第51章 Chapter51

    Chapter51

    布鲁斯整个人僵在当场, 莱利叔父是不留情面地揭穿了他。

    不能认!绝对不能承认!

    脑中只剩一个念头,假如承认的话,他还能争取继承权吗?

    “您别污蔑我!”

    布鲁斯在一分钟后终于找回声音,反呛莱利:“您难道亲眼看到我唆使纳什伯父的亡魂去找母亲麻烦了吗!”

    莱利确实没看到。

    莫伦转头问水手们:“诸位熬夜工作, 有没有在今天凌晨发现布鲁斯的不对劲呢?”

    在驾驶室工作的水手们相互看了一眼, 这时候回答肯定会得罪人, 但一晚上船上发生两起死亡事件,让他们不敢隐瞒所见所闻。

    水手A:“大概是00:20左右,布鲁斯先生冲入驾驶室,他看上去挺惊慌。头冒虚汗, 脸色煞白,气喘吁吁。我问他怎么了?他说睡不着, 是在锻炼身体。”

    水手D:“布鲁斯先生大概在驾驶室待了十几分钟,倒也没提起亡灵之类的话。他问我们, 阿姆斯特朗先生活着时,用这艘船去过哪些地方?船上有没有不能进入的禁区等等?我们都如实回答了。”

    「幸福号」多在地中海行驶, 或是沿着欧洲西侧的海岸线附近航行。

    这就是一艘普通游船,纳什以前用游船招待过各种朋友, 船上不存在不可言说的禁区。

    布鲁斯听着水手们的话,底气反而更足了。

    “是啊, 我没有见过亡魂。我就是晚上睡不着,在船上走来走去。”

    布鲁斯是坚决否认, 但他前后不一的表现让人很难信服他说了真话。

    无奈麦当娜夫人死无对证, 只剩亡魂本魂或能还原一二真实情况。

    新问题来了, 真的存在纳什的亡魂吗?

    如果有, 为什么徘徊在二楼走道,不是去一楼呢?他的孩子与未婚妻都住一楼客舱。

    助纽曼:“我一直守在三楼阿姆斯特朗先生卧室门口。从零点到四点, 在风暴雨来袭之前,室内一直很安静,更没有看到亡魂飘出来。”

    莫伦不信亡魂的存在。

    联系之前猜测有人用类似毒.品的笑气控制纳什,让他做出一系列自相矛盾的行为,现在是有了更进一步的推论。

    凶手不仅是控制纳什,更是早就取而代之。

    然而,还要确定对方的动机。

    莫伦看向莱利叔父:“我不相信幽灵之类的存在,但听叔父的话语,似乎不是这样认为的。

    您刚才说我父亲的亡魂被布鲁斯错误诱导杀死了麦当娜夫人,您是觉得真有亡魂杀人了?倒也不见您感到恐惧。”

    莱利万万没想到这把火调头烧到自己的身上。

    刚才只是根据布鲁斯的异样进行推论。

    他又怎么可能坦白,今天入睡前与妻子艾米在密谋怎么搞掉布鲁斯的继承权,其中有一条就是假扮幽灵吓人。

    莱利不为亡魂杀人感到恐惧,因为并不相信真的有亡魂存在。反而觉得有谁先下手为强,比他快一步搞出了幽灵事件。

    “我白天不做亏心事,晚上就不怕鬼敲门。”

    莱利说得冠冕堂皇,又不是他杀的纳什,最多是打堂兄遗产的主意。可放眼阿姆斯特朗家族,谁会嫌弃钱多呢?

    莫伦却冷不丁地问:“您不怕亡魂,您怕乌龟吗?”

    谁会怕乌龟?

    船长与水手们都笑了。

    他们常年在海上作业,只见过怕鲨鱼的,也见过怕水母的,可从没听说谁害怕被乌龟攻击。

    莱利叔父却瞬间变了脸色。

    没了刚才的从容悠哉,脸颊抽了抽,讳莫如深地不想多说。

    莱利:“巴克,你父亲没教过你,有的话不该说就别说,有的问题不该问就别问。”

    莫伦颇为真诚地表示:“抱歉,我是真的不知道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过去四年,我远在国外,而回国后没听父亲提起家族禁忌,所以才会请教您。”

    莱利蹙眉,不应该啊!

    阿姆斯特朗家族的男嗣从小就会被耳提面命要遵守哪些家族祖训,为什么这个侄子不知情呢?

    一定是纳什太宠孩子,不愿意设置条条框框。这是不对的,万一又招来家族灾祸呢?!

    莱利犹疑要不要回答,现在有一群外人在场,不适合说家族禁忌。

    布鲁斯却是抢答了:“自从四百年前阿姆斯特朗家族发家,就立下规矩不能接触乌龟。它与阿姆斯特朗家族相克,那会带来不幸与灾祸。巴克,你怎么连这种事也不知道?你究竟对家族条令有多疏忽啊!”

    布鲁斯一改之前捧着堂兄巴克的态度。

    不论怎么狡辩,他都被在场众人被认定犯下导致母亲死亡的恶行。那就索性站到众人的对立面,以便之后寻求场外支援。

    莫伦严重怀疑布鲁斯的脑子不够用。

    之前他怕纳什亡灵怕得发抖,现在这样说话就不怕亡灵很快会去找他“谈心”,谈到没心跳的那种谈心吗?

    不过,布鲁斯的回答倒是解开了一半谜团。

    阿姆斯特朗家族真的存在『乌龟』相关禁忌,看起来是家族男性都知道的事。

    家族女性为什么不知情?

    可能与荒唐的祖训——不许女性继承家业有关。

    莫伦:“直白点说,乌龟出没会让家族财运受阻。这种事有实证吗?莱利叔父,如果我的条件是您养龟一个月就把遗产给您家继承,您愿意吗?”

    莱利:!

    怎么会有如此刁钻的继承条件。

    艾米频频给丈夫使眼色,快答应啊!这样简单的条件,你为什么不答应!

    『你懂什么!』

    莱利一个眼刀回绝了妻子的暗示。

    他想应,但不敢应。他怕有命拿钱,没有命享用。

    莫伦看出了莱利的犹疑,能让贪财的叔父迟迟不点头,恐怕是他曾经亲身见证过乌龟给家族带来灾祸。

    “我明白了,您是乌龟带来不幸事件的亲历者。不如说出来,让大家听听,或许存在某种误解呢?”

    话赶话说到这里,莱利也是不得不讲。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当时我就两三岁,完全不记事,也是后来听说的。”

    莱利对内情也知之甚少,他说:“我父亲那一辈,阿姆斯特朗家族经历了严重的经济危机,很多产业接连破产。

    后来调查,是家族中有人接触了乌龟,招来了不祥。别问我是究竟谁接触了,父辈们没说,我也不追问。”

    知道得越多,距离危险越近。

    莱利只记住了小时候父亲的严厉教育,不去触碰任何乌龟相关事物。

    遭遇经济危机,家族产业破产,这也能责怪乌龟?

    这也太离谱了。

    在看似离谱的现象之下,必然存在某种尚不知情的内因。

    麦考夫忽然问:“那只乌龟呢?被处了吗?”

    “当然。”

    莱利所当然地回答:“长辈们发现后是立刻杀了它,只有杀掉不祥源头才能摆脱厄运。后来,纳什果然在商场混得如鱼得水。”

    麦考夫:“如果我没记错,纳什在二十多年前发迹,那会距离乌龟被杀至少过了十几年。

    看来杀死不祥之物,也不能马上消除它的厄运光环,厄运会继续笼罩一段时间。”

    这话似是平铺直叙地分析,实则夹着浓浓嘲讽。

    如果一只乌龟能够左右一个家族的财运,为什么中间十几年不见阿姆斯特朗家族被天降横财呢?

    莱利听得懂嘲讽,撇了撇嘴,没有回怼。

    有的事只能装糊涂。

    假设承认纳什的发迹与乌龟被杀无关,约等于变相认同纳什凭自身本事发家,而不是依靠阿姆斯特朗家族的财运。

    那样一来,又要怎么名正言顺地去争夺纳什的遗产呢!

    艾米看到丈夫被怼,她是忍不住地呛声:

    “科琳,你动动脑子!如果乌龟带来的厄运不是持续多年,后果不够严重,怎么会让祖训特意规定禁止接触乌龟呢?!”

    麦考夫微笑:“听起来挺有逻辑的,那您知不知道所谓杀了『乌龟』,其实是杀死活人呢?更具体地说,是企图谋杀阿姆斯特朗家族的某个幼童。”

    话音一落,山洞内炸开了锅。

    众人几乎都用看疯子的眼神看向纳什的年轻未婚妻,再也忍不住议论起来。

    “啊!”

    “什么?!”

    “这、这、这从何说起啊?!”

    “该不是纳什死了,让科琳小姐疯了吧?”

    莱利拔高音量,厉声呵斥: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阿姆斯特朗家不会杀人!更不可能杀死家族成员!”

    莱利又看向侄子:“巴克,等明天回国,你马上登报宣布科琳福克斯与阿姆斯特朗家没有一丝关系!必须代替你父亲正式解除与福克斯家的婚约,你不能心软,……”

    因为你们两个有奸情。

    只差一点点,莱利把后半句脱口而出。

    他及时刹车了,脑中始终有一根弦——为继承纳什的遗产,忍一忍。

    莫伦却摇头,果断否决莱利的要求。

    “不。我不会因为科琳小姐说出一种高度可信的推论,就去登报声明我家与福克斯一家不再往来。”

    山洞内,很多人目瞪口呆。

    如果没有解错误,小阿姆斯特朗也觉得有一位家族成员被当作“乌龟”杀害了。

    莱利更是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这个侄子是长了一身反骨吗?还是给脸不要脸了?

    莫伦不等莱利爆料,先扔出一颗炸.弹。

    “我知道您会用什么来威胁我,也就是那些男女之事。要说昨夜我与有夫之妇偷情被您瞧个正着。”

    啥玩意?!

    山洞内,顿时陷入古怪的安静。

    水手们看向船长。

    船长都想说一声,别吵,他在思考。

    今夜真是刺激极了!爆料一个接一个。

    从布鲁斯作为儿子把母亲推到亡灵的刀下,到阿姆斯特朗家族的古怪祖训,接着爆出家族幼童被亲人谋杀,再到小阿姆斯特朗自爆奸情!

    很多人的关注点立刻被转移了,那个有夫之妇是谁?

    昨夜船上只有三位夫人:死掉的麦当娜夫人、年近六十的老威廉夫人与莱利的妻子艾米夫人。

    人群几乎都暗中打量起自爆的正主,试图找出小阿姆斯特朗最可能与谁有染。

    被抓奸在床的两个当事人却位于山洞两端,没有一个眼神交流。

    莱利犹如挨了当头一棒,这个侄子怎么敢自爆的?

    他一时呆住,过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不对劲,人们看他的眼神怎么怪怪的?

    巴克,这个混蛋!讲话是含糊不清!

    这人不是与有夫之妇有奸情!未婚妻还不算妻子。

    正当莱利要说明真相,山洞一角突发异变。

    “砰!”

    “咚!”

    接连两声异响出现。

    众人回神,向异响处看去。

    洗衣工凯瑟琳倒在了地上,身后是举着烧火棍的科琳小姐。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麦考夫若无其事地把烧火棍还给女佣爱莎。

    爱莎呆愣着接过烧火棍。

    她是站在自家“小姐”身边目睹了一切,但完全没有看懂事态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三分钟前,“小姐”暴言阿姆斯特朗家族谋杀同族的幼童。

    一分半前,巴克自爆奸情。

    爱莎想到昨夜参与的自导自演抓奸,刚要紧张,却被“小姐”很顺手地顺走自己带的烧火棍。

    为什么带烧火棍登岛?

    下船前,爱莎问了“小姐”这个问题。

    当时得到的回答是别人有不如自己有,上岛肯定要生火。

    入洞生火时,却没用到棍子。

    这会人群被大爆料吸引走注意力,烧火棍却是派上大用处了。

    爱莎看着“小姐”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洗衣工身后。

    这个洗衣工也奇怪,其余人都在关注奸情爆料,唯独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说是迟,那时快。

    十秒前,爱莎还是一头雾水。

    就见“小姐”抡起棍子,砰一下,从洗衣工背后给人一记闷棍。洗衣工倒下了。

    为什么?

    这不只是爱莎的疑惑,几乎是洞内所有人的疑惑。也没听到洗衣工与科琳一言不合,科琳怎么就把人给敲晕过去了?

    此时,两道视线在半空交会。

    从今夜进洞后,瞧也没瞧彼此的两人,第一次交换了眼神。

    莫伦不吝一脸赞赏,就差直说「干得漂亮!」

    麦考夫微微摇头,以表谦逊。他也没做什么,就是进行了一次简单辅助。

    两人从未提前商量要如何行事。

    在听到布鲁斯说出“亡灵杀人”开始,却都意识到今夜必须把洞内的某个人敲晕。

    于是,颇有默契的一幕出现了。

    一人看似突然疯狂地自爆奸情,另一个人无需提示就趁乱来到嫌疑人身后,给了嫌疑人一棍子……

    四目相对之间,对真相的推测已经不言而喻。

    两人懂了,其他人的脑袋彻底乱成一团浆糊。

    有些人下意识后退,距离敲闷棍小姐越远越好。

    有的人嘟囔起来,为什么要打人啊?!是不是死了未婚夫脑子有病了?

    “啊?”

    莱利傻了,这是在干什么啊?

    他觉得自己挺聪明的,为什么看不懂事态的发展了,怎么越来越疯癫了?!

    布鲁斯更是下意识双手环抱住自己,又惊惧地控制不住发抖,完全不敢去看闷棍敲击现场。

    他开始喃喃自语:“别杀我,别杀我。不要附身,不要附身。”

    最终,船长在一片混乱中提问:“为什么要打晕凯瑟琳?”

    “因为她不是凯瑟琳。”

    麦考夫一边回答,一边对女仆爱莎招了招手。“搭把手,把他的鞋子脱掉。”

    爱莎迷惑。

    他?是说洗衣工吗?不该是她吗?

    麦考夫不浪费口舌解释,先触碰洗衣工被盘成发髻的长发。

    这头长发是假的,内侧用发卡固定,用了一些巧劲才将它脱下。

    假发被摘掉,让人群嘈杂的议论声被按下暂停键。

    虽然人人都能佩戴假发,但洗衣工的真发太短了。短到快看到头皮,不像是女性发型。

    这样一来,人们无法不对洗衣工凯瑟琳的身份起疑。

    女仆爱莎脱下了洗衣工的鞋子,从鞋子里拿出约3.5厘米高的增高垫。

    “哇哦!”

    老索恩不由叫了起来:“不用增高垫的话,这个人与纳什的身高相同了!”

    纳什阿姆斯特朗,身高1.75米,身形清瘦。

    洗衣工瞧着高壮,将近1.79米,膀大腰圆,一看就能扛起几桶衣服不在话下。?*? 更有龅牙,显得凸嘴发腮。

    当洗衣工被除去了假发与增高垫,其真实形象正一点点被揭露出来。

    麦考夫看向众人:“谁有剪刀、绳子或肥皂?”

    这次,人们不再质疑而是纷纷响应,要瞧瞧洗衣工的真面目!

    “我有剪刀。”

    “绑头发的绳子,可以吗?”

    “只用肥皂还不够,我来打水。”

    女仆爱莎从旁协助,先把洗衣工的四肢用绳子绑起来。

    然后再剪开其外套,赫然看到他胸腹与腰间的增肥道具,是半硬不软的橡胶制品。

    没人再问洗衣工的真实性别。

    尽管为他保留了内衣、内裤不剪破,但布料下的器官外形轮廓已经能看出这人的性别为男。

    麦考夫用肥皂和水擦拭洗衣工的面部,将其双颊的高原红特征洗去,而他画过的眉毛也显出原有形状。

    然后,掰开他的嘴巴,将其口腔里的假牙也给卸了下来。

    这个人的面部伪装被一一去除,他的真容让山洞再次安静。

    ——他与纳什阿姆斯特朗有八成相似。

    莱利叔父忍不住走近多看了两眼,不由惊呼:“像!太像了!”

    人靠衣装。

    如果洗衣工换上纳什的发型与服饰,两者的身材身高又一致,可以做到近乎100%的相似。

    莱利恍然,先前叫他略感奇怪的事都有了解释。

    为何堂兄似闪婚般再娶年轻女人,但临死前紧握亡妻的遗物?

    因为与科琳订婚的男人从一开始就不是真正的纳什,而是这个以假乱真的洗衣工。

    旧的疑惑解决了,新的疑惑又冒了出来?

    洗衣工究竟是谁?难道真是家族里被杀死的“乌龟”?

    他与科琳迅速订婚,是有什么目的?是不是他杀死了麦当娜?原因呢?

    莱利不解,转身问侄子。

    “巴克,你是不是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莫伦走向昏迷的洗衣工,把人翻了一个面。

    用剪刀将他的最后一件内衬衣服剪开,露出了他的背部。

    男人背部的皮肤不同寻常。

    他有着几乎满背的胎记,图案形状就似龟壳花纹。

    “这、这……”

    莱利下意识退后几步,一时失语,也不知该讲什么。

    莫伦看向莱利,“您刚才讲了,阿姆斯特朗家族成员不能触碰乌龟,否则就会带来厄运。

    当整个家族产业遭遇经济危机,您觉得那种时候爆出某个孩子有乌龟的特征,他会不会被当成灾祸源头,格杀不论呢?”

    莱利没法回答,脸色乍青乍白。

    四十多年前,一个孩子因为背后胎记像是乌龟壳,他就被长辈谋害了?

    这种由荒唐至极,可也无法说绝对不会在阿姆斯特朗家族中发生。

    只要被杀的不是自己,一条人命在整个家族的财富面前是太过微小的代价了。

    莫伦找来冷水,泼了好几次终于将洗衣工泼醒了。

    “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就快点说了。”

    洗衣工清醒后愣神两秒,显然没有想到情况急转直下。

    从闭眼到睁眼,他的世界天翻地覆。没有回答,先拼命挣扎起来,却是挣不开捆绑手脚的绳索。

    洗衣工目眦欲裂,大喊:“畜生!你给我松绑啊!”

    莫伦颇有礼貌地微笑摇头。“抱歉,我做不到。你的复仇,找错对象了。事情发生时,父亲与你应该只有两三岁,他也是不记事的幼童。既然你有本事谋杀我的父亲与麦当娜夫人,怎么不去找当年真正下令处死你的老头子们?”

    洗衣工坚决不认:“你在说什么鬼话,我没有杀人,纳什和麦当娜都是淹死的。而且大家还都看到了纳什是坠海死的。”

    “不是溺亡。”

    莫伦说:“两人都没有溺亡特征,你不信的话就等尸检解剖,两具尸体肺部会给你更好证明。在那之前,我可以推测你的谋杀手法。”

    “早在今年年初,你已经顶替纳什活着,但没有立刻杀死他,而用笑.气让他长期处于昏迷或意识不清的状态。

    你们虽然长相相似,可一个人想要完全代替另一个人,需要充足的时间去解决方方面面的问题。比如怎么应对商业上的各种事务,你得一点点地掌控纳什的一切。

    大半年过去,你觉得时机成熟,而且我也回国了。举办这场游船旅行是要搞一网打尽。

    昨夜,你先把纳什的脑袋一把按在浴缸里,想将人用水淹死。等他死后,立刻把尸体抛到海里,在他的腰间挂上了大葫芦,防止尸体立刻下沉。

    你之所以特意为水手们制造了把尸体捞上来的机会,是为了让全船人都确定纳什死了。假设纳什直接沉海,那就成了失踪事件,无法立刻引起遗产继承争端。”

    莫伦说到这里,洗衣工依旧冷着一张脸,不给任何的情绪反应。

    其他人却听出了矛盾点。

    水手D直接问了:“小阿姆斯特先生,您先说您的父亲不是溺死,但又说洗衣工把他按在浴缸里用水淹死他,前后矛盾了吧?”

