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婢女们是先出来的,

    殷莳问:“表弟呢?”

    绿烟回答:“翰林说他醒醒酒再出来。”

    殷莳又打了个哈欠。没办法,新娘都是半夜就被薅起来的,一直撑到现在,熬得魂都快飞了。

    荷心和绿烟去重新整理床铺——都被殷莳睡乱了。

    沈缇出来了。

    应该是醒酒汤发挥了功效,他脚步平稳多了。

    洗过澡,换了日常的衫子,因在内室里,没有系丝绦,看起来俊秀又飘逸。

    他喝酒不上脸,反倒是眼睛变得比平时更亮。

    但他不看殷莳,只看着婢女们:“退下吧。”

    他吩咐下来了,绿烟、荷心还有一个葵儿,便都退出去。

    绿烟在外面负责关门,葵儿还踮着脚往里看了一眼,看到殷莳站起来了。

    她家姑娘从来就心大,万事不急,竟然到了洞房花烛夜还是这样。

    葵儿愁死了。

    槅扇门关闭,隔绝了她的视线。

    终于没有别人了,殷莳站起来:“沈缇。”

    沈缇说:“我字跻云,姐姐如果不愿称夫君,喊我的字也可以。”

    “好,跻云弟弟。”殷莳说,“能不能正眼看看姐姐?”

    沈缇嘴角抿了抿,终于平移视线,把目光投到了殷莳身上。

    她的面孔在烛光里似三月桃花,黑发如瀑布一般垂泄。双手抱胸,指尖轻轻扯着外衫的衣襟。

    沈缇只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母亲披着头发,稍大点就再也没见过任何女子的内室模样了。

    此时此刻,明明清楚他们之间的约定,不做夫妻,只做姐弟、合作者、搭伙过日子的伙伴,可和这样一个妙龄的美人独处一室,衣衫松懈,沈缇还是不受控制地心跳了几下。

    身体也有被唤醒的趋势。

    沈缇赶紧移开视线,看向房中的贵妃榻:“今晚我就……”

    “省省。”殷莳打断了他。

    他一开口她就知道他要干什么:“我睡床你睡榻是吧?你能睡一辈子榻吗?”

    尤其内室的榻是个贵妃榻,还不像次间里的大木榻那样,挪开榻几就是一张大床。婢女们晚上上夜就睡在次间的榻上。

    沈缇沉默了一下,问:“姐姐的意思……?”

    “虽然我们两个说好了不做真夫妻,但是不出意外的话,大概是要相处一辈子的。那你就得适应。”

    殷莳说着,把披在肩头的外衫脱了搭在手臂上,然后点了点自己的肩膀:“首先,你得适应正眼看我。”

    沈缇终于将视线再度投过来,这一次他没再移开,定定地正视了殷莳。

    “对,就是这样。”殷莳赞许。

    她道:“你和我以后对外是夫妻,相处最多的就是在内室。天天见的就是我这种样子,你得习惯。”

    她又说:“现在才几月,早晚还有点凉。等到六月七月的时候,我是不能把自己热死的,内室里我肯定要露胳膊肩膀的。你心里最好有点准备。”

    沈缇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时和她做下约定,还是想得简单了。那时候只想着怎么保护冯洛仪,完全没去想和殷莳即便是做假夫妻,也要在内室独自相处,朝朝夕夕。

    但他知道,事已至此,必须得面对。

    “好。”他应道。

    “第二个。”殷莳说,“你想我睡床你睡榻是不是?”

    她问:“你能坚持多久?还有,你怎么才能不被丫头们发现,不被她们告到姑姑那里去?”

    沈缇其实也知道,他和她既然以夫妻的名义共同生活,就不可能永远分床睡。

    根本瞒不过贴身伺候的婢女。

    婢女们这种存在,连洗澡都要她们伺候的,还要上夜,主人的事几乎完全无法瞒过贴身婢女。

    “要是被姑姑姑父知道了你冷待我,不跟我同床,到时候只怕全要怪到那一位身上了。”殷莳说,“还记得我当初说过的话吗,凡你做错的,都会记在她身上。”

    沈缇沉默片刻,说:“你说的对。”

    殷莳对他勾手:“过来吧,床这么大,一人一半就是了。赶紧的,还有事呢。”

    沈缇:“?”

    她转身走进了拔步床里。

    沈缇犹豫一下,跟了进去。

    待他也进来,殷莳看看了槅扇门方向,确认那门是紧闭的。她放下了帐子转身爬上了床,自枕头底下摸了个什么东西出来,翻身招呼沈缇:“过来,这事得靠你。我不行,我怕疼。”

    沈缇:“??”

    “什么事?”在拔步床里,她只穿着中衣,沈缇虽然有些僵硬,但听她说有事必须靠他,还是依言靠近了。

    殷莳对他伸出手:“把你手……哎,右手要写字,左手左手,给我你左手。”

    沈缇依言伸出自己的左手给她。

    殷莳捉住他左手,自己手一抬,微光下指尖闪过寒光。

    她捏着的竟然是一柄小刀,看那样子,似乎还挺锋利。

    沈缇:“???”

    “等一下!”沈缇手疾眼快地用右手挡住了殷莳的刀,“这是做什么?”

    “要借点你的血。”殷莳说着,把绿烟刚才铺好的被子掀起来了,“弄这个呀,你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吧?”

    鸳鸯锦被下,丝滑床单上,铺着一方洁白的白绫。

    沈缇当然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验贞。

    原来如此,她想的还真周到。

    沈缇放开手:“来吧。”

    殷莳有足足十个月的时间为这个事做准备,这柄小刀早磨得很锋利了。

    但真事到临头,她捏着沈缇的手指比划来比划去,就是下不去这个手。

    磨叽了一会儿,沈缇看不下去了,索性伸手:“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殷莳听话地把小刀递给了他。

    沈缇捏住指尖,刀锋轻轻一划,鲜红的血便流出来了。

    他在白绫正中挤了些:“够了吗?”

    “够了。”殷莳喜笑颜开。

    她解释:“我其实也考虑过用鸡血鸭血之类的。可是我不方便,血这东西很快就会凝固,必须用新鲜的才行。我又没法跟你提前商量,咱们俩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的。所以我想来想去,只能劳累你了。”

    她一边开心说着,一边从枕头底下又摸出了白纱布,包裹住沈缇的指尖,用力捏住:“压一会儿,让血快点止住。”

    沈缇:“……”

    准备得真周全啊。

    该怎么说呢,该高兴她做事缜密吧。毕竟合作伙伴具有思虑周到做事缜密的优点对另一方来说肯定是受益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心情有点复杂。

    “好了。不流血了。”殷莳收拾善后,“这个明天要想办法处理掉,毁尸灭迹。”

    她还毁尸灭迹。

    沈缇无语,伸手接了:“给我吧。我明天处理掉。”

    殷莳高兴:“就是,你比我方便得多了。”

    把纱布给他了。

    “好了,睡觉吧。”殷莳开始分配地盘,“我睡那边,你睡这边。”

    床很大,她先爬到里面去了。

    这不合规矩,沈缇道:“都是夫君在里,妻子在外的。”

    殷莳当然知道这个破规矩。

    妻子睡外面,方便伺候丈夫嘛,端茶倒水拿夜壶什么的。

    “我们又不是真夫妻,不必讲究这个。”殷莳笑眯眯指挥他,“那儿,衣服脱了搭在那儿。”

    床里就设计有搭衣服的地方,拔步床真的很奢侈。

    沈缇发现他这位表姐真是个身段非常灵活的人。

    行叭。

    他看看殷莳,人家已经爬到床里侧钻了被窝,正看着他,等着他一起上床睡觉。

    纯睡觉。

    这就是他和她以后每天的生活,必须适应。

    沈缇背过身去,解开了外衫搭在衣架上,再转过身,殷莳已经躺平了。

    沈缇只能自己去给灯罩上遮光的暗罩,再回到床上放下帐子,掀开属于自己的被窝,也躺上去了。

    两个并排躺着,都盯着帐顶。

    该怎么说,帐顶的绣花还挺好看的?

    当然不可能立刻就睡着。

    而且两个人时隔十个月,终于再见面,关于这场协议婚姻,还有一些事需要沟通。

    殷莳先开口:“你那个冯姑娘现在怎么安排的?”

    “在等你,等你过门,让她给你敬茶。”沈缇说。

    纳妾不是娶妻,有些人家纳妾也摆摆酒,但不是必须的,更多是为了收礼敛财。

    纳冯洛仪沈家已经有默契,不摆,静悄悄地办就可以了。

    殷莳建议:“那别着急,最起码前三天别轻举妄动。前头三天,全家都盯着新娘呢,你这时候急吼吼地来,不好。”

    “我明白,你不用担心。”沈缇说完,觉出味来了,“姐姐觉得我是那种行事荒唐之人?”

    高中这个年纪最是爱和全世界对着干,尤其父母长辈。叛逆得很。

    但殷莳在这里生活了十年,日常和兄弟姐妹们相处,哄孩子的经验十分丰富。

    她侧过身来道:“我觉得你一点也不荒唐。”

    沈缇扭头看去。

    殷莳枕在自己的手肘上:“她家这个情况,她沦落到这种身份,你不肯抛弃她,还为了她跟父母抗婚。我觉得你很了不起。”

    她面如芙蓉,眼眸似水,吐气如兰。

    近在枕边,话音又这样温柔。

    但比这一切更让沈缇悸动的是她说的话。

    两年多了,没有一个人这样称赞过他。

    实际上,凡是知道内情的,都觉得他不成熟,冲动。或者觉得他是为色所迷。

    因冯洛仪的确十分美貌。

    没有一个人觉得他对她的不抛弃是“了不起”的。

    两年多了,终于有一个人认同了他。

    沈缇“嗯”了一声,翻身面冲外:“原就该是这样的。”

    留给殷莳一个后背。

    可他翻身的时候,殷莳分明地看到了少年眼角有水光一闪。

    殷莳哄孩子的心情褪去,真心地同情起了这对少年男女,苦命鸳鸯。

    算一算,当时出这事的时候沈缇应该才十五六岁。这个年纪,在这么大的事上跟父母抗争,很辛苦的吧。

    尤其是在这么一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会里。

    其实她当然也觉得沈缇还年轻不够成熟,因为她听沈夫人说了,冯姑娘的父亲不是因为工作失误或者贪污才获罪。他是因言获罪。

    什么叫因言获罪,说直白点,他得罪了皇帝。

    殷莳猜测,这也是为什么沈家在当时没有用直接迎娶的方式救冯洛仪脱离苦海的原因,都是政治层面的考量。沈大人做了他认为正确的事。

    从这个角度来说,的确看沈缇的行为就觉得他不够成熟。

    但也不妨碍她同时觉得少年时的爱情才是最美好的爱情。

    这美好大概随着年纪的增长会消散,到了中年时候会变得全是面目全非,可憎可恶。

    但当它还存在的时候也是真的美好。

    令人怀念,令人微笑,令人唏嘘。

    “你别担心。”殷莳慈爱地道,“以后有我帮你们啦。”

    沈缇此时眼眶尚酸涩,不敢转回身去,闷闷地道:“好。”

    过了一会儿——

    “多谢。”

    第42章

    房中红烛泪尽,晨光照透窗纸,新婚一夜已经过去。

    喜帐里有些昏暗。

    沈缇睁开眼,觉得帐中有一种不一样的香味。与平时熏的香都不一样,似有似无。

    他为这气味有了短暂的困惑。片刻之后,他侧过头去看向床里,恍然。

    表姐殷莳睡得正酣,面颊白里透粉,青丝迤逦,铺泄在枕间。

    原来,是女儿体香。

    沈缇轻轻吐一口气,扭回头看帐顶,思考他该怎么办。

    因在这晨光柔美的时分,男子初醒时刻,身体是有状态的。

    平时自然没关系,若身边躺的是真的妻子其实也没关系,但此时同床共枕的却是表姐殷莳。他们二人并未真的有过肌肤之亲。

    那如果被她看到就尴尬了。

    很糟糕。因为沈缇如今十八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根据以往经验,他晨起时分这个状态会持续颇长一段时间。

    往日他都是醒来先醒神,待状态消下去,再唤婢女进来服侍。

    可现在,他身边躺着殷莳,随时可能醒来。

    要想让这种状态赶紧消下去只有一个办法。

    沈缇又看了一眼殷莳。

    眼睫长长,睡颜娇美。原来,女儿家熟睡的时候是这样美好的。

    沈缇屏住呼吸,轻轻起身,轻轻下地,尽量不发出声音,撩开帐子出了拔步床,披衣往净房去……

    沈缇一离开,殷莳就睁开了一只眼。

    她昨天在沈缇回来之前已经小睡过一觉,而且今天还有很多安排,心里有事醒得就早。

    醒来一看,沈缇年轻大男孩火力壮,睡觉只盖了肚子,身体什么情况一目了然。

    老流氓还目测了一下尺寸,为年轻人高兴了一下。

    其实虽然是协议婚姻,殷莳也不介意和英俊的年轻弟弟滚个床单什么的。她也是肉体凡胎不是神仙,身体一天天成熟也有该有的需求。

    而且在这个时空,以目前的情况来说,有婚姻绑定,她解决生理需求唯一的人选只能是沈缇,不被允许是别人。

    但不能是现在。

    男人一旦和女人有了亲密关系,就会无比自然地给这关系中的两个人分个高下定位,并理直气壮地把他们自己定义为主导的高位,把女性一方定义为附属地位。

    在殷莳原来那个时空都还有很多是这样的,在这古代就更不用说了。

    在这段婚姻关系的初始阶段,按照殷莳的计划,必须先建立起一段对她更有利的关系定位。

    最好的莫过于姐-弟模式。

    这是目前最重要的,至于其他的诸如生理需要什么的,都不着急。

    要主次分明,先解决主要矛盾。

    沈缇解决身体的状态,从净室里走出来就看到床帐已经挂起半幅,殷莳跪在床上不知道在弄什么。

    “醒了?”沈缇走过去,好奇,“在做什么?”

