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肌肤相触的那一刹那,她……

    “影表妹”这三个字, 听在林重影耳朵里,莫名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忽然想到一事,自己被过继之后, 与汉阳林氏的关系远去, 但同谢家人的关系却是更近一步。

    比如说这位谢大公子, 以前还唤她林四姑娘,至多也是在人前提到她时, 称她为林家四表妹。而今他们之间, 是名正言顺的表兄妹, 我称你为大表哥, 你叫我“影表妹。”

    表哥表妹见过礼后,谢玄说林家那边派人来报信, 林老夫人的马车已经出门。

    他说的林家, 当然不是汉阳林氏, 而是大顾氏的婆家。林老夫人是大顾氏的婆母, 膝下共有三子,林同州行二。

    大顾氏身为儿媳,自是要出去相迎。林重影如今是林家孙女,当然也要跟着一起去。母女俩正准备出门,被谢老夫人叫住。

    谢老夫人看着林重影,左看右看,道:“这孩子模样好,唯独气色差了些。”

    下人们得了吩咐, 取来胭脂水粉。

    林重影被按坐在镜子前,大顾氏不假他人之手,亲自给女儿上妆打扮。

    八瓣葵形的琉璃镜中,不止映出母女俩的面容, 还能照见谢老夫人和谢玄祖孙。谢老夫人不知在和自己的宝贝大孙子说着什么,谢玄低眉听着,清冷的目光却不时看向这边。

    他望着那镜前梳妆打扮的女子,心生异样。仿佛那是他的妻子,而他则是静待妻子妆扮过后,一同出门的丈夫。

    这种异样涌现时,他告诉自己此女并不合适。但内心深处那无法忽视的躁动,清清楚楚地提醒着他,他的心早已乱。

    若不然以他自小的教养和礼数,此时绝不会留在这里,更不会盯着一个梳妆打扮的姑娘看,且还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

    谢老夫人何等精明,哪能看不出大孙子的异常。她仔细思量着近些日子发生的事,暗道自己果真是老了。这么浅显的伎俩她差点没看出来,还当大外甥女真是被佛祖托梦,却不想是有人提前串通好,巴以丝罢遗留9陆伞,演了一出好戏。

    她轻哼一声,“你们当真是骗得我好苦。”

    谢玄一听自家祖母这话,便知事情被看破,遂道:“孙儿是为了还人情。”

    “真是如此?”她明显不太信。

    “正是如此。”

    祖母二人都压着声,瞧着就像是在窃窃私语。

    不知过了多久,大顾氏端详着镜中的人,越看越满意。

    “姨母,您看这样可行?”

    林重影已经转过来,将那张因为妆扮过后,更显花容月貌的脸完完全全地展露出来,端地是回眸一眼百媚生。

    谢老夫人见之,眯了眯眼睛,喃喃,“影丫头这般容貌,当真是少见。”

    饶是她活到这个年纪,拢共也没见过几个。

    她赞叹不已,“姑娘家合该如此,以前就是太素了些。”

    大顾氏听她说好,笑着对林重影道:“影儿,你今日可得给母亲我好好长脸。”

    不管外人看来多么和睦的人家,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是非矛盾。

    林家三兄弟中,林同州学习最好,也最争气。一路科举出仕,娶了大顾氏后,靠着谢家的帮衬,仕途上没什么波折。而他的兄长和弟弟读书都不行,一个好歹混了个秀才功名,借着谢家的光在衙门里当书吏。另一个文不成,管着家里的几间铺子。

    几兄弟排排站,当父母的多少会顾此失彼,老大为长,老小为幼,长子为重,幼子得宠,林老夫人也不例外。

    “你大伯家三个堂兄一个堂弟,你三叔家一个堂兄两个堂弟。这些年你祖母没少念叨,让我和你父亲从你的堂兄弟中挑一个过继。”

    林重影乖巧点头,“我一定好好表现。”

    大顾氏闻言,抿着嘴笑,对谢老夫人道:“我就说养儿子没意思,还得是女儿懂事贴心。”

    谢老夫人也跟着笑起来,又怕宝贝大孙子误会,忙解释,“你表姑母是说着玩的,她以前常说若是有你这么个儿子,做梦都得笑醒。”

    这话林重影信。

    别说是母亲,便是换成任何一个人,若真有个像谢玄这般模样天资远超他人的儿子,确实做梦都会笑醒。

    如果是她,她也会笑醒。

    她下意识朝谢玄看去,却不想谢玄也在看她,清冷渐沉的眸色中,完完全全将她的模样尽纳,包括她神色中隐隐的笑意。

    蓦地,她心头一紧,立马板起小脸。

    “玄儿,你瞧你表妹这般,可是妥当?”大顾氏瞟见他们的眉眼官司,问道。

    林重影心知,母亲对她和谢玄的事,必是有极大的误会。

    她却是不知道,不光是大顾氏,便是谢老夫人也有同样的想法。姨甥俩齐齐含笑看她,倒将她看得不好意思。

    她低着头,暗道以谢玄对她的不耻,以及自身冷情的性子,必是不会说什么的。当感受到对方的眼神正大光明地打量自己时,她不由紧张到连脚趾都在蜷缩。

    “口脂太艳了。”

    “……”

    这位谢大公子还真点评啊?

    大顾氏仔细一看,忙道:“确实艳了些。”

    林重影再次被按坐在镜前,原本的口脂被温热的湿布巾擦去,然后换上淡些的颜色。

    这次谢玄没再说什么。

    谢老夫人连说了几个“好”字,意味深长地看了大孙子一眼。

    谢玄心知祖母在想什么,却没再解释。

    前院的下人来报,说是谢家人已经入府。

    谢老夫人为给大外甥女撑场子,示意大孙子扶自己一同前去。大顾氏给林重影递了一个眼色,林重影心下犹豫一番,也跟着去扶谢老夫人。

    谢玄在左,她在右。

    她怕谢老夫人拒绝,动作小心翼翼,带着几分迟疑。谁知谢玄原本托在自家祖母后背的手一动,恰好碰到她的手。

    肌肤相触的那一刹那,她心跳都快了几分。暗道自己没出息,上回差点被谢问非礼都没这么矫情过,眼下只是不小心碰了一下就面红耳赤的,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这般想着,小脸越发板起。

    谢玄见之,以为她对此并不在意,目光隐隐发沉。

    两人扶着谢老夫人,一齐出门。

    说来也巧,林家人前脚刚到儒园,另一拨客人,也就是纪家人也同时抵达。两家人原本认识,林老夫人和纪老夫人平日里还一起打过叶子牌,自是老姐姐长老妹妹短地寒暄起来。

    打眼看到谢玄和林重影一左一右地搀着谢老夫人迎出来,两位老太太受宠若惊的同时,又各自有思量。

    大顾氏笑着上前,将林重影介绍给众人。

    纪老夫人老眼中全是精光,夸人的话像不要钱似的冒出来,“上回我见着这孩子,就知道是个有福气的,那时候还想着这孩子的福气必在后头,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这话真真假假的,反正林重影是不信的。

    如今的她不再是汉阳林氏没什么存在感,只能做妾的庶女,而是临安林氏二房的嫡女,且还是独女。

    她不必低调,不必沉默,更不必把自己当成透明人。

    “我以前听说人,能看出别人有福气的人,本身就是福泽深厚之人。托老夫人的福,也借老夫人的吉言,我以后必定会好好孝顺父母。”

    纪老夫人讶然,前后两回见面,这庶女的性子竟然是天差地别。她原本想着一个庶女,侥幸生了一副好相貌,但终归性子被养得太过怯弱,纵使有福气,却未能承受得住。

    须臾,她明白过来。

    合着是她看走了眼!

    如此一来,她对林重影的印象大为改观。暗道这孩子生了这样一副好相貌,若还是个有城府有手段的,将来怕是造化不小。

    当下,夸人的话都真诚了许多。

    “这孩子知恩图报,福气还在后头呢。”转头对同行的林老夫人道:“老姐姐,还是您有福气啊。”

    林老夫人来之前心里多少有些不舒坦,一是因为老二夫妻俩过继孩子这么大的事,也没事先和她通个气。二是既然要过继孩子,却不从兄弟的子嗣中选择,反倒过继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孩子。

    乍见这个便宜孙女,先是狠狠惊艳。后瞧着其与谢家嫡长孙一起扶着谢老夫人出来,难免思量猜测。

    正思忖着该如何与这个便宜孙女亲近,便见林重影朝她看过来,干净清澈的眸中泛起水雾,看着就让人心疼。

    “祖母。”

    她“诶诶”地应着,准备拿出见面礼。

    谁知林重影郑重向她行了一个大礼,“孙女谢谢祖母。”

    众人皆不解,这声谢从何而来?

    纪老夫人问:“孩子,你这声谢是所为哪般?”

    林重影略带哽咽,道:“我母亲说,这世上再也比您更通情达理又明辨是非的婆婆,您以身作则,教导晚辈如何立身清正,如何为人处世。若没有您的教养,我父亲不可能成才。若没有您的宽仁慈爱,我母亲也不可能活得自在。若没有他们,也就没有我,我…我谢谢祖母。”

    林老夫人并非是爱听漂亮话的人,但林重影这番话实在是说到她心坎里。她生平最引以为傲的就是生了三个儿子,还将儿子们教养得兄弟和睦。

    她心里熨帖,弃了原本准备的见面礼,当众撸下戴了多年的玉镯子,套在林重影纤细的手腕上。

    “好孩子,以后你就是我们林家的姑娘了。”

    纪老夫人也跟着凑趣,“这孩子合该就是你家的孩子。你看看你们家,一水的男伢儿,如今总算是有个女伢儿了。”

    说来也巧,林家孙辈中全是男丁。

    那些堂兄弟们看到如花似玉的堂姐(堂妹),一个个愣在那里,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皆是红着脸上前见礼。

    赵氏和林有仪母女俩一来,看到的就是一派其乐融融的场景。

    “娘,您不是说林家人必定不喜欢那小贱人吗?”

    “他们那是看在谢家的面子上。”赵氏可不信,大顾氏放着林家那么多的子侄不过继,非要过继没血亲的外人,林家人怎么可能没有想法。不过是因着在谢家,当着外人的面不好说什么罢了。

    等她看到林老夫人被林重影搀扶着,祖母俩亲亲热热地说着话时,还固执地认为林老夫人是在做戏。

    “且等着吧。”

    林有仪觉得自己等不了,也忍不了。她正打算做些什么,不想被谢舜章叫住。谢舜章想与她一道入席,顺便说说话。

    这会儿的工夫,林重影已同长辈们入了主桌。

    她失了机会,心有不甘。

    “我这个四妹妹,还真是一朝得势,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仪姐姐莫要伤心,影表妹还是姓林,与从前并无不同。”谢舜章嘴里这么说着,实则心里并不这么想。

    她之所以及时叫住林有仪,并不是真的有话要说,而是受了嫡母之命。

    魏氏怕赵氏和林有仪母女俩作妖,让庶女看着林有仪,自己则负责阻止赵氏做出什么事来。

    所有人一一落座,等着宴席开始。

    谢舜英替自己的母亲陈了情,说是孟氏要亲自照顾谢为,一时抽不开身,约摸要晚些时候再到。

    谢老夫人自是不会说什么,招呼着林老夫人和纪老夫人。

    几位老太太平日里都有往来,凑在一起不是讲古,就是说起城里最近发生的事。言笑晏晏之时,孟氏姗姗来迟。

    她一来就告罪,说是自己忙得脚不沾地,还请大顾氏原谅则个。“媖表妹没生过孩子不知道,这养孩子处处劳神,半点也不得闲。”

    众人听到这话,神色都有所变化。

    谁都知道大顾氏没生孩子,今日因着过继女儿而庆贺。哪有人一来就拿这事戳人的心窝子,摆明是故意膈应人。

    孟氏却还嫌不够,又对林重影道:“你如今认了媖妹妹当娘,以后记得好好孝顺她。她和我们这些生养过的人不一样,但这不能怪她,她也是命不好。”

    林重影像是听不懂她话里的机锋,疑惑地看了她,又看看大顾氏,道:“三表舅母说的没错,我母亲和你确实不一样。你生养孩子劳神,事事操心,瞧着比旁人都要老些。我母亲没生养过孩子,看着还像个大姑娘。”

    这话一出,孟氏的脸色十分精彩。

    偏偏林重影仿佛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说了什么不敬的话,表情无比的真诚。

    大顾氏含着笑,目光欣慰,这种遇事有女儿替自己出头的感觉,可真是太好了。她摸着女儿娇嫩的脸,道:“你三表舅母有句话说错了,我不是命不好,我是命好。有你祖母护我,你父亲敬我,还有你孝顺我,我很知足。”

    这个女儿啊。

    可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谢老夫人对林重影方才的表现也很是满意,这孩子知道护母,还言之有物,怼了人还让人说不出话来,实在是妙得很。

    她对林老夫人道:“老妹妹,当年我就知道,我家媖儿给你做儿媳,保准不会有错。”

    林老夫人也是识趣的人,也跟着表态,“我们林家有媖娘这个儿媳,才是祖坟冒了青烟。”

    没有人在意孟氏,哪怕孟氏的脸都掉到了地上。就连她的丈夫谢清澄,也没有看她一眼,反而频频往大顾氏这边看。

    大顾氏低声对林重影道:“你今日真是给我长了大脸。”

    林重影也不扭捏,回道:“这是应该的。”

    母女俩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隔着好几人,谢玄望向她们。

    若是不知情的人初见,谁能看出她们是毫无血亲的母女,又有谁能猜得到她们相识不过两三日,便已亲密融洽。

    祖父曾说过,朝堂与后宅,本质一样。

    “后宅女子若放到朝堂中,或是争权夺势,或是勾心斗角,或是韬光养晦,手段虽不一,目的却相同。玄儿,搅动风云之人不可怕,顺应风云之势而为者,才是真正的大才。男人身在前朝,若后宅不稳则不能专心,你当切记。”

    他谨记祖父说的话,从来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他要的是立于朝堂之上,以治国济世为己任,心无旁骛不受任何人影响,顺应风云之势而屹立不倒。

    但此时此刻,他却为了一个工于心计,惯会装可怜装傻的女子动摇本心。更可怕的是,他似乎在纵容自己。

    这不可以!

    “大表哥,我敬你。”

    他一抬头,看到林重影不知何时近在眼前。

    林重影已经由大顾氏陪着,以茶代酒,敬了一圈,从谢老夫人到林家的叔伯婶娘。依照礼数,同辈人不需要敬酒,但他不一样。他不仅已经在朝为官,还是谢家下一代家主。所以这杯茶,林重影要敬。

    他没说什么,举起酒杯。

    纪老夫人几杯酒下肚,被壮出了一些胆气来,有心想试探一番,遂趁着酒兴感慨,“瞧瞧这两个孩子,真像是观音座下的金童玉女,看着都让人心生欢喜。”

    金童玉女四个字一出,莫说是其他人,林重影自己都变了脸。

    一个谢三就给她招了孟氏这个仇家,若她影响到谢玄的风评,那她岂不是等同于和整个谢家为敌。

    “老夫人说笑了,我哪能和大表哥相提并论。大表哥是观音座下的金童,我不过是匍匐在观音神像前的寻常信女罢了。”

    “这孩子真会说话。”纪老夫人丝毫不觉自己说错什么,笑着和谢老夫人打趣,“长得好,心思也巧,是个好孩子。”

    谢老夫人但笑不语。

    林重影见状,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原处。她以为只要谢老夫人不说什么,别人就不会说什么,这事也就过去了。

    哪成想,居然真有不放过她。

    “影表妹抬举,我亦寻常,也不过是菩萨神像前的信徒而已。”

    “……”

    她欲哭无泪。

    这位谢大公子是不是喝多了?

    什么信女信徒的,听起来和金童玉女有什么区别。

    “大表哥谦虚,照大表哥此言,世间男女皆是寻常,无非是信女信徒尔。”

    “影表妹所言,不无道理。”

    林重影真是要哭了。

    这人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为什么帮了她,又来拆她的台?她满眼的乞求,清清楚楚地落在谢玄的眸中。

    谢玄皱了皱眉,心口隐隐发闷。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曾经他不喜女子的故意接近,如今竟然会因为有人不想与自己攀扯而恼怒,当真是不可理喻。

    “为官者,最忌自大。我于大昭,不过信徒。”

    说完,他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第42章 第 42 章 “大表哥,你是不是也看……

    当今陛下勤政爱民, 常自省自身,曾在朝堂之上说自己是代天掌管民间疾苦,前身不过玉帝手中一拂尘。

    天子尚且如此, 当臣子何敢以菩萨座下的金童居之?

    后宅妇人不知此中缘由, 官员多少有所耳闻。便是如纪茂、谢清澄和谢清华等人, 也亦是听人传讲过。

    纪茂猛地惊醒,险些吓出一身冷汗, 原因无他, 皆因此话题是由自己的母亲而起, 当下起身朝谢玄道谢。

    “谢少师所言甚是, 我等为官之人,皆是菩萨神像前的信徒而已。”

    纪老夫人一听他称谢玄为谢少师, 虽不是有儿子为何如此慎重, 却大概知道是与什么朝堂忌讳有关, 立马换个话题, 满口称赞起谢玄来。

    “老姐姐,你家大郎年轻有为,人品出众,看着真叫人羡慕。”

    这话真的不能再真,瞬间引起共鸣。

    林重影听着众人对谢玄不绝于耳的赞美,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虽是主角,但接下来没她的事。她也就安安心心地吃吃喝喝,完全不理会有些人投来的隐晦复杂的目光。

    比如说赵氏, 比如说孟氏,还比如说林昴。

    赵氏被魏氏看着,作不了妖。

    孟氏因被落面子,耷拉的脸颊前所未有的暗沉, 不悦而难堪的神情似长满蓄势待发的刺,心心念念着要扎人。

    哪怕是一派热闹声中,还是被她找到机会。

    “这些孩子们一个个成人,过了年二郎就该大婚了,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日子过得快不是重点,重点是二郎大婚。

    这话正中赵氏下怀,恨不得借着孟氏的嘴再多说几句。她眼巴巴地看着孟氏,孟氏可不想被她当枪使,扔了炮仗见好就收。

    魏氏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了擦嘴,道:“婚期的事,我与莹娘商量过,无论如何也要等仪儿养好脸上的伤再说。”

    “是这个理。”纪老夫人笑着帮腔,“二郎以后是要管家业的,他的夫人总不能成日蒙个脸见不了人,平白让旁人说三道四不是。”

    有些事一旦摆到明面上说清楚,反倒没了转寰的余地。

    赵氏气苦,又理亏,头又隐隐作痛

    她额头上的青紫还没下去,为了能见人,她不知盖了多少水粉。因着不可能盖得住,先前被纪老夫人问起时,还好生解释了一番。

    若不是要保住脸面和女儿婚事,她何至于来捧一个庶女的场。她望着同谢氏兄弟们推杯换盏的林昴,越发心口堵得厉害。

    林昴像是压根不知她的辛苦,兴到浓时还吟起诗来,引得旁人阵阵叫好声。

    夫妻俩瞧着离心又离德,谢老夫人见之,摇了摇头。

    林有仪不知何时过来,说是要恭喜林重影。林重影满了茶,却不意外从这位嫡姐的眼中看到忿恨与算计。

    “四妹妹……”

    “仪表姐,我与你一起,敬影表妹一杯。”谢舜章也跟着过来,打断林有仪的话,又示意林有仪和自己一同敬林重影。

    喝下杯子里的东西后,根本不等林有仪再开口,直接将人拉走。

    这么一来,林有仪终于明白过来。

    林重影也看明白了,唇角扬了扬,对她露出一抹笑意。

    她气极,恨极,却不能发作。

    这顿饭下来,她和赵氏母女俩味如嚼蜡不说,还吃了一肚子的气。

    *

    散席之后,依照礼数主家要先送宾客。林重影陪着父母送完纪家人,又送林家人。等到宾客都走完之后,一家三口也分开而行。

    林同州去前院,她和大顾氏去寻芳院。

    穿过几道月洞门,将近荷砚时,她见四下再无人经过,便开口道:“母亲,我有话想和你说。”

    大顾氏今日饮了酒,不知是高兴还是因为酒气,两颊微起红晕,“你我母女之间,有什么话尽管直说,不必吞吞吐吐。”

    闻得此言,她也就没了顾忌,道:“母亲,我知道此事不易,你和父亲担了风险和名声,你们的恩情我铭记在心。我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不会打扰你们太久,只是还要麻烦你们费个神,替我寻个可靠的人家。”

    萍水相逢的人,因着人情债被凑到一起,未免谁的心里疙疙瘩瘩的不舒坦,有些话还是要说在前头。

    她无人可依,再是难开口的话,也只能是自己说。

    大顾氏看着她,笑了笑。

    “你这孩子,要说谢,你谢的人也不是我们,你要谢就谢你大表哥。”

    “大表哥自是要谢的,你们也要谢。”

    大顾氏又笑,微熏中带着几分放松。“若说一开始我们只是为了还人情,但在见到你之后,我一眼就喜欢上了。所以你不必忧心,日后我们是一家人,我自当给你好好挑个人家,你且说说看,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夫君?”