    “问得好。”

    莫伦提起了第二位死者,“这一点是很让人疑惑,直到我看到了麦当娜夫人的尸体。”

    莫伦简明扼要地把麦当娜的死状与浴室现场描述出来。

    “不难发现一些共同点。两位死者的死亡现场都是反锁房门而开着窗户;两人都没有溺死后的口鼻冒出蕈状泡沫特征,但死亡时都有一只手紧紧握拳,死后也不松开那只手。”

    莫伦:“麦当娜是被人用同样的手法杀死,她的脑袋也被按入浴缸。却不是因为呼吸道与肺部被水流充斥,经过一段时间挣扎后窒息溺亡,而是突遭外部刺激引发了心脏骤停,瞬间死亡。”

    莫伦没有解释造成死亡的具体原因,是迷走神经被突然刺激而引起反射亢进,导致了反射性心搏停止。

    这个年代尚未有迷走神经亢奋导致心脏骤停的相关论出现,但常年在海上作业的水手们应该见过类似症状。

    莫伦问船长:“海边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吧?人掉到海里,没有求生挣扎,突然一动不动地直直沉入水中。

    把这些死者立刻从水里捞出来,会发现他们整个人或身体部分异常僵直。不像是刚刚死去,而是死亡一段时间后的尸体僵硬。”

    船长回想着多年与海洋打交道的经历,连连点头。

    “您说得不错,我见过好几次类似情况。与一般的落水者不同,那些人掉水里也不挣扎就直接沉下去了。等把死者捞上来,想要抢救去按压他们的胸腔,却也不见吐水。而且死者的躯体异常僵硬。”

    莫伦暗道,因为迷走神经反射诱发的猝死,有另一个特征——尸体痉挛。

    尸体没有经过松弛阶段,在死后立刻发生尸僵。

    纳什手握银项链,是他临死之际握住了最重要的东西。

    麦当娜手握砖红色布料,也是临死前的最后一个动作。头部被人按到浴池中时,抓住了对方的衣服。

    莫伦看向洗衣工:“你以为是自己的手法了得,把人脑袋往水里按,不等人挣扎就把人淹死了。事实却是让人心脏骤停猝死。假如你还是坚持不认,那么你的围裙会给我们回答。”

    洗衣工早就用笑气控制了纳什,是偷偷将纳什运上了船。

    他一人分饰两角,多数时间凭着相似样貌扮演阿姆斯特朗先生,少数时候伪装成洗衣工。

    与船上的水手、厨师、侍者、清洁工不同,洗衣工无需在外走动或与同事一起工作。

    洗衣房是单独的工作室,一般不会有人来打扰。

    莫伦得知「亡灵」出没后,开始怀疑某个与纳什长相相似的人藏在船上。

    因为麦当娜之死,让洗衣工更有嫌疑了。

    深夜,麦当娜要洗澡。那个时候,看起来同为女人的洗衣工主动提出帮忙去提热水,是能降低麦当娜的警惕心。

    莫伦进入任务后,唯一一次见到洗衣工是在八个小时前。

    当时,她刚醒就被抓奸。走到门口与麦当娜夫人对峙,发现洗衣工在走廊上偷偷摸摸地想要看热闹。

    那时,洗衣工的双手是湿漉漉的,还向围裙上擦了擦。

    夜间十点,洗衣工还在洗衣服。

    可以解释为勤劳工作,但可以是及时销毁证据。

    由于两次死亡发生时,卧室房门都被反锁。凶手要逃离,只能跳窗入海再爬上船,他的衣服肯定是湿的。

    与抓奸同步发生的是,当时纳什尸体被捞上了船。

    洗衣工湿漉漉的双手,就是在及时处证据,他把跳海湿透的衣服给洗掉了。

    拉回思绪,围裙是重点。

    莫伦当时只瞥了一眼,不能完全确定围裙是砖红色,只能确定是暗棕色调。

    莫伦对女仆爱莎说:“把洗衣工的包裹打开,看看他有没有携带一条砖红色围裙。围裙布料有部分撕裂。”

    爱莎立刻去找。

    翻查了洗衣工的包裹,真的找出一条旧围裙,下摆部分是砖红色。围裙裙摆被扯掉了很小一块,可以看到明显的线头。

    莫伦拿出从麦当娜指甲缝里发现的碎片,补齐了这条围裙的缺失部分。

    众人见状都不再质疑洗衣工是凶手的结论,因为证据被摆在了眼前。

    莫伦回头再看洗衣工:“现在,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洗衣工磨着牙齿,更是恶狠狠瞪视,但依旧没有开口。

    麦考夫走到洗衣工面前,对他晃了晃记录乌龟密码的纸片。

    “这个消息也是你匿名寄给乔恩记者的,对吗?”

    洗衣工死死盯着纸片几秒,终是咬牙切齿地咒骂:

    “我的计划原本是天.衣.无.缝!毁了!现在全都毁了!巴克阿姆斯特朗、科琳福克斯,是你们这对狗男女把一切都毁了。从麦当娜把你们抓奸在床起,我就生出不详的预感,事态脱离了原定轨道!”

    山洞再次安静了。

    谁与谁被抓奸在床了?原来巴克不是与“有夫之妇”偷情,而是与父亲的未婚妻。

    不对,这样说不正确。

    因为与科琳订婚的不是真正的纳什,而现在看来这场订婚也是彻头彻尾的阴谋。

    众人总算知道了绯闻的两位主角究竟是谁。

    以船长为首的非阿姆斯特朗家族成员倒是生出另一种想法。

    其实,巴克与科琳在一起也挺好的。

    一个爆料一个打闷棍,配合得多么默契啊!以后,是不是能带来更多刺激性消息?

    第52章 Chapter52

    Chapter52

    莫伦无视洗衣工言辞中的咒骂, 继续为通关任务而激怒对方。

    “你说原先准备了天.衣.无.缝的计划?可距离你杀掉第一个人只过去八个多小时,你就被逮住了。所谓完美计划,是瞎吹的吧!有本事,你说出来, 我听听好在哪里。”

    洗衣工最受不了被轻视, 开始吹嘘自己最初的计划。

    “那封信就是我寄给报社的, 是我发现了六年前《生活日报》广告栏上带着「乌龟」含义的密码。

    你一定想不到,我也确定了《动物大发现》的「利瓦伊史密斯」就是你。巴克,你没想到吧,我发现了你在研究乌龟。”

    “什么?”

    莱利叔父没听懂, “什么乌龟密码?巴克又是什么时候研究乌龟的?”

    莫伦没回答,她也不知道死去的巴克究竟在暗地里做了什么。

    仅凭杂志的名称推测, 应该是涉及动物学相关研究,也是这个时代的热门研究方向之一。

    莫伦只是淡淡地看向洗衣工, 像是挑衅,倒要看看他能再说多少内情。

    洗衣工知道的事真不少。

    出于个人原因, 他对『乌龟』话题很敏感,先关注到《动物大发现》上的乌龟研究专栏作者利瓦伊史密斯。

    他想找史密斯当面谈话, 问一问对方是否研究乌龟与人类的交集,比如是否存在“乌龟人”。

    杂志方面却说联系不上这个作者, 对方消失了好几年,而且这人不要稿费。

    洗衣工不甘放弃, 软磨硬泡获得了史密斯的投稿原件。

    从邮戳确定了寄件人所在的大致范围, 但依旧没能找出史密斯是谁。

    他开始大规模阅览其他的报刊, 试图找出史密斯是否向别处投稿, 然后发现了广告栏密文通讯。

    寄给记者乔恩的是最初的两条密码。

    类似被他发现的密文总计46条。根据密文,可知乌龟研究作者史密斯就是密文通讯者之一。

    “史密斯不收稿费, 与杂志社没有正面接触,但向广告栏投放密文是要交费的。

    有两张汇款单分别暴露密文通讯双方的活动区域。我找到银行询问,一番调查后确定史密斯是你的假名,而你与科琳是密文的收发者。”

    洗衣工得意地笑了起来:

    “呵呵!真是可笑!你们都不知道彼此是谁。巴克,你去大洋彼岸念书就彻底忘了这边的笔友。

    科琳,你得感谢我。要不是我暗中向你透露你的笔友来自阿姆斯特朗家族,你现在还是一只没头苍蝇就会胡乱打转。”

    麦考夫非常清楚,洗衣工向科琳透露似是而非的消息是居心不良。

    如果诚意帮助科琳走出上一段感情,应该直说「乌龟笔友」是巴克。

    哪怕让双方对峙问个明白,也不会去诱导科琳订婚,让她深入阿姆斯特朗家族寻仇。

    “你是故意的,故意让情人反目。”

    麦考夫戳破洗衣工的真实目的,“你受不了纳什成为出色的银行家,更受不了巴克居然能研究阿姆斯特朗家避之不及的乌龟。你无法容忍同胞兄弟一家过得幸福,所以不找下令处死你的那些人复仇,而是找上纳什与巴克。”

    洗衣工狡辩:“我也想找那群老头子们复仇,但他们没人活到我了解身世内情的那天。”

    “是吗?”

    莫伦故作质疑,“你是哪天知道身世的?”

    “三年前。”

    洗衣工又报出了十三个人的姓名,看向莱利。“你说,这些人是不是都没活到三年前。”

    莱利点头,但觉得自家被卷入复仇案是无妄之灾,因为那批决策者里既没有自己的父亲,也没有纳什的父亲。

    “那些人早就死了,你不甘心想复仇的话,怎么不找他们的后代算账,反而找我们呢?”

    莫伦:“莱利叔父,您怎么不明白呢?复仇只是一个幌子,归根到底,他是冲着钱来的。

    否则就该直接揭穿阿姆斯特朗家族的残酷祖训,也可以用受害人的身份曝光当年的谋杀幼童真相。他能想到联络记者给出密文,还想不到这些爆料方式吗?”

    莫伦揭穿洗衣工的打算:“你打着苦大仇深的旗号,只为实现一己私利。你的原计划是趁着出海制造数次死亡事件,让有资格获得我父亲遗产的人,死到一个也不剩。到时候再用伪造的文件,或以纳什流落在外的亲弟弟身份来继承他的遗产。 ”

    洗衣工被戳中了雷区,大喊:“我才是哥哥!作为双胞胎,凭什么是我被家族当做不祥征兆处死,纳什却能顺风顺水地活着?!根据长子继承制,我该继承父亲的财产,该由我来打造商业帝国。要不是因为背部胎记,绝不会轮不到纳什出风头。”

    洗衣工很是不甘,他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聪明,没几个人能骗他,还举例说明了。

    “今天凌晨,我用帮忙送洗澡热水的借口接近麦当娜。聊了几句,我就知道她没有亲眼看到亡魂。

    之前在走廊上,我也没见到麦当娜本人。之所以去找她,是听到布鲁斯的叫喊声,他说「母亲,您在楼道口干什么」。”

    洗衣工看向布鲁斯:“我杀麦当娜之前,已经明白是你在故意转移视线。但我还是杀了她,你猜为什么?

    为的就是让你活在恐惧里。你敢戏耍我,我能扮成纳什亡灵,你说能不能装成被害的麦当娜来找你麻烦呢!可惜,是让你逃过一劫。”

    布鲁斯哑口无言,没想到有一天“亡灵本灵”真会出来指认他做过的事。

    莱利叔父闻言更是后怕不已,可以确定自己一家五口都在死亡名单上。

    他蓦地想起另一位堂弟罗思。

    罗思一家没有一起出海,是临时改了计划,传来的消息是吃坏肚子了。

    莱利咽了一口吐沫,掩饰自己惊慌,问:

    “罗思全家因为突发腹泻没有登船,该不会是你向他家投毒了吧?”

    洗衣工对自己的毒杀洋洋得意。“没错,就是我下的毒。”

    他说:“出海前两天,罗思一家四口参加了宴会,我也去了那场宴会。向他与他的妻儿,下了一点必死无疑的毒.药。

    蓖.麻子的毒听说过吗?食用后,最开始会恶心、呕吐、腹泻,以为是吃坏了东西,肠胃不适。随后便血、无尿、高热,没有药物能够治疗,只能等待死亡。”

    洗衣工:“算一算时间,现在罗思一家应该都死了。”

    这话令人胆寒。

    原来纳什不是第一个被杀的人,罗思一家四口才是。

    山洞内又陷入一阵死寂。

    女仆爱莎终是再也克制不住怒气,捡起地上的碎石子就朝洗衣工身上砸去。

    如果没有他的连番算计,即便科琳身体不好,但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死了。

    洗衣工想要躲避,但四肢被绑,他只能像蛆虫一样扭动。身上被砸得生疼,还有几处冒出了血窟窿。

    爱莎只恨自己不会骂人,“老畜生,最该死的就是你。你这种没人性的家伙,那一年救你的人,真是瞎了眼。”

    四十多年前,洗衣工也才两三岁。

    他不可能自行逃脱家族的秘密处决,也需要一个人将他抚养长大。

    莫伦感觉奇怪,直到现在洗衣工都没提及救命之人。

    没直接询问是谁救了他,而是诱导提问:“在你的计划里,夺取纳什的财富后,准备拿多少钱报答你的救命恩人?”

    “报答?哼!”

    洗衣工淌着血,还在不屑地冷嘲:

    “没出息的凯蒂,只会一遍又一遍地劝我远离阿姆斯特朗家族。生怕我暴露身份后,连带暴露出她当年偷换毒杀药物的内情。”

    洗衣工毫不感激救他一命的女人。

    凯蒂曾经是阿姆斯特朗家的帮佣,因为不忍幼儿被杀,把毒/药换成了面粉。还买通收尸人,把孩子“尸体”偷了出去。

    自此,世上没有了纳什的同胞兄长,只有女佣的养子,给他起名里德尔。

    由于害怕被阿姆斯特朗家发现真相,特意把孩子送到另外的国家,托妹妹家代为抚养。

    三十五年后,凯蒂因为年龄渐老,辞去了帮佣工作。开始与里德尔一起生活,但母子关系很不融洽。

    里德尔从前不知自己的身世。他在药房从童工做起,工作二十几年,成了一名药剂师。也曾娶妻,但没有孩子,妻子没有熬过流感早逝。

    直到三年前凯蒂临终,才讲出了尘封接近四十年的秘密。

    养子的真实姓名是纳特阿姆斯特朗,但「纳特」完全被家族除名,找不到他存在过的丝毫痕迹。

    纳特:“凯蒂做了一辈子的帮佣,到死也只会劝我离阿姆斯特朗家远一点。我为什么要听她的?!

    难道我要和她一样,眼睁睁地看着亲弟弟坐拥金山,而我这辈子只能做受苦受累的药剂师?这绝不可能。我只恨她死得晚,要是早死几年,我就更早知道真相了。”

    这话让偏心眼的艾米夫人也受不了。

    她觉得自己够帮亲不帮,但这个纳特的行为是突破人类底线。

    试想一下,要是她的儿子盼着她早死,那么明天就把儿子送去非洲挖矿。

    艾米夫人:“白眼狼!你就是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要不是凯蒂发善心,你四十多年前就死了。”

    纳特嗤笑:“我又没求她救我。她救了我,就该给我在阿姆斯特朗家一样的待遇。她给不了,就该把我身世的秘密带到坟墓里,是她自己没有做到。”

    莫伦微微摇头。

    人性是本善,还是本恶?

    那是哲学家们争论了千年的问题。

    以往,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将来,应该也不会有。但现在纳特给出了个体案例。

    本次任务,三对双胞胎,六个人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逐利的丧失人性,痴情的含恨而终,其源头必与阿姆斯特朗家的荒唐陈腐家规相关。

    莫伦问纳特:“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乌龟」会成为阿姆斯特朗家族的禁忌?在离谱的规矩之下,总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你差点因此被杀,难道不好奇源头在哪里吗?没有追查?”

    纳特给不出答案。

    刚知道身世经历时,他追问过养母为什么阿姆斯特朗家存在那种变态规矩。

    凯蒂却一问三不知,只知道这一条规矩流传四百年了。

    后来,他一心只想夺回属于他的财富地位,也不在乎旧规的起源。

    纳特说得振振有词:“四百多年前的旧事,我怎么可能查到,我又不是在阿姆斯特朗家长大的。”

    麦考夫再戳纳特痛脚,“你是不会去查的。按照你的原计划,你顺利获得纳什的遗产,你更会放任这条奇怪的规则在阿姆斯特朗家延续下去。

    等将来某天需要推卸责任时,你找几只新的“乌龟”依照家族旧法处决。你还会重点提防,不让第二个救人的凯蒂出现。”

    纳特被揭穿了真实想法,咬牙切齿但又无话可说。

    话到此处,其实是没必要再多讲了。

    纳特被抬到角落里,没去管他身上的血窟窿。人群离他远远的,谁也不想沾上这种杀人犯。

    现在就等暴风雨停止,快点返航,把这家伙送上断头台。

    纳特被扔在地上,闭起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逃不过被绞刑的命运了。冷着一张脸,却在心底恶狠狠地咒骂‘要死一起死’。

    洞内,渐渐安静下来。

    在刚才的短短三四十分钟里,听了数条高冲击性的大爆料。别说涉事者了,就是围观听众也有些疲乏了。人们开始打盹休息。

    大约又过了半小时。

    雨声减小,不再听到狂风怒号。

    不知不觉间,天色放晴。

    瞧一眼怀表,显示「07:12」。

    距离洞口最近的水手走出去看了看天空。乌云散去,短期内不会再有雷暴来袭。

    船长刚刚招呼大家预备返航,就听一声尖叫。

    “啊!”

    是厨师长大叫起来。

    他离被绑纳特的位置最近。隐约嗅到血腥味加重,走向纳特瞧个究竟。

    只见纳特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表情痛苦又狰狞。紧紧闭着嘴巴,可嘴角是鲜血的痕迹。

    厨师长不确定地推了推纳特,对方没有给出任何反应。再探向纳特的鼻尖,这人已经没有呼吸了。“不好!纳特自杀了!”

    莫伦快速来到纳特身旁检查。

    人,是死了。死因,咬舌自尽。

    这是一种戏剧里很常见,但现实生活中操作极其困难的死法。

    纳特真是够狠,他居然能够一声不吭地咬断舌头。断舌部分卡住呼吸道,让他窒息而亡。

    麦考夫蹙眉,没用抹布堵住纳特的嘴,竟让他用这种方式寻死成功了。

    转念想到另一点,问厨师长:“下船前,是谁最后一个离开厨房?锁门了吗?是你们先下的船,还是纳特先下的船?”

    “我最后离开时锁门了。”

    厨师长却没注意纳特是什么时候下船的。“谁先下船,重要吗?”

    麦考夫想到原剧情里全船沉海全员死亡的情节,立刻对船长说:

    “纳特是第几个下船的?有没有接触厨房与船底发动机的可能?”

    船长听懂了这话的意思,纳特自杀该不会要所有人为他陪葬吧?

    “不好!纳特是倒数第四个下船的。厨师们、机房的水手都比他先下船。”

    说着船长立刻招呼水手们去岸边:“仔细查一查发动机、螺旋桨与风帆是不是被毁坏。”

    船长又对三个厨师说:“你们也去查查水源与食材是不是有问题!”

    看戏者该不会一不小心被迫地成为演员吧?

    好的不灵,坏的灵。

    船长的担忧成真了。

    「幸福号」是以蒸汽为主、风力为辅的混合动力船只。

    之前的行程都是用蒸汽推动前行,预备蒸汽燃料耗尽时再用风帆。

    现在检查后发现风帆全部破洞无法使用,而蒸汽机的零部件存在不易察觉的毁坏。

    如果没有仔细检查,直接把游船驶入大海,蒸汽机将在海上中途停止运作。

    再去看救生艇,竟然只剩一艘完好无损,其余的或多或少都发生底部开裂。

    厨房的情况也不妙。

    水源与食材是看不出明显异状。

    厨师长却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他惯用的炊具被人移动过了。

    炊具是厨师最看重的物品之一,怎么摆放、怎么保养都有各自的习惯。

    船上三个厨师互不干涉,个人炊具放在各自专属位置。眼下,两人的菜刀混放到了一起。

    之前,纳特亲口承认出海前向罗思一家四口的食物里投毒。

    这样一来,现在不得不怀疑他潜入厨房而对部分食材投毒,但又无法区分具体是哪几种食材有异样。

    其他食物都变得不安全了,仅剩被纳特随身带上岸的一袋面包还能吃。

    假设众人没有检查就出海,开船开到中途,蒸汽机停工而风帆又不能使用。

    无法前进又无法后退,无法逃生又食物匮乏,是会把一船人困在海上的节奏。

    现在,大家的境遇比困死海上好一点。

    虽然一袋面包无法供应活着的29人,避风岛又小得可怜,少见飞禽走兽,只有稀疏树丛能让人们摘野果,外加抓些海鱼垫一垫肚子。

    想吃饱是不可能的,但不至于会饿死。

    再说从小岛返回陆地,正常情况需要航行11个小时。

    岛屿不是常规补给点,偶有避难船只靠岸。

    现在想在岛上等来第二条船,全凭运气。或许明天就有,或许要等到明年。

    两位任务者不能等待,所剩任务时间不足41个小时。

    不论是找出杀死纳什的真凶,或是为科琳复仇,揪出不幸的源头所在是不可缺的一环。

    因此,必须尽快返航,只有去阿姆斯特朗家族查出乌龟禁忌的起源,这才算是彻底通关。

    麦考夫主动请缨检修发动机。

    他本人没有太多实操经验,但此次人物角色是轮船工程师。以卡茨多年的维修船舶经验,可以派上大用处。

    倘若放在平时,船长不会同意。

    今天却是怪事频出,他也不问为什么年轻的科琳小姐会修船了。有能力就上,不问英雄出处了。

    另一侧,莫伦找上布鲁斯。

    这家伙已经被接连的变故给弄到精神崩溃,终于不再隐瞒曾经看到“亡灵”的经过。

    布鲁斯交代,他看到“亡灵”时,对方正停在老威廉夫妇的门口。

    为什么纳特会盯上老威廉夫妇呢?