    “弄这个。”殷莳说,“铺平是不是不太自然?”

    沈缇一看,原是她在铺那块验贞的白绫。

    殷莳握着下巴沉思:“这样好像不太对,睡一晚上了,怎么可能还这么平整……”

    沈缇正要赞同,殷莳已经一骨碌躺上去,把白绫压在屁股底下扭动起来。

    沈缇:“……”

    殷莳向左打滚。

    殷莳向右打滚。

    殷莳蜷缩,蹬腿,蜷缩,蹬腿。

    然后爬起来看了眼,很满意:“这样还比较像了,是不是?”

    经过她一番折腾,床褥凌乱,白绫褶皱并被蹭到了一边儿去了,都快揉成一团了。

    沈缇得说,很逼真。

    简直仿佛他们两个人大战了一夜似的。

    沈缇看看殷莳,表姐一脸“我很棒吧”的表情。

    不知道怎么地,和一个妙龄女子衣衫不整独处一室的紧绷感突然就没了。

    明明昨天晚上睡觉都睡的很僵硬。

    沈缇忽然就能很自然地接受和殷莳这样两个人只穿着中衣独处了,很放松。

    表姐说的对,他们两个以后还要这样一辈子呢。虽无肌肤之亲,但也要同床共枕,也是很亲密的人。

    “挺好的,就这样吧。”沈缇在床边坐下,撑着膝盖。

    书香人家的孩子打小就接受仪态训练,站行坐卧皆有要求。对小孩来说应该是挺辛苦的,但是训练好了长大之后再看,真的什么时候看着都好看。

    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走起路来,自有风仪。

    以后跟这么好看的人做生活伙伴!真让人开心。

    沈缇说:“那我唤人了?”

    殷莳“嗯”道:“唤吧。”

    沈缇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站起来,走到床外。

    床外支着水火炉。水火炉里有炭,水一直温着。倒在杯子里可以喝,倒在盆里可以用。

    水火炉旁边还有备好的铜盆和布巾。

    沈缇提起水壶:“晚上我们是该用水的。”

    他把水倒了一些进盆里。

    但那水太清澈干净了,不像是被行房后擦洗过秽物的。沈缇问殷莳:“你的胭脂水粉呢?”

    殷莳秒懂,从梳妆台上拿了胭脂水粉给他。

    微微洒一些,搅拌搅拌,水浑浊起来,看着很像了。

    殷莳感觉和沈缇新婚第一天合作,打配合打得特别好,非常有默契。

    都弄好了,确认一切万全再无纰漏了,沈缇才提高了声音,对着槅扇门方向唤了一声。

    在外面侯了许久的绿烟、荷心便带着丫头们鱼贯而入,伺候洗漱更衣。

    葵儿也带着殷莳的另两个丫头进来了,伺候殷莳。

    端水盆、换水之类的活沈家的丫头干了,葵儿倒是连盆都不用端了,直接只伺候洗漱、梳头。

    沈缇的婢女伺候沈缇,殷莳的丫头伺候殷莳。大家各司其职,谁也不越界。

    看着好几个人围着沈缇忙碌,殷莳觑空小声问葵儿:“你们三个怎么全进来了?”

    按照殷家的规矩,一个院子里四个伺候的。一个婆子是粗使。三个丫头,大丫头是葵儿,是贴身伺候的;稍小两岁的蒲儿也在屋里伺候;最小的小丫头唤作英儿,日常负责院子洒扫和跑腿传话的活儿,并不进屋伺候的。

    今天竟也进来了。

    并且很显然,英儿还不适应进正房,很紧张。

    葵儿给她梳着头,俯下身去,鼻尖都快碰着她发髻了,压低声音告诉殷莳:“她们人太多了……”

    以前日常早起晚睡这些贴身的事,葵儿一个人就能忙活完。蒲儿负责屋里铺床叠被之类别的事,英儿在外头打水倒水不进屋。

    今天葵儿早早起来一瞅,不得了,一大堆丫头排着队等着伺候姑爷起床。

    殷莳这边就她一个。

    “显得咱寒酸了。”怕被那边的人听见,葵儿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要贴着耳朵才能听见,“我就把蒲儿英儿一起都叫进来了。”

    输人不输阵。

    一个大户人家少则几十口,多则百来口。什么样的人都有。仆人间尤其喜欢踩高捧低,烧热灶躲冷灶。

    殷莳在殷家那样人口众多的大家庭里生活了十年,很懂。

    如今初来乍到,就不能先输了底气。

    她默默地给葵儿比了个大拇指,肯定了她的安排。

    男子洗漱快些,殷莳还要梳头,沈缇先出去了:“我在外头等你。”

    殷莳梳好头跟着去了次间,早饭已经摆好。两个人一起用早饭,看似一切如常,其实两个人的余光都盯着进进出出的丫头们。

    果不其然绿烟捧着那块白绫出来了,还给叠成了方块,用个托盘托着。

    还给端到了小夫妻面前过目。

    这封建糟粕!

    殷莳这么佛系的人都有点绷不住了。

    反倒是沈缇很淡定,点点头:“去吧。”

    荷心上来,拿个罩布把白绫罩上,绿烟便端着出去了。

    应该是给沈夫人送过去验明正身,三贞九烈。

    不管怎么样,反正造假的脏水丫头也端出去倒掉了,造假的白绫丫头也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对。

    新婚夜算是顺利过关。

    殷莳给了沈缇一个眼神:我们很棒!

    我们俩就该是生活搭子,合作得多么愉快。

    沈缇嘴角好像扯了扯,算是笑吗?

    就当是吧。

    用完早饭,掐着时间有仆妇过来请。

    殷莳和沈缇一起起身往内厅去——成亲的第二天是要认亲的。

    内厅里沈氏族人还真不少。因为沈家就是京畿人士,老宅离京城不远,坐马车当天就能到的距离。因为不远,所以该来的都来了。

    因是喜事,也不必肃穆安静,堂上俱都是说笑声。直到婢女来报:“翰林和少夫人来了。”

    堂上便静了下来。

    很快有人引着沈缇和殷莳进来。

    美人如玉,公子如璧。

    女眷们昨天在新房里已经见过了新娘子。昨日新娘子粉厚,已经十分美丽。今天淡扫蛾眉,轻点朱唇,果然是个明艳绝伦的美人。

    首先要给公婆敬媳妇茶的。

    锦绣蒲团早就摆好。殷莳要装淑女,由沈缇领着她到沈大人夫妇面前,一起跪下,口称“父亲”、“母亲”。

    婢女端来茶盏,殷莳给沈大人和沈夫人分别敬茶。

    这时候才能大胆看一眼公公沈大人。

    嗬,果然像家里人说的那样,真是个美男子。

    这夫妇二人都还不到四十,男的清隽俊雅,女的雍容美丽,神仙伉俪。

    果然是得有这样的爹娘,才能生得出沈缇这样的孩子。

    殷莳恭恭敬敬敬茶:“父亲,母亲,请喝茶。”

    敬过这盏茶,殷家三房的四娘殷莳从此就是京城沈家的少夫人。

    公公婆婆各有赏赐,都是金银珠玉,托盘托着。

    一派欣欣向荣、家庭和美的景象。

    众人啧啧赞叹。

    接下来就是认亲。

    认亲的名单男方都要早早给到女方,方便女方准备礼物。

    长辈甚至连尺寸都要给过去,因为新娘子要做鞋子。其他的,扇套、荷包、香囊都可。

    认亲是殷莳的主场,沈缇的主要作用就是跟在她身边,随着她的步子走。每送出一份礼物,又收到回礼,便和她一起道谢。

    其实就跟殷莳那个时空婚礼挨桌敬酒差不多。没什么技术含量,耐心走完这个过场就行。

    从昨日到今天,种种步骤、程序,沈缇也没有“成亲”的感觉。

    于他,都是走过场。

    不过是人生的按部就班,演给人看。

    都无意义。

    殷莳一路送认亲礼、收回礼,都没什么问题。沈缇的父亲沈大人如今官居四品,在沈氏出仕的族人中,也是位属前排的。一般来说不会有人特意来与他们这一房的人为难。

    但一个姓氏人口多了,家族大了,难免就有一二不入流的人。

    一个婶娘回礼是一对赤金丁香,礼物也算体面,只说的话不那么体面。

    脸上堆着笑,假作和蔼可亲的模样,嘴里却说:“这下好,你婆婆从娘家挑了你来,可算是称心如意,再也不用愁了。”

    来了来了。

    宅斗它来了。

    殷莳抬起眼。

    在殷家做了十年米虫,喜获“敦厚”赞誉。并非是因为她真的是多厚道多和善多与世无争。

    而是因为她以两世的年纪,实在看不上小女孩之间琐碎细小的龃龉,无聊可爱的冲突。

    也是因为在自己的原生家庭里,大人们或许争夺些利益,但基本底线都在。

    譬如大夫人和三夫人日常夹枪夹棒地说话,可大夫人也不会对三房的殷莳刻薄。当然也不会多亲厚,但肯定不会特意去苛待、克扣。

    在殷家做女儿的这十年,小日子很能过得。

    实在没有必要花费心思精力特意地去争什么斗什么。

    但去到别人家,就全不一样了。

    哪怕是在殷莳上辈子那个时空,女孩子结婚只要从夫居的话,到了别人家就完全不一样了。

    古今都一样。

    殷莳像是休了一场漫长的假期,如今拉伸筋骨,准备重新站起来了。

    她微微一笑,正准备开口,哪知道,沈缇踏上一步越过了她,撩起了眼皮。

    “婶娘说笑了。”

    “母亲从来豁达,没愁过什么。家里一直都是张弛有道,让人能心宁气静,专心读书。”

    “倒是婶娘该收收心思,学学我母亲。别总是为些身外事心焦火燎,累得十七兄也不能踏实读书。”

    “若一直这样,何时才能登科有望呢?”

    殷莳:“……”

    说好的男主外女主内呢?宅斗不应该是她的分内事吗?

    沈缇这个人,怎么还抢别人的活儿呢?

    第43章

    沈大人夫妇见惯各种场面,面不改色。但旁边已经有人掩口,也有人别过脸去忍笑。

    这位婶娘是沈缇的三伯爷的儿媳妇。她的丈夫是沈缇父亲的堂兄。她的儿子十七郎是沈缇的从兄。

    沈缇几句话说得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

    十七郎也在堂上,气得直翻白眼。

    沈缇从小就很能叭叭叭,他十岁以后与人辩经,便是长辈也未必能辩赢他。族中兄弟没有不怕他的。

    他娘吃饱了撑得,非得去招惹沈缇。

    沈缇既然肯替她出头,殷莳当然乐得轻松,含着笑,眼观鼻鼻观心。

    沈夫人在上首轻轻咳一声,给人使眼色。有族中妇人笑吟吟招手:“跻云媳妇,来,人还没认完。”

    有人给台阶,十七郎的娘忙说:“就是,快去。”

    殷莳笑笑,福个身过去,继续下一位。

    沈缇眼神压着这位婶娘,到她不敢回视,这才迈开步子,跟上殷莳。

    婶娘心里暗啐:堂堂探花郎,跟我妇道人家一般见识。

    悻悻。

    然而沈缇心里是不在乎男女的,他只怜惜贫弱。

    一般来说,女子在他心目中属于弱的那一挂。但当一个妇人衣食无忧又身为长辈却对晚辈表现出了攻击性的时候,她就绝对不是弱。

    被攻击的那个才是弱者。

    表姐殷莳千里迢迢从怀溪来到京城嫁给他为妻,他不能让她在他的家里当着他的面受这种不知所谓的鸟气。

    这一点点小动静,水花似的片刻就没了。

    认亲总的来说还算顺利,毕竟吃饱了撑得没事找事的人还是少数。

    待认完亲,殷莳和沈缇得以告退。

    两个人退出内厅,丫鬟们端着几托盘的礼物跟在后面,慢悠悠往回走。

    殷莳问:“那个十七郎,是不是没什么出息?”

