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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0章 手指,额头。

    十点半的沙滩, 音乐节第一场已经落幕,但人还是一片片的,三五成群唱歌、喝酒, 热情在夜色里延续。

    许寄半路遇到陈礼,第一反应是错愕——她浑身湿透,间歇咳嗽,红肿渗血的脸半掩在头发里,看起来极为狼狈。

    转念想到谢安青,许寄所有的错愕都变成冰霜, 不再伪装客气。

    许寄直视着陈礼, 在她即将目不斜视走过去之前开口:“陈小姐,这么纠缠有意思?”

    陈礼步子停住,两秒后抬眼对上许寄。

    许寄:“三翻四复,既要又要,这种行为除了让人觉得没品, 没有任何意思。”

    许寄短但赤。裸的一句话彻底将脸撕破,她能清楚感觉到陈礼身上那种来自深处的激烈和压迫,直逼她而来, 她无所畏惧地回视着。

    半晌,陈礼已经停止流血的嘴角动了动, 说:“嗯, 是很没品, 很没意思,可至少——”

    突如其来的停顿里,陈礼抬手抹了抹破损的嘴角,半垂眼皮,看向沾在拇指上血迹:“她会无视我, 会讽刺我,会吼我,会把我送的东西划烂了还回来,会跟我发脾气,让我自重,甩我耳光,而你……”

    陈礼抬眼看着许寄刀光四起的眼底:“她除了客气,还有什么?”

    陈礼语速不快,声音不高,她越是从容越让许寄觉得那是胜利者的高傲,睥睨,不可一世,和先前的低压危险截然不同。

    后者至少证明她在紧张,她对谢安青于心有愧,而现在,只剩扭曲的自信。

    许寄忍无可忍地扯动嘴角冷笑:“陈小姐真让我刮目相看。”

    陈礼碾着拇指上的血迹,像口红一寸寸抹匀在皮肤上。

    许寄:“荒山,石头,把一个人逼到明知快要分手了,还是不顾死活跑进荒山里,就为抓住那一点儿微末的,或者叫自欺欺人的可能,最后不止没有愿望成真,还差点被捕兽夹夹断脚骨。这就是陈小姐的爱,会不会过于讽刺了?”

    陈礼手上的动作短暂停顿,垂回身侧。

    她知道谢安青为找石头进过荒山,谢筠说的。

    但她没说谢安青在荒山里踩到了捕兽夹。

    许寄的话就是一把刀子,活生生把谢安青刚给陈礼缝合上的那层皮揭下来,让她直面血淋淋的真相。

    她盯着许寄的眼睛。

    许寄:“我不知道你就究竟在想什么,也懒得管,但是陈小姐,她的人不是物品,感情不是商品,不是谁觉得用得上的时候就用,用不上了就丢,丢了之后的某一天忽然发现又有兴致了,还能立刻回头来拿。什么都随性的,是痴人说梦。”

    许寄话一说完就上了车,准备回酒店。

    陈礼都回来了,谢安青不可能还在外面——陈礼不可能把她一个人扔着不管。

    “???”

    她在想什么东西?

    许寄为自己潜意识的念头感到愤怒,原本只需要拧小半圈的车钥匙,她上手恨不得拧断。

    车子打着之前,一旁的陈礼忽然抬起手,把箍在右臂上的黑色发圈捋下来,说:“许总说的是不是这块石头?”

    许寄一顿,转头看向陈礼。

    陈礼手指插进随意卷着的袖子里,把掩在下面的手串拉低过手肘、手腕:“她手很巧,这是她用捡来那块石头给我做的手串。”

    说完陈礼把手串摘下来,拿在手里摩挲了几下,抬起头,看到许寄目光凛冽,下颌紧绷。

    石头圆润的摩擦声响在寂静空气里。

    陈礼手一张,手串被撑开,珠子随着弹力绳的收缩力迅速滑回手腕。她用左手转了转,说:“只此一串,绝无仅有。”

    话落,陈礼转身离开。

    一直到她拐进连通酒店的小路,沙滩上都没有发动机的轰鸣声出现。她倏地停下脚步,垂在身侧的右手控制不住轻颤发抖。

    之前她怕断,穿珠子的时候用了两股弹力绳,刚刚强行张开手指那一下拉扯到整个腕部,太疼了,她的冷汗不断从耳后滚下来,钻进衣领。

    空无一人的小道里回荡着陈礼竭力克制的喘息。

    片刻,陈礼迈开步子,大步往停车场走。

    酒店房间,谢安青洗了澡,站在镜子前面吹头发。

    低沉的嗡嗡声吹不开镜子上的水汽。

    谢安青吹到半干,收了吹风机出来,坐在窗边的椅子里看手机。

    山佳半小时前发了村里下一周的工作计划,里面提到的全县禁养鸡鸭政策明显不合,建设美丽乡村不是一刀切,连农村的正常生活都进行阉割。

    谢安青切出微信,给山佳打电话。

    两人都是工作脑,一开头就没个结束,谢安青开了免提,专注手机,没听见走廊里一道细微的脚步声到她门口时停了。

    陈礼看了谢安青紧闭的房门四五秒,把本地一家特色菜馆的外卖袋子挂在门把手上,敲了敲门。

    “叩叩。”

    谢安青和山佳说了“稍等”,静音手机回头:“哪位?”

    “……”

    没有声音。

    似曾相识的画面。

    谢安青无意识抿紧了嘴唇。

    下一秒,许寄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

    谢安青神经一松,快速解除静音对山佳说:“今天先这样了,明天我找你。”

    山佳:“禁养鸡鸭的事情怎么处?”

    谢安青:“不处,我想到解决方案了给你电话。”

    山佳:“好。”

    “笃!”

    谢安青经过电视柜的时候,随手把手机扔在上面,走过来开门。

    外面光线柔和,许寄侧身倚在门边,旁边跟了个酒店的送餐机器人。

    “晚饭吃了吗?”许寄说。

    谢安青开口之前,胃部传来一道清晰的“咕——”

    许寄扬唇挑眉,直起身体说:“刚好我也没吃,拼个桌?”

    “拼桌”要进房间,她们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独处。

    谢安青看着许寄,觉得自己已经把话说清楚了,但她似乎没听进去。

    许寄不是,她只是一担心谢安青的身体,二被陈礼腕上那串手串威胁,急了。她对谢安青的注视置若罔闻,兀自放低了道德感,以退为进:“不方便的话,饭菜都留你这儿,我让厨房重新给我做。”

    许寄有点看不起自己,但机会不抓,转瞬即逝。

    她的机会本就寥寥无几。

    谢安青静默片刻走到门口,点下送餐机器人头顶的“取餐”,里面除了丰富的主食、小吃,还有一个外卖袋子。谢安青在谢蓓蓓做给她的旅游攻略里见过这家店——中午十二点开始营业,晚上十二点依然有人在门口排队,很火。

    谢安青余光扫了机器人的显示屏。

    现在才刚刚十一点,许寄去买的时候应该要排不少队。

    ……这饭,不好吃。

    许寄视线扫过,目光沉了沉,一开口笑意如常:“磨蹭什么呢,被你姐知道我把你饿了,立马得打电话过来质问我。”

    谢安青没再迟疑,伸手取出餐食,把许寄让进来,两人t?面对面坐在桌边。

    谢安青没开电视,房间里只有细微的餐具碰撞声和咀嚼声。

    那袋外卖,谢安青自始至终没有碰。

    许寄知道她不碰不是因为知道那是陈礼买的,而是不想领她更多的情。

    苦涩感在胸腔里迅速升腾,许寄饿到极致也丝毫没有用餐的胃口。

    谢安青吃到一半才发现许寄一直坐着没动,她暂停筷子问:“怎么不吃?”

    许寄收拢视线,短暂思忖之后说:“我没有吃晚饭的习惯,就是找个借口给你送饭,顺便和你待会儿而已。”

    她知道这种话现在说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但不让谢安青知道自己的心意,自己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

    追求一个人始终是件绝对被动的事情。

    谢安青闻言捏了一下筷子。

    许寄手指在腿上轻点,笑得不露破绽:“想让我快点走的话,就赶紧吃。吃完我马上走。”

    谢安青自然不可能做,她保持着正常的吃饭速度,但越往后越觉得食不知味。

    约莫十分钟,谢安青吃完。

    许寄说话算话,起身说:“走了。早点休息。”

    谢安青“嗯”了声,说:“你也是。”

    许寄提醒谢安青不用收拾桌子,明天有人打扫。眼尾瞥见她刚刚拿到桌上的外卖,许寄步子微顿,什么都没有说。

    一家半个网络都知道的店铺,又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机密,该她发现的,迟早会发现,不该她发现的,也没必要深更半夜了,还为它辗转反侧。

    许寄转身离开,觉得自己挺无耻,想到陈礼对谢安青做的那些事,她觉得无耻挺好。

    不然谢安青能安安心心睡觉?

    ————

    翌日七点,谢安青准时起床收拾。

    她和渔村村书记约了今天上午十点村部见,相互交流工作经验。

    “蓓蓓,到村部之后几个东西发给我。”

    谢安青打着电话进电梯。

    听到楼道里有人喊“等一下”,谢安青下意识按住开门键,继续对谢蓓蓓说:“我们定稿的各类宣传资料,常规工作管办法,长期发展规划……”

    谢安青抬眼和电梯口的陈礼对上视线那个瞬间,声音断了一秒——她今天也戴着口罩,和她怕人认出来的目的应该不一样。

    谢安青按着开门键手指微微一动,掌心发麻。

    谢蓓蓓说:“就这些?”她的声音在没人说话的电梯里显得过于明显。

    谢安青收回视线,退到后面。

    同时,刚刚喊“等一下”的饶之扔完垃圾跑过来,说:“礼姐,怎么不进去?”

    扭头看到里面已经继续接电话的谢安青,饶之愣住,后悔自己非要抢这几分钟的时间。

    她太担心陈礼了,她已经咳了一晚上,必须马上去医院。

    “礼姐……”饶之欲言又止。

    陈礼视线落低,从谢安青脚踝位置扫过去,进了电梯。

    饶之只好跟上。

    电梯里只有谢安青的声音:“垃圾分类、环境治、健康监测、临时救助……”

    谢蓓蓓:“姑,要不我直接把咱村部这两层楼寄给你?”

    谢安青:“。”

    “就这些。”谢安青说。

    谢蓓蓓记完最后一项,问:“你人都在东林海边了,干嘛突然要这些东西?”

    谢安青:“这边有个渔村,村书记说现阶段的管很乱,我带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他们能用的。”

    谢蓓蓓:“哦哦,这样啊,明白了,我尽快好发你。”

    谢安青:“嗯。”

    电话挂断,电梯里忽然陷入寂静,就衬得陈礼偶尔一声咳嗽格外明显。

    饶之手用力抓着相机包肩带,开始发酸的时候,她倏地握紧,说:“听姐说医院那边她已经联系好了,用做的不用做的检查今天全都要给你做一遍。”

    陈礼:“不做,我没事。”

    饶之:“你已经咳了一晚上了。”

    陈礼随口:“嗓子不舒服。”

    饶之顺势:“可能发炎了,听姐说你早起体温37.6℃,有一点低烧。”

    陈礼转头看饶之一眼,没说话。

    电梯里忽然没了声音,顶部的数字保持着均匀的变化速度。

    到达二楼的时候,一直低头看手机的谢安青忽然感觉到一只伸手过来,她来不及反应,那只手就已经挑开了她的刘海——手心外翻,手指并拢着,轻轻贴住她的额头。

    “……”

    谢安青握了一下手机,做出动作之前,“叮”地一声,电梯抵达。

    那只手收回去装进口袋,等门一开,立刻提步走了出去。

    谢安青还在轿厢壁上靠着,外面的人陆续往里走,上完准备关门的时候,她说了声“抱歉”,侧身走出电梯。

    出来之后径直往餐厅拐。

    已经走远的饶之回头看了眼谢安青的背影,听到陈礼说:“我自己作出来的,你觉得她会心疼?”

    饶之一愣,迅速收回视线:“对不起,是我多嘴了。”

    陈礼没说话,拿出手机给Flora打电话。她精神好,五点就跑去等日出了,这会儿应该还在海滩上,陈礼打电话是想让她今天带饶之去集市转一转,多拍点照片,改改她那个只有技巧毫无感情的人物抓拍,至于她——

    “我今天回西林。”陈礼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候对饶之说。

    饶之想也没想:“我也回。”

    陈礼:“你跟Flora。”

    电话接通,陈礼言简意赅和Flora说了对饶之的安排,直接打车到机场。

    韦菡突然在办公室里看到陈礼,怔了一秒才说:“怎么突然回来了?”

    陈礼:“处乌杨的事,我不想等了。”

    韦菡:“为什么?”

    陈礼:“谢安青。”

    她靠10万块钱一个人长大,平均下来一年也就一万块,生活拮据,课业困难,被人议论,她受的这些苦全都是拜乌杨所赐。她不知道的时候,可以继续等,一直等到乌杨的价值被最大化,知道了,乌杨一个原本就是附加进来的,没必要活到最后。

    陈礼说:“新一批的采购计划给我。”

    韦菡在听到“谢安青”三个字的时候就懂了陈礼的意思,她没说什么,从手边成堆的文件里拿出一份递给陈礼:“你想做什么?”

    陈礼:“看看还差多少钱,就能一次性买到乌杨十五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

    韦菡:“度假村项目投入太多,木森账面上没有太多流动资金,有也不能真用。”

    一对木森的正常运转不负责,一个公司的稳定发展需要有足够的可用资金支撑,二对她们的计划不安全,木森现在和景石合作密切,不管有什么动作,他们都会立刻关注跟进,谁都不能保证师茂典不会顺藤摸瓜,最后摸到她们这儿。

    陈礼:“采购计划一直是按需调整,现在开三区,我们就有正当由一次采购大量建材,至于钱,我解决。”

    韦菡:“你怎么解决?”

    陈礼:“找个名目,把我的钱全部转到木森。”

    她手里有景石11%的股份,这些年拿到的钱不少,加上工作室的收入,她的个人收入,全部加起来,买乌杨十身囚服都够,更不要说,他前头这些年已经明里暗里销售了够判十年以上的劣质建材。

    韦菡蹙眉:“钱都转到木森了,你怎么办?”

    陈礼:“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饿不着,再者……”

    韦菡:“什么?”

    陈礼翻文件的动作顿了两秒,声音低下来:“她现在不要我给她买东西,不花我的钱,我留着没用。”

    第71章 想她。

    陈礼声音低下来:“她现在不要我给她买东西, 不花我的钱,我留着没用。”

    韦菡很少听到陈礼说这种话,尽管她的语气平静, 依然藏不住里面浓浓的失落、丧气。

    韦菡忍不住心疼。

    陈礼能感觉到,但没继续往下说,围绕着心疼的话题改变不了任何问题,更抹杀不了她对谢安青做的那些事情。

    陈礼迅速集中精神看采购计划,翻动文件的纸张摩擦声响在办公室里。

    翻到底,陈礼拎起韦菡桌上的电话给沈蔷打了个内线:“通知度假村项目组的人, 十分钟后大会议开会。”

    沈蔷:“会议主题。”

    陈礼:“三区下个月动工。”

    沈蔷:“比原计划提前了整整半年。”

    陈礼:“我心里有数。”

    陈礼虽然从不露面, 但度假区项目真正的统筹管一直都是她在做,她的每一次调整都是在试探沈蔷这个接受过系统培训的项目经和整个施工团队的底线,每一次都人仰马翻,每一次都有惊无险,最终成功地把原定的五年计划压缩到了两年。

    沈蔷挺佩服她的胆量和能力, 但这一次:“你确定想清楚了?”

    昨晚的事,吕听情绪一稳定下来,t?立刻给韦菡打了电话。

    沈蔷当时就在韦菡旁边, 把陈礼从遇见谢安青到被她甩了两个耳光的过程听得一清二楚,她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辆过山车直直冲向顶点, 逼近, 逼近, 再逼近,到最高点后停留蓄力,直冲而下,被破开的空气里,陈礼真从谢安青“死而复生”这一幕带来的冲击中回神过来, 清醒过来,看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了吗?她——

    “沈蔷,”韦菡忽然开口,“去通知人。”

    沈蔷短暂握了一下电话,说:“好。”

    简短的通话结束,韦菡脑子里回想着吕听转述陈礼的那些关于排序、幸福的话。她说:“阿礼,我是不是不该那么早就把真相告诉你?这些事我一个人也可以做,等做完了再让你知道,或者干脆不说。”

    这样既能达成目的,也能保证陈礼的人生、性格完好无损,她虽然会一辈子把仇人当恩人,但作为交换,她会谈到很好的恋爱,拥有很幸福的生活,靠她从陈景那儿继承的聪明头脑和她自己的出众能力过得平淡但不平凡。

    韦菡有一秒这么想。

    陈礼不假思索:“陈景只教过我怎么喊她妈,没教我怎么认贼作父;陈雎从我记事就提醒我景石的小公主不用自己提裙子,同时也嘱咐我,不是任何事都可以假手于人。”

    那她可能接受韦菡设想的这种人生吗?

    不可能。

    师飞翼和他的狗也没给她机会。

    “菡姨,任何时候我都感激你让我知道。”陈礼说。

    她很少叫韦菡“菡姨”,总觉得这个称呼代表着她父母那个年代,离她父母太近,叫多了会产生依赖。

    依赖让人软弱。

    她不能也不想,一旦开口叫,那一定是真情实感。

    “叩叩。”

    沈蔷推门进来,身后跟着度假村项目明面上的项目经钟妩,在会议开始之前,她们需要先了解清楚陈礼的全盘想法。

    会议中,陈礼依旧不出现,以防万一人多口杂,走漏风声。她在韦菡办公室里通过直播纵观全局,沈蔷、钟妩在会议室里通过耳机和她保持交流,从中午十一点半一直到次日早上十点,她们用接近一天的时间调整计划,讨论方案,落实细节,结束的时候,所有人都是满身的疲惫。

    陈礼就不用说,零点之后,她咳得就没停过。

    沈蔷和钟妩再次来到韦菡办公室的时候,被她白纸一样的脸色惊了一跳,转头露出另外半张脸上的巴掌印,就更加触目惊心。

    沈蔷照顾韦菡照顾惯了,立刻说:“我送你去医院。”

    陈礼:“不用,我定了十二点的机票去东林,到那边再说。”

    那边有人对谢安青虎视眈眈,她耽搁不起。

    沈蔷知道自己劝不动陈礼,神色凝重地看向韦菡。

    韦菡一开口,难得拿出长辈的口吻:“阿礼,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这么做很幼稚。”

    陈礼抄手机的动作停住。

    韦菡:“我认为你有能力在情绪反复脱轨的时候,控制住自己不伤害谢书记,就应该有能力在同种情况下,适当保护自己。健康是你做所有事情,包括跟她谈爱情最起码的本钱,连这个都没有了,她就是愿意回头,愿意再次开口要你给她买东西,你也没那个能力。”

    韦菡一番话掷地有声。

    沈蔷和钟妩站在桌边目光紧锁着陈礼,很久,陈礼把手机拿起来装进口袋,说:“最迟后天,不管用什么办法,和景石谈拢新的施工计划。”

    计划谈拢才能开始采购。

    这批建材由木森直采,前后只给乌杨两周时间,他越着急,事情就越好办。

    钟妩:“明白。”

    陈礼转身往出走,经过沈蔷的时候低声说:“多谢。”

    沈蔷短暂蹙眉,解到陈礼的意思,立刻跟上她的步子往出走。

    从木森到医院需要二十多分钟,路上陈礼一直没有歇着,在和财务部门讨论个人资金转移到木森公户的事,她既要周期短,又要不露破绽,没那么容易。

    到医院之后,沈蔷和吕听想法一致,给她把能安排的检查全安排了,最后确认没什么大问题,咳嗽是长时间憋气导致的支气管痉挛和轻微吸入性肺炎。

    沈蔷总算放心下来,见陈礼还在忙便没打扰她,一边打电话和韦菡说结果,一边拿着处方单往药房走。

    陈礼倚在安全通道的墙边翻阅财务刚刚发过来的几个方案。

    翻到一半,屏幕上方忽然弹出微信消息的横幅提醒。

    陈礼见是饶之,顺手点进来。

    饶之:【礼姐,检查完了吗?怎么样?】

    陈礼:【支气管痉挛。】

    饶之不知道这个结果是好是坏,翻译给家里一家子医生的Flora之后,她说没什么大事,饶之才放心下来,犹豫了一会儿,再次点开键盘。

    饶之:【礼姐,你想不想她?】

    猝不及防的话题和猝不及防的“她”。

    陈礼刚刚准备切出微信的拇指顿住。

    饶之:【Flora要吃海鲜,我们两个就来渔村了,刚刚经过海滩,看到她和好几个人在那边商量什么。】

    人应该是渔村的村干部,商量的事情应该是渔村未来的管发展。

    陈礼根据昨天电梯里,谢安青对谢蓓蓓说的话分析。

    陈礼看了屏幕几秒,缓慢挪动拇指:【现在还在?】

    饶之知道这就是陈礼的回答,她想谢安青,所以马上把输入框里已经打好的字发出去:【我给你拍照片。】

    陈礼:【她不喜欢拍照。】

    饶之想了想:【那我开视频?】

    陈礼:【嗯。】

    不断上移的对话框安静下来。

    很快弹出视频邀请。

    陈礼点击接通——饶之站得位置不算近,加上东林今天的太阳大,模糊了细节,陈礼就只能看到谢安青和渔村村书记走在最前面,后方跟着高高矮矮六七个人。

    村书记手上动作大,大概是在给谢安青介绍村里的情况,看起来有点着急,动作里透着紧张。

    她们经过的地方,不时有渔民停下手里的活,和她们打招呼。

    谢安青今天穿得正式,头发也了,海风过去只能吹乱一点她的刘海。她的人始终沉稳持重,不疾不徐,和村书记的着急紧张形成鲜明对比。

    这个画面就是陈礼不止一次设想过的,她未来高不可攀的模样。

    现在还只是一个初稿就让她心潮起伏,无法控制。

    真到了穿上正装,走到更广阔的地方那天,她会是多少人恭维,远观的对象。

    陈礼现在仍然盼望那一天的到来。

    但不想只做那个远观她的人了。

    陈礼压在手机侧面的拇指蜷了一下又伸回去,一瞬不瞬盯着屏幕。

    不久,沈蔷取好药回来,往陈礼手机上看了眼。

    陈礼没避着。

    沈蔷说:“我去车上等你。”

    陈礼:“你先走,我等会儿打车回去。”

    沈蔷微忖,把药递给陈礼说:“韦菡让你今天好好休息一天,明天再过去东林。”

    陈礼“嗯”了声,接住药。

    沈蔷一走,周围再次安静下来,偶尔有一两个人毫无征兆推开常闭的防火门,匆匆从陈礼旁边经过。她视若无睹,始终一动不动低头看着屏幕。

    看到午饭时间,门诊渐渐安静下来,饶之说:“礼姐,我手机快没电了。”

    陈礼回神似的眨了一下眼睛,压在手机侧面的拇指再次蜷下来。

    几秒后,饶之在电话那头听到一声“咔”。

    这个声音不是锁屏就是截图。

    饶之下意识低头看向手机。

    很奇怪,视线一直偏下的陈礼此刻看着镜头,像在和她,不对,她在和镜头里的人对视。

    饶之一愣,想到什么,立刻抬头朝海滩看过去——一直在往前走的谢安青不知道什么时候转头了,正看着她手机举起的方向。

    饶之莫名有一点慌,看清楚两人之间隔的距离和周围的树木房屋,她快速冷静下来,确定谢安青看不到这儿。

    饶之舔了舔嘴唇,想告诉陈礼没事。

    开口之前,陈礼说:“挂了吧。”

    饶之:“礼姐……”

    陈礼:“Flora前几天看中过一个镜头,等会儿我转你点钱,你空了找地方去买,当是给她交的学费。”

    饶之:“不用,我有钱。”

    陈礼直接挂了视频,给饶之转钱,然后点进相册,看着最新一张截图。

    可能是侧脸看多了吧,谢安青转头过来那个瞬间,她完全控不住自己想去截图的手。

    如果被她知道,肯定又要朝她伸手,亲眼看着她点下删除。t?

    删完之后礼貌地跟她说一声“谢谢”,走得干干脆脆,留她在原地反复回忆那声删除音效——文件被撕裂的声音,短促、尖锐,一次一道,把她的心脏划得七零八落,比一刀子捅穿难熬得多。

    陈礼对那个滋味至今记忆犹新,她握着手机的动作越来越紧,常闭防火门又一次被推开时,她下意识点下“删除”。

    截图消失的那个刹那,陈礼的视线也跟着空了。

    她弓身靠着,经过很久才慢慢恢复。

    陈礼把手机装进口袋里,提着药下楼。

    医院门前不好打车,陈礼等了差不多十分钟才等到下单的网约车掉头过来。回家之前,她先来了附近商场里的疯狂娃娃城买兔子,买完之后吃饭,最终是三点到的家。

    阿姨还没走,和陈礼打了声招呼,继续打扫卫生。

    陈礼没去换衣服休息,而是习惯性先推开一扇门,里面除了大大小小,坐卧站立的兔子什么都没有,但又非常满——兔子早就已经爬满了墙壁。

    陈礼找了个位置,把今天买的兔子放进去,随后盘腿坐在地毯上,记录这只兔子购买的时间、地点和它的名字。

    西林今天也是晴天,从窗边透进来的热度抵消着空调的凉气。

    陈礼坐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困,索性就和过去很多时候一样,枕着窗下的兔子睡了过去。

    时间赶场。

    阿姨在天黑之前做好饭离开,空调根据温度自动调节风速,零点将至,天气渐渐转凉的时候,偌大房子彻底陷入安静。

    陈礼翻了个身,今天没梦见东谢村的暴雨和谢筠手机里的洪水。

    她今天能睡个好觉。

    临把脸缩进兔子肚子上的时候,她的手机却突然响了,一个每年八月八号零点开始的日程弹出来,提醒她:去梧桐大道找她和悬日。

    八月八,她们第一次约会的纪念日。

    在二零二一年。

    第72章 酒。

    陈礼关闭行程提醒, 睡意全无,想起上一个八月八。

    ————

    她是凌晨三点到的阳城县,梧桐大道正在下雨, 蜿蜒宽阔的公路上空无一人。她找到和谢安青一起躲雨的废弃公交站和那天坐过很久的长椅,从深黑等到天明,路边忽然停下一辆市政的养护车,两个披着雨衣的工人从车上跳下来,说:“劳驾挪挪,这里要拆了!”

