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小鱼 那不是她的惊吓幻想。

    这晚后面的对话陶栀子已经记得不真切了,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给对方留着一份小小的内心的空间。

    陶栀子看天色已经晚了,在心里合计着一会儿出门吃点什么, 但是晚餐还是又一次被江述月提供了。

    江述月已经吃过了,就在她睡觉的时候, 可她当时半点没有意识到,也没有闻到气味。

    对于一人食来说有些丰盛了, 都是优质高蛋白和蔬菜, 连主食也是粗粮。

    “你平时就吃这些?未免太健康了吧。”

    陶栀子边说着,便将那一叠扒鸡挪了个位置,这是这份晚餐当中相对来说最不健康的东西。

    一边吃着,她一边还担忧着:“你说你这里要了两份晚饭,厨房那边不会觉得奇怪吗?”

    “想太多。”江述月从架子上抽出了一本时事相关的期刊, 在一旁闲适地看着, 闻言,抬起头看她一眼。

    一时间, 陶栀子开始意识到自己和他有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她忧虑的东西太多, 做事情也注意礼貌周全, 生怕别人觉得自己添麻烦。

    江述月则不一样,他礼仪依旧周全, 涵养很好,但是却不如她那般小心翼翼、束手束脚。

    陶栀子默默吃着饭, 借低下头的动作用余光偷偷观察他。

    她也不清楚自己观察他这件事是否被察觉过, 但是江述月不说,就证明这至少没有触犯到他的禁忌。

    说来说去,她至今也不知道江述月的禁忌和喜好。

    正如同他待自己, 向来态度上不冷不热,但是陶栀子却能用心去体会到什么。

    双眼和其他感官都可能欺骗你,一个人看着你的时候没有微笑,或是这个人性情冷清,这也丝毫不妨碍他对你好。

    陶栀子有时候在猜测,可能是因为她的心脏从小就比常人脆弱很多,于是她很幸运可以捕捉和感受到更多细枝末节的东西。

    她以往虽然也低头用餐,但绝对没有这么低,几乎要把半个头埋了进去。

    这一点都不文雅,她深知。

    但是权衡了之后,还是选择这样做,好像是一种下意识掩饰心虚的行为。

    她总希望自己尽可能吃慢一点,这样她就能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江述月始终没有向她的方向看,大概是因为自己上次说,如果他看自己用餐,她会感到紧张。

    依旧是吃不下太多,但是在这里,再也没有人责怪她浪费食物。

    在福利院的时候,吃得少不是坏事,因为可以匀出多余的食物给其他孩子。

    十六岁离开福利院去独自面对社会的那一天,她才知道这世界似乎会谴责很多事情。

    吃得太少骨瘦如柴会被说,吃胖会被说,为人外向被说,为人内向也会被说……

    江述月低头看了一眼餐盘

    上剩余的食物,虽然没有说什么,眉宇间却有些忧心忡忡。

    用完餐,又该到了告别的时候。

    江述月从未下过逐客令,但是陶栀子一般会密切关注时间,争取不打扰任何人的生活。

    这一次,江述月没有只和她走到藏书阁门口,而是直接和她一起穿越大半个公馆,走向她的住所。

    像是送她回去的意思,但是陶栀子并不确定。

    临别之际,江述月在台阶下止步,陶栀子自己一步步上了台阶。 

    忍不住回头时,惊喜地发现他还在原地。

    她心里一直荡漾着一个莫名的念头,一直不好意思说,但是如果这是他们今天最后的对话,她希望不是一句陈词滥调的“再见”,而是……

    “明天能去找你补觉吗?”

    这句话,在他俩以外的人看来也许充满了暧昧。

    但是陶栀子从江述月淡定的眸光中读懂,他明白自己意图单纯。

    “为什么?”江述月问道,他似乎之前不是喜欢追问的人。

    “你那里是我最近几天唯一能彻底入睡的地方,可能有很多书籍的地方磁场好吧。”

    话刚说完,陶栀子心里小小吃了一惊,竟然被她真的圆过去了。

    “你来吧,但是别给我带东西了,这不是交换。”

    他答应了。

    陶栀子心弦微动,好像终究是被他洞察到了一些心思。

    要去古树咖啡馆打包一杯咖啡,加上走路和等待,至少需要耗费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但那是陶栀子目前能提供的自认为最有诚意的东西……

    他们挥手作别,陶栀子进了屋,立刻蹬掉鞋子去屋内的窗户看外面。

    这窗户平时反光得厉害,难以看清室内。

    站在这里,她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大大方方地看他了。

    她甚至对自己举动感到疑惑,因为细想之下,这个行为,除了多看他两眼,好像没有实质作用。

    她向来务实,很少做一些无意义的事情。

    心口像是被放入了一只小鸟,在愤怒地在里面跳来跳去,去头撞击她的心房。

    有点微疼,有点酸涩,说不上开心还是失落。

    这更加加剧她站在窗口看他这个动作的无意义,但是她的脚步更城市,死死钉在原地,无法驱动。

    ……

    晚上检查行李的时候,发现包里带的煎饼已经空袋了几包。

    在她心情好的时候,她喜欢买上一点虾皮,和大葱的葱白和葱绿分别切丝,均匀铺在摊开的煎饼上,最后撒上一层芝麻盐,将煎饼卷起来。

    这个吃法算是经典吃法,没那么多花头,有虾皮提供的海物的鲜味,有葱丝的辛辣,以及芝麻的醇香,还没煎饼本身自带的麦香。

    她至今只知道江述月也像刘姨一样在公馆内有自己固定的居所,但是她从未知道具体地点,大概从他送自己回小木屋之后前行的方向。

    她猜测,他们之间至少隔着主楼。

    从意识到这件事开始,她晚上在阳台上乘凉的时候,视线总是投向主楼,更准确地说,她的视线是穿透主楼的。

    透过主楼去猜测主楼的另一边,猜测江述月晚上回到住所独自一个人会做些什么,是否像其他年轻人一样刷短视频刷上一晚上,或者躺在床上一脸傻笑和异性聊天……

    这些念头被她彻底否决,因为她从未发现江述月有手机依赖,甚至从未见他掏出过手机。

    他明明看似年轻,却把生活过得像养生的老人。的

    他偏偏不一样,也偏偏无法复制。

    世上只有一个如木星一样沉默而璀璨的江述月。

    /

    晚上睡前,陶栀子想了很久,还是从枕头下掏出手机,看着自己信箱里无数关怀的信息。

    孙医生大概是发动了其他人一起来做她的思想工作。

    陶栀子心有惭愧,但是对于继续接受治疗这件事,她心意已决,且再也没有其他答案。

    索性先暂时冷处理。

    掠过所有的信息,她终于找到了和方萍园长的对话框,犹犹豫豫发了个「方妈妈您好」。

    方妈妈,这是园里所有孩子对她的爱称,陶栀子作为第一批被她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将这三个字叫得格外顺口。

    对话框很快开始闪烁,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得知方萍此时有空,陶栀子这才直接打电话过去。

    两人寒暄了几分。

    方萍在电话那头说道:

    “小陶啊,最近孙医生有找过我,让我给你发点消息,劝你回去治疗,但是我没有发,我相信你有自己主意。”

    “我最近在林城过得挺好的,吃了很多好吃的,走过很多街道,认识了新朋友,也一直有用药物控制,情况挺稳定的。”

    陶栀子语气上扬,跟方萍分享着自己的近况,说到“新朋友”的字眼时,她下意识又想起江述月了。

    “那就好,我也支持你去外面看看,在安州这小地方待了这么多年,多去大城市看看,那里的人文啊历史啊,都是很棒的。”

    方萍有时候对她说话总像一个老师,陶栀子乖巧地答应着。

    随后,在两人沉默之际,她沉吟了好一阵。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方萍太了解她,瞬间发现她话语间的迟疑,便温声问她。

    “我最近在林城看到陈友维了。”

    陶栀子开门见山,声音坚定。

    “小陶啊,你是不是看错了,陈友维一直关在安州监狱呢,我好些年没听人提起他了。”

    方萍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也是狠狠一愣,随即说着些宽慰人的话。

    “您忘了吗?算下年限,他在不减刑的情况下也出狱两年了,而且当年瓦斯爆炸,烧伤了他的眼角,连伤疤都对得上,我不可能认错的。”

    陶栀子对陈友维的存在万分笃定,一提到这件事,她气血上涌,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方萍察觉到了陶栀子的身体变化,连忙劝道:“小陶啊,你可千万被为那种人动气,如果你确定他在林城,要不你还是换一个城市,他这个人,到哪里都是一颗定时炸弹……”

    陶栀子冷静地问了一句:“您还记得小鱼这个名字吗……”

    方萍闻言,一时默然,像是在斟酌字句,想尽可能委婉地说点什么,拿出小时候哄她的语气说:

    “乖小陶,你怎么现在还想着小鱼啊,当时医生说可能是你惊吓过度出现的幻觉,警察也勘察过现场,世上不存在小鱼这个人啊……”

    陶栀子听到这里,从鼻腔中发出了一声冷笑,但更多是一种不甘,还有满满的委屈。

    她替小鱼委屈。

    “小鱼是个比我还可怜的孩子,如果这世上只剩下我记得她,那她该死得多不甘啊……”

    她的声音陡然间因为充血而变得嘶哑,一改她平日面对生活时的神情,猛然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时间连她都觉得陌生。

    “好好好,小鱼是存在的,我们心里都念着她呢。”

    方萍见状,连忙一改刚才理性的口吻,彻底顺着陶栀子的话说下去。

    但是如今的陶栀子却咬着唇,一言不发。

    她心如死灰。

    即便所有人为了关照她而假装承认小鱼的存在,但是她深知,在所有人心里,他们都和医生一样是认为她精神出了问题,记忆错乱了。

    但是,她亲眼见过小鱼,和小鱼一起对话,亲眼看到小鱼被陈友维一遍又一遍地毒打。

    那个浑身伤痕的孩子,和她在暗室里报团取暖。

    小鱼浑身伤痕,旁人的一个拥抱落在她的伤痕上都痛苦不堪。

    她清晰记得小鱼在临死前的日子里,身上的伤口发炎,浑身高烧不退。

    陶栀子被吓得痛哭,小鱼身上伤口溃烂,却不如她那般脆弱痛哭。

    正因为对那痛楚已经习以为常。

    “栀子不哭,我一点都不疼。”

    小鱼声音稚嫩中带着嘶哑,因为平时在陈友维面前大

    喊大叫太用力了,还带着孩童特有的上扬语气。

    手忙脚乱地用袖口最干净的地方给她擦眼泪,可明明小鱼才是那个最惨的孩子。

    她是在暗室里不见天日的孩子,从未呼吸过一次自由的空气。

    小鱼隔着黑暗,眼神坚定地叮嘱她:

    “栀子,如果有机会,一定要不停往外跑,不要害怕他的毒打,他以为只要把你打痛了,你就不敢跑,我之前就是被打了,我第一次没有跑的勇气,就再也跑不掉了。”

    “栀子,在他打你最狠的时候,你要装作害怕,痛死也要往外跑,跑到公路上去,去放声求助!”

    如果没有小鱼的提醒,她永远都没有勇气在肩膀上被划开血盆大口的时候,还敢不要命地反抗。

    那日她眼前一片红,像是坠入猩红的大海。

    血让她眼前所有一切都成了红色,分不清那是夜的黑。

    陶栀子幸运在,她最终还是长大成人。

    但是小鱼的人生却定格在七岁,她不仅没有父母,还没有户籍,这世上甚至没有她存在过的痕迹。

    一个在世人眼里不存在的孩子,只有陶栀子有着关于她的记忆,就连陈友维在法庭上也坚决否认小鱼的存在。

    这是陶栀子多年来心中最大的执念,至少她到如今,也想向世人证明。

    那不是她的惊吓幻想。

    世上真的有小鱼。

    第22章 无眠夜 我晚上想到你就睡不着觉……

    这夜又是几乎一夜无眠, 陶栀子的心脏在深夜里狂跳,毫无节奏可言。

    她躺在枕头上耳边听着这时钟一样的心跳,越来越快, 越听越急,越来越迫切……

    心脏在胸腔内狂乱跳动, 呼吸急促,仿佛有一股无法控制的情绪不断上升。

    她开始呼吸压抑, 猛然倒吸了一口冷气, 连忙翻身将打开床头的抽屉,颤抖着手取出药片,用身旁的瓶装水送服。

    这一连串简单的动作,被她完成得断断续续。

    闭上眼睛,缓慢而深重地吸了一口气, 感觉心跳从狂乱的节奏慢慢回归平稳, 像一片飘摇的孤舟终于迎来了风雨停歇。

    脑海里又不可控制地去想起那些无数次被自己回忆起的画面。

    为了自己生命着想,她强迫自己多想点美好的东西。

    对了, 江述月,最近自己满脑子都是他的身影。

    想江述月, 这该足够让人开心和放松了。

    可想到江述月, 倒是没有心律不齐了,那种心脏发紧的感觉找上了她。

    心里就像有一块沾了水的毛巾, 两手反向慢慢一拧,拧出水来, 滴答滴答。

    那拧毛巾的感觉带着狰狞, 毛巾被扭得有些细,发出轻微的丝织品的摩擦声,这让人有些不安的画面, 正是她发紧的心脏。

    可是,拧出的水,却带着一种淡淡的甜。

    带着奇异的反常。

    于是,这过程让人害怕也不是,期待也不是。

    折腾了一晚上没睡着,直到窗外的天幕由漆黑变成了深蓝色,陶栀子睁着疲惫的眼看着天际,强迫自己闭上。

    每次看到这片日出前的深蓝,她心里都感到不安。

    这意味着自己又失眠了一夜,对于她的身体没有半点好处。

    她没办法。

    等到了早上七点半左右的时候,约摸着别人的作息。

    她撑着疲惫的双眼,带着一股子执念,去翻找自己联系人列表。

    找到了一个叫齐柔的名字,上一次联系是三个月之前,齐柔跟陶栀子说自己即将大学毕业,毕业前提前拿到了工作offer。

    「阿柔,我在林城看见陈友维了。」

    原以为齐柔可能还没起床,谁知对方飞快发来一个震惊的表情包,并打下了一行字。

    「那个人渣居然还没死?」

    陶栀子看到齐柔还能吐槽这件事,心里反而是对她放宽心了。

    再怎么样,那已经是十二年的事情,十二年足以抚平很多伤痕,齐柔是被陈友维抓来的最后一个孩子,受过的虐待远没有其他孩子多。

    她也是当年被抓来的三个孩子中,内心最活泼的一个,也是和陶栀子在性格上最相处得来的一个。

    被解救了之后,由于都是安州人,从小保持着来往直到现在。

    齐柔来自一个普通家庭,放眼全国都很不起眼的三口之家,父母恩爱和睦,有稳定工作,偶尔全家人一起外出旅行。

    方萍也认识齐柔,只有去齐柔家做客,陶栀子才被允许离开福利院。

    陶栀子想了想,中肯地评价道:

