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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百年愁 “云轻可舍不得,是吧云轻?”……

    忙了一天, 江白榆脱下繁琐的礼服,去找云轻。

    云轻四人正在商议去留云山的路线。

    依照云轻的意思,此去寻仙风险极大, 就算他们都有些修为,在仙人面前依旧宛如蝼蚁, 一不小心就可能丢掉性命。她与浮雪此行都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辞鲤跟去,她能接受, 毕竟这事可能涉及到别狸的下落。程岁晏也去的话, 她觉得不大妥当。岁晏与师父毕竟非亲非故,若因此送命, 令她良心难安。

    程岁晏昨天被云轻那句“顶天立地烂命一条”激得斗志昂扬的, 现在突然被泼了冷水,便有些不高兴。

    一向好脾气的他难得说了重话:“什么意思,你不是说朋友之间就要互相照顾吗?现如今觉得我修为低,照顾不了你们是吧?”

    云轻说道:“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怕你有危险。”

    “哇, 你们都不怕危险, 就我怕危险?我是什么窝囊废吗?”

    “我们甘愿冒险, 是因为此事与自身息息相关。”

    “巧了, 这事与我也是息息相关的。”

    “哦?你倒是说说,与你有何关系?”

    “我的好朋友的师父被绑架了,这关系大了去了。”

    云轻有些哭笑不得, 又有点感动。

    辞鲤说道:“看不出来,你小子挺有种。”

    “一直都有的好吧!”

    江白榆看着他们四人其乐融融的样子,心情便有些低落。

    几人见江白榆来,都笑着打趣道:“呀,掌门来了。参见掌门。”

    江白榆无奈地笑了一下, 朝他们摆了摆手,“别开这种玩笑了。”

    程岁晏想着白榆从此要留在华阳山,大家不能一起闯荡江湖了,心里难免有些遗憾。

    他有心劝白榆同他们一起走,又怕对方为难。毕竟白榆也有他自己的事情,现在华阳派才刚稳定下来,若是新掌门刚上任就跑没影,确实不像话。

    江白榆看了一眼云轻,说道:“云轻,我有话要对你说。”

    两人于是来到外面。

    今天是朔日,没有月亮,漆黑的天空上缀满星星。白雪映亮大地,墙边种着棵老梅,如今枝头压了雪,伸展着道道琼枝。

    云轻吸了吸鼻子,在幽冷的梅花香气里,捕捉到丝丝缕缕的莲花淡香。这香气在冬日的雪地里添了几分冷艳,与往日不同。

    她都不敢想这要是抱着他闻,鼻子得有多享受。

    江白榆低头看着她的眼睛,本来是他把她叫出来的,这会儿他却说道:“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云轻确实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是她知道她不能说。她此去前途未卜,连能不能活下来都不一定,她有什么资格说那些话?

    她吸了口气,感受着冰冷的空气在肺里穿行,那股热燥的冲动便冷却下来。

    她于是不再和他对视,偏开视线,看着墙角的梅树,说道:“等我救出师父,如果我还活着的话,我再对你说。”

    江白榆盯着她的脸,皱了下眉说道:“有什么话大可以现在说,不要提什么死了活了的。”

    云轻硬着头皮,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道:“那我就说了。恭喜你当上掌门,以后我跟浮雪没饭吃了可就来找你了。”

    江白榆便有觉得失望和委屈,静静地看着她,末了自嘲地扯了下嘴角,淡淡地说了一句:“随便你。”说着,转身离去。

    云轻立在原地,看着他瀑布一样垂落的黑发,以及黑发间隐隐飘动的红色发带,心里莫名一痛。

    她多想对他说,和我一起走。

    可是这个想法太过自私,她怎么说得出口?

    江白榆走出去十几步,又折返回来,面无表情地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

    云轻定睛一看,那是个厚厚的信封。打开信封,从里头抽出一叠纸,竟然全是银票。

    “以后出门在外少跟别人借钱。”他硬邦邦地丢下这么一句话,终于走了,没再回头。

    云轻看着手里那一堆银票发愣。

    ——

    次日,寒鹭子找到云轻,将一口宝剑递与她。

    这剑比苍夜剑要纤细一

    些,分量也更轻,黑色的剑鞘上雕刻着暗红色的花纹,拔出宝剑,剑刃如一道雪光,刃上有一圈血槽,颜色与剑鞘上的红色一致。

    云轻是识货的人,爱不释手地把这剑翻来覆去地看,嘴里赞不绝口。

    寒鹭子笑道:“此剑以辟邪兽的血铸造,名为百年愁,是陪伴我一百二十七年的佩剑。

    我如今把它送与你。你的剑风灵巧风流,千变万化,更适合这样轻巧一些的兵刃,苍夜剑并不适合你。”

    云轻一下子又惊又喜,持了百年愁舞了几下,顿觉怎么用怎么顺手。

    “多谢前辈!”

    寒鹭子拿起一柄与百年愁大小接近的剑,说道:“丫头,咱们比划比划。”

    云轻得了好兵器,正想试试,这一句正中下怀。她此刻很兴奋,剑招攻势密集,寒鹭子剑道老辣,微笑着一一化解。

    如此过了几招,云轻便知道对方有心指教她。于是更加兴奋,一口宝剑使得风车似的。两人剑风震得周围扑簌簌雪落。

    浮雪等人在一旁观看,浮雪虽然不能完全看懂,但不影响巴掌拍得欢快。

    如此约莫过了二三十招,寒鹭子收剑道:“好了。”

    云轻便停下来,恭敬行礼道:“多谢前辈指教!”

    “什么指教不指教的,你这丫头,我且问你,都说大道无情,虞万枝选择了情,结果死于非命,江病鹤选择了道,结果一样是死于非命。

    如果是你,你怎么选?你觉得是道重要,还是情重要?”

    这话一出,不止寒鹭子,其他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云轻身上,等待她的回答。

    云轻想了一下,摇头道:“我不好说哪一样更重要,但是前辈,我知道,有一样东西最不重要。”

    “什么东西?”

    “我说什么,最不重要。”

    寒鹭子忍不住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哦?”

    “因为人不仅会欺骗别人,还会欺骗自己,我自己都不能保证我此刻对你说的是不是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我想,也许只有到最后关头,当事情真正发生时,我所做出的选择才能反映最真实的我。所以在事情真正发生之前,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

    寒鹭子便笑了,“你小小年纪能这样通透,未来成就必定不小。我这里有一本剑谱,传闻是仙人所遗,你拿去参悟吧。”说着,掏出一本纸张泛黄的册子递向她。

    云轻却并不接,为难说道:“前辈你要传我剑法,我自然感激不尽。只是我已有师门,师父又下落不明,我……我暂时不想拜新师。”

    寒鹭子摇头道:“刚说你通透,你怎么就开始说这些俗气的话。剑谱自然该传给值得的人,这就够了,师徒那套俗礼有什么用。江病鹤还是华阳子的徒弟呢。”

    云轻于是高兴地接过剑谱,“多谢前辈!”

    寒鹭子将自己手中的剑递向浮雪,笑道:“此剑名为’细雪’,虽不及百年愁,倒也还能使得。小丫头,这剑你拿去吧。”

    浮雪没想到自己也有兵器拿,高兴地接过剑,道了谢。

    寒鹭子转过头,见云轻激动得脸蛋红扑扑的,两眼放光地开始翻看那剑谱,想着这丫头即将以身犯险去寻仙。

    若找不到还好说,若真被她找到那神秘仙人,怕是十死无生的结局,能不能留下一个完整的魂魄都难说。

    寒鹭子自知没有立场劝阻对方,她如鲠在喉,眼圈一红,满脸都是不忍之色,“云轻,你,你要保重。”

    云轻神色郑重地看向她:“我会的,前辈。”

    “莫要怪我心狠,我也是为整个华阳派考虑。”

    “我知道的。”云轻一边答着,一边左右望了一眼。

    今天白榆没来。

    昨晚他应该是真的生气了。

    她便有些低落,接着又想,这样也好,省得大家都难过。

    ——

    次日一早,四人便打点行装下了山。他们这些天漂泊惯了,东西也不多,就连程岁晏都没那么挑剔了。

    所以除了随身的东西,他们唯一从华阳派带走的是个大酒葫芦,里头装满青花酒。

    程岁晏背着酒葫芦,行走在银装素裹的山间,抱怨道:“白榆真是的,也不送送咱们。”

    辞鲤说道:“他兴许也在难过。”

    “唉。本来觉得那小子挺能装的,现在没了他,还真有点不习惯。”

    浮雪说道:“师姐,要不咱们再绑架他一次吧?”

    云轻哭笑不得,“胡闹。”

    “我开玩笑啦,就是有点舍不得他。”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再说,以后又不是没机会见。大不了等办完咱们的事,再回来找他。”

    她表现得太冷静了,浮雪就觉得不对,问道:“师姐,你也舍不得他吧?”

    云轻愣了一下,刚要说话,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曲声。

    声音悠扬,比笛声稍细,曲调极为熟悉。

    程岁晏好奇道:“咦,这是什么声音,是笛子吗?”

    云轻神色怔愣,轻声道:“不是。是树叶。”

    “是吗?这什么曲子,还挺好听的。”

    “这叫舒怀曲。”

    “真的?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喂,云轻?”

    云轻竟然拔腿跑向声音的方向。

    三人面面相觑,也拔足跟上。

    跑到路的尽头,在路口边,他们看到大树上站着个人。

    他立在这棵大树横出来的枝丫上,风吹动他的衣带,红色的发带翻飞,拂过枝叶上的积雪,雪粉纷纷扬扬地坠落下来。

    听到脚步声,他放下唇边的竹叶,垂眸看向树下。

    一低头,便对上她隐含泪光的眼睛。

    “白榆。”她轻声唤他。

    ……

    “师叔祖,你当年与师祖一同叛出九霄派,被人追杀、朝不保夕时,可曾想过前程与性命?”

    “不曾。”

    “你要查明虞万枝死因,向江病鹤发难时又可曾想过前程与性命?”

    “不曾。”

    “前程与性命固然是重要的,但我想,这世界上有些东西总比它更重要。”

    “白榆,你不能只顾眼前,你该想想以后。就算金霜玉露莲能赋予你不死之身,但以你现在的力量,依旧无法与仙人抗衡。

    我甚至不敢说,在仙人之力面前你是否依旧能保证不死之身。此去直如飞蛾扑火,有何意义?”

    “人的命运变幻莫测,我们连明天会遇到何事都不清楚,又如何能把握几十年上百年之后的事情?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心中的道义而活,这就够了。世间哪有两全法,是生是死又何妨?”

    “……你说得对。孩子,去吧。”

    ……

    寒鹭子站在长生殿里,仰头看着巨人般的塑像,回想着她与江白榆的对话。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师兄,看来我真的老了,当年的锐气竟荡然无存。”

    “好在,这个世界总是有一腔热血的年轻人。”

    ——

    江白榆从树上跃下,稳稳落地。这个过程又带动起枝叶上的雪粉纷飞,四人仰着头,感觉脸上都有些凉丝丝的。

    程岁晏终于忍不住说道:“兄弟,你好装。”

    江白榆笑了一下,走到他们面前,说道:“走吧。”

    四人却默默看着他,纹丝不动。

    他有些莫名:“怎么了,不欢迎我?”他说着,看了眼云轻。她眼里已经没有了泪光,这会儿正咬着嘴唇,要笑不笑地看着他。

    江白榆心里便有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他们四个突然一拥而上,江白榆冷不防被抓住,吓了一跳。

    四人抓着他往天上一抛。

    “你小子以后还装不装了?骗我眼泪!”

    “就是,让雪人非礼你!”

    “那不行,云轻可舍不得,是吧云轻?”