    “人品好,有养活家人的能力,会些拳脚功夫。”

    这三点,就是林重影对未来丈夫的要求。

    大顾氏听完后,还在笑,说是这样的人不难找,必会让她如意。她又道了谢,在对方身体晃了晃时,将其搀扶住。

    又拐了一个弯后,残荷满池的荷砚便近在眼前。比之前几日,池中的荷叶越发凋零。已不见青色,除了黄色和枯色再无其它。

    不远处的假山旁,一男子背手而立。

    那人正是三爷谢清澄,谢清澄听到动静转身,在看到她们之后表情隐约有些变化,似喜又似怨。

    他的眼睛里只有大顾氏,那喜怨相交的目光也是落在大顾氏身上。

    林重影忽然福至心灵,她终于知道为何孟氏会那样。原来不止是因为讨厌她,还有其他的原因。

    她听到大顾氏低低的一声叹息,然后轻声对她说走另一条道。

    很显然,大顾氏并不想见这个人。

    至始至终,谢清澄就一直看着她们,什么也没做。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绕开他,走了另外的路,那含着怨的目光紧紧追随。

    “你这么聪明,应该看出来了吧。”大顾氏问她。

    她也不装傻,“嗯”了一声。

    谢三爷那个样子,很难不让人看出来。

    大顾氏想起往事,又是一声叹息,“当年我同你这般年纪,在儒园住了几年,与他有过往来。他曾求到你姨祖母面前,说是心悦于我,想娶我为妻。”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结果很明显,老夫人没有同意。

    “那母亲你对他,可动过心思?”

    若没有半点情意,便不会这般怅然若失吧。

    果然,大顾氏望向来路,尽管已经看不见谢清澄的身影。“他年少时一身书卷气,虽少言寡语,却心眼实在。但我们不合适,你姨祖母是为我好,也是为他好。”

    听起来,她对谢清澄并非无情。

    至于谢老夫人为何没同意,她没说。

    到了寻芳院,她望着那匾额出神,好半天才道:“这处院子原本叫天留客,我不喜留客二字,便自作主张改名。你姨祖母怜惜我和你小姨,任由我们折腾。”

    林重影也抬头看那匾额,心道上面所写的欲寻芳草去,结庐隐香处,这两句诗是不是也有深意?

    院子里的人听到动静,出来相迎。

    她一眼望去,竟有些不敢认。

    人不同,景也不同,婆子丫环都是生面孔,院子里不仅多了好些盆景花草,靠墙边还支起一架秋千。

    米嬷嬷弓着身体,面容愁苦地站在最后面。那满脸的担忧与不安,以及目光中的忐忑,让她一见之下,心头涌起酸涩的难过。

    她同大顾氏低语几句,过去扶住米嬷嬷。

    当着外人的面,米嬷嬷生怕坏了规矩和礼数,越发的不安。“姑娘,这使不得,使不得啊。”

    “嬷嬷,我们回去,我慢慢和你说。”

    两人进了屋,关上门。

    屋子只有她们主仆二人,也就没了外人在乎的那些规矩礼数。她先是扶米嬷嬷坐下,后又蹲着替对方按摩腿。

    对于原主而言,米嬷嬷是“她”唯一可以信赖与依靠的人。对于她来说,米嬷嬷也是她最亲近和最可以信任的人。

    不等她说什么,米嬷嬷已经哭起来。

    “姑娘,奴婢害怕,奴婢好害怕。”

    “嬷嬷,母亲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他们认我当女儿,也不是因为看中我这张脸,拿我去攀附什么权贵。”

    米嬷嬷还在哭,一边哭一边摇头,“姑娘,奴婢…奴婢不是怕他们,而是怕……”

    她的目光透过半开的窗,不知道在看什么。

    好半天,哭声渐止,“姑娘,你还记得老夫人吗?”

    林重影点头。

    那个发髻间掺着银丝的女人,高而瘦。端坐在高处,有着锐利无比,仿佛能刺进人心的目光,很冷很复杂。

    尽管仅此一个画面,却印象极深。哪怕是在年幼的原主看来,也能清楚感知到林老夫人对自己的不喜。

    “嬷嬷,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因着我好歹是父亲的骨肉,所以她留了我一命。如今她已故去多年,你为什么还怕她?”

    “老夫人的手段……”米嬷嬷摸着她的发,眼神苍老而凄楚,“当年老夫人一怒之下处置了老爷养在外面的人,说是遣散,实则应是全部打杀了。奴婢听人说,说老夫人恨极了那些女子,恨他们毁了老爷,害老爷沉迷女色,葬送了前程和仕途。”

    “嬷嬷,这些我知道,但她已经不在了。”

    “姑娘,老夫人是不在了,可夫人还在。”

    赵氏是还在,但已不是她的嫡母。

    “嬷嬷你别怕,我现在父亲母亲都是有事理的人。他们已派人去汉阳取你的身契,等身契一到,再也没有人能威胁我们。”

    “姑娘。”米嬷嬷悲苦的神情中泛起不忍之色,瞧着越发的悲伤。“你不懂。老夫人很中意夫人这个儿媳,夫人一进门她就交出了掌家之权,还把林家的铺子产业全交到夫人手上。她临终之时,只让夫人一人近身,谁也不知道她交待了夫人什么,奴婢害怕…姑娘,哪怕是留在谢家做妾,也好过日后提心吊胆。你能不能…拒了这门亲,听夫人的话,照着她说的去做……”

    “不能。”林重影断然拒绝,这个结果是她不容易争取来的,哪怕前路再难,在她看来也好过任由赵氏那样的人摆布命运。“嬷嬷,我现在的父母很好,他们会护着我的。”

    米嬷嬷一个劲地摇头,“姑娘,奴婢只想你好好活着……”

    林重影明显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发抖,似是正经受着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当下一把将她抱住,轻轻拍着她的背。

    “嬷嬷,不怕,有我呢。你以前护着我,以后换我来护着你。”

    *

    夜深人静,万物皆寂。

    林重影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她在黑雾中踽踽独行,前方隐有一点光亮在指引着她。她循着光的方位,一步步朝前走。

    光亮越来越大,渐渐照出周围的环境。简陋的家具,早已褪色到不见原本面目的帘子。单薄的木板床上,灰青色的被子微微隆着,细碎的哭声传出来。

    这是她醒来的地方,也是原主的房间。

    那么被子里面的人是……

    原主!

    她想靠近,却不想被无形的屏障拦住去路。她看到被子里的原主起身,看到那张与她在镜子所见一般无二的脸。

    “她”从旧箱子里取出早已备好的布条,踩着凳子挂在并不高的房梁上,细瘦的手给布条打了个结,绝望的目光一片黯淡,朝她所处的方向看过来。

    “不要!”

    她拼命喊着,“她”根本听不见。她看着“她”把自己的头套进去,闭上眼睛用尽最后的力气踢开凳子。

    “她”几乎没有挣扎,悬在那里摇来晃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米嬷嬷颠着脚进来,望着悬着的“她”,愣在了原地。那表情古怪至极,口中喃喃着:“死了,死了。”

    然后像是发了疯般,又哭又笑。

    也没有喊人,也没有惊慌,将“她”抱下来,搬到床上,盖好被子,仿佛“她”还如往常一样正睡着。

    光线慢慢淡下去,米嬷嬷坐着一动也不动。无论她怎么喊,米嬷嬷都听不见,像是入了定。

    突然她看到又有人进来,那是一个女子。一身的白衣,雪一样的白,手里端着一盏灯,那灯的样式很是特别,玉莲花为托,夜明珠为芯,不似凡间之物。

    女子的长相也不似凡人,肤如凝脂,美目盈泪,如娇花照水,又像月影徘徊。抬眸看人时,盈泪的美目含着情,比那莲花上的明珠还要动人。

    “我来带她走了,你保重。”

    这话是对着她说的。

    她在惊骇中醒来,望着黑乎乎的帐顶,心口如被什么东西重击着,说不出来的难受。披了件衣裳趿鞋下地,然后将窗户推开。

    凉风拂面之时,她闻到熟悉的气息。那气息应是在右,右边的视线之中却没有人,她垂下眼眸,眼尾睨向窗边。

    现实与梦境交错着,她不由自主想叹息。

    “大半夜的不睡觉,叹什么气?”

    窗边的人慢慢现身,在夜色中皎皎出尘。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因着生了一副好皮囊,也因着平日里的人设太完美,哪怕是身处黑暗中,行着并不光彩的事,依旧如清风明月。

    “大表哥,真的是你?我还以自己的鼻子出错了。”她趴在窗边,仰头望着。没有惊讶,没有躲闪,像是极为寻常之事。

    谢玄对她的反应也不意外,这个女子从来都与旁人不同。

    “为什么叹气?”

    “我梦到我姨娘了。”

    梦中那冰肌玉骨倾国倾城的女子,她想应该就是原主的生母吴姨娘。吴姨娘把原主带走了,然后她来了。

    吴姨娘知道她顶替了原主,所以让她保重。

    “我听嬷嬷说,我姨娘生得极美。她那么美,命却不怎么好。便是死了,也没人记得她,连我父亲都把她忘了。”

    “你在怪你父亲薄情?”

    “难道我不应该怪他吗?”

    如果不是林昴没有担当,吴姨娘怎么会死,原主又怎么会过得那么可怜?别和她说什么都是林老夫人和赵氏干的,若是林昴想管,自然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

    还有这位谢大公子,大半夜的不睡觉,跟到她窗外来蹲墙角,她哪怕是再没吃过猪肉,也知道这人在想什么。

    “大表哥这么晚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她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眸如夜色中的湖水,黑漆漆的,却有幽幽的波光。波光之下那张如花似玉的小脸,越发勾魂夺魄。

    像个妖精。

    谢玄想,原来他也不是好东西。

    因为正人君子若遇妖精,自当退避三舍,而他反倒更想靠近。他见过人前衣冠楚楚,人后放浪形骸之人。也听过许多英雄难过美人关,铮铮铁骨竞折腰的事。

    他想知道以他的定力,他会如何?

    “我想知道自己能走到哪一步。”

    “……”

    这人的意思是,他想知道自己对美色的抵抗力到底有多深,或者是他想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里。所以她是什么测试定力的工具,还是衡量底线的标准吗?

    那么结果呢。

    林重影敢肯定,他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因为哪怕是她换了一个身份,成了临安林氏的姑娘,比起这位谢家之光的谢大公子来,她的出身依旧低微。她相信不管是谢老夫人,还是那位远在京城的郡主娘娘,都不可能同意让谢玄娶她。

    而她,依然不想做妾,哪怕那个人是天之骄子的谢玄。与其纠缠不清,招惹出什么闲言碎语来,还不如索性戳破这层窗户纸,说不定还有反效果,让对方止步于此。

    她思量后,直接问:“大表哥,你是不是也看上我了?”

    第43章 第 43 章 “那你会娶我吗?”……

    谢玄闻言, 目光沉得吓人。

    这句问话里的每个字像是长着勾子的藤蔓,入了他的耳,钻进他的心, 探进他内心深处最为隐蔽的地方。那里见不得光, 笼罩着连他自己都忌讳的黑暗。黑暗中, 藤蔓四散攀附,不多会的工夫全部扎根, 长出血肉来。

    他压抑着不为人知的兴奋, 期待着, 又唾弃着, 如同元阳初来的那夜,嫌弃而又让人颤抖。仿佛是心里深处那黑暗的地方开了一扇门, 通向另一片未知的隐蔽。他站在那隐蔽的门口朝里望, 一时想永堕其中, 一时又想逃离。

    “我说过, 我亦是男子。”

    “那你会娶我吗?”

    “你不适合我。”

    这很现实,也无从指责。因为门当户对四个字,足可解释一切。像谢玄这样的天之骄子,还是世族大家的下一任家主,更需要权衡利弊,不管是在官场,还是自己的婚事。

    林重影真的很想叹气,忍不住的那种。幽幽地叹了叹, 自嘲一笑,“大表哥,你也想让我做妾吗?”

    一个也字,谢玄知道她将自己与旁人等同视之。他忽然有些生气, 生气她把他和别人混为一谈。

    “你是这么想我的?”

    不然呢。

    说她不合适,不想娶她,又半夜三更来找她,摆明是想和她纠缠,却不想和她有什么正大光明的关系。

    不过她心里清楚,谢玄和谢二谢三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对付谢二那种满脑子男欢女爱的风流种,只能以退为进。而谢三自尊心强,要么直接打击,要么服软装可怜。

    谢玄呢,打击是不可能打击的,装可怜也能被一眼看穿,以退为进太过迂回,反不如以进为退。

    “大表哥自是与旁人不同。”她微低着头,显现中乖顺的模样,“若是大表哥想要我,我会听话。大表哥,你要进来吗?”

    “林重影!”

    这是谢玄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听得她心肝都在颤。

    谢玄感觉那些藤蔓又扎深了些,又痛又痒。他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恼怒,恼怒这个女子不想做妾,却视男女之事为寻常。

    他在此女眼中,与别的男子无异。她能低眉顺眼地请他入罗帷,也能让别人的男子做她的入幕之宾。

    “你怎么敢!你当真是……”

    “大表哥想骂我不知廉耻吗?”她抬起头来,娇花般的脸上没有羞涩,也没有难堪,有的只有平静。“你不会娶我,你也明知我不想做妾,你却这样!是我不知廉耻,还是你?”

    什么谢家之光,什么谢家的未来,原来也不过是倒打一耙的伪君子。还敢凶她,还想怪她,也不想想到底是谁大半夜的不睡觉,偷偷摸摸的想找人撩骚的?

    她就骂了,她就怼了,她倒要看看以这位谢大公子的骄傲,是恼羞成怒把她给办了,还是就此偃旗息鼓不再找她。

    好半天,谢玄都没说话。

    冗长的沉默与寂静,让她心底渐渐发虚。

    完了。

    不会过了吗?

    “大表哥,我……”

    “你骂的对,是我不知廉耻。”

    生平第一次被别人这么骂,他应该很愤怒,但他却好像在笑。这笑带着几分玩味,与他原本清冷的气质截然相反。

    林重影吓坏了,心暗这人是被气傻了,还是原本就是双重人格。说好的人品如玉,说好的清心雅正,怎么越看越邪气。

    “大表哥,你没生气吧?”

    若是得罪了这尊大佛,她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为了看清谢玄的脸色,她身体不由自主地往窗外探。谢玄见之,下意识欺近一些,帮她抵挡外面的寒气。

    “我没有生气。”

    那就好。

    听这语气,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当谢玄说以后他不会这样,让她去睡时,她心里乐开了花,无比乖巧地点头。

    谢玄哪能看不出她的小心思,眸色越发沉得厉害。

    这个女人能轻而易举地影响他,他不仅失了往日的冷静,还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不像他,也不应该是他。

    他再次确认,他们不合适。他要的是让他无后顾之忧,也不会让他分心的女子,而不是一个可以左右他喜怒的人。

    但理智归理智,他还有这个年纪应有的血性,以及他本身的骄傲。他问:“若是旁人,你也会像方才那样吗?”

    林重影摇头,老实回道:“谁不喜欢吃干净的点心,但若是饿极了,为了活下去,哪怕是掉到地上滚了泥的点心,那也是要吃的。”

    所以他是干净的点心,可食。

    而二郎三郎是滚了泥的点心,为了活命,也会吃。

    这个女子把他们谢家儿郎当成什么了!

    谢玄都快气笑了。

    他再不迟疑,转身就走,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

    一夜再无梦,林重影再次睁眼时,对上的是大顾氏温柔含笑的脸。

    一时之间,她有些恍惚。恍惚自己生来就是这个世间的人,恍惚自己没有经历过此前的困顿挣扎。

    大顾氏见她醒了,忙让下人来侍候她穿衣梳洗。衣裳是针线房送来的另一套新衣,妆台上的首饰匣子她没见过。

    匣子敞开着,满眼的珠光宝气。

    “你先前用的那些首饰,我瞧着样式老旧,成色也不新鲜,便让人收了起来,这些你看看可还喜欢?”

    “母亲……”

    “你唤我母亲,你就是我女儿,当母亲的给女儿置办首饰衣裳,这都是应该做的。你若推辞,那便是不想认我这个母亲。”

    大顾氏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哪能不依。

    但先前的那些首饰也不是她的,而是林有仪用旧了,或是不用了的。她没有隐瞒,将这事告诉了大顾氏。

    大顾氏冷哼一声,命人将那些首饰装好,等到同她一起出门时,让丫环将东西带上。

    母女俩估摸着时辰,到宝安堂的时候已经辰时,谢老夫人早已起来。见到她们很是欢喜,还道正打算派人去请她们。

    老太太瞧着精神头不错,看着她们亲近的样子,越发的开怀。

    大顾氏将那些首饰摆在桌上,道:“我想着如今影儿是我的女儿,这些别人给的东西不好再用着,还是得还回去。又怕赵姐姐多想,便想着让姨母做个中人。”

    谢老夫人哪能不明白她的意思,不仅派人去赵氏,还顺带请了陆氏魏氏和顾氏。

    不多会的工夫,被请的人陆续前来,还有不请自来的人,比如说孟氏。孟氏自来规矩好,话说的滴水不漏,说是听到消息,以为是有什么事,索性跟着过来。

    人都来了,也没有叫人回去的道理。

    陆氏看到那些首饰,抿着嘴笑,“媖娘,你从哪里弄的这些旧玩意儿。瞧这成色,怕是好些年前的老款式,还有这珠子,又小又暗的,也值不了几个钱。”

    这些首饰林重影之前都带过,她一眼就能认出来。不止她能认出来,别人也能认出来,更别说是赵氏。

    赵氏暗恼,觉得自己在谢家人面前,恐怕里子面子都难保。但为了女儿的亲事,有些话还是要说。

    “影儿,你可是怪我怨我?”