    她怔愣几秒, 动了动冰冷僵硬的身体站起来, 回到周围唯一能躲雨的车上,看着公交站被一点一点拆除,长椅被放上车带走,一切不留痕迹。

    原本被雨棚隔绝的那部分天光趁机和雨滴一同往下落,如同记忆没了遮挡, 反而更加清楚。

    她望着那个方向,连谢安青下巴磕在她肩膀的哪个部分,脸和她贴了多少都能回忆得一清二楚。她搭在她腰上的手穿透皮肤、骨骼进入胸腔, 往后那一整天,她的心脏都被紧紧攥着, 疼得神经颤抖, 呼吸困难。

    某个瞬间转头, 看到有公交习惯性在那里停下,她脑子空了好一会儿,在它下完人,重新启动的刹那,疯了一样拉开车门往过追。

    她在倒数第二扇窗后看到谢安青了!

    快一年不见, 她的脸还是白白净净的,头发随意扎着搭在后颈,穿着件圆领的……

    谢安青的衬衫是板正老干部风,不是休闲圆领。

    谢筠说她最后去了淤泥里,脸不会再白白净净。

    她记得她在2021年10月下旬被卷入了洪水,而现在,已经是2022年8月上旬,那场洪水早就不知去向,她又怎么可能突然出现。

    记忆回滚带来巨大的现实冲击。

    所有追逐、惊喜一眨眼化为乌有,她抬起头,看见下雨的梧桐大道没有尽头。

    ————

    陈礼到现在都想不起来自己那天到底追了公交车多久,只隐约记得后来一直在路边坐着,从天明等到另一个深黑,依然没有等到雨停,没有遇见悬日。

    持续下雨的小县城冷得她浑身发抖。

    陈礼起身关了空调,从日历切到天气。

    东林明天是晴天,阳城县也是。

    陈礼盯着曲折起伏的温度曲线看了一会儿,打开购票软件,给自己订了张最早去东林的机票——谢安青已经回来了,人在东林,那她就没必要再一个人跑去阳城,等一场不会天晴的雨季。明天的东林只要一切如常,她就至少能看见她和悬日同时出现。

    陈礼这么期盼着。

    等出票成功,她锁屏手机,重新躺回去,把脸深埋在兔子肚子上,很快陷入沉睡。

    东林,谢安青还在伏案工作,她想尽快把渔村的整改计划做出来,之后换个地方转一转。

    许寄的酒店固然舒适惬意,但不适合她,钱是一方面,另一个是人——不论许寄,还是陈礼,都不是她觉得想、般配的对象,那不如趁早离开。

    她用八年时间才攒下来这一点假期,浪费了就没有了。

    谢安青喝了口水,集中精神继续工作。

    早上五点,陈礼出发去机场之前,忽然收到木森财务总监发来的最新方案,问她今天方不方便过去一趟。

    “我的人已经全部准备就绪,这三个方案,您点头任何一个,我们都能马上开始操作。过程中需要您本人在场,数次授权个人信息。”

    两天两夜的准备,马不停蹄通知她结果,十几个人在那边候着。

    陈礼掐着手机站在门口,硬生生出了一身汗才张开口:“方便。”

    财务:“好的,我们等您。”

    陈礼迅速改签机票,赶到木森,之后一整个上午争分夺秒。

    甫一结束,她立刻叫车赶往机场,落地直奔渔村。

    她以为谢安青会在这里——那是个极有能力且极负责的人,答应一件事就一定会尽力、尽早把那件事做好,所以她笃定。

    找遍整个渔村却没有发现她的身影那秒,她冷静下来,给饶之打电话。

    饶之:“我和Flora一早就出来了,没见到她。”

    陈礼“嗯”了声,挂断电话往出走。

    她的车依旧停在村口。

    上车之后,陈礼顺着单行的路往前开了很长一段,停在岔路口,打给吕听。

    吕听接得很快:“事情办完了?”

    陈礼像是没有听到吕听的话,不答反问:“谈穗家是不是东林的?”

    吕听微顿,她和谈穗在一起都快四年了,还是第一次听到陈礼主动打听谈穗的事。

    吕听直觉有事,她一改松散坐姿,照实说:“是,祖祖辈辈都在东林。”

    陈礼:“让她帮我找个人。”

    谈穗家富裕了三代,资产积累程度已经不单单是有钱那么简单,还有势,让她帮忙找人轻而易举。

    吕听眉心微蹙,偏头看了眼就在身边的谈穗,问:“找谁?”

    陈礼:“谢安青。”

    吕听心说果然,东林这地方就谢安青一个人在陈礼心上,她找人只会是她,可,吕听发沉的目光看着不远处的谢安青,片刻,说:“我发你个地址。她在这儿。”

    这儿?

    意思很明显,谢安青和吕听在同一个地方。

    但吕听出入的地方大都是高消费场所,谢安青别说去,看估计都不会多看一眼。

    陈礼眼尾快速扫过手机。

    吕听说:“有钱人的圈子是相通的,我今天陪谈穗过来参加她妈妈闺蜜女儿的生日宴,才知道她和许寄认识。”

    谈穗妈妈闺蜜的女儿是许从。

    许从是许寄的侄女。

    那要真按辈分,谈穗还得叫许寄一声“阿姨”。

    简直离谱。

    吕听捋清这圈关系的时候,人都要炸了,下车看到谢安青和许寄在一起,她只想扭头走人。

    最后是谈穗突然冷脸给她堵在车里,问她是不是还准备着随时和她分手,才总回避接触她的圈子。

    天地良心好吧!

    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被这个疯女人锁卧室里,连条内裤都没得穿,张月退就是亻故爱了,她分手什么分手。

    吕听搓了搓发麻的头皮,把谈穗好好放在她腿上的手拨开,看了几秒不远处的谢安青,犹豫着对陈礼说:“要不你在酒店等着?这边再有两个小时就结束了,你……”

    “来了不止赶不上热乎饭,还会看到你前女友和你情敌有问有答,相处融洽”这半句吕听本来就打算憋肚子里,陈礼一出声,她连气都不用换了。

    “地址发我。”陈礼说。

    “嘟。”

    陈礼挂了电话。

    吕听没办法,只能共享地址给陈礼。

    陈礼来得很快,到门口之后,有谈穗安排的人帮她停车,带她进来。

    许从年纪还小,14岁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年纪,她父母不想太招摇,就在家里给她办的生日宴。这里场地大,环境好,娱乐t?设施齐全,其实不比外面的酒店差。

    陈礼进来第一眼就看到了谢安青,她越是简单越显得出众,随随便便收拾一下就是全场最耀眼的存在,和盛装打扮过的许寄并排站在一起毫不逊色。

    所以——

    是谁给她化的妆?

    谢安青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听到许寄在旁边笑:“你不会是第一次刷睫毛吧?”

    谢安青坦然:“在村里上班没必要。”

    许寄挑眉:“还是许从有面子。”

    谢安青昨晚三点睡,早上七点起,满打满算也就睡了四个小时。许寄打电话给她,问她今天去不去渔村的时候,她刚打开电脑,准备继续做计划。

    “不去。”谢安青说计划还没做好。

    许寄:“能不能占用你半天时间,去给许从过生日?”

    谢安青:“我和许从话都没有说过。”

    许寄:“但她记得泼了你一身的水。”

    “小屁孩把早恋的事情想通了,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带你过去,要当面给你道歉。”许寄说。

    谢安青:“我没放在心上。”

    许寄:“知道你大度,但小孩儿心思重,事不搁下会一直念叨。”

    谢安青仍想拒绝。生日算是比较私密的场合,她一个外人过去算什么。

    许寄在她开口之前说:“许从已经给你留好位置了,从昨晚就开始盼着你去。”

    话到这个份上,谢安青只能答应。

    转念想到谢槐夏过生日都要盯着她换好看的衣服,许从这种富贵人家的小孩儿就更不用说,她哪怕只是出于礼貌,也不应该草草洗个脸就跑过去。事情既然答应了,就坦坦荡荡去做。

    谢安青短暂思考,劈出一部分预算在酒店的精品超市买了套最基础的化妆品,替她结账的导购附赠她一次化妆服务。

    她不习惯是不习惯,化妆之后给人的感觉变了,不用再戴口罩遮掩,倒也省事。

    就是老想眨眼睛。

    许寄看了谢安青一阵子,由衷地说:“许从为什么不能每天都过一次生日。”

    每天过,她就能每天看到谢安青这张赏心悦目的脸。

    许从“啧啧”两声,撇着嘴说:“追人就追人,别把我算进去,我可不想给你当工具人。”

    许寄笑了声,勾着嘴角喝酒。

    谢安青也顺手从桌上拿了一杯。

    许寄余光看见,脱口道:“你不能喝酒。”

    许从惊讶,她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姐姐的酒量深不见底好吧,长得太有范儿了,没想到竟然不能喝。

    谢安青在许寄开口的一瞬间就猜到她为什么会这么说,无非邵婕跟她说了什么,她无所谓地勾了一下酒杯,说:“现在没什么感觉。”

    许寄蹙眉,没等想好要不要阻止,就看见谢安青朝许从举起了酒杯:“生日快乐。”

    许从:“谢谢姐姐。”

    许从笑眯眯捧着果汁和谢安青碰杯,“叮”地一声,旁边忽然挤过来两个朋友,意味深长地盯着谢安青说:“这么漂亮的姐姐,不介绍介绍?”

    许从可太清楚这俩的性取向了。

    更清楚她姑的,以及么——

    许从眼睛一眯,帮她姑把所有威胁都掐死在了摇篮里。

    “别惦记,这是我未来的小姑妈!”许从抢在谢安青和许寄任何一个开口之前说。

    许寄一愣,下意识看向谢安青。

    谢安青目光微动,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咽回去,维持面色不变。

    挤在许从旁边的两人则表情同时一垮,满脸的失落:“好吧,果然漂亮的姐姐都是名花有主。”

    许从:“知道就好。走走走,别打扰我姑我和姑妈谈情说爱。”

    许从毫不客气地推着两人离开。

    许寄对许从口中的“姑妈”两个字很受用,但对谢安青来说很冒犯,她看着谢安青举杯喝酒的动作,准备等她喝完了再跟她解释。

    不想酒杯刚碰到嘴唇,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手,细瘦白皙,骨节分明,手指长而有力,迅速穿过谢安青半曲的手指,拿走了酒杯。

    谢安青手保持悬空的动作一秒,转头看过去。

    陈礼干净利落地把酒送到嘴边,仰起头一饮而尽,随后垂手,旁若无人地看着谢安青说:“喝什么果汁,我去拿?”

    谢安青和陈礼对视着,看了很久,直到吕听和谈穗快步过来,她悬空的手才落下来,在身侧垂了一会儿,重新勾起一杯酒。

    抬到一半,被陈礼拿走喝光。

    第三杯同样。

    谢安青去拿第四杯的时候,陈礼直接攥住她的手按着,一口气一杯,把桌上剩下那七八杯全部喝完之后,再次看着她的眼睛说:“果汁,水,想喝什么,我去拿。酒不可以碰。”

    第73章 自欺欺人。

    陈礼喝得太急, 眼睛里已经有了酒气,眼底和眼尾微微泛着红。她天生皮肤白,为遮脸上的巴掌印还用了大量的粉底遮瑕, 对比之下,那些红就显得极为明显。

    她感觉不到,瞳孔里只有谢安青,身体里:

    上一个八月八留下的寒冷还没有回暖;

    今天零点定下的机票五点被迫改签,往后一秒也不敢停歇的忙碌,赶场一样赶路;

    路上为了保持速度, 她两只手都握着方向盘, 每用一次力,对右手来说都像是上了一次重刑。

    但是没关系,能赶上悬日和谢安青就好。

    到了之后却看到她漂漂亮亮和别人站在一起,猜测陡然破土;

    被许从一声“姑妈”推至顶峰,嫉妒轰然而起;

    视线转动看到她送向嘴边的酒杯, 她脑中猝然一空,所有复杂、激烈的情绪烟消云散,只剩“地窖”和“酒”带着她坠入深谷。

    深谷里响着谢安青的声音, “‘三下乡’大学生再来村里,我亲手把你画在院墙上的画抹掉那天, 因为怎么都洗不干净手上的颜料, 差点把自己喝死在地窖里。”

    这道声音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竖在谷底的刀刃。

    陈礼被穿透, 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谢安青再多喝任何一口酒,不能让她再靠近地窖任何一寸。

    吕听不知道陈礼在想什么,从旁观者的角度,她只看到陈礼强势又不讲道,担心这么一闹, 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僵,遂急忙压着声音叫了句:“陈礼。”

    陈礼置若罔闻,目光不错地盯着谢安青。

    气氛突然变得紧绷。

    许寄视线掠过陈礼身侧失去控制一样,指尖持续轻颤的右手,没心思去分析那代表什么,她只目光发沉,克制着迅速上涌的怒气:“陈小姐,大庭广众,还请自重。”

    陈礼唇一动,嘴在笑,眼神却冷淡。

    她如果不自重,会只是按住谢安青的手,把她能碰到的酒全部喝掉?

    她自不自重,轮得到谢安青之外的人评判?

    陈礼垂眼又抬起,目光一对上谢安青,立刻像是春回大地,风清月明,说:“想喝什么?”

    许寄:“陈小姐!”

    陈礼:“我在和她说话。”

    许寄目光一凛,立刻听出了潜台词:跟你有什么关系?

    怒气直逼头顶。

    许寄侧步,想强行拉开陈礼攥着谢安青手。

    “陈小姐是在心疼我?”

    谢安青忽然开口,让许寄的动作戛然而止,后知后觉从“心疼我”三个字中反应过来:自己因为谢安青一句“现在没什么感觉”就生出的迟疑,被陈礼的毫不犹豫打破了。她看似强势粗暴,实则在阻止谢安青喝酒这件事上最直接有效。她的横行霸道遇到谢安青的云淡风轻……

    浪就起来了。

    许寄看着谢安青投向陈礼的目光,心里突然开始发慌。

    她在面对谢安青的时候,除了偶然一点小心思和越说越像口头禅一样廉价的爱意之外,没有任何步步紧逼的行为。她觉得那是尊重,但其实一味被动导致的结果是,她还没能成功靠近谢安青一步就被她下意识推离在了音乐节开幕那天的沙滩上,往后始终原地踏步。

    而陈礼,不论她高尚还是卑劣,都已经握到了谢安青的手,挤开了让她不再平静的裂口。

    这个认知让许寄心里的慌张迅速发酵,她手垂回去,指甲用力掐入手心。

    陈礼始终目不斜视地看着谢安青。

    听到她的话之后,她攥着她的手松了一些,仍然牵着她说:“是,我心疼你。”

    陈礼的拇指摩挲着谢安青的掌指关节,压了压她柔软的虎口:“你想喝什么都可以,我帮你拿,这里没有的,我马上去给你买。除了酒。这个东西,你以后都不可以再碰。”

    陈礼说“不可以”的时候,语气里没有半分命令感,和她之前说“不许”的态度截然不同。

    谢安青望着她眼里似曾相识的,像是深情一样的情绪,心底冒出很短一瞬的酸涩,快得她丝毫没有察觉就消失不见t?。她把手抽出来装进口袋,说:“多谢陈小姐关心,但是迟来的心疼和草没什么区别,这东西我山上山下看了二十多年,不需要更多。陈小姐留着给别人吧,另外——”

    谢安青被导购仔细刷过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明显的阴影,很慢地闪了闪,对上陈礼正在被树荫极速覆盖的双眼:“我现在喝酒也不是为了要忘记什么,我挺好的,陈小姐想多了。”

    谢安青平静不带任何情绪的陈述是杀人诛心的刀,陈礼这些天挨了不少,早就已经习惯了,按不会觉得多疼。

    可是不巧,撞上了这么特别,还是她等了一整年,盼了一整天的一天。

    她的心口就还是一阵阵地抽痛。

    谢安青却已经走了。

    这种场合,她不能真对她生拉硬扯,不能堵住她的去路,只看见她经过长桌另一头的时候,食指中指勾起杯酒,喝得潇洒利索。

    “陈礼……”

    吕听盯着陈礼的眼睛欲言又止。

    它们比陈礼刚才连续喝酒的时候更红,且潮湿,像高傲者落败后的卑微,像掌控者失去主导后的乞求,像低头,像弯腰,就是不像陈礼。

    可偏偏就是陈礼。

    她把头转向没人的一边,静默了很长时间,说:“卫生间在哪儿?”

    吕听:“不好找,我带你去。”

    陈礼默许。

    走到半路,吕听突然想起件事:“你不是在吃药??吃药你喝酒???”

    吕听抬手就想把陈礼抓进医院。

    陈礼步子微微一顿,说:“没吃。”

    吕听:“……你是真不想好了。”

    陈礼:“忙,顾不上。”

    真话。

    她这一天吃饭都在对付,哪儿来的时间去确认哪种药吃多少,干脆就没吃。

    反正都已经不咳嗽了,心疼点又死不了。

    ……反正装可怜不会引来注视,不如实话实说。

    陈礼把眼尾的目光从两三米外的桌边收回来,加快步子。她胃里现在翻滚得很厉害,随时可能吐出来。

    吕听扭头看到她嘴唇紧闭,竭力忍耐的模样,骂人的心思都提不起来了。

    吕听:“这边!”

    谈穗目送两人离开后,走来桌边坐下,和四五年没见过,刚刚又因为一直盯着吕听,没机会打招呼的许寄简单寒暄几句,看向谢安青:“好久不见。”

    许寄惊讶两人竟然认识。

    想到吕听是陈礼的经纪人,她喝了口酒,靠着椅背闭口不语。

    谢安青:“好久不见。之前走得急,没和你道谢,也没能当面道歉,今天就一起说了。”

    “多谢。”谢安青举杯,“抱歉。”

    前半句为两年前住在陈礼家那几天,谈穗给她找医生,通过手环盯她的体温,后半句为故意不吃退烧药,害她每天晚上都要因为高温报警过去一趟,休息不好。

    谈穗:“小事。”

    谢安青和她对视一眼,过去的事情就算是翻篇了。

    谈穗闲聊着问:“来这儿是休假?”

    谢安青:“嗯。”

    谈穗:“能休多久?”

    谢安青:“两个月。”

    谈穗:“时间很充足,可以好好放松。”

    谢安青又“嗯”了一声,后面的话经过喉咙,没怎么徘徊就说出来了:“过几天就走了,去别的地方转一转。”

    突如其来的预告。

    谈穗出声之前,许寄叠在上方的腿条件反射一样快速抬了一下,踢到桌子,上面杯盏碰撞,发出声音。她竭力克制,还是在开口的刹那,压沉了声音:“你姐说你会在这里待两个月。”

    谢安青:“她这么希望,但我没有住两个月的钱。”

    许寄:“我就没想收你的钱。”

    谢安青:“亲兄弟还得明算账,我哪儿来白吃白住的道。”

    是没有道,还是不想白吃白住,怕和她的关系变得不清不楚,许寄心里一清二楚。她之前最不担心的就是时间,两个月都够海水涨潮120次了,她不信人还能无动于衷。

    现在谢安青突然说要走,她……

    “许寄!”许从的声音猝不及防从后方传来,许寄用力咬了一下后牙,保持冷静,“嗯。”

    许从:“五点半了!”

    “又要坐直升机去追日落?”朋友打趣,“你对日落还真是情有独钟。”

    许从:“那当然!许寄说我出生在日落,只要我想,她就会一直在这天带我去追日落!”

    朋友:“为什么?又追不上。”

    许从无语:“就是一种承诺和期望好吧,表示我会一直有人宠,可以一直任性。”

    朋友们恍然大悟,看向她的目光露出羡慕。

    许从跑过来叫许寄。

    许寄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谢安青,直到许从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她才松开嘴唇说:“去换衣服。”

    然后迅速起身离开,像是一种回避,逃离。

    院里很快出现年轻雀跃的欢呼,跟许从保证,一定会在直升机飞过头顶的时候大声说“生日快乐”。

    陈礼吐完出来,脸色更白,问吕听要了口红遮难看的唇色。

    听到欢呼声,她往外看了眼。

    吕听收起手机,把刚从谈穗那儿问到的消息说给陈礼:“许寄有直升机驾照,楼顶就是停机坪,每年许从过生日,她都会带许从出去转一圈,追什么日落。”

    陈礼对这个消息没什么兴趣,弓身在洗手台上撑了一会儿,对着镜子补口红。

    补到一半,猝不及防想起某个带有偏向性的可能:许寄开的那架直升机,谢安青会不会同时搭乘?

    陈礼快速用指关节抹掉多余的口红,大步往出走。

    吕听:“你干什么去??”

    陈礼:“带她去看悬日。”

    吕听:“?”

    你一个地上走的能追上人天上飞的???

    陈礼原路找回来的时候,谢安青已经不在桌边了。

    许寄也不在。

    只剩谈穗靠着椅背,有一搭没一搭地喝酒。

    陈礼快步过来问:“她呢?”

    谈穗没吭声,下巴微抬,朝个方向指了指。

    陈礼立刻往过走。

    走到最后用跑的。

    谈穗跟陈礼的接触不算多,印象里,她只有见谢安青的时候用跑,比如两年前,谢安青生病那几天晚上,比如现在。

    吕听晚几步过来的时候,陈礼早没影了。

    谈穗起身挑了一下吕听的下巴,说:“你猜你老板等会儿是哭呢,还是哭呢?”

    吕听:“???”

    能不能滚远点啊这种冷血无情的女的!

    陈礼是在泳池边找到的谢安青,她走得很慢,但目的地明确:进许从家。

    进去之后做什么?

    上顶楼?

    上直升机?

    陈礼胸口起伏,呼吸急促,顺着和谢安青相反的方向一直走到她面前站定。

    谢安青停顿半秒,朝左侧了一步。

    陈礼跟上。

    她往右。

    陈礼挡住。

    谢安青抬头看向陈礼。

    陈礼额角覆着一层薄薄的汗,沾湿了几根头发,她已经不怎么痉挛的支气管因为跑这几步又变得很不舒服,抿唇低低咳嗽两声,说:“想不想看悬日?”

    “咳——”

    谢安青的耳膜被咳嗽声剐蹭,说:“不想。”

    陈礼:“我们去那边看。”

    陈礼手指出去才发现那边没有山,没有树,没有房屋,怎么可能有悬日。

    她立刻想改。

    可环顾一周,视野全都开阔。

    谢安青说:“这里只有日落。”

    赤。裸裸的真相被揭开。

    陈礼几乎拉远到目光尽头的视线顿住,半晌,收回来看向谢安青,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执拗地说:“有悬日。”

    话落,陈礼上前一步。

    在谢安青做出反应之前,倾身抱住她,把她的脸扶到肩膀前,说:“你现在随便找一个方向往过看。”

    陈礼下车之前换过高跟鞋,7.5公分,她的身高高出谢安青两三公分,加起来就有十公分左右的高度差,谢安青只要愿意保持现在这种像是撒娇、依赖一样微微弓身低头,把脸埋在她肩膀里,让眼睛不完全高过它的姿势,就会发现——

    “悬日就在我肩膀上,你任何时候抬眼都能看到。”

    陈礼的声音不高,说完之后,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包括自己的心跳和谢安青的呼吸。

    这一刻的静谧像极了那天的公交站。

    她恍惚觉得时间在倒流,速度快得视线逐渐模糊,拉成成片成片的线,即将倒流到指定那天时,她忽然感到肩里一空,低头看见谢安青从她怀里退出去,说:“陈礼,不要自欺欺人。”

    第74章 我又不那么重要,回头干……

    谢安青:“陈礼, 不要自欺欺人。”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平静的一句话,把陈礼所有的幻想拉回现实,把所有期望焚成灰烬, 把她打入地狱,她被羁押着,谢安青口袋里的来电铃声是阎王手中惊堂木,一声“喂”传来的时候,她的审判还没开始就直接结束,不留任何陈述t?机会。

    “小姑妈, 你快上来啊!就等你了!”许从兴奋急迫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 一半进入谢安青耳中,她晃神似的没听清楚,一半露在空气里,被陈礼听见,她看到谢安青动了一下嘴唇, 说:“嗯。”

    她答应了和别人去追日落,而非和她去找悬日。

    她认可了现在小姑妈的身份,而非给她一个机会, 找回弄丢在过去的女朋友。

    陈礼想到这里两脚一空,坠入现在和过去的时间夹缝。

    许从雀跃的声音透过缝隙悉数传来:“我们等你!”

    谢安青握着挂断的电话往里走。

    步子一动, 又一次被陈礼挡住去路。

    谢安青没再抬头, 没打算继续, 她记得折回去会有另一条路。

    谢安青步子由慢到快,真正提起来之后微微有一些乱,就是村里修桥期间有工人不慎跌落,她也不过快中有序,不是这样。她意识到之后尽力压着步子, 不去想原因,不让脑子里蠢蠢欲动的念头往上升,往出冒。

    转身刹那,又一次被陈礼攥住手指。

    谢安青握着手里的电话,因为力道太重,指骨被生硬的边缘硌得一阵阵发疼。她不禁回想起重逢后的几次对峙,软的硬的,冷漠的暴力的,含蓄委婉的直白伤人的,她把身上能有的情绪全都用给了陈礼,结果没有一点变化。

    难道还要她去求?

    未免过分了。

    谢安青眸色浓沉,嘴唇绷直,胸腔里酝酿着无名的火气,和沙滩上质问陈礼时的那种滔天的怒气不一样,那个让她失控,这个……

    谢安青不想想,但仍然在自查自检的某一秒发现自己喉咙发堵,眼睛热胀。

    她的平静,她无坚不摧的外壳。

    从陈礼出现那秒开始,就一直受到威胁。

    到刚刚,她抱过来,把再普通不过的落日放在肩上,变成壮观悬日,把有钱人家的花园翻转重置,变成小县城里破破烂烂的车站,把时间推回,把她哄骗。

    她终于成功地,把她打破了。

    或者,她一直就没有失败?