    “是啊。”

    第82章 名动天下 “哈哈哈哈汪汪汪汪汪汪!”……

    江白榆看着视野上方忽远忽近的琼枝, 沉默不语。

    没有人知道,她玩笑似的一句“是啊”,让他心跳快了许久。一整天, 他时不时地就把这两个字拿出来咀嚼,嘴角总是牵着。

    留云山在华阳山的东北方向, 一直是修行名山。此

    山绵延八百余里,高耸入云, 灵气浓郁, 曾先后有十几位仙人在此处飞升。

    几千年来,留云山出过不少大门派, 后来慢慢的因人才凋零, 也就不复当年盛况。好一点的守着一座山门、几件法宝度日,以待来时,差一点的就直接销声匿迹了。

    目前留云山里没有大门派坐镇,竞争很激烈,各路修士与妖魔鬼怪众多, 经常发生抢地盘、抢法宝等流血事件。

    云轻想着, 越是急于求成越容易弄巧成拙, 因此也就没有急着赶路, 几人溜溜达达地走了半个多月,终于走到留云山脚下。

    时值冬日,只见群山绵延苍翠, 越往上,颜色越接近于墨玉,而至山顶又陡然变作白色。白色的山尖儿边缘在湛蓝的天空下反射着太阳的金光。

    他们来到山下的一座小城。

    此城唤作梦粱城,是出入留云山的一座要塞,人来人往的, 倒也繁华。

    但凡来到一个有人烟的地方,浮雪都要尝尝当地特色。几人一进梦粱城,见到一个茶楼里宾客爆满,人声鼎沸,生意很好的样子,想来其中点心定然不错。

    他们于是走进茶楼,一来歇歇脚,二来,这种人多的地方消息灵通,说不准就能找到点和齐光子有关的线索。

    这茶楼的雅间已经满客,他们只好在客堂与其他人拼桌。五个人分散到相邻的两桌,喊来伙计点了不少东西。

    因他们出手大方,那伙计眉开眼笑的,不一会儿端上来满桌茶点,又送了一盘本地特产油炸香蕈。

    茶楼里有个说书先生正在说书,说到痒处,人群便发出一阵喝彩声。

    云轻坐在客堂,连二楼的喝彩声都能听到。时不时地就有人往说书先生脚下扔铜板,这说书先生说得投入,眼睛丝毫不往那铜板上瞟,众人于是愈发钦佩。

    云轻也挺好奇的,于是竖起耳朵听了听那先生讲的。这人声音低沉,略有些沙哑,口齿清晰,声情并茂,说书功夫确实好。

    可是才听了几句,她就尴尬得如坐针毡。

    只因这说书先生讲的是竟然是她与金毛犼一战的事情。这些人自然不知道具体细节,不过没关系,他们能编啊。

    人在瞎编的时候创造力总是无穷的,在这位说书先生嘴里,云仙姑幻化成一个巨人,一巴掌拍断了玲珑山,又一巴掌掀翻了金毛犼,再一脚将玲珑山的妖怪们踩成齑粉。

    因他们的战斗太过激烈发生地裂,玲珑河决堤,洪水肆虐。好家伙,云仙姑竟弯下腰,一手堵住决开的堤坝,一手伸到低洼处,让受灾的百姓爬到她掌心里避难。

    脸皮厚如云轻,硬是被这种浮夸的想象力唤起了羞耻心,她红了脸,用手遮着额头,左右看了看。

    其他四人都在笑嘻嘻地看她。

    程岁晏憋着笑,问邻桌客人:“这段书叫什么?”

    客人笑道:“这是梦粱城近来最时兴的一段书,全本叫作《云仙姑血战金毛犼》,还有两本相关的,分别是《云仙姑巧计救玲珑》、《云仙姑怒平明月楼》。

    你几位是远道而来的?可以在梦粱城住些时日,过两天应该能说到《云仙姑巧计救玲珑》。”

    程岁晏又问:“这都是谁编的?”

    那客人一听这话,板起脸说道:“怎么说是编的!这都是别人亲眼所见,说书人不过是把这些事实整理一下,你这小子还是多见点世面吧!”

    另一客人听到他们的话,忍不住伸过脑袋附和道:“就是说!这都是真真儿的,我有个远房表兄在玲珑城做生意,亲眼看见云仙姑引动天雷大战妖魔!我还听说啊——”

    他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等同桌人都好奇地看向他,这才继续说道,“马上就有云仙姑新的故事了。”

    其他人一听来了精神:“是什么故事?”

    “有个修道的大门派叫华阳派你们听说吧?就在华阳山里,寻仙城附近。我有个堂兄跑商经常去寻仙城。”

    “听过听过,然后呢?”

    “前一阵子华阳派的旧掌门不是死了吗?听说这里头也有云仙姑的手笔!”

    “真的啊?”

    “真真儿的,我跟你们说,这里头的事儿乱的很,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我就说一句,云仙姑本来不想管这件事,就是现在这个华阳派的新掌门江白榆,请求咱们云仙姑出山的!”

    “啊?那云仙姑为什么帮他?”

    “江白榆毕竟是出了名的美男子,他答应献上元阳,仙姑就帮了!”

    噗——

    一向举止优雅的江白榆,竟然喷茶了。

    这下好了,又多一个人如坐针毡了。

    程岁晏捂着嘴笑得肩膀乱颤,说不出话来。

    辞鲤点评道:“编得还挺合理的。”

    浮雪撇了撇嘴道:“哪里合理了,我师姐才不稀罕。”

    客人说道:“我再强调一遍,这不是编的,这是真事!”

    云轻实在忍不住了,站起身道:“走吧。”不管怎么说先离开这里,这鬼地方好邪性。

    五人于是离开茶楼。刚一走出门口,程岁晏便松开捂着嘴的手,笑得震天响:“哈哈哈哈哈!”

    江白榆背着手,手指微动,在身后画了个极小的符文,随后两指夹着符文往程岁晏后心一谈。

    程岁晏还在笑:“哈哈哈哈汪汪汪汪汪汪!”

    程岁晏:“!!!!”

    他震惊地看向其他人,眼里还残留着刚才狂笑而出的泪花:“汪汪汪汪!”

    周围路人看到一个高大男子先是狂笑,又学狗叫,一个个脸上都露出惊恐的表情,悄悄躲了。

    程岁晏指着浮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一边伸手往后背摸,试图撕扯下什么符文。

    这次换浮雪哈哈大笑了,“哈哈哈哈哈!”

    程岁晏急得扯了扯她的袖口,“汪汪汪汪汪汪汪!”

    浮雪摆了摆手:“不是我啊,真不是我。”

    程岁晏看向江白榆:“汪汪,汪汪汪汪?”

    江白榆抿了抿嘴,说道:“你不许笑了。”

    程岁晏疯狂点头,一脸诚挚地看着他。

    江白榆于是为他解开符咒。

    “好了,终于好了,”程岁晏大大地舒了口气,拍了拍胸口抱怨道,“哪有你这样的,符咒对着好兄弟用?云轻,你也不管管他。”

    莫名的,江白榆因为最后那句话心口一甜。

    几人漫无目的走了不久,最后打算先找个好点的客栈歇脚,却没想到,刚转过一道街,忽听到街角有个女孩子说:“你真的是云仙姑吗?”声音听着年纪不大,软软糯糯的。

    云轻心里奇怪,她又没在脸上刻字,怎么这么容易被人认出来?况且她现在的形象跟流传的形象应该差之千里。

    她好奇地循声看去,却见前头有个女孩,正背对着她说话。

    原来这女孩问的并不是她。

    女孩背影瘦纤,脑后垂着个马尾辫。

    在这女孩面前站着两个女子,一个高瘦,一个矮胖,两人都穿道袍,没戴冠,也没佩剑。

    两个女子脸上都搽着胭脂,矮胖那个还涂抹了红唇,又宽又厚的大嘴唇片子涂得红艳似火,恨不得把人眼睛烫坏。

    听到女孩问话,高瘦女子点头,压着嗓子装出一副低沉威严的声音:“不错,本座不才,正是云轻,世人都称我一声云仙姑。这是我的师妹浮雪。”

    云轻:“…………”

    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还是怎的,怎么净遇到邪□□儿。

    那女孩子对矮胖女子说道:“你就是浮雪仙姑?”

    矮胖女子没吱声。

    高瘦女子说道:“我师妹近来坏了嗓子,不能说话。”

    “哦哦。”

    云轻觉得不对劲,仔细一看那矮胖的“浮雪”,好家伙,竟然有喉结,唇边一圈淡青色,想来应该是胡茬子。

    这也太过分了,出门行骗,连两个女子都凑不出来,还要让男的来假扮浮雪,师妹好委屈。

    云轻看了眼浮雪,很好,师妹已经看傻眼了。

    这会儿,那高瘦女子洋洋得意地说起自己血战金毛犼、怒平明月楼的种种光辉事业,女孩子认真听了,然后说道:“太好了,云仙姑,真高兴能认识你,我叫师穆羽。”

    高瘦女子点了点头,故作高深地说道:“我看你面相不错,前途光明,只是近来恐怕有大灾祸,可能危及性命,你需得谨慎行事。”

    “啊?没关系,我不怕的!”

    这个叫师穆羽的女孩子,竟

    然没有央求仙姑出手化解灾祸,这显然出乎两个骗子的预料。高瘦女子失望地说道:“那你到处找我,有什么事?”

    师穆羽说道:“我确实有一事相求。”

    “哦?什么事?”

    师穆羽:“云仙姑,你可以给我一个孩子吗?”

    云轻:“???”

    江白榆:“???”

    云轻真的很好奇,今天的事情还能不能更邪性一点。

    高瘦女子显然也被这话问住了,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可以,不过我收费很高的。”

    云轻实在听不下去了,拔了剑,想必那俩骗子也吃不住她一道剑光,于是她只丢过去剑鞘。

    却没料到,那个叫师穆羽的女孩子听声辨位,一抬手,手中剑未出鞘,只用剑柄挡住飞来的剑鞘。

    百年愁的剑鞘又退回到云轻手中。

    师穆羽并不回头,扬声说道:“你们是谁,为何要偷袭我和云仙姑?”

    浮雪说道:“什么云仙姑,明明是两个骗子!”

    两个骗子见势不妙,骂了一句“多管闲事”,转身跑了。

    师穆羽便慢吞吞地转过身。

    浮雪跑到她面前,气急败坏地抱怨道:“你说说你是不是傻啊,他胡子都快扎你脸上了,你怎么会相信他是——”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

    师穆羽瞪着一双晦暗的眼睛,眼珠儿一动不动,轻轻歪了一下头,说道:“你说什么?”

    第83章 神乐族 鬼打墙了这是!

    眼前这女孩, 看样子约莫十六七岁,比浮雪还略矮一些,一张白皙的小脸未施粉黛, 两个大眼睛本身很漂亮,可惜毫无光彩。

    她生得极美, 打扮却又极为随意,头发胡乱地梳了个马尾辫, 由一根水蓝色的发带系着。绿色的衣服, 褐色的裙子,红色的靴子, 腰上一个淡粉色的花布包。整个人像是打翻了染料铺。

    这种衣着放在一般人身上可能略显疯癫, 可若是放在一个盲人身上,又似乎有点合理。

    浮雪呆愣片刻,有些不敢相信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竟是个瞎子,忍不住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师穆羽说道:“不用晃了,我看不见的。”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晃?”

    “我能感觉到。你晃手的时候, 我面前有风。”她说着, 有些好奇地转过头, 面向辞鲤, 喃喃说道,“真奇怪,这里怎么还有一个猫妖?”

    这话令众人俱是一惊。

    单纯的听声辨位、或是根据气的流动来判断对方动作, 这些都不算很难,她能做到尚能理解。可是辞鲤从出现之后不发一言,她是如何猜到对方是猫妖的?

    云轻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认为他是猫妖?”

    “很简单啊,他的呼吸比人族要快一些,脚步也更轻, 符合这种特点的妖物无非是猫妖、豹妖、虎妖之类。”

    “那为什么不是豹妖、虎妖?”

    “妖物要修成人形,天分顶好的也要几十上百年,稍逊色些便要几百年甚至上千年,这么多年的时间,若是豹妖、虎妖,这期间大都是吃过人的。

    大凡吃过人的妖物,身上都会有挥之不去的血气,这种血气是无法掩盖的,只要用心一闻就能闻出来。他身上没有血气,说明没吃过人,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猫妖了。”

    她说话软软的没什么力度,带着一种午睡刚醒的那种慵懒感。但是众人皆不敢小觑她。

    浮雪说道:“看不出来啊小妹妹,你这么厉害。”

    师穆羽笑道:“你为什么叫我小妹妹,我没准比你还大呢。”

    “啊?我今年十八岁,你几岁?”

    “我六十八岁。”

    “………………”

    浮雪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那张天真的面孔,“六六六六十八?那我该叫你一声奶奶?”

    师穆羽朝她歪了歪头。

    浮雪张了张嘴,“怎么办,我对着这么一张脸叫不出口啊!”

    云轻扶额,“师妹,她在逗你。”

    师穆羽于是笑了,“阿娘没骗我,这个笑话真的会有人上当。”

    其他人都禁不住笑,浮雪气得直跳脚,“可恶,竟然被这样一个傻孩子戏弄了!”

    程岁晏笑道:“浮雪,你今天可遇到对手了!”

    辞鲤虚握着拳在唇前挡了一下,小声说道:“笨蛋。”

    师穆羽说道:“你不要生气了,我今年十八岁。”

    浮雪抱着胳膊点头道:“我也是十八岁。我生在春天。”

    师穆羽:“啊,我也是生在春天。”

    浮雪:“我出生的时候梨花开了。”

    师穆羽:“我出生的时候开的是桃花。”

    浮雪于是拍了一下手掌,“好,那我比你先出生,你该叫我一声姐姐。”

    师穆羽果然唤了声“姐姐”。她生得天真娇小,脸上还带着婴儿肥,声音糯糯的,看起来着实乖巧,浮雪都想摸摸她的头了。

    叫完姐姐,她又歪了歪头,问道:“你们到底是谁呀?”

