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住所 他怎么会真的如此清贫?
巷子依旧是那条狭窄的巷子, 墙上的青苔和藤蔓随着季节的变换渐渐枯萎,空气中弥漫着秋天干燥的气息。
清早,在新鲜出炉的包子散发的热气中, 生锈三轮车的声音吱呀响起,刚启动的那几下, 金属的摩擦声让人牙酸。
三轮车好不容易被人蹬出了破旧的院落,经过一楼住户的时候, 一大爷用一口递到林城口音埋怨道:
“我说老陈啊, 这三轮你要是舍不得换,回头往轮毂里面打点油,吵得人脑仁都疼,一大早就不得清净!我要是忍无可忍了,就去街道办告你!”
“整天弄得走廊臭气熏天的, 侬这种孬势头, 真是丢脸!”
说着说着,大爷
口音激烈, 大有要随时开骂的气势,身上穿着洗得半透的白色汗衫, 隔着生锈铁条冲着三轮车上的人骂骂咧咧。
忽然一声尖锐的刹车声, 三轮车慢慢停了下来,蹒跚的身影从上面慢吞吞地走下来, 往回一路走到一楼大爷的阳台下。
邻居大爷见状,一时间沉默了一瞬, 站在自家阳台上看着朝自己缓步走来的身影, 提高音量骂了一句:“啥啦?侬还不服气啊?”
陈友维缓慢从佝偻的姿态抬起眼,烧伤的左眼角像是一团死掉的肉一动不动,如同一个肉色的面具, 倒是其他脸部肌肉牵动起来,又是作揖又是赔笑脸,用普通话好声好气地抱歉道:
“对不起啊,我下次注意,外地人……来林城做点小生计不容易,我给您赔礼道歉。”
说完,他又深深作揖,将姿态放得很低,低得露出对生活卑躬屈膝的模样,绝对的低眉顺眼。
老陈听完对方赔礼道歉的模样,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嘴巴微张,又像是咽下了什么话,最终冷哼了一声,语气却不再尖锐:
“我话讲在前头啊,下次再听到这破车响,侬还是莫怪我去街道办找人来管事体。”
他拍了拍阳台栏杆,声音依旧大,却少了些真正的怒气:“外地人做生计不容易,我晓得。但做事情有规矩有分寸,侬听懂伐?”
顿了顿,老陈又嘟囔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心里有些软了:“一大早,唉,吵闹归吵闹,总归是条活路……”
说完,他转身回了屋,拿起桌上的茶杯,靠在老旧的摇椅上,喝了一口,用力吐出茶叶杆,嘟囔着:“真是气煞人!”
陈友维对着那背影又连连道歉,看那人走进了屋内,这才又缓慢地走向三轮车,吱呀的声音重新响起,一点都没有收敛。
待陈友维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后很久,陶栀子才从一个漆黑阴暗的楼道中走了出来,望着面前的一排楼房,若有所思。
楼下的铁门早已经失灵,所有住户都在这敞开楼道里来来往往,楼梯间是没有阳光进来的, 灯光昏黄,多数楼层的灯是完全失灵的,连灯泡都直接被人卸了下来,光秃秃的底座,全是蜘蛛网和积灰。
陈友维住的这一栋,楼道的气味比其他的更难闻,油气混合着潮湿的霉味,在这里待久了不说呼吸不畅,能不直接把早饭呕出来都算好的了。
这栋楼居住环境格外恶劣,其他住户陆陆续续搬走了。
对于陈友维的邻居家门前放着堆积如山的塑料瓶,陶栀子并没有感到过多惊讶,因为她这几天观察下来,发现这户人家是个精神有问题的拾荒老太太。
陶栀子没有亲自接触过这老太太,只是远远看见她拖着一麻袋瓶瓶罐罐回家的背影,干涸发黑的嘴上涂着艳丽的口红,是上世纪末流行的颜色,脸上抹着不均匀的粉底,脸上黄一块白一块的,用小孩子用的塑料发夹将一头灰发不均匀地分成两份。
一个辫子在上,一个辫子在下,如同鸡窝一样乱作一团,看上去完全已经打结梳不开了。
和陈友维住一层楼的这个老太太,和陈友维一样遭人嫌,大概因为他们一个是拾荒的,一个是收泔水的,平时这层楼是出了名的臭气熏天。
而正因为他们这层楼被边缘化,才给了陶栀子可乘之机,得以掩人耳目上楼查看。
老太太拾荒天不亮就会出门,陈友维刚才是她亲眼目送离开的。
陶栀子看了一眼这些被人码得整整齐齐的塑料瓶,一时间有些心酸,但是她来不及多想就抬脚走向了另一面。
陈友维的住所和拾荒老太太的一样简陋,甚至不如拾荒老太太的家,拾荒老人家中至少还有一些发黑的餐具,有做饭的痕迹。
而陈友维的家,玻璃不知何时被人砸破了也没有修,锯齿状玻璃残片的地上的碎玻璃都已经积灰,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收拾了。
其他的窗户上的玻璃没有破,但是也有裂痕。
透过破损的窗户,她仿佛可以看到陈友维的身影如何在这只有一张床和一条薄被子的房间内行动的。
他怎么会真的如此清贫?
空旷的房间内,在床头的墙壁上,挂着一张黑白的马赛克图案的挂毯,上面的图案是群山和的日月,很简洁的风格。
这挂毯是唯一能彰显陈友维过去的物件,因为绝对清贫的人却保留了这样一幅完好无权甚至有些精致的挂毯,是比较罕见了。
房屋内有一扇门通往另一个房间,但是通道的视角恰好被遮挡了,那张床和屋内的陈设,是陶栀子能看到的全部。
由于陈友维都用三轮车代步,噪音很大,她给自己留足了充分逃跑的路线,房屋的顶层是互相连同的,如果陈友维半途回来,她还有撤离的可能。
正当她不死心,想要把握机会继续往屋内通道的方向张望的时候。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伴随着塑料的碰撞声,拾荒老人的家门竟然被人从内部打开了。
原以为今天拾荒老人一早就出门了,她才敢放心大胆地上楼,谁知道此情此景之下,两人竟然打了个照面。
她这是第一次看见拾荒老人的正脸,脸上的脂粉含混不清,平时还能拖着大麻袋回家,此时连走出家门洗手都要用一个木凳子支撑着身体。
再仔细一看,她露出的皮肤的部分沾着血渍,手臂上的伤口用纸巾胡乱一裹,上面的血已经干涸了。
陶栀子见状,本能地猜测对方大概是摔了,或者被人打的,但是由于对方是陈友维的邻居,她这无处安放的同情心也需要收敛。
她站在楼道中,和对方面面相觑,心中想过无数种街口来解释自己的出现。
但是老人却先一步转开视线,冷漠地去室外的水池边用一个脏兮兮的铝合金水壶接水,接完水,头也不回地挪动的木凳子和双脚,颤巍巍地进了屋子。
她似乎对于生人出现在这里早已习以为常,陶栀子细听了一下周遭的动静,便拔腿直接撤离了。
下到楼梯口的时候,她看见几人从一辆商务车上下来,手中拿着话筒,有人扛着摄像机,每个人身上都戴着的某电视台的工作证。
他们见陶栀子下楼来,迅速围了上来,问她认不认识李爱华。
“李爱华?”陶栀子茫然地摇摇头,余光密切注意着摄影机,她绝对不会让摄影机拍到自己出现陈友维家楼下的影像。
她匆忙否定过后,任凭记者再怎么追问,都一股脑地往外走,将这些是否抛在了脑后。
不知是不是巧合,她后来坐上地铁打开手机浏览网页的时候,看见了关于“李爱华”的词条,倒不是头条,但是在生活板块占据了前十。
有人叫“爱华哥”,有人叫“爱华姐”,因为李爱华多年前怪异的街头举动,多年后又有人在街头拍到她的身影,一个穿着不合脚的高跟鞋落魄女人正在翻找垃圾桶的画面。
网上都是嘲笑的声音,有个别理中客说几句公道话,但是声音很快被淹没在了网络的浪潮里。
陶栀子不知道谁是“李爱华”,但是她也不知道李爱华做了什么坏事要被这么多人嘲弄和声讨。
她的思绪又忍不住回到了那张挂毯上,陈友维现在的家中唯一的精致物件。
想着想着,她自嘲地摇摇头,在心里叹息。
十二年后,陈友维落魄至此,清贫又蹒跚,但是她自认为自己足够有勇气去和他对峙,但是她却还是胆小如鼠,只敢在他身后偷偷跟踪。
如果她当面质问,陈友维会是什么反应?
他会害怕吗?害怕当年那个柔弱的孩子成长到如今的模样,没有被生活裹挟到忘记仇恨,没有走上绝路,而是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他面前,质问当年的真相。
她坐在明亮的地铁中,靠角落的位置,深深垂眸,让眼神留在阴影中,脑海里回想出复杂的画面。
她也不知道的怎么才好,像抓紧生命里最后的时间去查明真相,但是又不敢贸然行动,唯恐打草惊蛇,再加调查难度。
抱着头,思绪最混乱的时候,她看到了微信群的信息。
方院长正在筹备一年一度的慈善拍卖,群里发的是会场布置的照片,大家互相鼓舞着。
往常陶栀子也是筹备中帮忙的一员,但是今年她已经不在安州,可是群还是以前的群。
她将心中的烦恼暂时放在一边,给方院长发去了关心,询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方院长:「放心吧,我们已经差不多布置好了,今年拍品没有去年多,买家也少了一大半,给我们省事了。」
她看到这消息
,能轻易想象出方院长乐观的口气。
说着是“省事”,实际上买家和拍品锐减,极有可能会让这次慈善拍卖筹不到合适的款项。
她佯装不经意地问:「今年的筹款目标变了吗?还是像去年一样是五十万吗?」
方院长:「你个小栀子哦,出去玩还不安生啊,这边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好不容易出省一趟要好好玩耍。」
陶栀子开门见山地问道:「是五十万吗?」
方院长再也没有回复了。
第82章 银杏叶 不死去,也不复生。
下地铁之前江述月给陶栀子发了消息, 准备来地铁口接她。
公馆里的工作人员很多都是开车上班,再加上公馆附近并非人口密度高的住宅区,到附近去赶公共交通需要走上很长一段。
原本江述月表示整个林城都可以开车带她去, 但是她婉拒了。
江述月问她想去哪里,想做些什么。
她动了动嘴唇, 惭愧地保持沉默。
她不想撒谎,也不想说出打算, 于是江述月只是按照她的意思把她送到最近的地铁站, 回来的时候在去接她。
给了她很大的自由。
地铁到站,自动门打开,陶栀子跟随着人潮下站,上了扶手电梯。
还有两分钟的时间供她提前思考外出的理由,或是如何在江述月那里搪塞过去……
她沿途想了三五个缘由, 都觉得不满意。
出了闸机, 一抬头,江述月正站在二号口的无障碍电梯处等她。
也许在小说里, 这个场景适合给等待的男主角的指缝处捻上的一根燃了一半的烟,烟雾一缕缕随风飘散, 翩然如尘。
但是江述月没有半点抽烟的习惯, 在人来人往中,在他那双眼中, 落不下半点风景。
陶栀子特意从另一个窗口去偷偷观察他,看他在人潮中清冷疏离的模样, 分明是带有茫然的眼神, 却如墨色一样厚重。
她第一次看他这模样的时候,心里是惧怕的,但是越是走近他, 就发现那些恐惧早已消失。
看够了,她才慢吞吞从地铁口走了出来,走上前,主动用食指轻轻勾住他的手指。
她的小动作很多,江述月早已见惯不怪,反手将她的手整个握住。
路过的几个大学生不住带着笑意回头张望他们之间的互动,站在江述月的身边似乎让她可以轻易受到羡慕的目光。
她经常不知道原因,但是非常明确的一点是——她从前很少被人注意过。
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想到了某些说法,有感而发,“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幼儿园的小朋友都希望家长第一个来接自己了,因为有人接的感觉,很奇妙。”
“这些不都可以轻易实现吗?”
江述月看向她,眼神一暖,嘴角牵起几分笑。
陶栀子左手藏在袖子里的免救手环,此时存在感极强,那金属片触碰皮肤的时候有些发烫,甚至带着刺痛。
她很想摇头去否认这个说法,但是还是没有这么做。
恰好有个少年骑自行车从旁呼啸而过,他动作流畅地把她换到了人行道靠里的一边。
这种被人不经意悉心照料的感觉,让她一时间无法适从,血液如同过电一样流经心脏。
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她仍然还是会为这些细节悸动。
“对了,我给你买了块乳酪蛋糕。”
其实心里的理由还是没有想好,但是她率先将话题引到了甜品上。
江述月接过纸袋,更像是帮她拎着,很自然而然地接过她递过来的一切。
扫了一眼纸袋上的LOGO,他眉头微蹙,问道:“你排了很久的队吧。”
陶栀子一时语塞,没有料想到他的切入点竟然这样始料未及,立刻摆手说道:
“今天是工作日的下午,倒没有太多人排队。”
“排了多久?”江述月转头看向她。
她无所谓地笑了笑,随即像是很自豪一样,“一个小时而已,平时都要排三个小时的,是不是超幸运!”
说话间,她自顾自从百宝袋一样的背包里又掏出了一个葱油饼,迫不及待咬了一大口,也是网红款,也需要排很久的队。
江述月本想想说什么,但是看到她吃着香脆的葱油饼一脸满足的模样,又一时间不忍心了。
陶栀子对林城的一切都感到新鲜,经常去打卡一些网红食品,以前是大老远走路去买咖啡,现在更是给他不由分说带各种零食的。
想让她放弃去凑热闹排队已经不现实了,于是江述月给了更加切实可行的方案。
“你的身体不能多耗体力,这些零食可以找代购,别自己去排。”
陶栀子立刻否定了他的方案,“达咩,代购的价格至少翻三倍了,我不愿意。”
江述月太阳穴狂跳,他无奈地摇摇头,抬手抚额。
要劝阻她也不是,要直接给她补足资金也不是。
沉默了半晌,身旁的陶栀子重新啃起葱油饼,这块葱油饼格外酥脆,在她咀嚼的时候发出清脆细腻的声音,和街道上的声音穿插在的一起,格外有生活气息。
她有时候看似很好说话,可是在一些事情上的执拗程度却超乎常人。
车子停在马路边上,两人上了车,将外界的喧闹隔绝。
陶栀子坐在副驾驶上,双手仔细地捧着吃了一半的葱油饼,唯恐碎屑掉在车内。
江述月对于她在车厢中的行为倒是极为无所谓,在发动车子前,倏而问了一声:“……你还有什么想吃的,我去给你买。”
陶栀子不可置信地一笑,“我想吃的有个东西都去了三次了都没买到。”
江述月:“是什么?”