    「还没死,但是过得似乎并不好,我遇到他大夏天的晚上去一家家收泔水,腰也佝偻了,可能在监狱里受不少罪。」

    齐柔说道:「没死在监狱里算便宜他了,这种人渣刑满出狱可是颗社会的定时炸弹!干脆我哪天飞一趟林城,我们抓住他用麻袋套着暴打一顿。」

    陶栀子听到齐柔还有心思开玩笑,不由得笑了一声,手指飞快:

    「打他算得了什么,把他打伤了往地上一趟,你不得照样赔钱么。」

    「也是,为这样的人渣弄个案底不值当,但是栀子,我现在都还是好气啊!我要气炸了,如果不是你不要命地跑出来,我们所有人大概最终的下场都是……」

    她的语言已经无法描述那万千的可能性,陈友维落网之后,住所里找出了很多解剖用的刀具,还有足量的腐蚀剂,以及无数个足以装上一个成年人的加厚塑料袋。

    还有麻绳、镰刀、斧头……无数的作案工具。

    幸运的是,那些工具都还未来得及使用,但是这些用具光是看到都让人毛骨悚然。

    不难想象,陈友维当年是做好了缜密计划的。

    「他现在应该不如当年了,但是你平时也要小心,我也怕他万一调查出大家的行踪……」

    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但是陶栀子的认知里,变态恶人的一切行为都要防范。

    「对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相信小鱼的存在吗?」

    这个问题发过去之后,齐柔沉默了很久,不断显示正在输入,又停下,像是在做着剧烈的心理斗争。

    「小鱼啊……但是栀子,当年你和我们是分开关押的,你说的小鱼,我和其他两个小孩都没有见过,而且警方当时并没有找出第五个孩子的DNA。只能说……要不然你记错了,要不然陈友维真的本事通天,把小鱼处理干净了。」

    最后这句“处理干净”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我没有记错,我亲眼目睹了陈友维杀害小鱼。」

    陶栀子打字的手指都在颤抖,气血上涌,一时间有点头晕目眩。

    从小到大,她跟无数人都说过这句话,不知疲倦地重复着相同的回答。

    她没有一刻质疑过自己的记忆,小鱼的真实性,她至今都仍然可以在脑海中浮现小鱼的模样,还有小鱼死去后,嘴角留着发黑的血,趴在地上歪着脑袋,双目发灰,眼瞳散焦的模样。

    小鱼像一个麻袋一样被陈友维握住脚踝,拖离了现场。

    小鱼的双手,将地上血划出了惊人的血痕。

    那都是小鱼存在过的痕迹。

    但是可恨的是,陈友维是如何做到将小鱼存在过的痕迹彻底抹去,连DNA都能滴水不漏地抹去,更别说小鱼的尸首了。

    「陈友维杀了人,他还没有为此付出过代价。」

    陶栀子怀着愤怒,咬牙切齿地打出这句话。

    齐柔发来了一个极度无力的表情,但是又不得不打出那句让人失望的事实 :

    「但是我们没有他杀人的证据……那个人渣没有让我们见过小鱼,只有你和陈友维见过,但是陈友维他肯定不承认啊……」

    哪个杀人犯会承认自己杀人呢,隐藏杀人罪行,这几乎是每个罪犯都会有的情况。

    而且当年小鱼的尸首正新鲜,也没有被发现,更何况是十二年后今天。

    「栀子啊,有时候好多事情是我们无能为力的,你别让自己因为这种人

    动气,不值当 ,远离他,好好保重身体,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吧。」

    齐柔远在外地,还不知道陶栀子放弃治疗的打算,还在不遗余力地劝她拥抱新生。

    「好的阿柔,你好好写毕业论文,以后好好工作,愿你一切顺遂。」

    陶栀子发去的文字带着某种柔软的触感,齐柔在另一边看得一愣,总觉得这祝愿像逢年过节一样,不是很符合陶栀子随性的风格。

    但是齐柔没有多想,回道:「你在外旅行注意安全,今年过来我回安州,你来我家一起过。」

    「好的,一定。」

    这对话还是以喜闻乐见的当时收尾了。

    很可惜,陶栀子清楚自己撒了谎。

    她此行身带遗书,早已做好死在他乡的准备了。

    放下手机后,今日早晨却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在床上继续几个翻身之后,她想起黎明的事实,反而开始激动起来。

    每一个天明,意味这一个无眠的夜晚过去,也意味着即将能看到今日的江述月。

    陶栀子越想越觉得内心无法平静,便立刻起身洗漱,换了身干净衣裳。

    莫名地,今日出门之前她下意识地拎起自己领口嗅了嗅,淡淡的洗衣液的香味,没有半点意味。

    平时恨不得不梳头就可以出门,热了就随意把头发盘起来,今天倒是有闲情逸致对着镜子将自己仔细整理起来。

    一缕头发,扎上去也不是,放下来也不是。

    陶栀子费力地看着眼前垂下的呆毛,噘着嘴吹了一下,发丝飘荡,竟有种缥缈感。

    随后,她用手指将这缕头发别在耳后,但是长度不够,它又一次耷拉下来。

    陶栀子有些懊恼,索性不管它了。

    再次看向镜子,她愈发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甚至觉得没有江述月一个大男人长得好看。

    她以前从未细想过自己的五官,毕竟每日都在想着治病。

    如今不治病了,反倒关心起外表来了。

    一摸双颊,有点发烫,大概是气血上涌有点发热了。

    八点的闹钟响起,她刚好抵达藏书阁。

    原本做好在门口等待的准备,却发现江述月已经到了。

    他每天清晨会先泡一壶茶,看会儿书,下午会为自己做一杯咖啡。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自从陶栀子送了他咖啡豆之后,他的架子上做咖啡的工具每日都在增多。

    陶栀子精神饱满地进去找他,将自己带的煎饼和打包好的配料放在了桌上。

    江述月照常递给她一杯茶,她胡乱一喝,样子一点都不讲究。

    随后茶案后手将瓷碟推了过来,是一盘精致的茶点。

    但是一夜无眠让陶栀子胃口不佳,她难得地拒绝了江述月的投喂。

    “对不起,我昨晚又没睡着,一早就来找你补觉的。”

    她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但还是强撑着等着江述月的应允。

    “你先睡吧。”

    话音刚落,陶栀子恨不得直接一头扎进沙发里。

    她主动为自己盖上小毯子,安安稳稳地躺下,入睡前,她侧躺着看着江述月,脑子像是有些糊涂:

    “你说好奇怪,我晚上想到你就睡不着觉,白天真的见到你又特别困,我都有点搞不懂我是想见你还是不想见你了。”

    江述月手中的茶杯微晃一下,茶水险些洒出来。

    他将茶杯放下,眸色沉沉看向她的时候,却发现那是一句无疑而问,她早已安然闭眼,无牵无挂地入睡了。

    她的睡颜格外宁静,呼吸声很轻,让人会以为刚才说的那句话也许是错觉。

    第23章 神在打盹 这是永恒轮回-

    最近, 陶栀子在江述月这里的睡眠好像被拉长了。

    她自从那天看完音乐剧在街上惊慌失措地抛开后,就好像有一根无形的针管,将她的精气神抽干。

    她的心情如往日一样明媚, 但是澄澈干净的眼底,却透着一股子看不透的浑浊。

    睡醒的时候, 陶栀子无声地睁开双眼,面前的江述月正在翻阅着杂志, 身旁一个小小收纳篮, 里面放着一些陈旧的报纸。

    陶栀子的意识逐渐清醒,但是她没有动弹,没有发出半点声音,隔着一定的距离,她试图去判断江述月在阅读什么。

    屋外传来了强烈的雨声, 空气有些降温, 但是江述月的这里有恒温设备,常年可以空气中的湿度和温度保持恒定。

    她目光略微往下, 可以看到他毫无褶皱的西裤,考究的布料不需要上手就能知道必定价值连城。

    她自问以前在裁缝店短暂当过学徒, 西服是否是量身定做的, 一眼便知。

    但是他的身上的多数料子都是她未曾接触过的,不知道七号公馆是否和什么极度厉害西装店有合作, 舍得让员工都穿上上好的料子和尺寸精准的西服。

    她很少会欣赏一个男人的身形,但是也许是她往日见过的人少, 才会觉得江述月的身姿无可挑剔。

    只是这样隔着距离端详, 都觉得十分赏心悦目。

    很快,不知道是不是目光也是一种能量。

    江述月像是觉察到什么似的,将杂志合上, 目光落下,恰好捕捉到陶栀子早已清醒的双眼。

    陶栀子连忙将目光从他的西裤上移开,脸色有些不自然,登时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一脸餍足地说道:

    “在你这里果然能睡得很香,连梦都没做。”

    江述月没有立刻回答,这让陶栀子莫名开始有些心虚。

    略微整理好思绪,她确保自己的目光滴水不漏,这才敢重新将目光送上。

    “那就好。”

    这句话是冷淡与温暖并存的。

    陶栀子并不是很关注时间,肚子有些发空。

    她想起了自己今天带来的煎饼和食材,眼神亮了亮,自荐道:

    “今天尝尝我给你带的煎饼,非常朴实无华的味道,可以尝到小米的香味和大葱的辛辣,我卷一个给你尝尝。”

    江述月倒没有立刻表态,而是从她下意识念头中总结出了一个问题,问道:“你饿了吗?”

    陶栀子犹犹豫豫的,有时候她就会在该害羞的时候不害羞,不该害羞的时候害羞了。

    她移开目光,很含蓄地点点头。

    担心江述月去给她拿吃的,她连忙又说道:“但是我特意带了煎饼,是想和你一起分享的,这是东部那边的传统吃法,我一个朋友教我的。”

    “这些天,我有时候懒得出门吃饭的时候都是裹煎饼吃的。”

    陶栀子一说起来,有些收不住,开始兴致勃勃地准备介绍起煎饼的吃法。

    却见江述月琥珀色的眸子黯然了几分,有些严肃地问道:“小厨房那边会随时为你提供餐食,你没去吗?”

    陶栀子面有羞赧,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是在江述月的目光之下,她反而不敢撒谎了。

    “我吃饭的时间不是很规律,而且吃不下太多,不想麻烦别人。”

    “不想麻烦别人……”江述月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重复了一遍后面几个字。

    陶栀子在这一刻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得了什么其他的病,竟然有一瞬间觉得江述月沉吟的声音带着威士忌的醇烈。

    让她有很短暂的瞬间,头脑有种麻痹感,有些生理上的眩晕。

    “那你想麻烦我吗?”

    江述月问出了这句话,如果不是他的眼神太过正经,陶栀子心中咯噔一声,警铃大作,几乎差点霍然起身,拔腿就跑。

    她越是想回避些什么,那些莫名的情绪越是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甩都甩不掉。

    索性调整好心态,直面暴风。

    她在喉头“嗯”声了很久,复又觉得有些含糊,越是口齿清晰地说:

    “说实话是想的。”

    她心里对这个回答的作用是没有什么预判的,但是她直觉上就认为江述月不会因为对她有成见或是特意疏远她。

    但是她更没想到的是

    ,这句实话却让江述月停顿了足有三秒。

    他语气很淡地说:“那下次饿了来找我,我帮你去找厨房。”

    陶栀子原本应该是拒绝这个提议的,毕竟她之前刚说不想麻烦小厨房的工作人员来着,但是想到如果答应下来,就可以不用费尽心思找理由过来了。

    人离不开一日三餐,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来找江述月了。

    这结果好像让人不住欣喜,她嘴角有些压不住了,赶紧垂下头,试图掩盖一番,强忍着欣喜,发出一声蚊子哼哼,像是不情不愿似的。

    “好啊……”

    仔细想想有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她又诚恳地提议道:

    “我在你这里又睡又吃的,你有什么活儿我帮你干,我帮你把书架打扫一下。”

    “……不用你来打扫。”

    “那我帮你在庭院里种花,就是江先生批准的那片空地。”

    “……”

    “从明年开春开始,你每个季节都能看到不同的花开,就在藏书阁门口,你每天都能看到。”

    陶栀子在江述月面前独角戏唱多了,倒也无所谓江述月是否沉默,兀自兴致盎然地说起了自己的种植计划。

    “我准备给那片花园根据光照和保水功能划分区域,最好每个季节都能有些香味浓厚的花,风一吹,你在室内也能闻到……”

    正说着,一道不经意的声音响起:“谢谢你……”

    这一句道谢响起,陶栀子愣住了,一时间想不起自己想说点什么,只是怔怔凝视着江述月,眼中的笑容像是被胶水封住了一样,不知道如何动作了。

    一旦江述月在这张平日里略显森冷的面容下,说出这种客气温情的话,她都变得无措起来。

    为了掩饰内心的尴尬,她赶紧去江述月身边,从金属架子中随手抽出了一份旧报纸,煞有其事地准备翻阅。

    等看到报纸第一句话的时候,她就傻眼了。

    这份报纸,不是中文,不是英文,叫La Nazione。

    印象里带有La的,有可能是法语,有可能是意大利语,她不了解,不敢妄言。

    可偏偏这份报纸的名字,她恰好知道。

    “La Nazione,佛罗伦萨最具影响力的报纸……你居然还懂意大利语吗?”