    “啊,忘了自我介绍了。”浮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几人于是道了姓名,师穆羽听罢,笑了笑说道:“怎么你们也是云仙姑和雪仙姑呢?刚才那两个人?”

    浮雪说道:“刚才那两个当然是骗子啊,你怎么会信他们的鬼话。假扮我的那个还是男的,简直离谱。”

    “是这样吗,”师穆羽喃喃自语道,“我还是第一次遇到骗子呢。”

    辞鲤忍不住说道:“你这小朋友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太过不谙世事了。”

    云轻也这样觉得。她猜测这个师穆羽可能是因为眼睛不方便,所以一直待在家里,极少出门。

    师穆羽听到辞鲤这样说,答道:“我是从神乐谷冒出来的。我们神乐族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族中没有骗子,所以我没遇到过。”

    神乐谷,神乐族?

    云轻从没听说过,好奇地看向江白榆。

    江白榆没有令她失望,他说道:

    “相传神乐族是为神明演奏乐曲的族群,随着神明消亡,神乐一族也逐渐销声匿迹了,我只在典籍里见过一些简单的记载,没想到今天能亲眼看到神乐族人。”

    云轻视线落在师穆羽的腰间,注意到她腰上挂着一把竹制的排箫。红褐色的竹子表面油亮,十三根箫馆由左到右由长到短排列。

    除此之外她还注意到,这师穆羽手里只拿着一把剑,作为一个盲人,她竟然没带盲杖。

    云轻想了想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吧,我们先去客栈。师穆羽妹妹,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好啊。”

    几人打听到这梦粱城最好的客栈名为枕霞客栈,于是欣然前往。师穆羽眼睛不方便,走路比寻常人慢一些,大家也就不急,一起溜溜达达地慢慢走。

    梦粱城处在留云山脚下,本来就比较冷,现在又是冬日,街上不少人都穿着皮袄子,戴着毛绒绒的帽子,云轻看得心里怪痒痒的。

    如果要求辞鲤变成小猫盘到她脖子上假充围脖,会不会显得太过分了?

    路上,浮雪也注意到师穆羽没带盲杖,好奇道:“你出门不带盲杖,跌倒了怎么办?”

    “跌倒了再爬起来就是了。”师穆羽轻描淡写答道。

    ——

    到了枕霞客栈,这客栈的天字一号房正好空出来,程岁晏于是很满意。

    天字一号房是个独立的小院,由一个月亮门与其他房号隔开。小院楼上楼下一共四个卧房,还有个会客用的小花厅。

    几人很快分好房间,云轻和浮雪住最大的那一间,余下江白榆、程岁晏、师穆羽各一间。至于辞鲤,他一个小猫,晚上睡觉随便找个角落里一眯就好了,要什么房间。

    分完房间,看看天色,也该吃晚饭了,几人聚在花厅里,让伙计摆下饭桌,点了一堆本店特色。师穆羽憋了一路,这会儿坐定了,终于又说出了那句话:

    “云仙姑,你可以给我一个孩子吗?”

    云轻无奈道:“你找我求子不灵验的,再说,你成亲了吗?”

    “啊?”师穆羽愣了一下,随后摇头道,“你误会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希望你给我一个孩子,我和你的孩子。”

    江白榆倒了杯茶递给云轻,一边皱着眉看向师穆羽,说道:“你这人,怎么随便问别人要孩子?”

    师穆羽一脸无辜,“我没有随便啊。”

    呃,好像还真是,她两次都点名了云仙姑。

    江白榆莫名的,更不痛快了。他看了眼云轻。

    云轻摩挲着下巴,好奇地打量师穆羽。

    程岁晏问道:“不是,你怎么老问云轻要孩子呢?你家大人没告诉过你吗,两个女人生不出孩子。”

    “不用生呀。”师穆羽说着,从腰间那个略显俗气的花布包里掏出一个东西,在云轻面前摊开手。

    众人定睛一看,她手心里躺着个碧玉珠儿,指甲盖大小,浑圆温润。

    不对,这不是碧玉珠儿。

    程岁晏忍不住“啊”了一声,“这是百子儿?种小孩的那个百子儿?”

    师穆羽便有些意外,“你竟然认识百子儿?不愧是云仙姑的朋友。”

    “那是,我可是云仙姑座下第一狗腿。”

    “哇。”

    他们俩,一个一脸骄傲,一个满脸敬佩,辞鲤看得莫名其妙,说道:“有病吧你们?”当个狗腿还能当出优越感了?

    云轻看到百子儿,总算明白这师穆羽是几个意思了,她说道:“所以你希望我给你一滴血液,用这个百子儿来孕育一个孩子?”

    师穆羽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嗯!”

    云轻好奇道:“那你为什么一定要找我?”

    师穆羽笑了,“我听茶馆的说书先生说了你的事迹,我觉得你是一个善良、聪明、勇敢的人,希望我们的孩子可以像你那样。”

    要不是她的表情实在很诚恳,云轻都会觉得她在开玩笑。怎么会有把说书先生的话当圣旨来听,太离谱了。

    偏偏浮雪没眼色,还火上浇油地点头赞同:“你说的没错,我师姐确实善良聪明又勇敢。”

    师穆羽于是更加期待,“那云仙姑,你可不可以……”

    “不可以,”云轻扶额打断她,“实不相瞒,我这人刀枪不入,没办法取血给你。”

    “哦。”师穆羽的肩膀瞬间塌了,可怜巴巴地坐着,手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腰间的排箫。

    客栈伙计带着两个伶俐小厮,提着四个大食盒前来天字一号房,先铺下碗筷杯碟,烫上酒,随后把饭菜一一摆开。

    摆完饭菜,伙计点头哈腰道:“客人请慢用,若有吩咐,敲两下门板即可。”说着便要离开。

    云轻叫住他,给了他一块银子,问了几句话。无非就是齐光子、殷繁会、蝶梦道、活傀儡等,那伙计茫然摇头,一概不知。

    云轻便放他离开。

    师穆羽听他们聊天,喃喃说道:“殷繁会——”

    浮雪一下来了精神:“怎么,你听说过?”

    师穆羽:“名字还怪好听的。”

    浮雪:“……你在逗我?”

    师穆羽也挺不好意思的:“听你们说,这是个活了很多年的老神仙?”

    “是啊。”

    师穆羽说道:“我虽然没听说过,不过也许我族中有人知道呢。我们神乐族也是存在了很久的族群,我们的祖宗,就连远古大神都见过不少呢。”

    云轻点头道:“有道理。那……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见一见你的族人?”

    “当然可以啊,”师穆羽笑着点了点头,“等我办完手头的事,就带你们回神乐谷。”

    程岁晏问道:“你要办什么事?我们帮你一起呗,早点办完早点跟你回家。”

    “我要一个孩子。”

    “……”众人都有一种以头撞桌的冲动。绕来绕去又回来了,鬼打墙了这是!

    第84章 同命蛊 “你们男的都这么自信啊?”……

    后来浮雪说道:“要不我给你放点血凑合一下?别说一滴, 让我放一碗都行。”

    师穆羽便有些抗拒,“可是我觉得你笨笨的。”

    “嘿,你这小妹妹, ”浮雪瞪起眼睛,叉腰说道, “你怎么还嫌我笨,我看你也不聪明呢!”

    师穆羽一脸不好意思:“就是因为我自己也笨笨的, 所以我想找一个聪明一点的, 要不然,两个笨蛋的孩子, 岂不是加倍的笨蛋吗?”

    “呃, ”浮雪一呆,“好有道理。”

    程岁晏举了举手,“冒昧地问一句,你看我行吗?我读书时也是被夫子夸过的。”

    师穆羽斩钉截铁地摇头:“不要男的。”

    “为什么?”

    “因为我想要一个女儿啊。只有两个女子的孩子,才能保证一定是女儿。如果是一男一女, 种出来的孩子有一半可能是儿子, 一半可能是女儿。”

    “还有这种说法?”众人都觉得新奇, 浮雪追问道, “那如果是两个男子呢?种出来的小孩就一定是儿子咯?”

    师穆羽又摇头,“也不是。若是合两个男子的血滴,约莫每三个孩子里, 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诶?这么神奇的吗?为什么?”

    师穆羽被问得一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这都是前人的经验。”

    辞鲤提出一个设想:“如果在这颗种子里加上你自己的两滴血呢,会不会种出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小孩?”

    “不可以!”师穆羽拧了下眉,急得连语速都快了,“这样绝对不行!”

    “为什么?”

    “正所谓’同姓不蕃’。我姓师, 如果我找同样姓师的人,种出来的孩子就容易生病,甚至夭折。我连同族人都不能找,更不可能找自己了。”

    大家于是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云轻说道:“所以,你来梦粱城的目的就是想找一个令你满意的女子,讨要一个孩子?”

    “是啊。”

    “如果找不到呢?”

    “如果在梦粱城找不到,我就去更远的地方找。”

    云轻一阵头疼。

    浮雪问道:“师姐,怎么办?”

    云轻揉着太阳穴,无奈道:“帮她找。”

    ——

    云轻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当上红娘。

    说是红娘也不准确,毕竟师穆羽也不是要婚配。她只是讨要对方一滴血液,并且明确告诉对方:你即将有一个孩子。

    这要求看似简单,实际上在寻常人看来多少是有点毛病的。

    他们找到的第一个女子是个守寡的酒馆厨娘。这厨娘一听有人要给她送孩子,欢天喜地地接待了他们,还请他们吃点心。

    又听说这孩子不归她管,厨娘一瞪眼,劈手把浮雪要送到嘴边的点心夺走,说道:“不行,孩子必须是我的!”

    云轻说道:“我们有重金酬谢。”

    “我不要钱,我只要孩子。你们既然能种小孩,为什么不多种一个?我如今死了男人,不想再嫁,若能有个孩子,死也甘愿。”

    师穆羽为难道:“可是我只有一颗百子儿。”

    众人只好作罢。

    第二个女子是个布庄老板的独生女。这布庄老板听他们说了原委,点头道:“行是行,但我有一个要求。让他们三个其中之一入赘到我家,谁都可以。”

    说着,他指了指江白榆、程岁晏、辞鲤三人。

    云轻摸着下巴沉思,换来程岁晏一瞪眼睛:“你是什么意思,你敢把我卖了?要卖就卖辞鲤!”

    辞鲤:“???”

    第三个女子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这千金的父母听说自家娇生惯养的清白女儿要莫名其妙地多出一个孩子,礼貌地请几位滚。

    第四个女子是个

    泼辣的屠户女,她有五个哥哥。这五个哥哥不敢相信竟然有人胆敢上门调戏他们的妹妹,拿着杀猪刀追了几人一条街。

    ……

    众人最后狼狈地站在街边的大桑树下,浮雪还牵着师穆羽的手,她怕这小瞎子跑丢。

    师穆羽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浮雪时不时地伸手,从油纸包里捏出一片炸猪皮,没心没肺地吃着。空气里弥漫着咔咔的脆响,以及油和糖混合的香气。

    浮雪说师穆羽:“你还嫌不嫌弃我了?”

    师穆羽答道:“还是有一点嫌弃。”

    浮雪:“……”

    云轻感慨道:“这可比捉妖难多了。”要是玉河摇天镜还在就好了,让白榆把她弄进玉河摇天镜,应该能放点血。

    但是白榆下山之前把玉河摇天镜交给了寒鹭子。

    寒鹭子毕竟太久不管事了,华阳派刚经历大变动,留个仙器能镇住人心。

    云轻背靠着桑树,手伸向浮雪,浮雪便松开师穆羽的手,拿过油纸包,往师姐的方向送了送。

    云轻拈了一块炸猪皮来嚼着,一边无聊地看着过往行人。

    程岁晏见她们吃得香甜,便也凑上前捏了一块来吃,一边说道:“我还是第一次在大街上吃东西。”

    浮雪说道:“那你以前真可怜。”

    “是吧,我家里人臭规矩多。”程岁晏捏着炸猪皮,见云轻的视线追着街上一个男子,于是好奇地走到她身边,也跟着一起看。

    这男子穿着玄色裘衣,戴着个黑色的貂皮帽子,穿一双鹿皮靴,骑着匹威风凛凛的大白马,身边跟着一群家丁。

    他生得手脚修长,相貌英俊,一双桃花眼,春水荡漾,眼波横飞。

    察觉到云轻盯着他看,男子骑在白马上,垂眸轻轻扫了她一眼,唇角微微勾了一下,手下缰绳稍稍一勒,白马放慢了步子。

    江白榆见状,抿着嘴,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哼声。

    男子挺胸昂头,像个骄傲的孔雀一样,从他们面前路过。

    云轻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奇怪。”

    江白榆问道:“怎么了?”

    云轻扫了他一眼,“你没看出来?”