    刚才那个婶娘其实攻击的不只是殷莳,也包括了沈夫人。有点像见别人家儿子出息自己儿子不出息就忍不住嫉妒。这种亲戚在殷莳那个时空也很常见。

    沈缇回答:“秀才之才。”

    三伯爷那一房的十七郎,实在不成器,生在沈家这样的书香之家,享受这样的教育资源,到现在才是秀才。且家里这么多的读书人,长辈们撩眼一看,小辈里哪个是真有天赋,哪个是止步于秀才,一目了然。

    鲜少有看错的。

    十七郎科举这个事,大概这辈子都无望。

    哎呀,秀才在他们沈家是“不成器”。

    殷莳无语。

    她的兄长和堂兄们,能中个秀才便已经能得祖父的另眼相看了。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两个人走得不快,也是叫殷莳认路。

    路上沈缇给她指认各处地方。

    其实很好认,因为这宅子还没有怀溪殷家的一半大——很好理解,居大不易嘛,这里可是京城啊。这宅子比怀溪殷家小得多,可价格不知道是怀溪殷家宅子的多少倍。

    小地方一套房,买不到京城一个茅厕。

    这么一想,她的嫁妆里还有一套京城的小院子、两个铺面呢。

    殷莳顿时心情大好。

    “那边有道门,过去便是……”沈缇正说着,忽然声音顿了顿。

    殷莳也正在看向他说的那边,她视力很好,看到了一个婢女探头探脑,又缩了回去。

    她转头看,果然沈缇凝目,眉头微蹙地看向那边。

    “过去便是东路跨院。”沈缇接着道。

    除了蹙那一下眉,没什么更多的表情变化。

    年纪轻轻,就爱玩“淡淡的”那股劲。

    殷莳靠近他,放低声音:“是冯姑娘的丫头吧?”

    沈缇终于有了表情,惊异地看了她一眼。沉默了一下,承认了:“姐姐怎么知道的?”

    殷莳微微一笑。

    那么多小说和剧都不是白看的啊。

    再说了,那婢女刚才的行为颇不大气,可以说是鬼鬼祟祟了。作为主人,沈缇就应该把她喊过来询问、训斥,或者派身边的人过去察问。

    但他什么都没做,很显然他不仅认识这个婢女,也知道她为什么行事偷偷摸摸。

    就她和他这桩婚姻牵涉的人里,还能有谁呢。

    当然就是他真正的爱人,红颜知己冯小姐。

    殷莳问:“你不过去看一下吗?”

    婢女偷看,很显然不光是偷看,而是在提醒沈缇冯洛仪的存在。肯定是期望沈缇能去看望一下冯洛仪。

    可能是怕他有了新人忘旧人吧。

    沈缇转头去看殷莳。

    从殷莳的眼睛里他看到了一种熟悉的目光。

    这种目光通常来自上官。学士们很喜欢用这种目光看新人,然后捻着胡子开始出题目。

    其实沈缇虽然一直喊殷莳为姐姐,但他们两个人实际上是只差几个月,算是同岁,同龄人。

    但这时候,沈缇清晰地感知到殷莳面对他的时候是,或者说她自己内心里给自己的定位是“年长者”。

    奇异,但非常清晰的感受。

    “还是过去看一下吧。”她说,“你昨天娶妻,她一定非常忐忑不安,对她来说应该是很难熬的一个晚上。”

    “你去看看她,她或许能心安些。”

    “……不去。”沈缇转回头去,继续向回走,“昨天与你说好了,这三日不做多余无用的事。”

    殷莳望着他颀长的背影。

    不知道为什么,殷莳有种感觉,如果是十个月前的沈缇,一定会去的。

    去年他给她的感觉完全是个少年,但近一年时间不见,如今竟有了青年的感觉了。

    他的恋爱脑好像不那么严重了,变得更冷静更理智了。

    还是说……热恋结束,激情过去,一切都淡了?

    不管是哪一种,姓冯的女孩子都挺可怜的。

    据说只比她和沈缇小一岁,十七岁的孩子而已。在她那个时空,还在读书的年纪。

    殷莳踏上一步,与沈缇并肩。

    “待会回去了我要认一下院子里的人,发赏钱。”她说,“然后我就要去厨房了。”

    “趁这个时间你可以过去一趟,别太久,见完了赶紧去父亲那边,打个时间差,应该没什么问题。”

    她挺会安排。

    但沈缇瞥了她一眼,还是拒绝了。

    “不必。”他说,“新婚第一日便去看她,于她于你于我都不是好事。”

    殷莳诧异。

    因为沈缇的做法虽然是对的,但可以说是相当理智无情了。

    这种理智无情大多是天生的性情,不是说几个月就能改变成这样的。

    这样子的人按理来说,是很难成为恋爱脑啊。

    为什么之前那么恋爱脑呢?

    殷莳以年长者的眼光来看,是很怜悯那个姓冯的女孩子的。

    说起来,那才是真正的少女。让这年纪的孩子去承受这种命运,太惨了。

    出于这种同情,她可以些微让步,让沈缇偷个时间悄悄去探望那孩子一下。但沈缇做了对大家来说都更好更正确的选择,她也不会去反对。

    殷莳点点头:“也好。”

    两个人带着婢女们回到了新房。

    沈府的总面积要比怀溪殷府小很多,但规格要高很多,毕竟是官员的宅子。

    新房院子也比殷莳在家里的院子大很多。因为殷家虽然大,但殷莳在殷家不过是孙辈还是个边缘人,所以居住的规格低,只给她个小院子。但沈缇是沈府唯一的少主人,他们夫妇的正房院子肯定是仅次于沈大人夫妇的上房的,规格高。

    总之,硬件上来说,殷莳的居住条件大大地拔高了。

    回到正房里,婢女们忙忙碌碌,先把带回来的公公婆婆、长辈的赏赐和平辈亲戚们的回礼给二人过目。

    沈缇道:“你收着就行,都是给你的。”

    殷莳眉间都带着笑意,眼睛里都是光。

    最喜欢私人财产增加了。

    女儿家没出阁的时候,首先就没法自由地出门。一些小说里穿越女主会想办法找个代理人,比如奶兄,或者身边亲信婢女的父亲哥哥之类的。

    殷莳在殷家就很边缘,奶娘死得早,也没个奶兄。

    身边婢女云鹃是单身一个被卖进来的,葵儿倒是有家人,都是毫无本事的老实人。

    她之所以向老太爷讨了云鹃夫妇俩做陪房,就是因为在她熟悉的、能够得着的人里,也就这俩人算是比较能干又有外出的自由的。

    总之,女孩子在家里是真没有私产的。殷莳是一直到出嫁,有了嫁妆,才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个人财产。

    这是安身立命的东西,能让人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反正沈缇端起茶盏润喉咙的时候,瞥见殷莳那脸庞就发着光似的,特别好看。

    院子里的婢女们都进来了,整整齐齐的,跪了一屋子。

    殷莳一瞧,绿烟和荷心是贴身的大丫头,然后身后跟着四个丫头也是屋里伺候的。再四个等级低的就不进屋伺候了,干粗活。

    “屋里六个丫头?”殷莳问。

    沈缇说:“原本屋里是八个,年纪大的两个已经配人了。”

    十二个丫头!殷莳侧目。

    这赶上宝玉了。

    但转念一想又不是不能理解,因为是独生子啊。

    像这么一座宅子,理论上来说它是设计成一家子父母带着四五六七个孩子十几二十个孙辈共同生活的。但沈家子嗣单薄,就沈缇一个。可不就得宝贝着嘛。

    给独生子的待遇各种上规格,赶上钟鸣鼎食之家了。

    沈缇放下茶盏。

    “剩下的,都等着你来再安排。”他说,“要怎么发派,你看着办就行,不必问我。”

    “姐姐与我既成亲,我们的院子便该是新气象、新规矩。”

    “若有那不懂规矩,分不清该听谁吩咐的,姐姐尽管处置了就是。”

    沈缇的声音不高,很平静,但话中之意相当严厉。

    殷莳直觉,应该是从前发生过什么,婢女们做了令他不高兴的事。

    因为她清楚地看见,绿烟荷心几个人都瑟缩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

    第44章

    这个时候,殷莳清楚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既得利益者”。

    她不知道之前丫头们不经沈缇的允许就将沈缇院中的情况极快地通知了沈夫人这件事触怒了沈缇,但她猜到一定是发生过什么,并准确接收到了沈缇给她的信息。

    弟弟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她在管理院子和更换奴婢安排自己的人手这两件事的上支持态度。

    很显然,不止她接收到了他给出的信息,这个院子里的婢女们也都接收到了。

    所以她们瑟缩了。

    很好,非常好的开局。

    殷莳都忍不住要嘴角上扬了。

    婢女们一个个上前报了名字让新少夫人认人,挨个领红封。

    领到手在袖子里掂掂、捏捏,大家伙的想法都差不多:新少夫人倒是不小气。

    其实这就是亲姑姑当婆婆的好处了。

    殷莳在家有十个月的时间待嫁,可并没有闲着。在待嫁期间,她和她姑姑也就是未来婆婆沈夫人通了好几封信。

    都是殷家女儿,嫁过来都要面对沈氏族亲。

    亲姑姑当然不愿意从娘家过来的侄女在沈府丢人,凡殷莳请教的,都细细与她说,殷莳没问到的,也细细与她说。

    细到什么程度呢,包括了沈府给下人的赏格分几等,什么场合赏多少钱合适。还有京城如今在流行什么衣料、什么花纹、什么裁剪款式,在怀溪看到的某某款式在京城已经过气了,不要再穿了。

    对一个新嫁娘来说,这纯纯就是开挂。

    认完了人,绿烟端了个托盘上来呈给殷莳:“少夫人。这是翰林院里的钱箱、库房的钥匙和册簿。”

    钱箱和库房以前分别是秋桐和夏茵掌着的。她两个发嫁了,便暂时交由绿烟、荷心掌着。只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是要等少夫人来了便要交上去的。且沈缇对她们不宠爱也不亲近,反有疏远之意。两个丫头便是想恋权都无从恋起。

    实在是给殷莳打造了一个清清爽爽的开局。

    殷莳颔首,示意葵儿。

    葵儿接了,绿烟退下。沈缇院子里的财权便平滑顺利地完成了过渡,毫无波折。

    什么实权受宠大丫头故意为难新少夫人什么的,不存在的。

    葵儿三个人再加一个云鹃也来拜见了姑爷,也拿了红包,比殷莳给沈家丫头的还更厚一些。毕竟她们人数少。

    殷莳问云鹃:“你男人他们呢?”

    殷莳有两房陪房。一房是殷老太爷给她的,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妻,男人唤作王保贵的,带着两儿一女。另一房就是云鹃夫妇,是殷莳自己开口跟殷老太爷要的。

    她陈述了自己要云鹃两口子的理由,殷老太爷觉得她虽没完全达到他的期望,但也还算头脑清楚,口齿也伶俐,至少看着不像是会给娘家招祸的,便允了。

    殷莳便得以比姐妹们多一房陪房。

    此时殷莳问的“他们”便是指她的陪房们。

    云鹃汇报:“府里的管事先将我们安排在外院了,宝金他们暂时没有差事,都等着姑娘发话呢。”

    “你让他们安心等着,等我这边忙完了,再安排你们。”殷莳说,又问,“我的箱笼都收拾好了吗?”

    云鹃道:“在收拾,随用的东西都按照姑娘的习惯摆上了。但东西多,大概还需要几日才能全拆完。”

    殷莳说:“那就行了,其余的不着急。你孩子小,你先回去。”

    云鹃孩子才三个月,几乎是出了月子就跟殷莳上船了。她的孩子现在还小,但殷莳刚过门,整理箱笼的事情又琐碎又繁多,她便过来帮忙。

    好在现在宝金也没有差事,可以带孩子。她抽空回去喂两趟奶就行。

    但殷莳虽然把云鹃要了过来,却没打算立刻就启用她。

    一是因为她孩子还小,二是因为她初来乍到,也不能一来就在内院抢位置。沈府没有太夫人,内院的人要么是她姑姑的人,要么是她姑父的人,哪个她都不好抢。

    正好让云鹃先跟家踏实把孩子带大。

    云鹃给殷莳和沈缇行了礼,便先撤了。

    殷莳告诉沈缇:“这是我原先身边的人,去年发嫁了。正好两口子一起跟着我过来。还有一房,也是夫妻两个,带几个孩子。”

    殷莳手里就这么几个人,跟沈缇先交个底。

    沈缇点头:“好。”

    殷莳松松肩膀:“次间坐着去吧,别跟这僵着了。”

    刚才沈府奴婢拜见新主母、陪嫁丫头拜见新姑爷,都是在明间里。明间是正中一张八仙桌,两边各一张四出头的北官帽椅。

    这种椅子硬邦邦,坐的时候整个人都得是挺着的。

    殷莳未出阁的时候,她自己房子的明间里摆的是南官帽椅,虽分南北,但其实大差不差的,都是硬邦邦的硬椅子。那俩椅子在殷莳那儿基本上就是两个摆设。

    殷莳就连抄写经文的时候,都要在后腰塞个厚厚的靠枕。

    可如今做了主母,就不能那么随意了。正式的情境下,就得挺直腰板坐硬椅子。

    时间久了腰背都不舒服。

    两个人便到次间里坐着喝茶。

    不一会,便有婢女进来请:“时间差不多了。”

    殷莳站起来:“我去了。”

    沈缇端着杯子看她。

    她昨天睡得很饱,气色红润,眼睛明亮。唇上涂了唇脂,看起来非常健康。

    有种雄赳赳气昂昂奔赴战场的精神抖擞。

    不知道为什么沈缇就想笑。

    他也真的笑了:“姐姐莫紧张,我母亲是你亲姑姑。”

    殷莳和沈夫人通的那些信,沈夫人并不瞒沈缇,还常拿给他看,给他说殷莳的细致稳妥。

    沈缇知道,沈夫人其实是喜欢冯洛仪的,那是她用心为儿子挑出来的女孩子。

    但冯家遭事,冯洛仪沦落为官奴。沈夫人曾经多喜欢她都没用。

    好在最后的媳妇人选是娘家侄女。一封封地通书信,指点她。慢慢地,放下遗憾。告诉自己,这媳妇就挺好。告诉儿子,你瞧我给你选的这媳妇,不错吧。

    沈夫人在这个过程中心态的变化,沈缇是能感受到的。

    殷莳微微挑眉:“不祝我好运?”