    陶栀子晦涩地将报纸的名字读了出来,也不确定对不对,但是这的确是佛罗伦萨的报纸,她看向江述月将自己猎奇的目光递了上去。

    “知道一点,上飞机之前买的,打发下时间。”

    江述月说话向来不显山露水,不会刻意彰显什么,但是陶栀子心中,他却时常带给自己以惊喜。

    和江述月认识越久,越去探知他所思所想,就会发现他原比外表看上去精彩。

    “那你去过佛罗伦萨……”陶栀子状似疑问,但是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她脸上表情变得古怪而深沉起来,双眼紧锁,看着江述月。

    仿佛看着他,就能一睹佛罗伦萨。

    “几乎每个冬天都会去那里度假。”江述月眸光一转,在整理杂志的时候余光瞧见了她。

    本没有刻意说些什么,只是随性的一句话,他却看见另一双带着殷切期盼的神情。

    陶栀子向来热烈,但是人们极少在她眼中觉察到什么渴求。

    她似乎总是一个物欲极低的人,但是在提及佛罗伦萨的时候,她的眸光热切到闪烁,如同一窥天文望远镜里,光年之外的神秘星辰。

    “原来,你目睹过,真正的翡冷翠……”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凄凉,带着罕见的浓重遗憾。

    这语气,半点不像她。

    她抿着双唇,上下牙齿轻微摩擦着,像是想起太多过往。

    她不知道现在在这个场景下说这些是否符合适宜,但是她已经被埋藏了很久的珍宝好像被挖出来了一样。

    当她意识到现实的那一天,她便将所有关于佛罗伦萨的想法全部埋进了沙漠里,越深越好。

    但如今突然被挖出,竟然发现自己心里的佛罗伦萨,正在滴血。

    “述月,如果我想告诉你,我曾经不切实际的梦想,你会不会笑我?”

    答案显而易见,但是陶栀子还是不放心。

    江述月给她吃了定心丸,跟她说道:“你知道,我不会。”

    陶栀子心里憋着太多秘密,关于这过期的梦想,倒成了可以说出口的,最不像秘密的秘密。

    她试图回到几年前,去再次感知那份生活的希望。

    关于梦想与希望,她向江述月娓娓道来:

    “我大概十二岁的时候,在网络上看到一个报道。一个十六岁开始打工的女孩,她从那时候开始就没有经济支持,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她没有读过本科,尝试过各种工作,从一开始的求生,变成储蓄。”

    “她储蓄的目的是为了前往意大利,实现她的大学梦。”

    “多年后,她带着十万块钱前往意大利,去探寻人生的全新道路,这十万块,是一切的前提,因为只要人抵达意大利,后续的费用可以通过半工半读来维持。”

    “有一天,她在意大利的希腊餐厅打工的时候,遇到了她人生的伯乐,一家澳大利亚公司的老板向她抛出橄榄枝,问她是否有兴趣去澳大利亚做实习。”

    “再后来,她的工作能力逐步被认可,学业也在同步发展,她的人生彻底走上正轨,开启新的篇章。”

    这个故事,带给陶栀子太多的希望。

    “从那以后,十万块成为我最大的奋斗目标,这是一切的起点,也是我去往意大利开启新生活的最低前提。”

    “我和她一样,十六岁的时候开始独自面对社会,想尽办法挣到十万块,那几乎是我全部的希望。”

    “十万块,好像能满足一切理想……”

    说到这里,江述月似乎在等着她的后续,但是她的诉说却戛然而止,眼中怀着最后一丝不甘,将报纸重新拿起,细细端详。

    一如自己在无数个打工结束的夜晚,一遍遍地看着画报上的意大利。

    有无数人说过她的念头不切实际,如果她真的攒到十万块,应该想尽办法去在国内赚更多,过上更安稳的生活。

    有很多人不理解,如蝼蚁一样生活的她,的确怀着可笑的理想。

    每个人对十万块的用法都可以不一样,哪怕它甚至没有一个爱马仕的包贵,但是对陶栀子来说,那才是她向往的远方。

    良久,江述月的声音也变得沉闷起来,他真诚而斟酌着问道:

    “那十万……你还差多少。”

    他竟然会对她信口说的故事真心发问。

    陶栀子不知江述月此刻的眼中究竟能被看到多少怜悯,因为她双手拿起报纸,不露声色地挡住了她全部的脸,包括那些复杂的神情。

    未免有些掩耳盗铃了。

    陶栀子扯了扯嘴角,尽量让自己笑出来,笑容仿佛是一个开关,只要笑出来,一切严肃和遗憾的议题,都将变得轻松起来。

    “我攒够了其实,但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复制一条相同的路线。”

    治疗足以在几天内将她的积蓄蚕食干净,花光之后也是等死。

    早晚都是等死,在医院里等死不如拿着钱去游山玩水,才不枉她一路走来如此辛苦。

    活得如此辛苦。

    一时间,她不想讲故事说得过于煽情。

    脸被报纸挡得严严实实,握着报纸的手略微收紧,骨节处有些泛白。

    她努力放松着自己的声带,用一个故事去诉说她对自己命运的总结。

    “在印度教的宇宙观中,宇宙的创造、维持和毁灭是由三位神的力量决定的,其中有一位叫毗湿奴。”

    “当毗湿奴沉睡时,宇宙开始存在,而当他醒来,宇宙就会毁灭。”

    “那些希望、梦想、奋斗、执念……或许也只不过是毗湿奴虚幻的梦境罢了。”

    “述月……我就像神沉睡时,不小心爬上桌的蚂蚁,误以为降生于世上,就意味着世界对我的接纳,但是神一旦睁眼,就会毫不犹豫将我拂下桌面,夺走我偶然享受到的一切。”

    那些

    偶然的好运,包括和江述月的相逢。

    她只能言尽于此,带着内心深处的自嘲和悲哀。

    她睁着双眼,实现前只有那无法认识的蝌蚪一样的意大利语,和她曾经拿起又放下的佛罗伦萨。

    可报纸背后那个活生生的人,仿佛才是她认清宿命后又一次反转,仿佛又在给她以希望的错觉。

    她的双手握着报纸的动作越来越紧,像是不忍放开那过去的记忆。

    整个人像是身陷漩涡中,她怎么时至今日,仍然还下意识地挣扎。

    报纸上方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熟悉的手,那只手将她手中挡脸的报纸轻轻按下。

    这时江述月才发现,报纸后被挡住的容颜,眼泪流了满脸。

    她面露秘密被发现的尴尬,强行在泪水中绽放出微笑,一边用衣袖用力擦着眼泪,哭得隐忍,仰头大笑,那泪珠豆大,却接二连三啪嗒啪嗒掉下来。

    她只好尴尬地一遍又一遍用袖口慌忙地擦拭,边说着我没事。

    江述月露出她有些看不懂的温情,让人在那广袤复杂的倾诉中,狠狠打了个冷战。

    他的目光仿佛化作有形,隔着空气攫住她的视线,在她面前一字一顿地说:

    “毗湿奴醒来时,宇宙会毁灭的下一句是……”

    “……并重新回归混沌状态,等待下一轮的创造,这是永恒轮回。”

    第24章 摇香 我不去看医生。

    陶栀子看着那被江述月压在手下的报纸, 目光像是被黏住了一样,眼中闪烁着泪光,神情有些错愕。

    像是在细想江述月的话, 也像是想自己心里的秘密。

    她最终沉默着,松开那攥紧报纸的双手, 垂直身侧。

    最艰难汹涌的阶段已经过去了,情绪一步步回到了掌握中, 最后抬起衣袖, 将脸上残余的泪水擦拭掉。

    面容一步步平静下来,这个变化过程充满着熟练,似乎早已演绎了无数遍。

    再开口时,声音没有半点哭腔,如宁静的湖泊, 带着几分微风颤动的辽远, 声音后藏着一颗洒脱的心。

    她的眼神和笑意彰显出一种超乎年龄的淡然和成熟,不曾浑浊的双眼仿佛也在有限的时光里洞悉到了什么。

    一切, 都从造化中来。

    “述月,我感激你对我说的每一个字, 也同样理解你说的, 印象里……几乎没有人像你一样对我说这些。”

    这一次,她没有垂着头, 没有别开视线,直直望着他, 没有带上任何修饰的视线, 承载着似动未动的情愫。

    心下寂然,以往种种深契于心。

    她的内心,同样住着一个成熟大人, 帮助她一次次做出理性判断,帮助的她调整一些汹涌的心情。

    此刻,陶栀子不是那个飞奔上前,在江述月手中塞礼物的人,而是看清造化又平稳迎接造化的眼前之人。

    环境寂静下来,屋外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声音十分细腻,只有极度安静之下才能听得到的雨声。

    两人分别坐在桌子的两侧,桌上放着一份意大利文的报纸。

    画面静止之下,陶栀子注意到江述月微动的喉结。

    吞咽的动作,似乎也总能表明情绪。

    “如果这些话能让你感觉到好些,往后我能说更多。”

    这句话从江述月略显凉薄的双唇中说出,陶栀子反倒觉得不真切,极度的虚幻感。

    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如同一滴墨水滴落在水中,缓缓蔓延开来。

    她真心地开心起来,有些微讶,半开玩笑道:“好,那我当真了。”

    屋外的小雨渐渐变得急切起来,没有雷声,但是雨声很大,外界像是临着瀑布一样。

    这是一种白日喧嚣。

    陶栀子在下一个话题到来之前,不忘感叹道:

    “你心里好像也藏着很多秘密。”

    “在这一点上,我们有些相似。”

    江述月没有半点否认,嗓音细腻,像是白雪上的回响。

    陶栀子笑得很开怀,不是大笑,藏着什么好事情的笑。

    午饭后,江述月亲手磨了两份咖啡粉,一份直接给陶栀子,用来闻香,一份放入咖啡机里,压缩成意式浓缩。

    不知从哪一天起,藏书阁的午后多了浓郁的咖啡香,嗅觉的记忆总能让陶栀子在多年后轻易想起一些场景。的

    这一次可能没有“多年后”,她双手捧着装咖啡粉的咖啡杯,浅嗅了一下,不经意地说:

    “有时候我觉得,记忆才能代表自我,死后从身体里飘出的灵魂,就像是人一生的记忆聚合,是一条关于一生信息。”

    “这段信息上,一定有一段是关于,咖啡醇香,和你。”

    她自顾自说着,没有丝毫掩饰的话,令那萃取咖啡浓缩液的过程也变得艰涩起来。

    江述月垂眸端详着杯中冒着热气的浓缩,看着上面悬浮带着浓香的咖啡油脂,陷入沉思。

    一连几天,陶栀子白天都会过来补觉,她的黑眼圈依旧浓重,但是脸色相比前几日倒是好了一些。

    她在藏书阁中,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保持安静的,但是存在感很高。

    原本已经习惯了藏书阁内一年到头的安宁,偏偏随着陶栀子造访的次数增多,倒显得没那么死气沉沉了。

    由于接连下雨,陶栀子取消了很多外出的行程,整日整日地和江述月待在藏书阁里。

    有时候,她希望雨季永远不要过去,比起外面的世界,江述月和他所在的藏书阁才是更吸引人的。

    对于陶栀子来说,午后的咖啡香成为了这里的气味组成,还有江述月身上风格统一的冷冽香水味,还有他左手皓腕上的沉香木手串。

    都成了她极度迷恋的气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陶栀子对这些香味的迷恋不再遮遮掩掩之后,她主动和江述月坐在一边,而不是隔着一个热气飘散的茶台。

    江述月泡茶的时候,她总是喜欢趴在桌子上观察他的动作。

    像是为了满足她的气味需求,茶叶加入盖碗中的时候,会被江述月在手中摇一摇。

    这一步叫“摇香”,使茶香散发出来的动作,能够提升茶香的散发效果,同时也能让茶汤的香气更加浓郁。

    以往江述月自己喝茶往往省略这一步,但是最近却多了这一步。

    摇香完毕之后,将盖子取下,不是自己闻,而是放到的陶栀子的面前。

    她侧身趴在桌上,养精蓄锐,时常因为病情的原因,而总是昏昏欲睡,带着茶香盖子一来,她就像一只被唤醒的小狗,一脸激动地起身,凑上前闻了闻,一脸满意地点点头。

    “挺好闻的。”

    随后继续趴了回去。

    以往陶栀子这种趴在桌上的行为,会被人当成坐没坐相,但是在礼数周全的江述月面前,他反而从未说过自己。

    陶栀子对此反而有些疑惑了,难道不是越持重的人越可能责怪她的行为吗?反而是那些平日里破口大骂的人喜欢去充当规训他人的角色。

    江述月的茶叶质量都很好,她说不出来具体哪里好,只是有时候会闻到层次丰富的香气,就像葡萄酒一样,闻到的香味超乎了葡萄本身,有馥郁的其他香气,也能说明酒好。

    有一次江述月手腕上的沉香木气息比茶香先一步被陶栀子捕捉到,遮盖了茶香。

    她实话实说:“你的沉香木的味道比茶香浓了点,我不大能闻出来。”

    一开始江述月是直接将手串取下,放在一边,但是不喝茶的时候,她总是观察着他手串的纹路。

    于是就演变成,江述月泡茶之前会把手串取下,取下后直接放到的陶栀子的面前。

    一开始陶栀子并不敢随便动这串有特殊意义的手串,但是得到江述月的允许后,她可以把玩一整个下午。

    但是雨季终究还是过去,几天后天气放晴,陶栀子反而又有些反常的不好意思。

    她没有天气作为理由,在

    江述月身旁寸步不离了。

    小小地遗憾了下,趁着天气晴好,便又开始规划起小花园。

    她大致确定了一下让土壤类型和的光照情况,将花园划分出不同的小区域,将一年生和多年生的花卉合理划分到区域内,确保不同时间都有开花植物。

    出门去买了些种子,苗木或者球茎。

    夏季炎热,先种植一些耐热且夏季开花的植物,陶栀子选择了向日葵和百合,并且购买了适合秋天的种子,等天气转凉一些再进行播种。

    她对于花园的规划并非专业,更多时候去藏书阁找一些相关的书籍一边研究一边做笔记,笔记完善之后就去实践。

    她对一件事情的专注和用心程度甚至开始引起了江述月的注意,规划小花园不是他的工作,但是他平时也帮陶栀子完善着园丁的功课。

    除了在小花园劳动,白日里的其他时间,她就会在藏书阁内补觉。

    江述月试图旁敲侧击地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她只说是过去的记忆一直打扰自己,休息不好导致的疲累。

    当雨天重新来临的时候,陶栀子不得不被困在藏书阁中,不能去小花园里继续劳动。

    今天江述月午后倒没有去做咖啡,而是去楼上将藏书阁的灯一排排关闭。

    半个藏书阁都陷入黑暗中,陶栀子见状,问道:“你今天要提前下班吗?”