    老威廉一经提醒,想起旧事。

    三年前,纳什请他帮个忙,保管一份给儿子巴克的毕业年圣诞礼物。

    “当时,你的母亲病故不久,你的父亲情绪很低落。他让我保管礼物时,自嘲地说也许活不了三四年了。到时候,让我代他在今年十二月,给你送上一份毕业年的圣诞礼物。”

    眼下,距离约定送礼还有五个多月。

    老威廉没着急地去问纳什,这份礼物到底要不要再送出去?又是由谁送出去?

    老威廉:“幸好,我没着急问,我猜这份礼物不简单。纳特顶替你的父亲后,也许查到了它的存在,所以昨晚才要扮成亡魂试探我。”

    纳什的礼物究竟是什么呢?

    一天一夜过去,麦考夫紧赶慢赶把蒸汽发动机修好了。

    众人终于顺利返回了陆地。

    马不停蹄,两位任务者去取来纳什的礼物,打开一看是两份文件。

    一份是关于「乌龟」禁忌的由来,另一份是纳什私下转移资产的文件清单。

    纳什原本不信奇怪的祖训,直到四年前儿子巴克被乌龟咬伤感染致死。

    紧接着半年后,妻子又因病亡故。妻儿的离世对他打击很大,他开始怀疑乌龟与阿姆斯特朗相克之说,是不是真有其事呢?

    开始调查祖训的来历,发现了四百年前的旧闻。

    原来,阿姆斯特朗家是靠“乌龟人”发家的。

    把一个长有龟壳的亲人,变卖给了有奇怪癖好的权贵,获得了起始资金。

    “乌龟人”备受折磨,逃出来后,向出卖他的阿姆斯特朗发起血洗复仇,双双死亡。

    经此一事,其他活下来的阿姆斯特朗族人就制定了远离「乌龟」的祖训。

    四百年过去了。

    纳什却觉得这种祖训反而让阿姆斯特朗家越发失去人性,因为查出了双胞胎哥哥纳特两岁时被?*? 处死之事。

    这让他萌生了彻底远离家族的想法,开始转移资产。

    想等女儿贝蒂大学毕业后,让她改名换姓,开始不沾染血腥的新生活。

    纳什生怕自己活不长,留下了这些文件作为后手。

    恐怕他也想不到计划赶不上变化,同胞哥哥没有死,更是对他布下了阴谋杀局。

    至此,本次事件是水落石出。

    这次没有悠闲度假时光。

    莫伦与麦考夫几乎是踩点提交任务,甚至都来不及仔细确定对方是不是上次遇到的临时队友。

    *

    *

    太阳照常升起。

    麦考夫在床上睁开了眼睛。

    感觉就是上一秒,脱离任务进行了评分结算。

    他没有起床,而是靠在枕头上温柔地笑了。

    61分!

    本轮评分,他居然只得了61分!还能更离谱吗!

    第53章 Chapter53

    Chapter53

    越努力越低分, 如何让人不被气到“温柔”微笑。

    麦考夫还算冷静,先取出藏在床边柜的人皮书,看奖励缓一缓心情。

    人皮书的页面依旧几近空白,那些消失的文字故事没有重现, 只在第二页多了一个地址。

    这次的奖励领取点在法国, 『法国第三银行巴黎分行, 保险柜098,口令:HHH44i』。

    比起上次赶往奥地利维亚纳,从伦敦去巴黎路程短了很多,只需两天即可往返。

    也许, 缩短了这次的领奖路程是本轮最值得被称赞的事。

    麦考夫没有放弃对评分的研究,收好人皮书, 复盘两次任务。

    得分X(满分一百)的角色评分与崩坏值相关。

    任务点评里写得很清楚:

    崩坏值是(100-X)/100,超过40%时, 剧情自动纠偏。

    评价体系却不只一个。

    除了对扮演人物的打分,还有梦境成就点。

    上轮《伯爵的追杀令》得到1点, 本轮《银行家之死》得到2.5点,累积3.5点。

    点评末尾写着贴心小建议, 累积10个梦境成就点,任务者将来会为这个选择感到有备无患。

    麦考夫重新审视角色评分与梦境成就点。

    前一项, 自己的得分从68分→61分;

    后一项,自己的绩点从1点→2.5点。

    一跌一涨的截然不同变化趋势, 说明它们采用两套计分标准。

    由此再分析他在两次任务里的不同表现。

    第二次, 他更努力地演出一见钟情式的狗血虐恋人物角色。

    别问有没有真心, 反正把人设做足又充分加戏。虽然后来难以维持, 因为要通关任务是装不下去了。

    他努力贴合人物角色的感情线,为什么评分还越来越低呢?

    只有一个解释, 努力的方向错了。

    角色评分值的主要计分点,不是通过台词与动作去充分展现所饰演角色的感情。

    任务评分没有智能到这种地步,它的打分标准是看关键剧情点。

    比如第一个任务结尾,原剧情是侍卫带着伯爵未婚妻,两个人逃往北边的森林。

    他与「M-蛋糕」却选择往南逃,还把两个人的私奔变成了三个人的旅行,是特意带上了伯爵。

    等到私奔到海边小屋,在布置靠窗舒适的观景点时,他只给自己安排了单人躺椅,而没有准备双人看海座座位,那一看就不像是情侣会做的事。

    比起第一个任务,本次的关键剧情偏移更严重。

    原剧情是游船沉海全军覆没,达成狗血虐恋的结尾。

    麦考夫想到被他亲手修好的蒸汽发动机,让二十九人活着返回陆地。

    假设上次的三人行可以勉强用性癖去解释的话,这次是他主动大幅度地改变了结局。

    与人物角色评分的下降不同,梦境成就点上升了。

    成就点,是否与感情线成正相关关系?

    因为本轮他努力在表达感情方面加戏,所以加分了?

    麦考夫不敢下定论。

    所谓“成就”,也可能与被改变命运的人数相关。

    上次伯爵的谋杀对象是未婚妻与侍卫,这次冒充银行家的双胞胎哥哥谋杀对象是船上所有人。

    还有一个小发现。

    两次进入梦境都在满月的夜晚,但间隔了一个月,上次是2月,这次是4月。

    麦考夫在思考中彻底平静下来,又让性占据了大脑的高地。

    默默记下几种推测,不再为低分而气愤,等下一次入梦再做试探。

    下床,拉开窗帘。

    推开窗户,让四月的春风吹入卧室。

    伦敦的晨风似乎裹挟了泰晤士的潮湿水汽,气味远不如约克郡老家的清新怡人。

    这座城更难觅明媚晨光。

    只有铺天盖地的大雾,遮蔽了观测天空的视线。

    浓雾里,半空中似乎存在一团庞然大物。

    祂伸出无数触手,似雾如霾而无孔不入,探向街头巷尾的每个角落。

    麦考夫望向街上行人。

    雾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似能听到雾气深处的无声嘲讽。

    每个人都是命运的困兽,会不自觉地被看不见的触手摆弄。

    他眨眨眼,想起了临时队友「M-蛋糕」。

    这次离开梦境任务太匆忙,没能问对方一句,最喜欢的魔术师是谁。

    大雾肆虐,人困雾中,对手是未知存在。

    但他不孤独,至少知道还有另一个倒霉蛋存在。

    麦考夫再一次笑了。

    心情愉悦地去起居室,从早餐开始新的一天。

    没有立刻在餐桌旁落座。先走向玻璃鱼缸,拨弄了几下陶瓷鱼,想着今日行程。

    梦中两天,现实一夜。

    入睡前,是刚刚处完假.钞案。

    今天要给查德太太报丧,然后去取定制的骷髅猫。再定一张今夜去巴黎的船票,领取第二次奖励。

    提及奖励,有关第一次奖励的达芬奇油画,它的来历仍在调查中。

    沙恩亚瑟上次被假.钞团伙绑架,是在他外出把油画存入银行保险柜的途中发生。

    他发现了一些线索指向可能的油画历任保管者。

    奥地利王室哈布斯堡家族收藏着达芬奇的多幅画作。半数藏品不对外展示,包括那些在真伪上有争议的作品。

    结合麦考夫从维也纳取来油画,是该从哈布斯堡家族身上查起。

    沙恩计划出远门去奥地利,才会在临走前夜给麦考夫捎口信。

    可隔天刚把油画存入银行,他就被假.钞团伙盯上绑走。

    获救后,他把前情告诉麦考夫,更坚定了远赴奥地利的决心。必须远离伦敦一段时间,或许能转运。

    麦考夫昨天送走了沙恩。

    却也不知第二次梦境奖励会是什么,会不会给他第二幅名画?

    *

    *

    莫伦从舒适的大床上醒来。

    昨天入睡前被遗忘的小事就是昨夜月圆,而经过验证,第二次任务果然也在满月夜发生。

    本次任务69分,获得梦境成就点1.2点。

    两种评价的不同变化,是有点意思。

    莫伦早有试探任务评分底线的企图。

    这次故意罢演感情戏,以为会不及格触发剧情纠偏,却没有发生设想场景。

    评分从70分→69分,只掉了区区一分。

    梦境成就点的变化更加古怪,从1点→1.2点,居然不跌反涨。

    莫伦重新审视通关任务的两套评价体系。

    现在可以确定满分100的角色评分,它的得分点虽然与任务角色感情线有关,但不追求真情实感。

    关键是要把握好剧情点,比如去搞浪漫的两人私奔而不是篡改成三个人把日子过好,比如没事别救该沉的船。

    莫伦摇头。

    她发誓自己没有一身反骨,也不是非要低空飞过及格线才罢休,那都是为了保证通关任务做出的最佳选择。

    通过两次评分对比,基本可以确定一个事实

    ——完成任务与不崩坏角色从最开始就是背道而驰的两个方向,外加通关时间的限制,通关的最优解往往只能让她获得低分。

    不通关是死,崩坏角色只是得低分。

    两害相较取其轻,傻子也知道怎么选。

    总结一句话:这次得了低分,下次她还敢。

    莫伦倒是对梦境成就点比较在意。

    点评的末尾说,这玩意最终能帮她梦想成真。

    说明在梦境任务的初始设定中,累积的成就点某天会被任务者兑换出去,或换取实物或达成心愿。

    她最可能在哪些场景下把成就点用掉呢?

    是在最终结束所有任务时兑换终极奖励,还是终有一次会遇上进退两难或违背原则的任务,必须寻找第三条出路呢?

    莫伦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梦境制造者。

    真的大善人会强制绑定陌生人,去做不通关就会死的强制任务吗?

    在迷雾重重的未知世界里,唯一的幸运或许是她不孤独。

    莫伦几乎能99%确定,两次任务都遇到了同一个临时队友「M-冰淇淋」。

    对方敲闷棍的操作手法,是行云流水、轻车熟路、别具一格。这种境界,其他人很难模仿。

    莫伦有些好奇,对方本轮能得几分?

    按照现在推测出的评分规则,临时队友本次倾尽全力把剧情拐上歪路,该不是卡在60分及格线上吧?

    再联想「M-冰淇淋」前期努力刷分的样子……

    “哈哈哈——”

    莫伦忍了又忍,没忍住,大笑起来。

    甚好!

    倒霉蛋不只她一人,怎么看都是对方更倒霉一点。

    快乐都是对比出来的,这种做法有点庸俗,但她接纳庸俗。

    莫伦笑着记下本次任务相关的推测与疑点,拿出了人皮书。

    第二次奖励的位置比较远,不在伦敦,而在瑞士。『日内瓦国际银行总部,保险柜678号,口令:350KUYU』。

    一来一回,至少半个月。

    莫伦不打算立刻出发取奖。

    不让梦境任务过度影响现实生活,按照原定步调做事。

    今天上午就要办一件正经事。

    与麦考夫约好,九点半等他的马车夫上门来接,一起去雪莉家报丧。

    雪莉的丈夫查德在秘密追查假.钞案中殉职。

    之前为了调查案情,一直对查德太太隐瞒内情。如今案情彻底告破,今天是要把这个噩耗告诉雪莉知晓了。

    莫伦清楚这种时候外人说多少句节哀顺变都没用。

    她与查德家倒是有特别的缘分——不是谁都能看到鲨鱼吐人头。相识一场,就去问问雪莉需要哪些实质性帮助,自己会尽力做些能做的事。

    09:30,相约报丧的两人准时乘坐马车出发。

    “上午好。”

    麦考夫真诚赞叹,“今天的天气不错,春光宜人。”

    莫伦高度赞同:“上午好。今天伦敦确实格外迷人,街头巷尾尽是春日的生机勃勃。”

    说话间,两人眉目舒展,神色放松。

    前方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急刹车声,紧接着车夫对骂声起。

    车夫A:“你怎么驾车的啊!长眼睛了吗?!今天的雾气那么重,你还敢冲冲冲。看不看路啊?”

    车夫B:“你问我怎么驾车的,你不瞎的话,就能看出我驾出了蜗牛的速度。这还不能让你满意吗?那你别在路上走了,你往天上飞啊,就没人和你抢路了。你要骂就骂伦敦的鬼天气!我也想看路,问题是我得清吗!”

    今天,伦敦的浓雾比往日更猖獗。

    遮天蔽日,不再是传统灰雾,而是几近棕黑色。

    透过车窗难以看到五米外的马车,只听马蹄声踩在沥青路面,踏踏作响让人心烦。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今日伦敦的风景都与“好”毫不沾边。

    伦敦路况很恶劣,无法让人看到春日阳光,更不谈欣赏树木花草展现出的盎然春意。

    车厢内,两人面面相觑。

    是谁刚刚在真情实感地夸奖伦敦景色好?是自己。

    显然好的不是天气,而是心情。

    明明是去报丧,两人的心情好到能睁眼说瞎话,对着伦敦街景大夸特夸,显然不合时宜。

    麦考夫却一点也不尴尬地说:“今日的街头雾气比起地铁车厢是不值一提。蒸汽机车在地下管道内吐出大雾,无处可散。我只乘坐一次就不想再尝试,简直像是主动钻入雾妖的肚子。”

    如今,地铁车厢是露天的。地铁没有车顶,但比乘坐敞篷马车的体验感差很多。

    地下管道的幽闭环境,蒸汽机突突突的运作声,烧煤散发的烟雾徘徊不散,轨道防震功能不足的颠簸感等等。这一条条叠加起来,让乘坐地铁像是去渡一场死劫。

    麦考夫对比乘坐两种交通工具的不同观感,从旁佐证了身在马车车厢确实能领略好风景。

    莫伦煞有介事地点头,“您说得不错。何况,比起十五年前的大恶臭,今天的伦敦有了显著进步。”

    十五年前,1858年的夏天,伦敦爆发了著名的“大恶臭”事件。

    不论是女王还是乞丐,这座城的每个人都被臭味平等地攻击。

    从泰晤士河散发出来的臭气笼罩整座城。

    臭味的来源是大量生活与工业污水不经处就排入泰晤士河。不是一天两天,而是经过几十年的累积,终于量变到质变大爆发了。

    大恶臭让拖延症严重的伦敦人,终于动工修建新的下水道系统。

    今天的伦敦街,比起十五年前好了数倍,虽然依旧有来自马粪的臭味。

    莫伦却一点也不心虚。

    别管泰晤士河的污染将来注定死灰复燃,成为恒河之不列颠分河,反正现在她是给赞美街景找到了一点实证。

    两人相视而笑。

    不错,挺好的,都摆事实讲道,证明了“今天伦敦好风景”。

    莫伦却知道必须及时切换话题,不能就好风景再聊下去,再聊就圆不了场。

    随意提起:“您的朋友亚瑟先生如何了?绑架事件没给他留下心阴影吧?”

    “谢谢关心,沙恩恢复得不错。”

    麦考夫不会深谈沙恩出门的真实目的,只客套地提了两句。“他出远门散心了,昨天走的。他坚信只要离开高犯罪率的伦敦,不会再遭遇第二次绑架。”

    说到这里,麦考夫突然沉默。

    确定吗?沙恩真的确定不会被第二次绑架吗?

    莫伦微笑。以她背后不说人坏话原则,是努力夸了一句:

    “亚瑟先生的心态真好,乐观又自信,对外国治安与个人运气都很有信心。”

    麦考夫只能说:“都是上帝保佑。”

    两人再次相视一笑。

    显然,第二个话题也只能到此为止。再说下去,就是对沙恩不礼貌了。

    麦考夫切换新的话题。

    “前几日,从黑斯廷斯传来的消息,只找到了查德一半的遗骸。假.钞团伙把查德的无头尸体扔在山里,等到护林员发现时,尸体已经被野兽撕扯开,他的左腿、胸腔与右臂遭到野兽不同程度的啃食。”

    查德的脑袋只剩二分之一,被鲨鱼吐了出来。

    剩下的躯干残余部分被发现后,勉勉强强拼凑起来,也只剩二分之一了。

    麦考夫:“昨夜,运尸车抵达伦敦,我去停尸房看了。由于剩余躯干都暴露在山林空气中,多处已经腐烂,也开始白骨化。今天把消息告诉查德太太,就等她择日认领尸体,安排下葬。或许对她而言,那会是一个很艰难的过程。”

    莫伦问:“查德的父母呢?是在伦敦,还是在老家?”

    麦考夫摇头,“我询问了人事部,查德的双亲十多年前都病逝了。他有一位亲姐姐,也在四年前因病离世。查德的死亡真相已经水落石出,是此次噩耗里仅剩的好消息。”

    此时,伦敦张牙舞爪的大雾终是把魔爪伸向两人所在马车。

    一股阴冷的湿气缓缓渗入玻璃与窗框的夹缝。车厢内,气氛不免变得低沉。

    莫伦:“伦敦每天都有非自然死亡事件发生,在东区与下水道发现尸体是常有的事,而他们通常死因不明。

    有的话不能对死者家属说,但查德确实获得了为数不多的幸运。那点幸运值不足以让他死里逃生,却叫他不至于死不瞑目。以概率来论,这点幸运已经可遇不可求。”

    莫伦没有隐射他人,而是嘲讽自己。

    如果她在梦境任务中失败,又会以什么姿势死在现实世界里呢?

    即便聪明如福尔摩斯先生,在检查她的尸体后也只能给出睡眠猝死的结论,又能去哪里找出真凶?

    麦考夫联想到自身遭遇,沉默地点头以示赞同。

    能被查清死亡真相,的确是一种幸运。假设他死于通关任务,现实世界之大,谁能查明他的死亡真相呢?

    两人没再聊天,不约而同望向车窗外。

    伦敦的雾,时而散,时而聚。

    莫伦瞧着雾气浓了又淡,也不知道「M-冰淇淋」在哪里?

    麦考夫瞧着雾气淡了再深,暗忖「M-蛋糕」不知身在何处?