    沈缇失笑。

    “她是你亲姑姑,不会为难你的。”他道,“你哪怕做的难以入口,她也会硬说好吃。”

    年纪轻轻的大男孩,一天到晚绷着个臭脸装老头子干什么呢,笑起来多好看啊。

    殷莳勾唇一笑:“我知道。”

    她走了。

    沈缇啜了一口茶,抬眼,透过窗纸朦胧看到外面的影子。

    有婢女说“少夫人当心脚下”的声音。

    房中只剩了他一个人,肩头轻松了下来。

    母亲说的没错,表姐……至少是个好相处的人。

    其他的,日后再看。

    殷莳被簇拥着去厨房。

    新婚三日,新嫁娘要洗手作羹汤,立规矩。

    宽容的婆家,立三天规矩便结束了。苛刻些的,一立便是一辈子,直到婆婆人没了。

    殷莳没有这种顾虑。

    她来到厨房,厨房里的人早就翘首以待了。

    主事的妈妈三十出头的年纪,干净利落,皮肤白皙。看相貌就不似北方人。

    殷莳知道她是谁。

    那妈妈殷勤上来行礼:“见过少夫人。”

    殷莳笑问:“可是王妈妈?”

    王妈妈亲亲热热地回答:“正是。”

    王妈妈是当年跟着沈夫人陪嫁过来的小丫头,如今也是掌着厨房的体面妈妈了。

    还有一个陪嫁丫头,掌着内院的采买。

    这些,沈夫人早在信里就与殷莳说过了。

    当年沈夫人初嫁,颇受了沈氏一些世仆的刁难。幸而婆婆放权,公公和夫君都支持她,几番整顿之后渐渐掌住了沈家的内宅。

    身边的陪嫁丫头们也日渐成长,都成了利落的管事妈妈。

    和秦妈妈一样,这都是从怀溪过来的人,见着殷莳自然亲近。

    嫁到亲姑姑家里,又没有太婆婆,作为新嫁娘来说可能遇到的麻烦已经少太多了。

    殷莳深觉得自己这门亲结得好。

    厨房的事果然很顺利,殷莳不过是沾沾手走个过场,完成一个仪式似的就结束了。

    待到摆饭,姑姑、姑父坐在上首,他们如今虽然已经是她的公公婆婆,但对殷莳都十分和颜悦色。

    殷莳恭恭敬敬给二老布完菜,不等沈夫人开口,沈大人已经先发话:“都是一家人,坐下一起用吧。”

    沈大人是沈家的一家之主,但不是殷莳的直接上司。

    越级可是大忌。

    殷莳看向婆婆沈夫人。

    要知道许多人家,媳妇要全程饿着肚子伺候婆婆,然后去个旁边的小间里,或者回到自己的房中才能用饭。

    沈夫人笑吟吟:“坐吧。”

    婆婆发话了,殷莳才受命:“多谢父亲、母亲。”

    嘴里这么说着,手上还是给沈缇也布了菜。

    沈缇抬眼看她。

    看着就是非常规矩的内宅女子。梳着妇人头,脸庞年轻饱满,眉眼秀美柔和,温温婉婉的。

    谁能想得到她是私底下敢说出那么大胆的话的一个女子。

    殷莳如此行事,心里有夫君,虽得公婆宠爱也不轻狂,果然沈大人夫妻俩对殷莳的举动都感到满意。

    一顿饭吃得很顺利。

    待小两口离开,沈大人夫妻午歇闲话。

    沈大人道:“媳妇胆子挺大的。”

    沈夫人忙问:“怎么了?”

    沈大人道:“早上敬茶,敢直视我的眼睛。”

    一般的媳妇别说直视公公的眼睛了,直视婆婆的也不敢。

    回话的时候都是身体微微前倾,头颅微垂的。

    要避开直视。

    沈夫人道:“她心里当咱们是姑姑、姑父呢,不外道。”

    沈大人道:“挺好。我瞅着缇儿也没什么怨气了。”

    还很知道护着自己媳妇。

    沈夫人却有怨气:“我好好的儿子,被你们教得冷口冷面的。”

    大喜日子都没个笑脸。

    沈大人无语:“男儿家,总不能成天嘻嘻哈哈的。君子……”

    “歇了,歇了。”沈夫人赶紧打断他,不叫他啰嗦。

    否则的话,“君子”一出或者“子曰”一出,后面就要跟着好大一段呢。

    沈夫人直接闭眼,睡午觉。

    沈大人:“……”

    行叭。

    第45章

    殷莳心里还一直惦记着事呢。

    午饭回到院子,她跟沈缇说:“你去歇午觉吧,不用管我。”

    沈缇好奇:“你做什么?”

    殷莳说:“我得拾掇我的花。”

    殷莳喜欢莳花弄草,为这个,沈夫人在收拾院子的时候专门给她留出了地方。两个人在书信里都沟通好了。

    殷莳出门时,有几株心爱的花草是起出来移到花盆里搁穿上带过来的。到了新地方,气候水土都不一样,不忙着移栽,她得先检查土。

    沈缇坐在次间的榻上喝茶,推开窗户看着外面殷莳换了家常的小袖衫子,带着她的丫头蹲在那里察看院子里的泥土。

    “这不行。”他听见她跟婢女们说,“这土得好好松一松,得换肥养几天,要不然花移过来全得死。”

    然后便跟蒲儿、英儿商量着怎么调理土质。

    听着的确是很懂行的样子。

    沈缇品着茶闲看,隔着庭院也能看到殷莳的眼睛亮亮的。像是打算在这泥土里扎根,然后茁壮生长。

    他忍不住想到冯洛仪。

    表姐这样强的生命力,要是能分给冯洛仪一点就好了,他想。

    “告诉院子里的人,去给少夫人帮忙。”他吩咐。

    荷心赶忙去了。

    沈缇又看了一眼窗外,漱了口,去内室里歇午觉去了。

    恍恍惚惚一觉醒来,侧头一看,床里还是空空的,殷莳就没来。

    他醒了醒神,唤人进来伺候。重新洗漱了,换了衣衫清清爽爽地出来,便看到次间榻上一个婀娜背影。

    终究才新婚第一日,沈缇还是顿了顿。

    以后,要跟这个女子,一直一直在一起生活了。内室次间,正堂庭院,哪里都会有她的身影和气味。

    得习惯。

    殷莳听到声音转头,嫣然一笑:“你醒啦?”

    她手里还握着笔。沈缇走过去:“在写什么?”

    “你快来。”殷莳笑道,“正有事要找你帮忙呢。这事等不得。”

    沈缇好奇,在榻上坐下:“何事紧急?”

    殷莳把自己写的东西吹了吹,递给他:“现在是兰花分株的时候,再晚就来不及了。我需要这些东西,得请你帮忙了。要尽快。”

    沈缇凝目一看,失笑。

    腐叶、细土、粗沙、河泥、碎瓦、卵石甚至还有牛粪。花盆反而是最普通的。

    东西都不值钱,也不难搞,只是要去外头弄。殷莳自己也才安顿,才接管了院子里的婢女,她的陪房们也还在熟悉环境,眼前的事只能找沈缇。

    沈缇叫人喊了长川来,交给他:“给平陌,叫他快点,告诉他,急。”

    长川道:“是。”

    殷莳叫葵儿拿了几个大钱给长川:“告诉他,很急。”

    长川领了赏,胸脯挺起来:“少夫人放心!”

    他出了门撒丫子就跑,小腿捯得飞快。殷莳从窗户看过去,直乐。

    外面阳光明亮,映得她的脸庞也亮。

    爱笑的人不会叫人讨厌。

    爱笑的美人更不会叫人讨厌。

    沈缇觉得,他是可以很快适应和表姐在一起的这种生活的。

    “你没睡?”他问。

    “没有。我可忙了。”殷莳说。

    正说着,葵儿和蒲儿一人捧着一盆兰花进来了:“姑……少夫人,翰林。”

    如今二人也得改口了,既成了亲,便不能再称姑娘了。

    殷莳挪开榻几上的笔墨:“放这里。”

    丫头们把两盆兰花放在榻几上。

    沈缇眼前一亮,盛赞:“养得真好。”

    梅兰竹菊四君子,从来都是读书人最爱的。

    殷莳道:“这两盆是最好的,先等等,我再看一看,刚到新地方,怕它们不适应环境。等过两天没问题了,我要拿去送给姑姑、姑父。”

    沈缇挑眉:“没有我的?”

    他“淡淡”了一天了,这时候看着终于又像少年了。

    殷莳扑哧一笑:“我的花都在院子里,你看中哪盆,随便挑。”

    沈缇这才满意,还承诺:“你需要什么,都跟我说。都能给你找来。”

    这两盆兰花品相实在好,要不是孝敬给爹娘的,沈缇直想现在就据为己有。

    之前他也听沈夫人说过,殷莳擅长莳花弄草,如今看到这两盆兰花,才眼见为实。

    这挺好,沈缇觉得他与殷莳既然不是真夫妻,时间久了恐她闺房寂寞,有个自己愿意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的爱好,实是打发岁月的好法子。

    “我的外书房要一盆。”他道,“内书房也要一盆。”

    他还强调:“姐姐捡好的给我,莫要小气。”

    “我当姐姐的,还能欺负你不成。”殷莳答应,“回头我给你挑,哦,你自己去挑也行,都在厢房呢。刚刚晒过太阳了,现在都收到厢房里庇荫去了。”

    “让你先挑,你挑好了,余下的我再拾掇。”

    “只是这两盆不行,这是给姑姑姑父的,必须是最好的。”

    沈缇没有异议:“当然。”

    殷莳让丫头们退下,跟他说:“钱箱我叫丫头盘过了,对得上账,没有问题。库房还没时间,待这几日过去再盘点。我跟绿烟荷心会交接清楚。账务上会做的明明白白。”

    沈缇午睡的时候,她和葵儿先把钱箱子清点了一下。

    葵儿还是有点发憷:“她们还有册子!”

    一本是银钱的册子,一本是库房里的东西的册子。银钱进出、物品入库出库,清清楚楚。

    葵儿道:“我们可从来没弄过册子。”

    那当然,以前殷莳是个小小庶女,住一间小小院子,几个小小丫头,全部资产就那仨瓜俩枣,用脑子记足够了,哪用造什么册子。

    殷莳鼓励她:“别怕,有我呢。”

    葵儿才稍稍放下心。

    花啊草啊的,都是陶冶性情,打发时间的,钱才是正经事,是过日子的倚靠。

    当谈到这些的时候,连沈缇都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那种“已经成家”的感觉变得有质感起来。

    他坐直了,正经跟这个担起了他“妻子”名分的表姐交待自己和她的财务情况:“你的嫁妆你自己收好,无需动用。母亲知会过我了,家里每个月会给你二十两的月钱,供你自己花销。院中人员、物品用度,都不在其中。”

    “我们院里的供给,那些胭脂水粉头油茶点香药之类的,母亲自会拨过来。不用你掏钱。”

    “我的俸禄不多,只有七石五斗,我不领禄米,都是折成禄银。也一并交给姐姐。”

    但殷莳心里有本账。

    她拒绝了:“家里给的月钱,我拿。你自己的俸禄,不用给我,给冯姑娘就行。”

    沈缇凝目看她。

    殷莳道:“我是沈家少夫人,以后我要侍奉公婆,还要教导庶子庶女。还有你以后的官场应酬里,可能需要我去应酬同僚、上官、下属的女眷们。我承这个身份,担这份责任,尽这份力,该拿这份钱。”

    “但你的俸禄是你自己的,不必给我,给冯姑娘就行。”

    殷莳视沈家为“大家”,她是这个大家的一份子。但她认为大家里又有“小家”,沈缇和冯姑娘就组成了那个小家。

    她给大家干活,从大家拿工钱。至于沈缇挣的私房钱,属于他和冯家女孩的小家。

    沈缇能明白她的意思,但他道:“不必,没多少银子,姐姐拿着便是。冯氏那边,姐姐不用操心,我有银子给她。”

    想了想,又补充道:“姐姐若银子不够花,也跟我说。”

    小小年纪,口气很大。

    殷莳一听就懂了:“还有外快是吧?”

    沈缇顿了顿。

    颇有点像私房钱被老婆发现的那种男人。

    殷莳忍住好笑,道:“能问吗?就是你们这样的,在翰林院做官的,不是说清水衙门吗?是靠什么赚外快的呢?”

