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无脚鸟 很简单,抱抱我。

    江述月分明近在咫尺, 但是仍然让人感到莫名的寂寥。

    因为他仿佛是一切暧昧的过滤器,虽然他心情底色永远是一座孤零零的雪山,但是也如同冰雪一样洁白, 没有半点掺假。

    那些汹涌的爱意,只要他有心压制, 都会在兵不血刃间,变成了纯洁的友谊。

    可是……

    陶栀子的想法慢慢被找回, 理智和情感这一次罕见地站在了同一边。

    她将搂

    着他腰的手指慢慢收紧。

    可是……她还是一厢情愿地不想要什么单纯的友谊之爱。

    午夜的时间像是经过发酵一样, 比平日里多了些滋味,发酵出的酒精麻痹大脑,让人无法清晰地感知时间流逝。

    陶栀子和落雨,一同被放入了加入了酵母的橡木桶中,杯一起发酵。

    在思绪并不清晰的时间里, 她有些惊讶地发现, 隔着一层衣料,她的指腹竟然可以触及到一些肌肉的纹路。

    不应该啊, 在她的想象中,江述月应当是比较清瘦的, 却没想他的腰线……

    她对人类的肌肉分布并不怎么了解, 也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纹路。

    正当她准备继续一探究竟的时候,身上的手微微一松。

    江述月果然是感知到她已经恢复了正常, 循序渐进地一步步将她放开。

    她似乎再也没有理由再继续,也随着他的节奏慢慢松开。

    直到两人彻底分开, 雷声好像停歇了一阵, 分明是有些雨夜的风充斥走廊,可是陶栀子却发现自己身上还是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不知道是冷汗,还是紧张导致的。

    她的双眼已经适应黑暗, 能够隐隐通过户外的雨水反光看见他的身影,和明暗分明的脸部轮廓。

    但是偏生看不见他的神情,哪怕是通过空气的温度也无法感知。

    不过她总归不会把江述月对自己的情感想得过于乐观。

    也许更多只是一种礼貌,和绅士风度,让他做不出任何粗鲁的反应,比如推开她。

    雷声已经没有了,再对峙下去就只剩下越来越多的尴尬。

    “快去睡吧。”江述月声音带着沉哑,好像和平时有些不一样,语气倒是一成不变,像是从未被激起涟漪的静湖。

    陶栀子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当她心里有些不情愿,却又不得不这么做的时候,就是沉默应对,这一点江述月比较了解。

    “进房间吧,我目送你。”江述月好像对她意味不明的态度有些许困惑,只当她可能心里是有点害怕。

    陶栀子乖巧地进了房间,将房门慢慢关上,但是没有关拢,留出一条缝隙偷偷观察他。

    原本江述月已经放心地上了楼梯,这一道门缝还是没逃过他锐利的眼,走上了台阶之后,停住了,转头精准地对着她说。

    “快去睡觉。”

    那门缝始终不动,陶栀子明知道自己这样跟掩耳盗铃没什么区别,但是她就是很单纯地想多看看江述月。

    他身姿清绝,隔着很暗的光线也是能剥夺她的呼吸的。

    见陶栀子不为所动,江述月略微凝神,想到了什么,补充了一句:

    “我的房门没上锁,你要是有事情直接去敲门就行。”

    话音刚落,房门被人瞬间关上。

    他轻叹一声,径直上了楼。

    陶栀子赤着脚回到床上,给自己盖好被子,眼前却困意全无,睁着眼看着窗外的雨。

    江述月果然是懂如何说服她的,虽然他从未承认过罢了。

    她看着窗外渐小的雨势,在心里期盼着再来一场最轰隆最响亮最吓人的雷吧。

    但是凭她的经验,可能后半夜的雷声大概率没那么响了。

    她满怀着希冀地打量着墨蓝色的黑幕,被雨水和云层遮蔽了,就像隔着一道毛玻璃一样。

    原本没有雷声的暴雨天是最适合睡觉的,可惜她却睡意全无,全部的心思都在期盼着,再来一场惊雷,再给她一个去找江述月的理由。

    上天是否会垂怜她,让一切都如她所愿。

    不是因为她人之将死,而是因为她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期盼能多见见他。

    据说人在死后,仍然会携带一些记忆,关于听觉的嗅觉的记忆。

    她希望自己的灵魂来到深黑色的忘川河前,可以了无遗憾地踏上奈何桥,再不会回头,鼻息间传来的不是曼珠沙华的幽香,而是他怀中那也极为特别的暗香。

    在那个迷雾弥漫、昏暗幽静的世界里,她与无数生灵的魂魄一同去往审判或轮回的桥上,下桥前喝上一碗孟婆汤,拜托鬼差将她转世到里他更近的地方。

    她光明正大地喜欢他,不问意愿而偷偷吻他,这是她除了小时候偷包子以外做的唯二的错事,但她也做过很多好事。

    好比坏多很多,一相加,两相抵消一部分,对她灵魂的审判依旧是正面的。

    所以,她兴许还能再坏一点。

    这个念头抵达脑海的瞬间,天上响起了爆裂般的轰鸣,雷电又来了,而且尤胜之前。

    她辨不清这雷声是想助她一臂之力,还是在对她刚才的念头发出警告。

    不重要,一点都不重点了。

    雷声轰鸣,江述月宁静的睡颜被瞬间唤醒,一睁眼,白色闪电恰好在云层后亮起,让整个世界一瞬间如坠入白昼。

    叩叩叩……

    不多时,他的房门响起,有礼的内敛的,只轻轻响了三下,几乎和窗外的雨声是一致的。

    从叩门声就能清晰辨别出来人。

    得到他的应允后,陶栀子才磨磨蹭蹭地将房门轻轻打开。

    透着偶尔露出月光,发现她赤着脚站在门口,双脚像是不知道如何安放一样,交叠在原地,脚趾微动,透着几分忐忑。

    这份忐忑,是她即将要撒谎的忐忑。

    “述月,我害怕。”

    她口齿清晰,让人对她的这份害怕真假莫辨,但是雷雨声仿佛给她的声音增加了几分惊恐的滤镜。

    江述月从床上坐起,身上的薄被从胸前落下一份,衬得他比平时慵懒了几分。

    他就是这样,在困意下,仍然可以做到对她事事有回应。

    他似乎也有些束手无策,因为他脑海中并不知道什么行之有效的解决他人恐惧的方法。

    “我……给你讲点睡前故事?”说话间,他正欲打开床头灯,似乎觉得隔着黑暗的光线对话不是很有礼貌。

    “别开灯,我的眼睛现在受不了灯光,而且我看得见轮廓。”

    陶栀子见状,急忙出言阻止,但是她思绪太清晰,说话又太理性,反而不是很想害怕的模样。

    “讲故事现在已经不奏效了,述月。”

    她幽声开口,踌躇着斟酌着,久到原本并不凉的木质地板也开始让她脚面变得发冷。

    江述月问道:“那什么才奏效?”

    他好像是真心想要帮她解决麻烦的,而她却怀揣着别的心思。

    “很简单,抱抱我。”她直言不讳,说出口的瞬间,心里最后的犹豫也消失了。

    她终于说出口了,有些释然地松了口气。

    江述月对此表示为难,也许是违背了他生活中的某些准则,“这不大好。”

    “那我抱你也行。”

    陶栀子直接抛出了自己的逻辑,将他强行拉入了自己的统治区中。

    正当江述月还在低头思索主客体的问题时,他忽然被一个突然的身影撞了一下,一低头,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小脑袋已经撞进他的怀里。

    他在宕机一瞬之后反应过来,准备礼貌地推开,却发现陶栀子已经紧紧环住他的腰了。

    “你要是不愿意,就用力推开我好了。”

    陶栀子静静地说道,声音有些沙哑,此时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这份低声的诉说,配合上她刚才害怕的字眼,让她的声音中真的多出了几分弱小和无助。

    感受到江述月本能排斥没有那么明显了之后,陶栀子继续沉着口气,说道:

    “我就知道你没那么狠心,述月真好。”

    难以想象,这么惧怕的场景下,她还不忘在句子的末尾赞美他。

    一时间,江述月悬着两条手臂,好像不知如何安放。

    无奈交织,喉结动了动,有些言语,却仿佛瞬间失去了意义,乏味得如同白开水。

    最致命的是,为了配合着她内心的开心,还不住用脸颊轻轻蹭了蹭。

    他不知道如何去评价的这个动作,不过跟小猫有些相似,就只好暂时将她去人类化,唯有这样才觉得尚且能让人可以面对。

    “你别乱动就行。”

    他低沉地说道,稳了稳心神,也不知该如何动弹。

    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个事

    情,最终他原路返回躺了回去。

    原以为这个动作的切入会让陶栀子有新的反应,但是她却攀着江述月动作同步地倒去。

    但是这还是不是事情的全部,她的脚撩开被子的一角,径直钻进了被子,找了一个更加舒适的姿势紧紧环抱着她。

    外面的打雷下雨,室内却仿佛一时间温度爆棚。

    “这样就舒服多了。”陶栀子往上窜了几分恰好将头抵在他的肋骨处,像是享受着什么服务似的,由衷自言自语地赞叹道。

    江述月看了一眼,她蜷缩的姿态轻轻靠着自己,倒也没什么过分举动。

    但是舒服吧……脑袋下没有枕头,脖子是悬空的。

    对于舒服,他不敢苟同。

    这一次,换了个床,周遭都是江述月的气息,被子中带着他的温度,比她自己的体温高一些,很有包裹感,也很温暖,好像这就是她苦寻多年的最佳去处。

    永远飞行的无脚鸟,终于得到了栖息。

    第52章 腹肌 我之前还以为你是病弱的类型来着……

    在这个夜晚中, 他们寻求到了一种共处的平衡,在夏夜的雨声里嗅到了春色的味道。

    雷声轰鸣前,闪电会作为一种预警, 提醒你的内心做足了准备。

    陶栀子在闪电亮起的一瞬间,会不知道自己是否睁眼。

    她不怕雷声, 但是睡眠却结结实实地被闪电打扰,于是她侧身埋下头, 用江述月的身体帮自己挡住闪电带来的强光。

    她是如此安心而毫无防备地躺在他的身边, 尽管他的手臂从不主动触及她。

    分明已经靠得如此近了,却又在维系着心理上的安全距离一样。

    她对这陌生又温暖的接触感到眷恋,也许只因为……这是述月啊。

    半梦半醒中,她又慢慢不可控地恢复了蜷缩身体、捂住胸口的状态。

    但是和以往不同,她睡得很安心, 哪怕外面是狂风骤雨也没能打扰她的休眠, 时不时往江述月身侧钻得更深一些,偶尔用脑袋轻轻蹭一蹭。

    长发和睡衣相互摩擦, 发出像指尖拂过青草的窸窣摩擦声,恰巧被外界的声音遮蔽, 却能通过骨传导让江述月感知到。

    大概是一种有些奇特的痒感, 让人无法动弹。

    他像一个没养过宠物的新手主人一样,面对宠物的种种示好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

    陶栀子快要进入睡眠的时候, 隐隐约约感受到一只手伸向她的脸侧,将她的头微微抬起, 再轻轻放下的时候, 头下多了个柔软舒适的枕头。

    但是她陡然睁眼,将枕头挤向一旁,继续用头挨着江述月的肋骨。

    “不要枕头, 这样就离你远了。”她在困倦中说完这句话又倒头睡了过去,手上的动作一点没停下,报复性地将他抱得更紧。

    “那就这样。”江述月重新把枕头换了一个角度。

    于是那枕头没有以让她远离为代价,而是恰如其分地卡在她脖子处,以避免她第二天因为落枕而脖子疼,再捂着脖子哼哼唧唧。

    这一次陶栀子没有说什么,应该是又入睡了。

    雷声并没有响太久,陶栀子不管不顾地睡得比谁都香甜。

    天蒙蒙亮的时候,天上下着小雨,不知道是什么细小的动静,将她弄醒了几分。

    身体仍旧有些疲惫,但是大脑已经可以正常思考了。

    她略微支起身子的时候,才陡然发现江述月一直保持着昨晚入睡的姿势。

    室内光线很暗,但是天边那抹深蓝,足以让她瞧见江述月的轮廓。

    睡衣材质考究舒适,是带衣领的,好像平日里的气度并没有因为他躺着而消减,返程呈现一些超脱了日常的随意感,让他的锋芒收敛了一些。

    她视线顺着江述月的腰线下移,抵达他的肩头,从微敞的领口可以看见分明的锁骨,还有象牙白的脖颈带着优美的弧度,而凸起的喉结也相得益彰,呈现了精致。

    实现在往上,是他安静而毫无防备的睡颜,只能瞧见五官的轮廓。

    深邃的面容似乎很适合在这种发暗的光影下呈现,让面容的展现不再过于直白,多了几分神秘,反而让人愈发觉得这份美是带着距离感的,不真实的。

    看了一阵,那睡颜上的双眼缓缓睁开,看不见他瞳眸的色彩,只是在看向自己的时候,发现那眼中带着一些微光,是窗外光线的折射。

    像是下意识担心被赶走一样,陶栀子连忙又躺着回去,假装疲惫地继续睡觉。

    清醒了之后发现这个姿势其实是极为不舒服的,她装了一阵装不下去了,就拿着枕头放到江述月的脸侧。

    她换了个姿势,躺下,与江述月并肩。

    犹豫了很久,换姿势之后她好像也不知道该如何重新抱他。

    毕竟她从小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对于很多人来说,拥抱最原始的样子应当是拥抱家人吧。