    其实,这个马车车厢不大。

    对坐的两人,仅仅相距一米而已。

    第54章 Chapter54

    Chapter54

    丈夫查德的死讯, 让雪莉带着孩子们暂离了伦敦。

    这座城有多繁华就有多黑暗,她不愿让查德在此入葬。

    不如把查德送回他的老家,回到英格兰西部的科茨沃尔德地区。

    那里有绵延山脉、广阔麦田以及一栋栋蜜色石屋,还保留着中世纪的特色乡村风情。

    将仅剩1/2残骸的查德埋葬在家乡的土地里。

    让清新山风、悠远花香、宁静气氛去抚慰他惨死的灵魂, 即便躯体无法完整, 但灵魂可以获得安息。

    离开前, 雪莉向调查查德之死真相的人们表达了感谢。

    她不会就此离开伦敦社交场,把丈夫安葬之后就会重新回来。

    莫伦想要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雪莉确实提了两点请求。

    往年,丈夫会提供各种投资分析建议。如今查德不在了,她需要另觅靠谱的合作伙伴。

    将来, 她有看好的项目会联络莫伦,希望到时候听听莫伦的观点。

    如果莫伦瞄准某个项目又想要找人一起投资, 也不妨找她一起跟投。

    另外,希望莫伦做引荐人。

    雪莉想给伦敦大学医学院捐款, 谢谢对方在对查德尸检中起到的助力。

    不只给这一家捐款,还要给正在筹建中的女子医学院捐赠校服、职工服、窗帘、床上三件套等所有纺织品相关物品。

    请校方筹建组尽快拟定详细物品清单, 她来找纺织厂批量制作。

    莫伦清楚,雪莉说是接受自己的帮助, 实则是在表达感谢与希望将来能够长期互惠互利。

    因此,雪莉没有直接给出支票补上一笔调查费与感谢费就好。

    她反而借着父亲开设纺织厂的便利, 大手笔地包揽下女子医学院所需的各种纺织品。是送礼送到莫伦需要的地方,也就能维持双方关系。

    共赢互利, 何必推之门外。

    莫伦答应了提供这种特别形式的“帮忙”。

    不过, 这种预想之外的帮助方式, 让莫伦收获了女子医学院未来校长安德森夫人的别样眼神。

    安德森夫人读着这份定向捐赠的意向书。

    赠予方还贴心表示, 让学校尽管提出各种定制服装的要求。

    捐赠条件太优渥了,超出了安德森夫人的想象。

    此次参与创办女子医学院, 她不怕找不到好老师,也不怕吸引不来学生,最怕就是资金链断裂。

    根据之前创办妇女医院的经验。当一个项目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收获高额利润回报,拉投资是一件颇费心力的事。那说得好听是找投资人,其实就是找捐款人。

    眼下情况变了,投资商说来就来。

    安德森夫人读完捐赠意向书,抬头看向莫伦。此刻仿佛看到古希腊掌管财富的神,钦点了人间代人。

    她有一种预感,至少在莫伦活着的时候,不用担心女子医学院因为没钱而关门。

    “明天,我就召开校方筹办组的意见征集会。”

    安德森夫人雷厉风行:“我会在三天内给你计划书。”

    新学院拟定在今年九月开学。

    距离那一天越来越近,剩余时间不足五个月,创办学校的大小事务都要快速推进。

    新学校更需要造势。

    安德森夫人取出刚收到的最新一期《柳叶刀》预印本。

    “恭喜您,海勒小姐。您投稿的《鲁米诺荧光反应原》已经通过审核,预定在四月末正式刊发。”

    十九世纪前期,随着英国渐渐进入全民大众阅读时代,各种推动科学知识传播的杂志相继问世。

    比如1823年创刊的《柳叶刀》,以刊登综合医学知识为主。距今发行了五十年,已在欧美有较强影响力。

    又如三年前,即1869年刚刚首发不久的《自然》,喊出了杂志将会登载多学科领域前沿研究文章的口号。

    两个月前,莫伦萌生捐款建立女子医学院的意向时,也对如今医学相关研究做了调研,特别关注了法医学方向的各种学说。

    经过调查发现,C8H7N3O2,即鲁米诺已经在前几年被人工合成制作出来。它在常温下比较稳定,是米黄粉末或黄色晶体。

    然而,无人研究它的发光性。

    莫伦先做了小规模实验,确认两个世界不存在差异性。

    这里的鲁米诺在一定条件下被氧化后,也会发出蓝色荧光。随即,根据当下英国研究文章的撰写习惯,写了相关论文。

    不可以用上辈子的学界标准,来评价现在的科学期刊。

    曾经耳熟能详的某些刊物,有的尚在新手期是影响力较低,有的甚至还未曾创立。

    她在一众科学杂志刊物里,最终选择投稿《柳叶刀》。

    不是盲选,是给筹备中的女子医学院造势。也是专业对口,论文提出了鲁米诺试剂在法医学中的应用。

    距离投稿过了一半月。

    期间,莫伦已向伦敦大学医学院批量订购用于检测的血液,更加完善了实验数据。

    也在勘察英格兰银行事强森被害现场时,运用到了鲁米诺试剂,检测出被凶手擦拭干净的血液。

    今天,终于有了论文刊登的确切消息。

    莫伦接过《柳叶刀》预印本,不只翻阅了自己的文章,也快速查看其他文章。

    文章被刊登是意料之中,她没有太多惊喜,更关注论文能带来的现实价值。

    莫伦:“伦敦大学每个月定期举办面向大众的「科学知识演示展」。等这期《柳叶刀》正刊发行,也就是十一天之后,我想在伦敦大学的演示展上,现场展出鲁米诺发光反应实验。”

    本世纪,英国开启大众阅读模式,人们可以书籍中汲取了各方面的知识。

    纸上的文字与图片却终究不够直观易懂。在没有电视电影等的时代,各类展示性讲座备受大众欢迎。

    比如,十几年前一些外科手术会在剧院或学校演出厅进行。

    大众购票后能像观看歌舞剧一样,亲临现场观看手术。

    莫伦当然知道这种做法的弊端,手术应该在无菌环境中进行。

    此时却是19世纪,很多后世人应为的“应该”,不是现在的风俗习惯。

    直到十一年前,巴氏消毒法才被发明出来。

    西方医生们也是在近年慢慢接受做手术前要消毒的念。

    仍有一些死硬顽固派认为他们是高贵的绅士,双手怎么可能不干净,就是不该进行消毒。

    暂且不论表演式手术的弊端,它的存在从侧面反映了19世纪的一种知识传播途径。

    人们乐意花钱去看科学演示展,那成了与逛博物馆、听音乐会等相似的娱乐休闲方式。

    各大学与研究机构都有举办展示会或讲座。

    伦敦大学的展示会,比起剑桥、牛津大学更有举办地的优势。

    它在伦敦市内进行,这座城数百万的人口都是潜在观众,所以每次展会都是座无虚席。

    莫伦:“我希望警方、司法机构、侦探们能尽快了解到犯罪现场看似不存在的血迹,可以被鲁米诺试剂检测出来,让他们把这种新技术被运用到实际侦查中。”

    《柳叶刀》的受众群有限,不是谁都会去阅读专业文字内容。

    科学展示会上的现场实验,效果更直观,是不错的知识传播途径。

    每场展示会的新奇演出也会被各大报纸转载刊登,是形成新一轮的影响力。

    安德森夫人十分赞同这个提议。

    “您的想法很好。我有一个小建议,要把握好发光实验的氛围,不用弄得太神秘,还是要表现得更具科学性。”

    莫伦:“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要让它看起来像是一场魔术,不如一步步展出严谨的化学实验过程。”

    搞一场魔术,比如全场拉窗帘熄灯,似打一个响指,在黑暗中突然冒出蓝色幽光。

    这种方式肯定吸引观众的眼球,却与筹建女子医学院造势的目标相悖。

    前有爱丁堡大学女医学生被抵制被围攻的官司闹得沸沸扬扬。

    女人学医的反对者们有着严重歧视,提出歪,认为女性太感性冲动、不够客观性,所以不适合从事医学工作。

    因此,在这场伦敦大学的科学新知识展示会上,不必用魔术式表演博取人们关注,不如展现出女性的严谨、冷静、性治学态度。

    莫伦:“之前,我听您提过妇女医院中的一些女药剂师、女护士,准备申请今年的女子医学院入学考试。

    我想从她们之中选出三个人,负责这次鲁米诺发光反应的现场展示。到时候,由她们来进行具体的实验操作,而我从旁解说即可。”

    安德森夫人无不欣喜地笑了,更是一脸止不住的赞美神色。

    莫伦这样做,是不为自己出风头,而把展现风采的机会给了女性医护群体的代表们。

    “谢谢,谢谢您给女子医学院所做的一切。”

    安德森夫人也想到一个小点子。

    “虽然本次展示不适合用博人眼球的神秘气氛吸引观众注意力,但可以适度增加现场互动环节。

    比如找观众当场抽取血液,把它作为检测标本之一。比起事前准备的检测物,现场抽血更有说服力,证明鲁米诺试剂与血液的化学反应。”

    安德森夫人问:“您觉得怎么样?”

    莫伦:“您的想法很好,那就对展示者有更要的要求。需要安排一位下针快、准、稳的女医护,避免到时候找血管困难等小问题出现。”

    安德森夫人点头:“我马上去妇女医院发出通知,让有意向参加展示会的医护立刻报名,这几天做好充分的预演。还请您向伦敦大学提交参会申请,请为我们的展示挑选一个适宜时段。”

    *

    *

    4月27日,周日。

    上午09:40,伦敦大学侧门外,人头攒动。

    人们排着队检票,进入学校的演示厅。十点整,将开始本周末的「科学新知识展出会」。

    夏洛克读了本期展览会的节目表,特意从剑桥来到伦敦观展。

    顺口问哥哥一句,要不要帮他也定一张票?本以为麦考夫会想以往一样拒绝在休息日离家半步,没想到他却同意了。

    直到检票,夏洛克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侧目,再侧目,又侧目,不断打量同行的麦考夫,企图看出让哥哥发生改变的原因。

    麦考夫不打算满足弟弟的好奇心。

    不会说第一次梦境任务的度假时间,神秘魔术师「M-蛋糕」为他表演了一场魔术。那场魔术的本质是某种仍未被研究提出的物原。

    有没有一种可能,「M-蛋糕」也在伦敦,也会参加这类科学知识演示会?

    麦考夫闲着也是闲着,决定来观察人群,但不会对弟弟说出内情。

    他微笑看向夏洛克,似不解地问:“你为什么用看珍奇异兽的眼神看着我?为了促进我们的兄弟感情,我在空闲周日陪着你一起看展,这不好吗?”

    夏洛克:好!好极了!

    这个由成功地让他产生一丝惶恐。

    该不是麦考夫接到线报,外星人准备入侵地球,就是在今天的展示会上打响宣战第一枪吧?

    第55章 Chapter55

    Chapter55

    十点整, 展示会准时开场。

    阶梯演出厅内,现场观众约两百人。

    人手一张节目单,上面刊印着今日展会的五个主题,预计展会总时长90分钟。

    第一场, 是由英国工程师威洛比史密斯带来的实验。

    今年, 他发现了硒的光导性。

    当场向观众们展示硒晶体在光线照射下导电性变大的现象, 说明光的强度、光量与硒的电导率息息相关。

    目前,这个实验结论看不到太多实用价值,但说不定未来某天凭此现象会诞生了不起的发明。

    部分观众们回以掌声,但不够热情。

    原谅他们的想象力有限, 想不到假设中的“未来大发明”是什么,更想不到它什么时候会来。

    莫伦在后台等候室, 旁听了“硒与光”实验。

    她知道“大发?*? 明畅想”在后世真的实现了。

    上辈子,19世纪末, 光电效应被发现。

    进入20世纪后,爱因斯特从量子物角度第一次成功地解释了光电效应。

    再后来, 以此为论依据,半导体发展、太阳能产业等等都逐步壮大起来。

    彼时彼刻, 却非此时此刻。

    第一场“硒与光”的展示没有收获太多的观众热情。

    第二场紧接着开始。

    演出厅两侧的窗帘被拉上。展示台上的幕布被拉下,同时开启幻灯机。

    第二位演讲者来自美国, 他用幻灯机图片展示了一款新产品——蒸汽式冷冻机。

    这是今年的新发明。以氨为制冷剂,使用蒸汽机驱动压缩设备, 当氨受到反复的压缩又蒸发, 其过程中发生了制冷作用。

    因为这种制冷设备比较大, 只适合工业制造, 在美国已有酿酒厂使用。

    观众们也回以掌声,随后提问家用制冷设备什么时候能出现?

    莫伦也期待家用冰箱早日问世。

    就听第二位演讲者许诺, 再过四五年,一定让冷藏食物的机器走进大众家庭。

    不论观众们信不信,第三位演讲者登场。

    克里斯蒂安彼得斯来自德意志,他带来人类第130颗小行星的发现报告。

    在今年的2月17日,彼得斯发现这颗小行星,命名「艾丽卡」,它位于土星与木星之间的小行星带。

    如今,人们对天文观测颇有兴趣。

    今年是1873年,而根据天文学家的计算推测,在四年后的1877年将会发生「火星冲日」。

    到时候,从地球上观察火星,可以看到火星异常明亮,格外利于观测。

    比起对四年后火星冲日的期待,今天听到第130颗小行星被发现,人们的反应是略显平淡。

    谁叫「艾丽卡」暂时没有表现出特殊之处,它又不是第一颗被观测到小行星。

    大众希望能在火星观测中传出一些特别消息,最好是非专业人士能听懂的内容。

    如果是太专业的书籍,没几个人能看懂。比如二十多年前,莫什么蒂写的《小行星动力学》,据说是又一本纯数学论的天才之作,但大众连作者的名字也记不清了。

    前三场展示没有让观众们心潮澎湃。

    第四场,轮到展示鲁米诺反应。

    莫伦与阿洛卡阿曼女士等三位助登台,先在讲台上有条不紊布置好实验设备。

    “首先,让我们配置鲁米诺溶液。”

    在莫伦的解说下,阿洛克三人不急不缓地开始了今天的鲁米诺发光实验。

    观众席上,夏洛克顿时坐直了身体,微微前倾。

    今日从剑桥到伦敦观展,他主要是冲着这场展示来的,前来见证化学的魅力。

    被选中登台的三位女医护经过五天的预演训练,手稳到不见一丝紧张。

    她们透出一股从容气度,又不会过分冷漠。滴管、烧瓶、玻璃棒、量杯等化学实验器皿,在她们手里变得非常听话,完全不必担忧因为实验员的手忙脚乱而发生试剂爆.炸。

    每一步精准到位。

    五分钟后,四只烧杯先后发出蓝色荧光。

    这四只烧杯被分别注入人血、漂白剂、粪便混合物与动物血液。

    展会主办方的大学生助手帮忙把窗帘拉上。

    昏暗的环境更利于观众席的后排看见讲台上的试剂发光情况。

    “哇哦!”

    “它真的会亮!”

    “我想买点鲁米诺,去我家鸡圈里测一测了。”

    ……

    第四场展示终于引起观众们跃跃欲试的讨论声。

    比起日常生活很少接触的硒晶体、不知何时才有的家用制冷机与远在火星边缘的130号小行星,这次观众们终于有了自然而然的共鸣。

    蓝色荧光非常直观地出现在视野范围内,而且这场化学实验的被检测物——血液、粪便、清洁剂都是人们熟悉的事物,让观众们都有了参与感。

    莫伦却不会一味夸大鲁米诺试剂对检测凶案现场血迹的作用。

    今天特意选取不同的被检测物,就是要提醒刑侦人员避免误判。

    她说:“从四只烧杯发出相似蓝光可知,用鲁米诺试剂检测犯罪现场也存在局限性。

    如果凶手用清洗剂抹除犯罪痕迹,再用鲁米诺检测时也会发出蓝光,是对判断血液轨迹造成干扰。另外,这种发光反应无法区别被检测到的是人类血液或动物血液。”

    观众A:“那也很神奇了!”

    莫伦一直注意着观众席的动态,这位观众刚刚说了想对鸡圈试一试鲁米诺试剂。

    她不低估人们的好奇心,特意提醒几句:

    “为了大家的人身安全,我必须强调鲁米诺虽非化学危险品,但配置鲁米诺试剂的过程中,对皮肤、眼睛、呼吸道有一定刺激性。如果各位非常渴望在家中配置试剂,请务必做好防护措施,比如佩戴手套、护目镜。可以参考今日实验员的装备。”

    展示台上,三位进行实验的女医护是十分专业地穿戴了防护设备。

    台下,麦考夫环视了四周一圈。

    今日展示会即将过去五分之四,但他不曾发现任何人疑似神秘魔术师『M-蛋糕』。

    看到莫伦登台,他没有丝毫惊讶。

    之前读了节目单,已经大致推测出今日的演讲者与实验人员名单。

    因为他读过新一期《柳叶刀》,还没有老眼昏花到看不清《鲁米诺发光反应原》的作者是谁。

    今日的发光实验,莫伦贯彻了「严谨」的实验基调,没有搞任何花里胡哨的操作。

    麦考夫想起梦境世界里的那场魔术,「M-蛋糕」高度渲染了神秘气息,其演出风格与这场鲁米诺实验可以说走向两个极端。

    如果是「M-蛋糕」导演鲁米诺发光实验会怎么做呢?

    麦考夫猜测,对方或是会让全场熄灯拉帘,让散发幽幽蓝光的活人突然从观众席后方窜出来。

    以这种“闪亮登场”的方法,平等地吓倒在场的每一个观众,让众人的心脏颤一颤。

    不过,梦境任务的注意事项提到任务者不能在故事结束前暴露真实身份。

    麦考夫就很少在生活里驾驶马车,更不提炫技飙车。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M-蛋糕」在梦境里是神秘的魔术师,但在现实里严谨的实验员呢?

    麦考夫凝视讲台。

    假设这种假设成立,「M-蛋糕」可以是莫伦,也可以是伦敦大学的众多老师学生之中的某一位。不论是谁,都会隐藏梦境任务的遭遇。

    展示台上,发光实验没有到此结束。

    莫伦:“对很多普通人来说,在家中进行化学实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今天我们安排了互动环节。

    观众朋友可以参与实验中来,你们献出一点点血液,实验员将为你们的血做现场检测。时间有限,只能邀请男女观众各一人登台。不知大家有没有兴趣?有的话,请举手。”

    互动环节是让观众们的讨论变得更热络。

    “哎哟,不行。我看到自己流血会晕。”

    “被抽血,会痛吧?”

    “我想试试。万一我的血不会发蓝光,是不是反向证明我与众不同。”

    ……

    议论纷纷里,不少人都举起了手。

    观众C看向邻座的观众D,“你怎么也举手了?刚才不是说抽血会痛吗!”

    观众D一脸无辜地解释:“我喜欢体验痛的感觉,不行吗?”

    这种情况不只在一处发生。

    全场多处上演麻痹对方,减少抢票对手的骚操作。

    夏洛克也举手了。

    与其他观众被背刺不同,他能确定一点,不必担忧哥哥与他争做实验对象。

    转头,果然看到麦考夫保持纹丝不动的姿势,丝毫没有举手的想法。

    莫伦望着台下,观众们的反响比她预计得积极很多,约有一半人举手。

    两个实验者的名额是百里挑二。为了公平公正起见,她肯定是随意一指,不可能徇私开后门。

    莫伦当然看到了麦考夫与他身边举手的年轻男人。

    两人的座位靠前,在第三排中间位置。

    在讲台上,她能清楚观察两人的长相,眉宇间有一些相似,应该是兄弟或亲戚。

    区别于麦考夫的端坐不动,他身边的那位举手举得很积极。

    莫伦先点了一位面容和蔼的夫人上台,在选择男观众时视线又扫过麦考夫的位置。

    两人恰似互不认识,神色几乎没有发生变化。

    四目交接之际,麦考夫却对莫伦眨眨眼。

    下一刻,他又朝右手边的夏洛克方向,飞速瞥了一眼。

    莫伦微微一怔。

    这真的是罕见,麦考夫在这种场合下向她发出了“通融一下”的眼神暗示。

    行吧,又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也完全不干扰实验进度。

    莫伦当即选择了第二位实验者,“最后一排的夹克衫先生,请您登台。”

    莫伦:向上帝发誓,真不是暗箱操作,她本来就不打算选熟人或熟人的亲朋登台。

    夏洛克感觉到实验主人的目光从自己身上不经意地扫过。

    差点以为自己将被叫上台,却没想到是幸运儿成了最后一排的男士。

    夏洛克不失落,反正回到剑桥后可以自己做实验,只是对自己的运气推论有点小失望。

    原以为今天麦考夫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陪他来看展,是会让自己的运气发生不同寻常的波动。现在看来,是他想多了。

    麦考夫不动声色扫视夏洛克,又泰然自若地收回目光。

    刚才什么也没做,才没有故意坑弟弟,才没有回敬夏洛克之前看他像看外星人的目光。

    他可以发誓,这不是徇私,只是很好心地确保莫伦今日的化学实验顺利收尾。

    从剑桥传来的消息,夏洛克入学八个月,已经炸了三次化学实验室。

    今天如果让他登台,谁敢保证他不会诱发奇怪的实验事故?为了实验双方的安全,他要出一把力,把危险掐灭在源头。

    麦考夫:又是做好哥哥的一天。

    等展示会结束,午餐的餐后甜点奖励自己一块小蛋糕。

    或许,也能请莫伦吃一块?赞美她读懂了自己的暗示,达成联手坑人,哦不,是保障伦敦大学展示会顺利进行成就。

    第56章 Chapter56

    Chapter56

    两位被抽到的幸运观众上台。

    落座, 卷起衣袖,被抽取极少血液,再用棉球按压针眼位置。

    然后在展示台椅子上稳稳坐好,近距离观看自己的血液被分成两份。

    一份直接与鲁米诺试剂混合;

    另一份先滴到玻璃皿中, 被毛巾擦拭到无法用肉眼看见。又拿清水清洗玻璃皿一次, 再注入鲁米诺试剂。

    台上台下, 一时安静。

    观众们全神贯注地注视实验样品,只见两人四份血液样本均发出蓝色荧光。

    这让观众席再次爆发议论声。

    四份样品都发光,说明即便是微量的血液也能被鲁米诺试剂检测出来。

    “我的上帝!这种试剂好灵敏。它比我的鼻子管用多了。”

    “这也说明一个问题,又是用毛巾擦又是用水冲, 看起来干净的玻璃皿其实不干净。不!我不敢想自以为洗干净的刀叉碗碟是残留了什么。”

    “只有我的关注点不同吗?女实验员们的抽血动作好快,没看到台上观众喊痛, 她们一眨眼就取好血了。”

    ……

    人群讨论不休。

    莫伦先请幸运观众下台,还向两人各赠送了一套定制明信片。

    明信片主题是「鲁米诺」, 正面印着它的化学式、发光图、实物照片等。谨以此感谢两位观众献出的血液。

    “本轮实验到此结束,谢谢各位的欣赏。”

    莫伦毫不留恋在台上的感觉, 与阿洛特三人利索地收拾好实验物品,立刻下场。

    观众们:……

    “哎, 别走啊!我还想问明信片哪里买?!”