陶栀子信誓旦旦地说:“XX家的瑞士卷,现烤现做的,而且每日限量,我明天决定一开门就去。”
听到“明天”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江述月脸上的神情倒是柔软了几分,收回视线,看向前方,发动了车子。
他问:“那后天想吃什么?”
陶栀子说:“想吃古法的赤豆冰沙,可惜秋天老板一周只营业一天……”
他问:“大后天呢?”
陶栀子毫不犹豫地答道:“要吃蟹黄汤包!正好快要到大闸蟹肥美的季节了,从来没吃过这个地区的螃蟹……”
她都傻傻地一五一十地认真思考,并回答,却不知不觉,为未来的很长一段日子里,都不知不觉列下了计划。
江述月说:“螃蟹从十月开始最为肥美。”
她有些失落地说:“那时候我的租期到了……”
他斩钉截铁地说:“那就续租。”
她好奇地问:“那我也不知道在林城待这么久还有什么需要体验的。”
他很难得地说出一些很有生活气息的话,语气熟悉,内容陌生,“冬天吃黄鱼年糕,腌笃鲜。”
陶栀子忽然来了兴趣,补充道:“你的生日也在冬天……对了,腌笃鲜是什么?”
“一种炖菜,用的新鲜猪肉、咸肉和笋炖煮,鲜咸浓郁。”他简短地介绍道,不动声色地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那林城的春天吃什么?”
“青团、香椿、熏鱼……腌笃鲜。”
陶栀子笑了出声:“你刚刚还说冬天吃腌笃鲜,春天也吃?”
“把笋换成春笋,就是春天的腌笃鲜。”江述月说得一本正经,听不出来半点开玩笑的意味 。
倒是陶栀子的笑点十分奇特,发现了端倪:“岂不是一年四季只要有笋都能吃腌笃鲜。”
“是啊,来年秋天,就可以用你亲手种的桂花,去江城把老太太的点心师傅请过来, 做成桂花糕。”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无比寻常,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道路,是他一贯的气定神闲。
笑着笑着,陶栀子过了那个兴奋劲,情绪如同寒霜一样沉降下来,车内的火热氛围随着车窗打开而慢慢消散在风中。
她的笑声消失了,转而认真地看向江述月的侧脸,他的神情如同往常。
严肃、专注、清冷、看不出悲喜……
江述月怎么会是一个不考虑实际情况的人,只是他刻意掠过了而已。
一时间
,她不想扫兴,但是一切都在不言中。
她看着他的侧脸,静静地说:“是啊,不知道我种下的那个桂花是否香气足够,让点心师傅大老远过来,太麻烦了……”
“那就另请一个点心师傅,常驻林城。”江述月声音有些干涸,似有些焦灼,是极为罕见的反应。
她仿佛看见了一座完美无暇的璞玉,在此刻出现了裂痕,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眨眼间,一切都是原本样子。
陶栀子没有说话,转过视线看向窗外,郁结于心的感觉化作一口浊气,被深深呼了出来。
眼眶有些发热,但是很快又消退了。
当他们抵达公馆的时候,前脚刚进入室内,后脚就开始下雨了,天色瞬间变得灰蒙蒙的一片。
陶栀子来到窗前,抱着膝盖,仰着头看着玻璃外的雨天。
她喜欢雨天,但是不喜欢秋天的雨天,没有雷声,不够畅快,天色总是像铁一样厚重,将人压得喘不过气。
雨水无休止一般,冲刷着已经发黄的树叶。
有一片被虫子咬了一半的银杏叶引起了她的注意,一场雨下了几个小时,却始终不掉落。
她就像这片银杏叶一样,早就被虫子啃得面目全非,不死去,也不复生。
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已经在心中扎根的阴霾和纠结。
江述月不知不觉走到她身后,声音倏而响起:“你在想什么?”
陶栀子盯着那片银杏叶,随即闭了闭眼,轻声回答:“没什么,只是看雨。”
江述月沉默了一瞬,坐在她旁边,目光穿过窗玻璃望向窗外的雨幕,雨水打在窗上,细密的水珠顺着玻璃滑落,像是无声的泪水。
“如果你不愿意说,我不会过问,但是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只要你开口,我都会帮你。”他轻声说道,语气笃定而沉稳,透着内敛的力量感。
陶栀子抬起头,望向江述月,嘴角勾起一丝勉强的笑:“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别人插不了手,我只是想和自己的记忆做一些和解,不然会入土不安。”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声打在窗户上,仿佛是一曲无尽的悲歌,沉湎在时间的缝隙里。
陶栀子转过头,看向窗外,那片银杏叶依旧在雨水中摇曳,顽固地不肯掉落。
第83章 讲故事 他遇到的不是要处死他人的国王……
傍晚, 陶栀子收拾衣服准备送去洗衣房。
拿起卫衣的瞬间,从口袋中轻飘飘掉落了一张纸片。
当时被她无意中揉皱成一团,她弯腰捡起, 准备顺手扔进垃圾桶的时候,心里却担忧是什么重要物件。
展开看了一眼, 是一个月前博物馆日的宣传单——早已过期。
陶栀子遗憾地叹了口气,将纸团揉了起来, 远远抛向垃圾桶。
但是她没投中, 这样的事情时常发生,正欲上前把纸团重新放心垃圾桶之时,纸团掉落的动静刚好让一旁正在看杂志的江述月注意到,并抢先一步将纸团捡了起来。
“博物馆日?”江述月注意到上面的标语,随手将杂志合上, 抬眼看向陶栀子。
陶栀子颇有遗憾地倚靠着书架, 浅浅叹了口气,“本来之前想约你一起去的, 但是我刚好在博物馆日的头一天休克了……一打岔,已经过期一个月了。”
“这有什么关系, 不是博物馆日也能去博物馆。”江述月将纸团整齐展平, 平铺在面前的矮几上,而不是将它当做进垃圾桶的垃圾。
她不假思索地说道:“如果不是博物馆日的话我是不会去的, 三个博物馆全票加起来一千多一个人,我不可能花这样一笔钱在这里的……”
三馆联合的博物馆日几年才能遇到一次, 而且免票价。
说这话的时候, 陶栀子心里还是有所保留,她感觉自己的逻辑和江述月可能完全天差地别,直到说完的那一瞬间, 她才迟钝地意识到他们很有可能不能在这件事上共情。
她银行卡上的余额去自费进馆绰绰有余,但是她依旧无法做到让里面的余额骤降,因为心里没有安全感。
这份来自生活深层的鸿沟,支配着他们的性格与逻辑,只需要一件小事,就足以产生诸多可以讨论的分层。
不过,他没有问,而是端详着发皱的传单上磨损的字样,眼神清浅,眼尾风烟俱净。
江述月缓缓说道:“那就等下一个博物馆日吧。”
陶栀子失笑,心里早已释然,“下一个这么大型的博物馆日至少再等两年吧,无所谓的,还有很多值得体验的事物。”
将衣物拿出房间之前,她错开视线看了一眼那茶几上的传单,特意多走了几步,抬手将它重新放进了垃圾桶。
最后才松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一样。
晚上熄灯之后,她头一次在江述月的身边失眠,换了好几个睡姿都不奏效。
翻身时候和被子产生的摩擦声隐隐透着某种不安。
就在陶栀子又重新侧向右侧的时候,她发现眼前人影一闪,江述月略微起身,她这才惊讶地发现江述月也还没睡。
正欲询问缘由,却发现江述月的身影已经半压下来,侧头将耳朵靠近她的心脏,去细听她的心跳。
黑夜中,她大睁着双眼,眨巴了两下,一时间不敢动弹。
确定她的心跳没有过速之后,江述月这才重新躺了回去,躺在她的右边,似是很轻地松了口气。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温吞地开口道:“我没事,只是脑子里想的东西太多了。 ”
“在想什么?”江述月的嗓音无比清晰,像是也和她一样清醒。
很难得,原本督促她好好睡觉、半夜不要聊天导致失眠的江述月,今天却罕见地在这个午夜的时间点里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自从休克过一次之后,江述月晚上会陪她早早入睡,尽量避免聊到让陶栀子情绪过多波动的话题,一般说些无关痛痒的,更多是讲点历史主题的小故事。
有时候是西方艺术,有时候是十字军东征,那些原本需要读上好几天的历史故事,在江述月的口吻中,变得鲜活又丰满。
“想了很多时期事情,比如今天我遇到了一个装扮有些怪异的拾荒老太太,她正艰难地扶着一张半高的木凳子去接水,我看见了她身上的新鲜伤痕,总觉得……”
“她似乎被人殴打了,但是谁会对一个可怜人这么残忍呢……我总觉得我当时应该上前问一问 ,但是我当时思绪很乱,还有些害怕,就一溜烟跑了,现在回想起来,有点耿耿于怀。”
因为那老太太是陈友维的邻居,所以她无法分清对方和陈友维的关系亲疏,不敢贸然上前。
但是她的双眼却真的目睹了可怜与怪异,同样作为社会里的边缘人物,她对和自己类似的不被大众关注到的人有强烈的共情。
那老太太头上的彩色塑料的发夹,还有脸上斑驳的妆容,还有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垃圾的味道…… 都不难想象她会遭遇些什么。
尽管林城是一个现代化程度很高,也很包容的城市,但是真的有包容到所有人身上吗?
如果是,那些新鲜的伤,衣服上的脚印又是怎么来的?
她不忍细想。
还有陈友维的屋子看上去十分寻常,而且碎掉的玻璃也没有
换新的,说明他很可能此时是心安理得的,至少那里不具备充足的条件让他再建起一个完全隔音的铜墙铁壁去囚禁人了。
那个老旧的居民楼已然作为危楼被重点关注,如风雨飘摇的命运一样摇摇欲坠。
早已过了寿命的居民楼中原本的住户大多搬走,但是仍然被一群不知道来历的人生活得有声有色。
他们会一直生活到居民楼倒塌的一天,要不然被废墟埋葬,要不然重新无家可归。
陶栀子总认为,那里给自己强烈的共鸣,藏着陈友维作为凶手的真相,藏着人间罕见的悲喜。
江述月顿了顿,平铺直叙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温柔:
“重要的是,你现在愿意思考这件事,这说明你并没有逃避,内心还想去关心这个世界。也许下次,当你遇到类似的情况时,你会比这次准备得更好。”
“每个人都会有这样错过某个瞬间的时刻,耿耿于怀是因心里有爱和同情,至于那个拾荒老太太,跟万千普通人一样藏着不为人知的伤痛和故事 ,无论如何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想要帮助,想要做得更好,这本身已经很好了。”
陶栀子闻言,浅叹了口气,心里有了主意之后,便不再流连于这些事情,而是将目光转移到了当下。
说起了脑子里浮现出的另一件事,将头凑到了江述月身边,轻轻蹭了蹭他细腻紧致的脖子,鼻尖嗅着他今晚沐浴后雪松质地的淡香,闭了闭眼,酝酿着睡意,喃喃道:
“还有今天睡前你讲了第三次十字军东征……我还有一点小小的疑问。”
被她下意识的小动作转移了注意力,江述月顿了一下,才问道:“……什么疑问?”
只要她说有疑问,他都好像随时做好解答的准备。
她直言不讳地问了出来:“理查为什么会有一个别称“狮心王”?”
江述月说道:“理查所在的时代,名声对于统治者来说重要非凡,为了促进众人对他的崇拜,就有人将他与昔日神话般的伟大人物诸如“伊比利亚摩尔人之鞭”罗兰和亚瑟王进行对比,理查在参加十字军时携带着一把象征着亚瑟王力量和王权的“王者之剑”(Excalibur)。”
听到这里,陶栀子像是惊喜地发现什么梦幻联动似的,不住说出自己的发现:“原来理查也会崇拜亚瑟王!那他们都是英格兰之王,他们之间不会存在着什么联系吧?”
江述月对她古怪的猜想没有半点惊讶,她对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都很感兴趣,尤其是发现两个著名人物之间存在某种联系的时候最是兴奋跃然。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讲述故事的时候尤其平静,控制着自己不要将睡前故事讲得过于跌宕。
“亚瑟王是传说中的人物,算是虚构的人物,生活在5世纪到6世纪之间的不列颠,是凯尔特文化中的英雄,带领圆桌骑士为了正义而战。理查一世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生于十二世纪中期,并有十年的时间统治英格兰,当基督教世界遭遇危机时他还成为安茹帝国的统治者。”
讲到这里,陶栀子心里的疑问更深了,觉得古欧洲有着截然不同的一套对历史的理解方式,她略微支起身子,表情认真地垂眸望着江述月,煞有其事地问道:“理查怎么能一个人统治英格兰和安茹帝国呢?”
“安茹帝国并非一个正式意义上的统一帝国,而是封建领地的组合体,领土在今天的英国和法国境内,英格兰是安茹帝国的其中一个部分,还有几个其他部分,比如位于法国北部的诺曼底公国也是其中一部分。”
陶栀子听到这里算是明白了七七八八,“感觉欧洲人对于大一统的强调没有我们的古代帝王那么迫切。”
江述月肯定了她的结论:“他们更多强调封建领主关系和宗教合法性这些。”
对话进行到这里,她仍然还有一些疑问,心脏跳动得平稳,情绪波澜不惊地重新躺了回去,秋天的气温偏低,她会无意识地寻找温暖之地,比如会说着说着将手放到江述月的腰上,因为那里的温度更高,人体温暖更胜阳光。
她对他身上的温暖予取予求,仿佛将自己的手掌看做一片正在平底锅里煎烤的黄油面包,煎好了一面之后又翻面,后来隔着一层衣料已经无法满足她了,她就寻了个空当,将手从他衣服的下摆深了进去。
她在江述月面前,将“做自己”这件事贯彻得很好,哪怕这个行为可能有着更多复杂的解读,但是她此刻一定会实话实说——她渴求那份温暖,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灵魂上,而且总是不知餍足。
意识到当她的手放在他的腰上时,腹肌的轮廓因为突然的肌肉紧绷而显得更加分块明显,她下意识地用手指描摹着那些沟壑,似乎寻到了什么新的乐趣,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
“理查的绰号叫‘狮心王’,感觉这名字很特别,但是如果用狮子象征他的骁勇善战,那为什么不叫‘狮子王’‘狮王’,而是‘狮心王’?”