    她又摆手:“不想说就不用说,我就是纯好奇。”

    她眼睛明亮,带着笑意,很清澈,没有算计。

    沈缇给她解释:“主要是润笔费,帮人写诗、题记、引子,也有墓志铭,有些信道的人也有求青词的。还有人是单纯求字。”

    殷莳赞叹:“路子真多。”

    沈缇一哂:“也是出仕之后才如此的,事事、人人都在谈银子。”

    “因为长大了呀。”殷莳嘴角含笑,看着他。

    小时候,一心读书做学问就行。衣食住行、银钱用度都有父母操心安排。

    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跟父母有了分歧。在这分歧上再用父母的银子便不得劲了。掣肘的感觉太强烈。

    很自然的,自己开始想法子赚银子。

    以前觉得俗气的事,那么自然地就接受了。

    殷莳肯定地说:“其实我感觉很明显,和在怀溪的时候比,你变化挺大的,真的不一样了。”

    其实只有不到一年时间,但这小一年里,他出仕了,迈入了官场。

    这中间的转变、接受和妥协,唯有沈缇自己明白。

    夜深时偶咀嚼起来,亦有怅然。

    如今,她一句“长大了”,沈缇忽然觉得……释然。

    “是啊。”他说,“都得长大。”

    谁不是呢。

    第46章

    到了时候,又有人来请,该下厨做晚饭了。殷莳已经熟门熟路,跟着去了。

    公婆不挑事,一切都轻松,晚饭也顺利。

    沈夫人饭桌上悄悄观察,待两个小的离开,掩口笑着与丈夫说:“我瞧着跻云心情不错。”

    沈大人点头:“媳妇不错。”

    其实说起来,行止气度上比当年沈夫人还更强一些。毕竟那时候殷家只不过是个小商人,沈夫人是在嫡母手里低眉顺眼地讨生活长大的。

    如今殷家是怀溪地方上的殷实富户,女儿们在家里也是娇养的,跟从前的气派可不一样了。

    殷家将这媳妇养得面色红润,肤有光泽,一看就是个气血饱满的健康孩子。

    她还爱笑,在长辈面前一点不怯场,笑起来的时候脸庞发亮,叫长辈看着心生喜爱。

    是旺家之相。

    再有一点,沈大人摸着下巴想,这孩子生得甚美,不输冯氏。

    儿子再怎么犟,再怎么念着冯氏,终究是个男子。如今不仅得了冯氏,还得了小殷氏,两美在侧,享齐人之福。只要他是男人,就不会觉得不好、不开心。

    那自然是会心情不错的。

    沈大人会心微笑。

    然而年长者也有漏算的时候,沈缇和殷莳并非是真夫妻,沈缇的愉悦心情缘于感受到殷莳对他,依然是姐姐对待弟弟的态度。

    这说明她对他没有别的心思,并非是想先骗了婚,再徐徐图谋。

    她是真的就想找个归宿。

    他们两个正合适。

    新媳妇伺候完晚饭,这一天的“工作”对殷莳来说就算结束了。

    “姑姑姑父对我可还满意?”回去路上,殷莳问。反正她瞧着是差不离的,那两位对她都笑得很和蔼。

    沈缇很肯定地告诉她:“他们满意的。”

    他们父子俩为着冯洛仪的事冷战很久了,即便他后来妥协了,父子之间的氛围也很难恢复到他游学之前那些年的状态。

    今天新婚第一日,饭桌上的气氛却非常融洽。

    这种温馨感颇让他怀念。看父亲的神色,似乎跟他想的一样。

    甚至父子间还碰了一下眼神,有那么一瞬让人想到了小时候父慈子孝的时光。

    沈缇看了一眼走在身旁的殷莳。

    殷莳对沈家宅院还不熟悉,走路的时候依然会张望左右建筑,相邻景色,一边欣赏一边记忆。神情和目光都带着初到新环境的好奇和雀跃。

    这是他的姐姐,但也是他的妻子。

    沈缇以前其实对成亲、娶妻没什么感觉。对他来说就和读书、科考一样,是人生一件按部就班该做的事而已。

    冯洛仪的事是一个插曲,虽有波折,但也顺利解决了。

    如今他在合适的年纪有了妻子,她担起了妻子的责任,侍奉公婆,令长辈开颜。

    所以娶妻其实……也挺好的。

    两人是才用完餐,走路便不急,慢慢散步回去。

    等回到了自己的地方,沈缇注意到殷莳的肩头有微微的松弛。他心中一动,待到榻上闲坐,问:“在二老跟前,可是也紧张?”

    二老。

    他要是用“长辈”,殷莳觉得没什么问题。因为辈分在那里。

    但他用了“二老”。

    就沈夫人、沈大人这不到四十的年纪,保养得一丝皱纹也没有的面孔和毫不走样的身材,在殷莳那个时空,甚至都可以称一声小哥哥、小姐姐。就算退一步,那也是风华正茂的熟男熟女。

    在这里,二老。

    好吧。

    殷莳说:“紧张称不上,就得是端着点。得像个贤良媳妇。”

    沈缇别过头去。

    殷莳:“要笑就笑,不必藏着。”

    沈缇转回头来,虽然脸上尽力维持着他的“淡淡”,但那嘴角果然是翘着的,还嘴硬:“没笑。”

    殷莳无语。

    她指节叩叩榻几:“就算是你,去了翰林院公房里,也得端着吧。也不能像在家里这么随意的吧。人对公对私,肯定不可能完全一样。”

    的确很不一样。她在公婆跟前可以说得上是严肃活泼,恭谨热情。

    在公房里,也有些同僚是这样的,十分地有亲和力。上官和同僚都喜欢他。

    但沈缇入仕已经快一年,很清楚其实保持这种状态是很费人精力的。所以殷莳回到自己院子里,才会有一个“放松”状态变化。

    对她来说,他的父亲母亲就是“公”。

    这个院子是“私”。

    至于他,很显然她将他视为了自己人。所以她在他面前是放松的,自在的。

    其实妻子哪能这样叩着桌面跟夫君说话呢。这在公署里,都是上官对下属才用的姿态。

    不过没关系,在这个院子里,她是姐姐,不是妻子。

    弟弟觉得可以容忍。

    “姐姐说的有道理。”沈缇为着和殷莳是“自己人”感到心情愉悦。

    在他出仕之后,或者说从有了冯洛仪的事之后,他就已经不能再什么事都能与父母分享了。

    他得有自己的领域。

    如今,有了殷莳,他并没有领域被入侵的感觉,反而觉得领域更坚固了。

    可能因为,他们是在成亲前就约定好了一同对抗父母的同袍,是自己人。

    沈缇说:“以后在咱们自己的院子里,姐姐尽管随意。”

    殷莳眼睛一亮:“你说的。”

    “……”沈缇问,“你想做什么?”

    殷莳说:“我想跟屋里只穿中单,行不行?”

    殷莳在殷家的日子真的过得很好。

    她及笄后,因为男女有别,哥哥弟弟基本上都不会随便到她的院子里来。又因为她被东林寺首座和尚批了命,要守家三年。后宅的女人们总是怕有什么妨碍,年纪小的妹妹们都被她们的姨娘们约束住,不怎么找她玩。

    一直到跟沈缇订亲前,殷莳因为太边缘,甚至可以在白天就关院门,插上门栓。

    要知道时下的规矩,白日里通常是不关院门的,要敞开着。

    但殷莳关了就没人管她。她在自己院里自由自在,不必非得穿完整衣裙,一身中单当家居服穿,满院子跑,舒舒服服。

    但现在嫁到别人家里就不能全由她了,成不成得跟沈缇商量。他要是说不行,她也就只能每天穿得整整齐齐的。

    昨天殷莳只穿着中单沈缇根本不敢看她,还必须她强迫他才行。

    但一晚上同床共枕后,听说她想只穿中单,沈缇竟然觉得……没什么不能接受。

    都在一个床上睡过了,虽然没有肌肤之亲,那也是一个床上睡过了。以后还要一起睡一辈子。

    本来人在自己房中就是可以随意一些的。夏日里不分男女,在房里穿竹衣或者几乎全透明的细纱禅衣也是常见的。

    他搓搓手指,思量后道:“不能出西次间。”

    穿到明间和院子里可不行。范围仅限于西次间和西梢间这两间屋。

    西梢间便是内室寝卧,西次间是夫妻起居,这两间都是私密的领域。

    殷莳拊掌:“成交!”

    她下了榻:“那我换衣服去了。”

    沈缇颔首。

    殷莳走了两步又后退一步:“我今天先跟内室待着不出来,让你适应一下。”

    说完进去了。

    沈缇:“……”

    沈缇无语摇头。

    他唤了绿烟:“告诉院里的人,如今屋里有少夫人了,守好门户,来人通禀。”

    “告诉长川,以后他在门外回话,不许进房里了。”

    顿了顿,严厉道:“我们院子里的事,谁与旁的人乱说去,就不必留了。”

    绿烟忙应了,出去传达。

    沈家的婢女们益发清晰地感受到,有了少夫人,以后许多事和规矩都要调整了。

    这个院子,是有女主人存在的。

    沈府的另一处院子。

    这院子比殷莳婚房小了很多,但比起从前偏僻的小院又算是强了不少。

    马上要成为姨娘的冯洛仪迁到了这个院子里有半个月了,就等着殷莳过门,然后给她过礼,抬成妾。

    沈家的人不小气,一应家具用品都是新的,该有的都有。院子里除了照香,也有四个丫头一个婆子伺候她。

    此时天黑了,屋里点上灯,冯洛仪坐在妆台前,照香给她梳头发。

    冯洛仪望着镜中自己的面孔,轻声说:“你再给我说说,她长得什么样子?”

    照香道:“一看就是个南方人。”

    冯洛仪问:“怎么个一看法?”

    照香说:“很白,很水灵,叫人一看就知道是江南来的。”

    冯洛仪沉默了一会问:“很美吗?”

    这不是早就明明白白的事吗?怎么事到临头又反复确认。当初说不许她再去打扰沈公子的那股子清高劲呢?

    照香腹诽,也不哄她,直接道:“要不然为什么取中她呢。”

    冯洛仪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公子看到你了吗?”

    照香说:“不知道呢,好像看到了,又好像没看到。”

    “到底是看到了,还是没看到?”

    “应该是没看到吧,若看到了,也该停一停,公子就没停。”

    “或许是因为……新婚妻子在侧?”

    照香心不在焉:“可能吧。早些歇息吧。”

    冯洛仪上床躺下了。

    照香睡在脚踏上给她上夜。听着她在床上煎鱼似的辗转反侧。

    活该,叫你清高。

    要早听她的,抢先生出儿子来,还用怕什么。

    冯洛仪的事已经定下来了,等新少夫人回门礼完成,就让她给新少夫人敬茶。

    妾的名分稳了,一辈子也稳了。

    照香现在更操心自己。

    她今天跑去看什么去了?并不是看殷莳。

    殷莳是冯洛仪的事。她是去看这位新少夫人的丫头去了。

    瞧着生得都不如她。

    可沈缇的奶兄兼长随平陌今年都二十一了还没娶妻子,肯定就是在等着看新少夫人的婢女。

    少夫人的婢女还没到京城,就已经被很多人盯着了。

    可怜她才是真的身若漂萍,跟了一个贱籍的主子,未来还不知道落在哪。

    照香忍不住流下眼泪。

    第47章

    婚房唤作璟荣院。

    璟荣院的正房里,沈缇从净房里出来,看到婢女们退了出去,带上了槅扇门。

    殷莳穿着中单坐在桌边。

    她叠着腿坐在锦凳上的。

    她是真的不把他当夫君看啊,这么自在。

    沈缇于是也感到了自在。

    虽然才过去一天,他就已经能很自然地与只穿着中衣的殷莳放松地相处了。

    他走过去:“在看什么?”

    “我的嫁妆单子,你看过了吗?”殷莳问。

    沈缇颔首:“父亲拿给我看了一眼。”

    什么叫看了一眼。殷莳追问:“认真看了吗?”

    沈缇承认:“没仔细看。”

    殷莳把折页铺开:“那你仔细看看。”

    沈缇目光投在单子上,看了片刻,点头:“你嫁妆颇丰。”

    是的,这些天接触到的亲戚也是这么说的。都说新娘子嫁妆算是很不错的。

    他没有在意过。因为嫁妆是女子的私财,他不是那种贪女子嫁妆的男人,何况他和她也不是真夫妻,就更不去过问她的嫁妆了。

    殷莳葱白的手指点了点:“压箱银子两千两,两千两是我自己的。但其实,另外还有一万两,还有一大宗生丝,这两个大头的没过我的手,也不在嫁妆单子上。哥哥们与我说了,已经直接与父亲交割了。另外怀溪还有一处桑园,也是借着这次婚事归了沈家,以后的收益定期会有人过来交割。”

    沈缇惊讶抬头。

    行了,不用问了,就他这表情殷莳已经知道,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社会有多搞笑呢,就是他们会让孩子在十四五、十五六岁的时候就结婚生孩子传宗接代,但是又说到二十岁及冠才算成年。

    甚至及冠了、结婚了、当爹了也不允许你有私人财产,一切都归公中,什么时候爹娘死了分家,什么时候才算真正有个人财产。

    沈缇也就是占了独生子的便宜。没有别人跟他分财产,所以家里的都是他的。这种感觉就不是那么强烈。

    沈缇和她同龄,今年十八岁,还没及冠。很显然沈家夫妇还没有把家里这种大宗资产跟他交过底。

    大概是因为先前一直在读圣贤书准备科考,入仕后又一直在翰林院这么清贵的衙门。从来没缺过钱花,又还没成亲,所以父母觉得还没有必要跟他交底。

    因为读书天才,少年登科,所以沈缇在这个年纪就入仕了。实际上兴举业的这帮子男的——也就是所谓的读书人,很多人读到三四十岁还没考中的,一文大钱都不挣,靠妻子养活。而且越是这样的人,越不知道柴米油盐几个钱。