    见林重影不说话,她无奈道:“我也是没有办法,你别怪我,也别怨我。”

    然后又看向谢老夫人,说:“老夫人,我的苦你是知道的。不是我不想对这孩子好,实在是没有法子。”

    难道她苛待原主,还另有隐情?

    须臾,林重影想起米嬷嬷说的话。所以赵氏那么对原主,是已故林老夫人的意思?

    谢老夫人这把年纪,什么场面没见过。她闻言摆了摆手,说是如今各自安好,以后的事莫要再提。

    “媖娘是想着这些东西原是仪丫头的,眼下影丫头过继出去,不好再用仪丫头的东西,物归原主也好,省得以后说不清楚。”

    “仪丫头自来友爱兄弟姐妹,这些东西虽说是旧了些,却是她的心爱之物。她能匀出来给影儿,也是她的心意。虽说影儿过继出去,可姐妹情分还在,这东西就当是她送给影儿的。”

    赵氏这话说的倒是漂亮。

    孟氏耷拉着脸,看着严肃而气闷。

    赵氏说没有法子时,她死死掐着掌心,因为她以为谢老夫人故意瞒着她这个庶子媳妇,而其他的妯娌几人全都知道其中原由。

    “表嫂一片爱女之心,我听着都觉得感动。便是过继出去的子女,也始终改变不了血脉亲情,毕竟生养之恩大于山。你说是不是,媖表妹?”

    大顾氏是过继他人子女的一方,有些话她不能说。哪怕她心里对孟氏的话嗤之以鼻,也不可能说出林家对林重影的生养之恩狗屁都不是的话来。她不仅不能反驳,还要对此高度认同,方才符合规矩礼数。

    所以孟氏这话,是针对她。

    她笑了笑,刚要说什么,就听到林重影小声啜泣的声音。

    “影儿,你怎么了?”

    林重影低着头,肩膀轻轻耸动着,“三表舅母说生养之恩大于山,我就想到我姨娘。我姨娘生了我,我却没见过她……”

    大顾氏的心哪,顿时阴转晴。

    姨母说她八百个心眼子,她不反对,但她觉得有心眼子是好事,尤其是女子。

    “我可怜的孩子。”

    “母亲,姨娘早就不在了,这生恩我报不了。三表舅母说的养恩,我也不知道该找谁报答?”

    赵氏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这小贱人就是故意的!

    还有谢家这位三夫人,一个庶女媳妇,不知讨好嫡婆母和妯娌,成天不知道想什么,光想着拿别人当枪使,也是个蠢的。

    孟氏可不知道她这么想自己,还当自己又逮着了机会,端着长辈的架子,用教训晚辈的口吻对林重影道:“你这孩子,你就算是过继出去了,也不能不认自己的母亲。”

    “三弟妹这话重了。”陆氏半抬着眉眼睨过来,看着还是一副笑模样,实则神色疏离。“前几日影娘病了,大夫说是早年挨饿受冻之故。你说的养恩,是指没饿死她,还是没冻死她?”

    “……她这不是好好的嘛,若没有家里给她一口饭吃,她哪能活到现在。”

    孟氏这话,林重影听不下去。

    如果说原主是林家养大的,她不承认。

    “三表舅母,我能养活自己。我打小做绣活,鞋垫子我两天能绣一双,我绣的帕子连家里的绣娘都比不过。我还会绣衣裳,给别人绣过喜服。”

    “原来那些鞋垫子是你自己绣的,我还当是下人绣的。”好半天没说话的魏氏,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坐实她会做绣活的事。

    而顾氏摸着肚子,疑惑地开口,“影娘,你一个姑娘家,怎么给别人做喜服,难道是做给仪丫头的?”

    林重影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低头不吭声。

    陆氏手指扒拉着,仿佛在隔着空气拨弄算盘,“临安城的绣坊不少,我自己就有一家。手巧的绣娘才能两天绣一双鞋垫,能做喜服的绣娘女红都不差,不说养活自己,便是养活一家人也是够的。”

    言外之意,林家的养恩就是个笑话。

    赵氏先前用没法子的话堵了所有人的嘴,这下也是如此。一句“老夫人是知道的”,再加一句“我也没法子”,倒让旁人不好说什么。

    谢老夫人看着林重影,目露怜悯之色。

    这时一个小脑袋从门边探进来,左看右看像是在找人。

    陆氏见是自己的儿子,嗔道:“你个小皮猴,为何不进来?”

    谢及扒着门,“娘,我想找影姐姐玩。”

    谢老夫人不禁莞尔,对大顾氏说:“说来也怪,小七和影丫头还能玩到一块。”

    大顾氏也笑,让林重影陪谢及玩去。

    林重影行礼告退,和谢及一同离开。

    谢及说的玩,就是打捶丸。除了他们俩,还有谢升和谢舜云兄妹俩。谢升在兄弟中行六,年方十二,已有少年郎的模样。

    谢家的儿郎长得都不差,谢升模样更似顾氏,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干干净净的看着就舒服。他与林重影站在一场,眉宇神色间也有一两分个似,让人毫不怀疑他们是表姐弟的关系。

    表姐弟还是第一次私下相处,他明显有几分不自在,打招呼见礼也只点头不说话。

    林重影心想着或许对于他而言,还不太能接受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表姐,也或许是性子腼腆的缘故。

    谢舜云和他不一样,一见到林重影就影姐姐长影姐姐短的,还郑重其事的告诉谢及,“我娘说了,影姐姐以后就是我亲表姐。”

    谢及人小鬼大,“你是我亲妹妹,你的亲表姐,就是我亲表姐,以后影姐姐也是我亲表姐。”

    他人小鬼大,又和林重影咬耳朵,“六哥最近变嗓子,可难听了。”

    林重影心下了然。

    原来这个表弟不是不想和她说话,而是不好意思开口。

    四人游戏,两两一组,她和谢舜云一组,谢升和谢及一组。哪怕她有意放水,还是胜多输少,引得兄弟二人组垂头丧气。而谢舜云小脸通红,斗志昂扬。

    卫今不知何时过来,双手抱胸在一旁观战,不时摇头叹气,还不忘指点谢升谢及几句。最后谢及鼓着腮帮子,将棍子一扔。

    “卫今哥哥,你来!”

    听到这话,卫今半句不推辞,直接下场。

    他和林重影对上,先是漫不经心,尔后越发上心,最后险胜时,不免多看了林重影几眼,暗道瞧着这么娇弱的姑娘家,没想到还有几下子。

    隔着不算远的距离,莫扰居的雕花大窗半开着,光线泾渭分明着,半遮半掩地打在窗内之人的脸上。

    男子清冷依旧,神情间隐有一丝难以察觉的不悦。当那边传来女子的惊呼声时,他像是被人拨动心弦,下意识手握成拳。

    林重影之所以惊呼,是因为卫今去捡球时衣服被枝叉挂住,撕了好大一个口子。

    卫今提着挂破衣服下摆,很是惋惜,道:“这么大的口子,怕是补都补不成了。”

    谢及小大人般安慰他,“破了就扔了,再做一身新的便是。”

    “小七郎,你说的倒轻巧。”卫今摇了摇头,“这衣裳就是新做的,花了我半个月的月钱。”

    半个月的月钱,还真不少。

    林重影看了看那口子,心念一动,小声道:“卫大哥,我女红还算能拿得出手,你若是不嫌弃的话,我试着帮你补补看。”

    卫今有些迟疑,“这不太好吧。”

    “卫大哥帮过我,我补件衣裳没什么的。再说刚才那球是我打出去的,你衣服被划破了我也有责任,我不想欠人情。”

    林重影说的帮过她,是指中秋之夜卫今送自己回儒园的事。

    卫今自来节俭,也确实心疼这新做的衣服穿不了,思量一番后,让她等一下,自己去将衣服换下来给她。

    她看着卫今往莫扰居走去,忽然目光一凝,赶紧低下头去。离得这么远,那位谢大公子应该看不清楚吧?

    如是想着,她只当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而那边卫今一屋子,打眼看到自家郎君阴沉沉的表情,有些莫名其妙,“郎君,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无事。”

    “没事就好。”卫今将衣服换下,说:“这衣服的口子太大,针线房的应是补不了,影姑娘说她能补。”

    因着林重影已被过继,不再是林家的四姑娘。若称之为林姑娘,又与林有仪相冲,所以府里的人都改了口,称她为影姑娘。

    卫今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家郎君难看的脸色,以及看自己的复杂眼神。送了衣服后再回来,见谢玄坐在桌前,正捏着一块点心发呆,越发觉得古怪。

    “这点心是有什么不妥吗?”他几步过去,坐到谢玄对面,盯着人看,“郎君,你这是怎么了?”

    谢玄缓缓抬眸,声音极淡,问:“你看我,像不像这块点心?”

    第44章 第 44 章 他喜欢她!

    *

    两株并排的桂树后, 站着一男一女,正是谢清澄和大顾氏。谢清澄端正儒雅,紧抿着唇盯着大顾氏, 目光痴中有怨。

    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但从表情来看, 一个痴怨,一个无奈而闪躲, 想来相谈应该并不愉快。

    这里离寻芳院不远, 也是林重影回住处的必经之地。她打眼看到他们, 脚步顿了顿, 刚想着避一避,不经意看到躲躲藏藏的谢舜英。

    不知为何, 她对三房所有人都没什么好感。孟氏不必说, 谢为也不必说, 便是这位谢大姑娘, 她也不太喜欢。

    思量一番后,她悄悄靠近。

    这一靠近,才发现谢舜英居然红着眼眶。

    谢舜英转头看到她,短暂的错愕过后,示意她不要出声,还拉着她一起蹲下。

    “大表姐,你在做什么?”

    “你看不出来吗?”谢舜英压低嗓子,“我在替他们望风。”

    “……”

    “情根种, 离别苦,一误终生终难忘,我父亲的苦,我知道。”

    “大表姐, 你别胡说,我母亲和你父亲是表兄妹,他们就是偶尔碰到说几句话罢了。你这话若是传出去,坏了我母亲的名声不说,你又将你父亲和母亲置于何地。”林重影小脸一板,无比严肃认真地道。

    不管母亲年少时和谢三爷有没有情意,如今他们已各自成家。世俗和礼教不允许他们再有瓜葛,更不能有任何的风言风语传出。

    “你知道什么?”谢舜英叹了一口气,“像你这种畏畏缩缩,不知真情为何物的人,又哪里知道我们的喜,我们的愁。世间俗人太多,井蛙不可与海说,我无论同你说什么,不过是白费唇舌而已。”

    林重影心下翻了一个白眼,自从此次谢舜英劝她和谢为私奔,她就觉得这位谢大姑娘要么是心太坏,要么就是想法有问题。

    如今看来,恐怕是脑子有病。

    母亲分明是不想和谢三爷多说什么,却又无奈被对方挡住去路。她正欲起身去解围,不想被谢舜英拉住。

    “你想干什么?”

    这话她也想问。

    “你想干什么?”

    “我父亲太苦了,他就是想和你母亲说几话,你为何要打扰他们?”

    “我不管三表舅苦不苦,我只是不愿他缠着我母亲。万一被人看到了,旁人还当是我母亲不知轻重。”

    “我替他们把着风,没人会知道。”

    林重影真想笑出声来,还真是脑子有病,而且还是大病,否则都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她是半句话都懒得再说,直接甩开谢舜英的手。一时没甩掉,干脆推了对方一把,趁谢舜英没回过神来,人已经跑开。

    “母亲!”

    大顾氏听到声音,心下一喜。

    不等女儿走近,已与谢清澄道别。有第三个人在场,谢清澄不可拦着,只能眼睁睁看着母女俩挽着胳膊,亲亲热热地走远。

    林重影自是不瞒着,说了谢舜英方才也在的事。

    见大顾氏皱着眉头,又补充一句,“大表姐未必会说出去。”

    正是因为谢舜英的脑回路和别人不一样,林重影反而觉得她不会说出去。

    “罢了,便是说出去也不怕,我行得正,没做任何逾规之事。”大顾氏说着,却是叹了一口气。

    看她的样子,应该是谢清澄说了什么。

    她不主动说,林重影也不会问。

    等到了寻芳院,她又望着那匾额久久出神,像是因什么而感慨,也像是在怀念着什么。足有一刻钟,她才拍了拍林重影的手,说了一句:“进去吧。”

    院子里共有三间房,一正房偏房。当初魏氏安排住处时,原本是为林重影和林有仪姐妹俩准备的,所以林重影住的是偏房。

    哪怕后来林有仪不住这里,她也依旧住在偏房。现在大顾氏搬进来,自然而然就在正房住下。

    正房此前空着,光有家具而无人气。如今一应布置齐全,瞧着不止多了人气,还分外的温馨雅致。

    屏退下人后,大顾氏让她坐到自己身边,问她方才同谢及都玩了什么。她说玩了捶丸,又提了卫今替自己捡球划破衣服一事。

    “那衣裳还新着,半个月的月钱也不算少,我想着此事我也有责任,便把衣裳要了过来,试着帮忙补一补。”

    大顾氏闻言,若有所思。

    “那侍卫我见过,瞧着是个可靠的,身手应该也不错。”

    林重影心思转了转,约摸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单论卫今这个人,她印象确实不错。但他是谢玄的侍卫,光凭这一点,她压根不会把这个人当成考虑的对象。

    “卫大哥是个不错的人,他是大表哥的贴身侍卫,大表哥去哪,他就去哪。他们过不了多久就要回朝安城,朝安城与禾县临安都离得太远,我们不合适。”

    大顾氏有些意外。

    她还正愁呢,还想着要怎么开口劝说女儿,哪成想听到林重影这番现实又理性的话,一时之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看人看事如此通透。听你说话,我差点愣神,若是没看见人,还当你比我小不了多少。”

    林重影笑了笑,带着几分苦涩,“或许是因为我从未像孩子一般活过。”

    原主短暂的一生,未曾做过一天真正的孩子。

    可笑的是,还有人和她论什么生养之恩。不管是生还是养,赵氏对原主没有半点恩情,有的只有仇。

    她问起孟氏,“我走之后,她有没有为难您?”

    大顾氏正心疼着,听她还不忘关心自己,越发觉得她懂事,道:“她心里长了刺,但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孟氏心里的刺,就是谢清澄这些年的念念不忘。

    如果孟氏知道自己心里都被扎出了血,亲生女儿同情的人却不是自己,而是心有白月光的丈夫,不知该做何感想。

    她觉得,可能三房有病的不止谢舜英一人,可能人人都有病,而且还病得都不轻。

    “你和三表舅的事在他们成亲之前,她若是在意,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好过。”

    “你都能明白的道理,他们却不明白。这么多年了,他还执着于当年的事,问我为何不愿?”

    “婚姻大事,岂能由自己做主。”

    “其实不是的。”大顾氏叹了一口气,有些话长辈不能说,丈夫不能说,没想到压在心里这么多年,自己居然还有女儿可说。“当年姨母问我愿不愿意,是我说不愿。”

    明明有情,为何不愿?

    林重影有些不理解,却也不追问,等着她慢慢开口。若是她不想说,那就不说。若是她想说,那自己就静静听。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娓娓道来。

    当年她和顾氏姐妹俩被送到临安,并非是真的来游玩散心,而是来避祸的。

    所谓的祸事,因他们父亲的一名宠妾而起。那妾室育有三子,比之膝下只有两个女儿的正室更得顾父看重。

    顾父的宠爱养大了那妾室的心,为怕顾母生下嫡子,居然买通下人给生病的顾母换了药。赶巧的是,那时给顾母侍疾的人就是她。

    正如谢老夫人所说,她是个心眼多的。她察觉到那药不对,却不动声色地代母亲喝下去。她笃定妾室不敢害正妻的性命,顶多是让自己不舒服,到时候她再告到父亲那里,一举揭穿那妾室的真面目。

    但她万万没想到,那居然是一碗绝子汤。

    顾母大受刺激,为了专心对付那妾室,连夜将两个女儿送到临安。此后的几年,顾母将那妾室的儿子养在自己身边,又用计将那妾室除去。等到自己生了嫡子,又将养废的庶子送走,这才将姐妹俩接回合州。

    “你姨祖母待我如亲女,我不愿世人以龌龊之心疑她,揣测她故意将不能生养的外甥女嫁给庶子。还有就是我的私心,我听他说过我们的将来,他想有很多的孩子,他教儿子们读书,我教女儿们琴棋书画。可我不能生啊,我们哪里来的儿子女儿,便是真的有,那也不是我生的。”

    因为有情,所以有些事不能接受。若是没有情意,那么很多事都能容忍。

    林重影理解她的感受,也理解她的想法。

    “你那时一定很难过。”

    大顾氏笑起来,笑中有泪,“后来我遇到了你父亲,他求娶时我将自己不能生的事告诉了他,他说他不在意。这些年但凡有人问起,我就说是他的问题。若不然你祖母如何能坐得住,还由着我自己过继孩子。”

    “父亲对您真好。”

    这时外面的婆子说,老爷来了。

    林同州一进来,就看到自家夫人红肿的眼睛,忙问发生何事。

    “我听影儿说了一些以前的事,夫君,我们的女儿实在太苦了。”她用帕子按着眼角,给林重影递眼色。

    林重影立马反应过来,硬是挤出眼泪来。

    林同州看着她,道:“你现在是我们的女儿,以后有我们疼你,以前的事莫要再想了。”

    她含着眼睛,乖巧点头。

    大顾氏顺势偎在林同州怀中,又给她使眼色。

    她心领神会,识趣告退。

    *

    卫今的那件衣服破处在下摆,口子虽长,却不烂。

    米嬷嬷看到这件衣服时,脸色大变。结结巴巴地问她,哪里来的男子衣物,生怕她惹到什么麻烦。

    她好一通解释后,再三保证不会让别人知道,米嬷嬷才放心。

    挑着灯补到半夜,又加上第二天的一上午,总算是将衣服补好。用先本包着的布将衣服包好,让根儿送去莫扰居。

    卫今一见之下赞不绝口,只见那划破的长口子被一枝青竹取代,枝繁叶茂栩栩如生。

    他捧着衣服进屋,随即换上。

    一撩衣摆时,那青竹仿佛趁风起舞。

    “影姑娘这手女红,当真是出神入化。”

    他赞叹着,展示给坐在案前的谢玄看。

    谢玄早就看到了,越看越觉得那竹子碍眼得紧。偏偏有些人像是看不见自家郎君皱起的眉头,还在那里聒噪。

    “郎君,你说影姑娘这手是不是太巧了?针线房的那些人全加起来,怕是也不如她绣活好。果然长得好看的人,做出来的活都比别人好看……郎君,你去哪?”