虽然说“狮心王”翻译过来的确更好听,像是藏着深邃含义,但是这名字困扰她有好一阵,不知道如何去解读“狮心”。
江述月毫无波澜的眼眸中泛起了涟漪,似乎早已预料到她对历史背后不被证实的传闻也同样感兴趣,因为那些远去的欧洲史,有着截然不同对传闻的描述视角。
比如古欧洲很喜欢用狮子象征王权和勇气,用鹰象征力量与自由,用狼象征勇猛和忠诚……
“13世纪中期,涌现了关于他的史诗壮举的故事,“狮心”这个名字是当时其中的一种传闻,据说理查曾经被迫赤手空拳和一头狮子搏斗,他将手伸进这野兽的喉咙,掏出了还在跳动的心脏,并津津有味地吃掉了这滴血的器官。”【注】
听到这里,陶栀子被这描述中的画面惊得顿了顿,停下了手中描摹腹肌的动作。
在这短暂的解脱下,江述月沉着声音,继续用客观严肃的态度将剩下的话一口气讲了出来。
“而理查原本就是在历史上很有争议的人物,也被视为谈判老手、实干家、战争宠儿、军事指挥天才,也有批评者认为他刚愎自用,野蛮、冲动、粗野又残酷,为一己私利压榨英格兰……”
陶栀子恍然大悟地点头,像一个无比认真的好学生:“原来是这样,任何一个历史人物总有两面性。”
她重新继续手下的动作,好像除了耳朵以外发现了一个她很喜欢发泄手癖的地方。
后来觉得还有些不知足,便重新亲了亲他的耳朵,在那耳朵上很轻地辗转很久,直到气息微弱而均匀,手下的动作也慢慢停止,她已经进入了梦乡。
江述月一直等到她彻底睡沉了,才缓缓起身走进了淋浴间。
神清气爽地回到床上的时候,她在睡梦中也会像一个八爪鱼似的手脚并用地缠上自己。
从前他的耳边没有喧哗,在他定下的规则里,无人会在午夜时分,在他耳边说话,请求他讲那些早已远去的故事。
他口中讲出的故事总能让陶栀子听得入神,让他一度也误以为自己是不是勉强算一个会讲故事的人。
在很短的某个瞬间,他想到了女性山鲁佐德(Scheherazade),为了拯救自己和其他妇女,给国王山鲁亚尔(Shahryar)讲了连续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这样国王每天都被吸引而推迟对她的处决,最终感动于她的智慧与忠诚,决定终止杀戮。
如果让他信马由缰,他可以讲的远不止一千零一个故事,可以讲到生命自然终结。
可似乎,他可能没有机会讲完那些故事,因为诚然故事已经将她吸引,可是她未必像国王山鲁亚尔一样改变主意。
同样是生与死的议题,但是他遇到的不是要处死他人的国王,而是要自行赴死的山鲁亚尔。
第84章 解构 恍惚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的身体一切正常。
冉飞早上给她做了生命体征的检测后, 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他面无表情地摘下血氧仪,将其消毒,然后收回仪器盒中, 将听诊器盘好收回医用包中,所有的仪器他都没有带走, 也没有询问江述月,就这
样直接这整理在房间的一角。
透过冉飞的无框眼镜, 陶栀子看到了一双镇定的眼, 但是冉飞向来不多作解释,也不和人闲聊,没有半句废话。
所以她即便偶尔想像以前一样和自己的主治医生开开玩笑活跃气氛也无法实施,更不可能出于好奇去问他这么做的用意。
冉飞前脚刚走,下一秒陶栀子就生龙活虎地从床上下来, 穿上拖鞋去找出门要穿的衣服。
“我一会儿要出门一趟, 你要在家好好工作哦。”
她翻出了便于自己行动的神色长袖卫衣,裹成一团抱在怀里, 从江述月的办公室门口探出半张脸,轻轻眨了眨眼睛。
“开车送你。”江述月从电脑前移开视线的, 双眼中倒映着屏幕上的光, 让他的双眼难得能让人看起某种的景象。
他一直对陶栀子独自出门这件事是有隐忧的,但是她之前居家修养的几周却好像将她的灵魂抽离了一半。
虽然她的每一次出门都有风险, 但是自由才是她真正的精神力。
陶栀子心里也知道,江述月的修养, 令他永远会尊重他人的自由抉择, 他永远不会为了阻止死亡而剥夺她的自由。
这些她知道,她全部都知道。
她眼眶发酸,站在床前长呼一口气, 将身上睡衣利落地换下,俯仰之间,那抹动容又好像从未在她的脸上出现过一样。
原本想自己去乘地铁的,因为谁都不能决定她选择什么交通工具。
但是走到门边穿鞋的时候,江述月来到走廊,手里拿着车钥匙。
她却一反常态地仰头看着他,露出大大的笑容,清脆地说道:“那就送我去大剧院吧。”
江述月十分乐意,只不过眼中多了些疑问,他是大剧院的忠实观众,但是最近好像没有什么新剧目上映。
陶栀子出现在他垂下的视线范围内,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路:“谁说去剧院一定是为了看戏啊,有没有可能我就喜欢在附近走走看看?”
车上,她打开了今天的热搜,兴许是因为之前浏览过李爱华的帖子,于是系统自动为她推荐了一些关于李爱华的帖子。
她对这个没听过的名字十分摸不着头脑,但是网上始终充斥着关于李爱华的讨论,上世纪的大学生,当做科学院的物理研究员,甚至被多次评为杰出青年,并在瑞士访学……
这样一个人,却消失于他成为F大客座教授的第二年。
就这样,没有任何前兆地消失了,连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在家中餐桌上留下一张字条——我要去寻找真正的李爱华。
于是,他彻底消失了。
在那个网络还不发达的年代,就已经有了关于李爱华的传闻,网上的关于李爱华的照片很是丰富,很多难辨出处,而且极其模糊、画质严重受损,甚至混入了女性的图片。
网友调侃说:
「有没有可能世上就没有李爱华,说不定又是玩天涯那帮人在故弄玄虚。」
「什么李爱华啊,上世纪的大学生屈指可数,哪里都查不到这个人,谁知道是不是有人在愚弄我们。」
之所以最近李爱华的事情又被重新翻出,是因为一个据说是李爱华外甥的网友在疯狂发帖,想发动网络寻找消失多年的李爱华,并将一张黑白的全家福放到了网络上。
原以为是一场闹剧,谁知F大一名讲师也实名声援:「李教授是我进入物理学界的引路人,一生的恩师,他是国内最早期研究低温超导材料的学者,希望能有李教授的线索。」
李爱华身上带着诸多的戏剧色彩,又颇为神秘,又因为有权威人士出面,就愈发显得不像一个寻常的都市传说。
陶栀子看累了,随之放下手机,却不知不觉因这陌生人的故事,而长长地嗟叹一声。
她在静谧的车厢中说着:“我在网上看到大家都在寻找李爱华,上次也遇到有记者在街头寻找这个人……”
她说到这里,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应该像表述些什么。
是惋惜,是怀疑,是不解……也有可能什么都不是。
莫须有的情绪浓得如化不开的墨,将她的心情深深钳制住了。
江述月在红灯路口停下了车,侧头温和地看着她,没有言语,像是给她充足的时间让她可以 内化一些情绪,一点点将思路整理出来。
很多时候可能太多人都笨拙地模仿着他人的模样安慰着某人,但很有可能对方自己都分辨不清是否处于需要安慰的境地。
过了好一会,她的声音才徐徐而来,像是从水底下传上来的一样,有些发闷:“总觉得李爱华留下的那封信让我印象深刻,他分明获得了绝对的世俗上的成功,但是他还想去寻找自己。”
李爱华究竟在寻找怎样的自己呢,继续当体面的研究员寻找不到自己吗?
像是受到了李爱华的启发一样,陶栀子也恍惚觉得她不知道自己是谁。
很多人觉得李爱华抛弃一切而离开,是一种愚蠢,但是她却由衷佩服李爱华不被世俗所累,放下广义上的成功,去浪迹天涯。
某种程度下,也许漂泊不是坏事。
她闭上眼睛,却无法摆脱脑海中那些边缘人物的身影,那一条条纵横交错的伤痕,深深嵌在她的白瘦的手臂上,好像唯有这些无声的痕迹才能如同大树的年轮一样记载了每一年的风霜和天气。
陶栀子进入了剧院附近的区域,车子停在了桥上,她下了车,跟江述月挥手作别。
“有任何问题记得给我打电话,紧急情况的话……”江述月原本坐在驾驶座上,但是最终还是随着她一起下了车,两人在人行道上,他很快确认了一下陶栀子是否记得带上联络工具。
“我会进行紧急呼叫。”陶栀子郑重地补充了他的后半句话,随之笑了开来。
她摊开双臂,笑着看他:“述月,你看看我,在你不在的二十多年里,我经历过很多比现在更加生死攸关的时刻,不也都挺过来了,我是被幸运眷顾的。”
她说话总带着几分开玩笑的语气,总让不了解她的人误以为她是被上天遗落的宠物鸟,卓然而自在,不曾孤独,总想着游戏人间。
半晌过后,她终于收敛起玩笑的语气,顿挫地说道:“放心吧,我会注意的。”
江述月的神色刚缓和了几分,却又看见她没个正形。
只见她双掌一合,抚掌说道:“为了能多摸一摸你的耳朵,我也不会随意死去的。”
话音一落,她丝毫不给江述月纠正她的机会,直接上前,掂了掂脚尖,试图用双唇够他的耳朵,奈何两人身高差很大,只能抵达他的锁骨。
她倒也贼不走空,低头隔着他的衬衫寻到了那锁骨,清浅吻了一口,恰好捕捉到他今天的香水味。
“柏树和香根草的味道,还有一点白麝香……”
她嗅觉灵敏度异于常人,总能像是解构他的耳朵一样解构他身上的香味。
可这层层的剖析,却带着几分旖旎的暧昧,因为只有离他足够近,才有机会解构他的香水。
她抬起他的手腕又低头浅嗅了一下,略作思考,继续说道:“手腕上有点像杜松和橙花……”
那小巧的鼻尖继续触及了他的手腕内侧,像是小绵羊在蹭着他的手腕。
终于,她才话锋一转,不满地说道:“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不把你的耳朵凑过来,我够不着……”
常人实在难以理解她的脑回路,是如何从之前的香水解析跳跃到耳朵上来的,但是她现在却对他的耳朵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有时候那耳朵令她平静,有时候令她激动。
求而不得的时候才是真正的抓心挠肝,得到的时候又觉得如同一份小而精致的点心,不忍一口吃掉,而是细嚼慢咽。
她觉得江述月的耳朵,如同他本人一样,是经过精雕
细琢的,于是她总说要像拥有奇珍异宝一样抱着他,才能更好入睡。
偶尔她会回想起从前的“棉花糖理论”,将江述月当做自己此生只能吃一次的棉花糖,于是格外迫切和迫不及待。
但是后来,她说:“我觉得你不像棉花糖了,因为你的存在不是一次性的,至于你到底是什么,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之后再告诉你吧。”
江述月并不因为她总是将自己比作食物而有怨言,因为对于陶栀子来说,食物足以类比于所有珍贵之物,那是她独有的一套评价体系。
*
拾荒的老人正弓着身子从垃圾桶里拣出几个还算完整的罐头盒,动作缓慢却不失小心翼翼。
罐头上还有一些残留的汤汁,她仔细分辨了一番之后,犹豫了几下,最终还是利落地将里面的食物残渣抖落在垃圾桶中,将空罐子装进自己身侧的巨大麻袋里。
麻袋里面已经有了十几个“战利品”,晃晃荡荡发着声响。
她身上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玫红色外套,早已洗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但是她捡垃圾的动作全然是为了能维系她身上的装扮。
今天她看上去精神头比上次好了一下,脚上多了一双开了皮的红色高跟靴子,因为年老的缘故,她勾腰驼背还有罗圈腿,一双靴子磨损的角度和她的双腿弧度是一致的。
灰白的头发被梳成了两个小辫,有些粗糙,头顶上别满了彩色的塑料发卡,总让人轻易想到一些被遗忘的童年审美。
她动作一大,玫红色外套上的缝补瞬间开线,露出一段瘦骨嶙峋的肩胛骨。
她似乎觉得这样很难为情,连忙扔下瓶子和麻袋去整理外套。
彼时几个小孩子蜂拥而过,互相推搡,却有个孩子经过时恰好踢中她的麻袋,里面的瓶瓶罐罐散落出来。
他们发出大笑,将易拉罐互相踢来踢去,看着老太太穿着不合脚高跟鞋狼狈地随那些易拉罐跑来跑去。
此时陶栀子才意识到,这些孩子好像都认识她,而且都将她当成笑柄。
“小辫巫婆咯吱咯,高跟鞋子走路多,摇摇晃晃捡破罐,一不小心跌个跤!”
“罐子婆婆背大袋,袋子里呀装破罐,踢翻一地满街跑,捡不回来就跺脚!”
他们齐齐拍着手,唱着讽刺的童谣,围着老太太蹦蹦跳跳。
其中一个孩子被一只手直接拽住,随后一个冷静的声音响起,带着严重的警告:
“谁教你们这么说别人的,你家长呢!”
第85章 中奖 我会让最好的医生,治好你……
孩子猛地回头, 迎上了一双带着警告的眼睛。
陶栀子站在他身后,身姿挺直,手腕微微用力, 让那孩子动弹不得。她的目光淡然而冷静,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慑力。
“谁教你这样对待别人的?”她语气平和, 又重复了一句,却让周围的空气骤然沉寂。
大概是看清对方是个身材瘦弱的女生, 这个孩子一开始眼里惧意顷刻消失, 恶狠狠地瞪着她。
被陶栀子抓住了手腕的孩子似乎对这种事司空见惯,狠狠一踢脚下的易拉罐,罐子便直接飞向了很远处的草丛。
她看了一眼那消失的易拉罐,其余几个孩子都在欢呼叫好,像是十分崇拜这行为。
老太太看着道路的前方, 双膝弯曲, 摊着双手,一脸茫然。
不知不觉间, 她逐渐收紧了孩子手腕,想让孩子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那孩子像是很能忍痛, 皮实得让人意外。
猛然间, 那被拽住的孩子开始剧烈反抗,对陶栀子拳脚相向, 一边打一边扯着嗓子说:“你松开!快给我松开!撒手!”