    “该不是非卖品吧?只有幸运观众才能获得?”

    “完了,我收集瘾上来了。我买不起工业用的蒸汽制冷机, 一套明信片,还是能闭眼入的!”

    再响亮的求购声也唤不回莫伦。

    她脚步不停地进入后台, 就听主办方主持人的声音从讲台方向传来。

    主持人:“大家稍安勿躁。等今日展会结束后, 可以去一楼礼品处咨询各项周边产品的售卖方式。”

    莫伦暗道, 你再怎么咨询也就是限量发售20套。

    这个数字是取鲁米诺化学式C8H7N3O2的各原子原子数相加。

    物以稀为贵。

    她足够厚道了, 不是只限量发行两套明信片且绝版不再刊印。

    嘈杂议论中,今日的最后一场展示开始。

    演讲者是美国雷明顿公司的代表, 他带来一台新机器。

    乍一看有点像缝纫机,其实是公司出售的最新款打字机。『Sholes&Glidden 打字机』,它首次采用了QWERTY式26字键盘。

    四五十年前,美国诞生了第一台排字机。

    自那以后,出现了不同款式的打字机,却都不曾在商务办公领域被大面积推广。

    有人说是因为键盘字母的排位糟糕,有人说是打字机内部结构太复杂,各种原因导致连接杆卡顿。

    这次的新式打字机换上一种全新的键盘排列方式。

    雷明顿公司代表宣称新键位分布合,当场抽取五位幸运观众轮流试用打字机。

    试用者们都是第一次接触这种键盘。有人表示不喜欢,但也有人觉得它挺新奇可以一试。

    不过,这样一台打字机的售价不低。

    不计关税,在美国售价125美元一台,折合约26英镑。

    除非是高收入的文字工作者,个人购买这种设备的需求性不大。

    当主持人宣布今日展会结束,大家可以自行离场时,大半观众前往一楼礼品处。

    很快,收藏癖受伤的世界出现了。

    二十套「鲁米诺」明信片,每人限购一份,居然在短短两分钟内一售而空。

    麦考夫没有抢购的念头。

    慢悠悠地下楼,走到一楼大厅时,仿佛错位踏入莎士比亚悲剧演出的散场时刻。

    多数观众一脸痛心惋惜。

    今天却不是恨不得把莎翁从棺材里挖出来改结局,而是要冲到后台让莫伦加印明信片。

    很快就听一位观众小跑传来消息:

    “我跑到后台问了,校方说参展团队已经离开。等海勒小姐下次携新实验内容再度参会时,会限时返场今天的定制款明信片。大家散了吧。”

    麦考夫环视一圈,没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看到弟弟。

    再看远处,就见夏洛克已经出了展会大楼,隔着玻璃门对他招了招手。

    麦考夫微微眯眼。

    瞧弟弟的样子,是不能更一本正经,更像是迫不及待地要离开。

    确定了,先走几步的夏洛克凭着矫健身姿与灵活身手,已经成功地抢购到一套明信片。

    麦考夫穿过人群,推门而出。

    一门之隔,户外噪音降低十几个度。

    夏洛克轻轻拍了拍大衣口袋,主动说:

    “我运气还是不错的,抢购到了最后一套。还以为今天有你同行会遭遇一些特别的事,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

    麦考夫微笑,“你认为的「特别」指什么?谁给你的错觉展示会可能出现突发事故?”

    “肯定不会有事故。”

    夏洛克坚定地摇头,否认检票时的奇思妙想。

    麦考夫:“有时,你就是想太多。我陪你周日看展,因为下个月我们的固定聚餐要取消。我要去中欧出差两三个月。”

    即将出差是真话。

    至于它是真实的看展由,或是信手拈来的借口,那不重要。

    上周,麦考夫去巴黎取出第二次通关奖励。

    这次的奖品几乎可以简单粗暴形容,是满满一盒的纯金金条。

    说是“几乎”,因为盒内还附赠了一张老旧羊皮纸,上面写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1]白色巨人默默矗立,远望懒鬼与怪物的狂欢。

    标号“[1]”是否意味着类似羊皮纸消息另有下文?是否需要把所有语句连起来,才能读出解开谜团?

    麦考夫不确定地做出一些猜测,而前天接到了再去奥地利的外派工作。

    上次是为观察“三皇同盟”是否将被签订去奥地利,这次是观察维亚纳交易所是不是出现了异常。

    假.钞团伙盯上了英格兰银行与德意志银行,是想借两国发钞现状的不完善,以假乱真牟取暴利。

    假.钞危机被扼杀在摇篮里,却不代表中欧的金融局势稳定。

    自从德意志在普法战争中获得法国的大笔赔款,这两年奥地利交易所的交易热度飙涨。

    盛极必衰。

    麦考夫此行的主要任务,研判交易行情发生转折的时间点。

    明天动身。

    临走之前,他将一盒小蛋糕送到『花园街6号』。

    管家朱莉说主人不在家。

    麦考夫的重点不是见莫伦一面,而是送出聊表感谢的小礼物就好。

    莫伦回家时,看到香甜可口的红丝绒蛋糕在诱惑她。

    随盒,是一张麦考夫手写的感谢卡。

    「谢谢您的援手,助我达成兄友弟恭成就一次。一份甜点,聊表谢意,请笑纳——MH」

    莫伦将感谢卡片收入抽屉。

    不必留到下一顿,请佣人上一壶红茶,马上把小蛋糕全都吃掉。

    联手坑人的罪证当然要尽快消灭。

    也能说得好听些,把礼物快点吃到肚子里,是对送礼人的尊重。

    莫伦确定了福尔摩斯兄弟的感情不错。

    近期却没有机会向麦考夫请教维系兄弟感情的秘诀,她准备出一趟远门。

    在九月开学之前,借着去瑞士取第二次梦境奖励的契机,放缓脚步在中欧转一圈。

    观察十九世纪的中欧,体会不同的风俗人情,顺带收集各国家在刑侦与法医领域的不同发展现状。

    短期游学,预计时长四个月。

    为了旅程更舒适,自带两位车夫、一位女佣与一位助。

    之所以要两位车夫,是考虑到行李的数量。

    莫伦购入了今年新款的照相机。

    它是笨重的大家伙,量词不能用一台,而该用一箱。

    外加玻璃底片、碘化钾、火棉胶等配套摄影装备,想要外出拍好照片,给照相工具单独配一辆马车并不夸张。

    找一个助同行,主要也是让她负责摄影。

    本次同去的助不是别人,正是参加展示会的女护士阿洛特阿曼女士。

    阿洛特凭借一手熟练的打针技术入选展示会的实验员,她却对医学或护学不太感兴趣。

    有人在医院做了护士萌生学医的想法,也就有人发现自己的喜好与医学无关。

    阿洛特更想从事行政管类的工作。

    莫伦给了阿洛特一个机会,如果她能在五天内速成摄影术,就请她做助实习生。

    接下来的四个月远游也是阿洛特的试用期,她表现好的话,回英国就能转正。

    阿洛特学得迅速,通过了莫伦对照相标准的考核。

    4月29日,一行五人乘坐轮船渡过英吉利海峡。

    计划线路:法国→瑞士→奥匈帝国→德意志→荷兰→回到英国伦敦。

    前一个半月,行程很顺利。

    莫伦抵达瑞士,非常顺畅地取出第二次梦境奖励,是一盒黄金金条。

    唯一的小插曲,藏金盒内有一张古老羊皮纸。

    上面写了一句话:[2]雾气深处的小木屋,巫师刚刚离开,千万不要打量他的坩埚。

    莫伦看到了“[2]”,猜测有人获得了其他编号的羊皮纸。

    如果把所有羊皮纸收集到手,是不是就能解开梦境任务的起因之谜?

    疑惑归疑惑,继续前行,抵达了奥地利维也纳。

    来都来了,势必要去中欧最大的证券交易所瞧一瞧。

    6月4日,维也纳刮起大风。

    莫伦正要去往咖啡店等待股票经纪人,看到转角出现一个熟悉身影。

    “福尔摩斯先生,真巧,竟是在这里遇见您。”

    麦考夫颔首问好,“确实很巧。您来奥地利旅游?”

    莫伦:“是的,抓住大学入学前的空闲时光,四处走一走。”

    不等两人继续寒暄,街头忽然起嘈杂声。

    “快看,天上有东西!”

    “上帝,怎么会有一只热气球被风吹来了?附近,没有气球放飞点吧?!”

    “不好!它是在快速下降。大家快往屋檐下躲,别被它撞到!”

    “上面没人吗?怎么不操控绳索呢?!”

    短短一分钟,维也纳交易所上空被一团急速下降的暗影笼罩。

    莫伦与麦考夫站在交易所的一条街之外。

    两人在咖啡店的屋檐下,近距离围观了热气球的坠落。

    只见吊篮先触碰到了交易所屋顶,然后气球完全泄了气,整个球坍缩成一团。

    这却不是结束。

    下一刻,吊篮侧翻。

    篮内物品从交易所屋顶滚落。

    羊头与牛头各三只,鲜血淋漓从屋顶砸到地面,溅起一摊血迹。

    “啊!”“救命!”“我的上帝!”

    一时间,交易所前方大街的惊恐叫声此起彼伏。

    莫伦与麦考夫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标准微笑。

    刚刚异国相逢,立刻目睹天降兽头血雨,这不能说明两人是倒霉蛋。

    莫伦:“巧合而已,这必定不能是给准备我的「欢迎来到维也纳之倒霉蛋版迎接仪式」。”

    麦考夫认同:“您说得对。以我们的站位是在一条街外,完全没有被血色热气球波及。是充分体现了恰到好处的幸运。”

    这话,谁信呢?

    第57章 Chapter57

    Chapter57

    1873年, 六月的第一个星期三,维也纳交易所上空洒落一场兽头血雨。

    它对证券交易却没产生分毫影响。

    停市?开什么玩笑。除非是金融危机式的大盘全面暴跌,否则不可能轻易中止交易。

    不等警察赶到,交易所的安保人员分头行动。

    一队将街上的三颗羊头、三颗牛头捡了起来, 牛羊的断头处仍在滴血。

    另一队找了梯子, 爬到屋顶上把损毁的热气球取了下来。

    “没事了!没事了!”

    保安在屋顶上检查了一圈, 没看到第七颗被砍的脑袋。

    “热气球的吊篮里没有其他东西。这个热气球没有载人飞行,幸运地没有人员伤亡。大家放心!只是一起错误放飞造成的小事故。”

    大风天,热气球没人操控,仅仅装着刚被宰杀的牛羊脑袋就升空了。

    这是哪种路数?如果是做热气球升空实验, 也该放活的动物吧?

    围观者的疑惑不减。

    莫伦与麦考夫更难不去质疑。

    经历过鲨鱼吐人头,必须怀疑牛羊的嘴巴中是不是装着一点不属于它们的东西。

    经纪人费舍尔来到约定咖啡馆时, 听到VIP客户的第一个问题,不是今日股票股指是否再创新高。对方居然想要瞧瞧刚才从天而降的牛羊脑袋与热气球残骸。

    费舍尔不确定复述一遍, “您的意思是想购买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些东西?”

    莫伦:“是的。我以前没遇到过动物脑袋坐着热气球,随风而来, 自天而降。

    如果交易所不愿意借出动物尸首与热气球,让他开个价, 我把它们都买下来也行。”

    费舍尔确定了自己的听力正常。

    英国佬,真是奇奇怪怪的, 像是有某种毛病。

    费舍尔腹诽着,可作为收取佣金的证券经纪人, 但完美必须维持职业性微笑。

    他能怎么办?

    不能强硬拒绝大客户的要求, 更不能当面嘲讽大客户的要求太奇葩。

    海勒小姐的脑回路与正常人不一样, 这话是能说的吗?

    这不仅体现在她要购买血腥热气球上, 之前她选定的投资方向也很古怪。

    近两年,维也纳交易所的证券大盘是一路上涨, 但昨天两人签订代协议时,莫伦提出了做空的要求。

    莫伦看跌中欧股市。

    费舍尔完全不认同这个判断。

    今年年初,是传出过风言风语。

    小部分人认为维也纳股市大盘过热,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暴跌。

    现在却已是六月初,再有二十几天,1873年的一半就会过去。

    股市哪有跌的迹象?银行、铁路与各种工业相关的新兴企业股价是持续上涨。

    费舍尔不支持做空操作,何况莫伦又是熟人的熟人介绍来的客户。

    昨天他多费口舌地分析了股市走向。

    结果是这位大客户一意孤行,对他的意见是半个字也不采纳,坚持进行做空交易,看跌股市走向。

    他能怎么办呢?

    两人签的又不是全权代投资合约,他只能按照客户的意向操作。

    今天,费舍尔前脚去交易所取来所有的交易凭证,后脚听到了莫伦想买血腥热气球的奇怪想法。

    他的内心大戏《扒一扒我遇到的奇葩客户》已经激烈上演,但表面的回应是不能多耽搁一分钟。

    费舍尔立刻答应:“好,我马上去询问情况,争取今天下午为您买到所需货物。”

    没办法,莫伦给的佣金有点多,让他不得不自愿地从股票经纪人秒变临时客服。

    咖啡馆依旧嘈杂。

    人声鼎沸,话题基本与证券期货交易相关。

    莫伦送走经纪人,却没有离开。

    她端着咖啡杯走向死角,在麦考夫的对面落座。

    二十分钟前,两人在街角目睹了天降血色热气球。

    麦考夫表示自己出资,请莫伦出面找她的证券经纪人,向维也纳交易所或借或买来掉落兽头与热气球。

    莫伦答应了,但有个小条件。等东西到手,两人一起观察。

    刚才是委托股票经纪人,去做那个与股票交易无关的小任务。

    莫伦:“费舍尔的办事速度很快,估计今天能有肯定答复。我们应该可以如愿购入特殊货物,下午开箱。”

    “很好。”

    麦考夫举起咖啡杯以示期待,“这一杯敬我们近距离欣赏与众不同的货物。”

    不知情的,还以为两人买的是证券交易所大厅墙悬挂的知名油画。

    拟定牛羊尸首的交易后,两人才有了异国相逢闲聊几句的兴致。

    莫伦客套地问:“您也是来奥地利旅游的?”

    麦考夫象征性地点头,“档案馆的工作很清闲,我帮忙跑腿送点东西。不用立即返回伦敦,能在维也纳停留一段时间,尽情欣赏多瑙河畔春末夏初的风景。公费旅游,挺不错的。”

    莫伦微笑。这个回答的水分含量,拧一拧,能把即将在沙漠里干死的植物给浇活。

    福尔摩斯先生必是有某件公务在身,不适合高调做事,所以连买兽头也需要请她出面。

    麦考夫放下咖啡杯,身体微微前倾,还是对莫伦讲了几句实在话。

    “不知您是否与证券经纪人拟定了投资方向?我一个月前就到维也纳,也留意了中欧证券市场的交易情况。

    请允许我提一个不成熟的小建议。有句话说得好,再绚烂的鲜花也不可能永不凋谢,一场暴风雨就会让它们零落成泥了。股市,也是同。”

    麦考夫为研判中欧金融局势前来奥地利。

    昨天,他已经向伦敦方面发去密电,维也纳交易所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别看中欧证券的大盘被炒得火热,但追查那些上市公司的真实营业状况,就会看到牛头不对马嘴的现状。

    所谓的商业私人银行、新兴产业公司,都是纸面数据做得好看,业绩造假成了常态。

    维也纳交易所的这些上市公司,近两年几乎全在无限制投机。股价被越炒越高,哈布斯堡王室也参与其中。

    泡沫式繁荣终有被戳破的一天。

    麦考夫起身,“咖啡馆有些吵,不如去河边走走。”

    有的话不适合在咖啡馆讲,避免隔「桌」有耳。

    莫伦:“有劳您引路。”

    两人离开了咖啡馆。

    维也纳交易所的保洁人员速度挺快,已经打水将街面的血污冲淡。

    不过,屋顶上血渍的清洁难度较高,尚未看到员工爬上去作业。

    两人驻足看了一会阳光下的血色屋顶,朝着多瑙河方向而去。

    离交易所越远,人流越少。

    麦考夫先低声提及旧事:

    “琳达三人组的秘密行动如果成功,就会是推倒多米诺骨牌的那根手指。三人却失败了,在三月末被捕,五月底已被执行绞刑。”

    莫伦听得明白,福尔摩斯先生的意思是看跌中欧股市。

    推测他留在奥地利的真实目的是观察中欧金融局势,这可能是抓获假.钞团伙的后续任务。

    今年三月,如果让琳达三人顺利作案,维也纳的金融危机已经爆发了。

    直到现在无事发生,不代表是市场仍旧可以欣欣向荣,而是来到了暴风雨前的宁静。

    “我也觉得美好的风景不会一直存在,没有琳达三人组搅乱市场,只是让暴风雨来得迟了一些,不会令暴风雨消失。或许,在六月末就会有疾风骤雨。”

    莫伦昨天委托费舍尔进行做空交易,预估六月底维亚纳股市将会大崩盘。

    她不是凭空瞎猜。

    这一个半月的旅程,途经上市公司所在区域时观察这些公司的市场表现,远不如报纸上吹嘘的优异。

    仅以铁路公司举例。

    报纸上吹嘘明年年初一定通车,而铁轨铺设的实际工程进度是连坑也没有挖,刚在招募工人的初始阶段。

    好比半小时后要吃肉饼,别说去搞真材实料的鲜肉,就连仅存于纸上的画饼,也没动笔开始画。

    莫伦:?*? “热气球的出现又给我一点新灵感,风雨袭来的速度可能会被加快。”

    这对她的做空交易没有太大妨碍。

    简单地说只要到了合约交易日,所购股票的股指下跌,即可赚钱。

    假如维也纳股市破天荒地触底反弹,到合约交易日是股价上涨了,她也能承担这笔损失。

    本次交易投入第二次通关奖励的那盒黄金,全赔了也不心疼。

    麦考夫:“我认同维也纳的繁荣之花开不到六月底,这次遭遇的风暴更会伤害它的根茎。虽不至于被连根拔起,但也会在将来三五年萎靡不振。”

    他预测这次维也纳股市大跌不是暂时性的,而是一轮长期大萧条的前兆。

    本轮经济危机会从中欧向外蔓延。近到德国,远到大洋彼岸的美国,包括英国是无一可以幸免。

    麦考夫:“由于血腥热气球的出现,风暴来临的日期会提前。我保守预期,无法等到下周,本周五就会变天。”

    这是保守估计?

    后天就是星期五。

    莫伦:“您认为血腥热气球是一种「摔杯为号」的暗示吗?”

    让古怪热气球坠毁在维也纳交易所的屋顶上,是另一种形式的开战暗号。

    即便许多人看涨中欧股市,但存在一小部分投机者看跌。

    或许,正有一股潜藏的国际游资,瞄准了维亚纳股市盛极必衰的趋势,此刻下手全面做空。

    麦考夫回答:“不排除摔杯为号的可能性。假定放飞气球者与股市无关,也可以带来不祥之兆。”

    假设血腥热气球是做空投机团伙搞出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渲染出一种气氛——证券交易所将被血腥笼罩,不祥之兆已经降临。

    金融的关键是信心。

    这个时代,自然科学体系已经被建构发展,但迷信思潮仍旧盛行。

    麦考夫:“您昨天刚到维也纳,还没来得及欣赏这座城市的风景。本地有一个特色,您应该在其他地区见过——这里有不少颅相师。”

    颅相学,兴起于本世纪初。

    笼统地说,这个学说认为大脑可以被划分为不同区域,对应掌管不同机能与人体各方面的发展。

    通过触摸脑袋表面的起伏凹凸,就能分析出脑内对应区域的生长情况。继而判断不同人群的智力高低、性格偏向等等。

    举个例子。

    颅相学普遍认为,一个人的颅骨隆起,他对财富的贪欲就非常深,会不择手段地谋财,比如成为小偷强盗。

    虽然医学界拒绝把颅相学纳入主流学说,但不妨碍它在民间非常火爆。

    莫伦一路走来,特意买票旁听了几场颅相学讲座。去开开眼界,瞧瞧这种学说能有多离谱。

    莫伦:“我之前是见过一些颅相师,他们都能说会道。维也纳本地颅相师有什么当地特色的本领吗?”