    但是对于没能在家人身上实践过的拥抱,只能凭着她的直觉。

    原本想伸手搂江述月的肩的,却发现好像有些远,搂脖子过于暧昧,最后她还是搂了腰侧。

    在碰到到江述月的那一瞬间,她察觉到对方的眼睫好像闪烁了一下。

    她便知道江述月的确还是清醒,但是也觉得自己的行为鬼鬼祟祟,毕竟她是光明正大的,而且每一个动作都蕴含着自己的深思熟虑。

    心念一动,她觉得自己得下意识说点什么,便笑了一下,在江述月而耳边用活泼的语气说:

    “述月,我可喜欢你了。”

    她的表白总带着一种稚气,就好像是表达对一个物品的喜爱,而并非到男女之爱。

    她的爱,好像无论怎么说出口,一旦带着那份孩子气的激动,就好像并不那么真挚。

    这份真挚,大概只有她的心才能读懂了。

    并且她相信,在自己心中,这份表白,应该是没有笑容的,严肃的。

    可她对此也有思虑,如果这样的话,如果她这份不顾后果和解决的表白,真的引来了剧烈回响。

    如果她不远后的某一天突然离世,她倒是轻巧了,那活着的人,大概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吧。

    她的心思是很复杂的,想要爱有回响,又惧怕真的有回响了。

    在她对此左思右想的时候,江述月缓缓睁开了双眼,一双总是能洞察一切的眼,带着茫然,若有所思地问道:“有多喜欢?”

    这下,陶栀子一时语塞,好像真的被人问住了,双眼紧紧地看着他平静的侧脸,不知道如何去量化这份喜爱。

    她只得说实话:“也许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欢,往后也不会再将这份感情转移到他人身上的喜欢,一种……想起你的时候,心脏发痛的喜欢。”

    “这份喜欢的成分很复杂,你可以成为家人、朋友、恋人,只要能和你待在一起我就开心,无所谓你以什么角色待在我身边。”

    她尽可能详尽地形容一份这样的喜欢,却发现在真正深刻的感情面前,她根本无法准确地形容出来。

    最终,她叹了口气,像是有些苍白无力地说道:“总之,就是喜欢。”

    说到这里,心中陡然间有巨大的遗憾升起,一时间感受到强烈的伤感,她原本还想再补充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继续说。

    情绪上涌,给了一定留白。

    原本想进一步观察江述月的反应,却发现他目光沉滞,暗潮流转,又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江述月的心思,她一直都猜不透的,索性就不猜了。

    试图转移一下话题之际,她碰到了江述月精瘦的腰际。

    陶栀子自言自语道:“昨晚我就好奇这是不是错觉……但好像你真的有腹肌,而且还很明显,平时也没见你健身啊。”

    他们几乎从早到晚都待在一起,好像没见过江述月有外出运动过。

    “不是每天都练,一周五练。”江述月语气自然,因为这个问题是客观的,比较好回答。

    陶栀子对

    健身的频率没有什么概念,随口附和道:

    “我之前还以为你是病弱的类型来着。”

    有点像“孕妇效应”,当自己成为孕妇的时候就会发现街上的孕妇比平时多了很多。

    她自己生病,也会更多地捕捉他们病态的一面,并加以放大。

    江述月突然话锋一转,反问道:“你喜欢病弱的?”

    因为她的想象,有时候投射了一部分内心。

    陶栀子好像也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很聪明地答道:“我喜欢你这样的,没那么多条条框框,我眼前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类型,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说话间,她不由自主地扬起笑容,好像真的能将那份心里的快乐感染他人似的,江述月也忍俊不禁,但是并非因为这个表述而志得意满,而是她的反应,时而出乎意料,但是始终真挚。

    陶栀子的注意力被转移,手指却无意识地在描摹他的肌肉轮廓。

    直到陡然间,她的手被江述月整个握住,他的呼吸加重了几分,嗓音有些沉郁,显得语气有些语重心长。

    “栀子,别摸了……”

    她似懂非懂地赶紧住手,一时间也不知道问题的关键是什么,想到了什么但是又觉得不合理。

    但是她也不可能真的去问。

    只是问了一个最浅显的问题:“你在害羞吗?”

    江述月不置可否,只是眼底掠过一丝不可见的隐忍,“栀子……别再随便爬别人的床。”

    “我没有随便啊,而且我有且仅有爬过你的床。”她有些茫然,认真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倒像是有些无师自通的意味了。

    江述月再次不置可否,陶栀子略微上前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在害羞,但是他这张脸本来就很少发红。

    也许体温不会骗人,她用手背轻轻在江述月的脸侧测试了一下。

    最后得出结论:“述月,你就是在害羞。”

    此时握着她的那只手,温度也略微升高,甚至出了很薄的汗。

    他骤然松开握住她的那只手,陶栀子的手背如同释放般,重新接触了新鲜空气。

    “快睡吧,打雷已经停了。”

    他温声暗示着什么。

    像是说陶栀子该可以回去自己的睡了。

    陶栀子活动了一下被握住的手,略微上前,在他耳边,低声说:

    “述月,其实我一点都不怕打雷。”

    只是想找个理由接近你而已。

    她重新抱住他,将头很低地埋向他的肩头,那个动作让人有些心疼,这愿望好像纯粹又渺小,却被她虔诚以待。

    “我已经,睡着了。”

    她微微将眼睁开一条缝,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道。

    第53章 絮语 因为有生命的上限。

    自那一夜暴雨之后, 江城天气彻底放晴,碧空如洗,每日阳光绚烂, 原本已经降低的气温,又开始回升, 隐隐有些升腾的燥热。

    那几天他们早上依旧陪江述月的外婆吃早餐,中午两个人就出门溜达了。

    从老宅走下山要走上很长的距离, 沿途却风光无限, 视线所到之处,是群山和群山尽头的一汪江水,之前江水总是浅灰色的,因为天气低沉的缘故。

    如今,雾霾散去, 她才得见那江水其实是泛着一抹隐忍的绿的, 而且被江上的细浪也能尽收眼底。

    江述月扮演着与以往一样的角色,但是陶栀子总是见缝插针, 没走几步就喊累。

    有时候是装的,有时候是真的。

    陶栀子也不知道他是真这么信任人心, 还是说他只是懒于拆穿。

    每次陶栀子喊累的时候, 他都会立刻停下来休息,并没有去探寻那些真假。

    她总是想寻求点机会靠近他, 可是最近江述月已经摸清她行事的规律。

    那就是陶栀子突如其来的行动其实都必须要事出有因,不会无缘无故就做出亲密举动, 而江述月则非常轻巧地避开她所有有可能使坏的地方。

    比如在半山腰的时候, 陶栀子说:“我累了,你背我。”

    她冲他不怀好意地轻轻敞开双臂,的确被江述月接下那手, 但是转手就给她叫来了司机,开车载着两人上了山顶。

    不过到了人潮拥挤的地方,江述月倒不会那么无情,还是会拉着她的手走过人群。

    陶栀子是个很容易被满足的人,只要被江述月拉拉手,一切的怨怼都烟消云散了。

    江述月可以将他们之前的距离控制得恰到好处,但是陶栀子似乎越来越来了解他,知道他永远不会放任不管,知道他永远都会恪守礼仪规范,保持着绅士风度。

    于是真当她遇到什么麻烦的时候,他会比任何时候都关注自己。

    在人海中,陶栀子低头看着这只牵引自己的手,眼神暗了暗,心里升起一些猜测。

    她身上的小伤,都能换得那么多的关心和悉心照料。

    如果江述月知道自己快死了呢,他会不会更加拼命地照顾自己,给足了她想要的。

    但是即便这个假设成立,她也不愿意。

    即便她知道自己的缺陷,会成为换取江述月全部关注的武器,她也不愿意去使用这武器。

    到时候,事情会变得格外麻烦。

    走过了人群熙攘,按照惯例,江述月该松开自己了。

    他果真松了手。

    兴许是因为心里正在想一些有些伤怀的事情,这让她在这一次松手的时候感到比平常更多的失落。

    可是扬起脸的时候,她又换上了笑容。

    笑容,是一副随时被她戴起的面具,经过了长久的练习,被运用得炉火纯青。

    刚荡漾起笑容,手里便被塞了一杯鲜榨橙汁,常温的。

    是江述月刚才给她买的,他总是这样,将她看成一个贪吃的孩子。

    陶栀子默默将习惯放到唇边,喝了起来,视线却被店家招牌上的冰雪丸子吸引了。

    椰奶打成的牛奶冰做底,上面铺满了草莓还有新鲜糯米小丸子,再在最上面放一个抹茶味的冰淇淋球,最外层扑上满满的芒果。

    光看图片就很诱人。

    恰好有个年轻小姐姐点了之后,从店员手里接过成品的时候,竟然和图片上的一模一样。

    陶栀子瞬间觉得手里的橙汁不香了,亮晶晶的视线追随了那碗精致的冰雪丸子。

    “我想吃她手里拿的这个。”陶栀子没有多想,只是用嘴重复了心里的想法。

    她多年来都是用自己赚的钱给自己买零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切的逻辑都是自食其力的。

    却忘记了这句话当有江述月在场的时候,他会自动像是一种本能地给她买。

    像是家长去接小学生放学的时候,小孩子看到什么都想吃,家长会判断那些食物是否干净健康后就会立马掏钱购买。

    江述月对白雪丸子的预判是:“它很凉的。”

    陶栀子闻言,转过头,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便说道:“大姨妈已经走了。”

    于是她从想法诞生到实践不过就经历一秒,便大步上前,跟店员说:

    “麻烦帮我做一份白雪丸子。”

    “好的,请稍等。”

    店员笑容可掬,陶栀子也乐得在原地等待,看着海报上诱人的图片发着呆。

    白雪丸子好了之后,江述月提前帮她拿上,并且已经提前付过款了。

    陶栀子心有惭愧,将喝到一半的橙汁塞给他,把白雪丸子换了过来,尝了一口,一脸幸福。

    等周围行人没那么多的时候,陶栀子含着勺子,思考了一阵,才看向江述月。

    “述月,你不用帮我付钱,这些都是我自己要吃的。”

    “而且,明明是我喜欢你,平时占你便宜也就罢了……按理说应该是我给你付钱才对。”