    谢安青不知道。

    小县城里的甜蜜记忆正顺着被陈礼打穿的破洞疯狂往出涌,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巨响。

    可她只有一双手,捂向耳朵就堵不住破洞,堵住破洞,耳朵就要被震聋,她早已经被打乱在沙滩上的秩序一瞬之间捉襟见肘。

    呵——

    谢安青放弃抵抗,空白颓然地望着地面,潮气从眼底往上漫,覆盖住一整双眼睛之前,手上倏地一松,有人影从她眼前闪过,下落。

    空气传来很轻一声“咚”。

    谢安青下意识眨了眨眼睛,聚焦视线,看到陈礼右膝着地,跪在了自己面前。

    “……”

    超出了所有想象力和现实感的一幕。

    谢安青沉重的心跳猝然撞上胸口,激荡思绪定格,一瞬不瞬看着陈礼弓身低头,牵起她左脚那根不知道什么散开了的鞋带,往一起绑。

    印象里,她灵活得只需要动用一根手指就能把她搅得天翻地覆的右手现在抖着,捉住鞋带又掉下去,反复拉扯了三四次才终于拉紧。

    然后有汗掉在谢安青鞋面上。

    声音震着她的耳朵。

    她目光轻晃,看到陈礼脖子里全都是汗,和再见那天一样,明明不是非常热的环境,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运动量,偏她就是出了很多汗,发丝都凌乱地贴在皮肤上。

    她这模样……

    像不健康的虚汗。

    谢安青垂在身侧的手指快速蜷了一下,收缩感拉回她一缕思绪,发现陈礼还跪着,她食指关节上有很明显一片口红印,在空中停了四五秒,慢慢开始往前伸。

    谢安青的目光无意识跟随。

    反应过来陈礼想干什么的时候,谢安青迅速往后退出一步,陈礼掀她裤脚的动作随之落空,没能成功看见她被捕兽夹夹过的脚踝留没留疤。

    就算没留肯定也很疼。

    钻心刺骨的疼。

    两年前,她们在西林遇见的时候都已经是十月初了,足足一个月的休养,她走路竟然还是有一点跛。

    还带着给她做的手串,还想和她谈恋爱,还喜欢她。

    她把最后一分力气也用在了挽回上。

    而她,明明都已经发现了她脚不对劲,抓住了她的肩膀。

    她都发现了。

    最后还是说“我走”。

    这么狠心的人,她会回头,敢回头才显得奇怪。

    陈礼手在抖索,嘴角快速抽动着,却连自嘲那种生性的笑都发不出来。她心里,联系了所有前因后果,举证了所有事实真相之后的绝对纯粹的歉疚、心疼和后悔成千上百倍膨胀堆积,几乎把她的胸膛撑破。

    她的肩压得很低,谢安青看不清她的表情。

    直升机旋翼高速旋转产生的巨大噪音在楼顶响起那秒,谢安青如梦初醒般动了一下,想绕过陈礼上楼。

    ……今天第三次被陈礼攥住手。

    “去年八月八号你去县城的梧桐大道了吗?”陈礼保持着低位的跪姿问。

    让人毫无防备的话题。

    谢安青一顿,心头猛地震颤紧缩,她抽出手,不假思索地说:“没有。”

    陈礼:“我去了。”

    谢安青:“……”

    陈礼:“去找我们躲过雨的公交站,找悬日,找你。”

    陈礼隔着裤脚看向谢安青脚踝的位置,说:“我说爱你,不是生需求解决不了。”

    “分开之后,我没再做过。”

    “没找过人,自己怎么弄都找不到感觉。”

    “我现在没有生需求需要解决。”

    “除了看到你和许寄接吻那天。”

    陈礼抬头。

    猝不及防的一个动作,视线撞上谢安青那秒,她还没有完全舒展的心头再次紧缩,漏掉了即将发生的一拍心跳,呼吸跟着受阻,胸腔开始发胀。

    这一系列的反应看似复杂,实则全都发生在陈礼抬头那一瞬间。

    而表情变化需要过程。

    那在陈礼看来,谢安青就依然波澜不惊,像超脱七情六欲的神仙,俯瞰她这个深陷感情泥沼的凡夫俗子。

    “我也想和你接吻。”她说。

    因为咬字过于清楚,里面的情绪过于浓厚,语速又足够缓慢,谢安青在听的时候就被动跟随重复:我也想和你接吻。

    似曾相识的话语经过舌尖,和她说过的哪一句逐步重叠。

    ——我想接吻。

    简单直接又渴望迫切。

    因为在那之前,一个从来没明明白白说过喜欢她的人,一次性说了好多种对她的喜欢——工作出色,会吹笛会刻章会做手串,能规矩正经,也能清爽活泼,有脾气又很乖——已经被遗忘的记忆蜂拥而至。

    谢安青受阻的呼吸,发胀的胸腔,她能感受到的所有不适迅速发展到脸上,一双唇紧紧抿成直线。

    但因为背光,陈礼又是仰头,看得不是那么清楚,她兀自顺着谢安青反问过她的问题,逐条往下解释:“我的事情还没办完,渔村那个电话,你听到了。”

    那说爱你,就和排名上升下降没有关系。

    “我只找过你,在梧桐大道上从凌晨找到凌晨,什么都没有找到。”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你没去过的国家,你没见过的城市。

    那说爱你,就不是找过之后发现没有人你比更好。

    “……是没人比你更好。”

    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不用对比,不用发现。

    陈礼起身,脖颈里的汗和膝盖上的土让她看起来格外狼狈:“我没想用钱买你。还在村里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爱钱。给你卡,是希望你想要什么就能马上买到什么,不用把愿望藏很多年。”

    “给你的鞋上有兔子……”

    陈礼眼泛红,说:“是我也爱兔子。”

    现在比你还爱兔子。

    爱你这只可爱脆弱的小兔子。

    陈礼确信语言的苍白,她赶了一天时间才到这里,原本希望用行动向谢安青证实些什么。

    但她不想跟她去看悬日,不愿意看她肩上的悬日。

    她就只能在胸膛被胀破之前跟她先说点什么,让她的委屈淡一点,愤怒减一点,脚疼浅一点。

    其实是让她自己在歉疚、心疼和后悔织成的网里好过一点。

    不然她可能又要发疯跳海,或者用最大的力气抓住她的手腕,不准她和别人重新开始,把事情弄得更加难以挽回。

    陈礼在嫉妒和冷静之间竭力保持缄默,把一如既往当成袖箍缚在右臂上的发圈拉下来,想帮谢安青把头发扎起来,这样坐直升机安全点。

    想到她时刻谨记的拒绝,现在冷冰冰的神情和自己不中用的右手。

    陈礼最终只是顺着她裤子口袋的缝隙把发圈装进去,说:“我没有想过再伤害你。”

    充斥着歉疚和悔恨的一句话。

    还像是保证t?。

    一字一句钻入谢安青耳中时,她在心脏一角捕捉到了明显的酸软,目光都被浸染了似的微微颤动。

    陈礼隐隐约约看到,呼吸一顿,喜悦升腾而起,紧接着说:“去年我找了你和悬日一天,没有找到,今年我能不能……”

    “和你们在一起”几个字出口之前,谢安青忽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许家偏门。

    游泳池里的水光在陈礼脸上浮动,她嘴唇张着,谢安青迅速远去的背影透过瞳孔抽离着她满身的筋骨,无情又干脆,她动了一下,延迟两年体会到了被抛下的滋味。

    她以前,一次两次跟谢安青说结束的时候,她就是这种感觉吧——清醒着被剥皮剔骨,竟然还想伸手拥抱那个残忍的刽子手。

    ……开什么玩笑呢。

    跟谢安青承受的那些比起来,她这点纯属无病呻。吟。

    谢安青连报复她都没有报复,又怎么会和“刽子手”三个字扯上关系。

    陈礼低下头,一动不动看着膝盖处那一片明显的土。她因为绑鞋带疼得明显的手正在慢慢恢复麻木,汗往下退。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升机起飞,此起彼伏的“生日快乐”在院子里响起时,陈礼顺着泳池走了一圈,回到院里。

    找到吕听之后,陈礼把车钥给她,让她帮忙叫代驾把车开回酒店。

    吕听问:“你呢?”

    谢安青人都跟许寄走了,悬不悬日的,就算找到也没有什么意义。

    吕听想叫陈礼一起回。

    话没出口,陈礼把藏在袖子里的手串捋到腕上,说:“我再找一找。”

    吕听:“……”

    热闹的生日宴随着直升机的起飞迅速落幕,一辆辆豪车从陈礼身旁疾驰而过,她走上公路的时候抬头,看见直升机只剩下很小一个黑点。

    就在太阳正中心。

    坐在那上面的人似乎只需要随便伸一伸手,就能成功追上落日。

    而她的悬日……

    走不出这条公路,就依然遥遥无期。

    走不出去,也触手可及。

    空无一人的楼顶,谢安青站在边缘,不论闭多少次眼睛,再睁开都还是能清清楚楚看到赤色的太阳悬停在古楼之上,躲不开,挥不去,掀不翻,更逃不掉。

    谢安青的手紧紧握成拳头,发圈都快要被她扯断了,还是没克制住成功拦截过许多次的眼泪,一滴又一滴砸在地上,视线终于变得模糊。

    许寄早就已经消失了的声音趁机在耳边复现:“不喜欢我,会回头去喜欢她吗?”

    第75章 2024.11.22

    二十几分钟前,楼顶。

    谢安青的出现对许寄来说无异于一剂强心针,她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快步走过来说:“把头发扎起来,还有衣服,你这身不行,我……”

    “许寄。”谢安青忽然出声,让一切激动和激动后的侥幸戛然而止。

    许寄看着谢安青,心跳迅速往下坠:“决定了?”

    谢安青“嗯”了一声,说:“你找时间和许从解释解释。”

    她今天是寿星,谢安青不好让她丢面子,所以一直没有反驳她那些越界的话。

    当面反驳对许寄的脸面也不友好。

    反正她在这里无名无姓,没人知道她是谁,无所谓单身还是在谈。

    但对许寄——

    谢安青说:“误会的人多了,你走到哪儿都会有人追问,以后不好和别人谈。”

    许寄:“我从见到你的照片那天起,就没想着要别人谈。”

    谢安青:“……抱歉。”

    许寄:“给我个由。”

    “忘了喜欢她,没忘了她不喜欢你不算。”

    “我可以等把上一段感情全都忘记,多久都等。”

    “怕会打乱我,把我牵扯进你的事里不算。”

    “我巴不得你让我能掺和一脚。”

    “因为突然发现有一点爱,比完全没有残忍得多,心里还在难受也不算。”

    “我有的是时间陪你重新开心起来。”

    “职业、身份、家境、性格……”

    “这些就更不存在问题。”

    许寄直视着谢安青的眼睛,寸步不让:“我要一个能说服我把一见钟情,两年等待,无数次被你姐回绝导致的失望和你突然来了,我兴奋得彻夜难眠这些东西一次性全部放弃的由。”

    这是相识以来,许寄第一次这么咄咄逼人。

    谢安青知道她是伤心了。

    她应该早点把话说死,可能难听,难看,伤脸,但怎么都比伤心伤强。

    “许寄……”

    “没有由,我不会接受。”

    谢安青的头发被直升机强劲的风扬得很高,凌乱发丝不断打在脸上,刷过眼睛,又疼又酸,她和许寄对视半刻,清亮的眼珠慢慢蒙上一层雾:“你应该能看出来,我还在受她影响。”

    是。

    早在发现她只对陈礼尖锐的时候就知道。

    那又怎么样。

    “只要你点头,我马上带你去别的地方,她绝对找不到。”许寄斩钉截铁。

    不出现,不接触,时间横跨,变成鸿沟,天大的影响都能变淡。

    谢安青摇了摇头:“不是她找不找得到我的问题。”

    许寄:“那是什么?”

    谢安青:“她曾经在我心里扎得多深。”

    许寄:“……”

    谢安青:“不管我承不承认,她的出现都像是一枚楔子打在我身体里,把那些年深日久,风化腐烂的缺口全都补上了,把她修补好了。我现在一身轻松,不纠结过去,是借了它的力,我能心平气和往前走,以后前程似锦,是沾了它的光。我只要好着,它就一直存在着。她存在着,我就一直是‘因果’里的果,我动不了她,她只需要稍稍动一下手指,把那枚楔子往出抽一点,或者往里掀一寸,我立刻就会失去稳定。”

    且是从从内部直接开始崩塌,她连伸手补救的机会都没有。

    像沙滩上,毫不犹豫甩出去的两个耳光,像刚刚已经没有必要了,还故意端起的酒杯。

    甚至于,她不动,她都会潜意识小心提防,敏感多疑。

    像她什么都还没有做,就收获了一声“自重”,一声“骚扰”,像周围那么多人,她只对她冷言冷语,处处刻薄。

    它(她)一直就在她身体里,不动声色,匿影藏形。

    谢安青被乱飞的发丝割红了眼睛,她看了几秒开始有降落趋势的太阳,声音变得不再平稳:“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许寄还沉浸在谢安青那段话带来的无力里,闻言微怔,说:“什么日子?”

    谢安青:“我们正式恋爱后,第一次约会的纪念日。”

    “很长,很充足的一天。”

    “我找到了疼我的人,让她给我买了一直想要的东西。”

    “那是我第一次主动跟一个人开口,说我想要什么。”

    “第一次想被满足,而且得到了满足。”

    “第一次跟一个人撒娇,说你让我一下,而不是强迫自己想办法做好。”

    “还是我第一次全身心依赖一个人,趴在她肩膀上看雨停了,太阳出现了。”

    我幸福了。

    “那一天承载了很多东西。”

    她当时想到的。

    后来发现的。

    那一天她们走得不远,去的地方不多,可每一件事情的发生都好像刻骨铭心。

    “像分水岭横在我的生命线上。”

    “往左,洪水暴雨,阴冷潮湿;往右,鲜花太阳,灿烂热烈。”

    “她让我在那一天觉得自己应有尽有。”

    所以去年的那一天她真没有回去吗?

    怎么可能不回去。

    绞尽脑汁找出一个送材料的借口去到县里,想方设法“上错”一辆公交经过车站。

    连衣服都是新的。

    六一谢槐夏亲自给她挑的亲子装,娃娃领,很可爱。

    印象里有人很喜欢说她可爱。

    她就在那一天穿得可爱。

    一路随公交摇晃着,余光反复扫过路边,去找那个废弃的公交站。

    到头也只找到地砖上黑黢黢的四个洞。

    像她不会再拥有的幸福一样,浸泡在冷冰冰的雨水里,冻得她浑身发抖,却不敢发出一声,一直忍耐到公交到达终点,人下完了,她一点一点把头抵在前排的椅背上,哭得天崩地裂。

    司机大姐是个很有眼色的人,没打扰她,也没赶她。

    但打了个电话给孙部长,说,“你常说可惜的那个女孩子在我车上,你来接她。”

    孙部长立刻就去了。

    她和孙部长之间除了工作,唯一的交集就是她奶。

    孙部长说,“安青,别让你奶担心。”

    简简单单八个字足够让她醍醐灌顶,立刻恢复清醒。

    她继续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喝酒,继续贴着路沿开车,到了这一年八月,她再次经过梧桐大道,孙部长说,“你这两年是不是变活泼了?怎么变的?”

    她笑笑,觉得自己终t?于看清了,看远了,觉得悬日那东西早就无关紧要,看见时波澜不惊,甚至能拍下来发一条和朋友圈风格完全不符的无聊日常,其实——

    “其实根本没有忘记,是吗?”许寄说。

    谢安青潮湿的目光虚晃一瞬,顷刻被泳池边的那个拥抱和陈礼肩膀上的悬日全然占据,她下意识掐着手指抗拒,立刻又抖着松开,消极地偏头看向别处。

    许寄说:“你乱喝酒,不好好开车,是为了保护以后的自己不假,你用痛苦欺骗自己,粉饰太平也是真。你根本没忘,只是在乎的人太多了,潜意识不得不及时出手帮你一起掩饰。”

    是吧。

    她以为对过去无感的时候,就是忘记了,过去了。

    实则可能只是那个打入她身体里的楔子与她完全融合了,感受不到异样了,或者是过去被放远了,暂时看不见而已,它们至今仍然实实在在的存在着。

    陈礼清楚一切方位,了解所有位置,熟悉得只需要像刚刚那样随随便便抱她一下,说几句话,她就立刻被缴械了。

    她在忘记这件事上不是不够努力,是陈礼太像花生细软但发达的根系,在她心脏的顶端落脚,往后不断向下延伸、生长,悄无声息,等到发现,她已经同她心脏里复杂丰富的血管长在一起,无法剥离。

    她扎根得何止是深。

    是早就野蛮地攻城略地,侵占了她全部的领地。

    她在提醒她不要自欺欺人,觉得太阳可以落在肩上,一切可以重来的时候,又哪儿是真的乌飞兔走,实事求是。

    ……她的指甲都在手心里掐酸了。

    接电话都没听清许从叫的她“小姑妈”。

    “去年我找了你和悬日一天,没有找到,今年我能不能……”后面的话也没有听完,它们太具迷惑性了,她一句句听到这里,连陈礼装进她口袋里的发圈都忘了要还回去。

    她说忘了好了不喜欢了是在骗谁?

    她的聪明能干究竟体现在哪里??

    她还需要努力多少年,偷喝多少酒,才能真的重新开始???

    她还能重新开始?

    谢安青眼眶热胀,鼻端发酸,快不抱希望。

    许寄的希望已经破灭了,她的头发被吹乱,看到谢安青站在空荡荡的楼顶,肩膀薄削,眼睛通红。她的五官和轮廓依然透着清晰的冷调感,却迷茫又疲惫。

    她原本还想再为自己争取点什么,话到嘴边忽然空白如纸。

    沉默冲破直升机的噪音在她们之间蔓延。

    触碰到谢安青已经极为单薄的身体的之前,许寄松了一直紧握着的双手,说:“小阿青,你没有我们想象的勇敢。”

    谢安青“嗯”了声,那个瞬间像是认命了一样,任头发缠住脖颈,强风掀翻衣摆。她说:“那刚好。”

    你们顺成章换个人一见钟情。

    许寄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微哽,没把后面那句说出来:但比我设想的,更让我想要保护。

    许寄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个人,她有被全世界喜欢的特质,却意外得容易满足。

    好像连刚会说话的小孩儿都比她难哄。

    区区一轮悬日而已,竟然就成了她的应有尽有。

    这么纯粹的人。

    还是想保护,想争取。

    许寄瞻前顾后挣扎不已,片刻后顺着还是无法完全压抑住的爱意开口:“来都来了,要不要跟我去天上转一圈?那里谁都看不见,你想怎么哭就怎么哭,不用忍着。”

    许寄想,谢安青可能没在这种时候照过镜子,才不知道自己这副把眼睛和鼻子都憋红了就是不肯掉眼泪的倔强模样,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让人心疼。

    许寄控制不住自己:“不想哭的话,就当是去给我留回忆的。好歹喜欢一场,给我留点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谢安青:“能拿得出手的都是难忘的。”

    留下来干什么。

    活受罪?

    许寄笑出了泪光:“真狠心。别说对不起,我现在正是最喜欢你的时候,不想听见这些。”

    “小阿青。”

    突然正式、严肃的声音。

    谢安青咽了咽喉咙,把积压已久的情绪咽下去少许,转头回来看向许寄。

    “不喜欢我,会回头去喜欢她吗?”

    ————

    这是许寄带许从离开前,和谢安青说的最后一句话。

    谢安青当时没有回答。

    时间不等人,再磨蹭下去,许从就追不上日落了。

    她现在一个人站着,看着古楼上倾尽全力也躲不开的悬日,慢慢弓了身体,在空荡荡的楼顶蹲下来抱着膝盖,哽咽似东谢村最大的一场暴雨。

    “对她来说……我又不那么重要……”

    回头干什么。

    第75章 红枣小米粥。

    夕阳转瞬即逝, 谢安青觉得自己只是一个低头一个抬头的时间,天就黑下来了。一场只下在她眼睛里的暴雨逐渐开始变小,停止, 她抱着膝盖,又在上面趴了很久才站起身自己——胳膊上都是从眼睛里掉落的水渍,抬手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套在腕上的发圈,她停顿了几秒,摘下来装回口袋。

    这个发圈和她常用的一模一样。

    在一起的时候,陈礼可能从她桌上捡过, 可能从她手上、头发上拆过, 可能拿过哪一根她正在用的。

    她手里可能有她的发圈,但塞进她口袋里的这一根一定不会是她拿走的那一根。

    她这些发圈均价不过几毛。

    价值低廉的东西,没有那么长的使用期。

    谢安青擦干眼睛下楼。

    许从家周到,安排了车送她回去,被她婉拒。她想一个人走一走, 把脑子里多余的记忆、声音清干净,才能静下来心继续做渔村的整改计划。

    谢安青顺着外面亮却空荡的路走了很长一段,双眼上的肿胀感和酸涩感逐渐淡下去, 饥饿感漫上来的时候,她上了返程的公交。

    中间倒两趟。

    最终回到酒店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铺着地毯的走廊里静悄悄的, 稍微一点动静都会被自动放大, 比如又一次松开的鞋带随着步子打在地毯上,比如哭得太久太激烈的眼睛眨动时会发出声响。

    一声音色熟悉的咳嗽猝不及防穿插进这两道声音之间时,谢安青停下脚步抬头,看到自己房门边靠着个人——身形高瘦,皮肤白皙, 简约但高级的套装和高跟鞋让她看起来格外有气质,她应该从容大方或者高傲压迫,只要站着就一定脊背笔直,肩骨舒展,此刻却弓身曲腿,衣摆起伏不平,微乱长发毫无精神地随着低头动作垂在脸侧。

    她是陈礼。

    听到脚步声,陈礼下意识转头往过看,好像这个动作她已经做了千千万万遍,熟得快成为本能。

    包括紧随其后的失望。

    陈礼扫一眼便转回去,目光迅速下垂暗淡。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她蓦地一顿,迅速抬头看回到谢安青身上。

    这次没有等错。

    陈礼立刻反手抵了一下墙壁站直身体,说:“回来了。”

    声音哑得不可思议。

    紧跟着还咳了一声。

    谢安青站在离她六七米的地方,视线从她喉咙处经过时,短暂地抿了抿嘴唇,静止两秒,才重新提起步子往门口走。

    陈礼被无视,垂在身侧的手蜷了一下,伸进口袋。

    谢安青走路目不斜视,走到和陈礼肩膀齐平的位置时,忽然看见她抬起手,递过来一张照片。

    “我找到了。”陈礼说。

    谢安青的视线本来就低,不用挪动一寸就能看清楚照片上的内容——古楼上的悬日,和她在楼顶看见的角度不同,高度折半,光线应该调过了,不然会有很重的暮色。这张照片很明显拍在一切快结束的时候,细看,整体画面都有一些虚晃,像是拍得非常着急,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导致。

    谢安青目光从眼尾扫下去一缕,看到陈礼右手装在口袋里,左手稳稳地把照片递在她面前,说:“这次不是自欺欺人,我找到了。”

    她离开许从家后,一路顺着往下走,走到天色开始变暗,以为今年依然什么都不会找到的时候,一位年轻的母亲带着女儿从她旁边经过,说:“宝贝,你再哭下去,冰淇淋要化了。没有第二支哦。”

    那个声音穿透耳膜、时间,和哪一年她因为一脚踩空摔下舞台,错失了元旦晚会主持机会时,陈景弯腰在她面前说的话重叠,“阿礼,裙子脏了可以洗,头发散了可以绑,哭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把下一次机会也错过去。”

    她听着那道声音如梦初醒,一改颓丧心情,迈开沉重的t?双腿大步往前跑,拐过下一个弯,视线豁然开朗,夕阳就在古楼旁边的地平线上。她立刻用手机拍下来,赶回酒店处、打印。

    原本想用她再擅长不过的照片处技术让太阳重回古楼之上,她有绝对的自信做到谢安青分辨不出来真假。

    打印之前,还是让它落回去了。

    谢安青好哄又难哄,容易满足也格外较真,走捷径到不了她身边。

    陈礼捏着照片,目光不错地盯看着谢安青的眼睛,等她反应。

    她眼皮肿胀,始终低头看着照片不言不语。

    走廊里的寂静把陈礼的期待变成消耗品,每一秒都在磨损变少,耗干之前,谢安青的身体忽然动了一下,陈礼捏紧照片。

    下一秒,陈礼看到谢安青把视线从照片上拉开,经过她,朝门口走去。

    “……”

    陈礼的心脏已经在那阵静默里无限接近地面,从这个可以忽略的高度砸下去,发不出什么声音,只有瞬间挤压带来的酸胀不适在一点一点往上蔓延。她看了眼照片,把手垂回去说:“早点休息。”

    陈礼转身离开。

    谢安青却一动不动站在门口,手里的房卡越攥越紧。她门上挂着一份外卖,和那晚许寄带过来的不是同一家,甚至一南一北,差了几乎一整座城的距离,她完全没必要把它们联系在一起,但脑子就是不受控制地非要把它们画上等号。画完一个不够,还要再加一个,在右边写上两个清晰的大字:陈礼。

    “陈礼!”谢安青的声音突如其来,在没有一点杂音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楚。

    陈礼滞重的步子一顿,听到谢安青说:“有没有悬日重要?”

    八月八重要?

    梧桐大道重要?

    我……

    重要?

    后面这几句谢安青一句都问不出来,失望的滋味太难受了,她又不会回头,问也没有什么意义。

    对啊。

    都到这个份上了,问有什么意义。

    谢安青攥着房卡的手倏然放松,贴向门锁。

    “滴——”

    “重要。”

    门锁开启的声音和陈礼的声音同时传来。

    谢安青手指轻颤,余光看到陈礼站在不远的地方望着自己,说:“我有你的时候才有的它,所以它重要,很重要。”

    是吗?

    “咔。”

    谢安青推开房门往里走,自嘲的话只说在心里:一个不那么重要的人给你的东西,它真重要吗?