    “我有些事要与父亲相商。”

    谢玄怕自己再听下去,不仅看那衣服碍眼,恐怕连自己最为信任的属下也会越看越碍眼。为怕自己因心乱而做出什么事,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待在这里。

    卫今看着他匆匆却不依旧飘逸的背影,露出意味不明白笑意,看着自己衣摆处的绣竹,“啧啧”了两声。

    “郎君,等等我!”

    主从二人皆是习武之人,不多会就到了黄金屋。

    卫今陪着谢及在院子里玩,谢玄去到书房找父亲谢清阳。

    谢清阳道了一句“来得正好”,将刚得到的消息递给儿子。谢玄将所有的消息一一过目,神色始终没什么波澜。

    下人们极有眼色,进来倒茶之后,立马离开。

    茶香袅袅中,沉默都显得有几分雅致。

    “大皇子领了巡查边关的差事,陛下命秦将军随行,此举颇有深意啊,难怪朝中人心浮动,连梁御史那样的人都开始上窜下跳。”谢清阳喝着茶,不徐不慢地道。

    谢玄修长的手指轻叩着桌面,不知在想什么。

    谢清阳又道:“这些人怕是忘了,陛下是如何坐上那把龙椅的?当年先太子和萧庶人两败俱伤,一个死一个废,才让陛下显了出来。陛下迟迟不立储,恐怕是心有顾忌。”

    谢玄垂着眸,看着自己的衣摆,竟然像是眼花一般,仿佛自己的衣摆处也绣着一枝青竹。鬼使神差般,他伸手去摸,却只能摸到光滑的布料。

    过了好一会儿,他还是一声不吭。

    谢清阳皱起眉头,“玄儿,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谢玄回道。

    他心下暗恼,自己在与父亲议事时走神,这是前所未有过的事。那个女子对他和影响,恐怕比他以为的还要多。

    这不可以!

    “父亲,祖母的寿辰一过,我想立即回京。”

    “陛下准了你两月的探亲假,你不是说要多住些时日?”

    “京中事务繁多,我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谢清阳想了想,点头。

    “也好。”

    当谢玄再一次走神时,他皱了皱眉,“玄儿,你当真无事?”

    “对不起,父亲,我可能昨晚没睡好。”

    这话谢清阳不信,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莫说是一个晚上没睡好,便是连着两晚不合眼,也不至于频频走神。

    他们同朝为官,说是父子,实则更像是共同进退的同僚。

    谢清阳和陇阳郡主和离后,亦没落下对儿子的教导。对于谢玄而言,父亲不止是父亲,也不止是同僚,还如老师。

    反之对谢清阳来说,儿子不单是儿子,还是学生和朋友。

    “我听说前几日你去了一趟禾县。”

    禾县二字一出,谢玄便知父亲想说什么。

    “我欠她人情。”

    这个她,父子俩都知道是谁,却谁也不点破。

    谢清阳没再接着问,望着院子里和卫今玩得正欢的小儿子,眉宇间多了几分暖色。“当年我娶小七他娘时,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世人眼中的我,文曲星下凡,天子近臣,我的妻子,必定都如你母亲那般出身显赫,地位尊贵。还有人说是陆家设了套,又许了巨财,我不得已才同意亲事。”

    “我听祖母说过,她说这门亲事是你自己所求。”

    “是啊,是我自己求来的。”谢清阳眼中的暖色更深了些。“我与你母亲和离时,你问过我,为什么?但我没有办法回答你,因为那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我也不明白你母亲为什么非要和离。”

    后来他明白了。

    那是因为她不需要他。

    他们可能是一样的人,强大却又自我。

    他记得她离开时说的话,她说:“谢清阳,我想为自己活一次,我希望你也一样。”

    “你小时候,所有人都说你生而不凡,沉稳冷静不似孩童。我与你母亲听闻后,不喜反愁,决定送你回临安住些日子,让你同堂弟们一起玩耍,希望你能体会孩童应有的乐趣。你可知听说你揍了二郎一顿时,你母亲有多欢喜。”

    当时谢玄九岁,正是他们和离的那一年。

    谢玄一直以为,他们送他回临安,是为了更好的谈和离的事。为此他心中难受,又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揍谢问,一是因为谢问确实该揍,二也是因为他憋着的那股气。

    “我还以为你们那时候想分开,却又嫌我多余。”

    “我们怎会嫌你多余?不论是我,还是你母亲,我们都以你为重。你母亲怀你时,曾在佛祖前许过愿望,愿你此生平安喜乐,仅此足已。

    玄儿,我知道你心性坚定,主意也正,你想找个适合自己的女子。这样的女子不少,找起来也不难。但合适只是合适,合适你的人会有很多,你喜欢的人呢?或许终其一生,也不过就那么一个而已。”

    他喜欢那个女子吗?

    谢玄问自己。

    答案仿佛呼之欲出,又被他摁下去。如此反反复复,仿佛是潮起又潮落,起起落落中,那个答案越来越清楚。

    他喜欢她!

    卫今在外面请示,然后进来禀报。

    “大人,郎君,二公子回府了,听门房说是独自骑马回来的,人去了宝安堂。”

    谢玄“嗯”了一声,然后眼神骤沉,“影姑娘在哪?”

    “宝安堂。”

    谢清阳闻言,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优雅地吹着热气,从氤氲的热气中盯着自己的儿子看。

    蓦地,氤氲的热气被疾风冲撞,扑了他满脸。

    一眨眼的工夫,坐在对面的儿子已不见人影。

    第45章 第 45 章 “影表妹,你怕我?”……

    *

    宝安堂内, 一派欢声笑语。

    正厅的当中,支着一张八仙桌。四面桌前都坐着一人,两两对面。谢老夫人同二儿媳妇魏氏对着, 大顾氏和林重影母女对着。

    四人皆持一手纸牌, 牌面有梅花杏花石榴花莲花等十二种花, 称之为花仙令,是文人墨客与世家高门内最为盛行的一种叶子牌。

    谢老夫人玩兴极高, 哪怕是频频输钱, 亦是笑容满面。赢家有二, 一是大顾氏, 二是魏氏。魏氏占小头,大顾氏占大头, 而林重影则是每局都中间过, 没输也没赢。

    几圈下来, 魏氏若有所思, 看了她好几眼。

    “影儿这运气倒是不错,竟是一次没赢过,一次也没输过。”

    谢老夫人眼底精光不减,笑眯眯地道:“这孩子,是不是怕我老太婆输不起啊?”

    大顾氏也跟着笑,“她第一次玩,不过是赶巧罢了。”

    林重影跟着笑,不说话。

    谢问一进来, 看到的就是她笑靥如花的侧脸,目光不由得发了痴,一步步朝前走去,眼睛里只有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其他几人看到他, 皆是一惊。

    魏氏最先回过神来,立马起身,“二郎,你怎么回来了?”

    这句问话,将谢问从痴迷中扯出来。

    “母亲,我听说影妹妹被过继出去了,是不是谣传?”

    “是有这么回事。”大顾氏一个示意,林重影心领神会,上前来见礼,口中的称呼没变,依然是“二表哥。”

    谢问不愿意相信,也没办法接受。

    林家主动提出陪嫁媵妾,这事原本是定好的。如今突然来了这么一出,那么他和影妹妹的事还能作数吗?

    “母亲,为什么会这样?那影妹妹还会给我做……”

    “二郎,影儿现在是我的女儿。”大顾氏打断他的话,“我和你表姑父也就她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在好好留在身边多养几年。至于其它的事,暂时不急。”

    “可是…明明说好的!”他如何能不急,不好的预感充斥他心头。“母亲,您答应过我的,为什么会这样?”

    “二郎,有些事莫要再提。仪儿脸上落了疤,等她好了再成亲便是,一切与当初并无不同。你瞧你下乡几日,瘦了也黑了,赶紧回去沐浴更衣,再好好睡上一觉。”

    “母亲,我们说好了的。若没有影妹妹,我…我现在就退亲!”

    退亲二字一出,谢问豁然开朗。

    影妹妹如今是表姑母的女儿,虽说身份还是不怎么高,但他不在意。他可以退了林家亲事,再向表姑母求娶。

    他满心的兴奋,越想越觉得甚好。

    “我要退亲,我要马上退亲!”

    赵氏和林有仪一脚迈过门槛,听到就是清清楚楚的退亲两个字。林有仪双腿一软,险些站不住。

    “娘,娘,怎么办,怎么办……”

    “别怕。”赵氏安慰着她,望向林重影的目光似淬了毒。

    哪怕是这个时候,还要维持体面。

    她对着谢问,装出心疼的样子来。“我听说庄子上有佃农闹事,这几时担惊受怕的,一听到你回来的消息,也没想太多,着急忙慌的就来看你。你看你这孩子,出门在外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瞧着都清减了。”

    谢问被派去庄子上,由头就是庄子上的佃农闹事,但那点小事庄子上的管事就能摆平,原本是不需要主家出面的。

    而他之所以被派出去,是魏氏的主意。魏氏有心将他支出府,故意使了些手段。按照计划,他应该要在庄子上一直待着,直到谢老夫人的寿辰才能回家。

    “姨母,我正好要问您,您为何要把影妹妹过继出去?”

    “这……这哪里是我的意思,我也是等影儿被过继出去,才知道的。”赵氏作委屈状,一脸的为难。

    谢老夫人皱着眉头,示意二孙子到自己跟前来。

    这个二孙子是她看着长大的,也是除了大孙子外她最看重的一个孙子。当祖母的人,哪有不盼着自己儿孙好的道理,更想让儿孙们都富贵又欢喜。

    她满脸的慈爱,轻言细语地将大顾氏被佛祖托梦,以及林昴主动让女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叮嘱他,“影儿还是你的表妹,你这个当表哥的,以后记着护着她点。”

    “祖母,那我和她……”

    “你们是兄妹,这一点不会变。”

    兄妹两个字,打破谢问所有的侥幸。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扬在手里,“不是的,我和影妹妹两情相悦。”

    话音一落,忽然他感觉有些不对,背后似有寒意袭来,他下意识回头望去,只见门口的光影中,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瞬间到了眼前。

    而他手中的东西,也落在对手的手上。

    “大,大哥!”

    他不知为何心虚,哪怕是面对祖母和自己母亲,甚至是自己的父亲,他都没有这么畏惧过,但他就是害怕这位大堂兄。

    很快挺直了背,因为他有底气。

    “这信是你写的吗?”谢玄将那东西直接递给林重影。

    东西传递时,两人的指尖碰到一起,那说不出来的感觉立马从指尖漫延到心间,让林重影险些失态。

    只见信上写着:日日思君不见君,望眼穿,空流泪。

    落款是一个影字。

    “不是。”

    “影妹妹,这分明是你写给我的。”谢问动静地说道。

    若不是收到这封信,他不会不顾母命,独自骑马赶回来。一进城门,他就遇到林家的下人。也是从林家下人的口中,他知道林重影被过继的事。

    他以为林重影心悦自己,过继一事若是为真,那也是迫不得已。

    “影妹妹,你别担心,我知道你的心意,哪怕你被过继出去,我也不会辜负你。”

    “二表哥,你可能不知道,我识的字不多,我屋子里连笔墨纸砚都没有,我怎么给你写信?”

    “四妹妹,你忘了吗?”林有仪急切地出声,“你上回在我那里,曾经借过我的笔墨一用。”

    什么借她的笔墨,分明是她自己写的。

    她这话一出,该明白的人都明白了。

    魏氏越发失望,原本还当是个懂礼数有教养的,没想到表面装得好,实则性子歪得不像样子。她好生后悔,后悔当初一时想岔,害得自己和儿子都落到这般进退两难的地步。

    “影丫头,你再好好想想,是否写过这样的话?”

    林重影坚定摇头,“没有,而且这也不是我的字迹。”

    “四妹妹,这就是你的字迹,你不会连自己的字迹都忘了吗?”

    林有仪的话,让林重影想起一事。

    原主日日做绣活,活多量也多,为怕自己忘记,每回去领活时都会记下。曾经有一次她记事的本子被林有仪看到,林有仪很是鄙夷,刻薄难听的话不知说了多少。

    而这纸上的字,和那本子上的字迹确实很像。

    “我自己的字迹,我当然不会忘。”她看向谢老夫人,“姨祖母,我想比对字迹,您看可以吗?”

    林有仪以为她想当场写,早已想好对策,“你若不承认,随便乱写一通,如何能对得上?”

    谢老夫人适时开口,“前些日子影丫头帮着家里处理过一些账务,取过来一对比便知。”

    赵氏和林有仪不知此事,闻言皆是面露震惊之色。

    “你几时会算账的?”赵氏不敢置信地问,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林重影压根不怵她这副样子,轻描淡写地道:“死过一回,突然就会了。”

    死过一回这几个字,让人心惊。

    “影表妹,你说什么?这是几时的事?”

    谢问这一问,正中林重影的意。

    她半垂着眸,也不说原因,只说了一句话,“来临安之前。”

    这话没头没尾的,却不难懂。

    谢老夫人和魏氏婆媳俩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

    魏氏越发恼恨赵氏,暗骂赵氏不做人。谢老夫人心下连连叹气,更是觉得这门亲事结的不是亲,而是孽。

    不多会儿,下人取来账册,同信上的字迹一对比,毫无相似之处。

    谢问也不傻,一看就知道这信不是林重影写的,而是林有仪借着林重影的名义写的。

    一时之间,他对林有仪的厌恶到了极点。

    “祖母,我要退亲!”

    赵氏再一次听到这两个字,她的心都快恨得长出了毒针。“二郎,婚姻大事,皆由父母做主,你好端端的要退亲,你将你父母置于何地,又将我们林家置于何地!”

    “莹娘。”魏氏脸色也不好看,她的儿子自有她来教,还轮不到外人。“二郎是一时之气,但也不能怪他。他也没想到仪儿会破相,若是仪儿什么事也没有,又哪里来的这些曲折。”

    “表姐,我们也没想到啊。仪儿伤在脸上,她已经很难过了。为了早已好起来,她是日夜不断地抹着那些袪疤的药膏。二郎不仅不心疼她,还说要退亲,我听着都替她难过。”

    “你们有什么好难过的!”谢问看都不愿看林有仪一眼,尤其是离得近了,还能闻到不太好闻的药膏味,越发让他厌恶。“她破了相,已不配给我做妻子。你们若是知礼的,就该主动退亲!”

    “二表哥!”林有仪手心都快掐烂了,急得哭出声来。“我会好的,我一定会好的,大婚之前,我一定会好,绝对不会耽误我们的婚期。”

    她不哭还好,一哭不见美态,反倒有种做作的丑感,看得谢问心头火起,不由分说一把扯下她的面纱。

    所有人都没回过神来,不由自主朝她脸上看去。只见她的半边脸颊上,有一道从眼角处延下的长疤,疤不算太深,但清楚可见。

    这是谢问第二次看清楚她脸上的疤,也是其他人头一回见到她现在的面目。

    她羞愤至极,一把捂住自己的脸,哭着跑出去。

    赵氏又恨又心疼,赶紧去追。

    “母亲,我得去看看。”魏氏也急,她怕林有仪出什么事,也怕赵氏做出什么事来,更怕她们母女俩乱说。

    谢老夫人摆手,“快去吧。”

    等她们一走,谢问彻底豁出去。

    “祖母,表姑母,我心悦影妹妹,求你们成全。”

    前有谢为,后有这谢二,林重影觉得自己可能谢家的男子命里相冲。

    “二郎,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胡话。”大顾氏面色不虞,道:“你已定亲,我家影儿尚未议亲,你不顾她的名声,难道你连谢家的名声也不管了吗?”

    “我…表姑母,那信就算不是影妹妹写的,她心里也有我,不信你们问大哥。”

    谢老夫人皱着眉,看向自己的大孙子。

    谢玄神色依旧平静,解释道:“祖母,这其中有误会。您也乏了,不如让表姑母陪你去歇一歇,这事我来处理。”

    大顾氏也跟着帮腔,说是孩子们之间的误会,先让他们自己说清楚。若是长辈跟着掺和,反倒不好说。

    谢老夫人闻言,若有所思。

    半晌,叹了一口气。

    “也罢。”

    儿孙自有儿孙福。

    她老了,有些事还真不好再插手。

    谢问以为自己和林重影的事,最清楚的就是谢玄。而谢玄故意支开所有人,将他和林重影留下来,是为了帮他。

    “影妹妹,这里没有外人,你别怕。”

    “……”

    林重影低着头,不接这话。

    谢玄闲适地坐下,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你们有什么话,现在说清楚,我正好替你们做个见证。”

    一听这话,谢问更觉有了底气。

    他痴痴地看着林重影,自以为语气温柔,“影妹妹,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我会和林家退亲,然后向表姑母提亲。”

    “二表哥,婚姻大事岂是儿戏,又岂是你我能做主的?你说你心悦我,你却以定了亲的身份同我说这样的话,若是传扬出去,我成什么人了?”

    “这里又没有外人,你怕什么。”

    是没有外人,但有谢玄啊。

    这个谢二是不是被打傻了?

    挨了两回揍,还没认清自己的大堂兄是什么人吗?

    “我没怕,但我和二表哥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谢问急得不行,想过来拉她。她身体一个闪躲,躲到谢玄身边。谢玄淡淡的眼神睨过去,谢问顿时一个激灵。

    “大哥,她重规矩,又害羞。她说的都不是真心话,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她心里有我,我不是和你说过,她告诉我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为此她绣了一个香囊,每日往香囊里放一片干花瓣,直到我们在一起的那一天。”

    林重影闻言,只感觉一个头两个大。

    她是万万没想到,谢二居然把这事告诉了谢玄。

    当谢玄冷冷地朝自己看来时,她的心都快缩成一团。仿佛自己是被丈夫捉奸的妻子,百口莫辩却还得绞尽脑汁解释。

    “大表哥,二表哥说的香囊,我确实做过。”

    “大哥,你听到了吗?影妹妹和我明明两情相悦……”

    “二表哥你误会了,我对你并无情意。”林重影脸上没什么表情,半点羞涩之色都看不到。“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先前我听从母亲的安排,以后自己会给二表哥做妾,所以我才会想送香囊给二表哥。”

    这话谢问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听明白。

    “你送我香囊,那你对我就是有情。”

    “没有。我讨好的是我未来的夫家,不管那人是谁,仅此而已。”

    “影妹妹,你……”

    “二表哥,我现在有新的父亲母亲,我的亲事也由他们做主。他们让我嫁给谁,我就会和谁好好相处。”

    “那我现在就去退亲!”