    一想到今天要和他提前说再见,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但是她没有任何立场把真实想法表现出来。

    陶栀子用小勺子搅动着咖啡粉,咖啡香依旧浓郁,但是她觉得闻起来不如之前那么雀跃了。

    边用视线追随着江述月的身影,看他去楼上关灯,又亲自将窗户关闭。

    看起来真的是提前下班的模样。

    她的话好像恰好被杂音吹散,江述月没有听到她说的。

    陶栀子张了张口,一时间好像没有力气再重复一遍。

    几分钟的时间里,她变得无精打采。

    待江述月将自己的西装外套从衣架上摘了下来,径直走向她的时候。

    像是怕被催促一样,陶栀子放下勺子连忙站起,飞快收拾着桌面。

    “要下班了是吧,我马上收拾一下。”

    “不用收拾。”

    江述月伸出手,指尖轻点桌面,像是示意的陶栀子停下动作。

    他的西装外套被利落地挂在左手手臂上,横过的手臂是衬衫袖口,扣子很是工整,双层法式袖口。

    “我带你去看下医生,如果你愿意的话。”

    江述月很清楚自己主动带人看医生的举动有些失礼和奇怪,他很少去费心对人解释些什么。

    “什么?”陶栀子第一个反应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但是他说话又格外清晰。

    她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连连后退几步,排斥道:“我不去看医生。”

    江述月看她如此反应剧烈,一双眼多了几分深邃意味,像是心里早有疑惑,但是他没有问陶栀子排斥看医生的原因。

    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最近睡眠不好,可能是心理上的问题,我带你去心理方面的医生,看看能不能改善你的精神状况。”

    第25章 表达 我需要很多关爱,最好是来自于你……

    陶栀子安静下来, 当听到“心理医生”的那一瞬间,理性才开始的一寸一寸被重新拾起。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和已经后退的双脚, 她对自己刚才条件反射的举动有些无措,反思着自己是否有些欲盖弥彰。

    用黑白分明的眼看向江述月, 雨声在耳边颤动,仿佛是心里莫名释然的回响。

    她很清楚, 她也许真的需要一些抗焦虑的药物。

    而这一点, 江述月已经替她提前想到了。

    “我们去的不是医院……”陶栀子的语气中还带有最后的疑惑和不放心。

    江述月一字一顿地说:“是心理咨询,私人机构。”

    这下彻底打消了陶栀子心里的疑虑,江述月转身将自己的外套递给她。

    陶栀子以为是暂时帮他拿着,想也没想就接了过去。

    “现在外面在刮风,有点凉, 你先穿上。”

    原来这外套是给自己的, 由于江述月没穿过,外套上只有很淡很淡的香水味。

    但是陶栀子觉得这更多是自己的臆想, 这香味只是她的心理暗示而已,脑子会执拗地将事物和江述月建立起千丝万缕的联系。

    江述月说完这句话之后, 转身欲走, 却发现陶栀子抱着他的外套,用茫然的眼神看着他, 苍白的脸色还未完全恢复。

    “述月……”她的眼神似动未动,双唇抿了又松开, 反复了好几次, 手里几乎将自己的衣摆攥得发皱。

    像是一些未知之物在她内心黑暗的深海中涤荡着,那是最不对外人可见的。

    “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她犹豫良久,还是决定直接问了, 声音没了底气,有些失真。

    她知道从认识江述月到现在,虽然她足够掩盖得好,也许能瞒过一般人,但是江述月这个人,似乎过于聪明。

    他明明心里疑惑很多,但是依旧没有主动点破。

    陶栀子就想确认一下。

    “我可能有些猜测,但是还不肯定。”

    江述月说完后,又罕见地补充了一句:“就算是再厉害的医生,也不可能在不做诊断的情况下去看出你有什么病症,更何况……”

    “我是个普通人……”他素来清越的声音,说到这里有些沙哑,给他无暇的声音染上了瑕疵。

    陶栀子仔细听着他叙述的语气和嗓音,并无半句虚言,这让她内心放下心来。

    “我是有点病,不过不传染。”

    她忽然内心一阵轻松,浅笑出来,两颊上多了一对梨涡。

    她的梨涡很神奇,总是有时候浮现,有时候消失,和她相处不久的人,会因为这对梨涡不明显,而以为是不是脸上沾了灰。

    临出门的时候,江述月拿来了两把伞,递给她一把,却刚好看见她依旧抱着外套,没有穿上的迹象。

    他看了陶栀子在寒风下瑟缩了一下的脖子,脚步停顿住,没有直接撑伞走进雨幕,而是重复了一遍。

    “先把外套穿上。”

    他的语气本就自带严肃,经寒风一吹,有些发冷。

    陶栀子站在原地,摇摇头,“看着挺贵的,我不确定会不会像羊毛一样沾水变形,还是算了吧,停车场也不远。”

    其实挺远的,最近的电梯也要经过半个庭院,毕竟七号公馆是建筑群,且外面下着雨。

    江述月看着她,像是对她的逻辑早已习惯,没有像以前一样感到意外。

    一个会为了捡一条手串而跳下三米深的泳池的人,说出什么似乎都不是令人意外。

    江述月的眼神沉寂下来,说:“如果你都不重视自己,又怎么指望别人重视你?”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并不喜欢长篇大论,但是这情景又让他不得不继续开口:

    “如果第一次给你外套,你不穿,第二次给你,还是一样的结果,那他人会认为你不愿意添麻烦,还是认为……你不需要?”

    最后这句反问,让陶栀子的内心摇晃了一下。

    她拧过头,看向江述月,一滴雨恰好飘落到她的眼睛里,让那睡眠不足的双眼,眼眶又添了些红气。

    江述月说的这些,她从没有仔细想过。

    她过去会想尽办法不给人添麻烦,因为那是她在长期的集体生活中培养的本能,谁都争相想当那个最乖巧最不让人费心的孩子。

    守规矩的孩子,被好心人领养的可能性会更大。

    生活一步步将她驯化,让她从未想过,如果有一天,她不用讨好他人,那她又是谁。

    她从未知道自己是谁……

    夹着雨水的风又掀起一阵,她默默将手中雨伞放下,将手臂上被自己小心保护的外套的抖开,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件西装外套,如同江述月所有的衣服一样,按照他的身形量身定做,肩头那里有

    些发空,因为他的双肩比自己宽阔很多。

    袖长也长过手臂,这让她如果将手露出袖口拿伞,就不得不令那袖口出现褶皱。

    褶皱其实在好料子上不容易轻易出现,但是她穿得格外爱惜。

    她穿着江述月的外套,再看向他侧脸的时候,仿佛窥见了世界那不可思议的角落。

    江述月的神情不会轻易露出赞同或是满意,至少这个举动能让他眼底的肃杀没那么强烈。

    她像是做错了事情孩子,在他身后,踩着他的脚步走。

    江述月一路的沉默,反而让她心里有些发慌,脑海里不断去回想他刚才说的话。

    “述月……”

    她小声唤着他的名字。

    江述月回头,脸上神情如常,淡然中带着惯有的严肃,但是没有半分计较刚才小插曲的意思。

    但是陶栀子还是带着强烈的疑惑,真心对他发问:

    “如果我拒绝他人的帮助,别人真的以为我不需要吗?”

    他实话实说,音调没有起伏:“会。”

    “那我应该怎么样,才能得到更多的关爱?”

    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脸颊有些发红,她没有学会如何去坦荡地表达内心的渴望。

    说来讽刺,一个看淡了死亡的人,竟然还会忍不住在意这些生活中的细枝末节。

    大概任何一个等死之人,都会想带着爱死去吧。

    即便没有到生死大关,寻常人也会渴望得到多少来自他人的零星的关爱。

    “要学会争取和表达,如果你需要,就要让对方知道。”

    这么温情的话,被江述月在寒风中说出来,失了点温度,但是陶栀子认真听进去了。

    尽管争取了未必奏效,但是不争取一定没有。

    上帝想让你中彩票,如果连彩票都不买,那就谈不上什么幸运的试炼了。

    等电梯的时候,陶栀子将伞收了起来,江述月给的长柄伞,上面镶嵌了金属,质量很好还防风,就是一路举着还是额外消耗了她不少体力。

    在电梯前,她握着长柄伞,将那伞当成拐杖撑着身体,呼吸又沉重了一些,她将头别过去,想短暂让自己呼吸声隐去,至少别被他人察觉。

    雨水被吹进屋檐下,落到她的发梢,从额头上缓缓流了下来,被她一把抹去。

    电梯到了。

    江述月主动让出一个位置,让她先进去,自己随后再进。

    他踏进电梯门的瞬间,略微倾身,将陶栀子手中的长柄伞拿了过来。

    动作如此自然而然,行云流畅,甚至免了交流,而神奇的是,陶栀子竟然也没有傻乎乎地发问。

    她的心,总是容易有热流经过,最后流经四肢百骸,激得她几欲颤抖。

    陶栀子亲眼看见他的右手拿了两柄雨伞,那一刻,她才突然意识到,原来他手掌是如此宽大。

    电梯门一开,两人走了出去,陶栀子的视线始终跟随着他的手,像是想试图思考出什么。

    她记住了江述月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并下定决心将它们一一践行。

    原本她应该如以前一样酝酿上几天,才可以将那些新的逻辑加以内化。

    可当她下意识抬手触碰心脏的位置时,单薄的衣料下是年幼时期的手术疤痕。

    那道疤痕随着她的成长,也被拉伸,并且出现了突起的增生。

    世上越美味的酒越需要等待,陈酿最香的原理她也明白。

    可是,时间总是节外生枝,让很多等待变成遗憾,像是故意制造一些人海中的交错来给BE美学提供素材似的。

    “述月。”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停车场响起,这里灯光通明,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地下世界。

    江述月停住,下意识回头。

    陶栀子鼓起平生难得的勇气,一步步走上前,和他并肩。

    这是一种随时可能被风吹散的勇气,转瞬即逝。

    她强压着自己胸中沉重的呼吸,心脏像是被安装上了螺旋桨,让她如同在高空坠落般被空气封闭了视听。

    她的胸口上下剧烈起伏,像是即将要被海水彻底淹没一样。

    “我需要很多关爱,最好是来自于你的,越多越好……”

    俯仰间,她好像心脏过分紧张,眼前景象像是蒙住了一层迷蒙的薄雾。

    她的每一寸呼吸,都清晰地传入自己的耳朵,那种心脏被莫名撞击的感觉在此刻极为明显。

    她双眼布着血丝,却燃尽全身力气一样睁眼望着,甚至不确定此刻的自己是否将这句中文发音准确。

    不多时,江述月静静看着他,嘴角浅浅牵起,说了一句:“好,我尽力。”

    这也无疑是一句极高的回答,因为语言和语气会骗人,眼神那抹难以捕捉的笑却不会。

    如同乌云后的乍现天光,驱散了眼前的阴霾。

    陶栀子的内心终于平静了一下,她说第二句话的时候仍旧有些发喘。

    “是……是这样说的吗?你跟我说的,对他人‘表达’。”

    “是。”江述月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

    她终于得到了那声应允。

    “那就好……你先去开车,我跟在你身后,不要回头。”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地叮嘱道,经过底妆修饰脸部暂时没有出现明显的青紫。

    她不知道自己心脏在害怕些什么,为什么总是在触及江述月的视线的时候战栗不止。

    她一边紧盯着江述月的背影,一边从口袋中拿出随身的药,连忙塞进嘴里。

    那是减慢她心率,降低心脏负担的药物。

    江述月走在前方,将她极力掩饰的药片的声响一一听入耳中。

    他垂视自己影子,闭了闭双眼,试图去驱散心中不断敲打他内心的恶灵,让那焦土,再次被掩在苍茫的风沙之下。

    第26章 免救手环 这件事,就像电车难题一样让……

    一路上, 陶栀子原本心怀忐忑,她对“看病”二字有种天然的恐惧。

    只要一想到医院,就仿佛鼻间嗅到了医院里针剂苦涩味, 还有酒精味,消毒水味, 以及医院长廊中总是有些发寒的空气。

    她总说不出医院的空气到底是好闻还是不好闻,但是闻着却让人隐有不安, 尤其是当听诊器放在她胸口的时候。

    虽然没有任何疼痛, 但是要自己剖开衣服,不敢动弹,医生那张藏在口罩外的脸,总看不出悲喜,她偏过头看着诊室的一切, 如同待宰的羔羊。

    那感觉难受极了。

    陶栀子坐在副驾驶的时候, 那一段沉默的时光里,她脑海中浮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印象里看心理医生是比较奢侈的, 她成长的环境里,福利院的资金经常短缺, 最先要保障的是孩子们吃饭的问题, 伙食往往不会太丰富,但是够吃到温饱。

    吃到大饱, 吃到撑,这事情她没仔细想过。

    时有社会人士来当支援者, 给他们免费体检和心理咨询。

    但是日子总是过得起起伏伏……

    正如同在车厢内无规律摇摆的面包挂件, 她上次送给江述月的。

    被他挂在了后视镜上,好在还保持着之前的形状,说明陶栀子当时制作的时候是确保面团完全被烤箱烘干了。

    她仰着头, 看着空气中的挂件出神。

    透过挂件,她可以模模糊糊地用余光看见身旁的江述月。

    他像是带着某种神奇的能量,在他身旁,连周遭的空气都变得安心。

    “述月,我又困了。”

    像是印证她困了这件事,适时地打了个哈欠。

    “先睡吧,开车需要半个小时。”

    江述月似乎早已对她随时随地会困这件事习以为常,倒也没有觉得她打哈欠的模样失礼。

    至少她从未见过江述月打喷嚏或者打哈欠这样的行为,不知他是如何自我操作到无声的。

    偶尔空气中灰尘多一些他会轻微咳嗽,但是都是单手握拳,放在唇边,别过身浅咳。

    他怎么总是滴水不漏……

    这样想着,陶栀子迷迷糊糊在车厢内进入了梦乡。

    车最终在不知过了多久之后,停在了户外停车场。

    陶栀子下车的时候伸手在湿润的空气中接了接,雨已经停了,地面湿漉漉的。

    心理咨询室位于大厦之内,乘电梯上去,在走廊处,陶栀子看清了医生的名字——许洄。

    配图是一张清秀的面容,一个长相年轻的男人,上面是他闪闪发光的学术经历。

    如果是以往,她一定会在心里赞叹一声许洄的长相,但是……

    她移开视线,看向江述月的脸,一时间觉得,自己的审美已经被养刁了。

    再次看向走廊的时候,她眼中露出了惊讶之色,走在那被植物和玩具装点的长廊上,她会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所行的目的。