    她也很愧疚,在两个人气氛这么好的时候说这些有些煞风景的话。

    “我多照顾你,是应该的。”

    江述月只说了这么一句,并没有进行过多解释。

    但是陶栀子却隐隐感觉到,看来这句话又会成为今晚她失眠的理由了。

    她不再纠结,捧着白雪丸子认真吃了起来,时不时想换换口味的时候,就让江述月将手中的橙汁递过来。

    她伸长脖子吸上一口,然后又继续吃椰奶冰。

    终于吃到了肚子微微撑,她单

    手拿着甜品碗,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微博发来一个弹窗,是一些随即的新闻。

    陶栀子对时事兴趣不大,刚准备关上弹窗,却被“骨癌”“歌手”的字样吸引了眼球。

    「古风歌手絮语身患骨癌,于凌晨四点离世。」

    一时间,她连忙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周遭,想要去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左手的甜品碗在空气中凝出了水珠,顺着她指节缓缓流了下来,湿漉漉的触感,是如此真实。

    她再抬头看着江述月精致熟悉的脸庞,也如此真实。

    确定完一遍之后,再低头时,弹窗已经消失了,正如同陶栀子希望它消失一样。

    盯着微博图标看了很久,她还是不放心,想要去确认一下究竟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那个歌手真的叫絮语吗,会不会有可能是“繁语”或是一些外形相近的词。

    她的胸口在点进微博的瞬间凉了半截,她点开了今日的热搜。

    前五条都是和絮语有关的词条。

    「絮语从小身患骨癌」

    「一个孤儿在世间的独行」

    「絮语走得如此孤独」

    「上帝想听絮语的歌了」

    ……

    在随手点开一个词条之后,她看见絮语工作室的讣告。

    说明消息是真实的。

    那一刻,陶栀子看到这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是震惊,第二反应是意料之内。

    那个她童年时期的玩伴,和她一样身患重症而被家人抛弃的絮语啊……

    他有着惊艳的才华,在那个网络并不发达的时代,拿着一把破旧的吉他,用一个租来的摄影机,自弹自唱,录下他最青涩的原创作品,在那个音响落后的时期里,杀出重围,成为炙手可热的原创古风歌手。

    她比谁都知道,絮语的创作环境并不好,很多时候要跑出集体宿舍,去福利院另一端仓库旁边用嘴咬着手电,低声吟唱,琢磨着他的作品。

    絮语在成名之前无人领养,成名之后他已经年过十七,签下唱片公司的那年,也是他真正离开福利院独自去面对广阔世界的那年。

    成名后姗姗来迟的财富让他可以支付一切治疗费用,但是谁都知道,他这一生注定走不了太远。

    因为有生命的上限。

    陶栀子和他偶尔保持着联系,在刚踏足社会的那几年,陶栀子收入微薄,入不敷出,是他打来一笔又一笔的救命钱,让她不放弃希望,去度过一重又一重的难关。

    某种程度上,他们是命运相似的人,只不过絮语比她多了很多才华,也多了很多病痛。

    她说不好絮语是幸运还是不幸的。

    离开医院放弃治疗的事情,她不曾告诉过絮语,加上絮语成了家喻户晓的明星之后,她也不想过多打扰,经济方面终究是已经挺过来了。

    早在几周之前,她原以为自己会早絮语一步离世,还担心絮语知道真相后对她有诸多抱怨。

    可如今……

    絮语先走一步,也令她感觉自己的日子也快到头了。

    她从小见过太多身边的死亡,这周还在跟你聊天的玩伴下周便死去疾病。

    死亡,寻常,实在是太寻常了。

    尤其是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

    见多了死讯,她心中虽有哀叹,但知道自己的时间也快了,就没有太多的嗟叹。

    她想得更多的还是关于絮语的,关于他的秘密,他被世人的误解。

    公司让他与无数女艺人传出绯闻,借机炒作,让他对自己真实的性取向讳莫如深,成为永不见天日的秘密。

    那些带着生活伤痛写下的歌,被人解读为为情所困的音乐才子无病呻吟之作,让他饱受争议。

    无数批判和赞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成为他在舞台上机械而标志的笑。

    可陶栀子知道,媒体也好,歌迷也好,都无人懂他。

    事到如今,网络上还在不断猜测他因哪个女星而枉顾自己的健康,他的多愁善感成为死后绯闻最好的佐证。

    可是陶栀子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

    絮语没有任何一首情歌为女生所写,因为他心里挂念的人,他的白月光,是个已经逝去多年的男生……

    第54章 未竟的告白 我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要死……

    那天分明烈日炎炎, 吃完了白雪丸子的陶栀子在剩下的时间里胃口不佳。

    她没有盯着手机看太久,看来看去都是一个结果。

    站直了身体,重新看向这碧蓝如洗的天空时, 她的神情有些麻木,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的模样。

    泪腺像是被胶水封住了一样。

    她小时候因为爱笑不爱哭, 周围的其他小孩会说她是冷血动物。

    那时候的小孩,在还不知道冷血动物是什么的年级里, 都懂得将他人形容成冷血动物。

    这世上的情绪表达有千万种, 当真的生命凋零的那一瞬间,一切无法挽回的时候,她反而是哭不出来的。

    她傻傻地想,这样也好,兴许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在起作用, 明知道她情绪过大波动可能会死, 于是帮助她建立起这样麻木的机制。

    絮语去世,有太多人为他流泪, 也不差陶栀子一个。

    而且絮语是了解她的,正如同她了解絮语一样, 他们两个人, 无论谁死在前面,另一个人都不会哭天抢地地伤心的, 最多就是心情沉重地叹一口气。

    就像陶栀子此时一样,满脑子都是絮语去世的消息, 她一点都哭不出来, 只是觉得周身有点凉。

    今天她余下的时间里,格外疲惫,难得的一个高天气, 被她这么浪费了。

    活下来的人应该做些什么呢,大抵是节约一切的时间去享受生活吧。

    “述月,我累了……”

    当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陶栀子停顿了半晌,愣愣地听着自己的声音。

    好像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像是一时间苍老了十岁。

    “找个茶室去吃烤年糕?”江述月难得主动提议道。

    陶栀子会心地笑了笑,笑容也有些疲惫,摇了摇头。

    别人去茶室是品茶的,她去茶室是借着温茶的炭火吃烤年糕的。

    这么做了没几次,江述月就明白了,而且极深地了解她的习性,如今倒是只需要说一个开头,江述月就会意了。

    可惜今天她连去茶室吃烤年糕的体力都没有。

    “我想回去洗个澡,舒舒服服地躺着。”她嘴角露出了和平时差不多的弧度,只不过这笑容格外安静而已。

    返回老宅,当陶栀子卸下一切防备,踏进浴室的那一刻,她面对着封闭的空间总算长舒一口气。

    她之前研究过浴缸怎么用,已经被人打扫和消毒过了,但是据江述月说,这个浴室之前都没有人用过,因为他母亲生前住在另外的院子里。

    褪去一身后,她赤脚踩在地砖上,每一步都格外自由。

    听说灵魂出窍的感觉比现在还要自由很多。

    她趴在浴缸边上,调整好水温,特意让水温偏高一些,这样水汽就会铺满整个浴室,白雾缭绕,让一切都变得朦胧的起来。

    她之前在路过一家手工香氛店的时候买了一块自制的泡浴球,玉兰茉莉香,里面嵌了些经过处理的白玫瑰花瓣。

    拆开包装,将起扔进放满水的浴缸。

    “扑通”一声,声音甚至有些可爱,顷刻间浴球在水中开始融化,发出泡腾片一样的声音,里面的花瓣也随之均匀地浮在了水面上。

    她将右手的沉香木褪去,安放在干燥处,全身上下,就戴着左手上的免救手环走进了浴缸。

    水声哗啦,在水蒸气饱和的空间内,她很难去分别那缕浴球散发的幽香。

    从前泡澡和游泳都是她的禁忌,如今她在短短半个月内两样的都干了,且心里毫无惧怕。

    她怕了二十多年,却是从放弃治疗后开始,才开始体验到寻常生活的快乐。

    去公园喂猫,跟邻里打招呼,去闻咖啡豆,吃各种大排档。

    水面逐渐上升,蔓延到她的胸口处,

    却始终挡不住她胸口的手术疤痕,那疤痕经年累月,还是格外明显,在她格外纤瘦的身体上,反而显得有点凹凸不平。

    疤痕边缘已经渐渐被淡化,看不出当年缝合的痕迹。

    她从浴缸中伸手,仔细地用指腹摩挲着这道疤痕,目光有些呆滞。

    也不知道那场手术无形中到底为她延续了多少年生命。

    她明明在想着自己的事情,可是脑海中画面一转,却又想到了絮语。

    他们几年未见,她永远只记得絮语的微信头像是一只在夜空下站在阳台栏杆上的黑猫,仰头看着月牙,通体黑色,只有眼珠像是撒了碎金的玻璃球。

    絮语的每次公开亮相都经过了长时间的化妆和包装,令他在静止情况下看不出半点病态。

    他在半年前给自己发的消息是:

    「栀子,我没日没夜地写歌,但是我仍旧担心,我人没了,歌没写完。」

    她的回复是:

    「尽可能多写,有多少写多少,但是别太累着自己。」

    絮语说:

    「我脑子里每天都在不断产生新的灵感,但是哪怕拼命写也写不完,算了,我觉得人生有一点留白好像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有值得高兴的一点,人们听到我的歌,就能想起我。」

    如今,絮语去世了,不知道他究竟将自己心中的歌写了多少。

    那时候陶栀子第一次开始有关于死后的思考,那就是死后有谁能记住自己。

    她相信是有的,但是她觉得自己心里还是有隐隐的不甘,好像总想再做点什么,又无从下手。

    她和絮语都是迷茫的孩子,不知如何去接纳有限的人生,不知如何去面对生命的每个终点。

    但是她很幸运,她遇到了江述月,给了她很多极致的体验,那份难以捕捉的温暖哪怕只是漏下片缕,都够她开心很久。

    陶栀子靠在浴缸边,闭上眼睛,眼前仿佛有一团云,思绪跟随这这片云,越飘越远。

    她曾经和絮语猜测过,人死后灵魂有可能是全知的,那先死去的那个人应该去利用自己的全知给活下来的那个人传递一些启示。

    絮语刚去世不久,如果灵魂尚在人间,有没有可能给她一些提示。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泡在温热的水里,让自己的心渐渐安静下来,试图按照约定去感知一些什么。

    水雾升腾,温暖将她包围着,让她在短暂的此刻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安宁。

    水面的浮花在微波中缓缓飘荡,某些人生中的一些片段浮现在脑海中,忽明忽暗。

    瞳孔在白色的雾气中如同被风吹得火光微弱的灯笼,摇摇欲坠,一点点变暗。

    她的气息逐渐弱了下去……

    她对近在咫尺的死亡仿佛一无所知,直到刹那间,在深处辽远的心之旷野中,她听到了那熟悉的脚步声,浴室的门被轻轻扣响。

    隐约传来了江述月的声音,显得像清凉的夏夜一样安宁:

    “栀子,你还好吗?”