    “站住!”谢问叫住他。

    他不甘愿地转身,带着乞求与畏惧,“大哥,你也听到了,只有退了亲,影妹妹才会跟我好。”

    谢玄看了林重影一眼,道:“你先出去。”

    林重影如蒙大赦,一刻也不愿多留地走人。

    屋子里只剩下兄弟俩,谢问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惧。

    “大,大哥……”

    “二郎,婚姻大事,你要听从父母之命。若敢违抗,那便是不孝。我谢家没有忤逆的子孙,更无败坏门孙之辈,若有,我绝不轻饶。表姑母膝下空虚多年,好不容易过继一女,你若连累影妹妹名声受损,她必不饶你,望你好自为之,莫要逼我在人前揍你。”

    “……”

    这话谢问听懂了。

    那就是林家的亲事不能退,他也不能和影妹妹在一起。

    一旦他敢乱来,做出什么坏门风的事,大堂兄不会在给他面前,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揍他。一想到他挨打的样子被别人看到,他浑身直打哆嗦。

    痛就算了,还丢人现眼。

    “明明两家说好的……”

    “两家缔结姻亲之时,原本就是你和林大姑娘,而今不过是回到最初,你何来的不甘?”

    “我……”

    “你是谢家子孙,将来接手打理家业。若因为这点事坏了自己的名声,日后如何服众?难道你希望有一天我们都对你失望,然后重新挑选可用之人?”

    谢问不甘的心,因这番话而停止躁动。

    先前在庄子时,那些闹事的佃农一听他的身份,无一人敢不恭敬。这些年来,所有人都知道他会是谢家下一任管事之人,哪怕是族老们,同他说话也是客客气气。

    倘若他因为坏了名声,而失了威信,最后丢了管事之权,那么……

    “大哥,那我该怎么办?”

    “亲事的事,二叔二婶心里有数,他们万不会让你受委屈。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谢问闻言,频频点头。

    母亲最是疼他,还有祖母,她们一定不会委屈他的。

    大哥说的没错,他不能着急。

    表姑母说想多养影妹妹两年,两年的时间,足够让他找到合适的时机和理由退亲,到时候他就能光明正大求娶。

    他走后没多久,林重影去而复返。

    更准确的说,她压根就没有走远。她此举经过深思熟虑,觉得有些事还是说清楚的好,免得再给自己惹麻烦。

    “大表哥,你都和二表哥说清楚了吧?他以后是不是不会再纠缠我?”

    “嗯。”谢玄把玩着手中的杯子,没有看她。

    “那就好,谢谢大表哥。”她原本想笑一下的,思及这位大公子说过的话,只能表现出庄重严肃的样子,道:“你帮我离开林家,还帮我和二表哥说清楚,已经足够了还我的人情。现在我们两清,我以后不会再麻烦你。”

    谢玄差点被气笑。

    所以这个女子巴巴地回来说这么一番话,是想过河拆桥吗?

    两清?

    当真是想得极好。

    他望过来,那漆黑的瞳仁似巨大的镜子,包罗着近在眼前的人。那张芙蓉般的脸,如照水般映入他的眼,然后慢慢沉到他心底。

    “大表哥!”林重影震惊地看着碎在他手中的杯子,吓得一连退了好几步。

    “影表妹,你怕我?”

    怕啊!

    这位大公子不会黑化吧?

    林重影如是想着,恨不得夺门而逃。

    谢玄忽地起身,看样子是想过来。

    这时她听到裂帛声,然后就看到谢玄抬起自己被划破了的宽大衣袖。

    “影表妹,我这衣裳破了,该如何是好?”

    “我会补,我帮你补。”她一边说,一边像被鬼追似的往出走,“晚些时候我让人去取。”

    谢玄自嘲地扯动嘴角,晃了晃藏在袖子里的东西。

    青纹美玉为饰,寒光锃锃。

    赫然是一把匕首。

    第46章 第 46 章 她被男子宽大的披风兜头……

    *

    来乐院。

    继续继续的哭声从屋子里传出, 守在门外的下人一个个低着头,不仅要装成什么都听不到聋子,还得装做死人般大气都不敢出。

    这院子里除了打扫的杂事婆子和做粗活的丫环, 旁的皆是林家的下人。林家的下人噤若寒蝉, 谢家的下人满眼八卦之色。

    打眼看到自家二夫人来了, 早有心眼活泛的婆子上前请安,不等魏氏问起, 已将赵氏和林有仪母亲回来时的情形一一禀报。

    “林大姑娘面纱都掉了, 捂着脸跑回来的。林夫人看着很生气, 方才里面还有声响, 听着像是摔了什么东西。”

    魏氏一摆手,婆子赶紧退下去。

    她冷着脸, 直接掀帘进去。

    外间没人, 唯有碎在地上的美人瓶。

    哭声在内室, 伴随着赵氏咬牙切齿的咒骂声。

    “那小贱人和她那下贱的娘一样, 天生就是勾三搭四的贱人。贱人就是贱人,不识抬举,全都是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

    “娘…怎么办,怎么办?若是退了亲,我也不活了……”

    魏氏听着母女俩的声音,不仅没有往里走,反倒退后几步,坐在圆桌前。

    林有仪还在哭, “娘,我不能没有二表哥,我一定要嫁给二表哥。娘,你想想办法, 我忍不了,我真的忍不了,那个小贱人她该死!”

    “好,好,你别哭,娘想法子,娘来想法子。”

    魏氏身后的庆嬷嬷闻言,脸色变了变,下意识看向自家主子。

    魏氏面沉如水,心里那叫一个悔,悔得她肠子都发了青。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表面上瞧着一团和气的表妹,张口闭口就是贱人和玩意儿。

    还有在她面前端庄有礼的未来儿媳,竟是个歹毒的性子。一旦真进了门,二郎的后院怕是再无宁日。

    若说之前她对退亲一事还有些迟疑,如今却是不能再坚定。

    她轻咳一声,弄出些动静来。

    里面的赵氏一听,立马出来。

    “表姐,你……”

    赵氏想问她是怎么进来的,脸上的肉因为震惊而抖动两下,瞪了一眼守在门外的下人,一屁股坐到她面前。

    “二郎这么对仪儿,仪儿心里苦,发了几句牢骚。我这个当娘的听着心里难受,也跟着埋怨了几句。表姐,你不能怪我们,实在是二郎太过分了!仪儿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不知怜惜也就罢了,居然还想着退亲另娶他人。这话若是传扬出去,世人如何看他,又如何看你们谢家!”

    “二郎是有错。”

    这点魏氏不否认。

    她脸色越发难看,因为赵氏话里话外的威胁。

    “说到底一开始就是你们坏了规矩。仪儿破了相,你们不愿意主动退亲,提出陪嫁媵妾。我念在你我表姐妹的情分上,同意让他们相看,哪成想你拿个外室女来糊弄我们。这事说破了天,错也不在我们,便是传出去,我也是不怕的。”

    “表姐,我知道错了。我也听你的话,依着你的意思,让仪儿好好养脸上的伤,等伤养好了再成亲。可是二郎不分青红皂白,那样对仪儿,我这心里实在是难受的紧。”

    事到如今,赵氏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亲事。她不知道的是,与之相反的,魏氏也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无论如何也要退亲。表姐妹俩各怀心思,有一点倒是不谋而合,那就是谁也不想撕破脸,更不想坏了名声。

    魏氏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莹娘,你的心情我理解。你我是表姐妹,又都是当娘的人,自然是盼着孩子们都好。你放心,不管将来如何,你我两家来是亲戚,我也不会让人说仪儿的闲话。”

    “表姐,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赵氏脸色大变,她听懂了魏氏话里的意思,又急又恨,又不能当场发作。

    “你别多想,当务之急,还是紧着仪儿脸上的伤。等她的伤养好了,什么事都好说。若万一养不好,我们再行商议。”

    内室的哭声早已停止,林有仪竖着耳朵听她们说话。当听到魏氏的这些话后,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事关自己的终身,她再也装不下去,哭着跑出来,跪到魏氏面前。

    “姨母,我不哭了,我不生气了,我以后一定事事以二表哥为重。他想做什么我都依着,不管是什么人,但凡是他喜欢的,我必会让他如愿。”

    她越是这样,魏氏反倒越瞧不上她。

    “仪儿,你起来。”

    “姨母不答应,仪儿就不起来。”

    “仪儿,你糊涂啊,你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我原本很是看好你,觉得你行事稳妥,知书达理。谁知你居然冒用影儿的名义给二郎写信,二郎平日里性子随和,但最憎恶被人欺骗,你让我如何帮你?”

    “姨母,我就是…我就是见二表哥对四妹妹有情,想着四妹妹迟早是他的人,所以一时想岔了,但我真的没有坏心思。”

    赵氏也跟着帮忙说情,“表姐,仪儿对二郎的心思,你是知道的。她事事为二郎着想,这份心意已是难得。”

    母女俩一个比一个会睁眼说瞎话,打量着没人知道她们的心思。

    谢问不在谢家,她们再有手段也使不出来,所以才会冒名写信,目的就是想骗谢问回府。一旦谢问在府中,她们才能实现算计。

    魏氏岂能猜不出她们的心思,正是因为知道,才更是生气。她出身侯府,心气本来就高,本着不愿撕破脸的原则,还想着给彼此都留有体面,哪怕是退亲也不想让彼此的名声受损。

    她以为自己说到这个份上,赵氏和林有仪都应该有自知之明。没想到母女俩油盐不进,还想着保住亲事。

    “她的心思我确实知道。”她冷冷地看着赵氏,“表妹,当年你的心思应该也有人知道,你能嫁进林家,怕是也费了不少心思吧。”

    赵氏心头一跳,“表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魏氏也不挑破,道:“我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你们想做什么,我也能猜得到。莹娘,我们昌平侯府与你们晋西侯府是亲戚,我愿意顾及两家的情面,希望你也一样。”

    说罢,她站起身来。

    临走之际,又道:“我方才说过,无论日后如何,谢家的名声不能有损,你们林家也一样。”

    等出了来乐院,她低声交待随行的庆嬷嬷。

    庆嬷嬷一一应着,问:“夫人,二公子才回来,若不然让他歇一晚才走?”

    “夜长则梦多。”魏氏说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门糟心的亲事,说到底都是她的错,她不能再错下去,更不可能给有心之人可乘之机,否则就真是害了自己的儿子。

    而此时的谢问,正等在宝安堂的外面。

    他听了谢玄的劝,但他还有话要说。

    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有人出来。先是一喜,尔后在看到陪在林重影身边的大顾氏,又连忙正了正神色。

    母女俩也看到他,极有默契地对视一眼。

    他迎上来,礼数上倒是没差,先是对大顾氏行了礼,然后道:“表姑母,我有几句话想和影妹妹说,还请您行个方便。”

    “二表哥,我什么事都不瞒母亲,你有什么事但说无妨。”林重影压根不想和他私下说话,小脸板着,一脸认真的样子。

    大顾氏笑了笑,道:“二郎,你影妹妹年纪小,我得好好看着,你们表兄妹之间有些话直接说,不用避着我们做长辈的。”

    “我……”他迟疑了。

    那些话怎么能当着长辈的面说呢?

    大顾氏虽然笑着,态度却很是坚决,还有林重影本人,看着也不想和他单独说话的样子。他转念一想,反正表姑母也知道他的心思,不避着倒也不是不可以。

    思及此,他看着林重影,自以为深情地道:“影妹妹,表姑母说会多养你两年,这两年我定会解决所有的问题。我对你一片真心,你等我。”

    “二表哥,你有婚约在身,委实不应该对我说这样的话。我说过,我的事自有我父母做主,我母亲想多养我两年,这是我们的家事,与你无关,我也不会等你。”

    “影妹妹,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你为什么……?”

    他以为有他这番话,林重影一定会感动于他的痴情。但他哪里知道,林重影不仅不感动,反而觉得有些可笑。

    这个谢二啊,还真是自以为是。

    “二表哥,我再说一遍,我不喜欢你,我也不可能等你。”

    “二郎,影儿的话你都听到了,以后莫要再说这样让人误会的话,否则坏了你影妹妹的名声,我和你表姑父会不高兴的。”大顾氏说这些话时,还是一副笑模样。

    谢问大受打击,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等反应过来时,不仅佳人走远,自己的母亲还派人来找他,并不是请他回二房,而是送他出府。

    当他看到挽着包袱的红袖,诧异万分。

    红袖告诉他,这都是魏氏的安排。

    “夫人说,公子出门在外,身边还得有个人照应。”

    “我母亲……”

    “夫人还说,她不会让公子受委屈,请公子耐心等待。”

    他顿时想起谢玄说的话,被打击的心好受了许多。

    大哥说的没错,父亲和母亲不会让他受委屈,一定会让他得偿所愿的。

    *

    稍晚些时候,林重影派根儿去衣服。等根儿取衣服回来时,米嬷嬷也在房间里,一看那衣服华贵的料子,忙问怎么回事。

    等听完林重影的解释,她眉心拧成一团,一脸的不赞同。

    “姑娘,你之前给那个侍卫补衣服,如今又给谢大公子补衣服,这事若是传出去,谢家的人如何看你?”

    “嬷嬷,我知道错了,下次不会了。”

    米嬷嬷闻言,不仅眉头没有舒展,反倒越发愁苦,一连叹了好几声。

    纵然一句责备的话也没说,但林重影知道她对自己的担心。她是原主唯一的亲人,也是自己最为信任的人。

    “嬷嬷,你别担心,我以后真的不会了。”

    “姑娘。”她眼眶一红,“你长相招摇,便是安安分分都能招来是非麻烦。若是稍微出格些,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嬷嬷实在是害怕,害怕有人为争你起祸端,你无法自保,身不由己还落得一个红颜祸水的名声。”

    红颜祸水四个字,让林重影心头一震。

    她下意识偏过头去,望向妆台上的琉璃镜。这镜子是母亲给她新换的,不仅大,且更为清晰。哪怕仅是一个侧脸,已是动人心魂。

    这般绝佳的容色,难怪连谢玄那样的冷清冷性的人都起了心思。

    “姑娘,你如今被过继出去,夫人瞧着是个好的,还有根儿那孩子,奴婢觉着也是个不错的。按理说,你现在有依有靠,奴婢不应担心什么,可奴婢这心哪,老觉得不踏实,慌得厉害。”

    “嬷嬷,不管我身边有多少人,你永远是我最亲的人。”林重影靠过去,偎在她身上。

    大顾氏进来时,看到的就是主仆二人相互依偎的样子。

    “影儿,你们这是……”

    林重影不觉得有什么,道:“我累了,想靠在嬷嬷身上歇一歇。”

    “夫人,是奴婢逾越了。”米嬷嬷手忙脚乱,不忍推开自家姑娘,又怕自己在新夫人面前失了礼数,又慌又惧的样子。

    大顾氏笑道:“嬷嬷是影儿的乳母,这些年多亏了你,若不然影儿怕是还要吃更多的苦。”

    米嬷嬷眼眶又红,连说自己无用,能做的太少。

    她生怕大顾氏看到那明显是男子样式的衣裳,满眼都是担忧之色。林重影知道她的心思,朝她轻轻摇头。

    安慰她几句后,让她下去缓一缓。

    等她走后,大顾氏便说起谢问已经离府的事。

    “你二表舅母是个明白人,知道二郎留在府里不妥当,还派了红袖跟去照顾。”

    林重影想,那位二夫人确实是个明白人。此举一是防着赵氏和林有仪母女作妖,二是防着谢问找她。

    她对此没什么好说的,半路搭伙的母女,彼此都有好感,正是情感建立的初期,很多事她也不瞒大顾氏,将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二表哥走后,我想向大表哥道谢。我见大表哥的袖子划破了,一时口快说可以替他补好。嬷嬷知道后,很是为我担心。她怕我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人,传出什么是非来。”

    “她是你乳母,自然是处处为你好。我听你说过,说她腿脚不好,方才我瞧着她走路都是踮着脚的,虽说是有些不太好,但应该问题不大。”

    “母亲还会看病?”

    大顾氏笑起来,“我哪会看病,不过是多活了几年,见的人也比你多。她用脚尖走路都能那么稳,想来腿脚上有些力气。”

    这个问题林重影还真没想过,不管是原主,还是她,她们身边唯一可靠的人就是米嬷嬷。在原主的记忆中,米嬷嬷一直就是愁苦可怜的模样。

    她忽然想到之前的那个梦,如果梦是真的,那么梦里米嬷嬷在原主死后的反应与动作,好似有些古怪。

    “母亲,你是不是有话说?”

    大顾氏笑意一敛,心道这孩子果真聪明,或许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聪明。

    “她是你的乳母,但她的身契从来都不在你手里。我知道你与她感情深厚,可这世间最难看透的就是人心。我与你说过我的事,你可知我喝下的那碗绝子汤经的是谁的手?”

    一个妾室想害主母,很难亲自上阵舞到主母面前,最为有效直接的办法,就是收买主母身边的人。

    而被那个妾室收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顾母最为信任的陪嫁丫环。那丫环被收买的理由不是别的,就是恨顾母不抬举自己当姨娘。

    “她看着我出生,看着我长大,却眼睁睁看着我喝下那碗药。影儿,小心使得万年船,你嬷嬷的身契还没到手,有些事你还是得当个心。”

    林重影闻言,点头应下。

    她有原主的记忆,她相信米嬷嬷对自己足够忠心。然而她也知道母亲所言不无道理,也确实是为她好。

    大顾氏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衣服上,目光有些微妙。

    她回过神来,扯了扯被划破的袖子。这一仔细看去,隐约发现不对之处。确实是撕扯产生的裂口,但口子最开的地方有一小段平整的切口,像是被利刃割破所至。

    那些桌子椅子好端端的,哪里来的勾刺?

    一个荒唐而可疑的念头在她脑海中闪现,她无语的同时,将衣服往旁边一搁,道:“大表哥衣裳多,不急着穿,我慢慢补便是。”

    大顾氏闻言,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

    *

    近子时,夜深人静。

    林重影不知为何突然醒来,一睁眼被飘来飘去的纱帐吓了一跳。这才发现窗户又是开着的,夜风直往屋子里灌。

    她猫着身体溜到窗边,却并没有闻到熟悉的气味。

    有些纳闷地往外看,顿时瞳孔一缩。

    几乎没作任何犹豫,她悄悄出门。一路跟着那道佝偻的身影,直到停在荷砚的水边。她看着那人在水边站了很久,然后纵身跳下去。

    “嬷……”

    惊叫声被人阻止,男人的大手捂住她的嘴。

    她闻到熟悉的气息,骇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男人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边,如丝如缕地往她耳朵里钻。

    “是我。”

    “……”

    她当然是知道是他。

    谢玄温热的气息又近,“你再看。”

    “……”

    她下意识往那边看,只见她以为自寻短见的人没有沉下去,反而是站中水中。好半天过去,那佝偻的身影一动不动。

    足有一刻钟,那人终于从上岸,准备往回走。

    而她的藏身之处,恰好是对方必经之地。因着出来得急,也因着一时没有顾得上,她穿的是就寝的白色中衣。

    纵然夜色如晦,白色依然隐隐约约。

    那人越来越近,混沌的视线中,面目十分模糊。但哪怕再是模糊,再是面目全非,对她而言却是最熟悉的人。

    这般情形之下,她心中疑惑太多,自然是不想被那人看到。正思忖着对策,便感觉自己被人拉入怀中。

    与此同时,她被男子宽大的披风兜头罩住,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完全包围。

    第47章 第 47 章 “你不怕我见色起意?”……

    一片漆黑的空间内, 感官突然变得无比清晰。她听到心跳声,不止是自己的,还有另一个人的。

    无边的寂静中, 她一动也不敢动, 男子的气息和体温侵蚀着她,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也跟着加快。

    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发麻, 心想着那人应该走远了吧?