“道歉。”握住他的那只手纹丝不动,任由他如何反抗, 将她的腿上踢得满是脚印, 陶栀子都不为所动,眼神沉凝下来,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那孩子狠狠龇牙, 直接低头痛咬她的手,伴随着剧烈的挣扎。
他的同伴几乎都要准备发出胜利的欢呼,可当他们亲眼看那只看着无力的手被咬上两排渗血的牙印的时候,对方愣是半点忍痛都没有。
陶栀子沉下声音,加重了语气,双眼有些发空,发出了最后的警告:
“我叫你道歉是好好跟你说的,你这种把戏对付得了别人,对付不了我,道歉!”
剩下几个孩子有些看呆了,不敢再继续那么得意,双脚后退了半分,像是仍然想看陶栀子能做到什么程度。
那孩子见硬的没用,便开始猛烈挣扎,一边挣扎一边撕扯着嗓子剧烈嚎叫,试图撒泼来引起路人的注意。
“大人打小孩了!大人打小孩了!快来救我啊!”
所幸周围路人稀少,有寥寥几人都只是远远站着看戏。
那小孩直接像是没有骨头似的坐在地上撒泼,大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味。
她曾以为很多小孩子都会像自己一样畏惧大人,但是她却突然觉得眼前的孩子像是被包裹了厚厚的金属蚕蛹一样,任何友好都无法渗透进去。
她总是觉得这孩子如果不是经常得到侥幸,也不会会这么多歪门邪道的法子。
尽管是一个小孩,但是他挣扎得剧烈,再耗下去她肯定也会体力不支,所以她必须尽快结束这出闹剧。
路人原以为这个纤瘦的小姑娘看上去面相十分温和,大概会被这小孩牵着鼻子走,可事情的走向确实有些超乎想象的。
陶栀子从攥住他的手腕,转为用手指紧扣手腕内侧的筋骨,那种又麻又疼还无法挣扎的感觉让原本还在叫嚣的小孩一下子仰天哭了出来。
但是这事还没完,他哭是因为痛,而并非知道自己错了。
于是陶栀子不顾他哭泣,面无表情地将他拖到了围墙边上。
她的整个心脏都像是麻木了一样,当初她就是亲眼看到陈友维拖着小鱼的双腿,像脱个充水枕头一样,如今她拖拽这个孩子的时候,也同样想起了那个场景。
原来……成年人的力量下,拖拽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是那样易如反掌。
剩下的几个孩子见状,吓得狠狠一哆嗦,一溜烟不要命地跑了。
她今天捉住的是这五个孩子中的孩子王,专门带头起哄的那种。
被拖到墙角的那一刻,这个孩子睁着血红的双眼仇恨地看着她,她却忽然冷笑了起来,心里准备将他狠狠吓住的。
“被以为任何人都会把你当小孩子看,我几乎算是个死人,什么报应和报复我都不怕,如果你注定会成为社会的渣滓,我不介意替天行道!”
说话间,她的语气逐渐加重,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
小孩子已经顾不上愤怒,刚好过了似懂非懂的年龄,恰好能够理解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下一秒,他惊恐地睁大了双眼,发现自己毫无反抗之力被人拎起双臂准备往墙上撞。
“你在虐待儿童!警察会抓你!我妈会揍死你!”
他又惊又怕,双手几乎已经下意识要举起投降。
“教训你这种虐待老人的儿童,我宁愿在监狱里蹲一辈子!你妈来了我一块儿揍,今天谁都别想好过!”
小孩子被吓蒙了,浑身哆嗦着,彻底意识到自己碰上个硬茬,他不断放声痛哭,嘴里高呼救命。
陶栀子毫不怜惜地将他的头死死摁在墙面上,肉脸都被墙面抵得变形,眼泪连同口水惊恐地往下流,嘴里不忘大声威胁道:
“我要报警抓你!你不得好死!哇!”
他的双臂被反扣在身后,陶栀子一寸寸缓慢发力,后来他声音一变,再也说不出威胁的话了。
“疼!!疼!!啊!!”
“错了吗?发自内心想道歉吗?”
陶栀子微微松开他,在他身后低声问道。
小孩子只顾着哭,但是陶栀子看得出他心里门儿清。
很多家长以为小孩子爆哭的时候无法思考,但是她一清二楚,他们能听进周围的任何一句话。
“我胳膊断了!妈妈救我!!”
这小孩十分擅长无
限放下身上的疼痛来博取同情,原以为陶栀子就此被他蒙蔽。
谁知,陶栀子重新发力,将他的脸摁在墙上,重新拧他的胳膊。
“少给我来这套,胳膊断了比这疼多了,别跟我扯别的,不认错和道歉,等我把你的胳膊真的拧断,让你妈去医院直接带你接骨吧!”
这一次是更大的力度,让他真正疼到了骨子里,真正的疼痛反而让大脑懵了好一阵,才会彻底爆发尖叫。
他疼到几乎以为自己的胳膊要断了。
“错了错了!我道歉我道歉!”
小孩子的声音终于成了示弱的屈服,陶栀子恍神了一瞬,终于才卸下手上的力量。
他的声音变了,可能真的知道错了。
这个白昼终究不会无休止地进行下去,她也没有遥远的寿命去验证这番话的真假。
但是这个闹剧总算告一段落。
她看着那个孩子后来在跟拾荒老太道歉时的样子,被强力压迫下硬装出来的诚恳,时不时瞥向自己的眸光好像是在观察她对这态度是否满意。
不安地护住自己的左胳膊,似乎还没有从疼痛和惊恐中缓过来。
“别再有下次,不然你会更惨,走吧。”
陶栀子只能言尽于此,那小孩如蒙大赦,抓起地上的书包一溜烟跑掉了,路上跑得太急还险些栽了。
她远远看向这个跑到视线尽头的孩子,脸上的神情不为所动。
那是她永远都想不明白的东西,如果人心中天生有善,为什么不被压迫时就还是会欺凌弱小,如果人心中无善,为什么武力能让人在惧怕中生出善。
她一点也看不懂,但是《斐多篇》里面的苏格拉底却认为,人在摆脱□□束缚的那一刻,将获得真正的智慧。
印度教和佛教认为,在脱离轮回(Samsara)并进入解脱(Moksha)或涅槃(Nirvana)时,灵魂或意识可以获得终极的智慧和真相。
道教认为人可以通过修炼达到一种与宇宙融为一体的全知状态。
基督教传统中认为灵魂在脱离肉身后进入天国,会获得完美的知识,接触到上帝的全知。
□□教苏菲派强调灵魂的旅程,通过摆脱肉身的限制,最终与神合一,从而接近全知。
而她心情之所以对于死亡是平静的,因为她知道自己每一刻都在接近全知,每个人的这一秒一定会比上一秒更加衰老,整个生命的过程似乎都是这样。
只是她比其他人快一点而已。
想到这里,她似乎又知道今晚睡前要跟江述月讨论什么了。
转过视线,她默不作声地蹲下,牵开那麻袋的口子为老太太把马路上的瓶子重新捡了回来。
老太太早已认出她来,苍老浑浊的眼神里透出的疲惫和警惕,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一点嗓音,只有她沉重的呼吸声,像是想说点什么,兴许是一些支离破碎的往事,等待被聆听,被解开。
她将最后一个易拉罐递上的时候,心中有种说不清的感受。
她看见老人双手微微颤抖着接过,食指和中指上布满裂口,像是多年辛劳积攒下来的印记。
伤口的深浅不一,有些地方已经结痂,更多的新鲜伤口在白日中会反光,说明还有组织液混合着血液在往外渗出,敞开的伤口总意味着疼痛。
但是众多伤口,最后剩下的就是麻木了。
在这片破旧的街区,她仿佛在老太太身上突然感受到什么惺惺相惜的感觉。
这是被人遗忘的城市角落,如同磨损生锈的金属一样无人问津,却有无数人在苟延残喘,艰难度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的味道,夹杂着潮湿的霉味和垃圾的酸臭,但是他们都会觉得这环境十分熟悉。
地面上的水坑映射出些许模糊的倒影,偶尔有车辆驶过,掀起一阵闪烁的涟漪,随后又归于平静。
“老人家,需要帮忙吗?”陶栀子轻声问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友善,甚至有一刻是在加倍偿还上次落跑的惭愧。
似乎很久没有人和她对话,她张了张嘴,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像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
颤抖而缓慢地从外套口袋中拿出了一个带有污渍又杯清理干净的破旧本子,就着垃圾桶的弧形面,在纸上写下寥寥几个字:
「谢谢,不用。」
四个字,表达了两层的意思。
陶栀子看着纸面上端正的行楷,发现老太太书写笔风娴熟苍劲,很有字骨。
老太太指了指自己嘴巴,摇摇头。
陶栀子遗憾地意识到,对方大概是个不能说话的哑巴。
看着老太太冲自己微笑,带着一点腼腆和畏惧,脸上的皱纹很深,像是地图上发干的沟壑。
她心照不宣地陪着老太太一起拾荒,老太太对她的态度从一开始的警惕,到后面的关照。
像是看到她衣着干净,死活不愿意她伸手碰自己的麻袋,生怕把手弄脏。
拾荒的生活,十分慢节奏,一个街区要想走遍所有垃圾桶是个不小的工程量,很多时候还要钻进开放式的居民区,去翻找他们的垃圾桶。
一路走下来,垃圾的气味充斥着陶栀子的鼻腔,她的鼻子几乎都要麻木了。
更多的时候,大门口的保安看到老太太路过都会嗤之以鼻,厉声将她喝走,不允许她踏入小区半步。
很多年轻人看到她怪异的装扮,会掏出手机偷拍她。
有些上了年纪的人认得她,会时不时开她的玩笑,说她是“老卵孤”“穿高跟鞋的独脚鬼”。
陶栀子不大听得懂这些方言,但是大概猜到是不好的意思,有浓重的戏谑意味。
但是老太太充耳不闻,拖着自己的大麻袋走过大街小巷,每走过一个街区,身后的麻袋就会变大一倍,后来体积比人形还大。
陶栀子在全家给她买了包子和关东煮。
她原本极尽推辞,用力摇头,但是陶栀子把包子和关东煮直接往她身边一放,逃跑一样跑远了。
见陶栀子久久不回,她才在饥饿之下犹豫地拿起鸡肉包,狼吞虎咽,两腮鼓起用力咀嚼,像仓鼠似的。
她最终拗不过陶栀子,把关东煮吃干净后把汤也喝完了,从地上重新站起的时候因为吃得太饱而晃了晃身形,抖落了身上的碎屑,继续走街串巷。
陶栀子知道有些事不能操之过急,她也不知道自己对老太太的这份同情,是客观的,还是因为她是陈友维唯一的邻居,也许是很好的切入点。
午后,陶栀子又重新出现了,坐在马路旁和她一起歇脚。
“你手臂上的伤怎么来的?”
她试图不经意地问起,没有半点非要研究不可的意味,只是纯粹的担忧和好奇。
老太太埋着头,犹豫了很久,才在纸上缓缓写下:「被人打的。」
“他们为什么打你?”陶栀子下意识觉得疑惑,这老太太的情绪极其稳定,不像是去招惹是非的人。
「因为他们认为我是变态,而且,丑陋。」
陶栀子看着纸上的字,一时间竟有些发怔。
她没有想到,这位沉默的拾荒老人,竟是因为这样无端的偏见和恶意,承受了如此多的伤害。
难道……就只是因为她的装扮吗?
老太太微微抬起头,脸上的皱纹因这句话动了动,像是被触动了什么,但又迅速低下头,仿佛害怕暴露自己的情绪。
她拿起笔,在纸上匆匆写下一句话:「他们说得对。」
“你不变态,也不丑陋,只是这世上很多人都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恶意已经植入了骨髓,早已辨不清尊重两个字怎么写。”
陶栀子愤愤不平又略带嘲讽地说。
她低头看着老太太瘦削的手,还有隐藏在衣服下难以被人发现的敞开的伤口。
于是她立刻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去旁边的药房买了点消毒水和包扎用品,将它们装成一袋递给了她。
“回去后处理下伤口,别发炎了。”
陶栀子叮嘱道,却又很清楚发炎对于很多人来说不是什么大事,而是要转化为更加严重的语言才能触及他们的心灵。
所以,她补充道:“发炎了可能会引起高烧,会耽误你日常出门的。”
说完这句话后,老太太才缓缓抬起头,在纸上写下,「谢谢。」
陶栀子看着这纸面上的字,由衷觉得笔风很好,赞叹道:“你的字写得真好,以前考虑过去做一些文职工作吗?”
不知道是那句话说得不对,老太太慌忙地收走自己本子,匆匆起身。
陶栀子连忙起身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别误会,只是说你的字写得真好,如果有机会,能教我点写字的技巧吗?”
老太太眼中的警惕这才消失了一些,在纸上写下:「写得不好。」
陶栀子浅笑道:“但是指导我已经足够了,我没有读过什么书,所以对字迹什么的比较在意。”
她对自己的过去很是坦荡,也正因为她的推心置腹,她才可以与老太太第二次见面。
老太太沉默了许久,最终慢慢合上了本子。她似乎感受到了陶栀子的,目光中不再是初见时的警惕,而多了一丝复杂的柔和。
晚上回到七号公馆的时候,陶栀子迫不及待地讲述了自己今天一整天的奇遇,从教训那个孩子开始,讲完了之后她悄悄打量了江述月一眼。
“我是不是太暴力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总觉得要想让江述月明白以暴制暴这一套应该是有些艰难的。
江述月从椅子上起身,冲她走来,在她面前站定,淡淡地说道:“没什么问题,我支持你,右手伸出来我看看。”
这时她才猛然发现自己刚才说的太激动,连被小孩咬伤这句话也不小心说出来了。
江述月大致查看了一下她的伤口,还是决定彻底消毒一番。
她随他并肩坐下,右手搭在江述月骨节分明的手背上,那触感凉凉的,莫名让她有些紧张。
更准确地说应该不是紧张,而是心脏又开始悸动了。
她强行让自己呼吸放缓,像逃过江述月的洞察。
“很疼吗?紧张成这样。”身边传来了他的气息,混杂着几分薄荷香,气息喷洒在手背上的感觉很轻,让她没由来一阵鸡皮疙瘩。
“不疼,被咬的时候都没感觉,更何况现在了。”
她连忙将视线移开,争取让自己不要对上他的双眸,但是心里的慌乱如同打翻的墨汁一样,一发不可收拾,轻轻一碰都是一手黑。
他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好像永远无法在她心跳加速这件事上一笑了之,更无法像她一样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他的神情变得无比认真起来,轻轻放下她的手,准备起身,“我去拿仪器先测试一下。”
陶栀子连忙将他按住,呼吸有些不均匀,吞吞吐吐地说道:“放心吧,我只是一碰你就有些激动而已,大概是因为一整天没见,心脏还有点不适应。”
恍惚间,在一片沉寂中,她听见江述月浅笑了一声。
而就是这一声如同金属搭扣一样的深沉的声音,让她腾一下脸红到了耳根。
“栀子……”他低声轻唤她的名字。
她神情有些恍惚,“……嗯。”
“没出息……”这句话字面意思好像在批评她,可是却偏生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握住了她最紧绷的心弦一样,拨响后,又温柔地安抚她。
陶栀子微微低头,一时间都无视了手上的小伤,注意力被他衬衫上的纹路吸引过去,细数上面的规律,好像试图转移注意力,让自己平复一下。
江述月搭上她的脉搏,感受到她的心情一直没有平复下来,这才低声询问:“要怎样才能平复?”