    殷莳上辈子看的古言小说里看到过好几个女主或者女配带着大笔银子嫁人结果过得憋憋屈屈的。

    她可不能这样。

    她得让沈缇知道,她是带着一万两银子和一大宗生丝过来的,怀溪的那个桑园也不是给她的,赚的银子每年直接给沈家。

    “这些我带过来不是做私房,是给家里的。我猜姑父觉得你还小,还没跟你细说。”殷莳说,“你要是想知道,不妨去问问姑父。”

    “你现在已经是成了亲的人了,也该弄清楚家里的资产,别叫他们把你当孩子哄了。”

    这真是戳到了沈缇的肋岔子。

    少年沉声道:“我明天会问清楚。”

    “其实就是,两家合作嘛。”殷莳说,“具体的操作我不清楚,但是沈家肯定给了殷家很多帮助,殷家赚到了银子,当然要回馈一下。两家互惠互利,这是好事。性质应该就是这样。你要心里先有数,别什么都不知道就直愣愣地去质问姑父。”

    沈缇答应:“好。”

    殷莳把嫁妆单子收到了拔步床柜子里的抽屉暗格里,拔下松松挽着发髻的簪子:“把灯罩上,睡吧。”

    沈缇拿灯罩罩住了灯,屋里一下子暗了下来。

    罩子不透光,但留了个小口。里面的灯整夜不熄,微光从小口里映出来,给屋里留了一丝光。

    这便是暗灯。

    夜里如果要起夜,不用摸黑去点灯,直接掀开灯罩就可以了。

    殷莳放了半幅帐子,留了半幅给沈缇做出入口。

    沈缇踏上脚踏,正看见她脱了鞋子爬上了床。

    女孩子的秀足从来不见日光,在微光下都看得出来像雪一样白。

    塌着细腰向床里爬。

    沈缇忙转身,放下另半幅帐子。暗灯的微光也被隔绝在了拔步床的外面,小小的空间一时什么都看不见了。

    太好了。

    沈缇也脱了鞋上床,平躺着。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身体有点热。沈缇闭着眼默念了一遍道家的《静心咒》,又默念了一遍《清心诀》,还是觉得燥。

    是帐子太厚太闷了吗?

    沈缇想着明日要不要跟婢女说换幅薄透些的帐子。

    不对,是封闭的空间里,有种不熟悉的香。

    “姐姐用的什么香?”沈缇问。

    “不是熏香,是自己熬制的花香皂。”殷莳反应了过来,“是不是太香了?”

    昨天新婚夜用的都是沈家准备的东西。今天婢女们把她惯用的东西也都放进净房里了。

    这个时空很难做到每天洗澡,不光是费钱的问题,还兴师动众。但殷莳会每天都擦洗一下,保持清爽。

    她今天用了自己做的皂,身上就有了昨天没有香气。

    她反应过来古代人讲究熏香,也是因为这个时空其实没有那么多带香气的东西,不像她上辈子那个时空,洗脸的洗头的洗澡的抹手的抹脸的抹身体的各有各的香。

    所以在这里,大家对香气都还挺敏感的。很多人甚至靠鼻子能辨识出用了哪些香料。

    “嗯,是有些,主要是花香重。”沈缇说。

    殷莳以前一个人,但现在和未来,都要和沈缇共用一张床。拔步床帐子一放,两个人相当于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

    既然在一起生活,就没法再像以前一样,得考虑一下对方。

    “那以后不用了。”殷莳说,“正好最后一块也快用完了。”

    沈缇问:“姐姐会合香吗?”

    时人热爱熏香。不止是富贵人家,普通人家也可以从香药铺子里买现成合好的香来熏。

    讲究的人家用香料自己合。

    “学过一点皮毛,不精通。”殷莳回答,“因为我院子里养了很多花,常常很香,所以不怎么用熏香。”

    沈缇说:“还是得用。否则以后肯定会有人不断来问你为什么不用,会很烦。”

    “要应酬很多亲戚吗?”

    “反正不少。族人住得不远,出了京城大半天就能到老宅。”

    “好,那我回头看看。”

    沈缇主动请缨:“我帮姐姐合个香吧。”

    “咦?”

    “就我身上用的,是我自己合的。这个气味轻而清,闻起来令人舒适,唤作三——”

    沈缇的声音戛然而止。

    黑暗中,有个影子凑近了他。

    她把她的体温都带过来了。

    还有呼吸。

    还有香味。

    沈缇动都不敢动,浑身僵硬。

    殷莳凑近他的肩膀嗅了嗅。

    “真的很好闻。”她称赞,“叫三什么?”

    沈缇有些艰难地回答:“三匀。”

    “嗯嗯,真挺好的,感觉很清雅。”殷莳一对比,感受到自己那个花香的确是攻击性比较强。

    其实香皂的香是用在身体上的,很快就会消散。没有熏香熏在衣服上那么持久。

    因为她刚才擦洗过,所以这会儿闻着才浓。

    但她说:“你会合别的香吧?你给我另合一个。也要这种清清淡淡的。”

    又说:“你要是忙,把方子给我,我自己合就行。”

    “倒是不忙。”她退回去,沈缇才觉得能呼吸,“姐姐不喜欢三匀香吗?”

    他希望她能和他用一样的香。

    这样,帐子里不会有别的香气。

    就不会让人躁动。

    沈缇坚信自己对表姐是没有邪念的。

    表姐愿意成全他和冯洛仪,无意与他做真夫妻。这都是明明白白的事,他接受了,既然如此,她磊磊落落,他怎会乱生邪念。

    若那样,不配称君子。

    但身体是另外一回事。

    身体有时候并不听脑子的指挥。

    脑子明明清明,但眼睛看到了,鼻子嗅到了,耳朵听到了,身体就自有主张了。

    床帐厚实还是有厚实的好处的!

    遮光性强!

    什么都看不见。

    沈缇改变了明天要婢女换床帐的想法。

    面对这种傻直男,殷莳只想叹气。

    “傻弟弟。”她说,“我和你用一样的香,冯姑娘一定会不开心的。”

    沈缇怔住,不是很肯定地说:“不过是熏香而已……”

    黑暗中,听见殷莳“啧”了一声。

    “算了,跟你解释不清。”她说,“不过她已经很可怜了,没必要在这种小事让她伤心。”

    她的声音很好听。

    南方人说话带着一种软糯。

    就显得更温柔。

    身体不知道怎么地就平静了下来。就像不知道怎么就立起来一样。

    如果没有冯洛仪的事,娶一个这样温柔的妻子,其实挺好的吧。

    沈缇以前没有考虑过娶妻这件事。

    因为在他还根本考虑不到“娶妻”这件事的时候,父母就已经给他定下了妻子的人选。少年人在这件事上,基本上没有什么话语权。

    娶什么样的,娶谁,都是父母说了算。

    但他又想到,若冯家不出事,冯洛仪不沦落,他要娶的妻子就是冯洛仪,怎么也不会是远在怀溪的表姐。

    那样的话,他和表姐很可能一辈子就小时候见那一次面,老死再不相往来。

    他也就根本不会有现在这些“娶她也挺好”的想法。

    人生的缘分,真的挺玄妙的。

    正喟叹,殷莳忽然伸出手去,越过了沈缇的身体,把他放在一侧的薄被扯过来一个角给他盖住肚皮。

    “再热也不能不盖肚脐。”她说。

    “我告诉你,我们中……我们华……不是,我们大穆国的人,哪怕世界上只剩最后一片树叶了,也一定是盖在我们大穆人的肚脐上的。”她教训他,“肚脐受凉,全身都凉,等着生病。”

    黑暗中,沈缇沉默了。

    她,看清了他没盖被子。

    那她,看到他刚才身体的状况了吗?

    沈缇如遭雷劈。

    第48章

    沈缇一夜没睡好。

    第二天醒来觉得疲惫,可即便这样,身体还是有状态。

    到底是年轻。

    沈缇正犹豫要不要悄悄起来去净房,哪知才一动,殷莳忽然翻身,好像醒来了。

    沈缇不敢再动。

    殷莳揉揉眼睛,不知道低声嘟哝了一句什么,伸手给他把薄被拉到了胸口。然后倒下,翻身冲里,继续睡。

    沈缇:“……”

    沈缇忽然就想通了。

    以他们俩目前的情况,就不要把她当成女子看了。

    当姐姐,甚至可以当娘。是吧,他对拉被子这事有记忆还是小时候在母亲那里歇午觉,母亲给他拉被子,生怕他着凉。

    表姐分明也是把他当作了亲人。像弟弟,像儿子。

    他们俩以后还要同床共枕一辈子,要天天为这点事尴尬紧张,那岂不是没个尽头。

    他都得接受她只穿中衣,被迫看到她露出没有别的男人见过的雪白秀足,她也说了她以后夏日肯定要打赤膊。她这些私密的地方他都逃避不了,都得眼看身受。那么相应的,也该让她适应他的身体构造和她不一样这件事。

    人只要想通了就好了。

    一想通,沈缇整个人都轻松了。

    再想到旁边躺着的这个,不算是女子,这是姐,是娘。

    尤其一想到她刚才的举动近乎于“娘”,身体的状态神奇地就消失了。

    很好。

    连着一起同床共枕过两个晚上,到今天再起床感觉大家都自然了许多。

    小夫妻一起过去给沈大人夫妇请了安。

    沈夫人道:“带莳娘在家里转转,各处认认地方。”

    沈缇应了,和殷莳一并退下。

    觑着小夫妻离开了,沈夫人对沈大人说:“你看见没有?”

    沈大人:“什么?”

    沈夫人掩口笑:“跻云那眼睛底下,发青呢。”

    沈大人也想笑,又觉得不合适,“咳”了一声,正色道:“新婚嘛。夫妻和睦,应该的,应该的。”

    做爹娘的,若真心为孩子,自然是希望小夫妻鱼水和谐的。

    两个人相视一笑,起身去招待亲友。

    沈家亲戚们大多从老宅那边过来,有些人在京城也有房宅,有些没有。也并不会说吃完席即刻就走,既来了,住个一两日再回去。昨天和今日,陆续离开。

    沈家夫妻得去相送。

    沈缇带着殷莳正式地在家里走了一遍,把各处地方都认了认。

    差不多了,把殷莳送回了院子,道:“我再去父亲那里一下。”

    殷莳知道他要去问银子和生丝的事,提醒他:“平心静气啊。”

    沈缇道:“知道了。”

    沈大人送走了两拨亲友,才刚回到书房,沈缇来了:“父亲,我问个事。”

    沈大人问:“何事?”

    沈缇道:“我们家与殷家之间的银钱往来,父亲与我说说吧。”

    “咦?”沈大人有些惊奇,“怎想起问这个?”

    沈缇:“我听说表姐带了一万两银子和一大宗生丝来的?”

    沈大人蹙眉:“她说的?她如何说的?”

    沈缇沉吟了一下,觉得没什么不能说,且她说的他也是认同的,便道:“表姐觉得我既已经成家立业,于这些事不该再一无所知,是时候该了解一下了。”

    说的倒也是正理。

    沈大人这才点点头,道:“我原想着,待你入仕一两年,再慢慢与你说的。”

    年轻人没当过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不知人情世故更贵。一心扎在圣贤书里,常易自视清高。尤其翰林院那地方,就更容易孤高自赏。

    有些傻年轻人甚至不喜欢户部,觉得户部的人满身铜臭。

    沈大人是想着再等两年,先让沈缇自己在官场上摸索摸索,再慢慢教他。以免少年人目无下尘,跟他一说银钱事他反感。

    “既你问了,那便与你说说。”

    沈大人站起来,打开书房里的一个柜子,从中取出了两本册簿。翻了翻,打开着递给了沈缇。

    沈缇一目十行地看完。

    他这才知道,原来殷家年年都会给沈家送钱。

    甚至十年前母亲带着他去怀溪那一趟,原来也不是单纯的回娘家。

    他抬头问:“我家为殷家做过什么?”

    托殷莳提前给他铺垫的福,他现在看到这些,虽意外,但情绪平静。

    沈大人很满意,告诉他:“殷家在外行走,用我家的名刺。殷家的货船跟的官船,都是凭我家的关系的。于我们不是什么难事,于殷家却省了不知多少,方便了不知多少。你放心,你外家不亏的。”

    他唤沈缇坐下,与他细说其中种种门道。还有其他几家与沈家有依附关系的商户。

    总体来说,他对沈缇的反应还是很满意的。不是那种死读书不知经与权的傻小子。

    他今天算是把家底给沈缇交待了。一般的家庭不会这么早就跟儿子交待家底的,但沈缇是独生子,倒无妨。

    儿子早点成熟,父亲是乐见的。

    沈缇在父亲面前也表现得很好,沈大人还夸了他几句。

    一直到离开父亲的书房,他看着都很平静。

    回到璟荣院的时候,殷莳已经去厨房了,两个人也没碰面。

    中午用饭的时候,沈大人看了殷莳一眼。

    殷莳看到了。

    沈缇去问沈大人银子和生丝的事,沈大人肯定也会问沈缇是怎么知道的。这两天新婚,新娘子还得下厨之类的,新郎官基本是什么都不用干,连客人都有爹娘负责招待,纯放假状态。除了她还能有谁跟沈缇说这个事。

    她告诉沈缇这个事的心思,沈大人这种做官做老了的人肯定懂。

    不怪乎忽然多看了她一眼。

    但殷莳也不怕。因为公公除非很贱非要赐给儿子一个妾或者通房存心破坏小夫妻感情,否则儿媳妇日常的生活幸福与否美满与否,基本跟公公没直接关系。

    都要看婆婆和丈夫。这两个人才是她要重点维护的对象。

    公公除了这几顿饭,以后跟媳妇基本上都不会有什么交集。

    沈大人和沈夫人的口味有重叠的部分,也有不同的。但秦妈妈、王妈妈都是怀溪人,都偏着殷莳,早就与她都透过底了。

    殷莳在席上布菜,没有一个布错的。

    殷莳却不知道,沈大人多看她一眼是因为上午在书房和沈缇说完话他问了一句:“你还唤媳妇作表姐?”