    江白榆很不好意思告诉她,他方才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了,确实没注意到那男子有何异常。

    “他这里,”云轻说着,指了指自己的颈侧血管的位置,“皮肤上一道红丝若隐若现。”

    江白榆说道:“这像是中了蛊虫的迹象。”

    “是了,”云轻自言自语道,“这个位置的红丝,是什么蛊呢?”

    许多蛊虫随着人的经脉和血管移动,会在其上留下一些移动的痕迹,有经验的蛊师通过这些痕迹就能推断对方中的是什么蛊。

    云轻于蛊毒之道只懂个大概,并不了解具体。

    江白榆仔细回忆着之前看过的与蛊毒相关的典籍,这时,辞鲤忽然说道:“他中的是同命蛊。”

    众人意外地看向他。

    浮雪说道:“小猫,你确定?”

    辞鲤轻轻抬了一下下巴,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曾在南疆游历,于蛊毒一道算是有些了解。同命蛊并不是什么罕见的蛊虫。”

    “中了同命蛊会怎样?”

    “就是字面意思,两个人会同命相连,一生俱生,一亡俱亡。”

    浮雪忍不住“嘶”了一声,“有点狠啊。这人得罪了什么人,给他下这种蛊虫。”

    大白马哒哒地迈着步子,慢慢走得远了,云轻依旧好奇地看着他的背影。

    马上人忽然回头望了她一眼,见她也在看他,他朝她挑了下眉。

    浮雪莫名其妙道:“他怎么还挤眉弄眼的。”

    江白榆幽幽说道:“他以为云轻看上他了。”

    “啊?”云轻一呆。

    浮雪觉得很匪夷所思,“不是吧,你们男的都这么自信啊?”

    程岁晏无辜道:“什么’你们男的’,谁跟他一样。”

    云轻拦住路边一个行人,问道:“请问这位大哥,刚才过去的是谁?”说着,指了指马背上的身影。

    路人是个面善的中年人,有一把油亮的络腮胡。看到那个背影,以及浩荡的家丁们,络腮胡大哥脸色一变说道:

    “哎唷,他?娘子,听我一句劝,可别招惹他。他叫贺兰卿,是咱们梦粱城出了名的一霸,家里是本地望族,如今祖父在京中做着大官。梦粱城的大小官员见了都要礼让他三分呢。”

    “京城高官么,”程岁晏略一沉思,“吏部尚书贺兰生是他祖父?”

    “对对对,就是贺兰生。”络腮胡大哥见眼前的漂亮娘子若有所思,似乎是生怕她被坑了,略略压低了些声音,说道:

    “娘子,你不要看他生得俊俏,这人家里姬妾成群,在外头还养着好几个粉头儿,调戏良家妇女更是家常便饭。

    喝多了六亲不认的,连老婆都打。总之你快别看他了,晦气晦气。”

    云轻只是好奇,这会儿也就随便打听了一下,听这大哥说完,她点点头,道了谢。

    络腮胡大哥刚要离开,师穆羽却将他拦住,说道:“请问,哪里女人比较多呢?”

    络腮胡大哥笑道:“这梦粱城女人最多的地方当属翡翠街了,不过你们这种水灵灵的小娘子,可不好去那种地方。”

    络腮胡大哥离开后,师穆羽说道:“我要去翡翠街。”

    程岁晏明白这小妹妹是想去女人扎堆的地方“选秀”,可是刚才那位大哥虽然说得含蓄,身为男人的他自然还是听懂了。

    他硬着头皮拦住师穆羽:“算了吧,咱们慢慢找。”

    师穆羽不解道:“明明翡翠街有很多女人,为什么不去?”

    程岁晏委婉地解释了一下,师穆羽听罢,沉默片刻道:“可我还是想去看看。”

    云轻点头道:“那就去吧。”

    走在去翡翠街的路上时,浮雪问程岁晏:“你那么懂,以前去过青楼?”

    程岁晏急道:“怎么可能?!我可是正经人家的男孩子!”

    浮雪点点头,又瞟了眼江白榆,那眼神很像是夫子查验功课。

    江白榆一脸无辜地看了眼云轻:“我怎么可能去那种地方。我……” 我很干净的。

    浮雪最后看向辞鲤。

    辞鲤莫名其妙:“有病吧,我一个猫,逛青楼?”

    第85章 倚香楼 “你快死了。”

    翡翠街上全是青楼, 以及与青楼相关的一些生意,比如卖胭脂和香料的,卖酒的卖药的, 卖各种器具的,出租马车和轿子的, 诸如此类。

    现在是白天,翡翠街上人不是很多, 有几个女子坐在街边, 一边嗑瓜子一边说笑,瓜子皮扔的满地都是。

    云轻一行人路过, 那几个女子叽叽喳喳地对江白榆等人品头论足, 捏着手帕掩着嘴角嘻笑。

    她们的视线太赤裸了,程岁晏眉角直跳。来之前他还担心云轻浮雪她们被调戏,现在看来他还是该多担心担心自己。

    有人大着胆子往江白榆身上丢了个橘子,云轻伸手一拦,把橘子抢到手里, 转手递给师妹。

    江白榆笑着看了她一眼。

    众人一直走到一座装饰华丽的楼前, 抬头看去, 二楼匾额上写着“倚香楼”。听说这里就是整条街上最大最好的青楼, 他们打算先从倚香楼开始选。

    倚香楼里温暖如春,香气扑鼻,鸨母看起来三十五六岁, 身段妖娆,浓妆艳抹。

    一看到来了三男三女六个人,男的俊女的美,好像天仙结队下凡似的。这鸨母有些疑惑,小心翼翼地迎上去, 笑道:“贵人可是走错了地方?”

    程岁晏看也不看她一眼,往她面前抛下一张银票。

    银票晃悠悠地在眼前下落,鸨母一把抓在手里,细细看着。待看清银票上的数额,她眼睛直愣愣的,咧开嘴笑了。

    程岁晏:“把你们这里所有的女子都找来。”

    “哎呀,好好好,贵人先坐下来喝杯茶暖暖身体,我马上给你们安排。不是我老身夸口,咱们这倚香楼的女孩子,个顶个儿的水嫩,啧啧啧,保证你看了走不动道!”

    “别啰嗦了,快去。”

    “好好好!”

    鸨母说着退去,一边朝身后看了一眼。两个小丫鬟识趣地走上前,把几人领到一个房间。

    这房间装点得倒算清雅,珠帘玉幕,烟蓝色的窗纱像是暮色四合时的远山。墙边摆着水仙与兰

    花,每日被炭火的暖气烘着,如今开了花。

    木架上几件珍玩,又摆着个浅青色的细颈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枝盛放的红梅。

    房间中央放着矮几与蒲团,几人在几前坐定,小丫鬟先端上茶来。

    过不多久,鸨母说说笑笑地领着一群娘子来了。

    这鸨母坐在程岁晏身边,想推一下他的手臂,见这英俊的郎君防贼一样戒备她,心里莫名其妙的,脸上却堆起笑说道:

    “哎呀,咱们这的女孩子太多了,这一个房间我怕站不下,先挑几个顶好的给几位过过目,你要是觉得不合心意,咱们再换。如果女孩子不合心意,隔壁南风馆也是我们东家的产业。”

    浮雪插嘴道:“南风馆?”

    “是呀,那里头的郎君呀,个顶个的俊俏,有温柔可意的,有俏皮可爱的,也有雄壮威猛的。”

    浮雪忍不住说道:“这梦粱城的女人还挺会享受。”

    “哈哈哈娘子说笑了,来光顾南风馆的也都是男人啦。”

    浮雪沉默了。

    鸨母悄悄观察程岁晏的神色,小心问道,“贵人,你看如何?”

    程岁晏听她说南风馆,感觉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缠上一样,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没好气道:“不要男的!”

    “好好好,那就女孩子,”鸨母赔笑道,“女孩子多好啊,你看这几个女孩子,不知道谁有造化能入你的眼呢?”

    “不是我挑,给她挑。”程岁晏的下巴往师穆羽的方向点了点。

    鸨母早注意到那个女孩子眼睛似乎看不见,这会儿见程岁晏指向她,鸨母有些不确定,又问了一次:“给谁?”

    “给我。”师穆羽说道,一开口,依旧是软糯糯的声音。

    这鸨母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这叫什么事情呢,一个瞎眼的小娘子在青楼里挑女人,说出去谁信?

    鸨母生怕他们做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小心问道:“容老身冒昧地问一句,娘子你……要做什么呢?”

    程岁晏挺不耐烦的,主要是这个鸨母身上水粉味儿太浓了,又非要坐他身边,有点呛鼻子。他问师穆羽:“这鸨母行不行?”

    师穆羽摇头道:“不行。”

    然后程岁晏指了指门口,对鸨母说:“好了,你先出去。”

    “我……”

    “你放心,我们做的是正经事,不会让你吃官司。”说完,又掏了一张银票。

    鸨母拿着银票眉开眼笑地出去了。

    这鸨母带来的女子有七个,这会儿一个个都是一头雾水,有几个还是睡着觉被拉起来的,发髻还有些歪斜。

    七个女子排成一排站到师穆羽面前,任她挑选。

    师穆羽说道:“你们先坐下,咱们大家聊聊天。”

    女子们面面相觑,小丫鬟摆下蒲团,捧上茶,大家都坐下,喝茶聊天。

    师穆羽问了她们姓名,故乡何处,为何来到梦粱城做了烟花女子。

    几个女子一一答了,有的是被父母卖来的,有的是获罪被官府发卖来的,有的是被拐子拐走卖进青楼的,已经不记得家乡。

    众人听了皆皱眉。程岁晏直接一拍桌子,“岂有此理!你们赎身得要多少钱?”

    大家价钱不一样,几个女子一一答了。云轻和程岁晏都掏了银票分给大家,女子们欢天喜地地接了,嘴里连连道谢。

    然后继续聊天。

    师穆羽问她们平常有什么喜好,又念了几首诗让她们复述,又问了几个考验品性的问题。

    之后又闲聊了一会儿,女子们越来越放松,甚至能和浮雪开玩笑。

    有个叫香蕊的女子感慨道:“要是每天都能接待像你们这样的客人就好了。”

    其他女子听了都笑。

    又有个叫良宵的女子对师穆羽说:“娘子你虽然看不见,咱们几个的名字和声音却分得清清楚楚。书上说天道损其一必补其二,诚不欺人。”

    师穆羽笑道:“我眼睛看不见,但是心里却能看见。正因为是用心看的,所以我比那些用眼睛的人,看得都更清楚。”

    良宵点头道:“娘子看起来天真无邪,说话却大有深意,良宵受教了。”

    香蕊壮着胆子问道:“娘子,你的眼睛是如何看不见的?”

    这一问,把众人的好奇心都勾起来了。云轻此前也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怕令师穆羽回想起伤心事,所以不曾问过。

    师穆羽漫不经心道:“我是被我阿娘用毒烟熏瞎的。”

    室内众人听罢,脸色皆变。是怎样歹毒的娘亲才会下得去手?

    浮雪皱着眉,刚要开口,忽然外头一阵喧哗,接着,房间木门猛地被人一脚踹开!

    一个高大的男人闯进房间,紧随其后的是神色慌乱的鸨母,再其后是两个壮硕的家丁。

    云轻看到来人,禁不住眯了眯眼睛。

    无他,这人竟然是贺兰卿。看来他们与他还真是有缘分。

    原来今日县令过寿,贺兰卿方才去县衙贺寿。

    回想起之前街上“眉目传情”的美人,他越想越爱,有些后悔没有搭讪,因着这点心事,便提不起兴趣吃酒听戏,只略喝了几杯就离开了。

    回家时路过翡翠街,他顺道来倚香楼看看相好良宵。

    这女子不仅色艺双绝,温柔可意,说话又总是搔到人的痒处,因此贺兰卿近来十分中意她,特意给了倚香楼的鸨母重金,不许她伺候别的客人。

    鸨母没想到贺兰卿会突然来,正想用个缓兵之计先稳住他:“哎呀呀,巧不巧了,良宵这会儿正睡觉呢,我去把她叫醒。公子你稍坐片刻。”

    哪知道有个小丫鬟竟然胳膊肘往外拐,朝贺兰卿挤眉弄眼的,嘴往一个方向努了努。

    贺兰卿心生疑窦,正好也吃了点酒,便风风火火地跑过去,借着酒劲一脚踹开房间门。

    ……

    这会儿,贺兰卿走入房间后没注意到云轻一行人,他只往那群女子中间扫视一圈,把坐着的良宵抓住胳膊一把提起!

    良宵吃痛,“呀”的一声,眼里晃了泪光。

    贺兰卿扣着良宵,朝鸨母质问道:“你不是说她在睡觉吗?!”