    麦考夫:“这里有中欧最大的证券交易所,颅相师的业务范围也得拓展一下,包括帮人算一算财运。

    投资者找颅相师摸头骨,估测这辈子的财运几何。假如你天生的财运不好,没关系,你可以借势。哪位上市公司的老板骨相财运极佳,你买到他家的股票也就跟着赚了。”

    算命买股,离奇吗?

    很多参与者不觉得荒唐。

    比起传统的水晶球、塔罗牌占卜,反而认为找颅相师测算是信仰科学的行为。

    麦考夫“慕名”探访最灵验的七位颅相师。

    他们都战绩赫赫,近一年给不下千位股民指点迷津,都得到了咨询者的高度好评。

    “我前去咨询今年下半年的财运。七人给出的方案不同,但都号称只需我在维也纳交易所购入他们看涨的股票,下半年必然随股价上涨而数钱数到手抽筋。”

    这与麦考夫本人对中欧金融市场的调研分析结论,是彻彻底底的南辕北辙。

    莫伦:“近两年,中欧股市整体暴涨。颅相师就算把一头猪放在风口上,它也能飞起来。”

    麦考夫:“当风暴来袭,也不知道几个人能活下来。”

    *

    *

    下午三点,经纪人费舍尔拉着两只大箱子,出现在多瑙河边莫伦的暂居别墅内。

    “交易所本着对客户负责的态度,检查了牛羊尸首与热气球装置。确认它们没有任何危险,现在同意将它们都卖给您。”

    距离热气球坠毁已经过去五六个小时。

    上午,费舍尔找到交易所的安保主管,凭着往日不错的关系,很快就敲定了这笔买卖。

    只是安保主管要先对突然袭来的热气球做检查,才把交货时间推迟到下午。

    费舍尔对莫伦说起全程围观热气球检测的经过。

    “这个热气球会坠落,不是因为球体被破坏,只是单纯的燃料耗尽。我在检测现场看得仔细,吊篮内没有人为打斗痕迹。除了牛羊的血液,它算得上干净。”

    莫伦打开装运吊篮的木箱。

    吊篮内部的血迹没有完全干涸,却也没找到人为撞击、扭打或撕扯篮筐的痕迹。

    这说明从它没有搭载活人,没有发生驾驶员或乘客互殴从半空坠落事故。

    费舍尔继续说:“我认为今天事情就是一场意外。驾驶员可能想要运送牛羊,但他的操作失误了。人没进入吊篮,但热气球与地面固定的绳子断了,球先飞走了。”

    莫伦不能完全否认这个假说,只问:

    “我不是本地人,不太懂你们维也纳的潮流。这里已经流行起用热气球送宰杀好的牛羊脑袋了?”

    费舍尔一噎,卡词卡了半分钟,勉强找了由。

    “说不定是周围地区的某种庆祝仪式呢?今天风大,热气球应该不是在市内放飞的,是从远郊或隔壁城镇飞来的。那里有我也不太熟悉的风俗。”

    莫伦又打开了另一只箱子。一只接着一只,她接连掰开了六只兽头的嘴巴。

    不似鲨鱼,这批牛羊尸首的嘴巴很干净,没有含着人类手指、某根人骨等异物。

    莫伦转头,看到证券经纪人在努力维持微笑。

    她问:“我出钱,买的是完整货物,交易所没把什么扣下吧?”

    费舍尔:!

    听这话问的,难道牛羊嘴巴里原本应该有点什么吗?

    “我保证只做诚信交易,我是把六只脑袋原封不动地给您捎来。”

    费舍尔亲自去提的货物,“它们被保安捡到交易所后,一直被放在杂物室,没人去扒开它们的嘴巴。”

    莫伦:“辛苦您了。我还有一个小疑惑,交易所对天降血腥热气球有什么想法吗?”

    费舍尔终于听到一个不奇怪的问题。

    “这也是我要说的,交易所方面希望尽量淡化此事的影响。因此,请您不要宣扬购入了这只闹事的热气球。请您离开维也纳之后,再实行乘坐它俯瞰风景的旅行计划。”

    莫伦挑眉,她只是单纯地认为血腥热气球背后可能存在一个阴谋。

    这位经纪人到底是用什么由买来热气球与兽头的?

    交易所管层又是什么脑回路,认为她还会亲自使用这只肇事热气球?

    莫伦微笑提问:“您认为我能坐它飞起来?”

    费舍尔认真点头,“我说了诚信交易。我亲眼看着交易所安保主管检查热气球,一起确定了球体完好无损,可以继续飞行。您不放心,尽管找专业技工检修。查出任何问题,交易所会给赔偿。”

    费舍尔见多了有钱人的古怪嗜好。

    虽然以前没有遇到过特意选择乘坐血腥热气球飞行的特殊癖好,但是这种癖好在一众有钱就为所欲为的嗜好里,属于非常温和的类型。

    莫伦:……

    行吧,这口锅,她暂时背了。

    有的事,时机不对,是不必解释得太清楚。

    购入血腥热气球的由是有钱人的癖好,比涉及卷入目标不明的阴谋行动,听起来和善友好了很多。

    *

    两天后。

    6月7日,星期五。

    维也纳交易所开市不到一小时,大盘走势急转直下,半数股票下跌。

    股票经纪人们脸色都不好,但还是坚持那句话——不要慌!这就是技术性调整。

    第58章 Chapter58

    Chapter58

    1873年, 六月第一个星期五的维也纳股市暴跌,不似很多人期盼的只是一场技术性调整。

    短短一天,大盘居然蒸发了几亿奥地利盾。

    投资者希望奥地利银行能够救市,但很快发现大小银行都自身难保。

    早在19世纪初, 拿破仑对欧洲战争时期, 缴获维也纳国家银行的印钞原版。一度印发奥地利假.币, 制造货币战。

    即便拿破仑已经死去五十二年,但他的幽灵似乎一直徘徊在欧陆上空。

    事实上,是人性的贪欲从未更改。

    在奥地利,货币滥发成为痼疾, 往往是当局政府直接授意,法规的制定者成为法规的违背者, 无视货币发行必须有足够的贵金属做准备。

    战时货币超发,战后还是超发。

    正因为此。维也纳交易所的「黑色星期五」出现后, 奥地利众多银行暴露出了自陷泥潭的困境。

    别说找银行救市,银行传出风声, 将终止法定货币与白银的兑换。那意味着大幅货币贬值将至。

    各类报纸开始轮番大爆料。

    过去一年,那些蒸蒸日上的上市公司, 所谓的优异业绩究竟有多少注水编造成分。

    曾经看起来漂亮的公司数据报表与宣传语,吸引了大批投资人, 不惜抵押资产购买股票。

    无形中形成一个恶性循环。当股票价格被推得越高,越多人入市。越多人购买, 股价变得更高。

    这种繁荣的地基却是一盘散沙。一有风吹草动, 崩溃速度极快。

    仅仅两个星期, 奥地利不计其数的公司破产。

    从中产精英到王室贵族, 只要参与证券交易且不曾在股价一骑绝尘的上升期反买做空,全都赔到肠子也悔青了。

    很多人的资产大幅缩水。

    有的一夜返贫, 有的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恐慌情绪开始向周边国家蔓延。

    柏林交易所与法兰克福交易所无可避免地被影响,股市也开始暴跌。

    这次金融危机看不到停止的趋势,但是没人能逆势而上赚钱吗?

    有,比如那些做空投资者。

    与四年前华尔街的黄金投机案不同,本次维也纳交易所的全盘崩溃中,没有听到哪位做空者声名大噪。

    没出现无比刺眼的超级获利者。

    即便怀疑国际游资的存在,他们也是隐蔽地分散入市,没有出现一笔令人咋舌的超额资金。

    至少大众从公开报道中无法得知内情。

    经纪人费舍尔只知道零星内部消息。

    据他所知,比如他本人、交易所安保主管戴森都在这场股市危机中赚了一笔,因为遇上了金主莫伦海勒小姐。

    莫伦选择做空交易,在6月7日前像是一则笑话,在6月7日之后变成了一则神话。

    二十倍的高杠杆,让她大赚一笔。尽管如此,因为初始交易量不够庞大,还远称不上超级获利者。

    这样闷声发财挺好的。

    费舍尔没有炫耀。

    大多数同行都在哀嚎时,他不会自爆除了佣金外,他与安保主管戴森刚刚获得一笔额外的丰厚奖金。

    为什么两人能得到莫伦给的奖金?

    这笔钱的本质是封口费,让他们对血腥热气球的去向严格保密,对外就说是当垃圾烧掉了。

    在维也纳股市崩盘之前,没几人在意交易所的屋顶上坠落了血腥热气球。

    然而,金融危机地突然爆发,不只证券投资者被影响,周边产业也遭到严重打击。

    经营算命炒股业务的颅相师们是在劫难逃。

    股民需要找到投机失败的借口,把损失金钱的愤怒矛头指向颅相师,要他们给一个说法,不然就赔钱。

    赔钱是不可能赔钱的。

    颅相师们也找到了替罪羔羊,怪就怪那只空降在维也纳交易所上方的血腥热气球,它破坏了许多人原有的财运轨迹。

    谁放飞热气球,谁就是罪魁祸首。

    在股市崩盘时,各种分析论层出不穷。

    比起财报数据、全球经济产业结构变化等论,颅相师提出的个人财运分析用到金融危机上是极其不专业的,偏偏它通俗易懂而便于传播。

    即便人们不完全相信一只血腥热气球能引发全国金融危机,但都关注到了这只热气球,它的放飞者究竟是谁?!

    要查来处,肯定要问血腥热气球是怎么处的?

    当时,安保主管戴森把热气球与牛羊脑袋卖给经纪人费舍尔,根本不在意买家是谁,对方给钱就行。

    这东西从天而降,可没有滚落人头,只是掉出牛羊脑袋。

    那么它就是毫无威胁的垃圾。偷偷卖掉“垃圾”是赚外快,谁会蠢到把外快对交易所报账。

    此一时,彼一时。

    戴森一点也不敢说实话,是把最初的谎言贯彻到底。

    他说把热气球当成垃圾烧掉,也算是为交易所烧掉不祥之兆。

    即便有人怪他没留下调查热气球放飞者的证据,最多只能说他做事不严密,而不是群起怒骂他被钱蒙了心眼,什么都敢卖。

    *

    *

    仍旧是暂居多瑙河畔。

    血腥热气球的两位持有者,却从维也纳市内搬去了城郊。

    麦考夫原本租住在证券交易所附近的旅店。

    当维也纳交易所的全部股票股价都一泻千里后,交易所一带的气氛从繁华忙碌变成哀嚎不休。

    互殴打架、逢人就骂、极端自杀等等,这些非常影响居住体感的事时有发生,吵到人晚上睡不着觉。

    麦考夫搬到人流稀少、环境空旷的城郊。

    莫伦也换了地方,搬到隔壁,让两人做了邻居。

    说是邻居,两个院落相隔三四十米。

    6月23日,上午十一点。

    莫伦返回租借的城郊院落,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让自家车夫把马车驶向隔壁麦考夫的院子。

    今天上午去交易所,完成本次做空交易的最后交割。

    马车里,装了重达将近一百千克的黄金,约合一万三千英镑。

    考虑到奥地利的银行系统备受冲击,已经无法维持正常运作。

    这时候结算股市所得利润,直接取出黄金才能落袋为安。

    如果用汇票或跨国转账,说不定等到提取钱款时发现银行账户被冻结了,或者银行直接破产了。

    莫伦额外给了费舍尔与戴森一笔额外奖金。

    感谢他们提供了热情又专业的金融服务,祝愿他们生活愉快。

    这句话也就“热情”稍微沾边,而“专业”、“金融服务”是与事实完全不符合。

    真或假,又有什么关系呢。

    重点是费舍尔与戴森拿了封口费,懂得不乱说话,他们就能在股市持续低迷的时候仍旧“生活愉快”。

    从伦敦到维也纳,莫伦来时各国的经济向好,社会环境则相对稳定。

    现在她即将返程,可从奥地利向外扩散的金融恐慌,已经逐渐引发各地经济动荡,旅途的不安定因素快速上升。

    如果随身携带这批黄金返回伦敦,旅程的艰难度势必翻倍。

    麦考夫主动提出帮忙运输,他可以走安全又隐秘的外交通道,把黄金转运回英国。

    他本就要为“一个朋友”,帮对方在维也纳股市里的获利转运回伦敦。运一份也是运,运两份也是运,就是一件顺手的事。

    莫伦确信所谓的“一个朋友”,指的是福尔摩斯先生本人。

    她不太清楚这个时代是否有法令,对白厅事务官在外国的证券交易做出限制。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比如借以他人名义进行交易,但不留任何凭证,事后交割钱款时只说是一笔生日礼物。

    这种暗箱操作,需要足够的信任或是利益交换,想来麦考夫不会留下授人以柄的痕迹。

    “您来了。”

    麦考夫与莫伦一起,分批把十箱黄金运到了地下室。

    他已经提前清空了地下室大桌子,可以分散摆放十只皮箱,便于开箱验款。

    “先确认金额,再签转运协议。”

    两人谁都没说不必验款。

    涉及大额资金,每一步手续办得越稳妥,越能长久合作。

    今天,莫伦为了不显眼,用十只普通皮箱装黄金,也就不会突兀地配备高级锁。

    每只箱子配以轻便铜锁,锁住两个拉链头。现在用钥匙一转既能打开。

    麦考夫从头到尾数了一遍,确认无误又锁上了箱子。

    两人离开地下室,前往书房。

    莫伦收到一式两份的转运协议,先填写了转运金额。

    协议写得清楚,不收取手续费与转运费用。今年九月一日,尽力保证她收到原装黄金。

    如果托运黄金出现了意外,当她到伦敦她取款时,能获得1.2倍的钱款,多出来的部分是补偿。

    莫伦核查协议没问题,落笔签字。“但愿一切顺利。”

    麦考夫也签了字,两人各取一份协议书保管。

    麦考夫:“我无法做出100%的保证,说这笔黄金可以原封不动地送到您伦敦的住处。只能承诺,两个月后您收到钱款金额不低于100千克的黄金。”

    莫伦:“现在是不是应该开个玩笑活跃气氛。比如问您,如果您拿不出这笔钱,准备怎么办?”

    麦考夫:“以身抵债,为您打工直至还清钱款。这个回答有没有令气氛欢快起来?”

    莫伦故作沉思,随后像是郑重地做出选择。

    “我忽然觉得这笔意外之财没了,也不过只是一桩蜻蜓点水的小事罢了。”

    麦考夫煞有介事地回答:

    “谢谢您。您至少没有期盼这笔钱现在原地不翼而飞,让我立刻沦为您的长工。”

    话音落下,两人都笑出声。

    莫伦知道转运黄金的危险,现在是由福尔摩斯先生一人承担。

    更清楚一纸协议不是万能的,协议只能约束愿意遵守它的人。当选择让麦考夫负责转运,她也就选择相信对方的交易诚信。

    莫伦真诚致谢:“谢谢您的帮忙。”

    “不用客气,这是我愿意做的,也该是我向您道谢。”

    麦考夫说:“您替我出面购买了血腥热气球,是您扛下了潜在风险。以目前的局势,一旦这个消息外泄,您或多或少会被卷入舆论非议中。”

    莫伦不在意地摇头,“那没什么大不了的。当时,我已经判断股市会崩盘,明白出面购买血腥热气球的利与弊。弊端是冒一定风险,但做什么事没风险呢?有得必有失,我得到了想要的好处。您出资,我出面,我满足了自己对天降牛羊脑袋的好奇心。”

    莫伦语气很轻松,最后说:“好了,我们也别谢来谢去了。还有五分钟就到中午十二点,用餐吧。午饭后,我准备离开维也纳。”

    “您的话很有道。去餐厅,现在可以立即上菜。”

    麦考夫轻轻抿唇,终究不再多说一句。

    例如「与您可能遭遇的人身风险相比,由我转运黄金承担的损失是不值一提」,这样直白的关心话语只会被他藏在眼神里。

    四目相对,眼神交汇。

    莫伦捕捉到了麦考夫眼底一闪而逝的关心。

    这一秒,空气有种别样的安静。

    莫伦仿佛低眉浅笑起来,但再细看,她的嘴角没有任何温柔笑容的痕迹,只是脚步不停地向外走去。

    麦考夫足尖微微一顿。

    可这个停顿太短,短到似乎根本不存在,他也迅速走出书房。

    午餐。

    两人都没再提血腥热气球或股市崩盘,只闲谈了几句从奥地利回英国能欣赏哪些风景。

    过去的半个多月,莫伦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

    比如给雪莉发去电报,得知她把亡夫查德下葬后回到了伦敦。

    这就提醒雪莉,本次首发于维也纳的股价暴跌,不久有极高概率蔓延至美国,是该及时处置查德在美国时购买的一些金融资产。

    有关搭载牛头羊头的热气球来自何方?

    麦考夫根据热气球及货物的重量、使用燃料的数量、当天维也纳与周边地区的风向风速,做了一个数学模型。计算出了大致放飞区域,它是从维也纳西北侧的阿尔卑斯山脉方向飞来的。

    被宰杀的牛与羊是维也纳的常见品种。

    从热气球球体与吊篮的材料、样式来看,它应是自制的,无法在市面上找到同款。

    唯一的特殊点,在牛羊的口腔上颚部位有被利器刻画的痕迹。剖开细看,六只动物脑袋的嘴巴里都刻着字母「P I」。

    麦考夫与莫伦在可疑放飞区域走了一圈。

    由于当地人烟稀少,没有找到任何目击者,也没能找到牛羊的躯干部位。

    究竟是谁放飞热气球?目的是什么?它是否仅仅用来造成金融恐慌?「P I」是什么意思?这些问题,无人能答。

    也许将来能遇到确凿答案,也许就此成为一则没头没尾的都市传说。

    午餐后,侍者端来一盒刚送到的报纸。

    不是维也纳当地新闻,而是周边国家地区的报刊。

    麦考夫迅速浏览。

    十分钟后,他停下翻动报纸的动作,目光凝视《慕尼黑早报》的内页标题。

    “海勒小姐,我不确定您还会按照原定路线返回伦敦。”

    麦考夫递出报纸,“昨天的早报,是德国慕尼黑的新闻。《惊变!慕尼黑大学学生变为蓝色荧光的尸体!》”

    莫伦接过《慕尼黑早报》,快速看完了整篇报道。

    有关死亡事件的报道不长,事情发生在三天前6月20日。

    慕尼黑大学物系的一位大三学生被发现死在郊外。他的尸体边放了一台望远镜,疑似是在野外观星时突发死亡。

    报道没写他杀、自杀或意外猝死等具体死因,但写了一个很诡异的现象。

    尸体的发现者是赶早市的农夫。

    当时大约凌晨四点半,天色未亮,路上没有其他人。

    农夫驱赶马车行路,大约相隔百米,他远远看到前方草丛散发古怪蓝色幽光。

    蓝光维持不到一分钟就消失不见了。

    农夫好奇,前去看个究竟。

    在光源位置看到了一具尸体与一台朝向天空的望远镜。没看到明显血迹,但附近草地是湿的,有大量清洁剂的气味。

    「根据慕尼黑警方推测,蓝光来源疑似与鲁米诺发光反应相关,是死亡地点的大量清洁剂与鲁米诺试剂反应所致。」

    报道差不多到此为止,没有提到更多尸体细节,最后呼吁知情者提供更多消息。

    麦考夫继续查看着其他报纸,寻找是否有相关报道。

    他问:“您打算去慕尼黑,了解这次死亡事件的具体情况吗?”

    距离莫伦在伦敦大学展示发光实验,时间过去了将近两个月。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与死亡现场有关的鲁米诺试剂新闻。

    莫伦觉得奇怪,指出:“鲁米诺试剂与血液接触后的发光时间很短,一般是持续发光三十秒。即便优化延缓检测过程,也只能把发光时长延长至5~10分钟。”

    如果慕尼黑郊外死亡地点,真的发生了鲁米诺发光反应,而它发出的蓝光又恰好能被农夫看到,说明两种液体接触的时间点是在农夫驱车抵达小路的几分钟前。

    清洁剂与鲁米诺试剂不会凭空发生接触,它们自己又不会动,必是人为将其混合在了一起。

    谁做的?死者本人?

    如果不是的话,那位大学生是不是被谋杀?是否意味着农夫惊险地与凶手擦肩而过了?