    又等了一会儿, 罩住她的男人不说话, 也没让她出来。她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 也不知道她戳到哪里, 明显感觉男人的身体瞬间僵硬。

    谢玄身随心动, 疾速捉住那作乱的小手。

    男人的大掌温暖干燥, 紧紧包裹着女子纤细的手。乍然的肌肤相近,两人皆是呼吸一乱。

    “别动。”

    这声音极低极沉,哪怕隔着披风,却仿佛是附在人的耳边轻喃。这轻喃透着亲昵,又似情人低语。

    林重影闻言,不敢再动。她的手还在男人的掌握中,温度一点点升高,甚至还出了汗。

    黑夜静如水, 万物隐隐约约。

    池水在幽漆中越发诡异,一如谢玄此时的心境。

    他低着眉,半垂着眸子,感受着掌心那烫人的柔软。活了二十二年, 哪怕是被陛下钦点为状元,风风光光打马御街前的那一日,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欢喜。

    犹记年少时,每当听同龄人谈及男女之事,还道是庸人自扰。所谓相思成曲弄心弦,高山流水不思归,在他听来无非夸大其辞。

    而今切身体会,又觉万千词藻,亦无法描绘此中滋味。他眼尾微微一睨,视线中是茫茫夜色,哪里还有什么其他人。

    当感觉掌心处的柔软想挣脱时,他眼神暗了暗。一把将披风掀开,正对上即使是在夜色中,仍然美得令人心惊的容颜。

    林重影四下看去,前后已无人。

    心下一松的同时,无数疑惑猜测涌上来。

    “大表哥,我嬷嬷她怎么了?”

    没错。

    方才那人就是米嬷嬷。

    米嬷嬷今晚的举动太过反常,反常到她无论怎么猜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米嬷嬷身上有秘密。

    “世家豢养奴才,一在明,二在暗。暗线不为人知,常用毒来牵制。我知有一种毒,烧心蚀骨,纵然服了解药,亦比常人内火虚旺,但冷水可解。”

    “你是说我嬷嬷…她原本是暗人?”

    如果米嬷嬷真是这样的身份,那她的主子是谁?

    几乎未加思索,林重影就有了答案:林老夫人。

    林老夫人是她的主子,所以哪怕林老夫人死了,她还会害怕,害怕林老夫人对赵氏交待过什么话。

    “大表哥,照你说来,她服过解药,是不是意味着她的主子不会再有任务交给她?”

    “通常来说,暗人之毒全解,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立过大功。”

    暗线的生死全在主子手上,若是任务失败,自然就沦为弃子。若是任务成功,则会进行下一个任务,不死不休。

    除非以大功相抵,方可换取自由身。

    夜风吹来,带着秋的凉瑟。

    林重影感觉到冷,不由抱紧身体。

    谢玄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她身上。她也不矫情,道了一声谢,因为心思全在米嬷嬷身上,压根没有看到男人幽深的眸色。

    “你这般衣衫不整跑出来,若是被旁人瞧去,你的名节就完了。”

    “什么也没露,哪里就衣衫不整?”她心情有些沉重,意识到自己确实错了之后,有气无力地道:“我知道了,我下次不会了。”

    谢玄的眸色逾沉,喉咙发干。

    这女子丝毫不在意男女之事,着实让人无奈。

    “你如此模样被我瞧见,你不怕我见色起意?”

    林重影闻言,心头一跳。

    这人什么意思?

    不会说什么看了她衣衫不整的样子,就非要纳她为妾吧?

    “大表哥,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就当没有看过我。”说罢,她转身欲走。

    男人的披风披在她身上,太长太宽,她一时忘了,险些因踩上而被绊倒。若不是被人及时扶住,她只怕就要扑个狗啃泥。

    她手忙脚乱地想把披皮脱下来,不想被谢玄制止。

    “我送你回去。”

    “…不用。”

    “你若是不能及时回去,她会发现。”

    难道他送,她还飞回去不成?

    蓦地,她脑子里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如果真有轻功之类的东西,她想开开眼界,更想感受一回。

    “那就麻烦大表哥了。”

    很快她就知道,所有的不可思议,原来都会眼见为实。不说是飞檐走壁,但她确实被人带飞。等到落地之时,已到寻芳院外。

    院门关着,她又被带着跃墙而入。

    一到自己的房门外,她不顾还在晕乎乎的状态中,立马解下披风还回去,低声道了一声谢,然后头也不回地进屋。

    谢玄接过披风,眼神微变。

    生平第一次,他体会到什么叫做被人嫌弃。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不减心中欢喜,当真是应了一个字:贱!

    细微的动静传来时,他瞬间消失不见。

    那是有人踮着脚走路的声音,很快也传到刚躺下不久的林重影耳中。

    她听着对方的脚步声,清楚感觉对方到了跟前,然后挨着床沿坐下。长满老茧的手抚摸着她的发,她的脸,期间还有低低的叹息声,最后替她掖紧被子。

    等到脚步声出去,她才缓缓睁开眼睛。

    半开的窗户,依旧敞着。

    *

    翌日。

    她一睁开眼,下意识往窗户看去。

    原本半开的窗,已经被人关上。

    她的心莫名发沉,泛着说不出来的难受。

    光亮从缝隙中钻进来,浅浅淡淡。恍惚之中,她看到米嬷嬷进来,对方的面容苍老却温暖,目光浑浊但慈爱。

    虚实流转之中,一切好像是真的,又像是假的。

    “姑娘,你这么看着奴婢做什么?”

    “我昨晚梦到嬷嬷走了。”她掀开被子,一把将米嬷嬷抱住,“嬷嬷,你别离开我,我们永远在一起。”

    米嬷嬷拍着她的背,“一个梦而已,姑娘莫怕。

    原主的记记中,“姑娘莫怕”这四个字无处不在。挨饿时、受冻时、哭醒时、被罚跪后,若不是这个人,还有这样的话,是原主悲苦日子里唯一的慰藉。

    原主感知到的所有温暖,都来自于米嬷嬷。

    “嬷嬷,你还有亲人吗?”

    米嬷嬷闻言,苍老的面容隐有一丝变化,叹了一口气,道:“奴婢打小被卖,哪里还有什么亲人。奴婢这辈子只有姑娘,奴婢会一直陪着姑娘。”

    “我也要一直和嬷嬷在一起。”林重影眼神真挚。

    林家已派出下人,带着林昴写的信去往汉阳。依照两地之距的脚程,约摸十日左右就能打一个来回。等到身契到手,没了关乎身家性命的威胁,她们都能安心。

    “姑娘。”米嬷嬷摸着她的脸,眼中全是怜爱之色。“奴婢年纪大了,陪不了你几年。新夫人是个好的,以后定能护住你。”

    “母亲是个好人,如今的一切对我而言,像一场梦。嬷嬷,有时候我半夜醒来,好害怕母亲和大姐不放过我。你说,她们会不会想法子害我?”

    前一个母亲,指的是大顾氏,后一个母亲,自然是赵氏。

    “姑娘,别怕,有嬷嬷在。奴婢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好好活着。”

    林重影想,米嬷嬷曾是暗人不假,但对原主和她的忠心爱护毋庸置疑。

    如此,也就够了。

    她让米嬷嬷下去歇着,说自己这里有根儿就够了。

    米嬷嬷自是不肯,说哪有下人惫懒,动不动就去歇着的道理。最好实在是拗不过她,只好告退出去。

    根儿有眼色地进来侍候,手脚麻利。

    不多会儿收拾妥当,主仆二人去到旁边的正屋。

    大顾氏早已起,正等着林重影一起用饭。

    兰香阵阵,晨光大好,吃着精致可口的饭菜,打眼看到自己手腕上的玉镯,还有一身的锦衣华服,她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如今这日子,真是再好不过。

    “怎么?有心事?”大顾氏问她。

    她摇头,“就是觉得自己幸运。”

    大顾氏笑道:“你外祖母曾经对我说过,她说人的命数皆是天定。该吃的苦不会少,该来的福气也挡不住。”

    自从那件事过后,顾母这些年确实顺心。一则完全掌控内宅,二则女儿皆已出嫁,三则儿子也已长成。

    唯有一事多年愧疚,那便是长女不能生养。

    “过去我没孩子,明里暗里的闲话听过不少。好在你父亲背负了名声,倒让我落了个清静。如今我有了你,你又是个懂事通透的,我便想着,这或许也是我的命数,该来的终究会来。”

    “得遇母亲和父亲这样的父母,何尝不是我命数和福气。”

    大顾氏闻言,直笑得花枝乱颤。

    她一双眼睛长得好,干干净净极显年轻。这般笑着,仿佛是天真烂漫的闺中少女,不知世间愁滋味。

    饭后,母女俩没出门。

    一个看书,一个补衣服。

    林重影比量着衣袖上的破口子,一边捻着线。这衣服是月白色的,色淡而料子上等,口子不算长,断口处飞着丝。

    她琢磨了好一会儿,这才穿线下针。

    大顾氏的心思并不在书上,不时挑着眼尾瞄过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琉璃刻漏中的沙慢慢变少。一派岁月静好的气氛中,仿佛时光都化为无形。飞针走线的不断穿引,绣花渐有雏形。

    “你这绣的是……”

    大顾氏的话还没说完,根儿从外面进来。

    根儿的脸色有些不太好,因着走得急,额头上还有细汗。

    “姑娘,嬷嬷不见了。”

    林重影闻言,不以为意地道:“我见她精神不好,让她下去歇息了。”

    “奴婢方才去看过,嬷嬷不在房间里。铃铛姐姐说,她看到嬷嬷出了门。奴婢沿路去找,有人说看到嬷嬷去了来乐院。”

    铃铛是大顾氏手底下的人。

    一听米嬷嬷去了来乐院,林重影心里一个“咯噔。”当即放下手中的绣活,带着根儿直奔来乐院。

    原本大顾氏要跟着,她没让。

    有些事还得她自己面对,若解决不了再求人。否则事事依靠别人,别人再是同情怜悯她,日子一长也会觉得她麻烦。

    到了来乐院一问,说是米嬷嬷已经走了。

    近人还是那副不讨人喜欢的样子,没什么表情,看人时眼睛都快斜上天。经过她身边时,林重影多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她的脸有些红肿,像是被人狠狠扇过。

    邱嬷嬷凉凉地来了一句,“昨儿个二夫人过来,这没眼色的东西都没看见,合该挨打。”

    林重影瞬间了然。

    魏氏必是不让人通报,而近人挨打,不过是赵氏的迁怒。

    她若有所思地睨了邱嬷嬷一眼,面上不动声色。

    邱嬷嬷扯着嗓子,喊道:“夫人,大姑娘,四姑娘来了。”

    赵氏和林有仪正在说话,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瞧着气色都不错。看到林重影不请自来,变脸的速度一个比一个快。

    不等她们发作,林重影直接质问,“母亲有什么事直接问我,为何背着我找我身边的人?”

    “你…你好生没有规矩,你再是过继出去,也不能这么和我说话。”

    “原来母亲还知道我已经过继出去。那母亲应该还记得,父亲已当众亲口让嬷嬷以后跟着我,虽说她的身契还没拿到,但她已不再是林家的下人。”

    赵氏咬着后槽牙,磨了磨。

    “我没找她,是她懂礼数,知道自己还是林家的下人,主动来给我请安的。”

    林重影压根不信,她不信米嬷嬷是自己来的。

    “母亲,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曾说过,你们若是敢动我嬷嬷,我什么都豁得出去。以前我不怕你们,现在我更不怕。”

    “我娘都说了,是她自己来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如今在林有仪眼里,林重影就是她的仇人。“你真当我们怕了你不成?我告诉你,你少得意,你……”

    “仪儿,休要同她废话。”赵氏轻哼一声,“你不认我这个母亲,往后就别来了。”

    林重影闻言,不喜,反忧。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位前嫡母居然主动和划清界限,必有后招。她担心米嬷嬷,眼下没工夫同她们掰扯,冷冷地看了她们一眼后,疾步出了屋子。

    沿路往回找,并没有找到人。

    等回到寻芳院一问,米嬷嬷还没回来。

    大顾氏听到消息,连忙将自己的人都派出去找,找了一圈都说没看到人,却是得到了相关线索。

    后门那边的下人说,有人看到米嬷嬷独自出了府。

    林重影大急,急忙去问那人,那人说她见米嬷嬷脸色不好,走路也不太稳,便多嘴问了一句。米嬷嬷告诉她,说自己得了自家夫人的吩咐,出府去办点事。

    大顾氏也觉得事情不对,但人已出了府,那找人便没那么容易。她安慰林重影,然后去禀报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思索一会儿,派人去找。

    天光渐暗时,找人的回府。

    林重影一直在等消息,听到人回府,迎了出去。

    谢老夫人和大顾氏见之,皆在心里暗道这孩子是个重情重义的。

    出去几个人,回来还是几个人,他们并没有将米嬷嬷带回,只带回一双鞋子。鞋子是在明湖边上找到的,有人看到米嬷嬷曾在水边徘徊。

    米嬷嬷走路的姿势同别人不一样,因成日踮着脚走路,鞋底前面磨得厉害,后跟反倒完好无损。

    林重影一眼认出,那就是米嬷嬷的鞋子。

    *

    十里明湖水连天,入夜后往来画舫,灯火阑珊。

    水面宽阔,无处阻风。凉风裹挟着水气,扑在脸上全是潮湿,一时之间竟不知是水气,还是泪光。

    林重影临水而立,立在那路人所说的米嬷嬷曾经徘徊的地方。

    那个林老夫人临死之前,到底和赵氏说了什么?

    赵氏一定是下达了林老夫人的交待,米嬷嬷不想害她,又不能违主子遗命,不得已才做出这样的选择。

    谢玄说,米嬷嬷以前是暗人,暗人虽在暗处,但不是一般人。她望着幽静的湖水,脑子里全是米嬷嬷站在水中的样子。

    倘若真让她选,她宁愿米嬷嬷是假死脱身。

    “影儿,回去吧,明日我再派人出来找。”大顾氏站在她身后,一脸心疼与担忧,不忍说出残忍的话来。

    风吹起她的发,飞舞的发丝打在她脸上,她仿佛一无所觉。

    湖光混着灯火映照着她的脸,朦胧中自有潋滟,与水中的光影交相辉映,恰似一江春水泛桃花。

    夜游的几位华服男子见之,皆露出惊艳之色。

    “这是哪家的姑娘?”有人欲走近,却被抱着剑的高大侍卫拦住。

    那人悻悻然,心知不好惹。

    “若说临安城的姑娘,还没有我不认识的,便是谢二公子那位蒙着脸的未婚妻,我都一睹过真容。”

    这话一出,立马有人追问,“我听说谢二公子曾吹嘘,他日后将有一美妾,堪比月中仙子,可有此事?”

    “他是说过这话,听说正是因为他那未婚妻破了相,他未来的岳家提出陪嫁庶女…啊,你…你们做什么?”

    不知从哪里冒出几个黑衣人,将这几位公子提溜着到了水边,不顾他们的惊呼喊叫,一股脑按进水里。

    如此反复好几次,他们大受惊吓,又喝饱了水,一个个像落水的狗。

    还是一开始说话的那人胆子大些,出身应该也更好些,这个时候还有底气叫嚣,“你们是什么?竟然敢这么对我……”

    “祸从口出,我家公子好心好意,请几位洗洗嘴。”

    “我可是城守大人的外甥,你家公子是什么东西…嗯……”

    他又被按进水里,反复好几次。再次被提溜起来后,他更显狼狈,底气已经无法支撑内心的惊骇,濒死的感觉让他全身发软。

    “方才的话,若是你们敢再传,那就不是洗嘴这么简单。我家公子说了,日后但凡有人提及此事,皆算在你们头上,望你们好自为之。”

    “你家公子到底是谁?”他上下牙齿打着颤,下意识抬头望去。但见视线之中,有人睥睨着,皎朗如天边明月,飘逸似神子临世。“你是?”

    “谢家,谢玄。”

    第48章 第 48 章 谢玄抓着她的胳膊,呼吸……

    谢玄这两个字, 将那人震住。

    已经湿透的发不停地淌着水,那水像是从他脑子里流出来一般,随着身体的颤抖不停地滴落。他顾不得擦, 吓得两腿一软, “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其他几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一个个像栽葱似的,争先恐后地跪下。

    “大人饶命。”

    “大人饶命……”

    那人最先动手, 拼命地扇自己的耳光。

    他之前为撑脸面, 嚷嚷着自己是纪大人的外甥, 这话确实不假。但他舅舅背后的大靠山, 就是谢家。

    谢家谢玄这四个字的分量,整个临安城的人都知道。若是得罪了这样的人, 莫说是他, 就是他舅舅都落不了好。

    “我有眼无珠, 我有眼不识泰山, 我该死,我该死……”

    “我二弟已定亲不假,但陪嫁妾室一事,实属子虚乌有,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他点头如捣蒜。

    几人站都站不住,告退之时,几乎都是连滚带爬。

    等走出去好远, 他鬼使神差般回头,待看到那谢家明月望着的方向,隐约明白了什么。

    谢玄目光所及,正是那水边迎风而立的少女。

    少女凝望着湖水, 水色灯光晕染着她绝色的侧脸,如梦如幻。风吹起她的衣袂,流影浮色衬托着她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

    突然,她动了。

    她才刚迈出去一步,立马被人抓住。

    “林重影!”谢玄抓着她的胳膊,呼吸明显有些乱。“你想干什么?”

    “我……”

    她没想干什么,她就是想摸一摸这水凉不凉。

    谢玄紧紧抓住她,如同风过心隙,泛起阵阵悸动。“你之前百般谋划,为的是什么?怎能因为一个下人的死,而想不开?”

    “嬷嬷对于我而言,不是下人。”

    自她穿越的那一刻起,米嬷嬷就在她身边。不论是原主也好,还是她也好,米嬷嬷都是她们的亲人。但她知道这世间尊卑等级分明,在别人眼中,米嬷嬷哪怕是她的乳母,那也是一个下人。

    她低下头去,怅然而悲伤。

    “大表哥,你说我嬷嬷曾是暗人,那暗人是不是有很多不为人知的门路?”