    站在旷野中的她,猛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的瞬间,她被猛然拉回了现实。

    水已经有些变凉,她从浴缸中惊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用双手用力扶着浴缸的边缘,拼命强迫自己站起。

    她才发现自己刚才一度迷恋着那份悄无声息的舒服,哪怕就此沉沦并无法醒来也无怨无悔。

    但是此刻,她很是后怕,直觉告诉她自己离死神只有一步之遥,只要她停止挣扎,她就会舒舒服服地死去。

    絮语最终是没能出现在她的梦境里,也许今夜有太多人想要梦到他,他分身乏术。

    毕竟,这世界上有很多人喜爱他,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喜爱。

    身体的力气因为长时间浸泡而被抽干,从水中将身体抬起这个过程变得艰难很多。

    她亲眼看到自己左手腕上摇晃钛钢圆片,还有上面的免救标志,明晃晃的,足以让任何一个急救人员识别。

    但是她觉得自己还需要再做点什么,

    至少不能死在江述月的浴缸里,这样收尸的时候也不够体面,往后江述月的这院子怕是风水有影响。

    挣扎了几下,起不来,她索性直接拔掉了下水口,等水面下降一些后,才一鼓作气,攀着浴缸边缘爬了出来。

    踉踉跄跄,狼狈不堪,像是案板上垂死挣扎的河鱼一样。

    她用膝盖支着自己,扶着浴缸边缘才慢慢站起来。

    就这样死去,绝非她所愿,但是活着至少还能有一张解释的嘴。

    她不仅可以为自己解释,也可以为絮语解释,为小鱼解释,为不会说话的先知解释……

    咬咬牙,她彻底站起,有些脱力,但是好在慢慢在恢复,拿毛巾擦拭干净,又在原地缓和了好一阵,直到一切都恢复正常,才披上浴袍打开门走了出去。

    刚一抬头,江述月恰好站在门口,极为安静,眼神中略微忧虑,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原本擦拭着湿发的动作微微一顿,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江述月一眼,缓缓走上前,走到他跟前。

    低头打量着他今日的装束,毫无预兆地将头抵在他的肩头。

    “怎么了?”他察觉到陶栀子今日的情绪带着一样,喉结略微动了动,声音宁静而轻柔,低声问道。

    “没怎么,泡澡泡脱力了。”陶栀子保持着姿势,埋着头说道,声音是疲惫却坦然的模样。

    江述月没有说话,只是接过她的毛巾,顺手帮她擦了擦正在滴水头发。

    两人之间的静默并不显得尴尬,反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陪伴。

    如果是往常,江述月的这个举动会让她开心很久,但是今天却格外沉默。

    她抬起手,轻轻搂着江述月的腰,却发现他今天没有任何闪躲,被自己结结实实地抱住。

    心情低落地同时,她一时哑然,闷闷地说道:“你今天怎么不躲了?”

    “因为你需要。”

    江述月的回答令她心头一暖,不由得又将手臂收紧了几分。

    “反正你被我占很多便宜了,也不差这一次两次的。”

    陶栀子用罕见的低沉语气缓缓说着这话,夹杂着一点难以琢磨的委屈感。

    “我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要死了。”

    “但是最后那一刻,我回头了……我有很多对你的,未竟的告白……”

    忽然间,情绪莫名如潮水般涌来,迟来的悲伤加倍侵袭着她。

    令她眼眶一热,忍了好几次,手指用力攥着他的衬衫,攥到颤抖,攥到战栗。

    忍哭,比忍痛还要难上万倍。

    她咬紧牙关,紧闭双眼,用力强忍着。

    倏而,一双手臂终于环住了她,她呆愣那一瞬,泪水已经趁机涌出,转瞬便泪流满面了。

    第55章 药 如果死亡是人类共同的终点,那我们……

    “时间还长, 有什么话可以慢慢跟我说。”

    江述月察觉到她的异样,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想善意地安慰她,竟然一反常态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陶栀子耳边有些轰鸣, 像是空濛海上渔船返航的声响,伴随着清晨海鸥的叫声, 扑打着铅灰色的翅膀,在朝阳下起起伏伏。

    都是来自那些最斑驳的幼年记忆。

    多种杂音交织下, 她还是听到了江述月的回答。

    只不过已经辨不清他语气中的成分, 嗓音听起来有点像微醺的质感,低沉如药瓶里的一汪水,配方是“忘忧”。

    让人啜饮后安眠,又遗忘。

    她浑身肌肉紧绷,即便已经流泪, 她也要拼命克制。

    因为她害怕过大的情绪上涌, 会直接令她那根紧绷的生命琴弦断裂。

    说来讽刺,一个戴上了免救手环的人, 竟然还这么惜命。

    在这个燥热的夏日,悲伤变得跟被加热的空气一样浓郁。

    眼前湿气流转, 睁眼便是蒸腾的苍白雾气, 即便是泪水早已像泄洪般找到了出口,但是她仍然握紧双拳, 紧攥着江述月的衬衫。

    她试图开口,却发现发声已经是如此艰难, 如同一块巨石压在胸口, 让她喘不过气。

    那种熟悉的溺水的感觉又来了,漫无边际的潮水钻进她的口鼻和心肺,让她每一口呼吸都只有水。

    是种触不到空气的绝望感。

    她半张着口, 如同不会言语的哑巴一样,只是头抵在他的肩头,垂着头对着地面的方向艰难喘气。

    江述月眼神晦暗地垂下,即便将她拥入怀里,但是不借助专业设备,也不凑近她的心脏,他永远不能知道陶栀子的身体正做着怎样抵抗。

    但是他感受到那极端的紧绷,意志力和生理正在陶栀子的体内天人交战。

    他当下立刻做出了决断,用耐心又温柔的声线在陶栀子的耳边轻缓说:“栀子,先放松,别紧张……”

    如果他顺着陶栀子的话去说,她的情绪反而会更加激动,反而用声音先让她平复一下才是最保险的举措。

    陶栀子双腿已经开始因为体力不支而打颤,身子不受控地往下滑了几分,被江述月及时揽住,将她稳稳摁在怀里。

    江述月单手打开了陶栀子房门,将她置于床上,直到此时她才泄力松开紧攥他衬衫的手。

    直起身的瞬间,江述月终于看见了从他身上分离后的陶栀子,嘴唇和眼眶都是骇人的青紫。

    她枕在自己枕头上,在痛苦中侧躺着,弓着身子,呼吸沉重,还不忘抬手用手掌挡住自己那张一反常态的脸。

    她近段时间幸运的是,每次病发都能刚好错开江述月在时间,加上她用化妆品精心修饰过自己,似的面色不会如今天一样明显。

    感觉自己如同婴儿降世一样毫无遮掩了。

    “述月……你……先出去。”

    这是她费尽几乎全部的力气说出了一句话,气息严重不足,像是一个在雪地里被冻僵的人,死神已经迫近了。

    陶栀子捂着脸,觉得死神的模样反而没她现在这么可怕,她比死神更有死气。

    连指甲的甲床都青紫得发着黑,像吃人的恶鬼。

    “药在哪里?”

    江述月没有理会她的上一句话,而是开门见山地问道,声音不自觉中带上几缕凛然。

    “……你怎么知道……”

    她心虚地微愣了一下,露出自己红得快要滴血的眼,隔着手指的缝隙,有些惊慌地看向江述月。

    “药在哪里?”

    江述月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加重,冷清的脸上在这样严肃的语气下带上了些许厉色,像一个对待犯错孩子的家长。

    陶栀子艰难地吞咽着,身体的感觉告诉她自己已经快要忍到头了,颤抖着手微微指向了抽屉。

    她甚至没有说应该要吃哪个药,只短短一瞬,江述月便已经将正确的药送到。

    她服药之后,江述月用杯子将她双腿垫高,增加静脉回流。

    一转眼,她已经瞥见江述月已经拿出手机准备拨打急救电话。

    她连忙伸手拽住他的衣摆,因为手指没有充足的力气,便只能在食指上饶了一圈,用手臂下坠的重量艰难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她轻轻摇头,但是一时间还无法利落说话,不过等药效上来她就缓过来了。

    嗓子如同得救般可以缓慢而清晰地发出声音。

    “别打急救……”

    江述月看向她,面露惶惑,手中的动作迟疑了一瞬,但是陶栀子又将那衣摆饶了手指一圈,用更大的力度提醒他。

    “别打急救!”

    她收起了眼中最后一缕脆弱,声音发虚但是语气却前所未有地坚定,像是张开了反抗的獠牙,随时能将人撕碎了一样。

    夏天最后的夜晚,仿佛要被这双发红的眼给烧成灰烬了。

    江述月低头,才看见一个和以往不一样的陶栀子。

    她执拗,甚至执拗到偏执的程度,那瘦弱的身体里,是满身的反骨,还有极大的无畏。

    江述月没有再试图去违背她,抬手握住她的手,一个小小的、指节发白的拳头,却用着最大的力气将他的衣摆饶了两圈。

    一截细细的食指,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绞断了一样。

    没人不为这种坚定的动容的。

    他最终放下了手机,将其锁屏重新放到一遍,缓缓在她床边蹲下了身躯,让视线来到和她一眼的高度。

    之前狂风骤雨好像顷刻间变成了和风细雨,清凉又静谧。

    江述月眼中暮色朦胧,清晰的声音如同月光流泄,分外祥和。

    “为什么?”他凝视着陶栀子的眼睛。

    这一刻,他们好像都不愿意让步。

    那些往日温和,都像是纯白的假象一样,真实他们,身上都带着自己的秘密,那些秘密最终变成了眼神里的尖刺。

    静流之舟下,狂潮涌动,今夜无人让步。

    陶栀子见状,微微松开手,第一次看见江述月身上的衬衫有好几处褶皱,都是自己所为。

    她有些惭愧地收回视线,也试图用愧疚遮掩这个问题的答案。

    很久以后,她的心脏彻底平复下来,余光瞧见身旁的江述月。

    用自己仍旧苍白的手,将他的手腕轻轻握住,然后将脸凑上前,用脸颊蹭着他的手,放软了语气。

    “别问了,我们好好的,等租期一满我就离开。”

    这句“离开”,好像在此情此景下,带着强烈的双关的意味。

    “离开?去哪里?”

    江述月的声音比以往丧失了一些温度,却让她反而觉得更真实。

    有情绪,有惶惑,有怒意,有温情……这才是一个真实的人。

    “还能去哪里?去人生的下一站,去旅行。”

    陶栀子仿佛被他生硬的问话逗笑了,轻声回答着他。

    “你的身体状态,一个人去旅行,相当于玩命。”

    此情此景下,江述月的声音也有些不够沉稳了,但是说话的内容却是全然客观的。

    “所以我带着药去,如果真就死在哪里了,反正也无牵无挂,最好是死在依山傍水的地方,景色好。”

    陶栀子抓着他的手,发现他的手竟然可以覆盖着自己脸颊,也不知应该说是自己脸比较小,还是他的手比较大了。

    这种神奇的契合也让她同样将笑容漫散开来,如酒盏中甘酿,窖陈得恰到好处,少一分显青涩,多一分显厚重。

    “你居然可以把死字说得这么轻松吗?”