    不重要。

    重要也不过一时兴起,维持不了多久。

    门在谢安青身后关上。

    陈礼站在走廊里,听到了外卖袋子摩擦门板的声音。它和她一样,被抛下了,孤零零地摇晃着,彻底静止那秒,手机猝不及防在陈礼口袋里响起。

    陈礼先按了静音,过几秒才拿出来接听:“喂。”

    钟妩:“新的施工计划已经和景石谈拢了,明天开始采购。”

    陈礼:“我明天一早回去。”

    钟妩:“我能处。”

    陈礼:“我知道。我回去还有其他事情。”

    陈礼看了眼谢安青紧闭的房门,压着声音和所有的失落离开。

    走廊里很快恢复安静。

    谢安青白天耽搁了差不多一天,只能晚上加班加点做渔村的整改计划,她把小吧台上的水果和点心都吃了,当是晚饭,之后一忙就是两点。

    翌日还起了个大早,准备踩着上班的点到渔村村部,就计划初稿和他们进行讨论。渔村不论经济环境,还是生活环境都和东谢村迥然不同,她的计划必须结合渔村实际反复修改,才有可能起到积极作用。

    过几天,她还要和村书记上山看看。“山海经济”模式下,渔村的主要收入除了海洋捕捞、海水养殖等,旅游也是重中之重。村书记说山上有一块网红石,火过一阵子,后来突然就没音了,让她帮忙看一看问题出在哪里。

    谢安青带上电脑下楼吃饭。七点的餐厅还没什么人,她一进来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饶之和Flora。

    没有陈礼。

    谢安青就近放下包,去拿早餐。

    饶之昨晚被Flora拉去酒吧通宵一晚,这会儿昏昏欲睡的,吃东西都在打盹。感觉到有人在桌下踢她,她木了半天才抬头看向对面挤眉弄眼的Flora。

    “??”

    往后边看?

    饶之慢慢吞吞转头,看到谢安青的瞬间精神一震,恢复清醒。她不清楚昨天发生了什么,只在傍晚接到过一个吕听的电话。

    “盯着陈礼,她十二点还没有回去的话,马上给我打电话。”

    “礼姐怎么了?”

    “现在还没怎么,但是离哭不远了。”

    “……”

    饶之是在十一点听到的开门声,确定陈礼回来之后,她和吕听说了声,被Flora拉出门喝酒,一直到刚刚回来。

    她们昨晚说了很多话,大部分关于摄影,偶尔提及陈礼。

    Flora当时已经有点喝醉了,她用左手食指点了点她的右腕,大着舌头说:“陈这只手本可以拍出这世上最震撼最美妙的照片,她却毫不犹豫把它给了心里那个姑娘。你知道吗?在当时,她已经死了,陈还是毫不犹豫给了。”

    饶之想到这里突然起身,椅子在地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吱——”

    谢安青背对两人坐着,闻声朝眼尾看了一道,拿起筷子吃煎蛋。餐厅没铺地毯,人走动的声音一清二楚,她听到有匆促的脚步跑着离开,不久又跑着回来,把一个打包盒放在她手边,喘着粗气说:“红枣小米粥。”

    谢安青咀嚼的动作停顿片刻,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抬头看向饶之。

    饶之额头冒了点汗,语速很快:“礼姐手机上的日历提醒有一项是例假,我知道她不是这几天,她也不喝这个粥。”

    但提醒上清清楚楚写着:例假,红枣小米粥

    她看见过一次。

    谢安青:“你觉得是我?”

    饶之:“只会是你。礼姐身边没别人。”

    谢安青:“我身边也没别人。”

    没别人,就轮不到谁关心。

    饶之:“……”

    谢安青把电脑包挂在肩上,起身说:“多谢好意,但不是我。”

    谢安青走得很干脆。

    饶之站在桌边愣了半天才伸手把打包盒拿起来,往自己和Flora那桌走。她不觉得自己猜错了,她跟陈礼的时间是还不长,但把她的忙碌真真切切看在眼里,她每次到工作室都是咖啡不离手,争分夺秒地工作工作工作,例假这种芝麻大点的生活小事根本不会进入她的关注范围。

    除非它和哪个很重要的人相关。

    饶之肯定。

    谢安青也几乎猜到。

    她的例假周期是34天,每次从下一个月多占几天,均匀叠加着,哪一天都可能轮到。饶之看到那次也许刚刚好轮到了那个月的这一天。

    所以陈礼一直在算着?一次性算了很多个月,还是每个月的提醒到了再去算下一次的?这么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犯得着她放下超越一切的仇恨来记?

    她又不痛经,不难受。

    谢安青步子越踏越快,经过前台倏地被叫住:“谢小姐?”

    谢安青一顿,转头看过去。

    前台微笑:“真是您呀,您一直戴着口罩不好认。这儿有您的东西。”前台双手捧着一个信封说。

    谢安青下颌绷紧又松,走过来接住:“谁留的?”

    前台眼观鼻鼻观心,说:“陈小姐。”

    谢安青脑子里只有一个“果然”。她说了声“谢谢”,随手把信封装进口袋里,去赶早班公交。

    公交上只有零星几个人。

    谢安青坐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拿出信封拆开。

    里面有一张纸,写了几行字。

    【8月8号

    吃药:23:19

    8月9号

    吃药:07:12

    咳嗽(8号晚):14次

    我吃药了,你不要抿嘴。

    也不要哭,我最怕你哭。】

    黄怀亦书房,她只是眼睛一红,她就把滚烫的茶水洒了;

    麦草垛前,她真哭起来那一秒,她的脑子直接变成空白,不管不顾地把她拉过来接吻,带回家发生关系。

    她那么冲动,是因为怕她哭吧。

    陈礼坐在去机场的车上,回想着这些久远的画面和昨晚在谢安青房门口咳嗽时看到的,她不自觉抿紧的嘴唇。

    她自己可能都没发现这个下意识的反应,只是停顿了两秒,就开始风平浪静地往过走,不准备她。

    可在她看来,这个动作足以抵消所有的冷淡。

    因为它代表着担心、关注、在意,代表谢安青的无视背后仍有她一席之地。

    这种发生在小事上的情绪起伏,比海边生死一线的强烈爆发更能触动她的心脏,毕竟,大开大合的碰撞大多是冲t?动作祟,深入细枝末节里的才是喜欢和爱。

    她在那一秒欣喜不已。

    随着谢安青的走近,她眼睛上的红肿越来越明显,她的欣喜一瞬之间烟消云散,只剩她的眼睛刻在她脑子里。她昨晚洗澡、做梦都是她在哭,早上醒来,心脏像被指甲密密匝匝全部掐过一遍一样,呼吸都是酸疼的。

    然后就发现了——

    以前应该就很怕她哭,她只要眼睛一红,天下的委屈好像都是她的,让人根本没有办法不心疼,不心动。

    现在更怕。

    怕她越哭越觉得她可恨,越不想她。

    第76章 咬。

    她怕, 又没有什么办法解决,脑子里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按时吃药,尽快好起来, 至少先让谢安青不再因为她咳嗽抿唇,不再潜意识地腾出一份目光给她这个,把她的心伤透过的恶劣前任。她现在要是被追被哄被讨好的对象,不该也不必先对她低头侧目。

    陈礼这么想着,在离开之前给谢安青留了纸条,向她报备健康状况, 希望她今天心无挂念, 能有一个好心情。

    然而公交车上,谢安青看着那几行笔锋不再凌厉,甚至撇捺折钩全部都隐隐发虚的字迹,眼睛反而越来越涩,越来越红。

    她被陈礼看穿了。

    也是。

    陈小姐多厉害的, 恋爱一谈13次,从没出过差错,她连那些把感情当利益, 动不动就要挟,就爆料的经验人士都能游刃有余地应付, 何况她这种初出茅庐, 又喜欢在她面前犯贱, 喜欢对她倒贴的傻子。

    她的海说跳就跳,耳光说挨就挨,早就已经把她看穿了,笃定她还在意,还没忘。

    比她自己看穿得都早。

    才敢这么肆无忌惮纠缠, 逼近。

    她怎么会没有命令她不许和别人重新开始的底气。

    所有的爱恨进退不都掌握在她手里?

    她可太有驾驭谢安青这种傻子的办法了。

    她弯的腰,低的头,屈的膝,有哪一样是白费,还用得着继续放低姿态,说什么“我最怕你哭”?都已经看透了,都笃定了,和从前一样步步紧逼,步步为营不就好了,管她要不要,哭不哭,管她几时例假,几时吃枣??

    对陈礼后知后觉的愤怒和对自己一览无余的嘲讽在谢安青胸腔里交织着。

    被陈礼记在日历里,被她记在心上这个事实带来的委屈怨怼影影绰绰,难以捉摸。

    无法忘记她,又没有由回头的对立关系已经在昨天的悬日之下明确建立。

    谢安青静静地靠坐着,错综复杂的情绪藤蔓在她身体里疯狂生长,她被缠绕捆缚,无意识捏皱了手里的纸张。凸起的坚硬棱角刺扎着她的手掌,她完全感觉不到,只在车子到站时大跨步下车,径直走向路边的垃圾桶——

    “谢书记。”渔村书记一大早就情绪饱满的声音猝不及防在前方响起。

    谢安青刚伸到垃圾桶前的手一顿,下意识收回来,将纸团装进口袋。

    渔村书记把电动车骑到谢安青旁边,说:“从村口走到村部还挺远的,我过来接你。”定睛看到谢安青紧闭的嘴唇和隐隐潮湿的眼睛,渔村书记担心地问:“谢书记,你没事吧?”

    谢安青垂眸避开对方的眼睛:“没事。”

    渔村书记短暂沉吟,没有选择追问,她等谢安青坐好了,默不作声地拧下油门往村里走,之后一整天,没再从谢安青身上看到任何异样。

    也可能一秒不停,所有人都打着哈欠午休时,她依旧坐在电脑前全神贯注工作就是最大的异样。

    西林。

    陈礼咳嗽过后,从包里掏出手机,更新今天的咳嗽次数。

    她直接发在谢安青的微信上。

    每次发出都会毫不意外地收获一个红色警告和一条验证提醒,很刺眼,她的手指在“发送朋友验证”上停了很久,最终只是锁屏手机,继续等时间。

    现在是中午一点十分,她人在西林大酒店的地下停车场,师飞翼和宓昌在楼上请人吃饭——分开的两个包厢,各聊各的项目。这次是宓昌先定的地方,陈礼收到消息后,让韦菡的人把师飞翼也约在这里,目的自然是让他和宓昌遇见。

    对师飞翼,度假区三区动工,代表项目进入最后阶段,最终成了,他一飞冲天,在景石的地位直线上升,败,多的是人冷嘲热讽,将他取而代之,或者架空权力,让他这个接班人形同虚设。

    他本身就不敢掉以轻心,韦菡的人再趁机敲打敲打,他手里的人和资源必定会无条件向度假区这边倾斜。

    这正是陈礼需要的。

    她们的计划始终都是在师飞翼把所有资金、人力都投入到度假区项目中,加快进度,等项目临近收尾,返工需要付出巨大代价时,沈蔷再公开质疑他抄袭。项目将被立刻中止,很快工期延误,木森顺成章地对景石进行天价索赔。届时师茂典为保儿子不坐牢,为保景石的名声,不得不私下抵押股权给借贷公司。这些股权最终不是被悉数买回,而是回到陈礼手里,师茂家父子变得一无所有。

    师飞翼和乌杨之间吃里扒外的劣质建材的生意,不过是陈礼临时加码。他们越不把游客的命放在眼里,事情曝光后死得越难看,如此才能勉强抹平乌雨和谢安青吃得苦,受的罪。

    对于这点,陈礼记得再清楚不过,所以她今天来这里不为别的,是要百分百确保师飞翼会为木森的项目投入所有。

    借宓昌的手。

    宓昌为师茂典当牛做马十四年,师飞翼一回来,景石立刻没了他的份儿,他不满不甘心;他没有拿得出手的项目傍身,在景石得不到尊重,一心希望拿下度假区这个标,结果也被师飞翼抢走。他这个景石二把手的地位一再被威胁撼动,早就坐不住了,前年想尽办法,和师飞翼前后脚拿下了另一个主题小镇的建设项目。

    两人现在都在比速度,谁先做成,谁就占了先机。

    宓昌有经验,能力也不差,他的存在对师飞翼来说充满威胁,把他利用好,不怕师飞翼不急,而且只需要用到最简单的方式。

    “叮。”

    微信响起。

    陈礼收拢思绪,解锁手机看了眼。

    是韦菡的人发来的信息:【师飞翼准备走了。】

    陈礼:【OK】

    陈礼下车上楼,打着空电话进了宓昌的包间。

    宓昌和陈礼接触不多,唯一知道的是,师茂典在她父母出事后抚养了她,稳住了景石,那在他看来,陈礼对师飞翼再看不惯,也始终站在师茂典那边。

    和他对立。

    所以看到陈礼的瞬间,宓昌防备心乍起,又立刻拿出他圆滑的处事态度,热络起身:“礼小姐,您怎么在这儿?”

    陈礼眉心微蹙,对着没有进行任何通话的手机说:“先挂了。”

    然后“挂断”,抬眼看向宓昌:“谈个拍摄。”

    宓昌:“您的包厢号是?”

    陈礼:“209。”

    宓昌:“这里是206。”

    陈礼眉心更紧,像是真的意识到自己走错包厢后的不悦。

    宓昌笑道:“6和9比较像,您刚才在打电话,精神不集中,看错很正常,我找人带您过去。”

    陈礼:“不用了。打扰。”

    陈礼转身往出走。

    宓昌给手下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招呼好包厢里的人,随即快步跟在陈礼后面出来,表面是尊重她这个前“景石小公主”的身份,实则确认她是真走错了包厢,还是另有目的。

    宓昌出来后,快速左右观察。

    没什么异常。

    宓昌立马恢复滴水不漏的笑容,恭维道:“还是我送您过去吧。”

    陈礼:“几步路。”

    话落,陈礼径自离开,进了209。

    宓昌站在门口,再次确认周围没有异常后才放心地回了包厢。他这一举动的意义是自保,在恰好准备离开,恰好看到陈礼被小心翼翼送出包厢的师飞翼看来却截然不同——他越是谨慎,师飞翼越觉得他和陈礼之间有什么见不了光的谋划,比如他们合作了。陈礼可以借宓昌在景石的便利,回到景石,宓昌则成了陈礼回归景石最大的功臣,可以靠她一步登天。

    到那时候,景石还有他的份儿?

    师飞翼危机感骤起,看到陈礼从209出来,朝电梯厅走。

    他立刻拎着外套跟上。

    陈礼眼尾扫向后方,唇角冷笑一闪而过。

    几乎同时,师飞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阿姐,好巧。来这儿怎么不和我打声招呼,我好请你吃饭啊。”

    陈礼单手插兜,肩背舒展,像是没听见师飞翼的话一样,目不斜视地看着电梯。

    师飞翼眼神一暗,抓紧t?外套:“不会是因为要见什么不能被我知道的人吧?”

    陈礼依旧不语。

    师飞翼前脚还没搞定沈蔷,后脚又多了陈礼和宓昌,他快步绕到陈礼正前方,阴沉目光死盯着她:“阿姐,你不是一直对景石没什么兴趣吗?怎么,手废了,事业毁了,在外面混不下去,所以想回来景石坐享其成?”

    师飞翼最后一句话充分向陈礼证实,她刚刚那一场走错包厢的,低劣无趣的戏码演到他心上了,他急了,那她自然也得恰到好处地给出一点反应,继续往下演。

    于是陈礼凉薄的目光终于动了动,对上师飞翼。

    师飞翼:“被我说中了?别怪我没提醒你,现在的景石早就不是你爸妈的天下了,你就算回来,一不懂建筑设计,二没人做你的后盾,你能在这里站得住脚?”

    “呵。”师飞翼狞笑:“阿姐,今时不同往日,我手里握着景石十年以来最大的项目,你拿什么跟我比?脸吗?也不是不,啊!”

    师飞翼猝不及防被抓住头发,一头磕在电梯门上,疼得他失声尖叫,目眦欲裂:“陈礼!”

    陈礼不慌不忙地甩开师飞翼,左手插回口袋:“知道打不过我,所以从来不敢跟我动手,我挺欣赏你识时务这一点,可都挨了这么多顿打了,怎么还是改不了喜欢在我面前狗叫的毛病?”

    师飞翼头晕眼花,额头剧痛,和神经病一样抓着头发低吼:“最迟年底,度假区的项目就能落成,到时他宓昌除了滚蛋没有第二个选择!你能指望他什么?陈礼,我们走着瞧!”

    陈礼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走进电梯转身,门在她面前徐徐关上。

    视线彻底被阻隔那秒,陈礼脸冷下来,拿出手机微信韦菡:【师飞翼急了,景石里他能动的人和钱很快会全部投到木森的项目上。】

    那就离师茂典拿股权去做抵押贷款不远了。

    陈礼说:【我现在去见沈蔷的母亲。】

    韦菡:【我们已经去过了。资金三天之内到位,只等师茂典开口。】

    意思是,陈礼不用再重复去一遍了。

    陈礼:【你们是你们,我是我。】

    师茂典的贷款将以亿为单位,不是小数目,如果没有沈蔷,她母亲绝不可能蹚这趟浑水。

    这个人情,她日后无论如何都要还清。

    在此之前,她首先要表达出足够的诚意和态度,所以不论沈蔷和韦菡去了与否,她个人都必须再亲自登门拜访一趟。

    韦菡没再说什么,只提了句:【晚上一起吃饭?沈蔷出差了,我有时间。】

    陈礼伸手拉开车门。

    “咳——”

    陈礼:【不了,我定了去东林的机票。】

    信息发送成功,陈礼从和韦菡的对话中切出来,点进同谢安青的,更新咳嗽次数:6次,13:57:23。

    一如既往的惊叹号和验证提醒。

    陈礼收起手机上车,在沈蔷母亲这儿待到三点半,和她谈妥所有细节后,出发赶往机场。

    东林下雨了。

    陈礼搭乘的航班刚刚进入东林地界的时候,还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一路向东到达酒店,突然暴雨如注,伞都撑不住。

    陈礼敲出来根烟咬在嘴里,微偏头点燃,“咚”,她随手扔下打火机,走来暴雨的窗前站着,一边抽烟,一边走神似的看着雨幕外模糊的沙滩和海。

    转眼九点,天早就黑了。

    陈礼把沾了烟味的衣服随意脱在地上,赤身进来卫生间刷牙洗澡,化妆卷发,然后拿出空白的纸和信封,把今天咳嗽的次数和吃药时间写上去,关灯出门。

    她一路走到谢安青房门前,抬手轻嗅指尖,确认身上只有香气,没有烟味后敲响了谢安青的房门。

    “叩叩。”

    里面没有声音。

    陈礼站了几分钟,转身下楼,和早上一样把信封交给前台:“谢小姐明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帮我交给她。”

    前台:“谢小姐今天还没有回来,可以在她回来的时候给吗?”

    陈礼眼眶紧缩,语气冷了半分:“确定还没有回来?”

    马上就十点了,再晚几分钟,公交都会停运。

    外面还下着这么大的雨。

    前台:“确定。”

    陈礼从通讯录里找出两年前存的谢安青的电话,毫不犹豫点下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

    “把她电话给我。”陈礼说。

    前台迟疑:“我们不能随意透露客人信息。”

    陈礼:“那就用你们的电话给她打。马上。”

    陈礼只是面无表情的时候就已经很有气场,现在声音再一沉,前台吓得连忙从系统里找到谢安青的电话,拨出去。

    空气静了几秒。

    前台抓着电话说:“关机。”

    陈礼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大堂,一头扎进了暴雨里。

    五公里之隔的谢安青正坐在公交上等公交。

    他们这趟抛锚了,司机给同路线的下一趟打了电话,说是半小时之内过来接他们,实际已经过了快一个小时。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车队应急处部门的人没到,他们也没车接,早就已经有人等得不耐烦,开始大声抱怨。

    司机除了说软话不断安抚,没什么好办法。

    谢安青沉得住气,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她从手机到电脑,旁若无人地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完善渔村整改计划。

    到最后一段,谢安青模模糊糊听见声“滴”,很长。

    车上其他人也都听到了。

    他们下意识以为是来接他们的公交到了,遂齐齐转头过去,却只看见一辆黑色的私家车停在路边——车模很深。不深也不可能在大雨的夜晚看清里面的人。

    除非她下来。

    陈礼撑伞走到谢安青所在的窗边,抬手敲了敲。

    原本怨声载道的车厢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有意无意观察着谢安青。

    谢安青腿上放着电脑,隔着被雨水模糊的玻璃,低头同陈礼对视。

    大雨的噼啪声掩盖了两人之间一切的情绪碰撞。

    “叩叩。”

    又一阵玻璃敲击声传来,有人酸溜溜地说:“喂,她好像是来接你的,你怎么不动啊。”

    司机也注意到了,她顺手打开车门,想着谁下去,或者谁上来。

    没等有结果,来接他们的公交终于磕磕绊绊地赶到,司机顾不上其他事情,赶紧站起来指挥大家下车换乘。

    谢安青坐在最后,下车肯定也在最后,她走下台阶的时候,其他人早就已经冒雨跑上了另一辆车。她头顶没雨,脚下有很深的积水,几乎盖过鞋面。

    陈礼把已经很偏的伞往她这边又倾了倾,说:“太晚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嗯。

    谢安青也觉得这种天气坐车很不安全。

    刚刚等车的时候,好几个人担心他们今晚还回不回得去住处。

    如果人人都能像她一样,在耐心耗尽,忧心上头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敲响了自己的玻璃,获得了让所有人羡慕的,可以先行脱离危险的机会,那该是件多窝心多幸福的事情。

    它产生的短期效果可能是她们在安全回家,或者上车的一瞬间就难分难舍地吻在一起,表达喜悦爱恋;长期的,也许要记她的好一辈子。

    那是对相爱的两个人。

    对她们——

    谢安青抬头看着陈礼,身体里已经沉寂一整天的愤怒嘲讽、委屈怨怼和忘不了、爱不起的对立关系导致的迷茫感、疲惫感蜂拥而至。

    她完全消化不了。

    她为做渔村整改计划,今天一秒不停,几乎花掉了身上所有的精力,现在只剩一具被情绪藤蔓死死缠住的干枯躯壳,站在随时准备漫上来的雨水里,飘摇着说:“陈礼,我好像求过你。”

    “……”

    陈礼看着谢安青过分平静的双眼,心一磕,听到她说:“我说,下次我就是死在路上,你也别来找我。”

    预料之中冷淡,意料之外的刺痛。

    陈礼快速攥了一下伞柄,咬着牙又松开,反复几次后,她说:“我没答应。”

    谢安青:“命是我的,不用陈小姐你答应。”

    陈礼:“???”

    谢安青对生死的轻描淡写是现在这个陈礼最忌讳忌惮的事情,它和前面那些冷言冷语带来的痛感截然不同,里面更多的是酸楚,是怨念,是两年噩梦被焚烧时,浓稠的烟雾和被烟雾熏红的眼睛。

    陈礼呼吸沉重,嘴唇干枯,死扣着伞柄说:“好。”

    这声“好”是相遇以来,她第一次直观、主动顺应谢安青的意思。

    放在当前的语境下,像是又一次的舍弃。

    那么轻易。

    显得放在前面那些纠缠、示好有些可笑,衬得谢安青至今没有忘掉她这件事有些愚蠢。

    谢安青张嘴想应一下,没发出声音,酸胀喉咙里一声短促t?的笑发生在她垂眼的瞬间。

    就是说啊。

    没那么重要。

    还好昨晚没把那些不该问的话问出来,不然显得她多可怜。

    这里是东林,没人能和从前一样说接就可以马上过来接她。

    谢安青咬着发酸的牙根,后退了一步。

    陈礼意识到她要走,想也没想用右手攥住她,把“好”后面的话补完:“我以前就管不住你,以后估计也不敢管。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哪天真要死了,我就去跳海,跳楼,跳悬崖,不信跟不上你,找不到你。谢安青,我说到做到,不信你就去试!”