    比方说如何伪造身份,如何弄到户籍文书和路引。若有这些东西,人便能在这世间有立足之地。

    好半天,她没等到谢玄的回答,一颗心往下沉的同时,抬起眸来。

    这一抬眸,即对上男人垂着的眉眼。那原本清冷的眸子,此时一如明湖的水,幽幽暗暗却粼粼生波。

    她不傻,当然知道这样的目光意味着什么。但她更知道,这位谢大公子没有娶她的意思。

    “大表哥,你再这么看着我,我心里慌得很。万一我一时站不稳掉进水里,正好和我嬷嬷团聚。”

    谢玄闻言,眸色一黯。

    这女子对男女之事极为冷淡,不喜欢,也不在意,哪怕是被人强占了身子,依然心如止水。而他在她看来,与那些觊觎她美色的人并无不同。她会屈服,会顺从,但绝对不会托付真心。

    这样的认知,让他无奈。

    他慢慢松开她,道:“有些暗人确实门路广,所以你嬷嬷未必是寻了短见。”

    她听到这话,又升起希望。

    清扬的琴声飘来,伴随着婉转的唱曲声。

    今夜无星也无月,她抬头望去,唯有满天的黑幕。这天大地大的,或许她们此生再不会相见,但愿不管身在何处,她们都能好好活着。

    “母亲,我们回去吧。”

    她对走到一旁的大顾氏说。

    大顾氏过来,和谢玄说了几句客气话后,带着她一起离开。

    母女俩相互搀扶着,上了路边的马车。

    远远的,还听到她的声音,“母亲,就这样吧,明天别让人找了。”

    湖水中画舫悠悠然,不时传来男男女女的欢声笑语。离得近些的,还能看到灯火中搂抱在一起的人。

    红尘没有过路人,这话倒是不假。

    谢玄望着夜色,满眼自嘲之色。

    卫今不知何时过来,抱剑倚靠在水边的柳树上,看着自家郎君为情所困的样子,心下“啧啧”两声,感慨果然是活得久了,什么稀罕事都能遇上。

    他拂了拂衣摆,衣摆上的绣竹栩栩如生。

    这绣工还真是好啊。

    一想到自家郎君那件破了衣袖的衣裳,他扯了扯嘴角。很快,他脸上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因为谢玄不知何时站在他面前,正凉凉地看着他的衣摆。

    “郎君,老话说得好,烈女怕缠郎……”

    “你的意思,是我痴缠?”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这身衣服我瞧着碍眼,以后莫要再穿。”

    果然,生气了。

    卫今挑了挑眉,露出惋惜的表情。

    可惜了。

    这么好的绣工,他只能穿这一次。

    但一件衣服能测出郎君的心思,也算是值了。

    *

    万家灯火皆起,儒园各个院子都是一片通明。

    “娘,怎么会这样?”林有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蒙着面纱也挡不住脸上的阴霾。“那老货明明说的好好的,她说她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鬼,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林家。她还说她要帮我们对付那小贱人……”

    屋子里亮如白昼,赵氏的脸色却是无比晦涩。

    自打她嫁进林家,婆母就将掌家权交给她,还将林家的铺子田产交给她打理。因为如此,哪怕丈夫成亲之后性情大变,她在林家也很快站稳脚跟。

    婆母还在世的那几年,极其信任她,不仅对后宅的事不闻不管,家中的银钱往来亦是从不过问。临终时拉着她的手,说夫君是个靠不住的,以后林家只能靠她,让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唯有一事例外,那便是提到了小贱人和那老货。

    “那孩子有口饭吃,饿不死就成。她身边的那个奴才是个忠心的,你且由着她们去,日后说不定还有用处。”

    她记着婆母的话,所以当那老货找上门时,表明愿意她对付小贱人时,她以为正应了婆母临终时的话。

    “老东西死都不干净,还摆了我们一道。”

    “娘,你说她和四妹妹是不是商量好的?”

    除了这个可能,林有仪想不出其它。

    赵氏目光惊疑着,也想到了一处,越想越觉得恼火,气得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她自己虎口发麻。

    咬着牙,切着齿,恶狠狠地齐出三个字。

    “小贱人!竟然敢算计我!”

    这时外面传来骚动声,近人干巴的声音响起,“四姑娘,夫人已经歇下了,容奴婢进去禀报……”

    母女二人闻言,对视一眼,还不等赵氏摆出谱来,林重影就已掀帘进来。

    出乎她们的意料,林重影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而是来慰问她们的。

    “我想着今日之事,母亲和大姐必定吓坏了。毕竟是一条人命,我怕你们晚上睡不着,特意煮了两碗安神汤,给你们压压惊。”

    她将汤端到母女俩面前,看着关切的模样,实则眼神极冷。

    无论米嬷嬷是不是还活着,若没有这母女俩的逼迫,万不会走到死遁的这一步,她们也不会分开。

    米嬷嬷早没了亲人,流落在外孤身一人,那么大年纪,身体也不好。如果她们不分开,那她就能替原主好好照顾米嬷嬷。

    所以这笔账,她不能不算。一时对付不了,哪怕是伤不了筋,动不了骨,她也要恶心恶心人。

    “你的孝心我知道了,汤放下,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赵氏摸不清她的路数,一心想打发她走。

    “母亲既知我一片孝心,那就赶紧喝汤吧。”

    少女容貌昳丽,娇态毕露,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美。有人见之惊艳,有人见之嫉妒,也有人见之生恨。

    明明年岁不大,瞧着也是柔弱之姿,但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以及笑不达眼底的冷意,无端让人心惊。

    赵氏眼神变化着,暗怪自己看走了眼。早知这小贱人会变成这样,还不如在另外两个庶女中选一个做为陪嫁。

    事到如今,悔之晚矣。

    “你嬷嬷的事,是你一早计划好的吧?”

    林重影毫不意外这样的倒打一耙,眼底的冷意更盛。

    米嬷嬷来见她们之前,应该已经想好,所以才会在离开来乐院后直接出府。为了不连累自己,最后的告别都没有。

    “好好活着”这四个字,是米嬷嬷对她最大的期许。为了让她活着,米嬷嬷选择了牺牲自己,也或许米嬷嬷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这四个时常提起的字,便是在和她告别。

    她的恨,她的怒,无处可以宣泄。哪怕仇人近在咫尺,她依然什么也做不了。一个孝字,一个礼字,足够将她死死压在道德和规矩的台阶上,再也无法往前一步。

    两声脆响,她手里的两碗汤直接落地。

    汤汁溅在她裙摆上,她仿佛没看见。

    “母亲,你做过噩梦吗?”她睨着赵氏,唇角不掩讥意,“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你坏事做尽,自己倒是没事人,那些报应却应在了大姐身上。”

    “你胡说什么?”

    赵氏低斥着,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女儿。

    林有仪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变了脸。

    “你个小贱人,当真是黑了心,居然还想挑拨我和我娘的关系。”

    “我以为常听府里的人说,说大姐在外面何等的被人高看一眼,放眼整个汉阳城,哪家的姑娘也比不上大姐。大姐与二表哥定亲之后,多少人羡慕。但如今你破了相,亲事眼看着也要保不住,这不是报应是什么?”

    一句亲事保不住,直戳林有仪的肺管子。

    “你再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赵氏频频往外面看,压着声劝,“仪儿,别喊,外面人多眼杂。”

    所谓的人多眼杂,并不是外面真的多了人,而是原本谢家安排的下人轮换,换了两张生面孔。那两人摆明是魏氏的眼线,目的就是盯着她们母女。

    同为大户人家的主母,赵氏再是心胸狭窄,这些伎俩和门道也是看得明明白白。正是因为如此,她们都感觉到这门亲事的岌岌可危。

    “娘,我实在是忍不了!”

    林家在汉阳名望不低,林有仪自来眼高于顶,瞧不上那些比林家门第低的人家。若是她被谢家退亲,莫说是以前求娶她不成的人家,便是那些巴着她的同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难听的话等着她。

    她的骄傲,她的自尊,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而所有的一切,都怪这个贱人。若不是这贱人胆子大了,心野了,还被过继出去,如何会有这些事?

    “这就忍不了了。”林重影看着她们,满眼的嘲讽。“原来你们就这点能耐,也难怪,你们母女俩一个德行,驴粪蛋子表面光,里面全是屎。”

    什么驴粪蛋子?什么屎?

    赵氏再是阴毒,却也不曾听过和说过这样粗鄙的话,林有仪亦然。

    “你们这么震惊做什么,我就是实话实说。听人说当年父亲才情高远,有太学林郎之称,可他与母亲成亲后,便像是变了个人。这说明什么?说明母亲你不配!

    还有大姐,你也一样,没有我给你作陪,二表哥压根不想要你。我若是你,哪里还有脸。不过话说回来,你本来也没了脸。”

    林有仪气极,尖叫一声。

    “我要杀了你!”

    她眼睛里像是藏了毒,示意邱嬷嬷动手。

    哪知邱嬷嬷不仅没按她说的做,小声劝她,“大姑娘,万万不可啊,这里是谢家。四姑娘若是出了事……。”

    赵氏一巴掌朝邱嬷嬷扇去,“你胡咧咧什么,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滚出去!”

    邱嬷嬷捂着脸,出去和近人站在一起。

    近人看到她脸上的巴掌印,撇了撇嘴。

    过了一会儿,她们看到林重影惊慌失措地跑出来,“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大姐疯了,我大姐疯了……”

    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后,林重影面色瞬间一白,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捂住自己的嘴,慌不择路地往出跑。

    根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极有眼色地跟上。

    入夜后的儒园,景致与白天完全不同。各院的灯火与灯笼映照着,山石更为嶙峋,秀木越发郁郁。哪怕是逢秋落叶的树木,也多了几分别样的美感。

    “我一醉入逍遥,一舞弄清影……”

    不远处,传来男子带着醉意的声音。

    她停下脚步,尔后不仅不避,反而声音之处而去。

    夜色中,一派风流的男人摇着桃花扇,摇摇晃晃地绕着路。

    一时撞到树上,醉笑道:“这位兄弟气度不凡。”

    一时又被石头绊倒,嬉骂着:“哪里来的憨货,也敢挡我的道。”

    他一直绕着圈,团团地绕来绕去,不停地撞到树上,又不停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他醉笑嬉嬉,一时作揖,一时行礼,好不滑稽。

    林重影看了好一会儿,才出声,“父亲是迷路了吗?”

    “父亲?”他抬眸看来,眼中醉意明显,“你这美人儿,莫不是认错了人?谁是你父亲,我怎么不记得有你这么个女儿?”

    又叫自己的女儿美人儿,林重影只觉讽刺。

    赵氏是恶不假,但这林昴也同样是恶。

    一个是直接的恶,一个间接的恶。间接的恶没有主动害人,却影响了作恶的人,从而催化直接的恶。

    “父亲又把我给忘了?我叫林重影,原本是你的四女儿,你想起来了吗?”

    “林重影?”他将扇子一合,敲了敲自己的头。

    他似是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仰头望天,“你是我女儿,那我是谁?”

    还真是醉生梦死,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林重影心下冷笑。

    这样的男人,谁能指望得上,别说她不能,便是赵氏和林有仪母女俩也同样不能指望他。若不是还有事想问他,她根本不想多看他一眼。

    听说他当年在太学名声不小,除去才情,还有相貌,这话应是不假。因为纵然人到中年,不忌酒色,他的外形依旧不俗。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性情大变?

    “父亲,你真的连自己都忘了吗?”

    “我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是谁?”

    “你叫林昴,汉阳人氏。”

    林昴闻言,突然大笑。

    他的笑声很恣意,又带着些许的嘲弄。

    好半天,他才不笑了,指着自己,“林昴是我,那我是谁?”

    我是谁?

    这是个好问题。

    林重影想,她这样的人都不纠结自己是谁,为何林昴为纠结?

    想了想,道:“我若能回答你,你是否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好。”

    “你问的问题其实就不是一个问题,我生来是我,我为自己而生。喜怒哀乐是我,生老病死是我。我活着,这世间才有我。我死去,这世间再无我。谁也不是我,谁也无法取代我,我就是我。”

    “我就是我?”林昴又笑起来,低下头去时,笑声好像变成了哭声。“我就是我,我就是我,但为什么是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你,同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我。”

    她为什么会穿越?

    原主为什么和她同名?

    这些问题,她同样也不知道。

    她上前一些,问他:“我已回答你之前的问题,你也应该回答我的问题。”

    “好。”他抬起头来,眼睛里明显有一层水光。

    他还在笑,不减醉态与风流,“你问。”

    她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我姨娘埋在哪?”

    第49章 第 49 章 “大表哥若是不信,那你……

    此处离园子较近, 这个时辰鲜少有人经过。不远处的灯火晕染出昏错的光线,混着夜里的雾气越发朦胧。

    他嘴唇好像动了动,好像嘟哝着什么, 然后一屁股坐在那石头上, 以手支着自己的头, 似是酒意后上劲,有些支撑不住的样子。

    “你姨娘是谁?她埋哪?…我不知道……”

    林重影闻言, 只觉荒谬。

    世人说以色侍人, 色衰而爱驰, 这话当真不假。哪怕如吴姨娘那等貌若天仙之人, 于薄幸的男人而言,也不过是一晌贪欢后的说忘就忘。

    “父亲真的不记得我姨娘了吗?”

    “我……记得又如何, 不记得又如何?”林昴闭上眼睛, 瞧着要睡过去的模样。“人都死了好多年, 你问这些又有何用?”

    “人生一世, 草木一秋。姨娘生了我,旁人可以不记得她,唯独我不能忘。”林重影说罢,不再看他。

    他既然不知吴姨娘埋在哪,那以后也再无交谈的必要。

    然而没走两步,她却折了回来。

    朦胧的夜色中,如玉般的小脸冷若冰霜,霜雪带着寒气, 熏染着那如水的眸子,瞬间凝结成冰。

    “我曾听人说父亲年轻时极有才情,备受他人赞誉,有太学林郎之称。敢问父亲, 当年到底发生何事,竟让你变成这般模样?”

    林昴闻言,缓缓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后,复又慢慢闭上,醉态中带着几分懒散,“我本性如此,哪里来的原由。”

    好一个本性如此。

    他说变就变,本性让他声色犬马,那些因他本性使然而被改变命运的人呢?

    “那么我姨娘她们呢?她们做错了什么?她们以为你是良人,将后半辈子全系在你身上,你却连她们的性命都护不住。我姨娘怀了我,被接回林家,你不闻不问。二姐三姐还有二哥三哥四哥他们的姨娘,你也不管不顾,这又是为什么?”

    林家的那些姨娘和庶子庶女,日子并不比原主好过多少。唯一的区别是他们有口饱吃,而原主没有。

    “繁华一场梦,梦醒了也就醒了。万般忧愁,唯一醉可解。你不懂…我说了你也不会懂……”林昴醉态更显,像是喃喃自语。

    好一个繁华一场梦,梦醒了就醒了。对他而言,不过是梦一场,醒来后他还是林家家主,依然能安享富贵。

    林老夫人迁怒旁人,以为是那些女子勾得他不顾前程,不分青红皂白将人处置。那些因他大梦一场而葬送性命的人,何其可怜和无辜。

    “我是不懂,我不懂一个男人到底有多不负责任,才会只顾自己风流快活,弄出一堆的孩子来,却不养也不管。”

    林昴倏地睁开眼睛,凌厉的锋芒一闪而过后,是如初时那般复杂的目光,“谁说我没管,你知道什么!”

    原主的记忆中连他这个人都没有,仅是一个背影。若是他真的管过,又岂会父女相见不相识。不管他有什么苦衷,生而不养就是渣。

    还说他管过,当真是可笑。

    “父亲可知林家下人平日里吃的是什么?他们嫌弃的粗面饼,还有没油水的煮菘菜,我都吃不着。我是你的女儿啊,不是无父无母的乞儿,你说你管过…是真的吗?”

    林昴看着她,目光越来越复杂。

    半晌,他半耷着眼皮,带着醉意道:“我都不记得还有你这个女儿,我忘了…”

    他说他忘了!

    一个当父亲的居然说忘了自己还有个女儿,这意味着什么?

    林重影替吴姨娘不值,更替原主不值。她不知道吴姨娘在临死之前有多失望伤心,但她知道原主的绝望。

    幼年时,原主也曾渴望过父亲来看自己,哪怕是一眼。有一次“她”悄悄避过所有人,溜去前院找父亲。

    “她”听到有人叫老爷,知道那位老爷就是自己的父亲。她拼命地朝前跑去,一边跑一边喊着父亲。

    那人没有回头,只留“她”一个背影。

    “原来是忘了。”她满脸的嘲讽之色,“父亲年纪不大,忘性却不小。我姨娘死了,我也死过一回,或许在父亲心里,我们早就死了。如今我被过继出去,父女缘分已尽,此后再无瓜葛。林举人,保重。”

    一声林举人,彻底划清他们的关系。

    林重影不作犹豫,转身离开。

    她自是没有看到林昴眼睛里翻涌的情绪,如墨云重聚,又如巨浪滔滔。

    良久,他低喃着,“其实……我何尝不是早就死了。”

    *

    米嬷嬷的房间不大,布置也简单,除去床铺斗柜,唯有一桌两凳。

    主仆俩离开林家时,东西都不多,不过是一人一包袱而已。床头的两身半新不旧的粗布衣裳还在,床底下还有一双布鞋。

    桌上一壶一杯,壶里还有早已冰冷的荷叶水。

    斗柜里有一些杂物,还有晒好的干桂花和干菊花。林重影翻了翻,心下微微一动。她仔细在房间里翻找,并没有找到干荷叶。

    她心中升起希冀,慢慢回想之前的种种。发现不止是干荷叶没了,还有她给米嬷嬷新绣的两双鞋垫子也不在。

    干荷叶是她亲手采的,鞋垫子也是她绣的,这应该不是巧合。

    若真是如此,那么米嬷嬷一定还活着。

    她坐在桌前,倒了杯冷掉的荷叶水。

    荷叶水泡得很浓,味道清苦。

    谢玄说,暗人哪怕是服过解药,五脏也已受损,心火较之常人旺许多。难怪米嬷嬷常常上火,她之前还以为是秋燥所致,没想到竟然有着不为人知的隐情。

    大顾氏推门进来,见她正在喝准茶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静静地陪着她坐了好半天,才劝说她去歇息。

    这一夜,风不平,人心也不静。

    三房正屋的门半掩着,孟氏捂着心口坐在桌前,一旁的婆子不停给她顺着气。她耷拉的脸无比阴沉,更显刻薄。

    “那个孽障,简直是想气死我。”

    “夫人,这也不怪三公子,要怪就怪有人存心不知检点,害三公子分心。”

    “对。”孟氏越想越气,“当娘的没脸没皮,认个女儿也是个不安分的,母女俩一路货色,害人不浅。”

    “你给我好好查,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该掌嘴的为儿面前多嘴。”

    她说的多嘴,是指自己这些日子勒令下人,不许有人在谢为面前谈论府里的事,尤其是关于林重影的一切。谁知还是有人将林重影被过继的事告诉了谢为。谢为因此又生出心思,让她去向大顾氏提亲。

    一想到谢为当时的神情和说的话,她心口像压了一块巨石。

    “母亲,儿子真的喜欢她。她如今是表姑母的女儿,表姑母向来通情达理,母亲若提出有结亲之意,表姑母必定不会反对。”

    这番等方面有两点招她恨,一是谢为说喜欢林重影,二是谢为说大顾氏通情达理。

    她没同意,百般劝说,可谓是苦口婆心。

    “为儿向来懂事,若不是被人迷了心窍,也不会两次三番提及此事。好在他自小听话,我的话他还是听进去了。”

    “三公子是个好的,学堂的夫子哪个不夸他勤勉好学,是可造之才。”

    这话孟氏最爱听。

    越是贴身侍候的人越知道,她一喜欢别人夸她规矩好,二喜欢别人夸她教养子女有方。不是她自吹,规矩不必说,她从来没有出过错。教养子女更是事事上心,儿子读书用功,大女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小女儿最像她,规矩好,小小年纪就十分稳重。

    “三爷常年在外,家里里里外外的都是我操持。我们女子,最为紧要的就是相夫教子,差一样都不行。”

    正在这里,丫环来报,说是八公子被谢清澄派人抱走。

    一听这话,她脸色大变。

    “夫人,三爷还说,说您照顾八公子辛苦,也该歇一歇,以后八公子就交给沁姨娘照顾……”

    丫环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不可闻。

    “你说什么?三爷真的说了这样的话?”她瞪着眼珠子,明显不愿相信。

    那丫环拼命点头,恨不得原地消失。

    孟氏站起身来,原本想出去的样子,不知想到什么收回脚步,不停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脸色比之前更阴沉几分。

    她事事拿规矩说话,当初将刚满月的谢正抱回来,沁姨娘半个不字也不敢说,外人还夸她大度贤惠。但明眼人都知道,谢正不过是她掣肘沁姨娘的筹码。有谢正在手,沁姨娘不敢不听她的话。

    妻妾斗法,拿孩子当由头,中间还夹着一个男人,到头来就是一场糊涂战。战斗既然已经开始,便不会轻易停止。

    思量一番后,她派人去抱孩子,说是怕谢正换地方睡不着。哪成想那边回了话,说谢正已被沁姨娘哄睡,不好再折腾。

    她气极,一宿没睡着。

    天一亮就打算亲自去抱孩子,却听到谢为出了门,人已往宝安堂去的消息。她心道不好,再也顾不上庶子姨娘,急忙赶过去。

    刚到宝安堂,便听到谢为的声音。

    “祖母,孙儿是真心喜欢影表妹。影表妹如今是表姑母的女儿,表姑母最听祖母的话,还请祖母念及孙儿的一片痴情,替孙儿向表姑母提亲。”

    谢老夫人一听这话,只觉头大。

    这个庶孙能求到自己面前,摆明是因为老三家的不同意。她是嫡婆母,同庶子媳妇本就隔着一层,很多事她不想管,也不愿意管。

    尤其是这种事。

    打眼看到孟氏进来,松了一口气。

    “老三家的,三郎所言之事,你可知情?”