她用黑亮的眸子有些无辜地凝视着他,试着说了一句:“也许用耳朵可以?”
于是他略微倾身,将侧脸凑到他的面前,她倒也是从善如流,没有过分矫情。
总觉得将双唇靠上去的那个动作很像是一个烟瘾犯了了老烟鬼,在濒临崩溃的时候终于可以吸上一口。
于是她真的觉得自己就像是真的吸了一口。
不知餍足地亲了亲,又觉得不够,便露出牙齿轻轻咬了一下。
但是这一次似乎太过于焦渴,她久久都无法平复,于是她在用舌头之前很有礼貌地眨巴着有些无辜的双眼,问道:“舔一舔的话……你可以接受吗?”
看似是一个非常有礼貌的询问,实际上她刚问完就十分没有礼貌地付出了行动。
江述月原本因她突如其来的举动略微一怔,随即便恢复了他一贯的冷静。
他的眼角微微一挑,似乎带着一丝无奈,在阻止她的动作之前,她已经很自觉地停下了。
然后惊喜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看,是不是平静了?”
搭着她脉搏的江述月尊重着指尖的事实,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声音发沉又低哑。
“发明速效救心丸的那个人也会觉得我是个天才的!”
她得意洋洋地晃着双腿,开开心心地把右手递过去,兴致很高地等着被消毒。
江述月看着她的模样,嘴角扬起一抹极浅的弧度,像是一道溺于水中的暖光。
他没有看她,只是沉默度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动作既温柔又带着几分宠溺,像是永远会宽容她所有逾矩。
他突然间又陷入了沉默中。
“述月……”她轻声唤他的名字,像是要说些什么,却又一时语塞。
“怎么了?”他低声回应,目光依旧落在她脸上,带着温柔的耐心。
“尽管已经说了很多次,但是我仍然想再说一遍……”
“我挺喜欢你的,从来没有一刻动摇过。”
江述月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像细碎的风铃,短暂却撩动人心。他的目光锁定在她脸上,像是在认真衡量着什么。
“你希望我回应你吗?”他说着,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得低沉。
陶栀子一愣,她没想到江述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他一向是个逻辑清晰又克制的人,难得在这种时候露出柔软的一面,让她感到既熟悉又新奇。
她抬起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几分。
“我觉得那就像中彩票一样,人人都想中,但是我不想,也不会去买彩票……”她吞吞吐吐地开口,像是在选择措辞。
江述月听后,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等你有一天想拿下免救手环了,我就告诉你,中奖号码。”
陶栀子愣住了,脑袋嗡的一声,像是突然短路。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就在她还在脑海中快速翻找答案时,江述月轻轻抬手,将她的手拉到自己的掌心中,低声说道:“只要你想,死神也会为你让路的。”
他的语气温和却坚定,不容反驳。
心跳却越来越快,陶栀子赶紧闭上双眼,感觉心脏就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我会让最好的医生,治好你,只要你点头。”
他的声音清正得震耳欲聋。
第86章 玻璃人偶 那你抱抱我,你一抱我,一切……
月上梢头, 午夜的天幕几乎不可能全黑,类似人类很难调出绝对的黑色一样,黑夜的黑也是不绝对的。
蓝色是是森冷的颜色, 也是皮肤下血脉的颜色,亦是天空厚重的颜色。
黑夜总是将人用一个个小房间装起来, 隔绝外界。
陶栀子不喜欢开空调,尤其是无法在太温暖的室温中入睡。
她会喜欢开窗, 让庭院中植物的味道夹杂着泥土的湿润一起进入室内, 这让她总容易在睡梦中梦见自己躺在森林深处的柔软床垫上。
风一进入,她晾在外面的脚丫受了凉,就会乖乖缩进被子,然后摸摸索索地寻到江述月的腿侧,悄悄把脚伸到他的小腿处, 轻轻蹭着他身上的温暖。
她将这一套动作运用得愈发熟练, 有时候甚至故意让脚在被子外放凉,再伸进去试图给他一激灵。
但是江述月似乎很少有人类常有的应激反应, 最大的动作只是睁开安眠的双眼,眼尾在黑夜中像流星一样拉长弧度, 总感觉像是能承载着什么。
“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面对他的过于淡定, 陶栀子总有种恶作剧失败后的不满,在他耳边问道。
“你希望我有什么反应。”江述月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
“至少打个激灵?你有时候会让我觉得你不像个普通人, 让人觉得看不透,难道……是因为你年纪大我九岁的原因?”
她略微支着脑袋, 眼神一片清明, 直愣愣地打量着他的脸。
“应该不是,我现在和九年前没有很大区别。”
江述月感受到她凑近的气息,很容易想象她此时完全没有睡意, 只想聊天,但是她太能聊了,脑回路天马行空,对很多事情都感到好奇。
他竭尽力量想要让睡前的谈话不至于让人心情过于激动,以至于她更加无法入睡,但是很多时候她自己就能聊激动了。
“九年前…… 那时候你已经上完本科了吧,和现在一样玉树临风……我才十三岁,甚至还没有完全的经验面对生理期。”
“如果十三岁的我出现在你面前,你应该更不会心动吧?”
她托着下巴,双眼斜着打量着周遭,却兴致勃勃地开着脑洞。
“我不可能犯罪。”江述月一句话,不动声色地回答了一切。
“所以我觉得年轻差很神奇,你九岁可能已经在国外的小学当学霸了,我才满身通红皱皱巴巴地出生……”
陶栀子的自我描述很是写实,让江述月冷峻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弧度。
他应该是不轻易被逗笑的。
“你小学毕业的时候,我可能刚好被遗弃了……”
她有时候对自己过往的描述没有经过仔细的思考,只是简简单单脱口而出,但是她的心脏总是比大脑迟钝很多的,大脑已经支配着语言系统说出来,心脏的痛楚才姗姗来迟。
“栀子……”江述月陡然睁开双眼,似是比她更快地反应出这个描述会带来什么后果,忧虑地看向她,喉结动了动,带着几分鼓励的语气让她无痛过渡,“我会听你说,但是睡前这样对你心脏不好……”
她后知后觉地在情绪汹涌之前及时刹车了,然后放下手臂,把头埋在他的胸口,用耳朵聆听着他胸腔内的有力心跳。
她声音弱了下去,顷刻间带着疲惫,“那你抱抱我,你一抱我,一切都变好了……”
她极少用最真实脆弱的情感去如此表达,每次吻他的脸颊,都总要用开玩笑的神情去当她的掩体。
那颗鲜血淋漓的心脏,不该也不敢随时随地地掏出来给人看的。
他将她身上的被子拉拢,从被子下伸出双臂,一点点发力,用很有分寸的力度拥住她。
她像是用很薄的玻璃做成的人偶,再怎么可爱也经不起揉进骨子里的拥抱。
温暖如滚滚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一点点将她淹没。
她在江述月怀里寻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慢慢地睡去。
……
每日清晨,吱呀作响的三轮车在老旧居民区内响起,所到之处传来阳台上的骂骂咧咧。
那个端着玻璃茶杯的林城老大爷见一次骂一次,无数次威胁要举报到街道办。
陈友维每次都好声好气地下车道歉,主动递上了香烟赔礼道歉。
陶栀子总喜欢去那个居民楼的对面吃豆浆油条,那是最方便观察陈友维行踪的地方。
有时候老板用的是老油,吃了之后肚子不舒服,私人医生又会被叫过来检查身体指标。
于是陶栀子去吃油条之前,都会提前看一眼油锅里的情况,要是看着不对劲她就只喝豆浆就好了。
等陈友维走了之后,她会在附近的农贸市场买点新鲜的菜给拾荒老太送去。
她和老太太都彼此默契地不探听对方的名字和过去,她出于礼貌,原本想叫她奶奶的。
她却支支吾吾地摆手,很排斥地摇头。
“那……叫阿姨?”
老人接着摇头。
陶栀子轻笑,想到了她平时爱美的表现,灵机一动,说道:“那就姐姐吧。”
老人眼神亮了亮,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在纸上无比认真地写着:「怪难为情的。」
陶栀子将手里的菜放下,老人将她招待进屋。
老太太的拾荒麻袋主要放楼道里,进门前会彻彻底底将双手洗干净,她的住所实在太老,水龙头里没有热水,所有的用水都靠一个金属水壶用煤火烧。
但是她的住所内没有垃圾味,总是有股子肥皂味,最质朴单调的肥皂味,没有任何花头的肥皂味。
老人原本是羞于让她来家里做客的,兴许是不好意思招待客人。
但是陶栀子主动问她平时怎么吃饭,可以买菜来她家里蹭饭。
原本她更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能找到一些关于陈友维生活的蛛丝马迹,但是和老太太相处久了,却愈发忘记她最开始的目的。
老人写字写得很好,用捡来的圆珠笔都能写出这样的字,明眼人都知道这很耗费功夫。
在看见老人的背影的时候,陶栀子的惭愧心总是时刻敲打着她,让她一遍遍去思索自己的动机是否真的在利用别人的信任。
但同时,她客观上是同情这位老人的,这也是事实。
对与错这绝对不是能一言以蔽之的。
老人没有手机,家中只有一台收音机而且有杂音,除了电灯以外没有任何寻常电器。
屋中最多的是几本旧书,以及她多年来手写的日记。
陶栀子只是惊叹了一声,没有任何翻看的想法。
“你最近还是等伤口长好了再出门吧,免得到时候伤口化脓就不好办了。”
陶栀子坐在门边的小板凳上劝道,手里接过老人递给她的发烫的烤红薯,用厚厚的报纸垫着隔热。
老人为难地摇摇头,脸上露出真诚的微笑,但是却有些辛酸和僵硬。
她不是没有想过直接给老人经济援助,她特意去银行换了现金给她,可是老人死活不肯要。
无奈之下,她只好趁着老人进里屋的时候,将现金分为很多份,塞在她家中的各个角落。
老人家年纪大了,现在天气转凉,日子不好过,她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只能以蹭饭的理由去农贸市场为她直接提供一些简单的物资。
网络上寻找李爱华教授的声音此起彼伏,但是始终没有线索,很多真人秀节目组都在密切关注,像在找到李爱华的瞬间蹲一个独家。
满世界的声音穿不进这个简陋的屋子里,陶栀子有一次试着打开她的收音机调试一下,发现早已老化了。
日子就这样过去,江述月后来也知道她与拾荒老人的友谊,并没有半点阻止她的意思,从七号公馆到这里几乎要穿过半个林城,但是她永远可以随时乘他的车前往。
陈友维一般夜深人静才会回来。
直到有一天午后,陶栀子在屋内听到大老远响起的三轮车的声音,脸色一白,血液如凝滞了一样。
她听到那沉重的步伐在楼道中响起,伴随着一些不耐的咳嗽。
那一刻,她握着圆珠笔的手都是抖的,唯恐拾荒老人发出什么声响,更害怕他们作为邻居会互相问候。
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全然信任这个拾荒老人,只是在陈友维抵达之前,她早已来不及解释和铺垫了,在纸上飞快写下:「别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里。」
陈友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陶栀子手中全是冷汗,与他只有一墙之隔,但是如果他们在这里相遇,势必会让陈友维瞬间警觉,直接导致她所有的计划都落空。
老人看完这句话的时候,这几天建立起的友谊还是让她眼中露出了疑惑和警惕。
那一刻,陶栀子很害怕对方认为她的接近另有目的,她不知道如何解释,在纸上写下:
「我以后会跟你解释,拜托了,姐。」
不知道为什么,老人的目光深深注视着这个“姐”字,随后眼神才恢复了平静。
屋外的陈友维的脚步声停止了,但是陶栀子分明没有听见他进屋的声音。
如果她所料不错,陈友维此时应该就站在楼道里,
与她只有一墙之隔的距离。
隔音极差的房屋,连咳嗽声都能被轻易听到,但是此刻,屋外却是鸦雀无声的。
随后,脚步声重新响起,没有去对面,而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接站到了拾荒老人的家门口。
“叩叩叩。”三声礼貌的敲门声。
这太符合她对陈友维的了解了,十二年前,他在生活中也是极为友善的人。
但是陶栀子腿上的韧带都在跳动了,她当机立断地起身,将写了自己字迹的白纸撕下,用极快的速度闪身进了里屋。
“叩叩叩。”又是三声,但是力度加大了一些。
陶栀子后背贴着墙面,双手捂住心脏闭上了双眼,四肢都是冰凉的。
拾荒老人这才上前开门,动作很慢。
“大娘,请问能在你这里喝口热水吗?家里的煤用完了,还没买新的。”
陈友维的声音毕恭毕敬地响起。
老人点点头,转身去给他倒了点茶。
“好香的红薯味。”陈友维笑着赞叹道,余光看见了一个放在报纸上,被人咬了一口的剥皮红薯。
拾荒老人和陈友维的交流不依靠写字,她直接从碳炉边上抓起一个红薯就往他面前塞。
陈友维推辞了几下,最终还是接下了,把热乎乎的红薯用上衣隔着包着,不经意地说道:“您最近胃口不错,一个人能烤四个红薯。”
老人神情如常,干笑了两声,指了指红薯,又指了指他。
陈友维笑了起来,他受损的嗓子笑起来像是除了故障的排气扇,吸气的时候带着难听摩擦感。
“原来是给我的,大娘太客气了。”
老人似乎是用手语问他为什么今天这么早回家。
他说:“下午要去教堂做义工,回家先换身衣服。”
喝完茶,又额外寒暄了一阵,门才被重新关上。
陶栀子一颗紧张的心,这才缓缓落地,但是她接下来的时间里,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她动作很慢地从里屋一步步走出来,动作很慢,心里怀着惭愧。
她拿过桌上的纸笔,想要试图写些什么,却发现要复原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是极其困难的。
也许拾荒老人只愿意听一次解释,那她就必须凝练出最关键的话。
见她久久不落笔,老人伸过粗糙的手在本上写下,「我可能老糊涂了,本该早点想到,谁会冲着我来呢。」
陶栀子低头看到这句话的时候,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太害怕看到绝顶的失望。
但是在误解最深之际,她所有的解释和实话,都有可能变成诡辩。
而且老太太过着自己节俭又平静的生活,而且就住在陈友维的身边,即便她愿意帮自己,那也会陷入极端的危险中。
过了一会儿,陈友维关上了屋门,反锁了房门之后下了楼,三轮车的声音再次响起,逐渐消失在尽头。
直到此刻,陶栀子才动了动嘴唇,想说点什么。
她最终看到这屋内的陈设,这无比厚实的日记,她知道老人是个认真生活的人。
“姐,大家不理解你的装扮,你的喜好,我也说不上自己和别人有什么诧异,但是无论如何,我希望你仍然能屏蔽那些责骂的声音,继续过你想要的生活。”
“我也不理解为什么要叫你姐,可能因为我始终觉得你是爱美的,垂老的只是躯体而已,我们的灵魂都会青春永驻。”
“我和你的邻居有一些私人恩怨,我了解他,也希望你对他多些防备心,有些事,被你知道了可能会给你带来更大的麻烦,我无意牵扯太多人进来。”
“保重身体,我之后再来看你,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的话。”
临走前,她从自己的背包中掏出一个纸袋,里面装着一些全新的化妆品和发夹,大概都是根据老人的喜好买的。
最后,她寻了个路人寥寥的时刻下楼离开了,不敢回头看老人的神情。
……
连绵的阴雨天姗姗来迟,陶栀子接连几天都没有的往外跑了。
她有时候在江述月工作的时候,静悄悄地来到书房,大着胆子进入他的办公区域,然后搬来个凳子从旁边无声地搂住他的腰,然后低头用脸轻轻蹭蹭他的体温。
“你这样会让我以为自己什么时候养了一只猫的。”
在她凑上来的时候,他会飞快拿起自己放在键盘上的手,将两臂微微摊开,有些无措地看着她蹭着自己的衣服。
等她摆好了舒服的姿势,他的手才慢慢放上来,轻轻搁在她的头发,揉着她的发丝。
“我倒想真的当一只猫,一天可以睡十几个小时候,而且能在你的腿上睡。”
江述月朗声道:“你也可以随时成为一只猫。”
她惬意地闭着眼睛,攫取着他身上的温暖,补充道:“比如现在。”
她听着窗外的雨声,还有被层云挡住光线的天际,总觉得心情也跟着天气一样下沉了。
“最近怎么不出去了?”他温声问道。
陶栀子直接枕在他的腿上,叹了口气,寻了个理由:“天气不好,不想出门,湿度太大,衣服糊在身上也不舒服。”
决口不说她愧对拾荒老太的事。
后来,窗外的雨下得越来越急,她忧心忡忡地抬起头,看着窗外。
脑海里却一直在想,老人应该找到自己留下来的钱了吧,应该不会冒着雨出门拾荒的。
不过她也不敢确定。
“下雨的话……感觉什么都做不成。”陶栀子看了半小时的雨,遗憾地拉上窗帘,感叹了一句。
“可以去看展。”江述月从旁浅淡地补充了一句。
她转过头,耳膜一跳,飞快问了一句:“什么展?”