    突然的转折。

    和陈礼的脾气性格完全不符的,破罐子破摔一样的措辞和态度。

    谢安青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陈礼,她脑中倏地一空,张口欲言。

    发出声音之前。

    后面那辆车上的乘客和司机开始不耐烦地催促她上车。

    她的手被陈礼松开,口袋里插进来一把伞。

    陈礼说:“上车。我不骚扰你。”

    束手无策的妥协和对陈礼来说,极为陌生的赌气,她看着谢安青,觉得眼睛越来越涩,越来越热。

    “滴,滴滴——”

    公交司机突然按下喇叭。

    谢安青回神,大步转身上车。

    五十多个人把车厢挤得满满当当。

    谢安青半是空白地抓着扶手,脑子里反复回放陈礼说过的话,她过去的好,一次一浪,不断把她往回头才会看见的岸上推。

    那里有前车之鉴,对她来说荆棘密布。

    她光是想一想,就觉得浑身泛疼,腿和手臂麻了一片,可陈礼还是不放过她——她和她的车灯一直跟在后面,把今天的路照得比前几次都要明亮。

    雨天路滑,本来就不好走,再加上车里人多,司机更得小心谨慎。

    于是短短五公里的路程,他们愣是走了四十多分钟才到。

    外面还在下雨,到站的人都是一下车就马上跑着离开,只有谢安青步子迟缓,口袋里插着伞却没有撑。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扔进了一座名为“陈礼”的孤岛,四面环海,没有船只,她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走不出去,又死不了。

    岛上物产丰富,水源充足,随时随地滋养着她贫瘠的生命。

    她迷茫而无力。

    没发现绿植茂盛的小路上,有树枝横出来,黑漆漆的,像极了那年伸在山边的钢筋。她走在上面一抬眼,久违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这一秒,谢安青再次体会到了什么是自欺欺人。

    她自以为对钢筋穿透脖子这个画面早已经习以为常,其实不过是每一次的逼近都有心准备,不过是清楚再密集迅猛的树枝都不可能真的穿透车身,刺入她的脖子。她用51次的骗局把自己打造成无坚不摧的模样,现在被一根树枝轻易穿破。

    她像个笑话一样,僵硬地站着,心率随着飙升的恐惧感一刹达到顶峰,几乎——

    谢安青发虚的眼睛倏地被人从后面捂住,身体跌入一个冷却安稳踏实的怀抱。怀抱之下的心跳密密实实撞在她脊背上,频率、力度,像是……

    比她的还要高,还要重。

    谢安青剧烈的心跳一秒沉寂下来,感觉到捂在眼睛上的手都是抖着的,打在耳后的呼吸急促而沉重。

    “没事了,别害怕——”

    陈礼一开口,嗓子里的紧绷感像无形丝线一圈圈缠住谢安青的心脏,一面让它迅速发酸,一面让它觉得安全;那里面的沙哑感则是巨石过喉,让她觉得胀痛,是砂砾入眼,让她已经干燥了一整天的双眼一秒返潮。

    她彻底没了抵抗的力气,任由身后的人紧紧抱着。

    时间流动的速度慢过雨滴下落。

    她口袋里的纸团被雨水打湿,正在模糊字迹。

    过了不知道多久,陈礼捂在谢安青眼睛上的手终于停止抖动,她又轻轻压了一下,手心触到谢安青长直的睫毛。

    没哭。

    那就好。

    陈礼手往下落,经过谢安青线条明朗的下颌,在她颈下摸了摸,找到脉后并着手指贴上去。

    心跳也不快了。

    那就是恐惧过去了。

    陈礼无意识吐出口气,早就被谢安青发现了的,跳得更重更快的心跳终于可以开始放松下来。她知道这时候的自己还不配和谢安青有亲密关系,但摸过她的手像跑飞的代码,失控的逻辑,难以控制地在离开她时,用指关节一路蹭着她的下巴过去。

    有一秒用力过度,谢安青被动地抬了一下头,而陈礼把她抱得紧,她这一抬头,耳尖摩挲过陈礼的耳垂,侧脸划过她的皮肤。

    久违的亲密感。

    陈礼身体重重一震,想不管不顾地用双手把谢安青抱住,然后低头在她肩上,偏头吻她的脖颈、耳朵、下颌……

    “累吗?”谢安青的声音突如起来。

    陈礼如梦初醒,脑子里的一切妄念、贪婪消失殆尽,她恋恋不舍地松开谢安青,用略高的身体替她挡着风,用倾斜的伞替她挡着雨,问:“什么?”

    谢安青转身,隔着夜色雨雾看向陈礼的眼睛:“早上回西林,晚上来这里。”

    昨晚,陈礼在走廊里接电话的时候,她还在门后靠着,脑子又空又胀,隐约听到陈礼说今天一早回西林。

    路程不算特别远,可也是要跑一趟机场,赶一趟飞机的。

    好不容易赶回来了,休息估计都没休息,就跑去找她,一路跟着她。

    “累吗?”谢安青问。

    累。

    很累。

    不是窗前那几根烟,她都扛不到十点去向谢安青报备今天白天的健康状况。

    陈礼在心里说,开口:“不累。”

    谢安青:“我累。”

    陈礼:“……”

    谢安青说:“你看的没错,我听到你咳嗽的时候是抿嘴了,因为潜意识还在意你,我也真的哭了,因为发现根本没有忘记你,然后呢?我在意你,没忘记你,就要回过头来重新喜欢你?”

    谢安青摇了摇头,眼睛红得惊人,眼泪一颗没有掉下:“陈礼,没有这样做事的,我也不能这样做人,太下贱了。”

    “不是,”陈礼被“下贱”这个词刺激到,语速快而发沉,“没有要你马上就喜欢我。”

    谢安青:“最终不还是只能喜欢你?”

    谢安青一针见血的反问让陈礼失语,半晌,才说:“这次我会认真追你,一直追到你点头那天。”

    谢安青:“追我之前,你问过我的意见吗?”

    陈礼:“……”

    谢安青:“你没有,你打从一开始就把我当成你的所有物,规划我,命令我,用你擅长的方式,动摇我,靠近我,用对我的熟悉,入侵我,打破我。陈礼,你这不是追我,你只是在想方设法拿回自己的东西。”

    陈礼张口结舌。

    她不是这么想的,她所做一切都只是出于喜欢,太喜欢了。

    可站在谢安青的角度,这么解似乎也没有错。

    她到现在都没有问过谢安青意见,只是一味地输出,证明,试图垄断。

    但不这么做,她还有机会靠近谢安青吗?

    雨彻底湿透了陈礼的衣服和发梢,水滴密集地往下掉。

    陈礼嘴唇轻颤,咳嗽压在喉咙里出不来,下不去,顷刻憋红了眼睛。她头一次对什么事情这么束手无策,做是错,不错也是错,她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屏障,透明的材质能让她们互相看见,坚硬的质地却阻绝了一切交融接触的可能。

    碰都碰不到,谈什么喜欢。

    隔着这层屏障,她就是把心挖出来了,谢安青看见的,也不过血肉模糊的一团,不会知道它多烫,多渴望在她手心里狂跳。

    风猝不及防地将雨刮过来。

    陈礼完全倾斜了手里的雨伞,只罩在谢安青头上,她被雨水冲刷着,一开口,声音也跟着泛潮:“你说得对,我这样最多算死缠烂打,不是追人,可我有什么办法?我就是喜欢你,爱你,想和你在一起。我知道我有错,在感情这件事上死不足惜,你不我,不跟我讲话是对,你处处客气是对,你一开口就是拒绝也对。我活该,我尽量控制自己不发疯,不逼你,但你不能让我连靠近都不能靠近你。”

    陈礼喉咙里吞咽了一口,眼底浮起水雾:“我是交过很多女朋友,成年之后基本一直在交女朋友,但那些都是目的明确的交换,不是真的用情不专,你知道这些,你还不止一次说过,我不是那种人。我真正用心谈过的就只有你,你也是我的初恋,是我接过吻,发生过关系,拥有过一切,也交付过一切,到死都会刻在骨头里的初恋。我以前太固执,不懂,不想,不深思你对我的意义,现在我知道错了,后悔了,不可以挽回吗?谢安青,以后你就是恨t?我,我也会想尽办法让你重新属于我!”

    陈礼被突然迸发的情绪催赶着,话脱口而出,越说越急,越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震得谢安青脑中轰然,耳中嗡鸣。

    她在陈礼这里,除了因为看到黄怀亦和卫绮云那段让人惋惜的感情,害怕了,主动问她要来过一连串的喜欢之外,没再得到过任何激情高昂的海誓山盟。

    她刚刚那番话比她吃过的任何枣都甜;她以前扇过来的巴掌,也比她挨过的任何巴掌都疼。

    她一直都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相反的,她最会逃避痛苦,规避危险。

    那陈礼,“你的事情都还没有办完,你的父母,你的阿姨,甚至是你父母的公司都还在我前面排着,你让我怎么喜欢你?他们一个两个,全都比我重要,哪天冲突又发生了,我又惹到你了,我是不是还会面临被你丢掉的风险?”

    “我不要。”谢安青用力攥着双手,不让眼泪往下掉。

    陈礼听到她这些话,前一秒还激进的情绪,这一秒完全冰冻,她好像知道谢安青一直以来油盐不进的症结所在了:“不是这样,他们是在你前面排着没错,可你也在我前面。我前面就只有你,我只有你,我已经知道了,所以这次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弃你。你相信我。”

    谢安青头昏脑涨,抬手挡开陈礼因为着急,伸过来的手:“你不要跟我这些,我听不懂。”

    陈礼:“阿青……”

    谢安青:“我只知道,我仍然在最后排着。这种抬起眼睛可能都看不到的地方太危险了,我不想待在这里。”

    “你去找别人行不行?”

    “有人不怕。”

    “我不行。”

    “你不要跟着我,求你了。”

    谢安青一步步往后退着,转身看到酒店的巡逻车,立刻跳上来,请他们送她回酒店。她现在和失衡的天秤一样,从许寄说出那句“其实根本没有忘记”开始,她就在不断向陈礼倾斜。

    不对……

    在她提起悬日,把她抱到肩上那秒,她就乱了。

    往后她的日历,她的纸条,她的话。

    她每出现一次,她的平衡就差一点。

    真的快要掉到最低点了。

    可那里全是她留下的刀子,万一她又输了,掉下去了,身边的人就还得看一次她血淋淋的模样。她已经没酒喝,没车开了,这次怎么自救?

    谢安青手脚冰凉,空荡荡的胃一阵阵痉挛,疼得难以忍受。

    她现在只想逃走。

    回东谢村,回地窖,回哪里都好。

    只要没有陈礼,没人总逼着她去冒险。

    然而一进酒店,她所有希望都落了空。

    “谢小姐,这里有您的东西。”前台的声音在寂静大堂显得尤为清楚。

    谢安青急促的步子停顿了四五秒才转过身,一步步朝前台走。

    同样的信封,同样的纸,写着同样的信息。

    谢安青就站在大堂亮如白昼的灯光下看着,一直看到视线变成能将她全然包裹住的空白时,伸手把口袋里那团已经湿透了的纸掏出来,和手里这张叠在一起团了团……

    装进口袋。

    它就像是陈礼,扔不掉的。

    “呵。”

    谢安青哽咽着笑着,离开酒店,来到酒吧听那个声音很有质感的女主唱唱歌。

    她今天唱苦情歌,句句勾人饮酒。

    谢安青给自己也要了几瓶,一口接着一口往下灌。酒精把她所剩无几的智彻底冲淡,不断放大着她的迷茫和无力——忘又忘不了,躲又躲不掉,爱呢,又不敢再爱。她喜欢纠结内耗的毛病不是已经改掉了吗?怎么到如今还是这样??

    “笃!”

    酒杯被摇晃着砸在桌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女主闻声唱朝这边看了眼,继续用她嗓子里那些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往有心人的心窝里插。

    “时间如同轻盈的野兽,

    开口闭口之间,她毫发无损,

    记忆在寸草不生的深夜暴走,

    除滞留的你之外,再无一人伤亡惨重,

    ……”

    谢安青忍耐已久的眼泪掉下来,手在抖索,抓不住酒杯。她狼狈起身,这时候还要警醒自己不能因为醉酒耽误明天的工作。

    长久以来的责任、克制成了她此刻一切不良情绪的导火索,出来又又又一次看到陈礼,看到像是已经在风口站了很久,腿脚都开始僵硬的陈礼那秒被陡然引爆。

    她的意志、清醒在巨响之下四分五裂,浸泡于深不见底的酒精池里,一瞬之间失去所有控制,只剩颓废苍白,形如枯槁的报复心。

    谢安青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拇指在陈礼冰凉的嘴唇上抹了抹,偏过头,用力吻了上去。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感觉,混杂着雨水和酒精的气息,让她一瞬之间陷入疯狂,她手顺着陈礼湿漉漉的发根车插进去,把她的头压向自己,野蛮地吸吮她的嘴唇、舌头,恨不能一口一口将她吞下去。

    陈礼舌根发疼,脊背颤栗,渴望顺着血液神经直冲头顶。她只怔愣短短半秒,就抬手摸到谢安青后颈,狂乱地握住她的脖子,把她也勾向自己。

    唇舌激烈的搅缠碰撞,迅速带出水声。

    谢安青废墟一般的智受到刺激,顷刻被本能占领,她一把拉出陈礼的衣摆,扯下内衣,手覆上去。

    她早已有了反应。

    谢安青粗鲁的持握只是刚刚开始,她喉咙里就溢出一道短促难耐的声音,悉数钻进谢安青耳朵里,连同指尖软腻的触感一起,燃烧了她的身体。她被迫回忆起那些曾经让自己忍不住流泪呻口今,手指紧攥的XING/AI/GAO/CHAO,被甜蜜包围浸泡。

    又被它抛弃撕裂。

    谢安青的眼泪掉下来,“啪嗒”一声砸在陈礼脸上,紧接着就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的手不握了,唇不咬了,哭声甫一冲破喉咙就再也控制不住。

    陈礼火热的身体瞬间冷了下去。她不止一次见过谢安青哭,可即使是说起奶奶,说起最难过的事情,她也没有哭得像今天这么大声。

    陈礼心像刀绞,手忙脚乱地捧起谢安青的脸,想看一看她。

    她不让,陈礼右手没劲儿。

    陈礼就始终只能听见她嚎啕一样的哭声,只能看见她比檐下大雨还要密集的眼泪,把声音全都湿透了的时候,她手从陈礼衣服里抽出来,拉下她的衣领,低头咬了上去。

    “嗯——!”

    陈礼毫无准备,一霎剧痛袭来,她经受不住闷哼一声,咬紧了嘴唇。

    谢安青的意识早就已经被酒精、伤心和进退两难的迷茫无力吞没了,现在只想发泄,她用尽全力咬着陈礼还留有一个淡淡牙齿印的肩膀,企图咬碎自己的痛苦。

    很快,血腥味在谢安青口腔里蔓延开来,刺激着她薄弱的神经,她更蛮横地扯下陈礼的衣领,头埋在她肩膀上咬得更重更狠。

    陈礼额头上早已细汗涔涔,她手抓了一下谢安青的头发,立刻被指尖的拉扯感惊醒。她头后仰,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尽力放松下来,张开口,颤抖着吐了一口气。

    短短几秒的时间,她感觉到一股热流迅速流过锁骨,被绷紧的衣服放在胸膛之上。

    大概是血。

    陈礼忽然不觉得疼了,她抬眼看着雨滴模糊的轨迹,摊开手掌,轻柔地抚摸着谢安青的头发、后脑,哄着她说:“乖,想咬,就咬得再深一点。”

    谢安青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就那样一直埋头在陈礼肩上咬着,咬到累了,眼泪干了,彻底醉了,头一歪,手一垂,软在了陈礼怀里。

    第77章 哄。

    雨一直断断续续地下。

    谢安青被久远又熟悉的香气包裹着, 像在云上,被阳光哄逗,被细风轻拍, 躯干、四肢全都轻飘飘地浮在无限柔软里,她侧身蜷缩,把脸埋在枕头和被子之间,越睡越深,呼吸放松。

    一夜无梦。

    等谢安青昏昏沉沉醒来,天早就已经亮了。她盯着水光浮动的天花板放空了很长时间, 忽然发现这里不是自己的房间。

    谢安青一愣, 立刻撑着床铺坐起来。

    突如其来的体位变化让她心跳加速,重如擂鼓,宿醉导致的头疼沉闷排山倒海般扑来,她难受地闭上双眼,抓紧了被子。

    视觉的静止迅速排遣着身体的不适。

    不久, 谢安青攥着被子的手指慢慢松动开来,她抬起沉重肿胀的眼皮,第一眼看到的是手腕上多出来的黑色头绳。

    她确信不是去给许从过生日那天, 陈礼塞她口袋里的那根。

    那根被她在卫生间的盥洗台上扔着。

    腕上这根,谢安青想不起来怎么来的, 只在睁眼闭眼的瞬间, 昨晚混乱潮湿的记忆透过松动的指缝纷至沓来t?——她的报复心被怎么都摆脱不了陈礼这个事实引爆, 仓促野蛮地吻了她,咬了她,手掌侵犯了她。她用这种极为低劣的方式报复陈礼说不要就不要,说要就要的草率,也用这种鲁莽激烈的发泄陈礼一系列行为带给她的矛盾痛苦。

    很不成熟的做法。

    但……

    谢安青垂着头, 好像还能回忆起有人摸着她的头发,让她再咬深一点的画面。

    哄着她一样。

    她的不成熟得到对方无限的纵容,咬得就更加放肆,应该是,出血了。

    ***

    过于刺激的感觉袭来。

    谢安青目光震颤,手紧握成拳,身体里沉睡良久的谷欠望不合时宜地苏醒过来,火一样烧着,迅速拔干她的喉咙。她一转头,猝不及防看到陈礼仰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薄薄一条毯子,左手横在腹部,右手搭着眼睛,手腕——

    手腕往下延伸了半个小臂的长度,都贴着肤色的医用胶布。

    谢安青焦灼的思绪卡了一下,视线挪动,看到桌上的纸盒,盒子上写着“肌肉效贴布”。

    她知道这个东西。

    谢秀梅的卫生室就有。

    她带人修排水渠的那两年太辛苦,经常因为身上疼痛肿胀休息不好,谢秀梅就专门给她找了这个东西缓解。

    即时效果很明显。

    谢安青注视着陈礼的手腕,不经意想起许从家泳池边,陈礼蹲跪下去给自己系鞋带的画面——她右手在抖,使不上力气,只是绑个鞋带而已,就出了满身的汗。

    她当时就觉得那像不健康的虚汗,现在和陈礼手腕上的肌肉效贴联系起来,她几乎立刻断定:陈礼手有问题。

    她是摄影师,靠手吃饭,这样是累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谢安青否定了,相机的重量远没到损伤手至鞋带都系不了的程度,陈礼也不是流水线式的普通摄影师,每天的工作量不会非常大。

    那她的手怎么了?

    谢安青宿醉的脑子还不清醒活跃,防备心低,轻而易举就被始终没有搁下的在意支配了,她无意识思考,视线聚焦在陈礼脸上。

    某一瞬,她看到陈礼手指蜷了一下,阳光在她指尖跳动,紧接着手从眼睛上挪开,她转头看过来。

    很慢的动作,做在刚刚醒来的早晨。

    她成熟好看,沐浴透亮天光。

    坐起来的时候上身先动,再是覆着一层汗的脖子,细长白皙,沾了几根深色的头发。

    她像是没睡好一样,弓身撑在膝头,蓬松慵懒的长发随着俯身动作从肩膀滑落,挂在手臂上;长裤下的脚踝纤细清晰,磕青了一小块儿;头颅下压时,她干哑发涩的喉咙里发出一点音,长直圆润的脚趾随着那声音的延长微微蜷缩,抓着深色的地毯。

    画面很性感,她脊背绷出的弧度很性感,于是她连咳嗽都蛊惑人心。

    “咳。”

    谢安青蓦地回神,伸手去掀被子。

    刚碰到,起床结束的陈礼抬头看向这边:“头疼不疼?想不想吐?”

    熟稔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语气。

    声音特别轻,每一个字都好像能在折射进来的水光里停留漂浮一样,轻得透着……

    温柔。

    谢安青不知道被戳中了哪根肋骨,眨一个眼的功夫都不到,胸腔里就完全酸了,呼吸之间喉咙发堵,鼻腔酸疼。她这模样在陈礼看起来,完全就是昨晚的坏情绪还没有过,眼睛又红又肿,嘴巴抿成直线,她的长相越偏冷调,瞳孔颜色越深,形成的反差越是明显,越让人觉得可怜巴巴,委屈至极。

    陈礼心软又心疼,撑在膝盖上的左手来回摩挲数次,用力掐了一下,最终还是控制不住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床边,伸手摸着谢安青的头发说:“还想哭?”

    比方才更轻更低的声音。

    和头上轻柔的触摸如出一辙。

    谢安青知道自己缺少爱,渴望爱,很容易被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收买,昏头涨脑地跟那个人走。两年前,她说要给陈礼跪下的时候就在感情这件事上,在陈礼这个人身上完全没了骨气,经过两年休养……

    失败的两年。

    完全没有缓过来,没有长进。

    她还没有找到安全逃离的路线,就好像又一次栽倒在了她密不透风的陷阱里。

    她也没什么特别吧,为什么一次两次都非得是她?

    郁结的情绪膨胀蔓延,陷在酒精深不见底的余韵里。

    谢安青眼睛里浮起一层薄薄的水汽,视线在纯白的被面上一点一点散开,开口时,声音里充满了怨怼和恳求:“陈礼,还要我怎么说,你才能听懂我的意思?”

    陈礼抚摸谢安青头发的动作顿住,片刻,侧身在床边坐下,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听懂了,你害怕再喜欢我,我解你,但我不可能听你的话,去找别人。”

    谢安青:“为什么??”

    陈礼:“她们都没有你可爱。”

    谢安青:“我不可爱!”

    陈礼:“可爱。”

    陈礼拉开衣领,露出肩膀上正在结痂的牙印:“你每次生气都只是咬一咬我,其他的什么都不做,我没见过比你更可爱的人。”

    谢安青:“……”

    谢安青无端端想笑。

    在陈礼之前,从没有人这么评价过她,谢秋岚都没有,她对她,最多的是引导失败时故意装出来的叹息。

    “青啊,你真的不能再活泼一点了吗?”

    “在奶奶这儿都不行?”

    “再笑一笑嘛。”

    她从小就和“可爱”这类词绝缘。

    它是陈礼私自带过来的,一遍一遍地对着她说,从违和说到习惯,说到欣然接受自己的可爱是她喜欢的一部分,也愿意对她展示也许能称之为可爱的一面。

    因为那里面有陈礼对她的偏心,有她对陈礼的偏待,是她们之间专属于爱情的特例,发生时,总显得甜蜜。

    结束时,成了羁押她审判词。

    “谢书记,你真的太可爱了。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要因为谁对你好,就大方地给她戴上滤镜。隔着滤镜看人,受骗的只有你自己。”

    谢安青不想旧事重提,陈礼走过来的每一步却都好像不想让她好过。她的怨怼一霎之间变成怒火,直逼陈礼:“陈礼,你不要太过分了!”

    陈礼勾着T恤衣领地手指微微一顿,垂下来撑在床上看了谢安青半晌,道:“以后不过分了,以前的,还想不想再咬我一口?”

    谢安青愣住。

    陈礼说:“或者抽我耳光?”

    谢安青:“……”

    今天的陈礼依然难缠,但又似乎和之前截然不同,像是从战争掠夺突然转变成了怀柔政策一样,准备温和地笼络。

    这种渗透似的入侵往往让人难以招架,想不起来反抗。

    谢安青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她自己没有察觉,陈礼却看得一清二楚。

    她不是要用什么怀柔政策笼络,是想哄她,和之前那种点对点地翻看旧时记忆不一样,谢安青现在抗拒回忆,那她再怎么对着过去照本宣科地讨好,再怎么绞尽脑汁证明真心也不过徒劳无功。

    就像那张现在还躺在她桌上的悬日照片——她不要回忆。

    所以她不继续做无用功了。

    她是要哄谢安青这个人,要想办法把她伤痕累累心脏修复如初,而不是像她指控的那样,强硬地,一味按照自己觉得正确的方式对她输出爱意,给过去的狠心找补。

    之前她总抱怨对她束手无策,自昨晚听明白她的委屈、忌惮,听她把关于排序、重要的苦水吐出来,她忽然想到,陈礼这个人的心真不真,情切不切对她来说也许并不那么重要,不需要证明。

    该记的,她都记着,不然只是恨就好了,不会因为好坏掺半,迟迟割舍不下把自己委屈到嚎啕大哭。

    她一直都乖,记得住对她好过的人。

    记得住却拒绝再要她,是因为那份她自始至终都没有从她身上得到过的安全感。

    陈礼对于这一点后知后觉。

    但在昨晚那种话赶话,说哪儿是哪儿,无法提前准备的情况下,她很难马上想到什么好办法,把安全感这种无法具象的东西给她,只苍白无力地告诉她,你在我前面,我只有你。

    她都不知道前因后果,没看过她的心路历程,怎么可能听得懂这些话。

    她当时站在雨里,看她坐着巡逻车越走越远,心里高兴又急。

    高兴为束手无策的处境好像改善了,她至少知道问题症结在哪儿,急在安全感这种东西应该怎么给。

    恋爱那会儿,她随便说几句喜欢,她就觉得够了,热切又开心的要和她接吻,现在她说多错多,说什么可能都像花言巧语,徒增反感。

    她撑着伞走一路,思考一路,没有任何结果。

    经过前台,得知谢安青没有上t?楼,她立刻跑出来找她。

    发现她在喝酒,她第一反应是阻止。

    走近看见她的泪水都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就是不肯掉下去那秒,她所有的念头都淡了。

    她自己都有借酒浇愁的时候,凭什么不让谢安青喝。

    她就是把她害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有什么资格对她的行为说三道四。

    反省过后,她识相地出来外面等着,怕她看见她心烦,顺便继续思考安全感这种东西应该怎么给,思考她们之间那道隔绝着一切的厚重屏障应该怎么突破。

    没等想出个所以然,谢安青就出来了。

    后面的一切始料未及。

    她肩膀疼归疼,背她回来之后发生的事情给了她一些影影乎乎的头绪:这个人依旧可爱。可爱的时候是听话的小孩儿。越是听话的小孩儿越擅长掩藏自己的需求喜怒,很难找到突破她的线索,但是换个角度,没有提过需求,没有表达过喜怒的小孩儿,往往没有被主动满足过,疼爱过,那她们在被突如其来的温柔包裹,被耐心哄着的时候,可能浑身都是易被攻破软肋。

    这点,早在县城买兔子那天,谢安青就告诉过她,她却在昨晚才忽然发现。

    ————

    酒吧离酒店不近,陈礼把谢安青背回来的时候,两个人身上早就已经湿透了,冷得直打抖。

    好在房间里有浴缸。

    陈礼第一时间放好热水,准备把谢安青剥光了放进去泡一泡,驱寒。

    结果手刚碰到她裤子的抽绳,就被她一个翻身压在了地上。

    陈礼对此完全没有防备,后脑勺重重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疼得她眼前直发黑。好不容易咬牙缓过来了,一抬眼,有人浓得和墨汁一样的眼睛冷冷地盯看着她,好像她是什么趁火打劫的人渣,要对她行不轨之事。

    ……单论脱裤子这件事,是挺像。

    陈礼手被谢安青一左一右箍着,拉高到头顶。她那力道,跟抓穷凶极恶的歹徒一样,重得陈礼手腕一阵阵跳着疼,她只是下意识缩了一下手指,有人立刻冰冻眼神,把她抓得更紧。她受不住“嘶”了一声,一时不知道该为这人超高的警惕心欣慰,还是为自己快断了的手腕默哀。

    房间里突然陷入安静。

    两人无声对视。

    “阿嚏。”

    猝不及防一声喷嚏打断了陈礼的思绪,她眉心紧皱,看到谢安青唇沿已经泛起了淡淡青色。

    不能再耽搁了。

    陈礼想用强的,早完事早安心,反正谢安青明天起来什么都不会记得。

    可惜了,她现在算半个残废,只有一只手能用,腰上还扎扎实实坐着个人,动弹不了,处于绝对的劣势,以及,她的意图好像被发现了。

    陈礼神经一紧,眼睁睁看着坐在自己腰上的人撑起来一点,把她双腕交叠,只用单手握着,腾出来的那只下落捏住她的肩膀,把她翻了个面,趴在地上。

    “???”