    但是下一秒,不知江述月想到了什么,眼神便彻底凝住,说话间染上了异样。

    “每个人都拥有对死亡进行解释的权力,于我而言,没那么可怕,死是解脱,我不再被禁锢在医院里,早逝也意味着我不用承受衰老。”

    她的呼吸并没有因为这句解释而彻底平复下来,而是保持着叙述的状态。

    好像是一句没有说完的解释,只不过她言尽于此,不再过多解释。

    “那牵挂你的人呢?你的家人,你的朋友……”

    江述月难得跟她用如此温情的语气说上这么多。

    陶栀子怔怔地看着他,扬起嘴角,像是了然一样。

    和她预想的一样,她不愿意让江述月发现自己的病也是这个原因,因为她知道这场病会像游戏外挂一样,让她拥有足够多想要的东西。

    人心在生命垂危的人面前,是最容易被攫取的。

    她觉得自己还是胜之不武,哪怕就此得到江述月的垂怜,也说明自己作弊了。

    她想了一阵,试图让自己语气听起来毫无悲情可言。

    “我没有家人,至于朋友……我的朋友们一直都在相继去世,呐,有一个朋友就是絮语,你大概也不关注娱乐圈的消息,絮语今天凌晨去世的,我从微博热搜才知道他的死讯的。”

    他顿时明白,为什么今天午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陶栀子都处于一种怎样的乌云密布中。

    上一个小时吃到梦寐以求的白雪丸子,下一个小时将面临发小的死讯,这种起起落落悲喜反转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

    在江述月罕见的悲切目光里,陶栀子却无所谓地笑了笑,说道:

    “大家都很唏嘘,觉得很可惜,但是絮语本人未必觉得,我们都只是踏上每个人一生中都必须走上的路而已,有的人早,有的人晚。”

    “如果死亡是人类共同的终点,那我们终会在另一

    个世界相逢。”

    第56章 幼年记忆 可我的爱,没有期限。

    陶栀子的话音落下, 室内陷入了沉寂。

    并没有开灯的情况下,光线只能借助室外走廊的灯光,忽闻很小的一个响动, 如同卡扣的响声,陶栀子床头的小夜灯被江述月抬手打开了。

    旋钮调光, 从暗到亮,给足了双眼适应的余地。

    那好看的指节从旋钮处微微松开, 他的声音才细细传来, “我不相信什么死后相逢。”

    陶栀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嘴边没有内容。

    “罢了,不相信就不相信吧。”

    她摆摆手,无所谓地笑了笑,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么开心。

    “我信当下, 信未来,唯独不信死后, 因为死后世界,永远都是猜想。”

    江述月定定地看向陶栀子, 将自己剩下的话说完:“你当下不是去想死后如何, 而是积极治疗。 ”

    当江述月这样严谨的态度跟自己说话时,陶栀子反而不自在了, 她赶紧半真心半开玩笑地说:“我的当下是主要是关于你的。”

    江述月一时间没有说话,握着她的手, 像是在揣摩陶栀子这句话后面隐藏的关于治病的态度。

    “述月, 你知道离群的小鸭子吗?小鸭子总是跟在母鸭子的后面排排站,有的小鸭子没跟上步伐,走散了, 它就会下意识跟着自己遇到庞然大物,将它当做母鸭子。”

    “我就像一个离群的鸭子,你给我补全了心中的缺憾,我就像小鸭子一样,跟在你的身后。”

    “要说这么多么感人的依赖么,也不尽然,大概是一种本能,离群鸭子的本能。”

    她将江述月的手加重力道握了握,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述月,我很感激你的。”

    以往,江述月总是不喜欢她说感谢的,今日却没有那么快地做出反应,因为这句话,是被她的心涤荡过的,澄澈如世间的千百种浪漫至极的初遇一样。

    对视之间,他们的命运原本分临于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却在一次深呼吸的时间尺度里,通过目光交汇在一起。

    如果他知道那个陶栀子生活过的世界,一定会惊叹。

    于是他真就这么问了,礼貌地、真诚地、字句斟酌又饱含思量……

    “你这些年……是如何成长的?”

    在没有家人的情况下。

    当江述月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陶栀子有些欣慰地笑了笑,至少说明他真的很聪明,知道关于治疗的话题并没有得到配合后,就转向了同样重要的另外一边。

    陶栀子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那些被她刻意弱化的往昔,如今好像在他如此真诚的询问下,好像终于可以拂开尘埃,重见天日。

    “你很好奇吗?”她忽然凑近了几分,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就像她总是喜欢为自己戴上游戏人间的面具一样。

    原以为江述月会像以前一样,直接掠过这个问题,漠然起身。

    谁知这次,那双深邃的琥珀色眸子看向她,泛着暗光的眼神中多了深色,如同隔着一杯葡萄酒一样。

    有阻隔的眼神,却直击灵魂。

    她曾经像是一棵枯萎的葡萄藤,散发着腐朽的味道,一朝被闪电击中,在黑暗理性的森林中,滋生出了重生的味道。

    在床头灯的灯光下,她半仰地躺着,垂下眼帘注视着江述月的眼睛,从心中生出某些丰沛的情感,从声带处流淌出来。

    “你的眼睛真好看,我想拥有一双你这样的眼睛。”

    她看着这双眼,逐渐出神。

    准备地说,是想要一双泰然面对天地的眼,无论何时都永远从容永远优雅的眼。

    他抬手,手指轻轻掠过她的额头,温暖的指腹从她的眉毛上方拂过,像是帮她抹去什么似,有关照的意味。

    “如果可行,都给你。”江述月看向她。

    一时间,她一肚子玩笑话忽然间在这句话面前失去了趣味。

    今晚的江述月,声音格外低柔。

    可她分明没有在那双眼中瞧见怜悯,怜悯是她最惧怕的东西。

    幸好……

    陶栀子别过头,不敢再去和江述月对视。

    都给她,她反而不敢要了。

    她令自己心重新静了下来,再次回头时,好整以暇地说道:

    “我应该从哪里跟你讲起呢,这是一些寻常的故事,和我同样命运的孩子,在这世上有无数人。”

    “我早已不记得我的亲生父母的模样,我偶尔能捕捉到的一些幼年片段,只有茫茫大海,不是度假村的湛蓝大海,而是停满渔船码头,视线内都是灰白一片,海水看上去并不澄澈,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夹杂着臭鱼烂虾的气味。”

    “那气味,闻久了会让人嗅觉麻木。”

    “我大约猜想自己是出生在海边小渔村的,但是我却在内陆的福利院长大,这说明什么……说明我的父母为了彻底丢掉我真是煞费苦心,不惜从海边坐长途车到了内陆,就只是为了将我丢下。”

    “很多人在好奇为什么我会确信自己是被扔掉的,而不是旅行途中被拐子绑走的,因为我有关于那个所谓的亲生父亲最后的记忆。”

    “他的面容在我的脑海中已经完全浮现不出来了,但是那天他貌似给我买了最大的糖画,带我去了游乐场,帮我买了幼儿蹦床的票,我在充气蹦床上玩了一整个午后,直到深夜,我才发现根本没人来接我。”

    “我记不清那晚我遇到的所有人,包括那个蹦床也只记得是红色的。”

    “后来的事情是其他人告诉我的,我被送到了警察局,后来辗转了好几个福利机构,才最终进入安州的儿童之家。”

    她就像一个被涂抹了各种颜料的气球,用一种事不关己的语气,去讲述着自己幼年,如同将身上的颜料一点点洗濯干净,总算能让人看到几分她最原始的模样。

    幼年记忆,说不上不堪,她也没有去放大苦难,而只是当做寻常而已。

    一个成长轨迹和寻常孩子截然不同的陶栀子,又如何要求她自信又心安理得地面对他人善意。

    那些挂在嘴边的“对不起”“谢谢”,才是她从小到大靠自己探寻出一条道路。

    她瞧见江述月的眼中,多了几分隐忍的悲切,他有着很强的操纵情绪的能力,才能滴水不漏地将那些不该出现同情收得很多,可语气仍然多了几分怜惜。

    在江述月的声线里,极少夹杂了过多的情愫,可就是这不偏不倚多出来的情愫,才让她的心脏接受到什么讯号,像是被烈日加热了一样,很暖,暖得甚至发烫。

    “你的名字,是你的本名吗?”

    这么寻常的问话,让她脸颊有些发烫,让她的心思看上去十分可疑,可她分明没有动什么念头。

    “……不是,我不记得自己的姓名,可能他们压根没打算给我取什么名字,福利院院长的丈夫姓陶,这是他们给我的名字。”

    她从失措中回过神,感觉自己手心有些濡湿,可她分明没在紧张。

    “你还有过其他名字吗?”

    江述月余光注意她一些不自在的小动作,顿了顿,才柔声问道。

    “有过……”陶栀子心跳稍缓,才将声音放得极低,好像在思索如何用语气来美化记忆。

    “我被人领养过,但是我自己逃跑了,所以名字又改回来了,后来……也就沿用这个名字。”

    说到一半的时候,她明显停顿了一下,像是刻意隐藏掉了什么信息。

    “逃跑……是因为虐待吗?”

    江述月尽量让自己语气显得寻常,但是又抱以礼貌的探寻,收起了平日里的锋芒。

    但就在此刻,陶栀子忡怔地望着他,好像自己

    心里之前的猜想得到证实。

    原以为她已经隐藏得天衣无缝,但是他还是敏锐地抓住了很多细节。

    “你应该……没调查过我吧?”她有些谨慎地问道。

    “没有。”他的语气是笃定的。

    尽管她知道不知道江述月的具体来历,但是很多事情,如果有心调查,压根是瞒不住的。

    不过江述月的光明磊落,她一点都不怀疑。

    听到否定的回答,陶栀子心里松了口气,这才缓慢地解释道:“虐待是原因之一,不过结果就是,我离开福利院的时候,是无人领养的状态,这反倒自由。”

    她提及自由的时候朝气蓬勃,只是语气的结尾处,还是染上了叹息。

    “所以这里……就是虐待的痕迹。”

    江述月抬起手,精准无误地指向了她的左肩,衣服遮挡下的伤疤的位置。

    陶栀子了然地笑了笑,有些意外地说道:“你居然还记得这个。”

    原来他并非对一切都视而不见,他记住了很多事情,并且在她讲述的过程中,一步步复原她,将那些他注意到的细节谜团,一层层解开。

    “栀子,难道你以为我是没感情的机器吗?”江述月轻描淡写地,一语道破她长久以来的猜想。

    陶栀子仔细想了想,迟疑地摇摇头:“还真说不好。”

    没等他说话,陶栀子便仰起头,眼神中带着热望,语带天真,问道: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喜欢我?”

    江述月看向她的双唇,一张一合,总是带着半开玩笑的意味,总是让他难辨真假。

    他静默地看着眼前这张脸,好像极少这样端详过她。

    在这样的凝视下,陶栀子反而缴械了,将脸微微别开,只留下侧脸迎接江述月的视线。

    一丝笑意浮现在他如玉沉静的的面容上,他目光不染浮沉,却又偏偏睿智得可怕。

    “租期一满,你就要走。”

    这不像是一句问话,而是一句陈述,每一个字都想池塘里鹅卵石一样清透。

    “是。”陶栀子对这个事实从不隐瞒。

    “你对我的爱是有期限的。”

    江述月依旧用一种平静到极点的语气。

    “没错。”陶栀子并不知道这个对话将会引出什么,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江述月收敛了那抹笑,声音从黯淡的坚冰后传来,击破了一湖脆弱柔波,将他周身铅华蜕尽,引入这个苍冷的良宵。

    “可我的爱,没有期限。”

    第57章 抱抱 我抱你,也是一样的。

    听到这里, 陶栀子的气息彻底被掩得严严实实。

    她如噤声的一样,连呼吸都不敢放出来。

    之前多有勇气,如今就多胆怯。

    没有期限的爱啊……

    江述月是个不开玩笑的人, 她甚至难以想象出这份爱多么的沉甸甸。

    她如果真的如愿肩负着这样的爱,那将举步维艰。

    现在的自由, 是她卸掉很多重担,辜负了很多人的期望, 放弃了生的希望换来的。

    从前她总是看着江述月身影想象, 想象着他以后会给自己喜欢的人呈现怎样的一份爱。

    可这份爱真的被具象化了之后,她甚至想拔腿就跑。

    她低头做了很多场思考,最终也没有整理出什么头绪,只得有些释然地松了口气,恍惚间明白了前因后果。

    “我想我明白了什么, 你的爱……比我的伟大多了, 不存在等价交换了,我能给你的太少, 这样你血亏。”

    “为了不让你损失更多,我将不再期待你的回应了。”

    平静到极致的语气, 罕见地从陶栀子口中说出, 大受震撼后回归的风平浪静,隐隐有些遗憾的意味。

    话音落下, 她佯装将自己的药品收好,顺势了无痕迹地收回了自己在江述月手中的手。

    抽屉的声响只响了一瞬, 很快室内又重归平静。

    抽屉合上的瞬间, 响起了她一声晦暗的叹息。

    陶栀子低下头,发丝垂下,挡住了她的侧脸, 她的秀发偏长,逶迤地垂在单薄的肩头,像是一条黑绸丝巾一样,对她偏小的身形有种包裹感。

    让她看起来像是纸蝴蝶一样随时可能被风吹走。

    “我永远不会期盼和渴望遥不可及的东西,因为我总是无法得偿所愿,也就习惯了,你对我而言,也是一样的……”