“一个梦境。”
短暂的名字,不知道是艺术展的名字,还是一个比喻。
她迷茫地回头,恰好看到江述月薄唇轻启,唇线处漾着弧度。
可正当她准备凝神看去的时候,眼前恰好被掀起的窗帘白纱挡住的了视线。
温暖的室内,窗帘白纱轻盈地在她眼前摇晃,让她惊愕的双眼时隐时现,仿佛真的坠入云朵里面。
一个无比庞大的机械装置艺术展,竟然重新退出了和三大博物馆合作的联票,这弥补了她错过博物馆日的遗憾。
原本有些担心一天内走不完三个馆,但是进入博物馆后,江述月为她准备了一个电动轮椅。
她连忙尴尬地推辞,“不行不行,我年纪轻轻的,坐上去人家还以为我真的双腿残疾了。”
“它移动起来很灵活,速度很快,可以让你在最短时间内看完整个馆,还能节省体力。”
江述月对电动轮椅的心态倒是十分的开放,并没有半点觉得不妥。
“我真……不大好意思。”
下一分钟,陶栀子已经坐上电动轮椅在美术博物馆中遨游了,兴奋的声音在室内回荡。
她熟练地使用着操纵感,夸张地移动来移动去,今天恰好馆内几乎没有其他参观者,她一路畅通无阻,最后将电动轮椅停在江述月身侧,坐在轮椅上的她眼神激动得发亮。
“这种好东西应该在公馆里也整一个!”
第一幅引起陶栀子注意的是一幅经典的风景画。
她将电动轮椅缓缓靠近,仔细打量这副秋日田野的作品。
画面中的金色麦田在柔和的阳光下微微闪光,远处的山峦被浅蓝色的雾气笼罩,一群在画中的苍蓝天际掠过。
恍惚间,她耳边真的听到了飞鸟的叫声,伴随着翅膀扑腾声,连忙回头,发现这幅画是带有感应的机械装置的,身后的荧幕播放着动态的3D复原图,配了白鸽的咕咕声和风吹麦浪的沙沙声。
肖像画厅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人物的肖像,每一张面孔都栩栩如生,那些人物形态各异,被整齐挂在回字型的空间中。
正中的画作上是一个穿着红色天鹅绒长裙的女子,深蓝色眼眸凝视窗外,眼神里透着莫名的悲伤,嘴角却微微上扬,但却没有半点笑意。
那些古怪的神情和姿态,每
一个都是封存在画布与颜料中的秘密。
江述月见她久久打量这个奇异的面容,缓步走到她身后说:
“十八世纪末,当时这位画家的妻子刚刚去世,这是他想象的画面,可能也无意间将自己内心的失落投射到了画中。”江述月的声音柔和,带着低沉的共鸣,如同在讲述一段遥远的旧梦。
陶栀子点了点头,继续盯着画中女子的目光,似乎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抹流动的情绪,颇有感触,但是她来不及过多驻留。
博物馆的中心展厅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大厅,天花板是一幅由无数色块构成的彩绘玻璃穹顶,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将整个展厅染上了彩色光影,让人短暂忘怀这是泛黄的秋天。
陶栀子置身大厅的中央,仰望着这片色彩斑斓的天空,那些光影在她的脸上游动,她在光下如同一个生活在空气里浮游生物。
她的手轻轻抚摸着轮椅的扶手,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宁静感。
过了大厅,几幅抽象派的作品引起了陶栀子的注意。这些画布上充满了纷乱的线条和色块,没有明确的主题,却充满了强烈的情感波动。
他们从一个展厅走向另一个展厅,穿行在那些色彩、光影与无尽的故事之间,每一幅画作都是一段被定格的岁月,而他们,只不过在认真当好一个敬业的过客,不去挽留任何走马灯一样的场面。
他们最终没来得及走完三个馆,哪怕是在有电动轮椅的协助下。
但是他们来到了江述月口中的《一个梦境》主题展。
偌大的工厂仓库,占地五千平,悬挂了层叠的白色帷幕,随风摇晃。
她极力抬头,也寻不到那白色帷幕的尽头,只觉天花板上的机械装置,像童年的光影一样遥远。
放映机里轮流播放着最老版本的《猫和老鼠》,还有卓别林的《淘金记》。
这里有从世界各地搜罗的无数人关于童年的记忆,室内有人造的阳光,为的仿照老式照片里泛黄的光影。
有高达五层楼的巨型螺旋滑梯,可以容纳成人摇晃的跷跷板,还有超乎寻常的乐高,以及被羊毛毡一点点做出来的三米高的超级马里奥,还有很大的巴斯光年。
一切代表童年的东西都被艺术家刻意放大,就像小时候的自己永远觉得的玩偶总是很大,越长大越觉得滑梯低矮,一切都失去了最初的新奇。
“这里很多人物我不认识,但是我听过。”
她的童年里,没有玩具,没有动漫,但是从未妨碍过她知晓那些耳熟能详的角色。
正如巴斯光年不能代表她的童年,但是不影响她成年后的喜欢。
马里奥她也不曾玩过,但是她还是喜欢这憨态可掬的水管工形象。
白色的帷幔随风而起,让那些大笑的人物变得如梦境里那样朦胧。
秋千的连接着天花板上的机械装置,看不清绳子牵引的尽头究竟在哪里。
她将信将疑地坐上去,一点点荡着。
她向来是不会荡秋千的,因为印象里的秋千要不然是坏的,要不然是轮不到她的。
她抓紧了两侧的绳子,兴奋地催促道:“述月,你推推我。”
很难想象秋千这件事和江述月能有什么联系,他推她的秋千时是否更像一个俗人。
后背微微有了温暖的触感,缓慢地将她往前送,她大概能猜出是那只有力而熟悉的手。
她的秋千荡起,越荡越高,双脚终于离地,如飞行一样。
在风声中抬头,白色帷幔在她的视线中轻盈地舞动,像是云彩化作了流水瀑布,那些巨大的玩偶和滑梯在她的眼前时远时近,被白色帷幔遮挡得模糊不清。
阳光透过仓库上方的帷幔洒下来,斑驳又刺眼地在她的眼前交错,摇晃之间,仿佛有无数的光线一同起舞,她半眯着双眼,试图捕捉,但它们却在她的眼前滑落,无法挽留。
恍惚间,光影变成了马赛克一样色块,画面的边缘变得混沌不清,所有的色彩开始在她眼前旋转。她无限接近白色云端,却又遇到眩晕的阳光,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摇晃,像一个巨大的轮船陡然失衡。
帷幔的白色渐渐变成了一片深沉的灰色,她努力睁大双眼也无法将它们看清,耳边的风声逐渐消散,只剩下自己心跳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孤独地回响,如古老时钟的秒针一样。
有很短的一瞬,她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述月……”她的声音虚弱而惊慌。
因为那种绝望的死感又像藤蔓一样缠上她了,绝大的帷幔后面,仿佛是死神拿着巨大的镰刀在俯视着她。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秋千上失去了控制,周围的一切突然静止。光影不再舞动,帷幔不再飘荡,所有的声音都渐渐远去。
不知在哪里跌落,但是她坠入了一个熟悉的臂弯。
她的视线已经彻底陷入了深邃的黑暗,灵魂即将被地狱裹挟。
所有的感官与意识都即将被抽离,她第一次拼尽全力,将右手的大拇指穿过免救手环,刚想发力扯断,身体却已经不容她目睹往后的画面了。
她对着眼前聚合的光张了张口,还是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87章 挂毯 一张和周围都明显不搭的挂毯。……
眼前的黑暗不知持续了多久, 对于陶栀子来说,闭眼和睁眼仿佛是瞬息间完成的。
她没有看到那个通往光明的甬道,没有任何梦境, 只是好像生命按下了暂停键一样,而只是思绪和感官都停止, 紧接着就是鲜血回流,身体慢慢有了知觉。
重新睁眼的那一刻, 她已经在行驶的车内。
她脑后枕着一双腿, 胸腔没有呼吸都会发痛的痕迹,就好像睡了一觉一样。
“能听到我吗?”
最后恢复的是听觉,是江述月从模糊到清晰的声音,总像是从咕噜冒泡的温泉水里传出来的声音,带着厚重的白色蒸汽。
她身体疲惫到还难以发出清晰声音, 眼睛极为缓慢地眨着。
很慢地, 点了点头。
她枕在江述月的腿上,眼前是车后座的场景, 这个角度看窗外,格外陌生。
因为她从未和他一起坐过车后座。
躺着的视线, 刚好屏蔽了所有行人和嘈杂的车流, 只能看到路旁的泛黄树叶,天际被层云遮盖成绝对的白。
她故意加重了呼吸, 想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经历急救,将手放在了胸前, 仔细感受着胸骨的感觉。
江述月的声音稍有缓和地响起:“放心吧, 是虚惊一场,不是心源性休克,应该是有点低血糖和空间感迷失。”
陶栀子闻言, 这才将胸前的手重新放下,每次急救过后,胸骨疼的感觉会让她很长时间失去自由。
她总是无数次权衡胸骨骨折和急救成功之间的关系。
无数次被抢救过来,无数次忍受侵入急救带来的疼痛,以及往后无望的人生——这样的急救真的值得吗?
她一度是一位有些不值得的,痛苦并没有消失,只是被置换了而已。
过了半晌,她长舒一口气,双眼看着窗外不断变化的树冠和电线杆,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那就好,这样我还能出去玩。”
江述月不置可否,似乎想说些什么,思绪停留在时空的某处。
“你刚才…… 是想取下手环吗?”
陶栀子倏而转移视线,看向车窗的边缘,像是如梦初醒,浑身都充满疲惫。
她无法回想当时眩晕前所有想法,但是她记得自己的确有取下免救手环的念头的。
抬起手腕,看见免救手环仍旧安然无恙,她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果然没有奏效。
但是她更加疑惑的是,“奇怪,你怎么知道?”
江述月无奈地摇摇头,他问一句话,陶栀子不回答,反而反问他。
他对此已经习以为常,解释道:“如果不是你腾出手去解手环也不至于从秋千上直接摔下来。”
当时她的大脑无法用理性思考,更没有细想过行为背后的逻辑,以至于现在半张着口,也回答不上来。
她时而想问,如果我身体健康,我们将会怎样?