    也许很多心理疾病的患者,都能在这里找到童年的影子。

    江述月走在这样童趣的长廊上,整肃的模样倒更像一个家长。

    在陶栀子见到医生之前,江述月先进办公室和医生打了招呼。

    再开门的时候,是许洄和江述月一起走出的。

    医生亲自出来领她进去,且许洄笑容可掬地对江述月说道:“放心吧。”

    许洄和江述月看样子是旧相识,陶栀子不知道他们在刚才的几分钟内互相说了些什么,但是两个人之间相处的气场是极为熟络的。

    陶栀子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宽大西装,犹豫着要不要把外套脱下。

    江述月在一旁说了一句:“穿着进去吧。”

    陶栀子跟着许洄,一步三回头地看他。

    江述月在长廊上止住脚步,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我会回避,在外面等你。”

    等你……

    这两个寻常的汉字,为什么让人眼眶酸涩啊。

    许洄带她进了诊室,所谓的诊室也是布置得跟咖啡馆似的,桌上还有玩到一半的国际象棋,还有很多她说不出名字的桌面游戏。

    “栀子,你可以坐在任何喜欢的座位上。”

    许洄和以往她认识的心理医生都不大一样,身穿休闲西装,浅灰色的,正式而不至于严肃,胸前的领带不是纯色,深蓝打底带着白色双斜纹。

    许洄和江述月都是穿正装的人,但是陶栀子直观认为两人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江述月的审美比许洄更加深沉和清冷,也许也是两人职业不同的缘故。

    陶栀子显得有些拘谨,但还是配合地找了个蒲垫坐着。

    她没有选柔软的单人沙发,或是可以倚靠的躺椅,也不选舒适的可以自由旋转的老板椅,而是单单选了蒲垫。

    “你觉得坐蒲垫更舒服吗?”这是许洄的第一个问题,轻声细语,带着足够的耐心,而并非一上来就问她的症状。

    陶栀子想了想,诚实地摇摇头,说道:“蒲垫低矮,没有支撑,也就比坐在地上强点。”

    “那为什么选它呢……”

    许洄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容,像一个大朋友一样与她闲聊。

    “因为……”在说出原因之前,陶栀子神色微凛,试探性地问道:

    “你和述月好像私交很好,我跟你说的,你不会转头就告诉他吧?”

    尽管她从许洄的学术经历和荣誉奖项能猜出,做到这个位置的心理医生应该会有最基本的职业操守,但是多问一句,她能更放心。

    “这你大可放心,我有职业操守,而且述月那种在学术上极其较真的人,他也不允许我做出违规的事情。”

    许洄摊开双手,寻了处沙发,惬意地坐了下来。

    学术……

    陶栀子对这个描述感到有些疑惑,转念一想,江述月倒是一个极为认真的人,应该哪怕学图书管理专业,也是严格按照做学术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她犹豫了好一阵,像是权衡了很久的利弊,才决定暂且相信许洄,说道:

    “他给我讲述书籍的时候,我都会坐在蒲垫上,次数多了,我觉得蒲垫更加灵活,不是固定的座位,我挺喜欢的。”

    许洄没有露出半点讶异,就好像即便他内心真的惊讶,他也不会真的表现出来,至少不会被陶栀子察觉到。

    许洄目光柔和地看着她,稍稍前倾了一点,似乎是在认真感受她话中深藏的情感。

    “我明白了,蒲垫给你带来了一种熟悉感,对吧?仿佛回到了那些舒适的时光,述月跟你讲述书籍的时候。”他轻声说道,语气温和,双眼带着敏锐的洞察,但是不会让人感到紧张。

    陶栀子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自己下意识的选择,可以有这么丰富的原因。

    “也许吧。”她低头轻声回答。

    “那我可以理解为,这个蒲垫带给你的,不仅仅是一个物件,而是一种连接,一种让你觉得可以稍微松一口气的象征?”许洄接着问道,试探地抛出问题,但语气中没有丝毫逼迫感。

    陶栀子慢慢点头,心里似乎有些震动,像是又到了一个她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她用更准确的回答强调了一下:“可能是一种安全感。”

    江述月带给她的安全感非常强烈,强烈到在他的身边才能安睡,下意识看到一件物品就会去思考与他的联系。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总是在脑海里循环播放着他的神态和话语。

    陶栀子低头看了一眼蒲垫,仿佛也随之陷入了某种深邃的沉思。

    许洄给足她充分的时间,让她自由地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整理自己内心那纷乱压抑的情绪。

    她轻声重复着这个词,眼神微微闪动,“对,应该是安全感吧,这感觉挺奇怪的,他其实这个人性格上比较孤僻冷漠,我也觉得在他身边感到安全这件事挺奇怪的。”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仿佛是对自己的一种坦白。

    许洄没有打断她,只是认真地倾听。

    真正的表达往往来自于那一瞬间的自发流露,而不是被引导的诉说。

    原本是来看她的睡眠障碍的症结的,但是没想到一开始话题就以江述月作为切入的。

    这种没有明确指向的问询,她反而觉得放松很多。

    聊江述月总比聊一些苦大仇深的病情和悲惨童年强。

    许洄在此时也仿佛跳出了与江述月的私交,而切合此刻的场景顺势问道:“他孤僻又冷漠,却还能给你带来安全感?”

    陶栀子像是立刻察觉到了许洄的引导,但是她没有抱以戒心,而是看着的许洄,清晰而理性地分析着:

    “许医生,你不觉得这世上很多人都喜欢看表象吗?双眼、耳朵、触觉……都有可能在欺骗我们,我觉得述月的表象是什么样子并没有什么所谓的,他冷漠而不拒绝,用最深沉的模样做着最温暖的事情,这些我都能感受到……”

    “他让我觉得我不需要解释太多。那些复杂的、痛苦的经历,他好像……知道我的心情,即使他不说。”

    “在他身边,我觉得不用去隐藏什么,甚至不用担心自己会被他看透,因为他根本不会去窥探我,或者说,他并不在意我的过去。”

    她的声音略显哽咽,双手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摩挲着,仿佛在整理心头那一丝微妙的复杂情感。

    随着话题的深入,她开始一分一分卸下心里的重担。

    许洄温柔的目光像是一道安静的河流,在听完这个叙述后露出了更多的笑容。

    他略带思考,停顿间,好像也在试图寻找着正确的词汇:

    “也许有时候,安全感并不总是来自外界的保护,而是来自于我们自己能在某些人面前做回真正的自己,不用隐藏和伪装。”

    陶栀子看着许洄,沉默片刻后,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带着些许释然的感情,静静地点点头:“的确是这样。”

    “他从来没有要求我做什么,或者成为某种人,只是安静地在那里。”

    陶栀子述说着,却始终注意着许洄的神色变化。

    她似乎有一双极锐利的眼,试图从许洄的微表情中发现一些关于江述月的什么。

    只不过许

    洄专业素养太高,完全不显山露水,不带任何私人主观,她一无所获。

    许洄微微点头,似乎在赞同她说法,表情依旧从容,不经意地问道:

    “这份从述月身上获得的安全感,足以让你睡着吗?”

    陶栀子抬头看向许洄,似乎被这个问题触动了心弦,略微想了想,嘴角微微上扬,像是略微斟酌如何去表达。

    片刻后,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回想着那些失眠的夜晚,说道:

    “在他身边能睡着,那些糟糕的记忆不会一下子侵占我的大脑。”

    她的语气略显轻松,就好像所谓的“糟糕记忆”在她的描述中也不痛不痒。

    许洄看向她,保持着那种让人安心的姿态,仿佛明白她言外之意,“所以,述月的存在能够帮助你,但并不能完全代替你自己去面对这些情绪,对吧?”

    陶栀子目光微滞,想到了什么,随即垂眸点点头,声音低沉而平静:

    “是,我一直都清楚,有些痛苦……终究还是需要自己去面对,这条路只能是我独自行走的的……”

    许洄对于陶栀子冷静而清晰的回答,眼中露出了些许讶然和赞许,像是很少遇到自我剖析做得很足的问询者。

    他开口的时候,语气中多了些鼓励:“你已经走出很大的一步了,如果述月是你信任的人,有没有可能将你内心压抑的痛苦告诉他呢?”

    说到这里,陶栀子脸上的稳定情绪被悄然打破,她瞬间从感性诉说中找回理智,强烈地摇摇头,拒绝道:

    “不可能,我的秘密绝不会告诉他的,我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这些事情,我要带到坟墓里去。”

    许洄目光略微顿了顿,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浅笑,语气轻松地说道:“你还这么年轻,就想到了坟墓吗?”

    陶栀子淡定地笑了笑,随即又重复地问了一遍:“我告诉你的话,你确信能保守秘密是吗?”

    许洄被她乐观又放松的笑容感染,淡笑着点头:“当然,无论是什么秘密,出了诊室,它们都将永远封存在盒子里。”

    陶栀子笑容愈发放松,眼神中带着通透,反而露出几分事不关己的乐观。

    她抬起手,微微颤抖着,却神色平静地拉开袖口,露出了那条银色的手环,头部是链条相互交扣。

    钛钢的光泽在灯光下微微闪烁,手环上刻着清晰可见的字母“DNR”。

    她目光低垂,仿佛并不在意那个醒目的标识,但那字母的存在,却像一道不可忽视的沉重现实。

    “不得不承认,死亡,的确是一条只容我一人行走的路。”

    DNR是Do Not Resuscitate,“不进行心肺复苏” 或 “拒绝抢救”。

    许洄只匆匆看了一眼,尽管早已在职业生涯中见过无数类似的场景,他脸上的笑意微微僵住,表情没有过多变化。

    他心中最大的惊讶反而是,陶栀子的性格和她做出的抉择反差太大,她是一位极其特殊的问询者。

    许洄的眼中依旧是那种耐心而温和的神情,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原来,你已经对生死有了自己的决策。”

    陶栀子抬头,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是在笑自己此刻的坦诚,朗声道:

    “是的,我早就决定了。如果有一天我的心脏再也无法承受……我不想再去挣扎,或者让别人为了我而痛苦。”

    她的声音清亮得不像一个病人,柔和的外表下,却藏着不可动摇的决心。

    许洄隐去眼神中的哑然,呼吸沉重了几分,但仍然不紧不慢地问道:“你觉得述月会怎么看待这件事?”

    陶栀子低下头,眼神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感,又忽然换上一副略带恶作剧的表情,像是对生活施以一场诡计:

    “他大概不会同意吧。他这个人,骨子里其实比我更要强,一直试图教会我如何正视自己。他甚至试图拯救我的灵魂,不难想象,他也会试图拯救我的躯体……所以,我一定不会告诉他。”

    许洄看她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像是此时他也被诊室外的额外信息干扰了,他知道江述月是谁,更知道他以前是做什么的。

    他和江述月都是极有职业操守的医生,但是……

    当他日后亲眼看见这免救手环,他真的会全然遵守DNR协议,不去施救,亲眼看她病发而亡吗?

    这种可能性他完全无法想象下去,有生之年他成为这件事的旁观者,这也同样涉及他作为心理医生的职业操守。

    这件事,就像电车难题一样让人为难……

    最后,许洄找回了镇静,说道:“栀子,无论你如何选择,你都有权利为自己做出决定,不管是DNR,还是其他选择,你始终对自己的生命又绝对的掌控权……”

    她看了许洄半晌,欣赏着他有些精彩的表情,轻声笑了。

    手轻轻拂过免救手环,那小小的钛钢似乎在存在之日起,成了她与这个世界之间的一道屏障,一份她心甘情愿接受的命运。

    第27章 你怕死吗 像是在灰烬中擦亮的火柴微茫……

    金乌西沉, 诊室有一面窗户恰好朝向西边,大雨停歇后,远方的山脉根源, 颜色由郁青色逐渐变为蓝灰色,和江面尽头的浮云浑然一体。

    陶栀子看向窗外, 直视着远方的霞光,照得浑身暖暖的。

    她的双眼不是很惧怕这金色的晚霞, 看着那金黄到发白的落日, 却如同白色的深渊一样,随时可以将她的灵魂吸了进去。

    许洄在一旁低声问道:“你不怕眼睛受伤吗?”

    陶栀子回过神,由于盯着太阳看太久,转回视线的瞬间,周围如同上了复古的滤镜一样有些发黑。

    她抿唇一笑, 解释道:“我以前看过很多关于濒死体验的描述, 其中最多也是我最信的一种是,在彻底死去的瞬间……”

    “眼前是一片迷蒙空茫的白色, 如大雾笼罩,随后会看见强烈的光线出现在白雾尽头, 那光线可能带着淡淡的金色, 是云层的色彩,也是天堂的色彩。”

    “去世的亲人会身穿白色衣服, 在天堂的阶梯上等着你,脸上带着慈爱亲切的笑……”

    陶栀子看着许洄认真聆听的神情, 身上紧绷的肌肉也逐渐放松下来, 至少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此刻非常安分,甚至有些乖巧地待在她的胸腔里。

    她抬手, 隔着衣料轻抚心口,像是在表扬心脏此刻的表现。

    许洄给她倒了杯蜂蜜柠檬水,可一直都在听她在说什么。

    将装满柠檬水的玻璃杯递给她,里面还有一根吸管,和点缀在水面上的薄荷。

    陶栀子双手接过,并道谢,许洄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似不经意地问道:

    “你希望在目睹天堂的时候,谁来接你?”

    不知道是不是性情使然,许洄身上总有种魔力,让初次见面的人对他逐步放下戒备,沉湎在他营出的老朋友的氛围之下。

    陶栀子将柠檬水喝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露齿一笑,但是她说话的内容却和她此刻的神态是截然相反的。

    “没有人会接我,我没有亲人,也想象不出他们的模样,濒死的时候难道所有魂魄会归于一个管理体系吗?死亡登记处的人稍微一查,就能查出我的亲人吗?”

    “即便真的能,我也不想知道他们是谁,毕竟,大家真的不熟。”

    她很是无所谓地摊开手,轻轻耸肩,嗓音如浅溪流淌,句尾多了更多气息,自带几分嘲讽之意。

    肢体动作变得多了起来,也意味着她愿意分享关于自己心里的更多事情。

    “你很洒脱。”许洄低声说道,像是一种赞叹,但是不明显。

    他对于陶栀子的话,反应很是沉稳,像在大风里行车的水平仪一样,四平八稳。

    他们的问询长达两个小时,一直到落日被远方山峦一口吞掉,带着几分凶狠地咀嚼夕阳,如同在吃一颗油滋滋的咸蛋黄。

    当对话进行到一个半小时的时候,陶栀子突然神神秘秘地看向许洄,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

    “许医生,在我们的对话中,你觉得我像个有精神疾病的人吗?”

