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一枕残梦
苏梦枕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昏暗。
这踏梅寻雪阁的地道,像极了他如今这副走到末路的处境,黯淡无光。
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雪,今夜风消雪停,霜雪消融之时,就连这风雪不侵的地底之下,也尽是沁入骨髓的寒意。
蓦然醒来,此刻的苏梦枕,竟是有些惝恍迷离,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你回来了。”
一道清冷淡然的声音,在不远处缓缓响起。
苏梦枕循声望去,见到了一张有几分熟悉的面容。
他脸上的神色无甚波动,好似意料之中。
“我该叫你什么?”苏梦枕的视线定在她脸上,仿佛在透过她,看着谁。
但语气却是冷冷淡淡的,“……明月,还是月姨。”
“啧。”明月眉头一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你在襁褓之时,我还护过你一回,如今都已经老到要被叫姨了么。”
苏梦枕默了默,到底是个聪明人,没有在女人的年龄上多加踩雷。
平心而论,明月的容貌并未有任何年华老去的痕迹,甚至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模样,比起苏镜音大不了多少,甚至眉眼之间,还有那性情柔软的小姑娘,更有一份江湖肆意的洒脱不羁。
可是那个惊才绝艳的明月,只存在于另一个世界里,也本该早已死在了十几年前,关外那个大雪纷飞的雪夜里。
如今却出现在了这里。
“你没死,为何不去见她?”苏梦枕说道,“音音很想你。”
明月目光一顿,沉默了下来。
就在苏梦枕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听她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暂时见不了她。”
“为何?”
“那个世界的我,已经死了。我说了,天行有常,一个死人,又如何能够复生?”
明月低声轻喃道,“除非……”
苏梦枕眉目微动,“除非什么?”
“我对你说了太多,冷冬森寒,黑夜难捱,难为你还愿意听我这梦中人的呓语。”
明月微微笑着,看着他的目光,却带着一丝将人看透的了然之意,“你为何不问问我,你的结局是什么?”
苏梦枕缓缓攥紧了手心,眸光晦暗,幽深莫测。
“因为不必问。”
他的结局,已是注定。
有人打开了地道的机关,随着一阵轧轧之声,地面上的积雪正在迅速崩裂。
苏梦枕不曾动作,只独自一人,静静趺坐在那儿,犹如老僧入定一般。
明月隐在暗处,神色淡淡,仿佛只充当一个游离于世外的看客,观世却不入世。
这是苏梦枕苦苦等待了半年的时机。
如今时机已到。
他即将去奔赴他的结局。
不必回头。
何必回头。
冷冬时节,天地间一片肃杀。
今夜有星无月,晚来天欲雪,骤起狂风。
繁华落尽的汴京城,宛若蒙了一层灰色的迷雾。
唯有天泉湖上映漾着漫天星河,宛如碎金一般,泛着粼粼的波光。
可是那波光之上,却浸染了不详的血色。
所有人都想不到。
那个明动八表、群雄之首的苏楼主。
那个遇挫不折、遇悲不伤的苏公子。
最后的最后,却为了不受人所制,而选择了自戕。
他活过,其他人只是生存!
苏梦枕这一生,无愧于天地。
唯一的遗憾,是这最后的一夜,天幕上有星却无月。
那一抹明媚的月色,自此往后,他再也无法看到。
原来南柯一梦,终究只是水中月,镜中花。
镜中花难折,水中月不可捞。
庆幸的是,在那一场迷梦之中,曾有那么一刻,天边的那抹月光,唯独照在了他的身上。
殷红的血色,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染红了他的梦。
浸着死亡气息的寒意,渐渐蔓延至全身,他脉络里的血液在干涸,生机已失,意识逐渐在抽离。
迷离惝恍之间,犹如走马观花,眼前飞快闪过许多场景,一幕一幕,皆是经年往事。
今生的,来世的。
他好像又大梦了一场。
梦里他流干了血,耗尽了生机,不知在黑暗中沉睡了多久,一朝醒来,前尘尽忘。
梦里他仍旧命途多舛,少年丧父,却有一个少女,与他相依相伴,一路扶持走来,直至最后的时刻,意识湮灭于一记伤心小箭之下。
梦里他伤后醒来,忘记了许多事,初时漠然地忽视那一点心口的疼痛,最后却还是彻底陷入一夜夜的记忆长河里,一次次的要她记得他。
她看着他的目光,是那样的悲伤,他却始终无法做出确切的回应。
心痛如潮水般汹涌蔓延,几乎要将他湮没。
一枕残梦梦未休。
一声声轻喃的兄长,似有若无,在耳边回荡。
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屏障。
他能听到她在轻声唤他。
此刻却做不出半点回应。
他再也不愿,看到她那样悲伤的目光。
几乎竭尽了全力,他方才挣扎着醒来。
苏镜音倚在床头,安静地阖眼小憩,眼周泛着浅浅的红,眼尾一点晶莹未干。
似是听到动静,眉间轻轻动了动,睫羽微颤,缓缓睁开了眼。
下一刻,漾着水光的眼瞳里,映着一个唇角轻牵的他。
他眼里的情意太过熟悉,像是深秋夜幕下的静湖,沾染了点点细碎的星光。
“……兄长?”