    是迫不及待一口吃下的棉花糖,也是她心里无法承受的爱情之重量。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喜欢我?」

    针对这个问题,江述月已经给出答案了。

    她的胃口太小,一口吞不下那无期限的爱。

    言尽于此,他们之间的对话最后就如同服药的温开水一样乏味了。

    江述月拿起被她喝了一半的温水,说道:“还喝吗?我准备走的时候帮你收走。”

    陶栀子默默拿起那个水杯,温水已经有些发凉,她抱着水杯一口饮尽,如同饮尽了这份在江城的回忆。

    她喝水的模样如吃药一样,带着求生的姿态,积极地吞纳着生命的延续,这又偏偏与她内心坚定的决心是背道而驰的。

    一口气喝完,她放下水杯,江述月顺手接过那个空杯,看着她低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杯子我帮你拿走了。”

    江述月关上房门之前,不忘淡声说了句:“好好休息。”

    陶栀子抬手用衣袖用力擦着嘴角,原本想擦掉那嘴角的水,可是最终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掉下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哭絮语的死,还是在哭自己无法承受的爱,还是在哭那本应该死在摇篮里的自己……

    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声音,那就是——

    她和江述月好像又回到起点了。

    他依旧会对自己表达关心,但是将止于朋友关系。

    她隐隐觉得自己亲手推翻了一些可能,但是这对于江述月来说才是最公平的。

    她不想,未来自己突然死掉,那倒是清净了,但是她却让世上多了一个痛苦的人。

    越是重感情的人,就越是痛苦。

    晚上,陶栀子躺在床上,将屋内等通通都关上,望着地面门口漏进门缝的灯光,愣愣出神。

    屋外有灯光,说明江述月还没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月上梢头,窗外传来虫鸣声,这也许是夏夜最后的虫鸣了。

    她隐隐觉得,这个夏天快过了。

    看了看窗外晴朗夜空,她知道今晚下雨的概率为零。

    心里有些暗暗的遗憾,她遗憾的事情挺多的,似乎不差这一件两件。

    忽然间,随着室外一声轻响,屋外彻底陷入黑暗,江述月要回房睡觉了。

    从光线彻底暗下的瞬间,她的心无法平静了,粗重的声音伴随着古老时钟的秒针,毫无节奏可言。

    多遗憾啊……

    如何弥补遗憾……

    在她脑子下定决心以前,她的双脚已经伸出被子,稳稳触及地面。

    赤脚在木质地板上走了起来,她的脑子和理性一点都追不上双脚。

    江述月的房门被人光明正大地打开。

    一秒钟之后,江述月察觉到自己身后床榻的塌陷,一个小小的身影早已不征求他的同意钻进了他的被子,如同钻进自己被子一样熟练。

    好像和他的床榻很熟的样子,尽管只是第二次造访。

    一双很细的手臂,在被子中穿过阻隔轻轻搂住他的腰。

    手掌柔柔软软,恰好可以单手环住他的腰。

    为什么是搂腰呢,因为搂肩没办法环一圈,搂脖子可能会影响呼吸,搂其他地方不顺手也不合适,于是只能搂腰了。

    陶栀子察觉到面前的身影僵了一下,过了半晌才在一片漆黑中开口问道:

    “怎么,又害怕了。”

    “没有,我

    其实从来不怕什么。”

    她没有仔细思考江述月不推开自己的原因,但是他身上温度从睡衣单薄布料里面透了出来,是让人很快能放下戒备。

    她的呼吸变得均匀下来,刚才那一整个傍晚的不眠,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多安心啊,比镇定剂还要有效。

    在江述月责备自己之前,她抢先一步开始自我剖析。

    “我知道没经过你的允许直接进来不大合适,而且我这样做也不礼貌,这大概是冲撞你的禁忌的,我的爱虽然有期限,但是现在在期限之内。”

    “可能在古希腊里这就是肤浅的Eros,喜欢和你有接触,渴望你身上的温度,被你的好皮囊迷惑……”

    “但是我的肤浅之爱,也是爱,都给你。”

    说完,像是怕江述月拒绝一样,便又不放心地补充道:

    “述月,有总比没有强,而且我不求回应,你的无限之爱,留给别人吧,别浪费了。”

    “这个理由……还可以吗?”她忐忑地问道,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后背上,让人隐隐察觉到温度。

    隔了很久,她听到江述月略显冷硬的回答,“这理由,完全无法说服我。”

    虽然如此,但是陶栀子的心情未受到半点影响,反而嗤笑一声。

    “没关系,我还有备用理由……”

    “我有病,这个理由够充分吗?要是我半夜心脏病突发,第二天死在床上吓到你怎么办。”

    陶栀子说完,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好像这个谈话氛围无比轻松一样。

    可是她却听到江述月凛冽的声音,顿时让这个欢快的空气迅速降温。

    “栀子,别胡说。”

    这声音,透着冷,淬着寒。

    原本毫不在乎的陶栀子却有些笑不出来,默默将他更加用力地抱紧。

    “总之……别赶我走,抱抱你都觉得好幸福,如果你有一天也愿意抱抱我就好了……”

    江述月背对着她,视线微低,好像也心有不忍。

    但是她看不见江述月的面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法洛四联症是吗?”

    江述月幽幽地问道。

    陶栀子微愣,问道:“你怎么知道……”

    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喉间发出很深的叹息,好像踌躇良久,才最后汇聚出了一句话。

    “去治病吧,法洛四联症不是绝症,有治疗的可能。”

    不知道突然间想到了什么,陶栀子突然间湿了眼眶,她半张着嘴,用嘴巴呼吸,想要缓解一下今天过多的泪水。

    “我……”她的声音异常颤抖。

    那句“放弃治疗”几个字变得无比艰难,就在喉间,发不出来,像烙铁一样灼伤着她的喉咙,带着痛楚。

    “述月,我……有自己的打算。”

    她最终还是觉得那几个字过于残酷,不适合现在说出口。

    “不治疗,那我无法抱你。”江述月的语气带着坚决,不可动摇一样。

    她将额头抵在他的后背上,认命地喃喃道:“不抱就不抱吧,我抱你,也是一样的。”

    后半夜,陶栀子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刚才睡着了。

    一睁眼,两人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

    她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含含糊糊地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林城?”

    问完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想,会不会江述月已经睡着了,自己这样会吵醒他。

    刚准备噤声,就听见江述月的声音清晰而清醒:“你在林城有其他的安排吗?”

    陶栀子沉吟道:“倒也没有什么紧急安排,想回去继续种花,趁着最近种一些,等天气转凉就不好操作了。”

    江述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双眸在黑夜中睁开,眼睫翕动,低声道:“何必自己种,他们聘请了很多专业的园丁。”

    “不一样。”陶栀子说。

    江述月:“哪里不一样?”

    陶栀子细细分析道:“别人是为江先生种的,毕竟那是他的庭院,我是为你种的。”

    说完话锋一转,她嬉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很感动,你以前没遇到过给你种花的追求者吧。”

    江述月说道:“是没遇到过。”

    “……能这么傻的。”

    第58章 倚靠 我不怕主动,甚至可以一直主动………

    原本江城之旅没有完全结束, 但是陶栀子却异常急迫,唯恐错过了最后的种植季节。

    准备启程回林城的那天,陶栀子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 想去看看后山的天然温泉。

    “你忘记自己不能泡汤了吗?”江述月在一旁,开口提醒道。

    “我就是去看看, 好奇嘛。”

    陶栀子在摇椅上瘫坐,忽然直起身, 伸长了脖子看向的后山雾气缭绕的地方, 双眼带着一些期许。

    看了一眼她期待的目光,江述月站起身,长腿一伸,准备上楼,顺便扔下了一句话。

    “去换衣服。”

    陶栀子飞快转头看向他, 却已经只能瞧见一个一如既往的疏离身影。

    她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垂顺在额头处的发丝后,是她舒展的笑颜。

    十分钟后, 陶栀子换了身轻便装束下了楼,她向来没有背包的习惯, 将手机往口袋里一塞就万事大吉了。

    “我们走吧。”

    她恨不得在自己脑门上写上满满的开心, 跑向门边的时候,顺手拨了一下江述月的手臂, 身形灵动,没有半点病人的模样。

    江述月有无数个瞬间认为她不过是个健康的年轻人。

    “药带了吗?”他从衣挂上取下一件薄外套, 山上雾气重, 温度低。

    “我们不是很快就回来了吗?”

    陶栀子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是有基本的了解的,虽然很多时候那不争气的身体脆弱不堪,可是一般发作时间都会间隔一阵子。

    既然昨天发作过了, 她心大地觉得还好。

    “那也要带上。”

    江述月语气带着坚持,虽然没有用半点强烈语气,却让人在他的注视下难以抗拒。

    “今天穿的衣服薄,带上药瓶会显得鼓鼓囊囊的不好看。”陶栀子是故意这么说的,她就是喜欢欣赏江述月那份忧心忡忡的模样。

    只要是这张脸露出和平时不一样的神情,她都觉得有趣极了。

    江述月站在原地,凝视着她。

    陶栀子在他的目光下终于挺不住了,立刻妥协道,“行吧,我上楼去拿。”

    脚步噔噔噔在室内响起,一分钟的功夫,她已经重新从楼上下来了,手上多了点药瓶。

    她主动把药瓶塞到江述月怀里,熟络地说:“尽管我可以自己拿,但是还是你帮我拿吧。”

    江述月下意识将目光在药瓶上迅速扫过,像是在确认她是否拿错,才打开皮革手提包将药品装了进去。

    做完这些动作后,江述月掀起眼皮,问道:“为什么?”

    “增加我们之间的互动,没问题吧,让你知道我需要你。”

    在两人的相处哲学上,陶栀子似乎有着极高的天赋,道理一套又一套,而且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底气,总是可以理直气壮。

    被她的理论弄得有些微愣的江述月,没有搭腔,说了句:“走吧。”

    “牵着我走。”陶栀子原本之前险些一口气蹦到院子里,现在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然后冲他伸出自己手臂。

    江述月闻声,脚步一滞,回头看向那手,若有所思。

    “快啊。”她语笑嫣然,催促道。

    “ 上山的路那么难走,牵着我,我还可以借力,没那么累……”

    她滔滔不绝的理由还没有说完,手便已经被稳稳握住,那一瞬间她的大脑空白了一瞬,反而像个小鸡仔一样怂了,瞬间没了声响。

    像是差距到陶栀子突然安静下来一样,江述月走了没几步,有些疑惑地侧头看她。

    感受到这道视线之后,平日里气焰嚣张的陶栀子反而脸颊很可疑地红了几分。

    “你心里在想些什么?”江述月立刻发现了端倪,沉声问道。

    他永远是这样,不管面临陶栀子多大的调戏都始终可以做自己。

    “没什么,就是……”陶栀子的话到嘴边,有些说不出口,喉头动了一下,犹犹豫豫地轻声说道,“就是太幸福

    ,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江述月闻言,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眉眼间温和了几分,倒是有些意外地反问道:

    “这样就幸福了,这也太容易满足了。”

    他收回视线的时候,侧脸处嘴角弯了少许的弧度。

    陶栀子似乎有些误解他话中的意味,低头看着自己行进的脚步,用很小的声音说道:

    “又不是和你一起睡觉后,幸福的阈值就上升的……牵手我也一样感到满足。”

    江述月清了清嗓子,面沉如水,但是好像也被这个描述惊吓了一下。

    陶栀子见状,意识到什么,连忙改口:“我说的一起睡觉,是字面意思。”

    这么多嘴一句之后,好像有越描越黑的意味了。

    “我知道……毕竟我也参与了。”

    江述月这么说了之后,陶栀子疑惑地抬起眼,看着他的侧脸,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说话间,司机已经在院子外等着了,两人先后上了后座。

    陶栀子从后视镜看了严肃的司机大叔一眼,肚子里有些话被她斟酌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能在车里说。

    她好不容易沉默了一路,车一直送他们到了山顶,剩下的路程需要徒步穿过一片森林。

    其实步行的路途并不算遥远,而且道路经过人工改造,并不崎岖,一路平坦。

    她忽然觉得江述月让她带药有些小题大做了。

    两人并肩走出了十几米,司机已经驱车离开了,陶栀子才恍然想起什么。

    她望着这风吹森林,听着林中曲调天成,茫茫中像是坠入了一场美梦。

    “手。”她没有忘记牵手这茬,开口主动提醒道。

    江述月倒像是已经在短时间内形成了某种习惯一样,看也不看就能精准牵到她的手。

    林子上方是被遮蔽的烈日,在湿润的土地上留下落叶和斑驳,那光影也像金黄落叶了,可现在分明是夏天。

    她想到了即将回林城的事实,不由得浅叹一口,“要回林城了。”

    江述月眼神未变,疏淡地打量着前方的路,“要回去了,不开心吗?”