    许洄稳定的面容下,也一时间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但是他还是做出了最适合的反应,否定道:“也许有一些压抑的烦恼,但是远不到疾病的程度。”

    这个回答,让陶栀子心里的石头被放了下来,她抬头看着墙上的布谷鸟复古时钟,在心里大概估计了时间。

    当她再次看向许洄的时候,早已换上了严肃的神情,像是要准备诉说一件大事。

    “许医生,我不知道你和我十多年前遇到的精神科医生有什么区别,但是每当我说出这段往事,他们似乎无一例外怀疑我在臆想,甚至险些诊断出我有精神分裂。”

    许洄略微颔首,说道:“这你大可放心,在我们今日对话的场景下,你可以将我理解成心理咨询师,或是述月的好友,我们在平等对话,不对你的做出任何精神诊断,这不是我今天的任务。”

    陶栀子脑海中回想着许洄挂在走廊上的个人简介,确信他拿的是精神科医学博士,和心理学学位,似乎可以兼任两种角色。

    但是他从学术上来看,更偏精神科医生,这也是一开始她无法轻易相信他的原因,因为作为精神科医生,他某种程度上掌握了她精神方面的生杀大权。

    不过许洄的表现专业而中立,更因为他是江述月的朋友,所以她还是决定再相信他一次。

    “其实,在我脑海里,一直存在着一个人,她叫小鱼,我见到她的时候,我十岁,她七岁。”

    “她在几乎全幽闭的环境下长大,我和她相处过两个月,目睹她被毒打,最后……被杀害。 ”

    陶栀子说到这里,喉头哽了一下,脸色铁青。

    “我后来将真相告诉大家,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相信小鱼真实存在,我猜想是她的痕迹被凶手彻底抹去,但是很多人无数次跟我说,如果小鱼真的存在,凭借DNA技术也能寻找到蛛丝马迹,但是经过重重排查,谁都无法证明小鱼的存在。”

    “久而久之,小鱼成为我和凶手共同的秘密,我没有任何证据,凶手也矢口否认。”

    “如果十个人说我错了,我也许还是坚持己见,如果成千上万人说我记错了,那我将百口莫辩,我的执着和坚持的说法,将会成为我精神分裂的证据。”

    “我之前几乎每天都在和外界做斗争,和我自己做斗争,我无数次自我叩问,我是不是真的记错了,会不会那真是我在嫉妒恐惧下的臆想?”

    “当年我只有十岁,大脑也许发育得不够健全,给我造成了错觉?”

    她一遍又一遍反问,去试图理清真相,但是她越想越头痛欲裂。

    “可是……我分明记得小鱼的相貌,小鱼的声音,我清晰记得她在暗室里睁开的双眼,和她发热的泪水。”

    “如果我真的弄错了,那也无所谓了,至少说明这世上少一个受害者。”

    “可如果我是对的呢,小鱼真实存在过,但是她生活过的痕迹去彻底抹去,无人相信世上有这样一个可怜的孩子,那这会不会太可悲了,她生卒不详,难道连‘存在’这么客观的事实都变得奢侈了吗?”

    听到这里,许洄怔了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诊室大门。

    那扇紧闭的大门外,是江述月。

    他预想过陶栀子的情形会比较复杂,但是他没有想到竟然能这么复杂。

    面前这个身形单薄的人影,她年纪太轻,这样沉重的故事被她说出来有浓重的不匹配感,可世间的现实没有哪一次不是像此刻一样血淋淋地被呈现在眼前。

    他略作思考,眼角浮现柔和,娓娓说道:

    “记忆是一种复杂的机制,既脆弱又顽固。我们无法简单地说,它一定会出错,或者它永远是准确的。”

    “你所说的小鱼,如果她确实存在过,那么只是因为外界没有找到证据,并不意味着她不曾存在。”

    许洄停下来,观察着陶栀子的反应,确保她的情绪是平和的。

    “你在对这段记忆的坚持与自我怀疑之间的拉锯,这很正常。”

    “我们常常会对自己深信不疑的记忆产生动摇,尤其当整个世界都在告诉我们,我们错了。”

    “但是,正如你所说,十岁时的你对那个女孩的印象如此清晰,甚至是她的相貌、声音、泪水,足以证明这段记忆对你来说无比真实和重要。”

    他再次将语速放慢,看着陶栀子的眼睛,用愈发柔和的声音说道:

    “如果真的是别人都错了,只有你是对的呢?在那种情况下,你的坚持就不仅仅是个人的斗争,而是你对小鱼这个存在的捍卫。也许她的痕迹真的被抹去,也许有人刻意掩盖了真相。”

    “但是,在心理学和精神健康的世界里,我们承认记忆可以被操纵和扭曲,但我们同样会尊重那些对个人意义重大的经历——无论外界是否承认它们的真实性。”

    “很多医生对你的精神状态产生过怀疑,这种诊断只基于了表层信息,并不意味着他们了解了你经历的全部。”

    “无论外界的判断如何,你对小鱼的记忆是真实的。这段记忆支撑着你内心某种重要的东西,或许她的存在比任何DNA证据更加重要。”

    陶栀子听完,心情一时间有些惆怅,轻轻叹了一口气,抬眼间,眸中多了几分光亮,像是在灰烬中擦亮的火柴微茫。

    她很难说清希望与共情究竟是什么,心口一时间闪过万千想法,思绪乱做一团。

    她像是突然想到了谁,眼中若有水光,但是在她惨白的笑容下,那水光又不像任何哭泣。

    怎么会哭泣呢,她不会轻易动容。

    陶栀子低头略作调整,重新换上了笑容,说道:

    “医生,拜托你了,我的心结一时半会解不了,现在我也许额外需要一些助眠的药物,不然我可能很快就会死。”

    睡眠这件事,对一个心脏病患者来说太重要了。

    没等许洄回答,她自嘲般笑了笑,“也许你会觉得我自相矛盾,分明戴上了免救手环,却好像还是对这世间有太多留念。”

    许洄浅叹一声, “人之常情。”

    陶栀子脑海中已经浮现了别的想法,但是她忍住不说。

    许洄在开药前,问了她的病史,她如实说了。

    针对她的特殊情况,许洄给她开了一些助眠的药物,并嘱咐她服药的规范。

    两人站起身,并行往诊室门口走的时候。

    许洄忽然说道:“你的病,在如今医疗技术下,并非全无希望。”

    他斟酌着用词,毕竟他对心脏病的研究进度并不了解。

    这算什么事,门外那个心脏方面的专家对真相一无所知,倒需要他这么个和心外科八竿子打不着的来说这些业余话。

    陶栀子停住脚步,神情愉悦,有些好笑地看向他:

    “这是个长期过程,即便我真的接受手术,也有手术失败的风险,即便手术成功,还有一系列的后续治疗和费用问题,我小时候被关在福利院里,长大后被关在医院里。”

    “我好像这一路走来,一直都是一个没有自由的囚徒,这种和外界隔绝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我想在死前多走走看看。”

    临了,她心里浮现担忧,又严肃地强调了一遍:“这些你不能向述月透露半句。”

    许洄心知她内心的担忧,郑重地说道:“放心吧,一切都秘密都会被锁好的。”

    陶栀子满意地笑了笑,心里还是对许洄的专业素养有强烈信任的。

    许洄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显得有些莫名:“你知道述月是学什么的吗?”

    陶栀子不假思索地说:“图书管理……不是吗?”

    许洄笑了笑,心里藏了点心事,不置可否,抬手帮她打开诊室的门。

    江述月正坐在对面的休息室,翻阅着一本全英文的医疗杂志,面前的茶像是一口没动,慢慢一杯,像是凉透了。

    听到了响动,江述月看向她,随即立刻起身,将杂志放回,从休息室走了出来。

    三人立于走廊上,神情各异。

    江述月问道:“聊得怎么样?”

    陶栀子接过话茬,一脸开心:“聊得很开心,许医生非常专业,解了我一些心结,也帮我开好药了。”

    这句话倒是实话,如果不是情形特殊,她一般都会说实话,只是有时候话的内容,和她演绎的方式可能有些出入。

    好似形成了一些条件反射,她习惯地将悲伤的话欢快的演绎,将快乐的是亢奋地演绎。

    一切情绪经过她的演绎,就像是经漏斗过滤一样,只留下好的。

    许洄面色如常,微微点头,不露声色,但是情绪谈不上饱满。

    江述月面色微沉,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许洄。

    两人对视间,好像流露了些什么,但是又好像一无所获。

    至少陶栀子认为许洄的表现是达标的,至于江述月信了几分,她心里也没底。

    “许医生……”江述月像是跟着陶栀子来称呼许洄。

    许洄凝滞一瞬,像是一时有些不适应,但是这的确是某种职业默契,当用对方的职业来称呼的时候,说明这是一个客观专业的语境。

    江述月看向许洄,眸色渐深,声音略有低沉:“那我平时需要注意点什么吗?”

    正如许洄预料的那样,江述月这么有操守的人自然不会利用私人交情来探听病人隐私和问询的细节。

    许洄的呼吸得愈发深了,目光依旧温和而平静。

    他也看不透江述月,不知道他究竟对陶栀子了解几分。

    许洄温声开口,声音依旧保持着他一贯的专业。

    “我可以给你一些非病情建议,保持沟通的开放性,注意她情绪与实际情况的反差,别让她有太多情绪波动。”

    陶栀子听着他们的对话,表现轻松,但内心还有有些轻微担忧,唯恐许洄哪句话说得有偏差。

    江述月深色缓和,冲许洄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陶栀子微微侧过头,仔细观察着江述月的表情变化,心里隐有担忧,但又安心于他没有表现出半点好奇心。

    许洄微笑执意,默契地结束了这个话题,目送他们离开诊室。

    “谢啦许医生,我才采取行动去战胜心魔的。”

    两人走远了之后,陶栀子回头冲许洄挥手,笑着说道。

    许洄站在原地,脸色微变。

    虽说直觉总是不准,一个医疗工作者更不能用直觉说事,但是他本能地从最后这句简单的告别中嗅出了一些不对劲。

    他不好下定论。

    陶栀子跟着江述月上了电梯,封闭的空间中重新只剩下他们两人。

    气氛有种说不出的奇怪,大概是因为双方都比较沉默的原因。

    陶栀子透过电梯内壁的倒影,偷偷看了江述月几眼,将药品从口袋中拿出来,像是向他汇报战果一样,活泼地打破了沉默:

    “述月你看,有了这些药,我今晚终于可以入睡了。”

    江述月按照以往的情形,他并不会真的去看,尽管他会把陶栀子无数次开玩笑的话放在心里。

    这次他面容冷峻,还是微微低下头,看着陶栀子手中的药品,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目光迅速掠过药瓶上的标签。

    他轻轻点了点头,淡然地收回视线。

    电梯到了一楼,发出“嘀”一声,某种掩藏在言语背后的隐忧,被打断了。

    江述月走出电梯,室外已经彻底进入墨蓝色夜晚,轻轻瞥了她一眼。

    陶栀子正小心翼翼将药物重新收好,抬眼的瞬间,江述月的视线压了下来,乌压压的夜色中,他的声音低沉而莫测。

    “你怕死吗?”

    第28章 哭什么 如果我对你的爱是Eros,你……

    陶栀子闻声, 表情异样,不解地看着江述月。

    空气在此时在此时仿佛变得刻薄起来。

    她想要回避面前这道目光,却像是被捉住了一般, 将她的视线紧紧锁着。

    她心中有些发凉,下意识在脑海中复盘自己这一路走来, 是否有哪一步露出了破绽。

    不然江述月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发问。

    陶栀子眼神缓和下来,在短暂的惊慌失措中逐步平复下来, 瞳孔略微放松, 缓缓像光圈一样放大了很微小范围。

    眸光柔和下来,露出了嘴角的梨涡,就好像事情远没有那么严肃。

    她不喜欢严肃地说话,但是又不假思索地给出了一个中肯的回答。

    “怕,也不怕。”

    她的声音轻柔, 像漏夜窗缝中钻入了凉风, 微弱的、轻缓的。

    她从未有过病态的嗓音。

    本来嘛,她的病在心脏, 不在口腔,哪怕生命垂危之际, 也丝毫不影响声带。

    “为什么?”

    江述月就站在她的面前, 离她那么近,近得可以直接感受到他周身的气息。

    陶栀子略微仰头, 但此刻却发现有些费力,因为江述月走近自己, 她才开始意识到两人的身高差。

    她以前从未细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江述月离她的距离总是足够远。

    她用平视的角度,也只能刚好看见他前胸的精致纽扣,毫无褶皱的衬衫布料, 细腻光洁的料子,像是嵌了月光似的。

    此刻,有很多模糊的念头纷至沓来,交织在一起,打扰她的思绪,侵蚀着她的理智。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现在应该要去认真回答这个关于生与死的问题。

    经过一番思忖后,她声音如流水般缓缓流淌。

    “不怕,在于我认为死亡总是发生在未来,且不可预知,过好当下,坦然接受就好了。 ”

    说到这里,她略微停顿了一下,好像接下来的话让她觉得解释起来有些复杂。

    她决定从逻辑的根源开始说起,虽然这显得有些多余。

    “其实如果早几个星期,你要是问我相同的问题,我会毫不犹豫说,我不怕死。”

    “但是现在……情况似乎有些不一样,我觉得生活中美好的回忆会让人在面对生死拷问的时候,没那么果断了……”

    陶栀子原本打算趁着这个机会将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说出,但是到了嘴边她还是闭紧了牙关,脸上的笑容又进一步扬了扬,换了个说法:

    “主要还是怕我的花种不完,我离开七号公馆之前还有很多要留给你的东西,还有给你准备的惊喜,这些都还没实现,我怕死得要命。”

    她说完便浅笑了一下,双脚往后退了两步,江述月的整个人影可以悉数进入她的视线。

    她又可以看清江述月的全貌了,审视着这张好看得让人心生距离感的脸,感叹道:

    “还是站远了能看到全貌,感觉靠太近也不是好事。”

    鲜花绽放终有凋谢的时刻,笑意在脸上终有僵硬褪色的瞬间。

    陶栀子扭过头,自发向停车位走去。

    “栀子……”江述月在她身后正欲说些什么,被她不着痕迹地打断。

    “我饿了……”

    她抬手摸了摸了自己的肚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江述月面前,可以直白地表达着原始的愿望。

    婴儿时期的人,语言没有很丰富,他们总是直截了当去表达着当下的需求。

    小孩子就是这样的,只有在信任的家长面前才敢于说自己“饿了”“困了”。

    这份联想让陶栀子一时分不清自己对江述月复杂的情感,像是对亲情的渴望,去下意识弥补自己缺失的来自家人的注意力。

    但如果是亲情的话,在午夜时分想起他,那种心脏一次次受到撞击的痛感又是因为什么。

    如果任何一种情感的获得也要饱受心脏的痛苦的话,那只能说这份情与痛怎么来得这么晚,让成年后的她也变得措手不及。

    有些汹涌的情感突然到来也可能不是好事,就像过分缺水的皮肤,突然敷上面膜会因为不习惯而火辣辣地疼一样。

    陶栀子看向他,那句“栀子”终究被她轻巧的话语截断了。

    江述月原本在她身后,步伐不疾不徐,陶栀子却调整着自己步伐和他并肩。

    她始终喜欢江述月的身影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路灯昏黄微弱,拉长了两道影子,陶栀子心情复杂,大脑在无规律地活动着,帮助她整理这些杂乱的信息。

    陶栀子侧头用余光看了眼江述月的表情,发现他面容早已恢复平静,仿佛那声“栀子”成了永恒的错觉。

    “想吃什么?”