但是后来,她发现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悖论。
如果她身体健康,那他们就不会认识,因为心脏病是她命运的开端的,是她被遗弃、被孤儿院收留,后来又进入七号公馆的一切原因。
如果没有这场病,她的人生将会少很多波澜壮阔。
后来,她一路上都没有给出答案,这个问题也就不了了之了。
……
等天气放晴的时候,陶栀子又选择出门了,她已经穿上了外套,天气正一天天转凉。
再次站到那个居民楼小院的时候,楼下的生锈三轮车已经被人骑走。
她不确定拾荒老太今天有没有外出,只能靠碰运气。
但是她走上楼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勇气敲开那扇门。
越是边缘的不起眼的任务,她越是害怕看到那浑浊双眼里的失望。
她顿了顿脚步,转身走向了陈友维的窗户。
大概是天气转冷的原因,陈友维破损的窗户用胶带草率地补了一下,透明的胶带仍然有些缝隙,可以看见屋内的陈设没有任何改变,只有一张床的,没有任何摆件,还有床头衣架上灰色毛巾,以及……
一张和周围都明显不搭的挂毯。
她一眼望过去,屋内最反常的地方,只有这张挂毯。
如果挂毯的目的是为了装饰,但是空荡的室内却没有任何装饰,如果挂毯价值连城,那他就不会挂出来,且还挂在床头。
那挂毯,黑白马赛克配色,上面只有群山和日月,这些画面难道有特殊含义吗?
如果能取下来看看就好了……
正想着,隔壁拾荒老人的门锁响了,映入眼帘的是昔日熟悉的玫红色装扮。
陶栀子连忙站直了身子,伸手挥了挥说道:“您好。”
拾荒老太看到她的瞬间,眼里露出了讶异,但是瞧见她站在陈友维的窗下,却又有几分了然。
她忽然间掉头进屋了,驮着背,行动缓慢。
陶栀子心里一空,想着可能对方并不想看到自己。
正当她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时候,门锁重新被人从屋内拧开,拾荒老太再度出来的时候,手多多了本子和圆珠笔。
她先将手里折叠成块的现金塞到了陶栀子手里,然后在本子上写下:「谢谢你的好意,我不需要这些钱。」
陶栀子扫了一眼手里的钱,便知道自己藏在角落里的钱是被她发现了,并收集起来,一起还给她。
她刚准备将钱再次塞回去的时候,老太太在纸上忽然写了句:「你会编麻花辫吗?」
她将纸上的文字呈现给陶栀子看,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递过来的钱。
见对方执意不要,她不好强忍所难,随即点点头,“会啊。”
于是对方有些扭捏但是却真诚地注视着她,「能帮我编一下吗?」
那一刻,陶栀子才恍然明老太太发型总是凌乱的原因。
进屋,帮老太太编了麻花辫,她们又重归于好了,老人家的心思总是澄澈而简单。
当陶栀子准备拿出手机给她拍张照的时候,她却连忙将脸挡住,好像很排斥镜头一样。
吓得她赶紧把手机收回,忙说着:“行行行,咱们不拍照。”
两人午后聊天的时候,陶栀子找准时机不经意地问道:“姐,你之前去过你邻居家里吗?他墙上的挂毯还挺别致。”
老太太写下:「去过。」
陶栀子说道:“那挂毯上面的画面很特别。”
话音刚落,老太太刚好写好字,圆珠笔的字迹陶栀子面前呈现,上面赫然写着:
「头发做的。」
第88章 拨云见日 留给陶栀子一片宁静和沉思。……
拾荒老太笔下的那几个字——“头发做的”——让陶栀子愣了一瞬, 她抬头望向老太太,正好与她浑浊却深邃的眼神对上。
竟有一瞬间,她从这平日里平和的老太太眼中看到了几分出奇的锐利, 正当她再想进一步确认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垂下了头, 嘴角漾着慈祥的笑。
一瞬间,陶栀子全身的血液变得奇冷无比, 手中原本捧着老太太为她煮的茶, 却还是像身处寒冬腊月一般,腮帮子被冻得颤抖不已,下垂的眼睫仿佛结了霜。
她疲倦又无奈,身体上的困惑和恐惧比脑子更先找上她。
像是身为动物的本能反应一样,如果同伴的尸体就在附近, 即便没有亲眼看到, 也会感知到尸体传来的信息素一样,浑身无法控制地战栗而害怕, 随时进入战斗和逃跑状态。
“您……怎么知道的?”陶栀子低声问道,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整个人发抖得吓人, 她尽量控制,却发现肢体抖动得更加厉害。
老太太并非专业人士, 又是如何得知挂毯的材料竟然是人类头发的?
拾荒老太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拿起笔, 在本子上写下:「我是看出来的。」
她顿了一下, 似乎在回想某些事情,接着继续写道:
「不同的材料有明显不同的光泽度和质地,连粗细也不同, 没有纺线能模拟出健康头发一样的光泽,挂毯黑色部分的反光很特别,那种光泽,就像头发被阳光照射到时的样子,很自然,而且弹性更好,很容易验证。」
陶栀子早已毛骨悚然,但是她认为一个人的行为肯定有背后的逻辑,即便那挂毯上真的有头发,但是她仍然不能确认这是一种不知道的特殊工艺,还是和陈友维隐藏着某种病态的执念有关。
她对犯罪心理学知之甚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复原他这么做的动机。
想了一阵,她提出一种可能性:“有没有可能市面上真的有一种特殊的挂毯工艺是用头发来填色的?”
老太太一脸茫然,摇了摇头,神情从容,只因为她可能没有把这件事往更细思极恐的方面想。
市面上也有很多真人头发做的工艺品,这在现代好像不是足以让人足够惊异的事。
她暂时不想吓到老太太,毕竟她和陈友维朝夕相处,如果露出破绽很容易被察觉。
陶栀子越想越心焦,感觉有些坐不住了,这周围的每一寸空气好像都夹杂着尸体的味道。
再如何能忍受恶臭的人,也无法抵御同类尸体的味道——虽然她不知道这挂毯究竟和小鱼有没有联系,但是那挂毯上藏着太多疑点。
老太太把笔和本子放下,抬头看向陶栀子,眼中带着些疑惑不解,似乎她也感知到了什么,但是凶杀案这件事离现实生活太远,倒不会让人第一时间就能联想到。
情况开始变得有些复杂了,但是这同时也是陶栀子能握住的一线希望。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柔声问道:“他知不知道你看出挂毯上的材料有异样?”
老太太摇摇头,目光黯然,又强扯出微笑,低头写道:「我和外界沟通有障碍,没人关心我是否识字,脑子是否清醒,是否能生活自理……」
陶栀子当下放下心来,一时间看到这句话又觉得很是辛酸,但是转念一想,拾荒者这层身份反而成了她住在陈友维身边一层保护套。
“那就好,能不起眼是最好的,别看他笑容满面,凡事多长个心眼。”陶栀子苦笑了一下,也做出了委婉的提醒。
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么做有点小丑,自己面前的人,是个饱经风霜的人,根本不需要她拿腔拿调地提醒。
她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去找个清净的地方好好去查查资料。
“时候不早了,我很快会来看你的,最近到了橙子的季节,我下次给你带点冰糖橙。”
老太太见陶栀子站起身,没有像平时那么傻傻地点头,而是埋头苦写,甚至因为有些着急而让字迹变得潦草了一些。
「你和他认识?」
陶栀子看到眼前这张纸的时候,目光如同杯胶水黏住了一样。
“嗯,但是说来太
话长了,有很多事情我自己也无法确定,但是我们之间的交往一定要保密,他不是什么和善的人,但是你还是照常和他自然相处,保持距离就行。 ”
「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老太太轻轻拍了拍陶栀子的手,嘴角微微颤动,虽然没有出声,但陶栀子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陶栀子透露了几分:“他十二年前绑架和虐待儿童,在大牢里蹲了十年……”
在老太太殷切而震惊的眼神中,陶栀子忽然心生戒备,将自己目睹凶杀案的事情有所保留。
最后,她只是抿紧了嘴唇,眼中透出一丝坚定,勾了勾唇角:“我不确定他在牢里有没有改过自新,或者他如今是不是真的想当好人,但是我会用我的双眼盯着他。”
她知道自己必须去面对陈友维和那张挂毯背后的真相,无论那意味着什么。
“谢谢您,姐。”她翘起嘴角握住老太太的手,感受到对方微凉的掌心,加重了这个“姐”字。
因为那是老太太最爱听的称呼,像是某种快乐开关一样,只要说出这个词,对方总会忘记烦恼,瞬间喜上眉梢。
“这麻花辫真适合你。”她如嘴里抹蜜一般进一步赞美道。
听到这句吹捧,也不论真实度多高,老太太立刻红着脸垂下脑袋,有些害羞地摆摆手。
“别送了,我自己下楼了,注意保暖。”
陶栀子转身劝她回去,转身准备帮她关门,但她执意要站在门口目送。
下楼后的陶栀子,一路低调地走出居民区,到了马路牙子上,她将外套的帽子戴上保暖,一边走一边给江述月发消息,告诉他自己方位。
收起手机的瞬间,身后响起了由远及近的三轮车的声音,刚好拐弯进了院子。
一切都发生在她的身后,看了看天色,却不符合陈友维日常出行时间。
她越来越摸不透陈友维的行踪了……这也意味着,这次双方没有目光相撞是一种幸运,但是她下次未必还能这么侥幸了。
思绪混乱地抬头,正巧看见电线杆上的一张黑白的寻人启事,寻找李爱华。
但是陶栀子看到那打印得无比糟糕的人像,在心里腹诽道:这么模糊的照片真的能起作用吗?
几十年都找不到的人,说不定已经……
她还未叹息完成,无意间点开微博的推送,李爱华的名字如今已经无处不在,她看到了李爱华几十年前毕业证上的照片,眉清目秀,戴着木质圆框眼睛,儒雅又书卷气十足。
看照片她倒也只是一笑而过,但是第二张照片是李爱华教授年轻时手写的论文,字迹……
隽挺而骨感。
留给陶栀子一片宁静和沉思。
陶栀子看着今日天空,云层依旧密布,但她心里清楚,属于她的光明,正在天外某处等待着她。
去揭开层层阴影,拨云见日。
第89章 共同起点 渴望拥有一份你眼中的宁静。……
陶栀子沿着走了三个街区, 去到了附近的主干道上,那里方便停车,能直接上高架。
很快就是晚高峰, 她只需要走三个街区,省得江述月的车子进来, 被晚高峰刚好堵住,出不去。
陶栀子站在马路牙子上, 观察着路边行道树的生长走势, 借着长青的绿意想试图短暂忘记这个秋天。
大老远看到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打着双闪,慢悠悠停靠到路边,缓行到她的面前,恰好顿住。
陶栀子淡笑,心想, 还挺精准。
上了车, 陶栀子主动说着今日自己身上发生的趣事,有些是虚构的, 有些是真实的。
“我遇到那个拾荒老太太的时候,她很狼狈, 身上有伤, 看人的眼神很警惕,但实际上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每天都在认真生活,穿自己喜欢的衣服, 做自己喜爱的装扮, 而且我们至今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她不能说话,只能靠写字交流……”
她像是每次外出都能带回来一个大麻袋, 里面装着满满想说的话。
“她身上有大大小小伤口,很多是新伤,有些是拾荒过程中不小心被碎玻璃割伤的,有些是其他人推搡她时候的擦伤,更多的……我感觉是淤青,被人揍的。”
“那条街上有好几个熊孩子欺负她,把她好不容易捡的瓶子踢得到处都是,唱着侮辱她的童谣……”
“要说一群孩子如果肆无忌惮地欺负一个老人,如果不是天生坏种的话,大概是家长也在背后参与其中……”
但是今天尤其多,细节到她后来语速加快,眼里满是对她所观察的世界一角的失落。
焦灼的语气近乎有些急促地说着一切,越说越快,和自己有关的无关的都往外说,直到后面她因情绪起伏而胸口剧烈上下,有些缺氧的前兆。
她喃喃自语,诉说着他人,却好像在其中不知不觉地承载了自己。
“我不明白,为什么人可以肆无忌惮用极大的恶意去对待艰难求生的人,如果一个拾荒老人穿上玫红色外套踩着高跟鞋头上扎儿童发夹就要应该被人践踏吗,只因为她看起来像个异类……”
那些配饰都是她翻找垃圾桶的时候捡来的,她那么认真地装扮自己,没有向任何人伸手,靠着自己的劳动生活,但是社会却是这样回望她的。
陶栀子对此充满不解,但同时又觉得合理,以为好像世界一直都是这样。
她越说越激动,连声音都嘶哑起来,像是在破损的嗓子里藏个呐喊的的寒鸦。
江述月略微侧头,看向她,目光重新落到了前方的路面上。
他喉结略微滚动,在开口的那一瞬,滔天风雪顷刻消散。
声音从他的嗓子中发出,仿佛如同被过滤了一样,分外清冽,带着一丝风吹雪松的凛寒质地。
“不妨这么想,那有可能是一种对未知的恐惧,拾荒老太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种未知,令人感到不安,当这份不安诞生在群体里,那就会三人成虎,一起去排斥与自己不同的人,以欺凌的方式来‘规范’这些‘异类’,增强自我归属感,同时确保群体的完整性。”
陶栀子的呼吸静了一瞬,转而问道:“维护了群体完整……但他们从中好像得不到什么好处,难道欺凌别人会有一种……成就感?”
江述月启唇解释道:
“可以得到权力,欺凌他人的人通常对控制感和权力感有一种内在的渴望,尤其是那些在生活中感到失控或无能为力的人。”
陶栀子定定地看着前方,冷静地补充道:“于是通过欺负不能反抗的人来行使权力,找到一种虚假的力量感,让他们误以为自己占据了上风,弥补了其他方面上感到的无力感……”
此刻,她的喉咙被一团无形的黑色雾气卡得难受,她对这个答案万分排斥,可偏偏这就是正确答案。
她一点就通,而且通得彻底。
但是越通的人,活得越痛苦。
她有些感叹地说道:“可很多还是些孩子,他们难道也对生活失控了吗?”