    陈礼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感觉到胳膊一翻,双手被谢安青反剪在了身后。

    这回不只是力道重,还有扭曲的姿势。

    陈礼咬碎牙齿也没忍住腕上那股子剧痛,她额头抵着地砖闷哼一声,痛苦地皱了眉。

    谢安青置若罔闻,稳稳地抓着陈礼的手腕。她空飘飘的视线在陈礼习惯性挽起的袖子上停顿半刻,伸手挑出了里面的发圈。

    发圈箍着的从来都不是袖子,是藏在里面的手串。

    陈礼察觉到谢安青的动作,立刻想起两年前她问自己要树叶,盯着自己删照片时的绝情。

    如果手串被她发现,肯定也会要走。

    陈礼一想到这里,疼都顾不上了,她动作快于意识,双手用力往外拧。即将成功摆脱控制之前,谢安青勾她发圈的手收回来,把她捉住,还无情地往上提了一下,以示警告。

    那个瞬间,陈礼疼得一口气没上来,眼睛全红:“谢安青!”

    谢安青语气很平:“你不能动我。”

    陈礼:“……?”

    陈礼慢半拍解明白谢安青话里的意思,倏地的顿住。

    谢安青因为醉酒,意识不清,慢吞吞折腾半天才把发圈扯下来……

    套在陈礼手腕上当手铐。

    还很谨慎地套了两圈。

    陈礼盯着地板,嘴角抽动,觉得自己多少有点病,手都要被谢安青弄断了,追她也追不到,竟然还想笑。

    怪只怪她突如其来的可爱。

    发圈捆绑,呵,什么结构的脑子才能想出来。

    陈礼戒备地等了几秒,确认谢安青不会去摘她手串的时候,逐渐放松下来,老老实实将手背在腰后配合着,说:“我不能动你,谁能动?”

    明知故问的问题。

    陈礼清楚自己现在是在趁火打劫,可错过这次机会,她不知道明天的谢安青会是什么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好地和她说一两句话。

    她很想,太想了。

    听见她的委屈和害怕后越来越想。

    她就恶劣地问了。

    “谁能动你?”

    身后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陈礼等了足足半分钟,等得以为谢安青的戒备心过去,又一次醉倒了,准备扭头去看一看的时候,裸露的后颈里忽然砸下一滴水。

    陈礼一下子定住,皮肤像是被烫伤了一样,火辣辣的感觉迅速向周围蔓延。她背在身后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挣开发圈约等于无的束缚。

    谢安青就是这时候离开了她的身体,靠坐在一旁抱着膝盖,眼睛鼻子泛红,声音哽塞忍耐。

    “她。”

    陈礼脸色微微泛白,额头上全是疼出来的冷汗,远不及谢安青每一次情绪外露带给她的冲击触动。她坐起来,想了想,手依旧背在身后,恶劣地欺负谢安青,满足自己:“谁?”

    谢安青抬眼看了看她,从眼睫到眼眶全都湿得发亮:“耳东陈,衣毫礼。”

    这是谢妍丽孩子升学宴那天,陈礼去随礼,报给写礼单的谢安青的名字。

    她记得。

    关于她的事,她全都记得。

    却要每天装作若无其事,时过境迁。

    陈礼静了一秒,深吸一口气,手腕上的疼痛再次丝丝来袭。

    谢安青被酒精,被悬日,被陈礼一次两次,到现在几乎全部打开的记忆混沌地涌动着,沉在自己的世界里说:“我恨她。”

    陈礼被头绳捆缚着双手一刹紧握,筋络血管清晰可辨:“……那还让她动你?”

    矛盾的心事被说中。

    谢安青痛苦地抿紧嘴唇,抓了一下裤腿,整个人都在颤抖。

    陈礼看得心疼,不舍得继续欺负人,下意识说:“她不动!”

    谢安青的目光好像被眼泪腐蚀了,慢慢变得支离破碎,她疲倦地在膝盖上趴着,说:“你也不能动。”

    陈礼:“好,我不动。”

    谢安青:“嗯——”

    然后目光漾了漾,缓缓地闭上眼睛。

    房间里重新恢复安静。

    陈礼半是满足半是绞痛的心跳着,在看到谢安青因为寒冷,胳膊上竖起汗毛那秒,尝试着叫了一声:“阿青。”

    谢安青:“……”

    完全没有反应。

    悉悉索索的声音在空气里响起,陈礼拆开一圈套在手腕的头绳……

    “嗯?”

    陈礼动作戛然而止,迅速抬头看向谢安青。

    她还在膝盖上趴着,但刚刚那声明显是应了。

    陈礼立刻把刚勾起来的第二圈放回去,说:“冷不冷?”

    她不是再次明知故问。

    一,谢安青能捆她第一次,就能捆她的第二次,对她用强不现实,但她的澡要泡,身上要暖;

    二,刚刚,她顺她意愿说“她不动”,“好,我不动”的时候,她的反应绝对友好,那是不是代表,哄着她,就能让她听话?

    三,之前不准她用的称呼,现在应了,她被酒精泡软了,正是好说话的时候。

    陈礼快速说:“冷的话把衣服脱了。”

    谢安青抬头。

    陈礼用下巴指指卫生间方向:“那里有热水澡可以泡。”

    谢安青不言不语,目光不动。

    陈礼无端端觉得危险,她回视着,悄无声息勾了一下手腕。

    疼……

    再被抓一次,捆一次,她会想死。

    陈礼审时度势,决定想其他办法。

    脑子刚刚开始转动便突然卡顿。

    对面不远处,谢安青坐在地上,双手交错抓住短袖下摆,动作迟钝但熟练地往上一提,衣服就猝不及防地脱了下来。

    一时间白得晃眼。

    陈礼不自觉去看她平直的肩膀,清晰的锁骨,往下——

    她瘦,但发育得很好。

    陈礼在回避和直视之间短暂犹豫,选择说话:“内衣。”

    谢安青坐着不动。

    陈礼说:“脱了。”

    谢安青静了两秒,手背到身后。

    陈礼视觉爆炸,不记得后面是怎么哄她脱裤子,进卫生间的,她再有意识的时候,谢安青已经坐进浴缸里,身体软绵绵的,望t?了一眼她的手。

    哦,还在身后背着。

    陈礼拉了一下发圈,转身背对谢安青说:“把我解开。”

    无聊到有点恶趣味。

    陈礼确实享受她此刻的听话,更多是在验证:哄她一句,她能听多少话,这决定明天醒来,她是能走近她一步,还是被她推得更远。

    陈礼惴惴不安地等着。

    片刻,有手指碰到她的皮肤,紧接着就是发圈滑过双手的紧缚感。

    陈礼验证成功:哄对一次顶好久用。

    陈礼转身过来,看到谢安青把捋下来的发圈套进手腕,身体在滴滴答答的水声里晃动两次,趴倒在她草草铺上去的浴巾上,彻底放松下来。

    这个瞬间,陈礼也跟着吐了一口气,发现自己满身的汗。

    她顺势把自己也脱光了,站在谢安青旁边的花洒下冲澡,顺便盯着她,怕有什么问题——酒后泡澡有风险。

    花洒离浴缸近,陈礼洗的时候,不断有水溅在谢安青身上。

    她没意识到。

    也没发现不堪其扰的谢安青什么时候睁开的眼睛。

    她洗完一回头,就发现某人透过正在发酵的酒精看着自己,直勾勾的,没什么内容,但,她有反应。

    积压了足足两年的。

    在酒吧外面被突然点燃又被突然浇灭,不上不下的感觉残存着,到现在一发不可收拾。

    她步子动了一下,伸手关掉花洒,在突然静下来的空间里停了停,走到浴缸前蹲下,看着谢安青迷醉的眼睛说:“不让我动你,你能不能动一动我?”

    谢安青像是听不懂一样,呆呆地望着陈礼。她眼里的红潮还没有完全退下去,全都堆积在眼尾,脸上有酒精催烧出来的红晕,她只是用这副模样看着陈礼,陈礼的谷欠望就开始迅速高涨。她和那天给谢安青系鞋带一样,一条腿下压,一条腿支起,手伸下去。

    卫生间里很快响起清脆的水声和不加克制的口耑息。

    谢安青从最近的地方听着,起初平静,半分钟后,长直的右腿在水里动了一下,曲起来,本能地蹭着左腿。

    陈礼思绪混沌,余光只来得及在她腿上扫一眼,就立刻被浓重的水汽覆盖。她急迫忘我地取悦着自己,眩晕感不断堆积,等待着最后的爆发……

    “哗——”

    谢安青的膝盖露出水面,她压在浴缸边缘的右手握了一下,伸向陈礼。

    陈礼已经开始紧绷的身体陡然僵住。

    谢安青如同一个沉默的探索者,寻找,试探,很快便跟从前人的路线熟练抵达终点,开始作业。那一秒,陈礼猛地低头在谢安青肩膀上,大张开口,却一丁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她甚至都没有感觉到任何过程,身体就开始剧烈收缩发抖,而谢安青,现在这个她并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于是不止没停,还拉开她的手,趴在浴缸边认真地看,把她那部分也加入进去,认真地做。

    “谢安青。”陈礼声音有些颤抖。

    谢安青停下来。

    陈礼反而抖得更加厉害,完全发不出声音,只能用被她丢开的,湿漉漉的手扯了一下她的耳垂。

    谢安青还是一动不动。

    陈礼要疯了,主动去蹭她,靠近她。

    谢安青往后退。

    陈礼咬牙:“进去!”

    谢安青一顿,直接退出去。

    陈礼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手握住谢安青的脖子,在视线聚焦,看清她瞳孔里那个强硬的自己时,她手惊颤,迅速松开她说:“不凶你,你听话一点,进去,进去好不好?”

    她现在是完全成熟的果子,不被采撷,就只剩落地摔烂,被苍蝇蚊虫叮咬啃噬那一条路。

    她不想。

    她想被人品尝。

    被这个人原原本本地,一口一口全部吞掉。

    陈礼拇指轻蹭谢安青吞咽的喉咙,紧闭的嘴唇,声音松软发潮:“阿青,小阿青,你最听话最乖是不是?你,啊!”

    谢安青没有任何犹豫缓冲地进去了,和方才一样认真地看,认真地做,她的敬业在这里,在此刻,是陈礼对谷欠望认知的最高境界,她膝盖狂颤,失控地流泪,哭得越狠,越享受这一夜突如其来的亲密。

    停下来的时候,陈礼连睫毛都是酸软的,眨眼也显得无力。她瘫坐着,头还在谢安青肩上,低垂视线挪不挪动,看到的都是谢安青垂在浴缸边的右手——已经湿过了手腕,她手指来回摩挲着,像是在分辨那上面的滑腻感从何而来。

    陈礼膝盖到现在还是红的,一秒也不能多看。她闭上眼睛,嗓子里全是持续颤栗后的疲倦和干哑:“今晚,你要是心甘情愿就好了。”

    不是也没有关系。

    她至少证明了,哄着她,她就会乖就会听话。

    希望这个论据在她清醒之后也同样适用,那她可能就找到追她的办法了。

    陈礼撑了一下浴缸起来,去拿牙粉。

    她在中途就已经放掉了浴缸里的水,怕谢安青泡得太久出问题,现在只需要给她刷个牙,洗个脸,再把她抹一抹香就能去睡觉。

    陈礼拿起牙刷又放下,只握着牙粉跪坐回浴缸前——谢安青已经不蹭手指了,现在趴在浴缸边昏昏欲睡,这会儿给她用硬邦邦的牙刷,她不会喜欢。

    陈礼放了点水打湿手指,用指肚沾着牙粉,伸进谢安青嘴里。她下意识去抿,尤其是陈礼手指进入她口腔的时候,她舌头灵活地裹上来,细软滚烫,快把陈礼的神经烧断。

    可能是觉得牙粉味道不好,只一下,她就缩了回去。

    马上又伸出来,把陈礼的手指往出顶。

    陈礼忽视,尽可能地集中起注意力给她刷牙。她不高兴地静了一会儿,牙齿合拢。

    “嘶——”

    陈礼手指蜷缩,被谢安青咬住了关节。

    她的虎牙尖利,刚刚好卡在陈礼骨头上,疼得不算过分,但很尖锐。

    陈礼忍了两秒,手指往上轻轻一抬,等不肯松口的谢安青被迫跟随动作抬起头和眼睛时,手指伸开,碰了一下她的嘴角,说:“我记得,你不属小狗。”

    ————

    陈礼回忆昨晚这些事情的时候,一直坐在床边看着谢安青,她脸上一闪而过的那丝慌乱充分证明:她看出她今天的反常了。

    不一定知道那是在哄她。

    但潜意识应该察觉到里面的“危险”了——可能突破她心防线的,极端的危险。

    她一把掀开被子,准备下床。

    陈礼手在她旁边撑着,稍往前一挪,就盖住了她的手背:“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谢安青:“??”

    陈礼说:“以前做得过分的地方,你是想再咬我一口,还是再抽我两个耳光?”

    谢安青:“……”

    不再命令禁止,也不步步紧逼。

    她没应付过这种陈礼。

    感觉很奇怪。

    和昨晚摸在她头上的手一样,像是在纵容她,把主动权交给她,让她来选择、处。

    她反而不知道说什么。

    因为陈礼什么都没有对她做。

    而她不擅长没事找事。

    谢安青手被压得很紧,她无意识想逃,陈礼松了一些,但很快又蜷起手指握紧。她最终选择放弃,任由陈礼把她禁锢着,说:“我昨晚喝多了。”

    算是正视话题,但很敷衍,喝多这种话是很典型的渣女渣男语录。

    可不这么开头,她还能怎么说?

    吻,摸,咬。

    哪一样说出来都会让她无地自容。

    她才是口口声声说累,说不要的那个人,现在也是她先打破了界限。

    谢安青越想越自惭形秽,越不知道怎么处她们的关系。她坐着,肩膀一点点塌下来,浑身的疲惫:“陈礼,我向你道歉,对不起,你……”

    “你没有错。”陈礼打断。

    谢安青沉重的眼皮抬了抬,看向她。

    陈礼说:“是我太着急了,只顾自己,没有考虑你的感受;我不知道反省,没有先为以前的事情正式道歉,就要你既往不咎;我也太自大了,没有好好跟你表白,就要你冒着风险再来喜欢我。阿,”陈礼短暂卡顿,暂时叫她的全名,“谢安青,一直都是我有错,轮不到你道歉。”

    陈礼突如其来的剖析像是昨晚那些话的延续。

    谢安青反应了好半天,果然听见她说:“你昨晚跑得太快,话也说得太快,我来不及思考,乱七八糟解释一通,全是你不懂的。现在我告诉你,全都告诉你好不好?”

    谢安青适应不了这个转折,进展,下意识往后缩。

    陈礼抓紧她的手说:“我的世界里是有很多规避不了的人、事,即使我知道它们都是外力强加给我的,我也没有哪一秒想着要逃避。到现在都是。你不要躲。”陈礼把谢安青的手拉向自己,尽可能加快语速,抢在她被这些重不重要,排在最后还是第t?一的话再次伤到之前,说:“我学摄影,交女朋友,惹你,我做任何事都是在为报仇铺垫、准备。我把自己当工具,把感情当交易,把日常生活当成复仇的战场。我都没有自己的人生,又怎么会去规划自己的将来?”

    “呵。”

    陈礼短促地笑了一声,眼睛忽然泛起红。她的嘴角仍然上扬着,看着谢安青正在被刚刚那一番话触动的眼睛,说:“但你的出现,你的存在,是我的将来。”

    “小谢书记,感情方面,你是我全部的将来。”陈礼说。

    这是她第一次在谢安青面前哭,眼泪不用掉下去,就好像在谢安青耳边砸出了很重的一声,她心脏猛跳,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个人问题:关于陈礼的过去,她说起在她们第一次分手的时候,她的三个奶奶都没有了,她往后唯一的指望也不要她了,那种打击太致命,她根本顾不上思考陈礼说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她没有哪一秒真的共情过她,只是一味关注她把自己放在哪里,怎么处置。

    每一眼都让她心肺剧裂。

    她就不再愿意提起她,想起她,分析她。

    直到现在,她说“我都没有自己的人生”。

    她才忽然意识到,她处境或许艰难。

    谢安青脑中嗡然,血往下退,脸迅速开始发白。

    陈礼眼里有泪,模糊了视线,她看不到谢安青的表情变化,兀自将经过一整夜的组织,已经一清二楚的话说给她听:“我以前完全不知道什么是辛苦,不论做什么,牺牲什么,我都觉得那是所当然,想都不想就接受了。现在我看到了它的另一面,知道是什么吗?”

    谢安青下意识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陈礼笑着说:“是幸福。你在我身上感觉到过,我确定肯定笃定,你也能给我。我想要。很想很想要。你死了,我藏着,你回来,我发了疯地想要和你在一起,想要幸福。谢安青,我想要你让我幸福。”

    陈礼不断重复,不断加深,最后一个“幸福”出口,她眼泪掉在被子上。

    “啪。”

    陈礼说:“你是该继续害怕我,因为冲突发生的时候,我的确还是有可能再一次不要你。”

    毫无防备的转折。

    精准无误插在谢安青心上的刀子。

    她错愕都来不及就红了眼睛,嘴唇反复颤抖,咬紧牙,像是要吼出来,可一张口,只是一声扭曲的哽咽:“陈礼……你怎么能这样?”

    她心疼到麻木,很努力地想把手抽出来。

    陈礼却越抓越上,越来越紧。

    “我的处境就是这样,”陈礼说,“我没得选。”

    谢安青:“我现在又没要你选我!”

    陈礼“嗯”一声,说:“是我非要选你。”

    谢安青:“选我却不愿意想尽办法把我留住,而是轻易舍弃??陈礼,你的逻辑我不懂,一点都不懂。”

    谢安青挣扎着往后退。

    陈礼跟上来,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还记不记得韦菡?”

    可能记得吧。

    谢安青不知道,她一秒天堂一秒地狱,智连线、重启都需要时间,想不起来陈礼那些一笔带过的私事,也不想想。

    “你放开我!”

    谢安青用力推拒着陈礼。

    陈礼在她挣脱开自己的怀抱之前,说:“你向来不怕死,OK,我不和你讨论生死,我们说别的。你的事业,它是不是需要你有一个好身体?你爱爬树翻墙……”

    “我不爱!”

    “我爱你会爬树翻墙。”陈礼提高音量,“我爱你活泼会笑!”

    “……”

    “我还爱和你Z/A。”

    “陈礼!”

    谢安青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被陈礼突如其来一句“Z/A”烧成灰烬,她面红耳赤,偏被陈礼抱着挣脱不开,满鼻子都是她身上的香气,满手都是昨晚碰到她的细软,她推都不敢推陈礼了,被她手握着后颈,食指插入头发里,说:“我不想你有一天因为我变成韦菡那样,连正常Z/A都是奢望。你知道我有多喜欢和你发生关系。”

    “所以我对你来说,就还是只有这一点价值??”

    “不要偷换概念。”

    “你先说的Z/A!你以前还说我是你的X冲动,是你解决生LI需求的合适对象,你字里行间都让我觉得,我只配陪你睡觉!”

    “对不起。”陈礼说,过快的语速让她胸腔都在起伏,她拇指不断摩挲着谢安青耳后的皮肤,安抚她,“我为那时候的恶劣道歉,我那时候一心想赶你走,说话挑的全是难听的,做事也难看,我现在很后悔。可我就是怕你哪一天突然死在我面前啊!”

    陈礼一声低吼出来,完全不控制情绪了,眼泪乱流,声音管它抖不抖,湿不湿:“我那时候不敢想,随便找个没那么爱你的由就把自己打发了,觉得你能,而且应该去找更好的人处对象,想方设法逼你回头去找。我这么做的时候,甚至都没意识到要去想一想我自己会有多难受!谢安青!我为复仇忙碌16年,和逻辑被写死的机器一样,都亲手把后半辈子的幸福毁掉了,还是不知道疼!”

    像不像一只可怜虫?

    “现在我想了,想明白了,还是怕你死。”

    “我宁愿自己死百次千次,也接受不了你死一次!”

    “所以冲突发生了,我控制不住了,我肯定还是要以你的安全为主!”

    “如果保住你是舍弃你,那我毫不犹豫!”

    “我就是这样!”

    “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你只可以接受!”

    “不然你就想办法教会我,怎么做才能既让我百分之百的拥有着你,又能百分百之确保你在我身边安然无恙。”

    陈礼眼泪流进脖子里,用力咬了咬牙齿,逼自己软下声音:“你教我,或者,说服我。”

    谢安青教不会,也说服不了,她被陈礼连珠炮一样的低吼冲击着,只是随随便便换一下位置,就知道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会更加毫不犹豫地选择先护住陈礼,不论要付出任何代价。

    ……好像有一点懂她了。

    但——

    “我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能保证每一秒都紧紧抓住你,但这一次,我一定不会再无缘无故不要你。”陈礼说。

    她这话刚刚好,就是谢安青“但”后面想问的,她推拒的手慢慢没了力气,身体软下来。

    房间里只剩下陈礼粗重的呼吸和偶尔一声明显的哽咽,撞入谢安青耳中时,她不自觉抓了一下陈礼腰侧的衣服。

    很明显的妥协动作。

    陈礼呼吸停顿,几秒后,试探着松开谢安青。

    她没再有离开的意思。

    陈礼就知道自己的话奏效了。她手都是酸的,抖着垂在被子上,说:“听进去了是不是?”

    谢安青抿唇不语,她的智大约是接受了一些,但情感积压两年,还在适应、消化。

    陈礼解,她也没打算靠一张嘴就让谢安青点头答应。她低头缓了几秒呼吸,伸手蹭着掉在谢安青脖颈的眼泪,软声说:“听进去了,是不是就可以给我一个追你的机会?”

    谢安青:“……”

    是吧。

    是吗?

    一个向来纠结的人,该有这种可能搭上一辈子的冒险精神吗?

    一个不健忘的人,敢放弃这唯一一个可能获得幸福的吗?

    谢安青沉浸在自己由来已久的矛盾里,不知不觉晃动了那杆已经倾斜的天秤。她顺着低的那侧往下看,竖着的刀子已经所剩无几,她只要小心一点,跳下去就不会受伤,不会流血。

    即便受伤也不过皮肉小伤,她受得了。

    那陈礼……

    “可以吗?”

    忽然靠得很近的声音。

    陈礼是怕谢安青走神听不清楚。

    她就这一次机会了,如果把心掏出来也不能让谢安青松口,那她真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总不能去学谈穗,直接把人锁了。

    真到那份儿上也不是不可以。

    陈礼想。

    她一瞬不瞬注视着谢安青的眼睛、嘴唇,清清楚楚看到它一点一点张开,发声:“可……”

    谢安青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回神似的撞了一下目光,盯着陈礼的嘴说:“进去。”

    陈礼:“嗯?”

    谢安青:“对着我说‘进去’,就在这个距离说。”

    陈礼:“???”

    陈礼想问什么意思,话到嘴边,她头皮一麻,猛地想起昨晚,立马心虚又腿软地舔了一下嘴唇,想后退到安全距离之后再解释。

    结果撑着身体的手还没使上力,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和昨晚一样,被谢安青攥着双手拉高,完全一副待审判的模样。

    谢安青敏捷地翻身骑坐在她腰上,眼睛红,脖子更红,说话都在冒火:“你昨天晚上是不是骗我上床了?!”

    第78章 凶。

    陈礼被眼前急转直下的形势t?搞得脑子都要炸了。

    就差一点, 就那一点!谢安青的“可以”就说出口了!

    现在好了,不止前功尽弃,没得到首肯, 还倒过来把人给惹毛了。

    她那凶狠的目光,怒得眼睛都红了,头发也张牙舞爪的……

    头发不算。

    谢安青乱糟糟的头发一半是她主动在她怀里蹭的,一半是她来来回回摸的。

    陈礼看着谢安青蓬得格外可爱的头发突然走神,想起昨晚把她抱来床上睡觉,她陷在白色的枕头里, 睁着一双黑眼睛盯自己的画面。

    她的五官天生完美, 大眼睛,高鼻梁,因为侧睡,挤得嘴巴略有一点嘟,很可爱, 淡化了整体的冷调感,加之房间里的灯光偏暖色,中和了她利索的轮廓, 她又连眨眼都安安静静,就显得整个人悄无声息的, 乖得让人想要怜惜。

    陈礼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 忍不住用还留着两排深坑——被谢安青用牙齿叼久了, 一时半会儿下不去的牙印——的食指怼了怼她嘴巴,说:“别这么看我,我已经缓过来了,还能到很多次。”

    但谢安青显然已经累了,眼神都是虚的。

    陈礼把被子往她下巴里掖了掖, 起身准备关灯。

    身体刚离开床,忽然被扽住衣角。

    陈礼微微一顿,坐回来看着谢安青。她还是那副安静无声的模样,明明眼皮都已经沉得快抬不起来了,硬是坚持看着她。

    她现在看她是在看谁?

    陈礼问自己。

    问完立刻有了答案:耳东陈,衣毫礼。

    过去两年,七百多天,她有多少天是这么硬撑着过来的?

    一面忘,一面想。

    白天是东谢村无所不能的谢书记,冷静稳重,晚上是台灯下一无所有的小阿青,哭都不敢大声是不是?