    莫伦思考片刻,决定前往慕尼黑。

    “我是要改道,先去慕尼黑看一看。”

    麦考夫把剩余的报纸都翻完了,微微摇头。

    “别的报纸都没提到这起死亡事件。如果您不着急出发,不如等我三个小时。今天下午四点半,我安排好黄金转运,就与您一起前往慕尼黑。”

    莫伦挑眉,她没记错的话,这位福尔摩斯先生根本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

    “这与您原定的行程完全不顺路。”

    麦考夫本来要慢悠悠地走另一条路线,取道意大利入法国,再返回伦敦。

    他漫不经心地说:“公费旅游,走哪条路线都没差别。慕尼黑的这起死亡事件有些奇怪,我去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莫伦若有所思,她很快点了点头,似乎完全信了这种借口。

    麦考夫直接取来那份《慕尼黑早报》,再仔细重读一遍新闻报道。

    他的动作很自然,双手稳稳拿着报纸,表情严肃地垂眸阅读。

    没有任何细节透露出他改变行程的真实原因——血腥热气球是莫伦出面买的,现在发生一起命案又牵扯上她提出的的化学试剂发光原,两件事会不会暗藏关联?

    这会决定同行前往慕尼黑,只是他作为血腥热气球的幕后购买者,选择共同承担风险。

    没有更多由,他才没有关心担忧莫伦,那绝对是捕风捉影的错觉。

    餐桌边,气氛很安静。

    只能听到两人偶尔翻动报纸的声音。

    麦考夫又默念了一遍——有的情绪,仅仅是一种错觉而已。

    第59章 Chapter59

    Chapter59

    一天后, 6月24日下午,抵达慕尼黑。

    莫伦带上那份刊登死亡事件的早报,以提供技术支持为由找上慕尼黑当地警局。

    警员弗兰克负责接待,磨磨蹭蹭地站起来。

    他一步恨不得分成三步走, 从工位到笔录记录点只有十二米, 他硬是走了半分钟才坐了下来。

    “来提供线索啊?”

    弗兰克语气冷淡, “可这个案子不归我们管了。昨天慕尼黑大学把尸体提走,校方说自己找人查。你有消息去找学校负责人。”

    莫伦记得清楚,在6月22日《慕尼黑早报》上写的是警方寻找消息人士。

    相隔两天,警方的态度就变了?如非面前的年轻警员不作为, 那就是警方与校方在调查上发生了矛盾。

    莫伦试图打听更多消息。

    “我该去学校找谁呢?报纸也没说死者的姓名。我看新闻报道,之前警方积极调查, 你们一定很辛苦吧?怎么说换人侦查就换人了?”

    弗兰克警员到底年轻,听到这话认为线索提供者是为警方的工作鸣不平。

    他不由说出了几句抱怨:“警察再辛苦调查也没用, 丹尼尔迈耶就是那位死者,他的导师舒兹不认同我们的结论。”

    莫伦:“你们是怎么认定的?”

    “迈耶分明就是一个酒鬼, 因为酗酒,他……”

    弗兰克警员说到一半察觉不该说太多, 生硬地转了话题。

    “总之,校方觉得另有死因。舒兹与迈耶不仅是师生, 也是表叔侄,舒兹主张把尸体运回去再尸检, 警方也不能拦着。”

    莫伦获得了一条报纸上没有的消息, 新闻里没说死者死亡时散发大量酒气。

    弗兰克警员还是多嘴说了一句:

    “舒兹教授为人非常严厉。您去提供线索, 不一定能得到那位教授的笑脸。”

    “谢谢提醒, 我会注意的。”

    莫伦离开警局,没有直接赶往大学, 先等一等麦考夫是否有消息。

    麦考夫有几位校友在慕尼黑大学任教,他去找人询问是否了解本次死亡事件的最新进度。

    莫伦让车夫转道,去往迈耶死亡的城郊。

    新闻报道提及死者被发现的大致位置,是在慕尼黑的南侧,阿兰小镇进城的那条乡间土路草丛中。

    下午四点到达事发土路,偶尔能看到一些人从城市返回小镇。

    土路两侧杂草丛生,草丛约有一米高。即便不是黑夜,白天蹲在草丛里也很容易隐匿行踪。

    莫伦询问了一些路人,最后找到了之前尸体所在的具体位置。

    那片杂草丛都被踩平了,看来不止一拨人来过。

    距离事发过去四天,前夜又下了大雨,像是脚印等痕迹都被雨水冲刷走了。

    莫伦在草丛一通好找,但找不到有价值的线索。

    想要当面问一问尸体的发现者,等找到农夫老卢卡斯家,他人却不在。

    老卢卡斯的儿子说父亲报案后,警察、记者、学校教授连番找上门,他被弄得有点烦了。

    今天一早,老卢卡斯去了阿尔卑斯山。也说不准他具体往哪个方向走,反正是去采些山林特产,大概五六天后回家。

    莫伦只能耐心等待,先返回旅店。

    好消息是麦考夫从学校方面打听到了一些内幕。

    麦考夫也是刚回旅店。

    他去拜访了三位校友,其中一位是医学院教师罗宾。

    罗宾没有直接接触死者迈耶的尸体,但听说了一些尸检情况。

    “死者迈耶被警方认定是饮酒过量致死,舒兹教授不接受这个结论。他觉得侄子从来没有酗酒嗜好,所以运走尸体找了校方医学院解剖。”

    麦考夫打听到消息:“解剖后,发现迈耶得肝脏有明显肿大,胃部也呈现出严重损伤,都是长期酗酒导致的内脏器官病变。”

    莫伦:“哪怕死者长期酗酒事实成立,但也不能凭此认定他在20日死于酒精。”

    “不错,但警方并非草率地下结论。”

    麦考夫:“因为对迈耶的第一次尸检,没有找到任何外伤伤口。他被发现时,现场草丛也没有明显打斗痕迹。”

    莫伦听到这是“第一次”警方尸检的结论,猜测尸体被运回医学院后有了新的发现。

    那不一定是警方找的法医失?*? 职漏查了线索。有时候,死者生前遭遇到某些事,在身体上留下的某些痕迹,需要死后经过一定时间才能显形。

    比如外力导致的轻微皮下出血,第一次尸检时可能查不出来。

    当死者在冷库里被冷冻一段时间,尸体失去水分而皮肤变薄。由于皮肤的通透性增加,会让原本看不到的皮下出血变得清晰可见。

    因此,对尸体复检是非常有必要的。

    莫伦问:“医学院进行第二次检测时,是否发现皮下出血等损伤痕迹了。”

    麦考夫:“是的。在迈耶的左手手腕,发现一圈轻微瘀痕。从痕迹判断,那不是被另一个人紧掐住手腕留下的指印。瘀痕较细,类似被绳子绑了一圈。”

    那一圈的捆绑力度却很轻,才没有在迈耶死后立刻显出瘀青。

    麦考夫:“死者只有左手手腕有瘀痕,右手与双脚都不见类似痕迹。”

    莫伦:“听起来像是迈耶生前佩戴了某种手环,然后对它进行了小幅度的拉扯。”

    “有这种可能。”

    麦考夫:“但在检查迈耶的随身物品之前,我们无法做出更多判断。现在医学院也没查出别的投毒迹象,只能确定迈耶死前是喝了很多酒。”

    麦考夫又话锋一转:

    “不过,至少还能确定一点。在迈耶身上,包括他的口腔内部,都没有发现类似字母「PI」的刻痕。”

    这与血腥热气球掉落的牛羊脑袋,形成了明显不同的死亡特征。

    ——那就好。

    麦考夫默默松了一口气。

    找不到两起事件暗藏关联的实证,说明不是有人故意暗中针对莫伦制造死亡事件。

    莫伦似不经意地问:“所以,您是特意询问解剖医生,死者迈耶是否被刻了「PI」字母?”

    “不。”

    麦考夫果断否认,“我没有‘特意’询问,这是常规询问中的一个基础问题罢了。”

    莫伦眨眨眼,好的,她信了。

    没多开玩笑,又把话题拉回迈耶之死的疑点上。

    “就算迈耶是喝酒喝死了,他为什么要带清洁剂呢?”

    莫伦提出疑惑:“农夫看到的蓝色荧光来自鲁米诺试剂的话,那瓶试剂也是迈耶自带的?清洁剂+鲁米诺,也成了观星标配了?”

    “这是一个好问题。”

    麦考夫取出一张纸条,“上面是舒兹教授的家庭住址。要破解迈耶之死的谜团,必须获得这位死者家属的调查授权。”

    莫伦接过,发现这个地址距离慕尼黑大学很近,步行只需十五分钟。

    麦考夫简单打听了:

    “丹尼尔迈耶的父母在他十三岁时,遭遇海上风暴罹难。他被叔父舒兹抚养长大的。”

    莫伦看了一眼怀表,现在是「19:27」。

    “警局的探员与这位教授打过交道,表示双方合作不愉快,舒兹教授坚持贯彻严以待人的标准。我们不如吃了晚餐,就去他家散散步。”

    明知舒兹教授为人严厉,还无预约夜间登门,这真不是一种挑衅吗?

    麦考夫丝毫不认为这是故意挑衅死者家属。

    “您选的时间很好,如果舒兹教授真的在意侄子的突发死亡真相,他就应该感谢连夜登门提供线索的人。”

    *

    *

    夜晚九点半,舒兹教授家的大门被敲响了。

    在这个时间点,第一次有人无预约登门拜访。

    佣人去书房通传消息时,恨不得把脚步放到最轻,努力让家主舒兹忽视自己的存在。

    “你说英国来的两个人,向我提供丹尼尔之死的线索?”

    舒兹紧蹙眉头,他听着佣人对来人的描述,想到两个月前读到的报纸。

    他知道伦敦大学每个月有例行的「科技知识展示会」。

    认为那种展示会就是浪费时间。与其费力向大众做演讲做实验,展示一些多数人转头就忘的新发现,还不如把时间专注在研究上。

    舒兹觉得参会者要不就是接到研究机构指派的任务不得不完成,要不就是专为博人眼球或沽名钓誉。

    他读报了,知道莫伦的发光实验。

    可不认为莫伦有必须完成的机构任务,还让区区一个化学试剂发光实验搞出那么多动静。

    最近,听说有好几个剧院排新戏,想使用鲁米诺试剂发光反应去添加舞台效果。哪还有半点对待科学的严肃态度。

    舒兹心中不屑,不请自来的这两个英国人,能有什么本事提供线索呢!

    再不喜,他还是没直接把人拒之门外。

    万一呢?万一对方有一点点本领,可以解开侄子丹尼尔的古怪死亡真相呢?

    舒兹把手里的书放到桌子。合上书,轻抚了书的封面三下。

    他才吩咐佣人:“你先把人带去二楼起居室,我马上到。”

    在佣人的带路下,莫伦与麦考夫走进这套三层独栋别墅。

    观察舒兹教授的家居布置,是别具个人风格。

    非常整洁,即便是不常触碰的壁灯,灯罩也一尘不染。

    更惹人注意的是,从门口鞋子到桌面烛台都是以「3」为一组摆放。

    墙纸也不例外,是三种颜色组成的高规律性图案。再看墙角的大花瓶,一共装了九根花枝,也是3的倍数。

    莫伦与麦考夫交换了一个眼神,确定舒兹教授多少有点强迫症在身上。

    两人到了二楼起居室,佣人按照待客之道端上了茶饮。

    主人上茶,客人可以选择不喝。

    莫伦就没打算喝,但认真看了看两杯茶与糖罐的摆放位置,是构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

    舒兹教授板着一张脸,没有任何礼仪性的寒暄。

    他以审视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两人几次。然后,单刀直入式地质疑发问:“你们能提供什么线索啊!”

    莫伦没在意舒兹的傲慢态度,直接谈起鲁米诺试剂与清洁剂发生反应后的发光时间很短。

    “以现在的技术,蓝光可持续时长不会超过10分钟。换句话说,农夫发现死者时,草丛里有人刚刚制造了发光反应。那个制造者是谁?”

    莫伦问:“如果是迈耶先生自己做的,您能否为我解惑,为什么他外出观星要携带清洁剂与鲁米诺试剂?这是贵校的观星习俗吗?在他的尸体边,有没有发现两种物品的残余试剂瓶?”

    舒兹听到对面一口一个“死者”,一口再一个“尸体”,他的脸色更黑了。

    即便莫伦是在陈述事实,但这个事实扎得他耳朵很疼,他不愿意承认侄子已经去世。

    舒兹压根没想回答,就轻飘飘地说:“行了,我知道了。”

    麦考夫似乎只是作为陪客默默地坐在一边。

    他没有喝茶,却仿佛百无聊赖地挪动起糖罐。让糖罐偏移了原本的位置,它与桌上的两杯茶不能继续构成等边三角形。

    舒兹坐在对面,目光扫过糖罐与两只茶杯,眉头皱得更紧了。

    莫伦清晰地看到舒兹握紧助放在腿上的双手,他的身体也绷直了。

    舒兹看到“等边三角形”的造型被破坏,本能地感到不适。

    他在苦苦忍耐着,不能失态到当场去纠正客人,应该怎么摆放糖罐。

    莫伦当作没发现舒兹的不舒服,继续对他说:

    “说来也巧,自我提出鲁米诺发光反应,是一次遇到与它相关的死亡事件。既然您无法回答我的疑问,我希望能获得您的授权,调查迈耶先生的死亡实情。”

    “什么?!”

    舒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年轻女人真是很敢说。

    凭什么让莫伦查明来他侄子死亡的真相,他会愚蠢到让丹尼尔成为莫伦增加知名度的垫脚石吗?!

    舒兹讥讽地反问:“你有什么本事敢提这种要求?呵!就凭那个发光实验吗?把几种试剂混一混,写一篇论文就是你的本事了?”

    舒兹本就不喜莫伦凭着一场大学展示会闹出的动静。

    正要继续讽刺,莫伦是瞎猫也能抓到死耗子。

    发现鲁米诺发光反应,只不过是她的撞大运而已,不算什么过硬的本领。

    下一刻,舒兹的话卡在喉咙口。

    因为麦考夫打开了糖罐,取了一块糖加在了茶杯里,又取了第二块糖加入茶水。

    偏偏他不合上糖罐的盖子,也不去调一调茶水,仿佛要静待两块糖慢慢溶于水中。

    舒兹瞧着这一幕,双手握拳捏得更紧,整个人的身体都绷紧成木乃伊了。

    这样规格的糖块添加两块到茶水里,口感一定会甜到发腻。可麦考夫都加了两块,为什么不再加一块,凑成三块呢?

    舒兹习惯性把所有事物都以「3」排列。

    一旦在目力范围内发现不以「3」为基调的组合,就想要去纠正。

    这种思维模式显然偏离了正常状态。

    舒兹必须死死忍耐,控制自己的手不往麦考夫杯子里扔第三块方糖。

    他不能暴露了自己的异样,只能在心里骂:「快点!再加一块啊!难道能甜死你吗?!」

    麦考夫慢悠悠地拿起勺子似要去调一调茶水,可当勺子触碰到杯中茶水的表面时,他又把勺子放下了。

    似要再添加第三块方糖,看向了糖罐,但就是迟迟不行动。

    其实,麦考夫的这些动作只在发生半分钟之内。

    舒兹紧绷又不适的神经却对时间流逝速度有了不同感受,像是饱受了一场持续一年的凌迟之刑。

    此时,莫伦说话了。

    “教授,您问得很好。您是对迈耶先生负责,才为他认真挑选调查者。”

    舒兹闻言,整整两秒后才回神。

    他问什么了?对了,是问莫伦凭什么自信,有什么本事调查死亡事件。

    对于数字三的偏执把他搞得健忘了。

    舒兹努力不去看带给他折磨的麦考夫,也不想听莫伦的花言巧语,只想挥手送客。

    莫伦对舒兹的打算视而不见,是继续说:

    “我不只研究了鲁米诺试剂,也组建了研究组在做指纹相关实验。假设死亡现场留下了清洁剂与鲁米诺试剂的瓶子,可以通过检测指纹确定它们是不是迈耶先生自带的,或是死亡现场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舒兹疑惑:“就凭指纹?”

    “是的。”

    莫伦却不再直接说明,而是以肯定的语气反问:“博学如您,想必听说过约翰Ev.铂金杰吧?”

    舒兹无法点头,他没有听过这个姓名。

    “这又是谁?他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

    “您不知道吗?!”

    莫伦故作不可思议状,就像是看到一个标榜博学的人却没听过地球绕着太阳转。

    “我都没有提起更早的指纹学家,铂金杰与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纪,而且他早在1823年被聘任为普鲁士布雷劳斯大学的生学及病学教授。

    虽然当年拿破仑打败普鲁士后,这所大学与法兰克福奥德大学合并,在教学上有了一些变动,但不影响铂金杰教授对指纹的研究。”

    莫伦一边说着,一边狐疑地打量舒兹。

    好似在质疑,你自诩博学,你又是一个德意志人,怎么连普鲁士的学者都不认识?

    舒兹被看得不适,他刚才的傲慢,现在都成为回旋镖扎到他的脸上。

    他只能自辩:“我一直专注物学研究,对生学了解得不多。”

    莫伦似乎解地微微颔首。“也对,学科之间不一定相通。”

    麦考夫却一改沉默,说:“铂金杰编写了《触觉器官和皮肤组织生检查注解》。这本书用拉丁文写成,他尝试对手掌纹做一些分类,归纳列出了九种不同形状。同时,也列举了指纹的分类情况。”

    麦考夫:“遗憾的是铂金杰没能指出每个人的指纹有唯一性,也没能提到指纹检测能用于刑侦调查。直到我遇见了海勒小姐,听到她提出相关构想。”

    说到这里,麦考夫谦虚地表示:

    “其实,我只是白厅的一位普通文员,对生学的专业知识知之甚少。不瞒您说,今天我来就是为海勒小姐做一回人证。

    证明白厅曾经使用指纹痕检去锁定嫌疑人的身份。具体事件涉及政府内务,我就无可奉告了,也愿您解见谅。”

    舒兹只觉坐如针毡,难受到有苦说不出。

    谁向他的坐垫上放“针”的?就是这位福尔摩斯先生。

    舒兹刚刚借口,说学科不同,他才不懂铂金杰的指纹学。

    麦考夫就以普通白厅公务员是学术外行的身份对他科普铂金杰的成就。

    如果福尔摩斯先生叫做懂得不多,那么自己算什么?

    当下,麦考夫要他见谅,不能说明详情。

    舒兹只能见谅,否则他能怎么问?

    他也不能干涉英国内政,问清楚白厅用指纹查的是什么案子。

    舒兹回过神来,今夜来的两个英国人是一唱一和,刚才对他进行了男女混合双打。

    难道他要强势地把两人驱逐?那么侄子丹尼尔的死亡真相,又该从何查起呢?只怪他先入为主,刚才太傲慢了。

    舒兹尽可能微笑,这是他平时很少用到的表情。

    “好的,我知道了,指纹痕迹很重要。海勒小姐,我愿意邀请您调查丹尼尔迈耶的死亡情况。您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吧?”

    “今天时间不早了,我只想去迈耶先生在您家的房间瞧一瞧。”

    莫伦又说:“也请您写个字条或别的什么,便于我明天去大学调查。”

    舒兹点头,“可以,我马上就写一份委托调查书。”

    麦考夫适时发言:“咨询调查费用方面,还请您放心,我们的收费公道。我非常赞同海勒小姐坚持以找出真相为上的原则,只收取少许车马、住宿费。折合英镑,两人各一千即可。”

    莫伦保持住了微笑。

    好家伙!福尔摩斯先生的这把刀磨得够快的。

    其实,她真没收过这么贵的调查费。

    更确信仅以舒兹教授的大学工资,不算别的项目入账,他的年薪都没一千英镑。

    舒兹脸色微微发白,但还是咬牙同意了。

    “可以,但我希望两个月内,获得真实结果。稍等片刻,我去拿支票,先给你们定金。”

    舒兹起身去了楼上书房。

    起居室内只剩两人。

    麦考夫终于慢条斯地合上了糖罐盖子,这玩意刚才让舒兹浑身不适。

    莫伦笑了,故意凑近低声问:“福尔摩斯先生,您亲手加往茶杯里加了两块糖,不试一试口感如何?”

    麦考夫怀疑自己的耳朵,控诉地看向莫伦。「你不是吧?自己人也杀?竟然让我试一试亲手制造的含糖量超标茶水?会齁死人的。」

    他往茶水加糖,是有气当场出,及时给舒兹添堵,且堵到舒兹全身不舒服。那么问题来了,他是在帮谁出气呢?