    沈缇说:“本就是姐弟。”

    沈大人问:“她唤你什么?”

    沈缇说:“自然我的字。”

    沈缇完全没觉得这有什么。

    但沈大人是成亲几十年的男人了,心中暗骂了一句“傻小子”。

    但男女间这微妙的相处之道,是东风压了西风还是西风压了东风,是很难几句话说清楚的。且又涉及到夫妻隐秘,当公公的不好乱说。

    傻小子先一开始便被媳妇以“姐弟”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味来。

    又结合殷莳告诉了沈缇关于银子和生丝关于殷家沈家之间的金钱往来的事,沈大人心想,瞧不出这媳妇甜甜软软的模样,心眼还挺多。

    故才多看了她一眼。

    因为讲究食不言,沈缇在饭桌上不讲话,旁人也没觉得如何。

    用完饭,分开喝茶。

    沈夫人说:“回门礼都准备好了,待会礼单给跻云。拿回去你们看看。不用担心。”

    殷莳眼睛弯弯:“有姑姑呢,我担心什么。”

    她们两个,是同一个娘家。沈夫人如今当家,怎么也不会下自己娘家的面子。

    回到了璟荣院,果然沈缇拿出了回门礼的单子给她:“你看看。”

    又道:“若有觉得不妥地方,与我说,现在还都来得及。”

    此时婢女上了茶退下了,次间只有他们二人,不必端着,可以放松。

    放松的状态下,殷莳就感觉出来了:“你不高兴?”

    沈缇睫毛都不动一下,直接否认:“没有。”

    殷莳眯起眼看了他一会儿,很肯定地说:“你不高兴。”

    沈缇终于撩起眼皮。

    他也看了殷莳一会儿,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殷莳无语死了:“还用看,你浑身都冒着‘我不高兴’的气儿。”

    竟这样吗?

    沈缇觉得自己需要反思一下。这有违他修行的养气功夫。士人要做到七情不上脸,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才行。

    不,等一下。

    沈缇看了殷莳一眼,反应了过来。

    是他在殷莳面前放松了。

    他在书房里在父亲的面前,在用饭时在母亲的面前都没放松。然后回到这个院子里,婢女们都退下了,只有他和殷莳单独在屋里的时候,他放松了。

    才叫她看出来。

    这怪他吗?

    不怪吧。

    你跟这么一个人独处在一室。她穿着个中单就瞎溜达,她光着脚丫子不怕你看,她在你面前叠着腿坐,她还给你盖被子。

    很难不跟她一样松弛下来。

    不,其实……早在去年,在东林寺,在她毫不留情地撕开他虚伪的外衣时,他在她面前就不剩什么了。

    就没什么好端着的。

    在她面前,莫名有种“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也没有不高兴。”他说。

    这么说就是变相承认不高兴了。

    “哦?”殷莳手肘压在榻几上,手托着下巴往前凑,“说说?”

    那双眼睛还乌溜溜地,直直地瞧着他,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

    这就根本不是谈正经事的姿势。

    倒像是那种碎嘴的婆子们听到什么家长里短的模样。

    但是……沈缇莫名就有了倾诉欲。

    总觉得对面这个人,长了一副好耳朵。你有事就跟她说说,她会好好听着。

    那个听法还跟父亲的听法不一样。他为什么不想跟父亲说呢,因为他知道父亲听了一定会批评他,认为他不够成熟。

    沈缇也已经不是小孩了。不像从前有什么不明白的会去父亲那里寻求答案。

    他自从在人生大事上跟父亲发生了巨大的分歧之后,就不再愿意将自己不成熟的地方暴露给父亲了。

    “是沈家和殷家的事吗?”殷莳一猜就猜到了,因为上午沈缇也就做了那么一件事,也不会有别的什么事。

    果然沈缇承认:“是。但也不算不高兴。父亲与说了许多,该告诉我的都告诉我了。”

    这个殷莳就更感兴趣了,她又向前凑凑:“都说什么了?能告诉我吗?家里人都没人会告诉我,我其实特别好奇的。”

    她的热情求知扑面而来,沈缇能感受到她是真的很想知道。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通常内宅女子们对这些事不大感兴趣,男人们也不会吃饱了撑得硬要给她们讲。

    既然殷莳感兴趣,沈缇便讲沈大人讲给他的都讲给了她。

    殷莳听得津津有味。

    这些东西虽然可能离她还挺远,不能直接能用上的知识,但是有助于她更深刻地去理解这个时空这个社会。

    挺好的。

    最后,她说:“父亲说的没错,我也跟你说了,商人都不傻的,两家肯定是互惠互利,谁也不吃亏。”

    “不。”沈缇却说,“不是这样。”

    “不光是殷家沈家的事。父亲讲的那些,包括商人货船跟着官船走、有田产之人记名到官员名下这些,的确是双方是互惠互利了,可是朝廷呢?”

    沈缇说:“避的那许多税,受损失的难道不是朝廷吗?”

    “可父亲说,此是常态。陛下也知,陛下也容。政事堂诸相也知,也容。”

    “这,便是我难受的地方。”

    殷莳怔住。

    原来如此。

    小一年未见,再见觉得他又长高了,长开了,更沉稳了,便觉得他好像是青年了。

    可原来,还是少年啊。

    殷莳的前世见过许多这样的年轻人,初初离开校园,朝气蓬勃地撞了许多南墙,满眼迷茫。

    殷莳知道,沈缇迟早也会像那些年轻人一样,被磨平棱角,磨灭幻想,磨去天真,最终会变成像沈大人一样在官场打滚,视一切为寻常的中年人。

    可此时,当他还天真还单纯还赤诚的时候,的确是男子一生中最清澈可爱的时候。

    面对这样的少年,殷莳的心都变得温软了。

    第49章

    “连商人都不傻,都知道不做亏本生意。皇帝和宰相们更不可能傻了。他们既然容得下这个,一定是因为有值得的东西拿来交换了。就像殷家和沈家,大家互惠互利嘛。”殷莳开导少年。

    “你现在七品,一个月七石五斗的禄米,折合银子的话也就是三四两吧,差不了太多。”殷莳说,“姑父是四品,俸禄当然比你多,可我猜你们两个人的俸禄加起来,也供不起家里现在的生活。”

    沈缇说:“家里还有田地和产业,皆有出息。”

    殷莳说:“那是因为沈家有底蕴,有这么多代人的积累。那那些十年寒窗,耕读出身的官员你让他们怎么办?京城生活很贵吧,这里一座宅子,能买怀溪十几座了。”

    “官员们首先得过上体面的生活,然后才专心为皇帝做事。是不是?”她说,“所以皇帝为什么可以容忍,宰相们为什么可以容忍。”

    沈缇微微叹了口气:“我知道,我也不傻。”

    是的,他都明白。当然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但少年人,还是会为了这水不够清而难受。

    恰恰,殷莳明白他难受的点。

    因为这是每一个初出社会的年轻人都会难受的地方。

    她见过不少。

    “不是什么事都一定讲规矩的。”殷莳说,“若要铁一样按着规则走,那雷霆就是雷霆,雨露就是雨露,何来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之说。”

    “你读了圣贤书,立志效忠朝廷,可朝廷本来就是人治。皇帝说了可以,就是可以。”

    “你既忠君,就得听皇帝的话。”

    其实沈缇本来也就是什么都明白的。只是心中纯净理想与现实碰撞,多少还是会有点意难平。

    这么捋下来,心中那点难受感真叫她捋平了。

    沈缇凝目:“姐姐懂得不少,已经胜过寻常男子许多了。姐姐如何懂得这些的?”

    十分古怪。

    因为怀溪殷家的姐妹们受的教育他是大致了解的。就是寻常乡绅人家女孩的教育程度。

    且殷莳与他定下婚事足有十个月的时间,她若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文章、诗词,殷家必然要拿出来亮一亮,抬抬她的身价的。

    但没有。说明她本人并没有什么突出的才华、文采。至少不能像冯洛仪那样,靠些婉约诗词博个才女之名。

    她适才讲话用词都浅白,看似随口而谈,可实际上在说的是世间运行的潜规则。

    读过书或者见过世面的男人们自然能说得出来。可常年待在内宅里的女子又怎么这么随意就能道出其中道理。

    尤其是“人治”。

    交通、通讯和印刷的落后,造成了信息的闭塞和知识的垄断,这可真烦呀。

    随口说两句就被怀疑了。

    不过殷莳也不怕。

    过去在殷家她是个闲人,又独居,不愿意多招事,才低调。但以后她和沈缇要绑定一辈子,不可能装一辈子无知妇人。

    “还不是因为跟你订亲的缘故。”她说。

    沈缇莫名。

    “订完亲,你和姑姑是拍拍屁股回京城了,我可苦了。”殷莳开始了胡说大法,“祖父说,你可是探花郎,我要做进士夫人,不能什么都不懂,容易招祸。天天押着我给我讲外头的事和道理。我天天听得脑壳都疼。被硬灌了一脑袋东西。”

    其实殷老太爷是真有点想给殷莳特训的想法,奈何殷莳不接。殷老太爷觉得她资质平庸,便作罢了,只让大夫人教她理家。

    因平庸的人若老实,也能安稳。就怕平庸的人半瓶子晃荡,平白生出事来。

    他对殷莳的期望值被殷莳给拉下来,觉得她能安稳内宅,妻妾和睦就行了。

    沈缇听了,觉得合理。

    怀溪殷家,他能看得入眼的人头一个便是他的外祖父,其次是大舅。旁的……便都入不了他的眼了。

    此时对外祖父生出了感谢之心。

    因为也知道他刚刚的难受其情绪告诉父亲是不行的,只会被批评。

    这时候有个人能听他发泄一下。发泄过了,便也能接受这世道并非完美这件事。

    因为只有孩子才会幻想完美。

    沈缇沈跻云不是孩子了,他是已经成家已经立业的男人了。

    只这个人,若是只知道针头线脑,或者情情爱爱,大概不会懂他。不似表姐,一听便知道他难受的是什么,又能帮他排揎了去。

    抬起眼,看到殷莳注视他的目光。

    有耐心,有包容,很温柔。

    这一刻,真的觉得娶妻其实挺好的。便是假夫妻也挺好。

    有个人可以听你说话。那些你不想跟父母师长同僚说的话,她就托着下巴安静地听,温柔地安抚。

    沈缇忍不住想知道,别人的妻,那些真的妻子,是不是也能这样呢?

    所以人长大了,就是要成亲,不光是为了传宗接代,更重要的是,你从此有了一个伴。

    不是别人的,是属于你一个人的伴。

    沈缇别开了眼睛,短暂地回避了对视一瞬,又转回来:“回门礼姐姐觉得可合适?有没有什么需要添改的?”

    殷莳抖抖手上的单子:“没有了,我看着挺好。这是姑姑姑父拟的吧。我和姑姑的娘家是一家,定不会错的。”

    沈缇:“是我和父亲拟的,拿给母亲过目过才敲定的。”

    小孩都需要被夸,何况殷莳从来不吝啬称赞人,立刻夸他:“你已经开始接手这些事啦?真不错。以后姑父定会把越来越多的事交给你。你入仕之后,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还好吧。”沈缇淡淡地道,“都是些该做的事罢了。”

    他又“淡淡”了,殷莳抿嘴一笑。

    新婚第三日,殷莳和沈缇起得比前两日都更早些。先去给沈大人夫妇请安。

    沈夫人说:“告诉你哥哥们,叫他们明日过来看我。”

    殷莳应了。

    沈大人嘱咐:“别失了礼数。”

    沈缇也应了。

    殷莳登车,沈缇骑马,两个人带着回门礼往殷莳堂兄、亲哥暂居的地方去了。远嫁之人,娘家回不去,三日回门只能这样了。

    似沈夫人这样,远嫁竟能回两次娘家的,实在少之又少。

    许多女儿远嫁了,便一辈子没再见过父母家人了。

    回门也没什么波折。

    殷莳的两个堂兄和她亲大哥一大早就翘首以盼了。

    待见着沈缇、殷莳二人,三个已婚的兄长暗暗观察,感觉小夫妻之间气氛十分和谐,彼此交换眼神,都点点头。

    回门礼也很丰厚,显示了沈家对这门两代姻亲的重视。

    这三人中,殷莳的亲大哥是在沈家附过学的,跟沈缇最熟悉。

    他感慨道:“真想不到,我们两家还能再结姻亲。”

    又道:“四妹托给你了。”

    沈缇抬手躬身行了一礼:“舅兄放心,弟此生必将善待四姐。”

    三个外家表哥都给他回礼。

    殷莳可喜欢看这样的场面了。

    都是年轻男子,都生得不差,都穿得鲜亮得体,相对行礼,画面十分美丽。

    这时空虽有许多糟粕,也有很多美好。

    车马慢,处处雅。

    殷莳是擅长发现美好的人。她对未来的生活并不畏惧,甚至因为沈缇是这样一个还赤诚还天真的美好少年,而有了几分期待。

    与兄长们一起用午饭。堂兄们与沈缇说话,亲大哥把殷莳唤到一边去说话。

    也是娘家人应有之义,沈缇只瞥了一眼,便不再看,给他们空间说话。

    亲哥唤作殷望诚,把殷莳叫到一边先问:“这几日可顺利?”