    良宵白着一张脸不敢动,鸨母因为又紧张又要强笑,脸上肌肉颤动,团团的挤着。她说道:

    “哎呀,刚刚是在睡觉啊,我刚让丫鬟叫醒她梳妆,想来她是听到这房间有人说笑,以为你在这里,是以走错了房间呢。”

    贺兰卿把脸一板,骂良宵:“我看你是想陪别人睡了吧!我真金白银的养着你,你这水性的婊子竟然见异思迁,果然无情!”说罢,忽然扬手打向良宵的脸。

    良宵眼里含着泪花,并不敢躲。

    云轻皱眉,手掌轻轻一拍茶几,茶盖打着旋就飞了出去,在贺兰卿的手堪堪触碰到良宵的脸时,这茶盖的边沿猛地撞到他的手腕!

    贺兰卿惨叫一声,急忙握住手腕。

    啪——茶盖落在地上,碎成两半。

    良宵被贺兰卿松开,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跑到云轻身后躲着。

    两个家丁见贺兰卿被袭击,高声大骂:“反了天了,连我们贺家人也敢惹!”说着,转身喊了外面人进来就要抓人。

    鸨母和那几个女孩子一哄而散,唯有良宵躲在云轻身后瑟瑟发抖。

    更多家丁涌进房间,拿短棒的,拿长棍的,竟还有拿凳子的,满脸凶狠,呜呜喳喳地就要打人。

    江白榆眉梢都不带动一下,唰唰唰几道定身符点下去,这些人一个个的,保持着气势汹汹的动作,定在原地。

    他们脸上的表情,嚣张不再,换上了惊恐。

    贺兰卿吓得往地上一跪:“仙人饶命!”

    其他家丁也跟着大喊,房间里此起彼伏地回荡着各种“饶命”。

    “贺兰卿。”云轻叫出他的名字。

    贺兰卿这才认真看向她,这会儿一下子认出了她:“是你?”

    想到念念不忘的人就在眼前,他于是笑了,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语气狎昵:

    “你知道我的名字?啊,我还不知道你的芳名呢。”

    说着,还眨了下眼睛,眼波乱飞。

    江白榆实在受不了了,忍着杀人的冲动,飞快地画了一道符文打向他。

    云轻淡淡说道:“贺兰卿,你快死了。”

    贺兰卿:“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云轻:“…………”

    第86章 无声道 锦瑟无端廿五弦

    云轻真是服了白榆。他要装的时候大家都看着他装, 结果现在别人想装一下他就捣乱。她都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了,只换来对方几声狗叫,简直滑稽。

    江白榆干咳一声, 给贺兰卿解了符。

    贺兰卿满脸惊恐,哐哐往地上磕头, 那一片春心顷刻化为秋风。

    “娘子饶命,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都是他们!”他说着指了指身边的家丁, “他们自作主张!我没有冒犯之意!”

    程岁晏禁不住感慨:“贺兰生也算是个人物,他的子孙怎么是这种货色。”

    “娘子, 啊不, 仙姑,”贺兰卿讨好地看着云轻,“仙姑,我可以走了吗?”说着,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轻手轻脚地便要往外走。

    “站住。”

    云轻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这贺兰卿人品虽然不怎么样, 在梦粱城却很有影响力。不如借着他的身份地位, 扩大一下择选的规模, 如此也能尽快帮师穆羽找到如意的人选,他们也好尽早动身去神乐谷。

    想到这里,云轻淡淡地扫了贺兰卿一眼,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具冰冷的尸体,把贺兰卿的冷汗都吓出来了。

    “仙姑,别杀我,你你你让我做什么都好啊!我家财万贯,祖父做着高官, 父亲也有官身,我是家中独子,九代单传!不管你要什么,我爹娘都能给你!”

    “我不杀你,相反,我还要救你。”

    “啊?”

    “你走近一些。”

    贺兰卿依言走到她面前,又很没骨气地噗通一声跪倒。

    云轻:“抬起头来。”

    贺兰卿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她。

    江白榆皱了下眉,不自觉地握住拳。

    云轻说道:“你把头抬高一点。”她要确认他脖子上那道红丝。

    贺兰卿不明所以,微微抬起一点。

    云轻一阵不耐烦,拿剑鞘直接顶住他的下巴,重重往上一抬。

    她动作有些粗鲁,这贺兰卿被冰凉坚硬的剑鞘顶着下巴,被迫仰头,他好像得了什么暗示似的,身体轻颤,喉结动了动,小声说道:“仙姑,是想玩弄我吗?”

    云轻:“……………………”

    咔咔——

    江白榆把拳头捏出了声音。

    浮雪翻了个白眼说道:“你的脑子要是用不上就挖出来炒一盘吧,闲着浪费。”

    贺兰卿被迫仰头后,脖子上的肌肤暴露在众人目光下,云轻仔细看完,看了眼辞鲤。

    辞鲤点头道:“是同命蛊。”

    云轻收回剑鞘,捏了个法诀把剑鞘仔细清理一遍,随后对贺兰卿说:“你被人下了蛊,命不久矣。”接着三言两语解释了同命蛊。

    躲在云轻身后的良宵,此刻看看贺兰卿,又看看云轻,满眼都是好奇。

    贺兰卿这会儿哪还顾得上良宵歹宵的,他面如土色,恳切地看着云轻,“仙姑,救命啊!”

    “我救不了你。”

    “啊?”

    “但是我可以帮你找到下蛊的人,”云轻说道,“对方既然还没杀你,事情就还有转机。等找到人,你们的恩怨你们自己解决。能救你的,也只有你自己,明白吗?”

    “明白,明白!”贺兰卿疯狂点头,又问,“那到底是谁给我下的蛊?”

    云轻悠闲地用食指轻轻敲了敲茶几,“不急,我的答案,可是有价格的。”

    “仙姑你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云轻也就不绕圈子,直截了当说了自己的要求。

    贺兰卿一听,这帮人只是想在梦粱城找一个聪明勇敢品性端正的女子,问对方要一滴耳后血,并且明确告知对方她会在这个世界上多出一个孩子……

    虽然听起来很荒诞,但是也不难办到。

    贺兰卿至此完全信了。对方不求财不谋利,一定是世外高人无疑。

    他忙不迭地答应,又保证又发誓,最后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自己,“那仙姑你看,我这个蛊……?”

    云轻知道,要让他用心办事,总要先给点甜头。于是说道:“我可以先帮你算一下,另一条蛊大概在什么人身上,先圈定一个范围。”

    “多谢仙姑!有劳仙姑了!”

    云轻先问:“你可是有什么仇家?”

    “没有没有,我这人一向脾气好,与人发生口角从来都是能忍则忍,吃亏是福。”

    云轻便知道他说的都是屁话,也就没当回事。

    同命蛊涉及到至少两个人,目前另一人的信息丝毫没有,也只能先从贺兰卿着手。要卜算得准确,需要贺兰卿的贴身物品,如头发丝、指甲、衣物饰品等。

    云轻正要开口要根头发,江白榆说道:“我来吧。”他真的不能忍受云轻触碰这个脏东西,以及脏东西的任何东西。

    这时,师穆羽忽然开口:“我想试试,可以吗?”

    大家都感到意外,云轻看向师穆羽,笑问:“你也修习卜算之术吗?那就试试。”

    “不是卜算术,”师穆羽摇了摇头,“我需要一把瑟。”

    江白榆给室内众家丁解了定身咒,让他们出去找鸨母要一把瑟。

    过不多久,鸨母满脸堆笑地走进来,身后两个家丁恭恭敬敬抬着个宽大的几案走入房间,几案上放着一把瑟。

    说是一把,不如说是一架。这瑟比琴长大许多,云轻估摸着,倘若立起来,恐怕比她还要高大些。

    家丁们小心翼翼地将瑟安放好,师穆羽一只骨肉匀停的素手往瑟弦上轻轻拨弄了一下,悦耳的弦音有如泉水般从瑟上泻出。

    师穆羽皱了一下眉,“怎么只有二十五弦。”

    “哎呀我的姑奶奶,”鸨母谨慎地赔笑道,“谁家瑟不是二十五弦呢。”

    “如果是五十弦就好了。”

    “五十弦?那不是上古传说中的瑟吗,这能当真?姑奶奶你快别拿我们消遣了,便是杀了老身,我也找不出五十弦的瑟呀!”

    师穆羽只好点了下头,“好吧。”

    鸨母和家丁们出去了,留下贺兰卿慌张又好奇地看着那把瑟,又看看师穆羽。

    师穆羽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众人解释道:“没想到这把瑟只有二十五弦,这样我也不太有把握了。”

    浮雪问道:“穆羽妹妹,你要怎么做?”

    “我们族中上下,修的都是无声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我们以乐声统领万物,追求的最高境界便是无声,所以叫作无声道。”

    云轻点头,无声道她还是听过的。

    师穆羽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世间的万事万物,对声音都是有回应的。不同的物,它所回应的声音不同。哪怕是同一根琴弦上,弹奏不同位置,所激发的事物也是不同的。”

    云轻说道:“所以你想通过弹奏这把瑟来引起蛊虫的回应?”

    “嗯,”师穆羽点了点头,“瑟的弦数众多,音韵多变,最适合用来寻找生灵。我想,这蛊虫应当也算生灵的一种。”

    “有道理。”

    师穆羽便不再多言。她左手按压住瑟的一端,右手一下一下地拨弄瑟弦,每拨弄一下,手指就换一个位置。

    她弹瑟时像是换了一个人,神情端肃,不再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众人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室内回响着叮叮咚咚的弦音。

    在某个弦音响过时,贺兰卿突然毫无预兆地“啊”了一声。

    众人精神一阵,都看向他。

    唯有云轻例外,她神色古怪地,斜着眼睛,目光往身后瞟了一下。

    随后她也看向贺兰卿。

    师穆羽停下拨弦的动作,轻声问道:“你有感觉?”

    贺兰卿捂着心口,神色迷茫地点头道,“我觉得心里,嘭的一下,好像在打鼓……仙姑,是不是蛊虫在动?”

    师穆羽沉默不语,重复拨了两下方才那道瑟音。贺兰卿惊恐道:“没错!你一拨琴它就动!仙姑快救救我,能不能把这虫子弄出来啊?”

    师穆羽没有纠正他这是瑟不是琴,她又拨了一下,然后拧着眉,一脸困惑,“咦?”

    浮雪问道:“怎么了穆羽妹妹,你快别

    卖关子啦!”

    “另一条蛊虫离我们很近,应该就在这个房间里。”

    “啊?!”

    众人一下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看向云轻身后,那个叫良宵的女子。

    良宵本来是伏在云轻身后躲避的,这会儿见师穆羽道破天机,她款款地站起身,方才的狼狈与恐惧荡然无存。

    她居高临下地扫视众人一圈,随后嫣然一笑,倒退几步走到窗前。

    这转折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贺兰卿颤抖着指向她,“原来是你!你这贱人,给我抓住她,抓住她!”

    然而云轻诸人依旧安坐,纹丝不动。他们又不是贺兰卿的家丁,没道理帮他抓人。

    于是良宵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翻窗走脱了。

    贺兰卿跑出去招呼家丁们,让他们都去抓良宵。

    然后他回过头,看到云轻几人悠闲地从房间里走出来,他也不敢抱怨,只委屈地看着云轻:“仙姑,你不是说要帮我吗?”

    云轻淡淡说道:“我们已经帮你找到下蛊的人,兑现了承诺。现在,该你履行诺言了。”

    “好好好,那个,你们能不能好人做到底,再帮我把这条蛊虫弄出来?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我爹在竹泽城做官,如果你们在梦粱城选不到合意的女子,我可以带你们去竹泽城选!”

    云轻微微一笑,“那就要看你的诚意了。”

    第87章 醋神 “兄弟,是不是你?”

    贺兰卿自然是不敢不有诚意的。

    他打定主意要好好表现, 没准仙姑看在他辛苦的份儿上,给他解了蛊呢。

    他对云轻说,可以写点悬赏文书, 命官府层层发放下去。

    有官府作保,又有重赏, 肯定会有人贪图钱财把家里女眷送来遴选。这又不是卖身,以后种出来的小孩也不需要他们负责, 这些人应该没那么抗拒。

    只要来的人够多, 总归能选到合适的。

    云轻点点头。她觉得这个贺兰卿,只要不涉及到女人, 脑子还是能用的。好奇葩一男的。

    贺兰卿得到首肯, 马上吩咐人下去写悬赏文书,他写了一封手书让人交给县令,把事情简单交代一番,当然了,信中同时要求县令抓捕妓女良宵。

    做完这些后, 贺兰卿讨好地看着云轻, 他不敢提太过分的要求, 只是说道:“仙姑, 你能不能帮我算算,良宵那贱人跑去哪里了?”

    云轻好奇地看着他,“你到底是怎么得罪她的?”

    “我没有得罪过她!”贺兰卿又气愤又委屈, “我花银钱养着她,给她穿金戴银,翡翠街谁人不知我贺兰卿出手大方,多的是女人想接近我呢!她简直身在福中不知福,给脸不要脸!”