    怕身边的人担心,怕吵醒努力想要沉睡的自己。

    “辛苦得脸都小了。”

    陈礼眼泛红,声沙哑,指肚轻柔地磨蹭着谢安青的鼻梁。

    阴影在她脸上缓缓挪动,她本能地眨了眨眼睛,头往下缩,看着是真撑不住了。

    下一秒,手伸出来牵住了陈礼的小指。

    陈礼第二次准备里的动作陡然停止,心软心酸得一塌糊涂,她手一动,接近于果断地掀开被子躺了进去。她现在看着谢安青,满心都是后悔和疼惜,管不了明天了,至少今天先陪她睡个好觉。

    “啪。”

    陈礼伸手关了灯。

    黑暗来临的刹那,谢安青凑过来,试探着在她脖子里嗅了嗅,然后静止很久,万籁俱寂的夜色里忽然传来一声满是哭腔的“陈礼”,像是思念已久。

    天知道那一声给陈礼带来怎样的冲击。

    她浑身震动,心碎如山崩,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把谢安青捞进怀里抱紧,一遍两遍千百遍地哄她,跟她说软话,才能把她哄睡过去。

    那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

    陈礼自己却一点都不觉得累,仗着夜色还浓,放肆地享受谢安青为了确认她还在,反复把头往她怀里蹭的亲密感,反复在她蹭过来时,把手指插进她头发里,摩挲她热烘烘的发根。

    昨天那一夜,她累又快乐,无数次在谢安青平稳绵长的呼吸打在自己皮肤上时,希望时间就那么停下,一切美好被定格。

    可希望到底只是希望。

    天麻麻亮,外面开始响起人声的时候,她恋恋不舍地从上床下来去睡沙发,假装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

    谁知道——

    “陈礼!”

    谢安青突如其来一声吼,惊得陈礼脊背一僵迅速回神,盯住上方的人。

    她不是没发过火。

    陈礼对每一次都印象深刻,因为有对比,她立刻发现眼前这个正在发火的谢安青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

    不低压,不阴沉,不让人心里发毛。

    眼前这个人像在——

    陈礼快速思考,想到一个词:炸毛。

    从表象到内里,全都炸毛了,她的形象突然变得生动,意外得生动。

    陈礼用尽全力咬了一下后牙槽,才能克制住心底沸腾的喜爱,说:“没有。”

    谢安青:“你当我傻??”

    她是记不清昨晚的事情了,但对陈礼的声音非常敏感,她们自打重逢,从没有在正面离那么近说过话,所以陈礼刚才一开口,她的神经就条件反射跳了一下,之后在复杂的情绪里推进展开,抽丝剥茧,冒出来一些让她犹如火烧的片段。

    “进去。”

    “你最听话最乖。”

    “你要是心甘情愿就好了。”

    她都能隐隐约约回忆起手指上频繁出现的紧缚感和滚烫液体顺着手背往下淌时,那股让人无所适从的酥痒,可陈礼竟然跟她说没有!

    “我做CHUN梦的时候,不是把SHOU指放进我自己的SHEN/TI里!”谢安青怒上心头脱口而出。

    “……”

    诡异的寂静。

    门口有保洁经过,对讲机滋滋啦啦的声音扯出来一长串,才把陈礼从空白里拽出来,她看到谢安青的脸、耳朵、脖子肉眼可见的又红了好几个度。

    “你……”

    陈礼被抓着的双手有一点胀,她张了张口,尝试好几次才找回声音:“你放谁SHEN/TI里?”

    谢安青听到“轰”地一声,脖子以上好像全部烧起来了,她视线都在发白,攥在陈礼腕上的手紧了又松,折腾半天,从喉咙里蹦出一道冷冷的音:“没谁。”

    陈礼张唇,“我”字刚冒出一点苗头,被谢安青飞快打断:“不是!”

    陈礼:“。”

    谢安青:“…………”

    她以前就对陈礼没什么抵抗力,哭,哭过,叫,有舒服的,难捱的,想要的,依恋的,她在这种事上,或者是在面对陈礼的时候,从来不隐藏自己。

    根本藏不住。

    太喜欢和她发生亲密关系了。

    她清醒着都是这样,喝醉了还有能力矜持、保留?

    可她们现在的关系莫名其妙,不是仇人,更不是恋人,怎么可以做这种事?

    陈礼都知道她不是心甘情愿,还是这么做了。她在做的时候,把她当什么??

    铺天盖地的委屈在谢安青心里爆发。

    她是一个对完全不值得歌颂的劣质初恋的体面都要竭力维护的人,对感情的纯正怎么可能没有要求?

    可陈礼,她欺负她的人就算了,现在还来欺负她的感情。

    说什么“以后不过分了”。

    假的。

    全都是骗人的!

    谢安青身上烧着的火瞬息冷却,嘴唇从颤抖慢慢变得平静,开口说话时,嗓子里翻江倒海:“陈礼,你太欺负人了。”

    陈礼闻言,慢半拍把思绪从“CHUN梦”插曲拉回到正题,想起自己昨晚的所作所为,她一下子慌了:“真的没有上床。”

    谢安青心底怆然已过,只剩下平静,平静得可怕。

    陈礼感觉攥在自己腕上手都要松了,不见一点疼,她急忙道:“你的警惕心非常高,我只是想帮你洗澡而已,你就把我按地上捆了,我根本碰不到你。”

    谢安青微湿的眼睫轻闪,目光从手腕的发圈上一扫而过。

    ……好像是有一点印象。

    陈礼见谢安青的眼神有所松动,立刻趁热打铁:“我发誓。”

    谢安青不语,她的眼睛太黑,不带一点起伏盯人的时候,比警察审讯还让人头皮发麻。陈礼现在只想穿越,要么一眼明天,事情过去了,要么回到昨晚,她自己搞自己。反正谢安青在酒吧外面那一吻一摸已经给她弄每攵感起来了,她在哪儿不能ZI慰?

    陈礼现在后悔不已。

    谢安青目不转睛地盯看着她,半天,说:“我手濕過,被夾過。”

    陈礼:“……”

    喝酒断片是谢安青这个断法?

    还是酒的质量太过于参差不齐,导致效果迥然相异??

    陈礼的脑子被谢安青一句话直接烧冒了烟,她艰难地吞一口唾沫,希望坦白从宽:“我哄你弄过我。”

    谢安青:“怎么弄?”

    陈礼:“手。”

    “就手,没别的。”陈礼补充。

    谢安青:“进去?”

    陈礼:“……是。”

    谢安青:“你的语气是命令,不是哄。”

    陈礼人麻了:“你记就记,怎么还挑着??”

    谢安青又不吱声了。

    陈礼真服了,她以后再惹这人,名字倒过来写。

    陈礼无奈躺平,闭了一秒眼睛。

    就是这一秒,谢安青的哑巴毛病被治愈,说:“多长时间?”

    陈礼:“什么?”

    谢安青看着她,回了一个字:“弄。”

    陈礼:“……没看。”

    谢安青:“多少次?”

    陈礼:“没记。”

    谢安青:“大概。”

    陈礼睁开眼睛:“你问这个干什么?”

    错误犯都犯了……

    有轻重。

    陈礼胃疼,牙疼,哪儿都疼,切身体会到了谢安青这个人爱较真的毛病。

    这次真是她的错。

    她负隅顽抗几秒,认命地说:“真不记得了,太久没t?有,每次到得都很激烈,我叫都叫不过来,哪儿来精力记这些,不过……”

    有个办法证明。

    陈礼右腿支起,靠了一下谢安青的腰说:“你可以看我膝盖青没青,如果青了,青到什么程度。”

    正常还有后半句。

    你跪过,知道怎么根据膝盖上的皮肤颜色判断激烈程度,时间长短。

    话到嘴边,陈礼选择闭嘴。

    因为谢安青好像已经领悟到这点了,她静得有点毛骨悚然的眼睛刚有在闪,脖子里的红潮也在去而复返。

    漫上耳朵之前,陈礼感觉手被松开了,脚踝被手指碰了一下,很快棉质长裤被推高到膝盖以上。

    然后是持续五六秒之久的静默。

    陈礼都不知道怎么挣扎。

    她去沙发上睡之前看过一眼,怎么说呢,青得惨不忍睹,稍微有点经验的人就能判断出昨晚什么情况,何况谢安青。

    第一次,她就让她跪过,因为这个姿势更易被主导,感官上更open,她哭得就能更大声一点,狠一点,把积压在心里的歉疚、恐惧全都发泄出来。

    她当时完全好心。

    好。

    现在成了审判她的经验。

    陈礼破罐子破摔地看着天花板等结果。

    谢安青胸腔里波涛汹涌。

    未知还能让她心存侥幸,想怎么编写昨晚就怎么编写,现在证据摆在面前,一切避无可避,她还有什么借口说,她们没有在这个莫名其妙的阶段发生莫名其妙的关系?

    她知道自己可能矫情了。

    相互还有感觉的成年人嘛,还只是动动手的事情,她也就充当了几十分钟的工具人而已,肉亻本上没有任何损失。

    可心呢?

    陈礼一不尊重她,二不尊重她的感情。

    在她这儿,越是在意、重视的东西,越希望它保持有百分百的纯度,她现在任何提起来的时候,腰杆都是挺直的,嘴角都是上扬的,语言方向都是赞美的。

    现在因为陈礼,她矫情地觉得,她一辈子可能只会谈一次的感情变得有点随便。

    在它变得随便的时候,这个人还什么都没有跟她解释,让她兀自低潮地认为,自己对她的价值始终停留在一个合适的陪睡对象上。

    然后,她就把她睡了。

    对又哪里不对。

    谢安青清楚自己对陈礼的态度已经变了,不再抵触、冷漠、尖锐,处处回避,甚至陈礼刚刚一番话已经打破了她大半的防御,重新进入她的世界。

    她心里那种忘不了爱不上的矛盾感也在往下淡,即使她依然没有从陈礼口中得到一个明确肯定的关于她感情的排位,也教不会陈礼怎么排,更说服不了她重新排,她还是接受了她的一些解释,调整了自己的很多状态。

    这种转变让她变得不再冷静,不愿意克制,她现在和蠢蠢欲动的活火山一样,陈礼任何一个反馈都可能变成让她骤然喷发的必要条件。

    可能这就叫近处的恃宠而骄?

    她已经妥协了,所以肯对她恃宠而骄了?

    她不知道,心里的熔岩越是沸腾,瞳孔深处的墨色越是浓重,盯着陈礼膝盖的青紫说:“结束之后呢?”

    长时间沉默后的提问让陈礼反应不及,她想了一会儿,才说:“给你刷牙,抱你睡觉。”

    谢安青终于明白过来睡着后那种漂浮在云上的感觉来自哪里,她是真的,真的,好喜欢,好喜欢这个人,心里还都没着落呢,就敢先一步在她身边睡踏实了,可这个人,一次比一次过分。

    谢安青放下陈礼的裤腿,抬眼看向她。她察觉到谢安青情绪礼的起伏,也正抬头看她,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谢安青看到她额角的汗密了一些,贴满肌肉效贴的右手微微颤抖。

    “你手怎么了?”谢安青心平气和地问。

    陈礼一愣,到现在才发现自己手上还贴着胶布。

    昨晚实在太疼了,她怕翻来覆去影响谢安青,就半夜起来贴了一回。

    原本想着在她醒来之前撕掉,结果是她先醒的,现在被抓个正着。

    陈礼下意识蜷了一下手指,避开谢安青的视线,说:“意外。”

    谢安青:“拍摄意外?”

    陈礼:“嗯。”

    谢安青俯身下来,手顺着陈礼的胳膊,一边到她手腕,一边到她小臂中央,收拢握紧,俯视着她:“陈礼,你可真混蛋。”

    坦白又留有余地。

    睡都睡了,还藏着掖着。

    嘴上说的好听,全告诉她,真做起来,第一反应还在权衡。

    谢安青这座火山,爆发了。

    陈礼意识到的时候,嘴已经被她严丝合缝地堵住了,比昨晚还猛还深,舌头在她口腔里翻江倒海地搅,每一次都吮她舌根生疼,想不发声都难。

    声音是谷欠望的催化剂。

    陈礼转眼就软了下来,謝安青隔著衣服親下去那秒,她魂都被炸飛了,身體高高弓起,聲音長而劇烈,雙手本能地想擡起來勾謝安青的脖子,好更进一步。

    又一次被谢安青提前看破。

    谢安青离开她,一把掀開的T恤,拉高到手腕上纏住,再把末端塞到床垫下面压着,提醒她:“不想疼就别硬扯。”

    陈礼眼底水霧迷離,第一秒觉得难熬,第二秒觉得刺激,第三秒,她压在身下的头发被捞起来,看见谢安青脱下腕上的发圈,松松垮垮套了上去。

    像是开始前的准备工作。

    谢安青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现在她突然把一切收拾得利利索索的,给陈礼一种错觉:她今天在劫难逃。

    陈礼心里打了个突,下意识出声:“谢安青……”

    尾音重疊著呻口今,往後就只剩下這一種音,緊繃伸展時低,顫抖抽筋時高,她仰望天花板,張開口,在不斷高升的眩暈裏谷欠生谷欠死。她快要……

    毫无征兆地,谢安青离她而去。

    即将登顶的高山定格,消失。

    谢安青气息微乱,从陈礼支起的膝盖下上来,说:“一。”

    说完重新开始吻她,從唇到耳,到脖頸、肩膀,到她的海浪一樣起伏連綿的身體,到海的深處,到人力可以抵達的盡頭。

    也到人力可以承受的极限。

    然后陡然停下,说:“二。”

    陈礼脑子一炸,嗓音破碎:“别,别折磨我了。”

    谢安青暂时失聪,谨遵秩序,很快数:“三。”

    陈礼的肢体、眼泪完全失控,手疼得挣也挣不脱,月退被她扣得死死得,蹬也蹬不开,十来分钟后,房间里声音从单一的呻口今变成单一的哭泣,陈礼嗓音渐哑,在谢安青数到五的时候,几乎晕厥过去。她生不如死,强扽着一丝清醒,等谢安青吻完她的嘴后,目光涣散地看着她说:“我今天要死了,是不是第一个死在女朋友嘴里的人?”

    谢安青即将碰到陈礼脖子嘴唇抿了一下,手撑起来纠正:“前女友。”

    陈礼脸上全是汗,发丝凌乱:“可不可以给我留一条生路,追回被我弄丢的女朋友?”

    谢安青的汗水顺着鼻尖滴落到她脸上,说:“不可以。”

    话落,陈礼已经接近脱离的后背再次僵直起来。

    数字继续累加,六,七,八……

    数到“十”,谢安青不看只剩半条命的陈礼任何一眼,干脆利索起身,只用一分钟不到的时间换回自己的衣服,背着电脑大跨步往出走。

    “阿青。”

    陈礼有气无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

    谢安青:“你不要叫我。”

    谢安青停也不停。

    “砰。”

    门被摔上。

    十次看见终点,十次未到终点的陈礼半死不活地仰躺着,盯着雾蒙蒙的天花板看了不知道多久,崩溃又无奈地笑出一声,说:“就是想提醒你,水沾鼻子上了。”

    几间房之隔的谢安青刚刚意识到,她刷牙的动作停顿几秒,面无表情地把牙刷叼在嘴里腾出手,手背一翻,用力蹭掉。

    第79章 平交道。

    蹭下来的水渍沾在手背上, 更加地清楚提醒谢安青刚刚发生过什么。

    她觉得陈礼昨晚的行为不尊重她,不尊重她的感情,她现在这样, 又真的尊重过陈礼,尊重过自己?

    忄生是感情重要的组成部分,是爱意和快乐最直接的表达方式,她用忄生去报复,报复的是陈礼,还是她自己的感情?

    谢安青双眼微红, 觉得自己也要发疯了。

    被陈礼逼的。

    她只是随随便便几句话而已, 就好像把她的智和冷静全部绑架了,让她变得毛躁、任性、野蛮、无礼。

    她不应该是这种人。

    但做出了这种事。

    谢安青攥着手,又一次想到了“恃宠而骄”这个词。

    在当时的处境里,她没有精力和机会仔细思考它的意思,现在周围安静, 她无人打扰,忽然发现:

    她“敢”这么t?对陈礼,无非是知道她不会发火, 不会记仇,不会批评教育她, 不会约束管制她, 甚至会反过来纵容她, 说她乖。

    她在被人宠,拥有她为她特别画下的,低得可以忽略的底线,才敢这么骄矜难惹。

    她在被人宠,提现了她无限的包容心, 下单了她所有的偏爱例外,才敢这么肆意妄为。

    她的“敢”基于对“陈礼喜欢她”这个事实已经无意识妥协。

    而她“肯”这么对陈礼……

    不过是在向她正面承认,她也还是喜欢她。

    但凡她今天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都不用陌生人,哪怕是最熟悉的朋友,她发脾气的方式都一定不会这么幼稚冒犯。

    她在无意识地,重新向陈礼打开自己。

    陈礼的一举一动也都在疯狂迷惑着她——她长长短短的叫声开放大胆,掏空了她的智;她哭得越狠越让她觉得事情在逐渐变得公平,就更想折磨她到失控大哭,来抵消自己以前为她流的那些眼泪;她的身體在被吻著的時候,反復地繃直蜷縮,紅潮遍布,太過於好看;她那裏水源充足,清泉涓涓,在渴望和失望之間劇烈翕張,在快樂和痛苦之間澎湃湧動,让她沉迷。

    ……還是迷戀她情谷欠旺盛的樣子。

    那——

    刚刚那些也不全是报复吧?

    她后来更多是在证明。

    证明陈礼对她的爱意仍然蓬勃。

    她用语言编织出来那种爱还是太虚无缥缈了,她以前吃过这上面的亏——对她说出来的任何一句话都深信不疑,对她太容易满足——导致现在杯弓蛇影,如履薄冰,本能地想要寻找一些具象可见的东西,让自己浮空的脚踏向实地。

    她想要很多很多的证明。

    “十”是个好数字,十全十美,十里春风全都来自于她,好繁荣,好丰沛,她好緊,好濕,好渴望她。

    谢安青冷静地复盘,心里的后悔和内疚渐渐消失,变成跳动的火焰,带着急促的呼呼声和爆裂声,疯狂往她神经、血液里钻。她舌尖无意识顶向上颚,手往下走,碰到一片湿滑的瞬间,她如梦初醒,触电似的抽出来,在水龙头下冲洗。

    之后刷牙洗脸,谢安青一直红着耳朵,不上不下的空虚感持续在她身体徘徊,她忍不住去想被折磨了一个多小时的陈——她到最后,哭都没有力气。

    “哗——!”

    陡然响起的手机惊到谢安青,她不小心拨开水龙头,水声急促到有些刺耳。

    谢安青看了眼,快速关上水龙头往出走。

    是谢筠打的电话。

    谢安青拿起手机接通:“谢筠。”

    谢筠:“你针对一刀切,直接禁养鸡鸭的政策提出的优化方案县里采纳了,很快就会向各村推广,同时也会汇报到市里,有望在其他县同步推行。”

    谢安青:“好事。”

    谢筠:“你呢?在那边玩得开心吗?”

    突然转变的话题让谢安青有片刻沉默,她走到窗边坐下,手指捏了一片阳光,说:“我遇到她了。”

    谢筠一愣:“陈礼?”

    只有这一个人会让谢安青用“她”来指代。

    表示有意无意的回避。

    谢安青:“嗯。”

    谢筠欲言又止,沉吟了两秒,问:“怎么打算的?”

    谢安青:“没忘记她。”

    谢筠:“准备复合?”

    谢安青眼尾瞥向手机,捏着阳光的手指蜷进手心:“没有想过。”

    谢筠:“为什么?”

    谢安青:“一开始我害怕,把自己封得很死,后来她做了一些事,跟我说了一些话,我好像没那么忌惮了,但……”

    谢安青想了想,低头看着双脚说:“感觉还在空中飘着,不踏实。”

    谢筠“嗯”了声,电话里传来椅子挪动的响动,过去之后,她声音的背景变得空旷:“她还没让你觉得安全,这是她要做的事,我插不上手,不过有另外一件事,我觉得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谢安青:“什么事?”

    谢筠:“两年前陈礼来找你。”

    谢安青心一缩,坐直了身体。

    两年前,她死里逃生回到东谢村的时候,整个人的状态非常差,不论身体、精神,还是心状态都极其不稳定。

    谢筠看在眼里,根本不敢多提陈礼,怕雪上加霜。

    所以对于陈礼,谢安青只知道她去过,不知道她怎么去的,去的时候什么样子,走的时候什么状态。

    谢筠说:“她先到的县里,带了很多应急物资。那时候信号不通,路也不通,她一个人从县里找过来村里。”

    “吱——!”

    椅子摩擦地面发出一连串尖锐的声音。

    谢筠抬头看着从谢安青家后院伸过来的榕树枝,沉声说:“那么远的路,那么大的雨,她一没导航,没人可问,二没吃没喝,没时间休息,三洪水遍地,到处都是塌陷。她就那样一路走过来的,命稍微差一点,可能就到不了村部。”

    谢安青想象着那一幕,如遭雷击,满脸的惨白。

    谢筠狠着心继续说:“听到你死了,奶奶们都走了,她整个人像是被砸碎了一样,透着疯癫。我担心出事,让山佳跟着,山佳说……”

    谢安青:“说什么??”

    谢筠:“她一次头也没有回,一直到走过平交道,才突然开始哭。”

    谢安青耳边轰隆,脑中嗡然。

    平交道。

    又是平交道。

    她在微博上约陈礼的时候,说的是过了平交道就是我们村。

    她们交换爱意那天,陈礼跨越平交道,她们才算真在一起。

    平交道里是她们爱情的开始,她出去了,一切就彻底结束了。

    结束的方式是永不可逆的死亡,残忍至极。

    谢安青垂眸的刹那眼泪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谢筠觉得自己听到了,她用力抓紧手机,加快语速:“山佳跟我形容她的哭声时用了一个比喻,天裂开了,口子大的永远都不可能再好。”

    谢安青屈膝蹲下,像是有飓风斩断了她的四肢百骸,她浑身冰冷:“她,怎么走的?”

    谢筠:“怎么来的,怎么走。刚走到县里就晕过去了。”

    谢安青:“有人接住她吗?”

    谢筠:“……没有。”

    谈穗当时正四处找陈礼,错过了。

    谢安青在飓风中摇晃,被后怕紧紧包围:“我是不是差点害死她?”

    谢筠疾声:“她先伤害的你!”

    谢安青:“……”

    谢筠:“况且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是我嫉妒她得到了那么好的你却不珍惜,故意刺激她!你要怪就怪我!”

    谢安青怎么可能怪,放在当时,她只会比谢筠做得更狠更绝。她现在就是有点心疼,有点后怕。

    谢筠说:“她后来还来过,一次是22年,你奶忌日,一次今年。”

    修路期间,平交道口也装了监控,以防万一有人偷建材。

    装在树上,不是本地人发现不了。

    所以陈礼不知道,但谢筠在监控里看到过她两次:“她每次都不过平交道,就在西边的水阀旁一坐一整夜,抽满地的烟,第二天天亮之前,把烟蒂和自己收拾干净离开。”

    “安青,知道她为什么挑那两天来吗?”谢筠说。

    谢安青心里有刀在剜:“怕我难过。”

    她见过她在奶奶忌日附近睡不着的煎熬样子。

    可她都“死”了,还怎么难过?

    水阀刮破过她的腿,国庆在那里吓到过她,她干什么还要坐在水阀旁边??

    谢安青快在后怕和回忆里溺亡。

    谢筠扔下去一根稻草,说:“她对你是真心的。”

    谢安青一把抓住:“我已经知道了。”

    谢筠:“你更多时候处于被动状态,要人拉着往前走,试一试主动好不好?安全感这东西不像谢槐夏的成绩,是多少就是多少,看得见,安全感也没有统一标准,得根据个人情况量身定制。”

    “你等,固然能等到。”

    “陈礼她爱你就一定会想方设法给你。”

    “但时间成本高。”

    “你们已经耽误了整整两年,确定还要继续互相折磨下去?”

    谢安青说:“不想。”

    谢筠:“那就……”

    谢安青:“可是她明明白白告诉我,如果哪天冲突发生了,她还是可能不要我。”

    谢筠皱眉,不明白这里面的前因后果。

    谢安青说:“我能解她的做法,换位思考之后,我甚至觉得同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我身上,我会做得比她更激进,可我还是不想接受她这么做。她怕我死,我不会怕她出事?我对她的喜欢一点都不比她少,她凭什么就觉得,我能接受和一个人生离死别这种事?我一个两个,把疼我的人亲手送走,还要再把最喜欢的那个也送走吗?她不公平。”

    谢筠:“安t?青……”

    谢安青:“我讨厌她身上这种旺盛的保护欲。她在这么想的时候,没把我放在和她旗鼓相当的位置上,觉得我也有能力保护我爱的人。”

    谢安青这些话之前从没有思考过,完全是脱口而出。

    说出来的瞬间豁然开朗。

    她为什么要听陈礼的,想办法教会她怎么同时拥有一个人和她的安全,为什么要去说服她放弃对这种二选一的执念,如果想在一起,她首先得给她平等的信任,紧接着就是对危险平等的概率。

    在爱情里讲英雄主义是耍流氓。

    陈礼已经对她耍过一次了,竟然还想耍第二次。

    耍就完了,还不跟她说实话。

    果然是个混蛋。

    谢安青掐着自己的右手吸了吸泛红的鼻子,说:“她还是被折磨得太轻了。”

    平和的语气,霸道的措辞。

    谢筠快速偏头看了眼手机,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谢安青。get到她会这样的原因时,谢筠心一酸,说:“把握好分寸。”

    谢安青:“嗯。”

    两人又简单聊了几句,挂断电话。

    今天是周六,渔村村部没人上班,谢安青自然也不用过去,加上她的整改方案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不用加班,所以洗好脸之后,她蒙上被子踏踏实实睡了一觉。

    醒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她换了身衣服出来,准备去沙滩上给谢槐夏捡贝壳。

    她想做风铃。

    谢安青拎着遮阳帽出门。

    “咔。”

    门锁落下的同时,谢安青偏头往陈礼房间所在的方向看了眼,不确定早上走的时候,是不是有帮她把塞在床垫下面的T恤抽出来。她右手的情况看起来很糟糕,单靠自己去扯,不知道要疼出来几身虚汗。

    谢安青这么想着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了陈礼房门口。

    里面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她犹豫不决。

    身后猝不及防一道开门声传来,她下意识转身离开。

    走得很快。

    Flora晚饶之一步出来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她熟悉的背影。

    “她来找陈?”Flora问。

    饶之摇了摇头,看向陈礼紧闭的门板。

    昨晚,陈礼把谢安青背回来的时候,是喊她帮忙开的房间门,她当时睡得迷迷糊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Flora倒吸凉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脑子里才“嗡”地一声,满眼都是陈礼被血水浸染了大半边的白衬衣。

    简直触目惊心。

    问陈礼,她却什么都不说,只一味催她帮忙找房卡开门,怕谢安青感冒。

    之前电梯里遇见也是,陈礼自己明明正在低烧,却不愿意去医院,反而跑去摸对她还只有冷漠的谢安青的额头,怕她生病。

    她对陈礼崇拜又感激,总见她被压制,其实有一点怪谢安青无情。

    回去房间跟Flora聊一聊,被她开导开导,又只剩叹息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叩叩。”

    饶之敲响陈礼的房门,想问她要不要一起出去转转。

    Flora喜欢Bikinitanlines,要去沙滩上晒。她已经喊了一上午了,五分钟前,饶之刚处完照片,就被她没收了电脑,嚷着,她今天一定要拥有最完美的比基尼晒痕。

    “谁?”陈礼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饶之:“是我,礼姐。”

    陈礼:“稍等。”

    里面很快传来脚步声。

    陈礼拉开门,头发乱糟糟的,衣领有点歪,一脸没睡醒的模样。

    “有事?”陈礼问。

    Flora抢答:“去为你的小甜心晒Bikinitanlines。”

    陈礼:“她喜欢我哪儿哪儿都白。”

    陈礼说的中文,Flora听不懂。

    饶之闻言脸上一红,声音低下来:“她好像也去沙滩了。我看她提着捅。”

    陈礼倚在门边抓头发的动作一顿,说:“在哪儿看到的?”