    殷莳说:“都顺利。哥哥回去只管与爹娘祖父说,我这边有姑姑呢,一切都好。”

    殷望诚少时在沈家住过几年,虽然是在老宅那里,但也很得姑姑、姑父细心照料,知道姑姑姑父的为人,倒是不担心。

    他担心的反倒是殷莳,放低声音,问:“跻云那个妾,可见到了?”

    “还没。”殷莳回答,“等我的事忙过去了,才抬她。过几日就能见到了。”

    殷望诚“咳”了一声,声音更低了,跟她说:“不过是个妾而已,她是贱籍,翻不了身。你快快给沈家生出长孙来,一辈子压在她头上。不必在意她。跻云若是宠她,随他去,不要为这点小事跟跻云闹。不要累姑姑姑父操心。”

    “说起来,若不是她,这好亲事还落不到你头上。”

    殷莳微笑着听着这些封建糟粕。

    那能怎么样呢,就投胎到这里了啊,又没本事掀翻封建帝制,建立人人平等的社会。

    那就听着呗。

    “我晓得。”她一脸正经地跟亲哥说,“我是正妻,谁也越不过去。”

    “跻云要宠她,我嫡嫡道道的正妻怎么会吃这种醋。”

    “只是生孩子这种事谁能说得准呢,保不齐是她先生出长孙来。”

    “没关系,我反正是这孩子嫡嫡道道的嫡母,我会尽职尽责地把沈家金孙好好养大的。”

    “哥,你放一百个心。”

    殷望诚:“……”

    总觉得妹妹这话里味好像有点不对。可你要说哪儿不对,又挑不出来,都是最最正的道理。就是男人们要求女人要做到的大度贤惠。

    只是现实里不能这么实诚啊。

    “傻家伙。”殷望诚声音只有他们俩听得见,“从你肚子里出来和从她肚子里出来怎能一样。”

    一个是殷家的外孙,一个……咳咳,礼法上来说,沈缇的妾生出来的孩子,也是殷家的外孙。

    只是礼法是礼法,现实归现实。

    “该给她喝药得给她喝,别叫她抢先生了。”

    做哥哥的好心支招,哪知道这妹妹嫁了人,脑子忽然轴了似的,竟一脸严肃地训起兄长来了:

    “哥哥此话差矣,从谁的肚子里出来,只要是跻云的孩子,那都是老沈家的根。”

    “我身为沈家媳妇,怎能妨碍夫家子嗣,三从四德里可没教过这个。”

    “哥哥别操心了。”

    “你回去跟祖父说,我肯定当个贤妻典范,绝不给怀溪殷家丢脸。”

    殷望诚:“……”

    我怎么跟祖父说,我妹嫁了人忽然变傻?

    一定是这些年在家念经念太多,把脑子念坏了!

    第50章

    回到沈府,沈缇和殷莳要先去上房那里给长辈汇报一下送回门礼的情况。

    路上沈缇问:“诚舅兄与你说了什么?”

    “娘家人,还能说什么?”殷莳说,“无非就是让我包容你的妾,让我赶紧给你生出长子来。”

    的确都是娘家人关心的事。沈缇好奇:“那你说了什么?”

    这两兄妹说完话后,总感觉大舅子那脸色怪怪的,一副吃了屎吐不出来的模样。

    殷莳把自己跟亲哥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沈缇偏过头去,以拳抵唇。

    “别笑。”殷莳一本正经,“我说的哪一句错啦?我们女子不是要三从四德吗?不是要以夫家为天吗?这如果是不对的,为什么从小就这么教我们呢。你倒是说说。”

    沈缇忍住笑,放下手,道:“你说的都是对的。只要一直做对的事,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他顿了顿说:“至少与人辩论的时候是不败的。”

    “当然。”殷莳说,“这叫道德制高点。”

    她脸上神情正经,可眸光狡黠。

    下午的日光稍稍偏西,带点淡金色。打在她脸上,格外生动。

    随着走动,仿佛有种生命力在跳跃。

    沈缇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沈大人夫妇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已经在等他们。

    沈缇跟二人汇报了与舅兄们见面的情况:“兄长们说,明日必来。”

    回门礼走过了,婚事算是办完了。明日可以按照亲戚走动了。

    沈大人说:“难得来京,让他们多留几日。你还有假,多陪你舅兄们四处逛逛。”

    沈缇应道:“是。”

    时间差不多了,殷莳起身告罪去下厨。

    沈大人、沈夫人都慈爱地说:“去吧。”

    待她离开,房中只有一家三人,两夫妻都不端着了。

    沈夫人上下打量沈缇:“这几日如何?与莳娘相处得可好?”

    沈缇道:“甚好。”

    他想起刚才殷莳那双狡黠灵动的眸子,唇边不由自主地有了微笑:“表姐,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沈大人两夫妻互相使眼色。

    沈夫人更是掩口而笑,十分满意。

    待晚上用完饭,沈夫人道:“明日不用过来了,以后你们两个在自己房中用饭便是。”

    立了三日规矩,走完这个过场,便不折腾儿媳妇了。

    殷莳就知道亲姑姑不是那种爱磋磨人的妇人。她穿越来两天的时候就知道了。这母子俩都是心善心软的人。

    她笑盈盈地谢了。

    等他们离开,沈大人也笑吟吟:“莳娘这孩子十分讨喜的。”

    总爱笑。

    跟这样的人相处肯定舒心。怨不得儿子今天说起她的时候,嘴角都噙着笑意。

    “我就知道。”回去路上,殷莳开心炫耀,“果然我亲姑姑吧。”

    沈缇看她得意模样,忍俊不禁,打趣她:“是,姐姐如今可遂了心愿了。”

    殷莳说:“我遂了,该你了。什么时候办冯姑娘的事?”

    沈缇想了想:“明日舅兄们过来,后天吧,让她给你敬茶。”

    纳妾先圆房再敬茶。

    那就是说,明天晚上沈缇就要去那边睡了。

    这下真的要当新郎了。

    殷莳很真心地想恭喜他,但身边还有婢女们跟着,忍着没说。只说:“那通知了她没有,早点派人过去说一声,让她好准备准备。”

    沈缇说:“该置办的都置办了。”

    冯洛仪现在也不是住在当初的偏僻小院了,正经给她搬了个院子,一应家具物品在殷莳的婚礼前已经办好了,这样不给殷莳的婚礼添乱。

    殷莳真是拿直男没办法。

    “心理准备啊我是说。”当姐姐的停下脚步教弟弟,“这几天你新婚,全在这边,她一定很不安。”

    “别说什么‘她早知道’,知道又怎么样,她那个情况,心里就是会不安。”

    “你早点派人过去说一声,她心里踏实点。”

    因为这个事其实一直说的就是“等婚礼后”,一直都没有一个明确的时间约定。

    殷莳只要沈家不像小说里那么狗血,同一天娶妻纳妾,晚上还让新房空房就行了。

    尤其想想小姑娘等这一天起码等了得有一年了吧。

    人家还不是普通的单只为了爱情。她是真的需要一个身份安身立命。

    殷莳自己也是为了在沈家混个饭票。小姑娘这个贱籍的身份,对安稳饭票的需求比她还更强。

    怪惨的。

    殷莳就挺能理解的。

    沈缇目光投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好。”他说,“明早叫人去知会她。”

    第二天一早,果然叫长川去通知冯洛仪那边:“告诉她今天我会去过,明天让她给少夫人敬茶。”

    长川小跑着去了。

    冯洛仪从被沈家救出来的那一天便在这等这一刻了。

    她坚持到照香打赏了长川,长川离去,才用帕子捂着嘴,呜呜地哭了出来。

    照香只能安慰她:“别哭了,别哭了,回头眼睛肿了,晚上翰林来了须不好看。”

    冯洛仪闻言,努力想止住眼泪。

    这两年虽然人在沈府里,魂却是飘着的。

    早也知道自己再不可能当沈郎的正妻,唯一能求的就是一个妾的名分。有这个名分才能在沈家安身立命。

    以她和沈家的过往,纵以后正妻悍厉,沈家也不会允许正妻随意发卖了她。

    这是苦等了两年才等来的最好的结果。

    可真等来了,喜悦吗?

    并不。

    只觉得满心凄苦,悲从中来。

    照香用凉水投了手巾让她躺下,可那眼泪那是不停地从手巾下渗出来。

    新婚第四日,婚礼算是彻底结束了,宾客该回去的都回去了。

    殷莳的三个兄长过府来串门子。

    本来就是姑姑的夫家,现在又成了妹妹的夫家,真是亲上作亲,不必外道。

    只是男女有别,见过了姑姑之后,主要是姑父、妹夫招待他们。

    姑父又给妹夫派任务:“陪你舅兄们各处转转。”

    因为三个人里,只有殷莳的亲兄长在京城生活过,她大房和二房的堂兄都是第一次来京城。

    几个人便商量着去哪里,看什么。

    这边殷莳陪着姑姑,跟她说:“跻云今晚去冯姑娘那里,明天让她给我敬茶。全了礼,大家就都踏实了。”

    沈夫人也等这一天很久了,为这个事,父子都闹得很不开心,她跟着头疼。

    她瞧着殷莳的神情,说这个话的时候眉眼间都很轻松,没有刻意的伪装。她心里松了一口气,叹息:“那孩子也是可怜。她如今是贱籍,便跻云多怜惜她一些,她也越不过你去。跻云是个犟骨头,你多担待一些。”

    每个人的利益所求不一样。

    沈跻云想保护他的红颜知己。沈大人沈夫人想家宅安宁。

    殷莳觉得自己是那鹬蚌相争从而得利的渔翁,占的是最大的便宜。

    哦,还忘了这中间还有殷家。殷家盼着跟沈家亲上作亲。这是他们三方的利益诉求,最后是殷莳成了得利者。

    殷莳想想都觉得太幸运了,眉眼都带笑:“您别老嫌弃跻云。他虽然年轻,但我看他重情重义,有主见。我是他姐姐,自当多包容些。这事,您别担心。”

    她想到的是别的,凑近姑姑,小声说:“冯姑娘身边没有什么人吧,是不是请个妈妈去给她讲一讲……那些?”

    她这样温柔大度,沈夫人大慰,觉得这个媳妇果真没娶错人。

    这事原是正妻的责任,但殷莳身边根本没有什么年长的妈妈。云鹃虽然是个媳妇子,但也才十几岁而已。殷莳感觉她不能胜任这个事,这才向沈夫人求助。

    沈夫人知她难处,便安排了:“好,让秦妈妈去。”

    沈缇果真陪着舅兄们外出了,一直到傍晚才回来。

    这还是因为殷莳的哥哥们都成婚了,十分懂,不想影响小夫妻新婚蜜里调油,喊他早些回去。

    见沈缇回来了,殷莳迎上去:“辛苦了。”

    沈缇道:“一家人。”

    今日起,不用再去婆婆跟前立规矩了。沈缇和殷莳第一次在自己房中用饭。

    殷莳问:“你要在这边洗澡,还是去那边洗?”

    沈缇有点不大自在,但想了想,还是道:“这边吧。”

    在这边睡了几个晚上,各种常用衣服、物品也都在这边,已经有了点归属感。

    殷莳给他安排了洗澡,看着他进去,总觉得他今天有点不太对劲,紧绷绷的。

    是因为马上要跟自己真心爱的姑娘在一起了吗?

    那不是应该高兴吗?怎么这么紧绷?

    殷莳忽然想起了什么,唤了绿烟进来,放低声音问她:“跻云有通房吗?”

    绿烟忙道:“没有。”

    殷莳想了想,问:“那有过吗?”

    “没有。”绿烟说,“外面不知道,但家里没有过。不过,翰林在外面读书的时候,年纪还小。”

    殷莳挺意外的。

    她一直没问过,是因为她一直都先入为主地以为沈缇肯定有过通房。这种大户人家通常都是这样的,要在男孩成亲之前就让他们通人事。让家里有干净的人伺候他们,不至于出于生理需求去勾栏妓院找不干净的。

    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挺糟粕的,又糟粕得能自圆其说。

    实在没想到沈缇是个例外。

    “为什么啊?”殷莳太好奇了。

    绿烟其实也不知道,全靠猜,倒也八九不离十:“翰林是因为冯家的事才提前回来的,一回来就为着冯姑娘跟老爷、夫人有了分歧。老爷那时候说,这事先按下,等翰林科考完了再说。翰林便收心专心备考。别说我们,便当时贴身伺候的秋桐姐姐、夏茵姐姐都不敢随便上前,生怕扰了翰林。然后翰林中了探花,便跟着夫人去了怀溪,再回来,已经和少夫人您定下了婚事。”

    原来如此。

    殷莳的眼神诡异了起来。

    因为习惯了殷家的哥哥弟弟们十四五岁就开始睡婢女,她是万万没想到沈缇十八岁了竟然可能还是个……小处男?

    怎么回事,突然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