    莫伦摸了摸鼻子,自己这一刀是反捅得有点狠了。

    她立刻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我懂,我都懂。您刚才加两块糖,不是想喝甜水,只是单纯地想观察舒兹家的方糖构造。夹两块糖足够了,不加第三块是不浪费食物。您做得非常好。”

    麦考夫脸色微霁。

    “您说得不错,我也有观察结论了,这里的方糖远不如您家自制的好。好在我刚才争取到了一些丰厚佣金,等回伦敦想向您购买一些方糖。”

    莫伦很懂人情事故,“不,我怎么能收这点钱呢!您也为我争取到丰厚佣金,等回伦敦,我送您几箱方糖。”

    麦考夫微微颔首:这还差不多。

    很快,脚步声在门口响起。

    舒兹教授拿着支票与委托书回来了。

    莫伦与麦考夫秒变严肃脸。

    糖,刚刚谁讨论糖了?完全不存在的事,没有任何甜味出现。

    第60章 Chapter60

    Chapter60

    在舒兹的别墅内, 给侄子迈耶的那间房布置得非常干净简约。

    不仅干净到不染尘埃,更简约到几乎看不出一位21岁大三学生的生活印记。

    书架上,除了物专业书籍,只有晦涩的拉丁文哲学书。

    衣橱里, 四季衣服都是版型保守的套装。被单、枕套、床单等都是清一色的白色调。

    桌面物品的整齐程度, 用一个细节可以窥见全貌——笔筒内的七支笔都朝着一个方向摆放。

    已知舒兹教授有些强迫症。

    迈耶是因为主动向叔父学习, 才有了相似的个人习惯吗?还是他一直在被动遵守这个家的规矩?

    莫伦问佣人:“房间是你打扫的?舒兹教授房间也是相似格局吗?迈耶八年前住进来,他的房内物品摆放一直都是舒兹教授决定的?”

    佣人回答:“迈耶先生的房间布局与主人房间的相似,是主人安排布置的,从八年前开始就是这样了。”

    莫伦:“迈耶与叔父的关系好吗?有过争吵吗?”

    佣人果断摇头:“没有。迈耶先生一直都很尊敬主人, 我从未听到他们发生任何争执。”

    莫伦:“三年前,迈耶去慕尼黑大学读书。这里与学校很近, 他还住校吗?多久回来一次?”

    佣人:“是住校,周六晚上会回来, 周一早上离开。”

    莫伦不敢说了解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德意志男大学生的普遍心需求。一般大学生会这样布置房间吗?

    莫伦侧目,征求麦考夫的意见。

    麦考夫微微摇头, 以示这很不正常。等离开舒兹别墅,他再细说了几句。

    “比起牛津剑桥, 德意志的大学在十九世纪初期,就开始从中世纪古典大学转型为对自然科学的探索。校园氛围多是追求纯粹而不教条地去做实验研究。”

    期待目标是一回事, 实施者怎么做是另一回事。

    以舒兹教授的行事风格,对科研是有执着认真的态度, 但也性格强势到不喜被挑战权威。

    麦考夫:“我在大学接触过不少习性特别的同学。有人喜欢把生活过成自虐式传教士, 但对方的居住环境也没有迈耶的房间令人倍感压抑, 完全看不到迈耶本人追求哪些生活乐趣。”

    根据尸检, 丹尼斯迈耶长期酗酒,严重到让肝与胃都发生了病变。

    现在有由推测, 迈耶的压力源与叔父舒兹教授相关。

    也不着急下定论。明天观察迈耶的大学宿舍,再找他的朋友了解情况。

    *

    *

    翌日,6月25日。

    早餐后,两人前往慕尼黑大学,分开行动。

    莫伦先去了医学院停尸间,那里也存放了死亡现场发现的物品。

    昨天,舒兹给出调查委托书,把已知的调查情况说了出来。

    过滤掉他在叙述中的个人情绪与主观倾向,目前能确定的线索并不多。

    从宿舍管登记处获知,6月19日晚间10点门禁之前,迈耶带着望远镜离开学校。

    慕尼黑大学与事发死亡地的直线距离约20公里,车行约四十分钟。

    迈耶需要携带一只重量不轻的望远镜,他选择徒步的可能性较低。

    舒兹说没有给侄子配一位专属车夫,那么迈耶是乘坐了谁的马车?是沿途随机拦了一辆吗?还是有谁来接他?

    这些问题仍是未知。

    再说6月22日《慕尼黑早报》之所以会提到蓝光疑似来自鲁米诺试剂与清洁剂的反应,因为在现场发现了两种液体的瓶子。

    清洁剂与舒兹教授家常备款品牌一致。

    这款清洁剂的功能之一包括杀虫,因为舒兹一直教导侄子要保持环境干净,它很可能是迈耶自带去草丛的。

    舒兹教授对于侄子酗酒死亡的结论极其不能接受。

    在认尸时,被询问了死亡现场的一堆物品是否属于迈耶。

    其中就有一只空了的杜松子酒酒瓶。舒兹一直不知道侄子酗酒,当场向警方否认,认为酒瓶不是迈耶的东西。

    让舒兹不能接受的不只是迈耶酗酒,还有他对观星的敷衍态度。

    死亡现场的物品里除了望远镜、酒瓶、试剂瓶等物品,还有一本观星笔记。

    笔记却没能反映出迈耶的观测热情。

    看不到密密麻麻的数据,也不见洋洋洒洒的心得,每页只有潦草几笔,像是为了应付功课。

    翻阅整本笔记,这是1873年当年的记录。

    时间跨度从1月5日~6月20日,一共记录了13个夜晚。观星频次不高,基本每月两次左右。

    在最后一页,页只有寥寥几笔。

    仅记录了三条数据,记录时间分别是:

    “6月19日,23:34”,“6月20日,01:45”,“6月20日03:27”。

    三条数据的笔迹一致,最后一条也未显出匆忙收笔的迹象。

    或能说明至少在迈耶被发现死亡的一个小时前,他还是维持着不太专注的观星状态。

    莫伦在停尸房翻查了所有证物。

    确认迈耶的衣服鞋帽全部完好无损,这与他没有受到外伤击打的尸检结果一致。

    没有发现他随身携带钱包,只在外套口袋里找到3马克,这笔钱足够他从南郊坐马车返回学校。

    然而,要对这些物品进行指纹检测是一件非常繁琐的工作。

    迈耶的尸体与他的物品都几经辗转。

    6月20日,农夫老卢卡斯在凌晨四点半看到蓝光,随后发现了草丛里的尸体。

    他折返村子叫人看守尸体,再把这件事报给了当地治安官。

    上午七点,尸体被暂时运到村庄停尸点。从死者的衣服口袋里,找到他的学生证件。

    九点半左右,消息被送至大学。舒兹教授找到了慕尼黑警局,警方把尸体与证物转运回了市内。

    6月23日,舒兹教授不满警方的调查结果,又把尸体与证物运回了学校医学院。

    从尸体被发现到最后送入医学院停尸房,三天里接触过迈耶随身物品的人包括村民、警员与校方。

    如今,人们没有不污染证物的意识。

    现在又是6月夏季,大家不似冬天会习惯性地佩戴手套。

    这些因素导致证物表面的指纹来源非常复杂。

    碍于如今检测设备非常落后,更无法用计算机技术处叠加在一起的指纹。从提取、比对到分析指纹,只能通过人工手段完成。

    莫伦先去往警局,再到南郊事发地。逐一说服那些接触过迈耶死亡现场物品的人,留下他们的十指指纹作为对比样本。

    说服过程不必详述,无非晓之以(威逼),动之以情(利诱)。

    校方接触过证物的那些人,也要对他们进行指纹收集。是把这个较为轻松的活,交给了助手阿洛特女士。

    加上死者迈耶本人,总计提取了28人的指纹样本。

    再把所有证物的指纹都提取出来,分别与28人的指纹样本进行对比,最终再拍照留档。

    完成这一系列的复杂操作,天色已黄昏。

    夜间八点多,晚霞绮丽,晕染天空。

    夏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此起彼伏地弹奏着欢快夜曲。

    莫伦带着指纹痕迹检测报告,去往大学附近的餐厅。

    距离敞开餐厅大门尚有十五米,就闻到令人食指大动的煎香肠味。

    似乎能幻视它的表皮被煎到焦黄酥脆,咬一口,是鲜嫩猪肉与劲道爆汁的完美融合。

    “咚!咚!”

    从餐厅的落地玻璃窗内侧传来敲击声。

    莫伦侧头,隔着大玻璃看到先到一步的麦考夫。

    麦考夫微微颔首,以示他选择了靠窗角落里的座位。

    餐厅的气氛喧闹。

    餐客们多是大学师生,三五成群围坐一桌。他们被夏日热情所感染,或是聊天或是嬉笑。

    莫伦走到角落就座,这里相对安静。

    她与麦考夫没有入乡随俗,谢绝了侍者推荐的“夏天来到慕尼黑,谁都会喝一杯本店的特制啤酒”。

    办正事的时候,不会让酒精干扰思维。

    两人浑不在意侍者「两位错过一个亿」的表情,不为醉人的酒香酵母味与丰腴的啤酒泡沫口感所诱惑,都选择了不含酒精的苹果汁。再搭配香肠、土豆泥与蔬菜,作为今日晚餐。

    等待上餐时,开始交换今日的调查发现。

    麦考夫:“我去了迈耶的宿舍,整体氛围比他在叔父家的房间轻松。没有为了保持整洁,严苛到让书桌所有物品的朝向保持一致。可据我观察,迈耶所在的宿舍楼,他还是四十位学生中房间最干净的那位。”

    迈耶不曾因为住校就表现出与在舒兹家截然相反的生活习惯。

    在他的宿舍,别说发现酒瓶,就连酒瓶盖子也没找到一枚。

    “宿舍里,几乎没有体现迈耶业余兴趣爱好的物品。只有一类书籍,与他在叔父家的内容不同。”

    麦考夫抄录了书名,比如:《南美洲旅行日志》、《澳大利亚博物志》、《南半球航线》、《如何穿越亚马孙丛林》、《好望角有多远》……

    莫伦看了这一串书名,它们有一个共同点,都与南半球相关。

    麦考夫:“迈耶的父母生前是植物学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就是南半球植物。八年前,他们是从南半球返回欧洲时遭遇了海难。”

    莫伦:“看起来迈耶很关注父母曾经走过的路。他今年大三,您是否从谁口中打听到他的就业计划?”

    麦考夫:“迈耶读的是天文学,但成绩在一众同学中排名靠后。我查访了与他一起上课的同学以及宿舍楼内的熟人,基本确定两件事。”

    第一,物系师生几乎都知道舒兹教授与迈耶的叔侄关系。

    不是因为舒兹教授表现出偏袒纵容,而是因为他对侄子比对其他学生更加严苛。

    第二,舒兹教授时常会去宿舍楼检查迈耶的学习研究进度。

    同学们或多或少听到一些舒兹对侄子的严厉指责,但确实没见过迈耶与叔父发生争吵。

    麦考夫:“几乎所有师生都对迈耶酗酒一事不知情,除了一个人,道格拉斯是例外。”

    大一新生道格拉斯,住在迈耶隔壁的那栋宿舍楼。

    三个月前,他半夜从酒吧回校,偷偷翻墙进入宿舍区时,遇上了满身酒气的迈耶。

    当时接近凌晨两点,迈耶喝多了,兴致高涨地拉着道格拉斯一起去宿舍楼顶聊天。

    两人熟悉起来后,道格拉斯听迈耶透露了几句对未来的想法。

    迈耶毕业后想去南半球生活,远离严厉管教他的叔父。

    他从未与叔父争吵,因为知道舒兹本意是希望让他成为优秀的人才,但这些年活得真的很辛苦。

    迈耶也想好了远行的由。想要去观测南天星空,那是在北半球无法完成的事。

    麦考夫:“道格拉斯劝过迈耶别喝太多酒,迈耶表示他是因为失眠才开始喝酒的。进入大学后,专业成绩与研究进度一直无法让叔父舒兹满意,这让迈耶从大二起开始持续性失眠,酒也越喝越多。不过,迈耶近期开始戒酒了,他说找到了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

    莫伦猜测着,以迈耶酗酒的严重程度,那可不是说戒就能戒的。

    这时候,侍者端着托盘来上菜。

    餐桌安静了二十几分钟。两人暂缓案情交流,专注品尝起德意志特色晚餐。

    餐后,麦考夫公布了迈耶戒酒的秘诀,从外套口袋取出一个小纸袋。

    “这是在迈耶宿舍枕头边发现的。道格拉斯说,迈耶表示他希望能通过使用药物代替酒精去治疗失眠。”

    纸袋装着拇指大小的棕色玻璃瓶,上面贴了标签「水合氯醛」。

    莫伦认出了这款安眠药。

    水合氯醛在19世纪三十年代就被合成出来,但直到1869年它的催眠镇定作用才被发掘。

    莫伦:“四年前,是德国的药剂师,最先将「水合氯醛」用作安眠药。”

    麦考夫:“不错,这种药是从德国开始向外推广使用的。”

    药物的起源地是一个关键点。

    别忘了,慕尼黑大学就在德国境内。

    迈耶大二开始失眠,当时他有足够的条件接触到「水合氯醛」。附近药房就有卖,他却选择了酒精。

    麦考夫推测:“选择酒精的原因,部分是像迈耶说的为了治疗失眠,但我认为一个重要原因是他想要放纵地去释放压力。酗酒近一年,他却企图戒酒,以药物对抗失眠。发生这种变化,是他独自思考后就能想通的吗?”

    人是有突然大彻大悟的可能性,但每种变化背后必然存在推动它发生的缘由。

    麦考夫:“我调取了迈耶在大学图书馆的全部借阅书籍记录,从大一入学到大三死亡前夕,他的阅读偏好没有任何变化。”

    不是阅读影响了迈耶,那么就是某个人了。

    迈耶很可能碍于叔父舒兹的原因,没有在大学结交关系亲密的朋友,道格拉斯是唯一听迈耶说过心里话的人。道格拉斯却表示不是他推荐迈耶使用安眠药。

    问题来了。

    是谁推动了迈耶做出戒酒吃药的变化呢?

    莫伦从包里取出指纹检测报告,递出给麦考夫。

    “您要找的那个人,应该就是「未知者X」。”

    经过繁琐的指纹比对,发现了一个高度可疑点。

    所有证物中,只有鲁米诺试剂瓶没有死者迈耶本人的指纹残留。

    另外,分别在鲁米诺试剂瓶、酒瓶与望远镜上,发现了一组陌生指纹,与今日28位被提取者的指纹都不吻合。

    莫伦把这个可疑人物标记为「未知者X」?*? 。

    再结合麦考夫调查到的迈耶心变化情况,能进一步推测出五天前案发时的场景。

    莫伦:“6月20日,乡间草丛迈耶与「未知者X」一起观星,鲁米诺试剂、杜松子酒都是X带去的。X知道迈耶习惯性地携带清洁剂去观星,迈耶会对野外草丛喷洒清洁剂是为了除虫。”

    虽然X劝导迈耶戒酒,让他改用安眠药治疗失眠,但不妨碍两人相聚时喝一点。

    莫伦:“迈耶的尸体没有外伤,解剖也没查到其他的中毒迹象,尸检结论更倾向于过度饮酒死亡。

    现在知道迈耶想要戒酒了,那么他会多喝吗?如果那瓶酒里加了「水合氯醛」的安眠药呢?”

    酒精过量会抑制中枢神经反应,「水合氯醛」治疗失眠原也是它能抑制中枢神经。

    因此,安眠药不能与酒精一起大量使用。两者结合,过度抑制中枢神经就引发呼吸困难与循环衰竭而死。

    麦考夫瞧着那张「未知者X」的指纹拓印照片。

    “是X推荐迈耶使用「水合氯醛」治疗失眠,他很了解这种药的禁用事项,而故意用混杂安眠药的酒去毒杀了迈耶。”

    这也就解释了迈耶身上没有丝毫反抗伤痕的原因,他与下毒者有着不被第三人知晓的隐秘亲近关系。

    旧的疑团被解开,新的疑团又出现。

    X谋杀迈耶的动机是什么?

    在迈耶死亡之后,X没有立刻离开,为什么把自带的鲁米诺试剂倒在草丛被喷洒清洁剂的位置上?

    这种做法太奇怪了。

    麦考夫还有另一个疑问。

    “我向所有认识迈耶的人确认了,他没有佩戴饰品的习惯,至少在校内没人看他戴过腕部饰品。”

    对迈耶尸体复检时,在他的左手手腕上出现了第一次检查没看到的瘀痕。

    瘀痕绕迈耶的手腕一圈,疑似他生前佩戴过某个腕部饰品。在死亡发生前,这个饰品又被人用很轻的力气拉扯过。

    手部轻微伤具体是怎么形成的?那一圈腕部物品又在哪里?

    莫伦:“明天,扩大指纹采集范围吧。尽管我不认为「未知者X」会在慕尼黑大学校内,但暂时也没有更快捷地排查方法。您的想法呢?”

    麦考夫:“我也不觉得X会是校内的某个人。迈耶不会在叔父舒兹的高压范围内找一个倾诉者,但排查还是要做的。另外,农夫老卢卡斯可能是突破口。”

    现在基本能确定老卢卡斯看到蓝光是X制造的。

    老卢卡斯等蓝光消失,走向死亡现场时,X可能还潜伏在不远处的草丛里,也可能是刚刚匆忙离去。

    莫伦:“昨天,老卢卡斯出发去阿尔卑斯山,说是五六天之后回家。我给他的儿子留了联络方式,希望能尽快收到老卢卡斯回村的消息。”

    *

    *

    7月2日,距离老卢卡斯离开村子已经过去八天,超出了他原先说的回程时间。

    近一周,莫伦与麦考夫试图寻找「未知者X」。

    正如两人推测的那样,没在学校内发现与指纹吻合的可疑人士。

    两人找到了迈耶购买安眠药的店铺。

    店员记得迈耶,回忆起迈耶大概是从四月末开始来买「水合氯醛」。

    因为无需处方就能配药,也就不清楚迈耶怎么选定了这款安眠药物,又是谁做的推荐。

    晚餐后,莫伦与麦考夫以为今天又无新的收获。

    两人回到旅店门口,却看到了在路灯下坐着的小卢卡斯。

    小卢卡斯蜷缩着坐在街边,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身体,脸上是无法遮掩的惊惧。

    看到等待的人终于出现,他匆忙站起来,跑向了莫伦。

    “不好了!出大事了!我父亲在阿尔贝斯山里,被人用刀捅死了。在两小时前,他的尸体被认识的猎户从山里运了回来。”

    莫伦与麦考夫对视一眼。

    老卢卡斯居然被杀了?他的儿子又惊慌地找来,是在怀疑凶手与迈耶之死相关吗?

    “你认为你的父亲被害与迈耶的死亡有关?”

    莫伦狐疑地打量小卢卡斯。

    “6月24日,我去你家询问时,你却完全不认为迈耶之死是谋杀。难道是你父亲向你透露过什么?”

    “不!不!没有!”

    小卢卡斯说话都不利索了,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我没说谎,我真不知道迈耶是怎么死的,我父亲从没说他见到凶手。”

    麦考夫却知道小卢卡斯必有隐瞒。

    紧盯他的眼睛问:“你没说谎?!那你又在慌什么?为什么急匆匆地找到这里?”

    小卢卡斯被麦考夫的视线压迫,不由倒退了两步。他紧张地咬了咬嘴唇,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来。

    “之前,我是隐瞒一件事。就在发现迈耶尸体的当天,我看到父亲左手手腕多出了一条金手链。”

    小卢卡斯:“我们家没有买过黄金首饰。我就问父亲手链从哪来的?他叫我别多管闲事。”

    麦考夫听懂言下之意:“你是说你父亲从迈耶身上偷走了黄金手链?”

    小卢卡斯艰难地点头:“是,我当时那样问了,但他没直接承认。只说他自取了报案的好处费,等风头过去,就找人把手链熔化成小金块。”

    莫伦与麦考夫都意识到了什么,立即追问小卢卡斯。

    莫伦问:“老卢卡斯偷的手链被人抢走了吗?他的具体死状是什么样的?”

    麦考夫更关注另一点:“那条手链的样子,你看清了吗?”

    小卢卡斯:“手链是不见了,而且父亲的左手也被砍了。他死得太惨了,全身被捅了很多刀。我也没数具体几刀。至于手链的样式……”

    小卢卡斯先比画着手链的粗细长短,又说:

    “我不懂首饰,但看着那条金手链的做工挺粗糙。只有一条链子挂了一个小金属牌,金属牌约是1马克硬币的大小。”

    麦考夫紧接着问:“金属牌上有字母吗?”

    小卢卡斯点头,“有。正反面各有一个字母,分别是「P」与「I」。”

    这句话让莫伦与麦考夫眼神一凝。

    兜兜转转,迈耶之死还是与血腥热气球有了实质性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