    饶之显然也刚出门,她不会是在外面看到的谢安青。

    陈礼笃定。

    饶之:“你门口。”

    果然。

    陈礼嘴角上扬,快速道:“等我十分钟。”

    饶之:“不着急。”

    半个小时后,三人来到沙滩。

    周六的沙滩人满为患,一个空躺椅都没有。

    Flora直接找了片沙子躺着。

    饶之充当苦力,跑前跑后给她买饮料,买水果。

    陈礼两手环胸靠在树下,寻找谢安青的身影。

    一无所获。

    倒是招来只让人厌烦的苍蝇。

    “美女,一起玩吗?”男人穿着沙滩裤,自以为帅气地左右倒着手里的沙滩排球。

    陈礼:“没兴趣。”

    男人:“玩玩不就有了。”

    陈礼慢条斯收回投向远处的视线:“玩你?”

    男人梗住。

    陈礼说:“不如去玩无孔不入的网页垃圾小游戏。”

    男人面如菜色:“一个水都拿不起来的残废,装什么清高!”

    陈礼刚到沙滩的时候,男人就注意到她了,她穿得简单,但衣服很有质感,一看就不是便宜货。男人仗着一张脸,软饭吃得得心应手,本以为能在陈礼这儿也捞一笔的,结果碰到硬钉子。

    他心有不甘,直接把脸撕破。

    话出口,沙滩排球重重砸在陈礼手腕上。

    陈礼冷了脸。

    男人漫不经心地耸耸肩,说:“不好意思啊,手滑了一下。”

    男人弯腰去捡排球。

    碰到之前,被一只脚轻巧地勾了起来。

    Flora拿在手里转了一下,用蹩脚的中文说:“玩玩?”

    男人挑眉:“行啊。”

    接下来的十分钟,沙滩上全是男人竭力克制的怒吼和Flora挑衅意味十足的“手滑”。她打排球是一把好手,如果不是因为痴迷摄影,很有可能走职业。

    男人打到最后怒不可遏,指着Flora的鼻子吼:“你是不是有病?!”

    Flora一个字也没听懂,扭头问饶之。

    饶之:“他说他有病。”

    Flora:“告诉他,我有药。”

    说完的瞬间上抛排球,起跳,伴随着男人的一声尖叫,排球正中他右手。

    Flora心满意足地拍拍手,单臂勾着饶之的脖子,说:“帮我看看Bikinitanlines晒得完美不完美。”

    Flora把饶之勾去了没人的小道上。

    陈礼看完一场免费好戏,心情不错地从树下走出来,沿着沙滩往前走,去找谢安青——她前脚离开,后脚已经在杂货店里站了十分钟的谢安青出来,嘴里抿着最后一口芋泥冰淇淋往沙滩上走。

    “美女,帮忙捡一下球。”

    谢安青已经耳熟能详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她抬眸看了眼,弯腰把球捡起来,在手里掂了掂,扔出去。

    “啊!!!”

    男人凄厉的惨叫响彻沙滩。

    还没走出太远的陈礼本能回头,看到某位小书记提提口罩,提提水桶,淡定地从仰躺在沙滩上,鼻血横流的男人身边经过,说:“手滑。”

    “呵。”

    陈礼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心发软。

    这位小书记因为职业原因,更多时候以和为贵,仅有一次主动找事是在东谢村的平交道口,她被西谢村人的铁锨打中肩膀。

    现在是第二次。

    她在被保护。

    感觉么——

    陈礼又笑一声,无声道:很不错。

    陈礼伸手撩了撩头发,朝海边走——谢安青在那儿捡贝壳。

    谢安青没发现陈礼,兀自提着水桶认真找,猝不及防一道声音在头顶响起时,她挖沙子的手顿了顿,被海水没过。

    “出门之前去找过我?”陈礼问。

    谢安青看了眼手腕上的泡沫,把藏在沙子里的粉色贝壳捞起来,扔进桶里说:“没有。”

    陈礼提了一下裤腿,屈膝蹲在谢安青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说:“那你怎么在我门口?”

    谢安青回视半秒,淡淡道:“走错了。”

    陈礼:“撒谎。”

    谢安青:“那你觉得我去你门口干什么?”

    陈礼:“……”

    看她是不是还被绑着?

    看她怎么解决后续的空虚?

    嘶。

    怎么有种被摆了一道的感觉?

    陈礼胳膊压在腿上,抬头看着已经站起来的谢安青,笑容迅速在嘴角铺开:“保持现在这种牙尖嘴利的状态。”

    她变态。

    她喜欢。

    谢安青视线扫过陈礼眼神里的喜悦,握了一下水桶,让过她往前走。

    她不能被蛊惑。

    轻易就范,以后会有很高的几率重蹈覆辙。

    和陈礼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手上一凉,从手腕到手背,手指被撑开,陈礼拿走她的水桶说:“以前我洗澡,你给我看门,现在你捡贝壳,我给你提桶。”

    有什么很明显的因果关系?

    谢安青站了两秒,空着手往前走。

    Flora和饶之再回来的时候看到一幕便是,蜿蜒的海岸线上,一个年长的女人一手插兜一手提桶,衬t?衣西裤被海风鼓起,长发翻飞。她不紧不慢地走,目不转睛地注视,前方扎着马尾,视觉上极为年轻的女孩儿时不时等她伸手过来,把捡到的漂亮贝壳扔进她的桶里。

    Flora眼眶发热,伸手拦了一下同样受到触动,想拍照的饶之,说:“陈说她不喜欢拍照。”

    饶之疑惑:“为什么?”

    Flora:“以前是怕陈年旧事被人发现,现在应该没有这种顾虑了,以后看陈怎么让她心甘情愿地对着镜头笑吧。”

    她们的事,她们自己解决。

    饶之犹豫片刻,还是趁Flora不备,拍了一张。

    这种画面可遇不可求,错过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事。

    谢安青走走停停,贝壳一直捡到傍晚,到了饭点。

    吕听刚好拉着谈穗过来,她们一个懒得应付家里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一个实在是装乖乖女装累了,想出来透口气。

    “晚上我请客,一个都别想走。”吕听手一伸,就是个指。

    只指中了步子已经迈出去的谢安青。

    谢安青:“……”

    在场这些人,她只和其中一个熟,现在还不想和她太熟,坐一起吃饭会很尴尬。

    吕听说:“明年四月,我33岁大寿,今天就当是提前给我祝寿了。”

    谢安青:“…………”

    谈穗:“别她,最近睡多了,脑子不清醒。”

    吕听:“谁睡多了?什么睡?怎么睡?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谈穗:“确定?”

    吕听:“求你闭嘴。”

    最终谢安青还是没能拒绝得了吕听的邀请,一行人浩浩荡荡来了附近的酒店吃饭,吃完转场沙滩酒吧喝酒。

    陈礼今天依然没拦着谢安青,她的心情看起来还行,不会借酒浇愁。

    大家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碰杯。

    中途吕听接了个电话,是之前杨代那个电影海报的事,她又有新的想法,吕听怕扫大家的兴,把陈礼叫来旁边单独聊。

    桌上一空,谈穗主动碰了一下谢安青的杯子说:“和好了?”

    谢安青摇头,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谈穗说:“我虽然不清楚你的顾虑,你们的进展,但在掌握主动权这方面有点心得,想不想听一听?”

    谢安青捏了一下酒杯,说:“洗耳恭听。”

    谈穗挪动身体,靠近谢安青。

    吕听一转身就看到这幕,她立马警惕地眯起眼睛,对陈礼说:“你危险了。”

    陈礼不解,回头看到交头接耳的两个人,她的手腕忽然有点泛疼。

    “陈礼,在听吗?”杨代久等不到回应,提高声音。

    陈礼:“在听。”

    对话继续,工作继续。

    持续了足足半个小时。

    吕听阔步走到坐累了,起身在沙滩上转悠的谈穗旁边质问:“你和谢书记说什么了??”

    谈穗拎着酒,哼笑:“又担心你老板呢?”

    吕听:“我警告你啊,陈礼现在就一只手能用,你别给谢书记出馊主意,你那些花样就只有我能受得了,别人不行。”

    谈穗捏着酒杯手抬起来,食指翘起拨开吹在脸上的头发,说:“我怎么觉得陈礼看起来比你耐cao?”

    吕听:“???你又犯病!!!”

    谈穗对吕听的咆哮充耳不闻,兀自把酒喝完了,伸手拨开一点她的衣领说:“你是不是没看到陈礼肩膀上的吻痕和牙印?啧,我忄生谷欠最强时候都没把你弄那么惨过,谢书记是个人物。”

    吕听:“……???”

    她在听什么疯癫发言???

    第80章 酸。

    吕听无语地把谈穗手拍开, 决定离这个疯女人远点,她一喝酒,她一整晚都得在爽点和噩梦之间被反复摆弄, 太魔鬼了。

    “刚那种话,你别在谢书记面前说啊,她是体面人,听不了这种话。”吕听危险地盯着谈穗提醒,“陈礼那儿也别说,她现在是不是发疯, 被她听见说不定真送上门去给谢书记cao。不是, 你就不能换个文明点的词??”

    吕听人很暴躁。

    谈穗淡定如斯:“可以换,但晚了。”

    谈穗说完视线一抬,看向吕听身后。

    吕听下意识回头。

    要死。

    陈礼就在离她不到五米的地方站着,腰细腿长,两手环胸, 皮带上的金属扣在朦胧月色下泛着冷光。

    吕听没忍住打了个哆嗦,往她脸上看——表情淡淡的,辨不出情绪。

    嘶。

    脖子里的吻痕是真凶啊。

    吕听在陈礼的头发被海风吹起来时, 捕捉到了一眼。她吸口气,压低声问:“你俩什么情况?”

    说没和好吧, 吻痕那明显;

    说和好了吧, 谁家调情用咬的。

    陈礼也是不久之前才意识到这点的。

    她下午出门急, 没仔细照镜子,晚上谈穗的视线从她脖子里扫过去时,嘴角那些意味深长的笑太过于明显,她才打开手机相机看了眼——

    那位谢姓书记不属小狗,但牙口酷似小狗。

    陈礼手指在胳膊上抹了抹, 说:“没什么情况,算是找到问题了,正在想办法解决。”

    吕听:“所以办法是……”

    吕听话留半句,双手交错鼓掌,“啪啪”。

    陈礼目光轻荡,说:“不是。”

    吕听放下手,不顾死活地拉踩谈穗:“我就说么,谢书记怎么看都不像那种喜欢靠上床来征服对方的人。”

    陈礼不语,稍一回忆早上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就浑身发麻。

    被惹炸毛的谢书记实在太会折腾人了,她后来想自己解决都找不到力气,要死不活地躺五分钟,再躺五分钟,好不容易恢复精气神了,一碰就到,眼前都不知道炸了多少朵烟花才终于停止颤抖。

    那种被全然控制的滋味还不如直接野蛮地征服。

    吕听不知道陈礼在想什么,兀自借着赞美谢安青批判谈穗:“谢书记不止体面,脾气还好,都这样了,竟然还有心思做人事。”

    谈穗听出话外音,冷笑一声没接茬。

    陈礼刚在走神,只听到后半句,她眉毛高挑,心说脾气好?

    似乎是这样。

    谢安青往常对谁都客客气气的,怎么算都只跟她一个人发过脾气。

    原因……

    她对她来说,足够特别,足够亲近,足够依赖,足够喜欢,有足够的资本,让她展露真实的自己。

    这份真实不止是发脾气,还包括那些和她外形、性格、职业全都不符合,但却真真实实存在的,丝毫不违和的可爱。

    陈礼想到这里通体舒畅——尽管她还没有获得那位书记的原谅,但已经逐步开始将她又一次独占。

    转头看到不远处低垂着脑袋,像是出神了一样一动不动看着酒杯的谢安青,陈礼心重重磕了一下。

    她明明是防备心那么重的一个人,两年前她甫一出现,她就展现出来绝对的警惕心和距离感,最后却义无反顾把什么都给她看了,给她了。

    她说,

    “我的现实里只有。”

    “我只有你。”

    她说在分手那夜的话,在陈礼脑子里回闪,她喉咙拥堵,胀痛欲裂。

    当时为什么不多想一想她这些话的分量呢?

    她鼓足了所有勇气才敢去喜欢一个人,忍受了所有痛苦把软肋挖出来给这个人看,她向她虔诚许诺,“所以不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护着你。”

    她曾经掏心窝子的话,现在把陈礼的心脏掏得稀碎。

    她在自鸣得意什么呢。

    吃了一个人爱情的纯真红利,有什么好值得骄傲的;

    站在一个人爱情的制高点俯视她对自己的忠诚,也不觉得卑鄙。

    陈礼放下胳膊,对谈穗说:“你多教她一点折磨我的办法。”

    吕听噌地扭头,一脸“你没事吧”的表情看着陈礼。

    谈穗只是慢条斯晃了晃手里的空酒杯,说:“教了,但她有自己的领悟,所以做不做,我不知道。”

    陈礼看谈穗一眼,提步往桌边走。

    陈礼的位置挨着谢安青,她坐下之后抿了口酒,听到谢安青在和Flora聊国内外政策的差异,各国公共基础服务的优缺点,国际形势等。

    她说的英语,发音清晰,停顿自然,重音和节奏恰到好处,她用最自然的语调说最信手拈来的话题时,有种天然的酥感。

    说到共同认可的地方,两人默契碰杯,又显得她从容大方,张弛有度。

    她在仲夏昏暗的夜场里浑身发光,迷人而有层次。

    陈礼不知不觉被吸引,手肘撑在叠起的膝盖上,身体前倾下压,指关节托着下巴一心一意注视着她。

    她说话,她倾听;她喝酒,她跟从。

    渐渐地,陈礼觉得头晕,不知道是酒喝上头了,还是被谢安青身上越来越浓厚的魅力俘虏了,她不受控制地将身体往谢安青那边靠。

    谢安青刚喝了一口酒,手里还捏着杯子,陈礼突然靠t?过来压到她的胳膊,她没撑住,看见酒在杯子里剧烈摇晃几次,差点洒出来。

    勉强稳住之后,她发现了突如其来的亲昵。

    陈礼发丝间熟悉的洗发露香气在她鼻尖萦绕,她眼尾目光向下,看到陈礼光洁饱满的额头,真假融为一体的卷翘睫毛和无可挑刺的漂亮嘴唇,她们肌肤相贴,温差明显,立刻开始交换的过程让人心痒。

    谢安青不自觉捏了一下酒杯,低着头都能察觉到齐刷刷聚焦过来的目光,她用舌头压着嘴里那一口酒片刻,吞咽下去,低声说:“你坐好。”

    陈礼反而用脸蹭了蹭谢安青的肩膀,靠得更紧:“头晕,坐不好。”

    谢安青:“你没喝多少酒。”

    陈礼“嗯”一声抬起头,下巴压在谢安青肩膀上,仰视着她:“我是被你迷住了。”

    谢安青:“……”

    吕听没眼看,火速把头扭走。

    多少也是拿过国际大奖的知名摄影师了。

    都31了。

    大庭广众的。

    终于学会对人撒娇了。

    吕听笑了声,看到饶之和自己一样,迅速红了眼眶。

    人就怕前后对比,每一个肉眼可见的正向变化都是从心窝子深处生出来的酸胀和滚烫。

    太煽情感性了!

    影响酒的口感。

    吕听翘起脚踢了一下桌子,装出一副很看不惯的语气说:“陈大摄影师,你都31了,能不能做点31该做的事?”

    陈礼下巴仍然压在谢安青肩膀上,闻言,她微微转头,问:“31该做什么事?”

    吕听指头点两下大腿,一把揪着谈穗的衣领把她揪过来热吻三秒,挑衅地说:“看到了?”

    看到了。

    想做。

    但是现在不敢做,会把人惹毛。

    不做又心痒得慌。

    陈礼视线转回来,看着谢安青白净的侧脸。

    独属于两人的静谧轻松抵御着周围的喧闹。

    片刻,陈礼伸手撑在谢安青椅子旁边,倾身靠近她。

    谢安青不动声色抿紧了嘴唇,下颌处有灼热的气息喷洒过来,经过耳朵——

    半秒后,陈礼半垂着眼,在她耳后吻了一下。

    没有情谷欠,没有张口,纯洁得不像是会发生在陈礼身上的一个亲吻。

    谢安青却过电似的僵住,那一片皮肤烫得好像有火在烧,顺着神经血管迅速向上蔓延,顷刻烧透了她的耳朵。

    方圆三四米的空间完全安静下来。

    吕听已经到嘴边的唏嘘都被按下了暂停。

    陈礼退回到下巴压住谢安青肩膀的状态,看着她隐隐闪动的睫毛说:“41岁的时候,还要这么亲你,51也要,61,71,81,91,如果我能活到101……”

    陈礼短暂停顿,等谢安青喉咙处不明显的滚动结束了,曼声说:“谢阿青,那一天,我依然这么亲你。”

    突如其来的情话。

    说的是谢安青会喜欢的感情细节。

    过去从陈礼这里得到的少之又少,今天她当着朋友的面对她公开表达。

    这些要素叠加产生的冲击对谢安青来说堪称巨大,她有一秒几乎想举手投降,不管不顾地转头过去和陈礼接吻,像吕听对谈穗那样,揪着她的衣领,将她吻出声音。

    念头过脑,被智拦截。

    谢安青捏紧酒杯,尽可能保持着镇定,说:“你把脸转过去。”

    陈礼:“嗯?”

    谢安青:“不要看我。”

    陈礼:“……”

    小刀扎心。

    陈礼无奈地笑出一声,把脸转向前方,然后发现,这方向很方便她把头枕在谢安青肩上,一偏就到。

    于是伤口愈合。

    马上撕裂。

    谢安青:“也不要靠我。”

    陈礼:“…………”

    后半程吕听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某个人都一把年纪了,气性突然淡了,窝窝囊囊地只会借酒浇愁。

    天一直聊到十一点,沙滩上的人渐渐少了。

    吕听和谈穗,饶之和Flora各自组队朝酒店方向走;谢安青因为要在微信上给谢槐夏汇报捡贝壳的进度,走得很温吞;陈礼酒喝到位,被小刀剌伤的心口早就已经不疼了,她耐心地跟在谢安青旁边陪她,看她。

    怎么看都不够。

    陈礼发现自己好像真的被谢安青迷住了,或者说是被正在一步一步抛开客观顾虑,揭开旧日面纱之后,渐渐变得真实、纯粹的爱情迷住了。

    被开始变得丰富的爱情迷住了。

    她们以前那段固然甜蜜,但她似乎没有对未来畅想过什么,渴望过什么,只是在单纯地和谢安青恋爱着,除开她趴在她肩上说过一句“幸福”,再没有其他计划。

    她那时候爱归爱,不是百分百的投入,更像是恰好遇到,不受控制,没将爱意和生命线进行缠绕,才敢放弃得那么轻易,没对它悉心照料,让它铺展到心脏的每一个角落,才能放弃得那么轻易。

    它像一颗健壮但不丰茂的树。

    一棵树只有主干多单调的。

    一棵树没有蓊郁的枝叶保护,不论烈日升起,还是暴雨突至,它都首当其冲。

    今晚话赶话,她计划了一点未来,像她单调的爱情树长出一支分支,突然就有了丰盈、丰富的苗头。

    这才是爱情的真相,是它该有的样子吧。

    她到现在心还在跳,还想和她亲亲密密,朝朝暮暮。

    陈礼笑看着前方不远处的人,眼窝发热,她年纪小,比她早那么多看懂、走到。

    那就不能怪她如今计较。

    陈礼心怀激荡地走在谢安青的影子旁边。

    走出酒吧区域,没了灯和人,周围陡然冷清下来,陷入黑暗。

    谢安青本能停下步子。

    没等适应,右侧走上来个人,伸出左手在她眼前,说:“想十指相扣,还是只牵一根小指?”

    陈礼的声音猝不及防。

    谢安青和谢槐夏逻辑为零的对话又持续得太久,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垂眼盯着陈礼的手默不作声回味,慢半拍从她的话里总结出“牵手”这个词时,她狠狠一愣,握紧了手机。

    她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才正式牵的手。

    她主动牵陈礼。

    很简单的一个动作,她至今都能回忆起那个小心翼翼的过程和牵手成功那一秒,爱意在她手心里疯狂生长的感觉。

    特别饱满。

    回忆起来特别难受。

    陈礼真的很懂怎么让她伤心,她……

    指缝毫无征兆被撑开,手指被向外挤压,掌心贴住掌心。

    陈礼紧紧攥住谢安青说:“全都是你的,以后想怎么牵就怎么牵。”

    不用再可怜巴巴地去找一根小指。

    还是在喝醉酒,以为无人发现的深夜。

    陈礼话留半句,谢安青心知肚明,一瞬间,她在浓稠的夜色里湿了眼眶,被主动围拢过来的爱意轻柔按摩心房,酸酸胀胀。

    她在喜悦的同时,更加怨恨这个人为什么不早一点过来爱她,为什么要在爱她的同时,预留她一个可能被二选一的风险敞口。

    谢安青手往回抽。

    陈礼早有准备,一面霸道地把她紧紧握住,一面哄人似的,用拇指反复摩挲她的食指关节,等指缝间逃离、对抗的力道慢慢淡下来了,陈礼四指压一压她的手背,把她的手牵着装进口袋。

    里面有她的体温,还有一片被谢安青漏捡的白贝壳。

    陈礼引着谢安青的手指在贝壳上敲了敲,说:“猜一猜它是什么颜色的。”

    谢安青偏过头,努力保持清醒:“不猜。”

    陈礼说:“猜对有奖。”

    谢安青:“不要。”

    陈礼说:“白色。”

    谢安青:“……”

    陈礼:“奖励是,它是你的。”

    话落,谢安青手被松开一瞬,过后立刻紧握,她们完美合拢的手心里多了一片不会掉落的白色贝壳。

    硌人的那边朝着陈礼。

    十一点半的酒店基本陷入沉睡,大堂里空得走路自带混响。

    已经对谢安青和陈礼熟得闭着眼睛都能认出来的前台看她们一眼,用力揉了揉眼睛再看一眼,兴奋地掐着嗓子尖叫。

    许寄忙了一天刚准备走,闻声皱眉:“一周一次的培训是这么教你们的?”

    前台立刻收起笑容,紧张道:“对不起许总,绝对不会有下一次。”

    许寄严格但不苛刻,加上这个时间点没人,传不出去,她遂松口道:“什么事,这么激动的。”

    两个前台互看一眼,刚才尖叫的那个说:“我们的客人里有一对同性恋。”

    许寄松散的站姿一顿,第一反应是谢安青和陈礼。她自许从生日后再没有见过谢安青,有些事她还在努力尝试放下,没成功之前不适合见她,现在突然听见,她控制不住问:“有什么稀奇?”

    前台:“她们之前好像在闹矛盾,日常交流都要靠在前台留信,但是刚刚我看到她们牵手了。”

    那不就是和好了?!

    前台说到最后还是有点激动,没发现许寄眼神里一闪而过的落寞t?,她余光朝电梯厅方向看了眼说:“明天早上通知607退房。”

    前台微愣:“为什么?”

    607今天刚办的入住,一个单身男性,穿得非常花哨。

    所以前台有印象。

    据说他沙滩排球打得很好。

    许寄言简意赅:“骚扰女性。”

    前台突然恶心:“了解,可是客人没有违反酒店的住宿规定,我们强行要求退房合适吗?万一他起诉我们怎么办?”

    许寄:“法务部是摆设?”

    前台:“明白,明天十二点之前一定把房间收拾出来。”

    许寄没再说话,拖着满身疲惫朝停车场走。

    楼上,谢安青已经走到了房门口,但陈礼仍然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谢安青短暂安静,从口袋里掏出房卡开门。

    “滴。”

    陈礼知道谢安青这么做是要赶客,她在她开口之前先一步推开门进来,顺手把她也拉进来,关上门,在她没掩藏住的错愕里,将她挤在门板上说:“我能不能摘你的口罩?”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谢安青心跳加速,隔着一掌的距离看了陈礼很久,才聚焦到她眸色深重的双眼上,说:“摘口罩干什么?”

    陈礼目光下移,落在谢安青唇的位置:“接吻。”

    吕听深吻谈穗那几秒还是刺激到她了。

    她说:“我也想吻你。”

    很耳熟的一句话。

    出口的刹那,陈礼几乎立刻想到音乐节开幕那天,许寄吻向谢安青的一幕,嫉妒心不用酝酿便在她身体里爆炸,她抬起手,隔着口罩摩挲谢安青的嘴唇,力道有一些重:“那天,许寄吻到你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