她声音艰涩,仿佛不敢相信。
苏梦枕凝视着她,目光温柔和煦,轻轻牵住她的手,将她揽入了怀中,让如堕迷雾中的姑娘,生出了确认的勇气。
“是我。”
这一声确切的回应,仿佛跨越了一年多的时光,跨越了万水千山,重重阻隔。
不论前生,还是今世。
犹如本能一般,他总是会爱上她,一次又一次。
直到这一刻,苏梦枕才恍然发觉,明月所说的话里所隐藏的含义。
那一句天行有常是真,人道有为亦不假。
原来他一直都是他。
世间事大抵皆如是。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
一场秋雨一场寒。
苏梦枕休养了两日,在雨停了的这天,很快便带着苏镜音离开了百花楼。
他的一身伤病虽已好了大半,却还是比常人孱弱不少,原本该再多休养几日,可是狄飞惊与小姑娘之间相处的默契,却让他不得不产生了一点小小的危机感。
尽管不得不承认,这一年多以来,狄飞惊的确将她照顾得很好,小姑娘怀挂一腔心事却还没有消瘦半分,就是最好的证明。
马车行驶在宽阔的大道上,卷起一地飞扬的尘土。
离开了百花楼,苏镜音不免有些怅然若失,她有点舍不得那万物萧条中的春光烂漫。
但这种怅然没能持续多久,很快的,她便发现出了城的这条路,不是往北边方向去的。
她掀开车帘确认了好一会儿,又钻回了兄长的怀里,扯着他的衣角问,“我们不是要回京城去么?”
“暂且不回。”原本正闭目养神的苏梦枕,缓缓睁开了眼,“如今京师局势趋于稳定,即便我不回去,有无邪在,风雨楼也不会有什么事。”
“哦……”苏镜音又问,“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苏梦枕抬起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她背后的长发,说道,“你喜欢百花楼里的景色,我们便往南边走,那里气候温暖宜人,四季如春,你也会喜欢的。”
苏镜音轻轻点了下头,安心地倚在他怀里,她向来十分信任他,他这样一说,她便不疑有它。
但其实这并不是苏梦枕决定往南边游玩一圈的全部缘由。
除去暂时留在百花楼里的狄飞惊,以及紧赶慢赶回江南却跑了个空的陆小凤,如何垂足顿胸且不说,这会儿京城里人多眼杂,等着挖墙脚的还有太多,虽说他并不怎么担心,但总归一个接一个,也没个清净时候。
南下的路上,苏梦枕与她说了许多。
说他的梦,说他的情,说他的念。
也说了关于明月的事。
“她要我告诉你,她很好,所以希望你也要过得好,或早或晚,终有相见之日。”
苏梦枕这样对她说。
但他没说的是,这个或早或晚,是取决于明月能否真正做到破碎虚空。
毕竟这样的武道极致,只在一些久远传说中听过,如今还没人能真正做到。
但这总归给了苏镜音一点期望,她已经太久太久,没见过娘亲了。
她眸光盈盈,用力点了点头。
行到岭南已经入了冬,北边的京城早已过了初雪,然而在这远离京城的南方,气候依旧温暖如春,苏镜音觉得喜欢,便暂且在这边寻了个宅院住了下来。
住下来不久,狄飞惊的飞鸽传信便到了,信中没说什么,只问了一些细碎的小事,字里行间不曾说情,好似在以一个朋友的身份,默默地担心着她。
这种担心就让苏梦枕不大高兴了,小姑娘看不出来,不代表他看不出来,这大抵是在明晃晃的告诉他,他觉得他照顾不好她一般。
但苏梦枕神色和煦,丝毫没表现出他的不满。
他只是轻轻咳嗽了几声,就勾得苏镜音在回信的时候,时不时担心地看向他,再三问他身体是否不好。
他的身体自然没有什么不好。
只是话不能这么说,只说或许是落下了些微病根,所以时不时的总要咳上几声。
然后再茶言茶语地让她先回信,他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于是苏镜音眨了眨眼,十分老实地相信了,他真的没关系。
面白心黑的苏公子神色不变。
只轻轻地勾起唇角,笑了。
苏镜音蓦然觉得背后一凉,有些奇怪地拢了拢披风,只觉得这天气怎么忽然冷了下来。
然后接着埋头写回信。
苏梦枕始终没再多说什么。
他只是温柔地等她写完回信,又温柔地带着她出去吃饭,最后夜色渐深,又温柔地将她一步步牵着坐到了床塌上,然后低头吻住了她。
苏镜音有点懵,她觉得今天兄长有点奇怪,却又怎么问,都问不出来为什么,于是一点点回想,如今开了情窍,终于后知后觉想到了那封信上。
她十分疑心,兄长是不是吃醋了才不高兴。
可是某个好兄长他不承认。
他只是吻了吻她的耳尖。
“我没有不高兴,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然后又亲了亲她眼下的殷红泪痣。
“因为音音只会有我,我也只有音音。”
最后一点一点,轻轻拉开了她的腰带。
“吃醋了我就在音音身上找回来。”
苏镜音:“……”
这不还是吃醋了吗?!
明明他的语气和动作都十分轻柔,但听在苏镜音耳里,却觉得瘆人的慌。
她慌张地推着他,一手牢牢攥紧了衣襟,意乱又心悸,脸上红得像是要滴血,“不、不行的,兄长的病才好没多久……唔……”
有些行不行的话,在这种时候说出来,实在不要太敏感。
下一刻,袖袍跌落在地,点燃一室春色。
惊风疾雨红袖刀。
事实证明,苏公子他身体虽病,但……
刀法使得极好。
非常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