    浮雪撇了撇嘴, “要么是你在别处惹了风流债,她不高兴了。”

    一说起这个,贺兰卿反而得意起来,“我的风流债多得很,谁知道她是因为——呃。”他忽然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珠儿动了动,神情渐渐严肃。

    程岁晏挑了挑眉,“还真是风流债?”

    “不是,我……”贺兰卿犹豫着,有些不确定,“我好像有一次喝醉了,在她面前说了一些话。”

    “什么话?”

    “没什么,兴许是我记错了。”他摇了摇头,匆忙和几人告辞了。

    “这人,”程岁晏看着他的背影,不屑地说道,“风流成性,如今栽在女人手里,也算罪有应得。”

    浮雪好奇道:“也不知他到底惹了什么风流债。”

    ——

    良宵翻窗之后,从倚香楼的后门跑出,先进了一家成衣铺,赊了一套简便的衣服鞋袜换上,又戴上一顶帷帽,随后她离开成衣铺,快步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一个客栈。

    这客栈叫作如归客栈,条件自然远比不上枕霞客栈,只能算是干净舒适。良宵走入客栈,对伙计说道:“我要找竹泽城来的陈三郎,劳烦你通禀一声。”

    伙计笑道:“请问你可是良宵娘子?”

    良宵点了点头。

    “陈三郎吩咐过,他在房间等你,我领你去。”

    良宵随着伙计来到人字号某个房间,伙计敲了门,说道:“陈三郎,良宵娘子来了。”

    门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面白无须、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在门口打量良宵。良宵掀开帷帽,朝他点了一下头。

    帷帽下的女子,粉脸桃腮,一双翦水秋瞳,稍薄的红唇旁边有一粒芝麻般的褐色小痣。

    似乎是被良宵的美貌惊到了,陈三郎愣了一下。

    随后,他把良宵请进房间。

    这陈三郎虽住着简陋的客栈,言行举止却还有些讲究,他请良宵坐下,给她倒了茶,接着又攀谈了几句。

    两人第一次见面,还不算认识,无非聊些天气风物。好在,良宵也来自竹泽城,他们还有些共同的话题,不至冷场。

    只不过,房间窄小,陈三郎面子上过不去,显得有些局促。

    良宵却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听陈三郎说那些废话,便觉不耐,直截了当地说道:“陈三郎,长话短说。我给你的信你想必已经看过了,否则也不会来到这里。”

    陈三郎张了张嘴,说道:“是啊。你在信上说,我妹妹的死另有隐情?”

    “是。你的妹妹锦娘,是被她的夫君活活打死的。”

    “你说什么?!”陈三郎猛地从椅子上跳起,瞪着眼睛一脸不可置信,“你说贺兰卿他……?”

    原来他们口中的锦娘,正是贺兰卿去年离世的妻子陈锦书,死的时候才二十一岁。

    这陈三郎大名陈逢春,与陈锦书是一母同胞的兄妹。陈氏早年间也是书香门第,只是到陈逢春父亲这一代开始,族中子弟不争气,陈氏逐渐没落。

    族里倒是出了个极为聪慧、读书天赋极高的后代,可惜是个女儿,这女儿正是陈锦书。

    陈锦书自幼与贺兰卿有婚约,她十八岁完婚,婚后不过三年,陈逢春便收到妹妹的丧讯,从此天人永隔。

    兄妹二人感情一向好,去年得知妹妹因病亡故时,陈逢春哭得几乎晕过去。所以这次一收到信件,陈逢春便怀着困惑来到竹泽城,哪知竟然听到如此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大冬天的,陈逢春竟出了一身冷汗,他敛容说道:“此事非同小可,你确定?”

    良宵重重点了点头,“我确定。”

    “你又如何得知?”

    “实不相瞒,我是倚香楼一个妓子,贺兰卿他是我的……”良宵咬了咬牙,挤出两个字,“恩客。”

    陈逢春听她如此说,表情便有些古怪。一个素不相识的妓女,竟然主动找到他,告诉他妹妹的死因,而罪魁祸首还是她的恩客。

    良宵继续说道:“那天贺兰卿喝醉了,在我面前说漏了嘴。他说锦娘主意大,不听话,还看不起他,他有一天喝了酒,看她对他总是爱答不理的,他便打定主意要教训她。

    他让四个丫鬟按住她的手脚,他用藤条抽她,后来又逼迫她跪在荆棘上,他用一把银壶敲她的头,把她的眼皮都打脱落了……”

    “你别说了,”陈逢春听得泪流满面,此刻也顾不上体面了,他痛苦地蹲在地上,“你别说了……”

    良宵静静说道:“锦娘当天夜里就断气了,第二天,贺兰卿买通验尸的仵作,验尸结果定了个突发心疾而亡。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锦娘,哥哥无能,竟然此

    刻才知道真相,你一定死不瞑目,哥哥对不起你!”陈逢春蹲在地上,哭得抱住了头。

    良宵垂眸看了他一眼,“你哭有什么用,你哭,能把贺兰卿哭死吗?”

    “那你说怎么办?”

    “你去衙门外击鼓鸣冤,状告贺兰卿杀人。”

    陈逢春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以为击鼓鸣冤是儿戏吗?我们无凭无据,若是被他反告一个诬告,该怎么办?”

    “你只管击鼓,我自然有办法让他招认。”

    “你凭什么?”

    良宵眼里闪过一丝决然,“就凭我赌上了一条命。”

    ——

    第二天,云轻再见到贺兰卿时,发现他竟然肿了半边脸。

    好像是被什么人扇肿的。

    云轻指了指他的脸,“你这?”

    一提这个,贺兰卿立刻泪眼汪汪的,“仙姑,救救我,我们家闹鬼了!”

    “闹鬼?”

    “对对对!”贺兰卿语速飞快地把昨晚的事说了。

    昨晚他搂着某个姬妾睡觉,半夜竟然疼醒了。

    他睁开眼,发觉黑暗中有人在打他耳光,还以为是那姬妾半夜行凶,气得他火冒三丈,腾地一下坐起身,唤人来点了蜡烛,他要好好教训这胆敢偷袭他的姬妾。

    哪知那姬妾却缩在床角边瑟瑟发抖,一脸惊吓过度的样子,不像是有偷袭他的胆量。

    他往床上摸了摸,摸到一只绣鞋。

    贺兰卿把绣鞋扔到地上,扯过姬妾骂道:“是不是你!”

    就在这时,地上的绣鞋忽然跳起,一鞋底扇到他脸上!

    他捂着脸,目瞪口呆。

    点蜡烛的丫鬟还没离开,看到绣鞋打人,尖叫道:“鬼啊!!!!”一道烟似的跑了。

    贺兰卿也哆哆嗦嗦地跑了,换了个房间,换了个姬妾搂着继续睡觉。

    刚一吹熄了灯躺下,脸上啪的一下。

    还是那个熟悉的感觉。

    他只好起身,招来人把绣鞋藏起来。

    但是没用,谁会想到一只绣鞋还能越狱的,藏起来的绣鞋又跑回来,继续打他耳光。

    他跑,绣鞋还能在半空中追着他打。

    如此,他被绣鞋打了半个多时辰,脸肿得一碰就疼。

    贺兰卿讲完,问云轻:“仙姑,你说,是不是良宵那个贱人干的?!”

    云轻摇了摇头,“我看不像。”

    程岁晏自言自语道,“这作案手法,怎么那么眼熟呢?”跟他被雪人非礼那次好像啊……

    他倾了倾身体,靠近江白榆,悄声问道:“兄弟,是不是你?”

    江白榆斜了他一眼。

    那眼神,程岁晏感觉,他要是再追问下去,下一个被鞋打肿脸的就是他了。

    于是他识趣地闭嘴,站在江白榆身后,朝着云轻挤了挤眼睛,然后无声地指了指江白榆。

    云轻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江白榆,随后对贺兰卿说道:“你昨天得罪了神仙,这才闹鬼。今晚应该不会闹了。”

    贺兰卿便放心了,问道:“那,我得罪了什么神仙?等下回家烧点香,向神仙告罪。”

    “是啊,是什么神仙呢……”云轻摩挲着下巴,喃喃说着。

    这时,江白榆忽然开口了:“醋神。”

    第88章 戏中人 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也是戏中人……

    云轻心口猛地一跳, 看向江白榆。

    他也在看她,坦荡地迎着她的视线,眯了眯眼睛。

    贺兰卿自言自语道:“啊, 想来是昨天吃酒席时不小心泼洒了醋?我回去一定好好拜一拜……对了仙姑,悬赏文书已经写好了, 我今天亲自去衙门督办此事。”

    云轻便满意地点点头,觉得这贺兰卿还算懂事。

    哪知, 他们还没动身去衙门, 衙门里却派人来请贺兰卿了。

    “贺兰公子,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有人敲了登闻鼓, 状告你故意杀人!”

    这也太突然了,云轻几人面面相觑,浮雪说道:“师姐,咱们也去看看?”

    云轻点头,心里禁不住感慨, 好像自从他们来了梦粱城, 诸事不顺。真该好好测测八字儿。

    可惜他们这几个, 她、浮雪、白榆都是孤儿, 辞鲤当猫的时候也不会去记自己的生辰,六个人里竟然只有岁晏和穆羽的八字儿是明确的。

    而且,听师穆羽说, 她也是从百子儿中孕育出来的,云轻都不好说这种从大西瓜里跳出来的八字儿,还能不能测得准命数。

    所以六个人,唯一有着正常八字儿的,竟然只有岁晏了。

    好离谱。

    ……

    说是去公堂, 贺兰卿的排场倒像是巡街,身后浩浩荡荡地跟着一群家丁。去的路上他还和衙役们有说有笑的,衙役们知道他有权有势,也都捧着他。

    来到公堂后,他却笑不出来了。

    地上跪着的是他大舅哥,他倒不怕,可旁边还站着一人,正冷笑地看他。

    良宵!

    一想到就是这下贱的娼妓给他下了同命蛊,贺兰卿太阳穴突突直跳,恨不得直接乱棍打死这女人。

    他咬牙,忍着恨意,先向堂上端坐的县令行了礼,因他有秀才功名,倒不必像陈逢春一样下跪。

    县令淡淡点了下头,见贺兰卿肿了半边脸,便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贺兰卿死死地盯着良宵:“贱人。”

    良宵勾了勾唇角:“贺兰公子,听说你在找我?”

    公堂外,围栏后面,不少老百姓在看热闹,大家都对贺兰卿指指点点的。因着有一群门神一样的家丁站在身边,百姓们不敢大声讨论,都窃窃私语。

    这贺兰卿算是梦粱城的名人了,街面上许多人都认识他。

    一见原告身边站着个女子,加之贺兰卿又是个风流的人,不少人都猜测这次案子和风月相关。于是大家更加兴奋。

    云轻几人也抱着胳膊在一旁看戏。浮雪摸出一把炒花生,一颗一颗地往嘴里抛着。

    这会儿,贺兰卿恶狠狠地看着良宵,说道:“赶紧给我解蛊,否则我就——”

    良宵挑眉:“就怎么样,杀了我?”

    杀是不能杀的。

    贺兰卿说道:“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良宵不屑地嗤笑,缓缓地,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这一下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县令在上首重重一拍惊堂木:

    “大胆!公堂之上,竟然敢舞刀弄枪的,来人,把她匕首夺了!”

    几个衙役便要上前,然而良宵猛地拔出匕首,往自己颈间一送,刀刃抵着细长的脖子,“都别过来!”

    衙役们脚步顿住,看向堂上的县令。

    这县令姓常,约莫四十多岁,两道杂乱的眉毛,一双狐狸眼里透着精光,鼻子底下两撇稀疏的八字须。

    常县令见良宵这样,一阵莫名其妙,“你又不是原告,你只是个证人,你这是何必!把刀放下!”

    “大人,不必管我,你请继续,”良宵说道,看了眼贺兰卿,“贺兰公子,希望你今天在公堂之上说的话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咱们俩都别活了。我说到做到。”

    “你……!”贺兰卿脸色铁青,气得脸上肌肉微微抽搐。

    县令又拍了一下惊堂木,重新问了一遍:“堂下所跪何人,所告何事?”

    “小人陈逢春,状告妹夫贺兰卿打死我妹妹陈锦书!”

    这一句话引得后面围观的百姓一阵骚动。豁,原来不是风月之事,竟是人命官司!

    大家便讨论起陈锦书,确实死的时候太年轻了,当时便有不少人惋惜,却没料到,竟是被打死的?这贺兰卿怎么如此狠毒,竟然活活打死发妻?会不会是诬告?

    陈逢春双手捧上状书,有个衙役接过来,转呈给县令。

    常县令快速扫了几眼状书,习惯性地抬起手指抹了下八字须。按照惯例,他该询问一下,于是他放下状书,随口问道:“贺兰卿,你可认罪?”