“可能在模仿他人,也可能是从众心理,或者是因为所谓的‘好玩’吧。”
江述月的语调仿佛永远平静,带着他特有的冷静剖析,声音仿佛一道低沉的涟漪,在车内静静扩散开来。
闻言,陶栀子看向他,总觉得他神情严肃,带着让人难以琢磨的幽寂,不知道他将自己的温情究竟深埋在哪一处。
她坦然自己心里此刻涌现出的想法:“我觉得知道的越多,越不快乐,我曾经向往成年后的自由世界,可飞出牢笼之后,却发现这世界其实满目疮痍,而且是小小的我无力改变的。”
她忽然生
出了消极的摆烂心态,放下座椅,颓废地躺进了座椅后背,伸了个懒腰,失落地说道:“虽然死后终会长眠,但是……我现在也想睡。”
原以为这句话是他们对话的终结,就在她闭着眼睛意识涣散之际,却听见身旁之人在说:
“世界的确是不可能被改变,但不妨碍个人对这个世界发问。”
光之微弱,但是所到之处,仍然可以短暂照亮一片。
愿我之善行如同大地,承载一切众生之利益。
一时间,陶栀子清醒了过来,脑海中可以轻易想象出这个画面,睡意全无。
她闭眼酝酿了良久,睁眼的瞬间,却亲眼看见了远方的落日。
仿佛字句斟酌,气息先于声音:“要说越清醒越不快乐,你就挺不快乐的。”
但仍然,化身为大地,承载着飘摇如草芥的她。
地球总是无法被太阳全部照亮,一面亮,一面暗,但是永远有半数的灵魂永坠黑暗。
她就在那地球的暗面。
车子在白色的高架上行驶,落日转到了江述月的那一侧,将他们之间划分为两个世界。
当陶栀子在副驾驶转头看向江述月的时候,她的双眼猛然被江述月身侧的光线晃了一下,眼前短暂陷入了空茫,像是陷入了牛奶的海洋。
她这边的画面仿佛陡然间暗了下去,黑色的风浪将她散落的头发吹得漫散,仿佛将她的头颅和单薄的身体吞噬,将她同化和头发一样的黑。
厚重得如同铁一样的黑。
……
不知从哪天开始,喂鹦鹉的任务就顺理成章落到了江述月身上。
大概从陶栀子第一次休克,修养期间开始吧。
如今陶栀子早上起床的时候,枕边已经空空,一个毛发柔软的小熊取代了原本的位置,看着总让人觉得带几分稚气的可爱。
她摆弄了一下小熊,缓慢起身走出房门,也是照例先去隔壁房间看了一眼小鹦鹉,用木棍子和它完了一阵,直到困意消散。
清晨的走廊上,总是播放着非常轻柔的提琴曲,曲子如同空气中的湿气一样若有似无,除非你刻意去听,去分辨,才能捕捉到一遇。
隔壁常年不用的厨房门今日却一反常态地半开着门。
陶栀子本能地以为是陌生人,或是自己没见过的公馆员工。
正欲悄无声息地从厨房门口抄近道离开之际,却发现的厨房里多了个熟悉而高大身影。
白皙的指骨有力地握住平底锅的手柄,锅内的鸡蛋在热油上焦灼,发出滋啦啦的煎蛋的声音。
他注视着煎蛋并用木头铲子略作调整,面无表情,眼神带着某种锐利,仿佛是将面前的餐具当做一场生死攸关的科学实验,分毫的误差都不被允许。
同时他抬腕看看表,恰好煮锅中的热水已经翻滚,一把面条下去,让水花瞬间沉寂了。
陶栀子悄悄在门口观察了良久,最终视线落到了桌上的一个包裹上——安州XX食品有限公司。
原本没想过这么复杂的,只以为江述月心血来潮想下厨而已。
可是再看那一步步的步骤,却发现他好像正在复刻着什么。
“不是吧,我昨晚只是随口说说的,你不会真来复刻了吧?”
陶栀子径直走到他身边,穿着一身睡衣,披散的头发显得凌乱,然而他已经穿上了正装以一种赏心悦目又极有反差的姿态默默出现在了厨房中。
之前某个晚上她听完故事,脑海中浮现出竟然第一次出现了对某个城市的思念。
安州,安州的一碗油泼面加上一碗放上新鲜葱花的鸡汤,仿佛就是她偶尔对那里的记忆闪回。
江述月说:这也是思乡的一种。
陶栀子说自己没有家乡,怎么思?
他说,林城是他的家乡,也可以成为她的家乡。
就像生日一样,家乡未知,意味着哪里都可以成为家。
陶栀子随口说道:“那我的生日要跟你定在同一天。”
江述月在夜色中难得失笑,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和我在同一天?”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细细思量,这份脱口而出的提议带着几分难解的微妙,她当时也没有细想过原因。
她那晚想了好久好久,久到险些睡着,才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从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很羡慕你处变不惊的双眼,我也渴望拥有一份你眼中的宁静。”
“你的生日如果也是我的生日,这样我们的人生中就有了一个共同的起点……”
来生,她也将双眼平静,不再经历那些痛彻心扉。
陡然间,思绪流转,现实的操作台上的大理石触感将她重新拉回现生。
“不难。”江述月握住平底锅手柄,将鸡蛋晃了晃,确保一个完美的单面蛋成型后,利落地盛入了白色瓷盘中。
调味品选用的是在安州的湿润土地上生长的辣椒,被西南角的山地滋养过的辣椒和茶叶都是世上独一份的。
在热油泼到辣椒粉上的时候,呛辣香气贯彻头脑,让她动容到险些落泪。
这绝不是因为辣椒呛人,而是这梦境,着实让人鼻酸难醒。
第90章 周边 一只叫栀子的猫猫。
自从上回在小区楼下和陈友维擦肩而过后, 陶栀子发现自己对于陈友维出行时间的掌控可行性已经不高了。
她不敢再在白天大摇大摆去找拾荒老太了。
这些日子格外沉寂,她偶尔会去看看之前在暴雨中损坏的小花园。
最终还是刘姨出面请专业园丁修复了花园,甚至按照她的规划进行了人工上的加强。
她坐在走廊边上晒着今年最后带有暖意的太阳, 伸出手看了看,发现自己的皮肤还是和以前一样的颜色, 比普通人白很多。
网上有铺天盖地的美白宣传,可她却希望自己拥有更加健康的肤色, 因为白过了头, 不化妆的时候有些瘆人。
她的皮肤,不是出奇的白,就是出奇的青紫,总像硬币的两面反复横跳。
眼前的花园尚且看不出来年繁花盛开的迹象,但是她心中自有一片姹紫嫣红。
花园离一面侧门是比较近的, 穿过远处的墙, 再走上一阵,就是那个废弃码头。
今日是周末, 那小女孩不在,男孩子们在沙地上一起踢着一个泄气的足球。
足球表面都磨损不堪, 甚至失去了弹性, 踢在脚面上声音笨重,但是这样的乐趣, 可以被他们乐此不疲地玩上数个小时。
陶栀子在码头的长椅上坐了一阵,继续起身前行, 她走过了码头, 才发现古树咖啡厅在街角开了一家分店。
有段日子没有给江述月带咖啡,因为上次送他的咖啡豆还没有喝完。
从橱窗中,她看到了一些精美的原创明信片的展览, 明信片上的画作皆是一些个性独具的小众艺术家,将生活中很多不起眼的瞬间拟人化,画成了很多表情各异的小猫。
小猫在街角扑蝴蝶,蝴蝶停留在小猫的鼻头,小猫从咖啡杯中探出头来……形态各异应有尽有。
这一次陶栀子推开咖啡厅门不是因为咖啡豆,而是因为明信片。
店长陈思雨有一阵没看到她了,立刻从柜台后直起身,轻轻挥手打了个招呼:
“嗨,好久不见。”
陶栀子循着声音看去,弯了弯眼睛,打量着古树咖啡馆特有的复古色调,问了句:“新店?”
“嗯,新店主打卖一些原创周边,我被派来帮忙管理。”
陶栀子笑了一眼,看向柜台后并不齐全的咖啡设备,立刻猜到了,“看来这个店咖啡和饮品不是重点了。”
“咖啡主要做一些手冲,但是甜点什么的都没有,主要供客人们一边喝咖啡一边参观的,等客源稳定了,我们策划邀请一些独立设计师来开茶话会或者workshop,也可能举办个人展。”
陈思雨语调平缓,用闲聊的语气跟陶栀子介绍着,她说话没有任何商务腔调,总给人一种老朋友寒暄的亲切感
陶栀子下意识打量着
室内的空间,稍加预判,疑惑地挑眉,问道:“在这里举办艺术展吗?”
“这里只是门厅,从这扇门去往后院,是很大的艺术画廊,筹备了很大的面积。”
说话间,陈思雨已经不由分说地从柜台后绕过,刷卡打开了自动门。
陶栀子不便进入,就在门口探头看到一个很大的庭院,远处用围墙阻隔,没有客人的情况下完全的私人领域。
她扫了一眼庭院中的绿植,走廊上的木头柱子包裹着青苔,石砌的小径蜿蜒而入,铺满白砂,脚下的石板点缀着碎石和绿植,中心的池塘清浅,水面如镜,倒映着秋日里火红的枫树叶子。
歪脖子松树被修建得精致古雅,池边用竹子修饰,竹子底下的阴凉处是绒绒的苔藓,上面摆放着景观石。
陶栀子有在七号公馆庭院干活的经验,和那些专业的园艺师和景观设计师聊过几句,那时她才真切知道,要将自然景观搬入私人庭院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价格。
景观融入艺术设计,那些不起眼的景观石也是由经验丰富的石匠手工打造。
大自然的造物如果加入天马行空的设计,每一寸都将是行走的金钱。
但是金钱打造的庭院又不会让人感觉有半点纸醉金迷,反而吐出一种超乎奢靡宇宙的宁静。
其实就是这份宁静,正如同江述月的性格一样,沉敛、寡淡,无法估量。
是的,这就是她看完庭院后的感受。
“你老板确实大手笔,这地价,庭院说修就修了。”陶栀子随口感叹道。
陈思雨似乎对这些已经习以为常,补充道:“但是这院子从造价上肯定比不过公馆里的几大花园。”
公馆每一年有一周作为花园的开放日,其中有些珍稀植物,甚至植物学的学生也会慕名而来一睹真容。
经过陈思雨的允许后,她对着这庭院拍了张照,立刻分享给了江述月,配文说:
「这庭院给我的感觉,很像你。」
她发完后,立刻收好手机,在陈思雨的陪伴下关注起店内的艺术品,很多藏品会标明历代拥有者的姓名和国籍。
有年代的物件甚至伴有很长的一串拥有者名单。
上面的标价是估值,因为到时候是通过拍卖成交价来确定的。
就这样,她最终拿起了橱窗后的明信片,这似乎是她最能承受也最能留住的美好。
“请问这款明信片你们库存充足吗?”
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陈思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似乎是极少听到这样的问询,愣了半秒后才缓缓问道:“你要买很多吗?”
“嗯,六百张吧,如果有邮票的话也要六百张。”
她深思熟虑之后,确定了这个数量。
“这么多?”陈思雨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从事周边销售的时长并不久,流转的视线中似乎是在尽量猜测这六百张明信片藏着的合理性。
“嗯……”陶栀子面容温和,点了点头。
陈思雨去仓库给她找明信片,但是猫猫主题同系列加起来也没有那么多。
于是陈思雨飞快想到了一个主意:“要不你下周过来看看,这个画师在筹备新一期的猫咪系列,和我们咖啡馆联名的,听策划部的说,准备打造成一个IP,连盲盒也会上线。”
陶栀子对这个未来的提议并不热衷,她说过多次,她这个人只在意当下。
于是她付了六百张明信片和邮票的钱,但是不打算带走任何一张
“思雨,能帮我个忙吗,后续你们来了新的明信片后再帮我补齐六百张也不迟,不一定非要猫咪主题,只要这个店能一直开下去,每个月……帮我寄出一份明信片,地址我回去问一下,发到你的工作邮箱上。”
“六百张……一年十二个月,五十年。”陈思雨干笑两声,毫不掩饰眼中的困惑,又似乎心里产生了什么让人悲伤的猜测。
“是啊,也许到时候你已经不在这家店工作了,但是没关系,我接受一切的可能。”
陶栀子豁达一笑,拿出卡刷了钱,拿了一份形式上的取货证明,但是那张证明早已没有兑现之日。
不过她临走前回头,冲陈思雨深深鞠躬,“谢谢你。”
出了咖啡馆,陶栀子回想起她刚才和陈思雨的一段对话——
“你下周是不方便过来吗?”陈思雨笑容一滞,犹豫地问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新IP很不错,我看过样图,它一定会风靡的,是和古树咖啡馆有关的。”
陶栀子礼貌地摇摇头,“我不一定会来,所以无法答应你。”
说话间,陈思雨急急打开了手机,给她看了一份线稿,有些焦灼地说道:
“你一定要来,新IP真的很可爱。”
手机屏幕上,一只小小可爱的金渐层猫咪,爬上了身穿西装的冷漠男人的肩头,开心地啃着他的耳朵。
男人脸上是无奈而苦恼的神情,又似乎对小猫充满溺爱。
一时间,陶栀子会心地笑了出来,但是笑着笑着,她双眼里却开始泪花打转,在路上赶紧用双手掩面。
陈思雨说,这个IP的名字叫——
一只叫栀子的猫猫。
「我以为自己长大了,长大成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哭泣的成年人,但成年的世界还是有很多不为伤悲的哭泣。——陶栀子」
……
她擦干眼泪,踏上去往教堂的路。
今天是陈友维去教堂做义工的日子,她是去观察陈友维的。
可下了地铁,去往教堂的路上,却有种奇异的油然而生的朝圣感。
宗教之地,却有人间恶魔在伪善酣睡。
刚看到教堂的大门,陶栀子在对面的斑马线驻足,看着红灯闪烁,等待人行道的绿灯。
等待过马路的人很多,很多是非宗教人士,大家总喜欢跟牧师谈心。
乌泱泱一片人群中,陶栀子将自己当做是普通人的一员,掩于人海。
可远处却响起骚动,她对围观他人矛盾没有兴趣,并没有往那边看。
人群被人粗暴拨开,一个女人骂骂咧咧从人群中推搡着走了过来,右手拽着一个衣服歪歪扭扭的小男孩。
陶栀子余光一瞥,脑海中立刻闪回那个被她摁在墙头哭得满脸泪痕的小孩。
她见女人气势汹汹,双眼像是杀人一样瞪着自己,状似冲她而来。
女人越走越近,果真是冲她而来。
此时红灯倒计时结束,绿灯亮起,如同水闸放开之后,人群如泄洪般进入到路面上。
就在斑马线上,女人三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拽住她的手腕,扯着嗓子破口大骂,恶狠狠地瞪着她,眼中带有浓浓的敌意。
“侬就是上次威胁我阿拉儿子个小姑娘,是伐?”
“侬以为侬算啥?真当阿拉做娘个会让侬好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