    两人上了车,陶栀子为自己系上安全带,江述月打破沉默说道。

    “吃你小时候最喜欢的那家米线。”

    她一上车,周遭都是一些熟悉的味道,让人立刻昏昏欲睡。

    陶栀子又困了,摘下身上的外套,直接充当了被子,舒舒服服地缩进了真皮座椅里。

    “我又困了。”

    回答她的不是江述月的声音,而是自动被放平的座椅。

    这份真皮触感,还有江述月身上的雪松木调,让她想起藏书阁的沙发,于是睡得愈发安稳。

    一张睡颜在均匀的呼吸声中显得恬静,只是睡梦中她总是眉头紧皱,睡姿永远是双手攥在胸口,整个人侧躺着蜷缩成海马的形状。

    这一次,她的入睡不再安稳,而是在思考内心情愫的过程中,她的眼前出现了断断续续的的梦境,很多毫无章法的画面在眼前闪过。

    梦里,她脑海里出现古希腊里爱的定义——Eros,最初的爱,激情之爱,与身体和相貌的吸引有关。

    梦中的自己仿佛是只不可控的比飞鸟,所作所为全然不受理性控制。

    她在梦里不顾一切地追上江述月的背影,甚至等不及看清他回头时脸上的表情,就对他小心翼翼地发问:

    “如果我对你的爱是Eros,你会生气吗?”

    他的目光冷沉下来,如渐渐结了冰的湖面,眼睫低垂,覆上一些阴霾,反问道:

    “为什么不是Agape(无私之爱)?”

    她在梦中语塞,脑海中准备了一肚子的理由,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让她憋得难受,喘不过气来。

    心脏跳动得非常明显,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狰狞,骤然抬头,整个天空都是猩红一片,如同一颗即将被剖开的心脏,在被切开的瞬间,血雨倾倒而来,让她眼前一切都是红色的。

    那红色天空仿佛连通了她的童年记忆,从陈友维的暗室里跑出来的夜晚,眼中进了血,完全擦不干,眼前的森林和小路,远方的群山和圆月,都是血一样的红。

    身后树林窸窣,仿佛有拿刀的狂徒在身后催命。

    她在那一片通红中慌忙地往前跑,那晚的天空仿佛下的就是血雨,她在血红的湖里溺水,挣扎着将头露出水面呼吸,一次次露出水面,一次次被旋涡拽入水下,血腥味十足的湖水灌入她的鼻腔、口腔……

    心脏撕裂般发痛,但偏生没让她就此死去,让人痛不欲生。

    在她垂死挣扎之际,陡然间血潮褪去,她渐渐恢复了知觉,大口大口呼吸着,仿佛溺水后劫后余生。

    脸颊上满是泪痕,睁眼之际,她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

    待她看清周遭,才发现原本认真开车的江述月已经取下安全带,愈发忧虑地凝视着她。

    才发现车已经在公路边停下。

    她慌忙抹了抹脸上的泪痕,裹着外套的身躯下意识往后挪了几分。

    整个人似乎还困在梦中的情绪里,那种想说而说不出的感觉中。

    “我有充分的理由去解释为什么是Eros,而不是Agape。”

    她声音发干发哑,语气仿佛是一种酝酿已久的感慨。

    江述月闻言,略微抬头,眼神与她对视了几秒,然后轻声问道:“你梦到什么了?”

    他的声音低沉,却一瞬间将她带离了虚假的梦境。

    陶栀子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她看着他,眼中微微闪动着某种情感,但很快,她又笑了笑,仿佛将刚刚的气氛一笔带过:“在梦里和你讨论一些古希腊的词。”

    “哭什么?”江述月问道,声音低沉又温柔,带着随性的疑惑。

    “梦境太复杂,记不清了。”

    她情绪早已回归,脸上泪痕也渐渐变干。

    江述月见她没有正面回答的意思,也没有多说什么,他低声提醒道:“我们到了。”

    但是他们都没有立刻下车,而是等陶栀子慢慢从惊惧的情绪中缓过来。

    她侧躺着,裹紧了身上的外套,从领口处露出一双眼睛观察着江述月的侧颜。

    她的目光愈发肆无忌惮之际,江述月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向她。

    她立刻将目光移开,假装在欣赏车的内饰。

    原本她还没有在脑海中想过自己对江述月的情感可以用什么来形容,但是她的梦境反倒提醒她了——也许带有几分Eros。

    因为她发现自己是极其欣赏江述月的五官,一举一动,他的眼神和性格,他身上淡淡的木质调和薄荷的淡香。

    像是受到了Eros本身定义的暗示,她愈发觉得自己色令智昏,肤浅无比,俗不可耐。

    但是这都不影响她见缝插针地观察他。

    调整完毕之后,两人下了车。

    他们并肩走进夜色,仿佛一切归于平静,在陶栀子看来,有很多情愫此生都无法言明,她也没有梦里的勇气。

    如此大方,如此直白,如此不顾后果地说:

    如果我对你的爱是Eros,你会生气吗?

    第29章 晚安 “江城,还想去吗?

    再次来到这个寂寥的巷子, 眼下还没有进入午夜,小店里面看上去比上次热闹很多。

    陶栀子进去的时候,被室内突如其来的嘈杂吓了一跳。

    老板一家和江述月的特殊交情, 使得他们得到了特殊的优待,被安排在他们私人的小花园中, 隔绝了外界的喧闹。

    那门帘一放下,外界的人声鼎沸, 倒也只成了白噪音伴奏。

    花园中是老板家自己种的绿植和蔬菜, 有个老旧的秋千架,上面缠绕着有根系的藤蔓,头顶上方的葡萄架,青葡萄已经熟透,但是迟迟无人采摘。

    老板娘走之前跟他们说:“院子里的桑葚吃不完了, 熟透了掉地上可惜了, 你们随便吃啊,不要客气。”

    江述月与这个极其接地气的地方似乎有种某种出入, 但是他却能神奇地不卑不亢地和老板一家保持着熟络的关系。

    陶栀子发现自己更看不透他,他身上有着太多截然不同的特性, 有些特性甚至是相反或者矛盾的, 但是这些特性却都复合在他身上,让他周身都带着一种神秘感。

    陶栀子认为这份神秘感, 也许也是他个人魅力的一部分。

    为什么他可以对七号公馆地形这么熟悉?为什么刘姨身为管家却从未造访过藏书阁?为什么许洄这样厉害的精神科医生和私交甚密,甚至眼神中还流露出对他的崇拜?

    院子里有棵桂花树, 可惜还没开花, 陶栀子有些好奇地摆弄着,然后转头对江述月说:

    “我到时候也想种桂花树,到秋天就满院飘香, 花朵还能晒干泡茶或者做成桂花酱。”

    她说到这里,脑海中想到了某个画面,吞咽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道:

    “一说到桂花,我就想起在江城吃到的桂花糕,有点馋了,那是我近些年吃到的最质朴和惊艳的美食。”

    江述月坐在藤椅上,他坐姿向来随性间自带儒雅,不是特意摆出的姿势,而是他不会像陶栀子一样到处乱晃,根本闲不下来。

    老板送上现泡的普洱茶,江述月一边听着陶栀子絮絮叨叨,一边给两人

    的杯中倒入冒着热气的茶。

    像是一种无声的默契,一见他倒茶,陶栀子就坐了回去,坐在他对面,捧着茶杯低头闻茶香。

    “上次去江城,除了吃桂花糕,你还做了什么?”

    似是一句无意的询问,没有承载好奇或关切的情绪,但是却让陶栀子两眼亮了亮,惊喜地看向他。

    说明自己刚才说的话,他看似没反应,实际上全部都听进去的。

    她细想了一下,说道:“我听了评弹,在河边走了走,想赶在你下班之前把桂花糕带给你,所以……”

    她的回答本应该承载着一些遗憾,但事实上她并不遗憾。

    江城的景色,比起赶回来见江述月,似乎也不是不能舍弃的。

    夜晚的空气中,刮起了晚风,她迫不及待地抓起温柔的茶杯,通过喝茶来保暖,脑海里的想法很简单。

    她只是在想这是熟普还是生普,她以前只听过,不了解,她也在想,桂花树应该买几棵,才能让开花之时让花香飘荡到藏书阁内,被江述月的鼻子捕捉到。

    或者……夏天开放的栀子花呢……

    栀子花虽香,但是味淡,客观上很难进入室内,除非把它摘下来放在花瓶里,用水来滋养。

    想得出神的时候,江述月在她对面说了一句:“想再去一次吗?”

    “米线来咯!”

    两道声音同时想起,老板的声音更加高昂,将江述月淡淡的语调淹没了。

    陶栀子抬眼的时候,只注意他薄唇浅启。

    “二位慢用。”老板笑容可掬,将配料和滚烫的汤放下后,立刻撤退。

    陶栀子这次对于米线反而一点都不心急了,她望着江述月,语气带着急切,“你刚刚跟我说什么?”

    她几乎等不及在心里犹豫,唯恐错过了什么重要信息。

    “江城,还想去吗?”

    江述月倒没有故弄玄虚,重复了一遍。

    陶栀子有些迟疑地问道:“想去,怎么去?”

    她心里有了一些条件反射的猜想,但是唯恐是自己最近对江述月太上头,而导致的一厢情愿。

    “我们一起去。”江述月伸手帮她放怕配菜。

    小小的鹌鹑蛋,打开薄薄的蛋壳,蛋黄浑圆,被流淌的蛋清裹挟着坠入滚烫鲜美的汤中。

    一同被裹挟的,还有陶栀子的心思。

    她脑海里几乎想不了别的,只记得这句类似邀请的话。

    “……可以吗?”她一点都不想推辞,因为她连渴望都不敢渴望的东西,被对方主动提及,让她做不到假意推辞。

    “明天就可以,或者明天你休整一下,后天去也行。”

    是月,高悬的头顶,银色月光乍现于她的侧脸上,照见她笑意难掩的脸。

    “好啊,如果是和你去,去哪里都可以。”

    她觉得这句话是有感而发,料想江述月应该不会想多。

    从江述月平静而专注的眼神里,她知道他的确没有想多。

    “后天去吧,明天我想去公园喂猫,这几天下雨我没去,应该饿坏了。”

    这是陶栀子自己一个人时发掘出的个人活动,江述月不知道她一个人出去闲逛的时候究竟做些什么。

    “喂猫……”江述月低声重复了一句,似在思索这个词后面承载的信息。

    陶栀子乐于给他解释一下:“你去过公馆附近的那个小公园吗?那里有很多小野猫,挺可怜的,但也很可爱,我能力范围内能承受的猫粮,一次买上十公斤,很划算。”

    “它们都很聪明,都知道自己的名字,你下次要不要一起看看?”

    虽然知道江述月肯定不感兴趣,但是她还是主动邀请了一下,毕竟江述月刚才也邀请自己一起旅游,生活确幸应该相互分享。

    “你要是不愿意也无所谓啦……”陶栀子怕自己这份邀请令他为难,用最快的速度打了圆场。

    她观察到江述月似乎很少离开七号公馆,很少离开藏书阁。

    谁知,他这次也答应了,“去看看。”

    一时间,陶栀子甚至想确认一下是不是自己连环梦境还没醒来,会不会下一秒就场景坍塌了,像盗梦空间一样,进入下一层梦境。

    在动筷子之前,她掐了一下自己手背上的皮。

    感觉很真实。

    晚上两人回到了七号公馆,停车场上来,先经过的是小木屋。

    陶栀子将外套摘下,说道:“我把它拿去干洗店洗干净再还你怎么样?”