    “我——”贺兰卿刚要否认,余光瞥见良宵横了他一眼,手中的匕首握得更紧了。

    贺兰卿:“我认罪。”

    常县令:“!!!”直接傻眼。

    就认罪了?

    往

    常审理案件,不管被告有没有罪,总要狡辩几句,从来没有这么干脆就认罪的。

    常县令本来看了这状书还挺放心的。状书上根本没有凭据,人都死了一年多了,现在更不好开棺验尸,就算贺兰卿真的杀了人,只要他自己不认,没人能奈何得了他。

    可他偏偏直接认了罪!

    这这这,这位祖宗发什么疯!

    总不能你爷爷做着尚书,你就真的无法无天有恃无恐了吧?

    这让我怎么偏袒你,连个台阶都没有啊!

    常县令就像被火烤了屁股似的,坐立难安,他朝贺兰卿挤了挤眼睛,然而贺兰卿好似瞎了一般。

    “你认罪,你认罪了……”常县令气乐了,“你杀了陈锦书?”

    “是。”

    “为何杀她?怎么杀的?”

    都到这份儿上了,贺兰卿也没什么好瞒的了,一口气把那日的事情又说了一遍。

    当他说到具体的细节时,听者纷纷皱起眉头,有些脾气直的,顾不上身边有门神看着,直接破口大骂了。

    “好一个畜生!就该下地狱!”

    “让他死!一命还一命!”

    “乌龟养的儿子,下辈子投胎做猪狗!”

    “老婆不听话就该打,越打越听话。”

    “你说什么?!”

    “我说错了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打死一个再换一个就是了,贺兰章这么有钱又不是换不起。”

    “天老爷,畜生竟在我们中间!”

    好么,百姓们自己吵起来了。那几个人吵着吵着,竟开始互相推搡起来。

    陈逢春捶胸痛哭,仰头看着公堂外的一片青天:

    “小妹,你看到了吗!我已经让所有人都看到这豺狼的罪行!哥哥为你报仇了!你在天上也可以瞑目了!”说罢又是大哭。

    围观的百姓,有的在吵架,有的被这哭声感染,也禁不住抹起眼泪。

    眼见群情激奋,常县令慌忙一拍惊堂木:“先退堂,退堂!把被告先收押了!”

    贺兰卿被几个衙役压着走向后面牢狱,走时他昂头挺胸,冷冷地看了眼良宵和陈逢春,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笑。

    又有几个衙役前去维持秩序,百姓们不推搡了,依旧不愿离去,站在原地叽叽喳喳地讨论。

    常县令走下堂来将痛哭的陈逢春扶起,安慰了几句。

    云轻万万没想到,这贺兰卿竟是个杀人犯,杀的还是他自己的妻子。

    说来惭愧,她虽然卜算之术还不错,相术却很一般,没能通过面相看出他有命案在身,就这么翻车了。

    所以说啊,自从来到梦粱城,真是诸事不顺!

    浮雪气愤地把花生米咬得嘎吱作响,一边说道:“这个贺兰卿真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辞鲤问道:“依照人间的律令,贺兰卿该怎样判?”

    江白榆说道:“判绞刑比较合理。若是县令有心徇私,可能会留他一条性命。”

    程岁晏却笑着摇了摇头,用食指点了点他们:“天真。”

    辞鲤:“你是什么意思?”

    程岁晏说道:“依我看,这贺兰卿,最后应该会被无罪释放。”

    “你在开什么玩笑,大庭广众,他自己都认罪了,县令就算有心偏袒,也没法收场。”

    “啧,你们了解律令,但是不了解官场。要不要打赌啊小猫?输了你把耳朵弄出来给我们大家摸。”

    辞鲤刚要拒绝,云轻忽然把他往身后一拉,做出一副守护他的样子:“赌就赌。”

    辞鲤:“???”一群变态。

    常县令安慰了陈逢春几句后便去了后堂,良宵同陈逢春一起转身离去。

    两个衙役过来拦住良宵,说道:“良宵娘子,你涉嫌给人下毒,不能走。”

    “是吗。”良宵又拿出匕首来把玩,一边说道:

    “你们进去告诉他,就说我这人体弱,受不了牢狱之灾,在这衙门里要是一不小心死了,会有人后悔的。就这么说,去吧。”

    浮雪凑到云轻身边悄悄说道:“这良宵,胆色不错嘛。”

    两个衙役听良宵如此说,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留下拦着良宵,另一人狐疑地去往牢狱,过不多久,噔噔噔地跑出来,朝同伴摆了摆手,“先,先让她走吧。”

    良宵勾着红唇,微微一笑。

    当经过云轻一行人时,良宵忽然止步,转个弯走到云轻面前,笑盈盈地朝她福了福身。

    云轻不动声色,视线有意无意地在良宵修长的脖颈上扫过,并未看到红丝,想必是被她用水粉遮住了。

    良宵笑道:“忘了说,我还要多谢仙姑呢。”

    云轻背着手,轻轻一挑眉:“哦?谢从何来?”

    “幸好你们发现和揭穿了同命蛊,否则,要让这厮相信同命蛊的存在,还得费我好一番口舌。”

    云轻摇头失笑。他们看足了这一场戏,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也是戏中人。

    第89章 逆转 “太久没有多管闲事了。”……

    常县令换下官服后, 马不停蹄地去了牢狱,一见到贺兰卿,他便苦笑道:“世侄啊,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现在让我很难办啊!”

    贺兰卿大大咧咧地说道:“一言难尽,先让我出去, 这里臭死了。”

    “好好好, 我已经摆了酒席,你先去更衣。”

    这常县令同贺兰卿的父亲一般年纪, 却对贺兰卿做小伏低, 贺兰卿也习惯了,安心享受他的奉承。

    贺兰卿作为杀人要犯,竟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离开牢狱,由几个美貌丫鬟服侍着更了衣,之后坐下吃了几杯热酒压惊, 这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同常县令说了。

    常县令听得一愣一愣的, 又是同命蛊又是仙姑又是闹鬼的, 怎么这位混世魔王一天的经历比别人一辈子的经历都精彩……

    常县令沉思片刻, 说道:“你说的那些神鬼之事,我一凡俗之人也左右不了。如今我先想办法帮你把杀人的罪名脱了。”

    “也好,那就有劳你奔波了。”

    “嗐, 你我是什么关系,说那些客气话就见外了。”

    “这事我会写信告诉爷爷的。”

    常县令一听这话,笑得八字胡都快倒过来了,“哎呀,好说, 好说。你先同我讲讲,这陈逢春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就一破落户。”接着三言两语说了陈氏的情况。

    陈锦书长大成人时,陈氏已经败落,贺兰家如日中天,贺兰卿和他父母那时都看不上陈氏,想要悔婚。

    因这陈锦书颇有才名,贺兰生寄希望于她能教养出几个长进的儿孙,所以做主继续完婚。

    贺兰卿还因此闹过一场,贺兰生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派老仆去竹泽城暗暗观察,仆人回来报知陈家六娘生得花容月貌,贺兰卿这才满意。

    在贺兰卿看来,人的才华无非是锦上添花,最重要的还是出身。自然,于女人而言,最重要的是好看,好睡。

    常县令听到这里,脸上有些挂不住。他便是出身普通人家,靠着读书出头当了官,家乡父老人人称羡,他们又哪里知道,他如今一把年纪了还要巴结这个出身好的公子。

    常县令假装擦汗,偷偷揉了一下僵硬的脸颊,笑道:“是,是这样的。”

    ……

    陈逢春和良宵买了供品和纸钱,去陈锦书墓前祭奠一番,两人又商议着,要给陈锦书迁个坟,否则等以后贺兰卿死了,陈锦书还要和打死她的畜生同穴,做鬼也会恶心的。

    陈逢春坐在坟前,说着些陈锦书以前的事。

    “她从小就聪明,读书也是一等一的好,比我们这些男丁都聪慧得多,族中长辈感叹了许多次,怎么她偏偏是个女儿身。”

    “她很孝顺体贴,得到一点好东西,总要先献给爹娘。我这个做哥哥的,有时候都自惭形秽。”

    “她看事情总是很通透,见解犀利,也因此有时候说话不留情面,容易得罪人。不过,我们都喜欢跟她聊天,总是能听她说出让人耳目一新的观点。”

    “她时常用玫瑰花自己做胭脂,这些胭脂

    还曾寄放在水粉店售卖。”

    良宵神色怔怔,喃喃说道,“我竟不知道,她还卖过胭脂。若是知道,肯定要买些来。”

    陈逢春便看向她,他好奇问道:“你跟我妹妹到底是什么关系?”

    良宵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们其实,没什么关系。”

    陈逢春愣了一下,“怎么可能?”

    良宵摇了摇头,“她是清白好人家的女儿,我是受人唾弃的风尘女子,你说,这样的两个人,能有什么关系呢?”

    “既然你们素不相识,那你为何要帮我?”

    “你不必知晓。走吧,回去好好休息,明天继续去敲登闻鼓,我倒要看看这县令能拖到几时。”

    ……

    陈逢春回到如归客栈,眼看到了晚饭时分,他找伙计点了一碗素面,坐在客堂里吃。这面煮得老了,面条一夹就烂,他吃了两口,便有些不满,招来伙计说了。

    伙计笑道:“这面既然煮熟了,能吃,那便不能退。客人如果不喜,可以再点一份,我保证这次叮嘱厨下,火候小一些。”

    再点一份,那就意味着再花一次钱,陈逢春只好作罢,埋头继续吃面。

    伙计离去,对着陈逢春的背影翻了个白眼,无声地说了三个字:穷讲究!

    这碗素面吃到一半时,陈逢春面前坐下一人。

    客堂里明明还有空桌,这人偏偏要来拼桌,陈逢春心里不喜,因着出门在外,也不好与人起争执,只好忍着,低头继续吃面。

    那人却开口叫了他的名字:“陈逢春。”

    陈逢春动作一顿,抬起头,见对面坐着的是个肤色黝黑的汉子,他并不认识。

    他将嘴里的面条咽干净,用一条洗得发白的旧帕子仔细擦了擦嘴,然后说道:“阁下是谁?如何认得我?”

    “我是谁不重要。你跟我来。”

    黑壮汉子将他带到梦粱城最好的酒楼,两人进了雅间,点了一桌子酒菜,待酒菜齐备之后,伙计退出去,小心将雅间的门关好。

    陈逢春看着那一桌子大鱼大肉,吞了吞口水。他知道自己这样的反应很不体面,脸不自觉地红了。

    那汉子将一个匣子放到陈逢春面前,说道:“打开看看。”

    陈逢春好奇地翻开匣子,匣里透出的金光,一下子晃得他眯住眼睛。

    这里面,竟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匣子金砖。

    陈逢春愣愣地看着金光闪闪的匣子,只觉一阵口干舌燥。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见过这么多钱了。

    ——

    次日一早,良宵来到如归客栈,与陈逢春汇合,两人一同到了县衙门口,站在登闻鼓前。

    昨天的事情不胫而走,有几个百姓心急想知道后续,竟已经早早等在登闻鼓前,等着陈逢春敲鼓,好去呼朋唤友再来看升堂。

    陈逢春站在鼓前,迟迟不肯动作,良宵见状,把鼓槌拿下来塞到他手里。

    陈逢春却将鼓槌放了回去。

    良宵拧了下眉,“陈三郎,你?”

    至此,陈逢春终于无法逃避和拖延,硬着头皮说道:“良宵,我今天……我是来取状书的。”

    良宵一愣:“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告了。”

    “你!”良宵脸色一沉,冷冷地打量他,忽然冷笑,“贺兰卿给了你什么好处?”

    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秽物,陈逢春脸上挂不住,垂着眼睛不和她对视,只是说道:“你别问了。”说着,便要往县衙里走。

    “你站住,陈逢春!”良宵在他背后叫住他,高声说道,“锦娘可是在天上看着呢!”

    陈逢春憋红了脸,说道:“我有苦衷。”

    良宵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陈逢春嫌弃地一甩手,皱眉说道:“大庭广众别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

    良宵:“你有什么苦衷,是比锦娘被活活打死还要苦吗?陈逢春,别让我看不起你!”

    “你懂什么?!”陈逢春也绷不住了,红着眼睛说道,“这么多年来,我因为家道中落,受尽多少白眼,吃饭都要吃人家剩下的!

    人情冷暖,只有亲身经历过的才能体会,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指责我!

    是,我妹妹是死得很惨,可她的死又不是我造成的!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却还要活着。

    我这样做也不过是为了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至少我爹娘百年之后能得上一副好棺材!锦娘那么孝顺,她在天上肯定也会支持我的决定的!”

    良宵冷笑:“说得冠冕堂皇,你还不是为了你自己!你不仅贪慕富贵,还虚伪懦弱!陈逢春,你就没有一点羞耻心吗?”