    他竟然能觉察这么细微的情绪变化,陶栀子反而是惊讶盖过了失落。

    “那你能猜出我为什么要回林城了,反而有些不开心吗?毕竟是我自己主动要求的。”

    陶栀子想验证一番,看看江述月是不是真的会读心术。

    江述月目光微沉,似乎略微做了沉思,但是他好像自己也不确定,因为猜测的范围太广了。

    “你公布答案吧。”

    难得看见江述月妥协的模样,陶栀子愈发开心了,神神秘秘地说:“因为啊……”

    “回林城之后,就不能一起睡了……”

    明明四下无人,陶栀子还是踮起脚,费力地将手作话筒状对他耳语道。

    她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在她的预测中,江述月高低会有点表情变化。

    可是从他波澜不惊的神情中,她却没有任何得逞的快意。

    就好像,江述月早就猜出来了。

    他十分懂得把握这点分寸,哪怕猜出来了也不能通过自己的双唇说出来。

    “原来你猜到了。”陶栀子又观察了一阵,愤愤道。

    江述月宁静的目光忽然看向她,陶栀子下意识将自己的眼神避开。

    他瞧了她一眼,微微牵起嘴角,嗓音悠扬,“你要不要看看你的心思是怎么写在脑门上的。”

    陶栀子后退一步,有些惊讶地拉开两人的距离,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

    “很明显么?”

    “嗯……”江述月收回目光,极淡地给了个肯定的答复,行进的步伐一如既往带着几分随性和慵懒,但是身上的衣服却被他穿得挺括而彬彬有礼,像一个让人看不懂的神秘绅士。

    陶栀子瑟缩了一下,连忙抽出自己的手,被看穿心思的她反而短暂地沉默了好一阵,像是忐忑,像是心虚……

    飞鸟的歌声掠过小小的池塘,在打转的旋涡里浅浅回荡,那池塘里回荡的歌声,仿佛就像在她心房里冲击的血液一样。

    她脸上的神情,此刻似动未动,明眸一抬,本想说些什么,却看见森林已然到了尽头,热气穿过棕色树木和泥土,抵达脚下。

    陶栀子意下心念颤动,大步上前伸手握住江述月两根手指,以为这样对于她小小的手掌来说最好借力。

    江述月注意到这个很小的动作,只觉两手相触的地方有着温泉池一样的温润,一侧头,便迎上她早已被好奇心占据的双眼。

    “是不是到了?”

    他脖颈线条在回头时流畅优美,画面被定格了的瞬间,唯有喉结的上下滚动和萦绕的雾气成为唯一的生机。

    两人找了个通风处,坐在岸上。

    陶栀子将鞋袜除去,把双脚小心翼翼地伸了温热的泉水中,无法触及底部的双脚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

    “你怎么不一起?”

    她抬眼看着在身旁站得挺直卓然的江述月,仰头问道。

    “是怕弄皱衣服吗?”陶栀子似乎也对他了如指掌。

    不知道怎样的心思在他脑海中流转,他最终在还是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坐近一点啊!”陶栀子笑着催促道,但是她说话间自己已经主动挪过来了。

    她低头看向流动的池水,岸边的绿植和鲜花被她视而不见,反而目光被氤氲的热气挡住。

    她像是认真在打量着池水,可眼中分明空无一物。

    “我不怕主动,甚至可以一直主动……”

    “有人不敢主动,是因为自我防御,害怕一头扎进了深沟里,但是我一点都不怕。”

    话音落下的同时,她身形一歪,将头颅稳稳靠在他的肩头,似乎从未想过他会躲一样,

    那样放心地、安心地、毫无防备地倚靠着他。

    第59章 咬 那要咬到痛为止……

    在后山温泉处, 原本只是打算看一看的,谁知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一直睡到了正午。

    温泉周围分明是有很多工作人员的, 但是都不会出现在他们周围,这让陶栀子一度以为周围没人。

    “我就说你是什么人形助眠药吧, 一闻到你身上的淡香我就很想睡觉……”

    正准备调戏江述月的时候,镂空墙外人影闪动, 她连忙闭上了嘴。

    江述月对于墙外的人影倒是浑不在意, 略微起身,去取来了干净的浴巾。

    陶栀子每次看他慢条斯理的动作都觉得赏心悦目,不知不觉地多看了好几眼,仔细观察他每一个动作里的细节。

    兴许是加入了很多主观想法,她总享受其中。

    直到江述月拿着浴巾在她身边矮下身形的时候, 她才如梦初醒, 意识到江述月准备做什么。

    她赶紧将双脚往边上一收,脚趾因为心里紧张而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连忙抬手准备接过那浴巾。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她的声音有些可疑地颤抖起来。

    一时间,她下意识的言语暴露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那些平日里直球出击, 不过是像河豚一样鼓着脸强装出来的罢了。

    本质上,她还是一个害羞到极点的人。

    “如果你真的不需要, 那就你自己来。”

    江述月没有像她这么强烈的反应,而是说话间, 礼貌地将手里叠好的浴巾递了上去。

    陶栀子下意识想要口是心非, 但是转念一想,这样的日子过一天也就少一天了,而且这对于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考验, 反而是一种奖赏。

    她磨磨蹭蹭地将双脚拎出池子,状似认真地仔细思考了一番,然后抬起膝盖,双手撑在身后,半仰着身子,说道:

    “如果要问我真实想法的话……那还是你来吧。”

    江述月服务自己,她当然乐见其成。

    在把脚伸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间又缩了回来,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有些难为情地解释道:

    “我的脚挺丑的,可能原本也没那么丑,但是有些旧伤,也有茧子……”

    一时间,她脑海里多出了很多对自己的嫌弃,大概是以前她心态太好,也遇到过一个像江述月的人,让她很少去细想身上的伤痕。

    江述月没有将视线垂下,也一

    时间没有言语。

    在这时间的发酵下,陶栀子原以为他会保持沉默。

    风一吹,刚从温水中出来的双脚沾染了寒意,下一秒却落入温柔的包裹中。

    她的双眼死死盯着自己的脚,有瑕疵的脚在洁白柔软的浴巾中,水分一点点被浴巾吸收过去。

    这触感让她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江述月疑惑地抬起头,她尴尬地解释道:“……有点痒。”

    恍惚间,江述月的声音如细雨一样,低而密地传来,隔着湿热的空气。

    “疤痕,让你尝过疼痛,在人间翻转几个来回后,让你不再胆怯,成为在黑夜中不慌张的人。它们一点都不丑陋,只是岁月给的勋章而已。”【注】

    一些证明了她生活勇气的勋章。

    他的视线在那双瘦弱的脚上停留一瞬,又若无其事地移开,好像只是在看最寻常的事物一样。

    这些话和眼神,仿佛又重新给足了她勇气,让她紧绷的小腿可以勉强放松下来。

    滴水的双脚被擦干了之后,她双眼有些失神地注视着他。

    似乎还在回味他刚才说过的话,看着江述月这张白玉雕琢的脸,像是被上了蜡一样神情不变,让人总是好奇这层蜡下面究竟藏着怎样的面孔。

    “述月……你怎么这么好?”

    陶栀子面容闲适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将双脚收回,在自己身侧画过半圈,以跪坐之姿支撑起了自己。

    她缓缓半起身,视线与江述月几乎平齐,认真地打量着他,似乎要将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刻在脑海。

    她的眼神变得深远起来,如同在透过一层迷蒙的白雾在看他,随后重重地闭上双眼,抬手扶住他的脸侧,印下一个烙印般的吻。

    可这个吻不是蜻蜓点水,而是将气息久久留在他的脸颊上,毫无技巧可言,却用尽了她的虔诚。

    随后,在她的吻离开的同时,她将下巴枕在他的颈窝处,轻轻地抱他。

    动作小心翼翼,没有半点狎昵,只有一腔真诚。

    她像是用直觉去完成这一切,却不曾想过这会对江述月有过什么影响。

    大概是雁过无痕的,毕竟她总没有勇气做出更过分的举动,只能点到为止。

    “人心虽然叵测,但是我相信我的心脏不会骗人,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在害怕你,因为想起你的时候心脏会抽痛,但是后来我发现这痛楚不是病态的痛,但是痛得让人睡不着觉,平添了我很多入睡的烦恼。”

    “可惜……回林城之后我再也不能半夜偷偷钻进你的被子里了。”

    江述月因她的单纯描述而有些哭笑不得,问道:“你确定是偷偷地?”

    “额……是光明正大,反正我不管啦,就是心里挺遗憾的。”她被江述月正经的反问弄得发笑,低下头,报复性地在他肩头轻轻咬了一口。

    咬完了之后赶紧低头查看一番,发现毫发无损,甚至连牙印都没有。

    她心里又是放心又是不甘心的,于是张嘴又在同一个地方咬了一口,还是很轻。

    咬完又观察了一下,这次牙印更深,但是江述月似乎没什么反应。

    她疑惑地问道:“不疼吗?”

    “……不疼。”江述月似乎并不理解她的奇怪行径,但还是如实回答,声音有些喑哑。

    她好像始终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样的力度咬他才好。

    “我想让你疼一下,但是又不想咬伤你,一定要有一些疼痛才好,这样可以给你加深印象。”

    她研究了一番眼前白皙脖颈上的牙印,蓄势待发地找准位置,重新张嘴准备下口。

    却发现江述月已经先一步抬手将她微微推开,不动声色地打开了她的动作。

    江述月面色微变,呼吸变得沉重了几分。

    “痛了吗?”陶栀子端详着他的脸,一脸认真地问道,似乎没有半点始作俑者的愧疚感。

    “……不痛。”江述月声音如同湖面带着柔波一般,不再像以往那么平静,隐隐带着些克制。

    “那要咬到痛为止……”陶栀子拂开他的手,作势重新上前补一口。

    电光火石间,江述月忽然轻咳了一声,低声道:“别咬了,我的记忆力,真的很好。”

    “真的?怎么证明?”陶栀子总是对人的记忆力没那么信赖,将信将疑地问道。

    生平第一次,江述月回想起自己的学位和发表的论文,也不知道那些够不够证明自己的智商和记忆力……

    他无奈地摇摇头,说:“真的,以后再向你证明。”

    “那好吧,放你一马。”陶栀子开开心心地松开他,一脸得意地欣赏着被自己折磨到妥协的江述月,一时间同情心泛滥,准备看看他脖颈上的牙印。

    那牙印原本是不起眼,可如今却有些微微发红,准确来说是他白皙无暇的皮肤在微微发红,伸手碰了碰体温也好像略有升高。

    “坏了,我不是真咬出什么问题了吧。”