    江述月说了句不用,陶栀子只得将外套递到他手上,并连连道谢。

    江述月脾气似乎很好,但是每次对于她的过分道歉,眉宇间总染上某些阴霾,似乎是无法适从。

    原以为这个夜晚就会这么结束,陶栀子准备挥手再见之际,却见江述月拿出了手机。

    她小小惊讶了一下,总觉得眼前这双手,印象里没有怎么使用过手机,他的手机也从未响铃过。

    会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与外界是隔绝的。

    “我把电话号码给你,如果我有时候不在藏书阁,你有什么麻烦可以联系我。”江述月的声音响起,而且一连串说了比较长的句子,在寡淡如水的语气里像是气泡一样,悦耳细腻,不真切。

    陶栀子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原本一肚子感激的话正要出口,想到他刚才的反应,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那你打一个电话过来,我就知道了。”

    她第一次遇到这么古板商务的方式,现在年轻人之间一般会直接留个微信或者邮箱,电话号码很少用了。

    江述月将自己手机递上,大概是用得少的原因,手机格外崭新。

    陶栀子小心地接过,在上面输入自己的号码,又反复确认了几次,才将手机递了回去。

    几秒钟之后,她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了震动,她浅笑一下,“收到了,谢谢。”

    江述月正欲微微颔首,将手机放回,转身欲走。

    “明早喂猫啊!”陶栀子不放心地对对着他的背影提高音量说道,很担心这种约定到时候因为计划不周成了泡影。

    他说:“记得的。”

    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被陶栀子听到的程度。

    陶栀子目送他,低声说:“晚安。”

    这声音很小,她打算就对自己说,但是江述月的背影停住,回头看了她一眼,说了声:“晚安。”

    她很疑惑,这么远的距离,江述月不可能听见自己在说什么吧。

    这又仿佛是历史性的一刻,至少对于陶栀子是这样的。

    她的心脏又被这声晚安打扰了。

    这颗心脏,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一点点寻常的话,就能让它欢欣雀跃一晚上。

    这大概就是快乐阈值低的好处吧,很容易就满足了。

    陶栀子目送江述月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那声平淡而又不寻常的“晚安”在心头盘旋,久久无法散去。

    她不由得轻笑了一下,心脏还在为这些小小的互动雀跃不已,仿佛是一件被秘密珍藏的宝物,但是她不知道这声“晚安”是否应该值得被放入遗书中。

    她多想炫耀般去告诉世人自己曾在生命最后的倒计时里得到过怎样确幸,尽管世人从不关心他人的幸运。

    翌日清晨,陶栀子终于在药物的帮助下睡了个好觉,今天醒来的时候十分困难,用了整整七个闹钟才将自己叫醒。

    可能是药物的副作用,她整个人一时半会儿无法从睡眠的状态下完全解脱。

    她想发信息提醒下见面的时候,但是双手无力,手机无数次从手里滑落,只得打去电话。

    “喂。”电话被接起,江述月熟悉的声音传入听筒。

    陶栀子听到这个声音,陡然睁开双眼,像是吃了兴奋剂一样。

    “我们九点出发,你方便吗?”她没注意自己的声音比平时朦胧许多。

    “没问题。”

    第30章 先知 名字取得很贴切。

    电话挂断之后, 陶栀子尽管困意无边,但是她不敢放任自己入睡,因为这一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了。

    打起精神起床后, 她准备了一个很大的袋子,装上之前剩

    下的猫粮, 大概能有将近十斤,再找值班的工作人员借了点基本医疗用品。

    大包小包全部整理好之后, 她看了眼时间还提前了十分钟, 兴致勃勃打开门,门口不远处已经站着一个身影了。

    陶栀子感到有些惊喜,毕竟现在时间提前,她不指望江述月也提前。

    她和江述月约定时间的机会比较少,并不了解他的时间观念, 想着他这人生活中比较随性, 即便迟到也情有可原。

    谁知,江述月竟然一声不响地早到了。

    “你等多久了?”陶栀子拎着东西来到他跟前, 大概是刚起床的缘故,她的双眼仍然有些发肿。

    待江述月看向自己的时候, 她下意识想把浮肿的双眼挡一挡。

    “刚到。”他言简意赅地说道, 便倾身帮她接过手中沉重的猫粮袋子。

    陶栀子本想推辞的,但是他先一步已经提起, 碰到他冰凉的手的瞬间,她悚然一惊, 赶紧将手松开。

    有时候她也搞不清楚江述月, 明明对喂猫这种事并不是很热衷,但是来了之后还会主动干活。

    她突然间想解释一下:“我叫你和我一起去喂猫不是想剥削你的劳动力的,这猫粮比较沉我不想让你拎……”

    似是看穿了她心里的不自然, 江述月沉静地开口,打消了她的疑虑,“是我主动拎的。”

    一时间,陶栀子默然走在他身旁,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像是有些惭愧,但是那一瞬间,心里有些异样是真的。

    她想来不认为男孩子应该更多更沉重的工作,和她一起长大的孩子,大家承担着相同强度的杂活,所有人都只负责自己的,无暇顾及别人。

    也没有人会考虑过她的病,因为很多孩子多少都有先天缺陷。

    一平均下来,一群有缺陷的孩子,那就更加平等了。

    所以她不认为自己患病就理应享受什么特权,毕竟大家生活压力都很大,能过好自己的生活已经是万幸。

    很多年之后,从外界接触到一些新的讯息,比如绅士风度。

    但是她仍然没有想出这件事的合理性,因为她想不出世上真的存在很多平白无故的帮助吗?或者那不叫帮助,叫照顾。

    这一刻她才更加理解这些含义,所谓风度,所谓照顾。

    所谓……接受他人的帮助。不去表达需求,他人永远不知道你需要。

    她想到自己上次在停车场,鼓起勇气说的那句话:她需要很多关爱。

    江述月这么做,不会真在践行那些事吧……

    表达出自己的需求,真的有那么大作用吗?

    一路上,她一直在思索着这些问题,结果越思考情况越复杂,直接将她的大脑搅合成一团打结的毛线球。

    等两人抵达公园的时候,晨练的大爷大妈已经陆续退场,石桌有人布置了象棋,迫不及待开始各自娱乐活动。

    养老生活在全国各地都好像是统一的。

    公园的空地上,有民间艺人在一边晒太阳一边拉琴,有人在抽陀螺,沙地上有个年轻人在用沙子雕刻一只沙皮狗。

    每个活动周围都有一圈路人伸着脖子看,公园的空地上,永远有艺术家的一席之地。

    陶栀子看江述月的神情,就知道他没来过这里,便说道:“你可能是比较喜欢独处和待在室内,以七号公馆为圆心往周围五百米扩散,会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说着她往某个方向一指,介绍着自己发现:“那里有一家卖卷饼的,超级好吃,喂完猫带你去。”

    一来到这里,陶栀子变得很自如,偶尔有几个路人还会和她打招呼,俨然是常来的模样。

    她在人群里过分年轻,周围很多人都是退休后悠闲度日的老头老太太。

    “叔,几天不见,换新烟斗了?”

    路过一个正在亭子内翘着二郎腿点烟的大爷,她随性地问了一句,算是打招呼。

    点烟大爷刚好点上,吸了一口,吐出了蓝色眼圈,一脸享受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有些缺失的牙齿,嘟囔着:“这小姑娘,眼力不错,不过新烟斗抽着不够顺手,需要培养感情。”

    “行,那您先培养着,听说晚上顾阿姨要来公园跳舞……”她随口说了一句什么了不得的情报,是刚才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

    点烟大爷被呛得咳嗽两声,将烟斗从嘴里放下来,一脸认真:“消息确切?”

    陶栀子有些犹豫地摇摇头,“我也刚才道听途说的,不过您下午记得穿得帅气些,做好准备肯定没错。”

    点烟大爷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几声,脸色微变,因为刚点着的叶子烟,又熄灭了,便又开始继续点烟。

    江述月看着她大大方方地走入人群,就好像是回归故里一样,她似乎是极度适合生活在人群中的,很多人,都似乎会喜欢她。

    陶栀子事后偷偷告诉江述月:“其实他的叶子烟没有完全晒干,而且裹得太实,不好点。”

    江述月见状,颇有意外,低声道:“你连这都知道?”

    陶栀子深沉地点点头,颇有自豪地说:“我连他暗恋谁都知道,还能不知道这个?”

    江述月看了她一眼,别过脸,嘴角浅牵起,只觉她对于生活的洞察力是远超常人的。

    待两人穿过了人群密集处,走到了漫步的小花园,就开始有几只小猫在陆续冒头。

    所有的小猫都盯着江述月手中的猫粮,但是又不敢轻举妄动。

    “看到了没有,它们在树丛里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你,很可爱吧。”

    为了避免惊扰,陶栀子将声音放小,仰头凑在江述月的身边说道。

    江述月比自己高太多,她对他说悄悄话还挺费力的,好在他都听清楚了。

    低头间,他感受到陶栀子说话时愈发清晰的气息,呼出后被空气降了温,是温吞的。

    “它们都很警惕。”江述月看了一眼周围,立刻察觉到了什么。

    “是因为今天我带了生人来,没关系,当你手里拎着吃的,小猫咪会很快喜欢你。给你看个有意思的。”

    陶栀子如同猫咪的心理专家似的,颇有神气地冲他笑了一下,然后对着树丛低声唤了一声:

    “先知,开饭了。”

    几秒钟之后,树丛处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定睛一看,一只健壮的奶牛猫马不停蹄地冲了出来,直直奔向陶栀子,在她的裤腿周围绕圈,转来转去。

    她蹲下,抬手轻轻挠着猫咪的下颌,原本健壮的小公猫被她瞬间俘虏,仰头舒服地闭着眼,后来直接就不走了,整只猫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等待她摸。

    “先知,你最近不会又悄悄捕鸟吃了吧,肚子大了一圈。”

    也不知这个奶牛猫是不是真的能理解人话,总之小猫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两只耳朵心虚地动了动,然后继续装作无事发生。

    “好了,只要你不把鸟扔我面前就行。”

    奶牛猫黑黢黢的眼睛眨了眨,耳朵微动,算是表示听明白了。

    “你叫它什么?”江述月站在陶栀子身后,疑惑地问道。

    “先知啊,我给它的专属称呼,因为它认识这里所有的猫,毫不夸张。”

    她抬头冲着江述月说话间,只要一提及“先知”这个词,地上的猫的尾巴就会动一动,表明它完全认可这个名字。

    江述月听到这个称呼,似乎也觉得有几分意思。

    “名字取得很贴切。”

    陶栀子知道他大概是想到了什么,因为他对宗教文化十分了解,自然是懂得先知这个词的有趣之处。

    两人心照不宣。

    先知舒舒服服地享受陶栀子给它挠痒,虽然今天来了陌生人,但是先知是这里胆子最大的猫,也跟它奶牛猫的品种有关,加上长期捕鸟,身体中藏着极深的野性。

    她无意间握了握先知的爪子,谁知握到右边的爪子的时候,它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

    陶栀子觉得有些奇怪,正准备细看的时候,先知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站起来,一脸肃穆。

    “行吧,先让它们过来吃饭,然后带

    我去看看你的孩子。”

    一般来说,猫不大可能能听到很复杂的语言,先知也不会说话,不知道它听懂几分。

    先知冲着周围嗷呜了几声,虽然是一只小猫,但是声音透着几分威严。

    先知是陶栀子和其他猫交流的媒介。

    陶栀子从江述月的手中拿过猫粮,分别在一些固定的分食点倒上。

    倒猫粮的声音永远是最好的猫咪召唤术,越来越多的猫从四面八方汇聚起来,狼吞虎咽地凑在一起吃猫粮,看样子是饿极了。

    先知一路陪着她走过所有的投食点,一袋猫粮很快要见底,陶栀子留了一些在袋子里。

    见先知今天没有去吃东西,她有些疑惑,平时都是先知先吃,先知吃完其他猫才敢上来继续吃,但是今天先知看起来没有那么急切。

    “先知,你怎么不吃东西,今天捕鸟了?”她动了动小腿,对着脚下的先知说道。

    先知抬头冲着她喵喵叫,然后主动往前走。

    “哦,要先去看看你的孩子,险些忘了。”

    她一拍脑门,立刻明白了它的意思,然后回头看了江述月一眼,还没来得及问他是否愿意,江述月已经走了过来。

    “一起去看看吧。”

    江述月说道。

    陶栀子心里略有不解,也不知道这些场景对于他来说究竟是一种放松还是一种负担。

    “你要是觉得无聊的话,可以跟我说,我可以给你安排其他的活动……”

    她惭愧地说道。

    “不无聊。”江述月语调寻常。

    陶栀子看了他半晌,只觉他的语气和表述内容好像不完全对应,但是恰恰这种偏差,让她觉得分外有趣,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先知一路在前面带路,一直将他们带到一个废弃的亭子里,里面堆放了很多杂物,很多居民区的东西,但是这些废弃的柜子反而给猫咪提供了避风港。

    先知跳上杂物,找到一个入口钻了进去,陶栀子身形比起猫咪还是格外庞大,绕行过去后,才看见阴暗处有几个小小身影,是一窝小猫,正围在母猫旁边喵喵叫,发出尖细软萌的声音。

    她从背包中拿出一些幼猫猫粮,将猫粮全部倒在了一旁的不锈钢盆里,嘱咐道:“这是给你孩子吃的。”

    紧接着,她又拿出成猫猫粮,全部倒在母猫附近。

    特意找了个有顶的地方,防止猫粮下雨被淋湿。

    “这是给你和你老婆的,不过你的话我也不担心,应该附近也没有猫敢欺负你。”

    先知跳上了柜子顶,默默地看着陶栀子,尾巴一直在动。

    尾巴动,或是耳朵动,都说明它能听懂一些。

    “我就先不摸你的宝宝了,免得留下我的气味,等它们长大……会有人接替我的。”

    陶栀子原本想说,等它们长大再来摸摸它们,但是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法实现。

    虽然先知是只猫,但是也不能随意开空头支票。

    她的心里哀叹一声,一转眼,先知一直看着她,注视着她的眼睛。

    她听说这世上小动物和小孩子是最容易看穿人心的,但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但是她宁愿是假,先知继续当这里快活的猫大王,不必去理会人心的复杂。

    她有些累了,和江述月一起坐在长椅上休息。

    先知还是没有去吃东西,而是跑过来,蹲在她的脚边,严肃地看着她。

    陶栀子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忽然想到了什么。

    “过来,我看看你的爪子。”

    先知没有很配合,陶栀子直接捞起它之前反常的右前爪。

    先知挣扎了一下,但是它平时不剪指甲,又怕挣扎太过把人抓伤,只能一脸坚强地任由陶栀子查看。

    她拨开爪子上的白毛,看见毛发根部有血,已经有些结痂,但是伤口不小。

    “你被狗咬了?”她看这痕迹不像抓伤,毕竟它是老大,唯一的可能只有有人在公园里遛狗的时候被咬的。

    “别老去招惹狗,那些狗有些没双栓狗链,给你咬伤算轻的,万一给你咬瘸了呢?”

    先知对陶栀子的叮嘱置若罔闻,天生的猎手心中总有按捺不住的好胜心。

    “你瘸了也不要紧,但是你不怕你的家人被其他猫欺负?”

    陶栀子原本只是随口这样一说,因为猫很少有太多情感,但是先知不一样,先知听到这里,直接喵了一声。

    “别动,我给你稍微清洗一下,包起来。”

    陶栀子对此经验十足,她的包里早已准备好了一些简易的医疗用品,可以在有限的水平之下 帮小猫处理下伤口。

    以前都是救助其他小猫,这一次包的是先知。

    谁知,她刚拿出纱布,江述月在一旁淡然道:“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