    “呵,羞耻心?”陈逢春好似终于抓到她的把柄似的,他嘲讽地看着她,嘴角扯出一个怪笑。

    他说:“你一个风尘女子,跟我谈羞耻心?你伺候过多少男人,怎么不去跟你那些恩客谈谈羞耻心?”

    良宵咬牙,忍着泪水说道:“是,我是一个娼妓,可如今你做的事,连娼妓都不齿。”

    这时,一道声音传来:“良宵娘子,话可不能这么说。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众人循声望去,见贺兰卿站在县衙门口,手里拿着一张卷成筒的纸,笑得一脸得志。

    良宵嫌恶地看了他一眼。

    贺兰卿自然也恨她,只不过经过昨晚常县令一番劝导,他现在也就克制心性尽量不去刺激她。

    常县令的原话是:“不管怎么说,先骗着她把蛊解了,之后还不是你想怎样怎样。

    女人耳根子都软,你慢慢地磨她,切不可逞一时痛快。先忍着,若你说的那位仙姑能帮你解蛊,也是再好不过。两边都下注,总归不会错的。”

    贺兰卿便被说动了。

    这会儿,贺兰卿走到两人面前,将手里那筒纸递给陈逢春,原来这正是陈逢春的状书。

    陈逢春拿回状书,意味着此案没了原告,常县令又不可能主动追查,也就这么稀里糊涂结案了,被告贺兰卿无罪释放。

    贺兰卿对陈逢春说:“大哥,等会儿去家里吃饭,我命人备了酒席。你也真是的,来了梦粱城,怎么住客栈,是不是不把我当亲戚了。”

    陈逢春到底还要点脸,一张白净面皮变得通红,“不、不了,我家中还有急事,这就走了。”说着转身落荒而逃。

    贺兰卿看向良宵,柔声说道:“我前儿给你打了副红宝石头面,那天本来是想亲自送去给你的,没想到你那样对我,”说着幽怨地看了她一眼,“你的气也撒完了吧?”

    良宵面无表情地,手向着袖子里摸去。

    贺兰卿头皮发炸,伸手要栏她,哪知她这次掏刀子比上次还快,嗖的一下,掏出来的匕首直接没带鞘的,银光一闪,刀刃又抵着上了脖子。

    贺兰卿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他之前还觉得良宵只是要拿同命蛊威胁他认罪,不太信她真的会自杀。

    现在,看到她这样,他才是真的怕了,没想到这个女人能疯癫至此。他很好奇,这疯女人到底和陈锦书是什么关系,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贺兰卿紧张道:“你先把刀放下,咱们有话好好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好不好?我,我可以许你正妻之位。”

    良宵气笑了,“贺兰卿,你不会以为做你的妻子是什么荣耀无匹的事吧?”

    贺兰卿沉默,他是真这么想的,但是怕刺激到良宵,他不敢说实话。他只是说道:“我没那个意思。良宵,你到底要怎样?”

    “我要怎样?”良宵眼里忽然涌出泪水,“既然律法给不了我正义,那我只好自己伸张正义了。杀人者,偿命!”说着闭了眼睛,握紧匕首猛地往颈侧一刺!

    贺兰卿惨叫一声:“不要!!!”

    当啷——

    想象中的血腥自戕没有出现,匕首脱手,掉在了地上。

    一同掉在地上的还有一颗松子儿,只是不太显眼。

    良宵睁开眼,眼里透着迷茫。

    贺兰卿四下张望,登时眼睛一亮,如获大赦:“仙姑!”

    不远处,云轻一行人缓步走近。

    云轻一边走,一边说道:“我知道为什么咱们诸事不顺了。”

    浮雪问道:“为什么?”

    “太久没有多管闲事了。”

    第90章 解蛊 如果有来生,我想做一棵树……

    贺兰卿仿佛看到救星, 往云轻身边一站。

    良宵恨恨地看了眼云轻,讥道

    :“你们修道之人,也要来做富贵人家的狗吗?”

    云轻并不恼, 看着她说道:“你跟我走。”

    良宵不肯,不过这也由不得她。江白榆点了个定身咒, 云轻直接把她往肩上一扛,围观者纷纷侧目, 如此, 几人招摇地回到枕霞客栈。

    到客栈,一路回了天字一号房那个院子, 走入花厅, 云轻把良宵放到椅子上,说道:“你先保证不自杀,我们才给你解咒。”

    “好。”

    云轻看了江白榆一眼,后者解了良宵的定身咒。

    伙计送来热茶水,浮雪倒了碗茶递给良宵, 温声说道:“呶, 先喝口热茶暖暖身体。”

    良宵双手捧着茶碗, 微烫的碗壁一点点温暖着她冰凉的手心。她低着头, 眼泪一滴一滴地落进茶水里。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竹泽城一个贵人家里。”

    那时她十八岁,而陈锦书十七岁。

    十八岁的良宵, 已经做了五年妓女。

    七岁因父亲获罪,她被官府发卖,在青楼里养了六年。从十三岁开始,她懵懵懂懂地踏上这一行,在一个还算是孩子的年纪里, 周旋在不同的男人身边。

    他们侮辱她,践踏她,诱哄她,讨好她,为她一掷千金,也为她争风吃醋。她见惯了风月,也见惯了人性。日子就这样过着,如果让她评价,她觉得不好也不坏。

    因为梦粱城的贺兰家已经向陈锦书下了聘,陈锦书与贺兰卿的婚事板上钉钉,因此被冷落了许久的陈氏一族又被竹泽城的贵人圈子重视起来,有人家摆宴席,邀请陈锦书赴宴。

    良宵因弹得一手好琵琶,也应邀来宴席上献艺。席间有人嫌弃她是风尘女子,毫不掩饰地嘲讽了几句。

    对于世人的鄙夷,良宵已经见怪不怪了。说实话,她自己也是看不起自己的,妓女么,本来就该低人一等。

    可是这个时候,陈锦书说话了。

    “如果你觉得做皮肉生意是下贱的,那么那些□□的男人应该同样下贱才对。听说你的夫君曾在青楼与人大打出手,请问,你怎么看?”

    对方被陈锦书气得脸都扭曲了,因着陈锦书即将成为贺兰家的长媳,不敢还嘴。

    陈锦书又说:“我们与其追问她为什么当妓女,不如想想,是什么人把她变成了妓女,又是什么人创造了妓女这个行当。这些人才是真的该下地狱的。

    你能坐在这里嘲讽一个苦命的女子,并不能证明你比她高贵,只能证明你比她命好,仅此而已。”

    一席话惊世骇俗,满座皆变了脸色。

    良宵的心脏怦怦直跳,她这一生随波逐流,从未深想过这些问题。关于人生,关于命运,关于贵贱。

    长久以来,别人谈及风尘女子时那或暧昧或鄙夷的神态,好似在她心里扎了根,使她想起自己的人生时,也总是暧昧或者鄙夷的。

    可是她做错了什么呢,她只是一个想好好活下去的人啊。

    陈锦书的这番话,将过往的一切都打碎了,良宵好像从一个沉沉的梦里醒来,回看人生,顿觉原来如此。

    她只是命苦,她并不是天生下贱。

    陈锦书自己都不知道,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有个人将她奉为知己了。

    良宵虽然将陈锦书奉为知己,却并不敢去结交。尽管她心里知道自己并不是下贱的,但世人不这样认为。她身为风尘女子,又怎好与清白人家的女儿有牵扯呢。

    所以她只是暗暗地留心她的消息,兴致盎然地听竹泽城的贵人们谈论这个即将嫁给贺兰卿的女子。

    她假装自己已经和这样一个人成为朋友。

    后来有一次,也是在一个宴会上,良宵献艺过后,陈锦书夸她弹得好,良宵笑着福了福身,“娘子谬赞。”

    那是她们之间唯一一次对话。

    再后来,陈锦书十八岁风光出嫁,三年后死讯传回竹泽城,在听说陈锦书病故的那天,良宵把自己关在房间,放声痛哭。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她的知己死了。

    她被一股执念牵引着,总怀疑陈锦书的死因。因为此前竹泽城的贵人们就讨论过,说陈锦书与贺兰卿夫妻不睦,曾吵过架。

    陈锦书又年轻,风华正茂的年纪,病故一说不太令人信服。

    二十二岁的良宵,已经做了九年妓女,攒够了赎身的钱。她赎身之后,独自前往梦粱城。

    重新做了妓女。

    贺兰卿实在是很容易讨好,他像很多她见过的男人一样,只要一涉及到下半身,就好像丧失了正常思考的能力。

    良宵接近他,取悦他,迎合他,终于获得了他的信任。

    一次醉酒,在她状似无意的刺激下,他将陈锦书之死和盘托出。

    悲愤,痛苦,同情以及巨大的恨意交织拉扯着良宵,可她知道她不能露出马脚。

    她仰头喝干一杯酒,掩饰异常的神色,接着柔柔一笑,眉眼间风情万种,她说道:“呀,你可真是威风。难怪有那么多女子为你痴狂。”

    贺兰卿托着她的下巴,吃吃笑道:“那又怎的,我只钟意你,旁的女人我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良宵的纤纤玉指往他额头上点了点,一脸又爱又恨的样子,“油嘴滑舌。”

    她把他扶到床上,转身取了同命蛊,下进酒里,随后温柔款款的递给他,“吃下这杯酒,咱们就安歇吧,让我看看你有多威风。”

    ——

    浮雪听哭了,师穆羽摸索着,递给她一方帕子。

    良宵此刻已经平静下来,谈及生死,她语气冷淡:“从给他下同命蛊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

    之所以等到现在,只不过是为了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罪孽。

    如今我的目的已经达成,县令如何判他,已不重要了。除非你们能软禁我一生一世,否则我必定以命相换。”

    云轻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程岁晏感慨道:“没想到你是这样侠义的女子。”

    “如果有来生,我想做一棵树,独自在无人的角落里生长。”良宵说完这话,便欲起身撞墙,云轻却一把按住她。

    良宵静静地看着云轻,说道:“人固有一死,我为知己而死,死得其所。我看你们也不像是助纣为虐的人,那么请问仙姑,你又为何阻拦于我?”

    云轻答道:“人固有一死,但是你同贺兰卿一命换一命,似乎有些不值。”

    “命在我手,值与不值,自然该我说了算。”

    “既然你叫我一声仙姑,这个忙我们自然是要帮的。”

    良宵一愣,“什么意思?”

    “你活,他死。”

    良宵摇了摇头,“这同命蛊是我偶然救了一南疆女子,她作为答谢送给我的,一生俱生,一死俱死,解不了的。”

    “那是你没遇上我们,刺哩哩,上。”云轻说着,笑着看了眼辞鲤。

    辞鲤翻了个白眼:“少跟白榆厮混,你现在越来越能装了。”

    江白榆心口一甜。

    辞鲤走到良宵面前,道一声“得罪”,伸指飞快地封住她全身各处经脉,只留给蛊虫一条活动的通路。

    随后他左手食指往良宵胸口一点。虽说男女有别,但人的气海在胸口,从膻中穴输入修为是最快的方式。更何况,他只是个小猫咪。

    蛊虫本来潜伏在良宵心田,因着大妖灵力的驱动,慢慢地躁动,顺着血液往上爬。

    良宵只觉一股暖流先是从胸口涌入,随后缓慢地,从左心向上移动。

    与此同时,好像是抽筋一样,有一股不属于她的悸动也以同样的轨迹向上爬行,与暖流的轨迹重合。她一脸惊疑不定。

    辞鲤右手捏着跟银针,先是往良宵颈侧红丝的一端刺了一下,她白皙的皮肤上便冒出血珠儿。

    然后辞鲤手指一翻,银针掉个,原来这银针的另一端是一个钩子的形状。待到把蛊虫逼到红丝之处,他捏着银钩探入血珠里,飞快地一挑。

    银钩上挂着根淡红色的小虫 ,约莫半寸多长,只比头发丝粗一点。

    若非它正攀着银钩扭曲挣扎,云轻会以为

    这只是什么动物的一根毛发。

    众人都凑近一些观看,浮雪瞪大眼睛,“哇,这就是同命蛊吗?还真是一条虫啊?”

    辞鲤说道:“笨蛋,蛊虫蛊虫,当然是虫了。”

    良宵从震惊中回过神,盯着这挣扎的虫子问道:“把它杀掉,贺兰卿就能死了对不对?”

    “对。”

    “那还等什么,我现在就杀了它。”良宵说着,伸手就要来捏这条蛊虫。

    辞鲤却躲了她一下,云轻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拔掉塞子,将瓷瓶伸过来,辞鲤把蛊虫抖入瓷瓶。

    这瓷瓶里装着灵泉,可以暂时养着蛊虫不死。

    良宵急切道:“为什么不杀掉它?”

    云轻微微一笑:“你都叫我仙姑了。不显示点神通,算什么仙姑。”

    辞鲤不屑地“切”了一声,“装吧你就。”

    云轻笑道:“小猫别嚣张,你还欠我们一顿耳朵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