    她惊慌地暗道不好。

    “我没事。”江述月不做过多解释,将自己衬衫领口略微上拉了些,然后起身将浴巾拿走,彻底隔绝了陶栀子的视线。

    就这样,在这场小插曲中,他们终究是结束了江城的旅行。

    坐在高铁上的时候,陶栀子倚靠着座椅后背,坐在靠窗的位置,有些惆怅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了很久。

    “如果想来,以后可以来,老太太随时都欢迎你。”

    江述月素来语气成熟稳重,说出安慰人的话,格外显得像在哄小孩。

    陶栀子品味着这句话,不住被逗笑了,收回视线看向他。

    笑过之后,眼神又有些怅然若失,“不了,先知的猫粮也吃得差不多了,再不回去它们又要饿肚子了,还有庭院里的花没种。”

    “江城的景色很美,你外婆人也和蔼热情,还有手艺那么好的糕点师傅……这些都非常好,但是最好的还是……我们在江城是在一个屋檐下,回林城之后,距离就远了。”

    “我其实有诸多不得不回林城的理由,可能在不远的将来,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有很多未完成的计划在她心里酝酿了很长时间,如果没有完成的话总觉得如鲠在喉,让她死了都不能安心闭眼。

    想着这些,又过分损耗心力,她闭上沉重的眼皮,不管不顾地说道:“我又困了。”

    “肩膀给我靠着睡……”她佯装任性地说道。

    但是她永远只能是装出来的理直气壮,而无法真的理直气壮。

    她也不确定,江述月对自己的耐心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如果……如果有一天,他真正厌烦了,那才是真正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啊……

    她惆怅地在心里思索着这些最坏的可能性,一偏头,正好靠在那锁骨的边缘。

    她的头有摇摇欲坠的趋势,随着一只微冷的手伸出,她被重新扶正在他的肩头……

    第60章 救赎之地 炼狱虽然叫炼狱,居然是救赎……

    回到林城的那个下午, 陶栀子趁着超市没关门,赶紧去买了几十斤的猫粮给公园的流浪猫投喂。

    一个星期不见,先知从草丛里窜出来的时候, 眼里的野性又盛了一分,嘴里叼着什么带羽毛的东西。

    先知敏捷一跳, 将口中已经奄奄一息的小鸟血呼啦地扔到陶栀子脚下。

    “这原本是你的晚餐吧,你这捕猎能力我就算是一年不来你也饿不着。”

    要是以前, 陶栀子会被吓一跳, 如今倒也习以为常,只是盯着地上被先知咬断了脖子的燕子,一时间犹豫着要不要徒手把它拎起来。

    先知很自觉地低头把鸟叼走了。

    陶栀子冲着先知的背影晃了晃手里的猫粮,先知不为所动,倒是把周围的流浪猫瞬间吸引过来, 这一次多了很多

    以前没见过的猫, 大概是附近的公园过来的。

    午后的公园里,林荫道的隐蔽将大半太阳光挡得严严实实, 原本外界还有些闷热,到了这里反而就不闷了, 因为植物蒸腾作用后加湿了空气。

    陶栀子惬意地坐在了长凳上, 看着面前早已废弃的旧亭子,巨大的龟背将台阶都挡得严严实实, 横生的藤蔓缠绕着掉漆的柱子,像是将亭子死死绑在了原地。

    这一幕看久了之后, 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几分, 那种被束缚的窒息感又来了。

    不是生理上的窒息感,而是心理上的,来自于非常遥远的记忆。

    她的手机里每天能收到的消息慢慢变少, 那些一起度过童年的朋友们,幸运的已经在成年前就被好心的养父母领走,并成功做了手术,恢复了健康,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剩下的人就像她一样,要不然四处漂泊,得过且过地数着余下的日子,要不然正在医院里痛苦地接受治疗。

    现在回头一看,连絮语也走了,她放眼整个好友列表,经发现有很多人好几年没有发过朋友圈了,头像也没有换过。

    有一定概率是孤寂地死去了,没有亲人发讣告,由公益组织处理后事。

    也有可能去了异国他乡,不再使用原来的电话号码了。

    不论是哪一种,陶栀子都不敢问,不敢确认,害怕是第一种答案。

    她如此泰然地将自己认同为那些注定会孤寂死去的其中一员,她似乎属于这个社会被边缘化的那部分群体,死了也死了,不会对世界产生半点影响。

    但是絮语不一样,现在满世界还是关于他的报道,他只在出道之初偶尔登上过日榜榜首,但是现在日榜前十都是他的歌。

    很多人在得知他死讯的那一刻才注意到他,并且成为了他的新歌迷。

    在公园无人的角落里,陶栀子的思绪很乱,一时间无法整理清楚。

    回想起来,她生命中出现过很多鲜活的人,有的人去世,有的人断联,有的人……查无此人。

    比如小鱼。

    恍惚间,她听到空气里传来絮语的吉他声,不知是谁弹奏的,但是旋律她能记住。

    循着那隐隐约约的音乐声过去,她的思绪被一旁的先知打断了。

    先知正在树丛里一脸警惕地嗅着什么,喉咙里发出呼噜声。

    音乐声停了,再也找不到,就好像是她的一场幻听一样。

    她拨开树丛,好奇地看了进去,想知道先知究竟在研究什么。

    结果发现树丛里躺着两颗小小的鸟蛋,上面沾染着湿润的泥土,也不知道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往头顶一看,也没有鸟巢的痕迹。

    她见这鸟蛋花纹奇特,便掏出纸巾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

    在回去之前,她顺路去看了一眼先知的孩子,发现两只小猫消失了,大概是夭折了,这种情况还算常见。

    陶栀子临走前给母猫留下了一些冻干,还有充足的猫粮。

    先知跳上石头栏杆,静静地注视着她。

    “我要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你,有猫粮就别吃鸟了,湖边的野鸭子看到你都绕道走了。”

    她自顾自地嘱咐道,也不知道先知是否听懂了。

    和小动物对话嘛,很多时候讲求一些缘分。

    走了没几步,先知喵呜了一声,格外低沉。

    陶栀子有些意外,这是她第一次见先知发出叫声,不像家猫那样高昂,带着几分英气和沧桑,但是在陶栀子的眼中还是很可爱的。

    她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又折返,走到先知跟前,眼神平静地看着它:

    “据说你能闻到人身上的死气,如果你发现我命不久矣,可以提示下我吗?我想有个心理准备……”

    先知眼神敏锐地注视着她,依旧是一脸严肃,这好像是它固有的神情,陶栀子一时也无法读懂。

    一人一猫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

    “喵呜……”

    先知又毫无预兆地叫了一声,像是在交流,又像是在提醒。

    陶栀子面容苦涩,轻轻摇了摇头,伸出左手摸了摸先知的脑袋。

    “算了,不为难你了,好好当你的猫大王吧,要无忧无虑的,别生病了……”

    她正欲收回手之际,袖口忽然被先知一口咬住,但是没有攻击的意味。

    她完全理解猫咪这种无攻击的撕咬行为,就像她偶尔也想在江述月无暇的脖子上留下点什么一样。

    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浅浅的牙印,也不知道消了没。

    一回过神,发现先知正在用自己的小虎牙在咬手腕上的金属片——免救手环上的。

    陶栀子也不懊恼,更不担心手环会被扯断,反而好笑地看着先知,劝阻道:

    “好了别咬了,这是钛钢,咬不烂的,别伤着牙。”

    先知有些发狠,用力地咬着的金属片,甚至准备伸爪子扒拉。

    她见状,连忙紧急将手缩了回来,检查了一下,金属片毫无损坏。

    后来先知一直跟着她一路出了公园,陶栀子准备回头跟它说再见的时候,小家伙一溜烟早已钻进了草丛,没了踪影。

    她溜达着从侧门进入了七号公馆,这是上次江述月带她抄的近道,是从公园最快能抵达藏书阁的路径。

    刘姨还在休假,很多公馆内的人都在休假,一如既往地冷清。

    她推开藏书阁的门,走了进去,书香和木香铺面而来,像是暌违已久,只不过一周的时间里,心态发生了一些变化。

    心里那害怕打扰担忧感消失了很多,她不用再拘谨地坐在离江述月很远的沙发上,而是坐在了他的身旁。

    “喂完猫了?”

    陶栀子的动作很轻,不想叨扰江述月看书的思路,惊讶地发现他又在看拉丁文,上面的插图是一颗类似心脏的结构图。

    她只来得及扫一眼,正准备细看,便发现书已经被插上书签合上了。

    “嗯,先知还是一如既往,印象里好像又多了十几只没见过的小猫,也有三五只‘原住民’消失了……”

    她没有将注意力过多放在那本她看不懂的书上,而是心平气和地跟他一点点描述自己喂猫那有些寻常的感想。

    江述月手头没有做任何事情,也没有看她,但是她知道自己的每一个字,都被他听去了。

    “对了,我还捡了两个鸟蛋,不知道有没有坏掉,能不能孵化出来。”

    陶栀子从口袋里掏出两颗被包好的鸟蛋谨慎地放在了桌子上。

    其实对来路不明的鸟蛋保留着孵化的希望是她小时候爱做的事情,她总是能发现福利院的小花园里奇形怪状的东西,最厉害的一次是发现了一只正在避雨的小刺猬。

    也偶尔捡到过鸟蛋,送到鸡笼子的母鸡下的蛋中,准备想让母鸡一起孵化,但是每次都不成功。

    久而久之,她也认为来路不明的鸟蛋孵化不出来才是最寻常的事情,别人也都偶尔笑她童心未泯。

    江述月抬眼看了一眼桌上的两枚鸟蛋,说道:“可以先拿去照强光,看是否有胚胎,确定好了之后可以人工孵化。”

    陶栀子被这短短的一句话弄得一愣,才哭笑不得地想到自己之前那些想当然的幼稚做法。

    “原来是有一套完整流程的……我一直以为那是奇迹和运气。”

    她有些自嘲地说道:“难怪我从没见过奇迹……只能靠想象。”

    在陶栀子的心情慢慢坠落之际,江述月在一旁朗声问道:

    “能孵化出来对于你来说就是奇迹了?”

    闻言,她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恰好看见江述月看向自己,对这句问话有些发懵,无意识地点点头,呢喃道。

    “你知道……我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江述月看着面前这双点漆如墨的眼,好像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才牵了牵嘴角,评价道:

    “是挺容易满足的。”

    沉默间,

    陶栀子的余光瞥见了之前被江述月放在临时书架上的《神曲》,轻轻在他耳边唤了一声:

    “述月……”

    带着一些委婉的恳求的语气,让想来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带了些可爱的粘滞感,像是沾水的糯米纸一样,寡淡又有点滋味。

    “怎么了?”江述月重新看向她。

    陶栀子惬意地趴在桌子上,伸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桌上的鸟蛋,细细说道:

    “给我讲讲《神曲》的炼狱片吧,感觉很久没见你给我讲书了……”

    “哪有很久,也就一周。”

    “一周对我而言就是很久……”

    说话间,她看见江述月已经起身将《神曲》取来,放在桌上。

    《神曲》三部精装版的重量,足以让她目睹其沉重之处,给木质桌面带来了不易察觉的形变。

    江述月抽出了中间的那本,一页页翻过。

    陶栀子有些激动地凑上前去,在他身边盯着那双手上的每一个动作。

    “第二部是《炼狱篇》。”

    “我一直觉得地狱和炼狱从字面上来说是差不多的。”陶栀子在一旁说出了自己预先的猜测,温润的呼吸随着她的表述均匀地萦绕在江述月的腕骨处。

    细腻到有点痒痒的……

    “炼狱在这里是净化罪过的地方,灵魂们在炼狱中接受惩罚并且反省自身,来清洗他们生前的罪恶,通过炼狱,灵魂逐渐获得净化,直到达到炼狱的顶端,进入地上乐园,也就是通向天堂的地方。”

    江述月的音量不高不低,清晰入耳。

    陶栀子欣然露出了恬淡的笑,自言自语道:“原来……炼狱虽然叫炼狱,居然是救赎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