    “母亲,这事不怪三郎。”哪怕是这个时候,孟氏也不会说自己的儿子不好。“三郎年轻,自小规矩好,从不与姑娘们闲话谈笑。若不是有人言行让人误会,他也不会生出这样的执念。”

    谢老夫人立马冷脸,很是不悦。

    影儿那孩子什么性情,她看得明明白白。分明是这庶孙一厢情愿,看上了那孩子,一而再地求娶。老三家的睁眼说瞎话,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那孩子不检点,当真是可笑至极。

    “我早说过,你把三郎拘得太紧。你看看你院子里的那些丫头,没有一个模样周正的。莫说是影儿那般容貌,但凡是个长相清秀的姑娘在三郎面前露脸,三郎怕是都会走神。”

    “母亲,我都是为三郎好,三郎的前程要紧……”

    “你别和我说什么前程。”谢老夫人没好气道:“三郎学业如何,你心里清楚,我心里也明白。”

    这话才是真的扎孟氏的心。

    她没少猜疑学堂的夫子们区别对待,必是不重视她的三郎,若不然以三郎的勤奋,如何能输给二房的四郎?

    但这样的猜测,她不敢说出口。

    “母亲,三郎性子单纯,容易分心。您是他的祖母,难道您打算眼睁睁看着他这般执迷不悟吗?”

    “那你想怎么办?”

    孟氏掐着掌心,道:“依儿媳看,媖娘的婆家就在临安,她不好一直住在儒园。先前影丫头不走,是为了等她乳母的身契,如今人都没了,身契也就不用再等,她们母女合该回林家才是。”

    这话暗里是赶人走,然而明面上不无道理,谢老夫人一时竟无言以对。

    正思忖着该如何反驳,谢清澄来了。

    谢清澄一开口,打了孟氏一个措手不及。他说:“母亲,三郎所求之事,我已知晓。这门亲事我同意,还请母亲费心,替三郎求娶。”

    谢为闻言,大喜过望。

    他感激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不止因为父亲同意这门亲事,还因为这是父亲第一次肯定他。他心道自己定然没错,若不然父亲也不会支持他。

    而孟氏反应过来后,却是心头生恨。

    她知道丈夫为什么同意亲事,正是因为大顾氏。大顾氏是她心头的刺,她哪里愿意与之结为亲家。

    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母亲,夫君,有件事我一直没说,前些日子我回娘家,已同我娘家嫂子通过气。雯儿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

    谢为听到这话,大吃一惊。

    母亲以前也是不愿意的,难道为了不让他娶影表妹,什么事都可以吗?

    “母亲,您一向重规矩,这样的大事,难道您要违背父亲的意思吗?”

    孟氏万万没想到,自己最看重的儿子 居然为了别人,拿丈夫来压自己。她满心的失望和愤怒,在看到大顾氏和林重影母女时,终于找到宣泄之处。

    “媖娘,你家影儿到底和三郎说了什么?你看看三郎这样子,像鬼迷了心似的,怎么劝都不听。”

    林重影不用问,也知道今日是闹哪一出。

    她皱了皱小巧的鼻头,小声问:“三表舅母,你一大早吃了什么东西,闻着怎么一股子的味儿?”

    不等孟氏反应过来,又道:“三表舅母,你别生气。我听人说,嘴里发臭是有病,你莫要讳疾忌医,早些让大夫瞧瞧,免得病入膏肓而不自知。”

    “我没有病。”

    “三表舅母,我觉得你还是应该找大夫看看。”

    “三表嫂,我家影儿也是为你好。若是无事,那自是千好万好。若真有什么小毛病,越早知道越早治好,你说是不是?”

    母女俩一唱一和,把孟氏气得不轻。

    大顾氏似是完全看不到她难看的脸色,附在林重影耳边低语几句。

    林重影心领神会,悄悄出去。

    *

    前院客房为合院,院子宽而敞,有亭子有回廊。

    八角重檐的亭子,厚重而低调。内里置有桌凳,几人围桌煮茶,茶香四溢而散,远飘出院外。

    林昴摇着桃花扇,吟着自己新做的诗,一派风流倜傥。林同州不时点评夸赞,引得他兴致更高。

    除他们之外,还有第三人在场。

    林重影一见这第三人,很是意外。

    因为这人不是他们的同辈人,而是谢玄。但谢玄坐在他们当中,气场明显胜出一筹,不仅不违和,反倒压他们一头。

    她上前行礼,口中唤着“父亲。”

    林昴和林同州齐齐看向她,她听到林同州应了一声,林昴好像没应,悠闲潇洒地摇着桃花扇,看她的目光与初见时没什么不同。

    这个渣男怕是昨晚的事全忘了!

    她索性不理他,顺带着也没理一旁的谢玄。

    林同州听她说明来意后,连忙向林昴和谢玄告辞。

    父女俩关系生疏,离开时一前一后。

    没走出去多久,谢玄追了出来。

    林同州听到他有话要和林重影说,便先行一步。

    林重影作懵懂状,等着他开口。

    天有些阴沉,像是风雨欲来。附近的桂花树皆已开败,叶间金银簇簇的点缀不再,唯剩空虚的枝繁叶茂。

    男人一袭白衣,气质若高山之雪,冷而傲气逼人。清朗如故的气度,似雪山之松挺直劲秀。只应见画的出色长相,令人过目难忘。

    “你方才为何不理我?”他低着眉,问。

    她仰着小脸,与之对视。

    “大表哥,对不住,我心里着急,一时忘了礼数。”

    “我还以为你怕我,故意假装没看见我?”

    她原本想用笑容来掩饰,思及这人不喜欢她笑,努力板着脸,眼神真诚无比。“大表哥帮过我,我怕谁都不会怕大表哥。”

    “此话当真?”谢玄欺近一些,如雪山秀峰临于眼前,冷冽而不失压迫感。他眸色幽沉,隐有光芒不容忽视,其中深意令人为之心肝颤抖。

    男人生了绮念,眼神不会骗人。

    林重影不闪也不躲,“当然是真的,但凡大表哥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皆可双手奉上。”

    谢玄闻言,眼神更是深不见底。

    他如何听不出来,林重影这话是将他,也是堵他,更是在试探他的底线。

    这个女子从来不缺心机。

    “你可知自己有一个习惯,越是满嘴慌话,越是盯着人看。”

    “……”

    她还有这个习惯,她怎么不知道?

    “我说的都是真的,大表哥若是不信,那你现在就要了我吧。”

    少女如水的眸子眨也不眨,无比清澈地映出近在咫尺的人。

    这一汪清泉,似是要将人溺毙。

    谢玄心动又无奈,他就知道这个女子的心机一样不落地全会用在他身上。分明是笃定他不会因图一时欢愉,而不管不顾地夺人清白,所以故意说出这种话,以此来斩断他们之前的纠缠。

    无人知晓他内心阴暗之处的狂乱,足可摧毁多年来那些圣贤书堆砌成的道德高墙。他几乎耗去穷尽平生的自制力,才将那些狂乱平息。

    他的大掌覆住她的眼睛,气息逼近,“我要的,是你心甘情愿。”

    林重影叹气。

    原来雅正端方的君子才最贪心。

    不仅要她的身子,还要她的心。

    唉。

    第50章 第 50 章 “大表哥,你愿意等我吗……

    男人的大掌遮住她的视线, 仿佛一张大网,瞬间将她罩住。她看不见前路,也看不见眼前的人, 却更能清楚感知对方的气息。

    冷冽, 却危险。

    她能摆脱谢二谢三, 全靠这位谢大公子。

    谢玄的能力本事她深有体会,也知道一旦对方筑起困住她的牢笼, 无人能救她。她就是个俗人, 也是个肤浅的人, 同样的想让她做妾, 她反感谢问,却不反感他。

    或许她不需要人救, 毕竟为了活命, 多脏的馒头她都能啃得下去, 何况是干净美味的点心。说句不矫情的话, 纵然日后注定与人分食,但第一口是她吃的,怎么算她都不亏。

    再说以谢玄的骄傲,万不会逼迫于她。夺心的游戏漫长而复杂,她守不住自己的身体,心意还是能自己做主的。

    “以前母亲让我给二表哥做妾,我不得不从。二表哥无论出身还是相貌,皆是不俗, 我不觉委屈,却不愿意。”她声音细软,透着几分可怜。“如果那个人是你,我想我应该愿意。你说要我心甘情愿, 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心甘情愿。大表哥,你愿意等我吗?”

    这女子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耍心机!

    谢玄差点气笑了。

    他幽深的眸底光影斑驳,清冷与炙热相互交错。所谓的等字,无非是拖延之词。这一招此女曾用在二郎身上,如今故技重施用在他身上。

    从前他最不喜女子的心机,现在不仅不避,反而愿意与之周旋。

    “我等你。”

    耐心而已,他有的是。

    一句“我等你”,听得林重影心肝都在抖。

    完了。

    这位谢大公子当真了。

    “大表哥,若是你等不急……”

    “我不急。”

    行吧。

    你不急就好。

    她长长的眼睫微颤,轻刷着男人的手掌,如春风细雨过心田,说不出的酥痒悸动。

    这种感觉于谢玄而言,全然陌生,又无比贪恋。

    他压抑着内心的躁动,撤开自己的手。

    少女如水的眸,清盈盈地看着他。晶莹明澈,堪比最上等的琉璃翠玉,叫人恨不得将之藏起,不欲外人知晓。

    谢玄眼神隐晦,落在她通透的瞳仁中。

    她必是不知道,自己有多令人垂涎,尤其是看人时。明知这娇弱是假,这可怜也是假,却偏偏像入骨的毒,不动声色地种在别人的心底,终其一生不得解。

    “这次你准备绣几个香囊?”

    “……”

    她就知道自己在这人眼里就是个心机女!

    也是奇了怪了,身为谢家之光,还是谢家的下一任家主,明知她不是什么纯良无害的小白花,为何还要同她纠缠?

    难道也是因为她这张脸?

    “大表哥若是喜欢香囊,那我多绣几个。”

    “像你同二郎说的那样,过一日就往香囊里塞一片干花瓣,等到我们在一起时,再送给我吗?”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酸,似乎还有些许的咬牙切齿。

    “大表哥,你不喜欢香囊?”

    他是不喜欢香囊吗?

    这女人必故意的!

    祖父其实说的没错,娶妻当娶合适,心不乱,则不会受任何人影响。如他这般被人带动情绪,所言所行皆分了分寸体统,实乃为官之大忌。

    但父亲说的也对,合适之人常有,喜欢之人,或许此生也只有这么一个。所以哪怕是不合适,那又如何?

    他喜欢!

    这就足够了。

    “我那衣裳你几时补好?”

    “我会尽快补好的。”

    林重影连忙道。

    心想着这人好歹也是名门公子,不至于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吧?竟然催着她补衣服,不知情的人还当他过得有多拮据。

    二人一青衫一绿衣,青不压绿之轻快,绿不输青之淡然。青绿相得益彰,亦如他们绝色的容貌。当真是君如明月我为星,流光清辉相皎洁。

    “好一对天造地设的才子佳人,花红柳绿美不胜收。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般配,真是太般配了。”

    林昴站在不远处,执着桃花扇摇头晃脑,一派风流随性。

    一看到他,林重影的神情,瞬间淡下来。

    这渣爹挺让人无语的,听听他说的都是什么话。

    林昴沉浸在自己的感慨中,自说自话。“明月楼今日有诗会,我还想找大贤侄陪我一同前往。既然大贤侄没空,那我一人自行前去。”

    林重影看着他悠闲潇洒的背影,越发觉得心冷。

    忽然想起一事,她问谢玄:“你同林昴很熟吗?”

    “林昴?”谢玄失笑。

    这世上敢直呼自己父亲名讳的人,他还从未见过。

    听她质问自己的语气,好像他对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如同当妻子的在猜疑自己的丈夫。妻子两个字浮现时,他莫名有种说不出来的窃喜。

    “看来你很不喜欢他。”

    “我倒是很想高看他,可惜像他那样只图自己风流快活,不管女人和孩子死活的男人,我压根瞧不上,更尊重不起来。”她没好气道。

    谢玄眼底的笑意更深,浮起愉悦之色。

    这女子爱耍心机不假,但在他面前倒是有会说什么,完全不把他当外人。她或许自己都不知道,他对她和对别的男子不一样。

    “我觉得当年他忽然性情大变,其中必有隐情,难道你不想知道吗?”

    “不想。”

    无论林昴过去有什么隐情,一个当父亲的只管生不管养,对自己女儿的死活不管不问,那就是渣。

    “说起来,你们还挺像。你是无缘无故会了很多东西,而他则是一朝性情大变,好像忘了很多东西。”

    “……”

    林重影大惊。

    “大表哥,你不会以为他丢的东西,全被我给捡了吧?”

    她是穿越的,她会的东西本就是她自己的。

    那个林昴……

    看起来应是受了什么打击,根本不像个穿越者。

    她没有注意到,谢玄靠近了些。

    男人眸色微沉,压抑着眼底的贪婪之色,“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不可能,我会的那些东西和他根本不一样!”

    为怕他继续问,她赶紧岔开话题,“大表哥,三表哥又说要娶我,这该如何是好?”

    “三郎所求,表姑母和表姑父必不会同意。”

    这点林重影也知道。

    她更知道,这位大公子能左右父母的想法和决定。

    所以她应该是逃不掉的。

    *

    那边林同州已经到了宝安堂,刚进门就听到谢为的声音。

    “母亲,儿子向您保证,成亲之后必定好好读书,好好孝顺您。”

    “三郎,我说了,这门亲事我不同意。”大顾氏一脸的不悦,她已经表明想多养女儿几年,不急着嫁人的意思,为何有些人就是听不懂。

    当儿子的听不懂也就算了,当爹也听不懂吗?

    “三表哥,影儿是我女儿,我暂时还不想给她定亲。三郎一时钻了牛角尖,你这个当父亲的,还得好好开解才是。”

    谢清澄闻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们表哥表妹的,亲上加亲岂不更好?”

    表哥表妹四个字,像四根针扎着孟氏的心。孟氏同他成亲多年,几时见过他这般温柔的神色,又几时听过他如此的轻声细语。

    犹记得成亲那日,他喝得酩酊大醉,直至深夜才回新房,合衣倒头就睡,留她一人对面龙凤喜烛到天亮。

    当时她还安慰自己他是因为太过欢喜才喝醉了酒,却不想醒来后的他看自己的眼神无一丝怜惜和疼爱。哪怕是圆房,都像是例行公事。

    她告诉自己夫妻之间合该如此,男主外女主内,相敬如宾即可。谁知某日他夜里呓语,口中唤的是“媖娘”二字。

    从那日起,她终于知道他为何不喜自己,又为何对自己冷淡。

    “夫君,媖表妹都说了,她不想这么早嫁女儿。为儿的亲事,我同我娘家大嫂已经通过气。雯儿那孩子你是知道的,最是乖巧懂事不过。”

    孟家势微,孟雯儿一心想嫁给自己的表哥谢为,不管是在孟氏面前,还是谢家人面前,表现确实乖巧懂事。

    但谢为不喜欢她。

    原因有二,一是孟氏没有让娘家侄女嫁进谢家的意思,身为儿子的谢为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从未想过娶表妹孟雯儿。二是孟雯儿长相仅是清秀,委实谈不上貌美二字。

    “母亲,我对雯儿表妹只有兄妹之情,没有其它。”

    “为儿,你是想气死母亲吗?”孟氏暗恼儿子鬼迷心窍,又气丈夫不给自己撑腰,所有的恼怒全都冲向大顾氏。“媖表妹,可怜天下父母心,你没有生过孩子,你不知道当娘的心……”

    她说这话时,林同州已经到了大顾氏身后,闻言满脸羞愧之色,“怪我,这事全怪我,都怪我身体不争气。”

    林同州这话,无疑是向所有人表明,他们夫妻之所以膝下无子女,并非大顾氏的错,而是因为他身体有疾。

    一时之间,众人全看向他。

    他羞愧着,内疚地看着大顾氏,“媖娘,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大顾氏动容着,什么话也没说。她心里在想什么,无人能知,但随后进来的林重影却深深为林同州的担当感到佩服。

    男尊女卑的社会,一个男子敢当众承认自己不行,何等的勇气可嘉。而这勇气中,还包含着他对妻子毫无保留的维护,更让人赞赏。

    “母亲,父亲,你们如今有我,我会好好孝顺你们的。”

    “好孩子。”大顾氏一把抱住她,而林同州则将手轻轻放在妻子的肩上。一家三口形成一团,仿佛再无人将他们分开。

    谢老夫人见此情形,无比欣慰。

    她欣慰之余,又觉得三房一家很是碍眼。

    “老三,三郎这性子还是不够稳重,你回去之后要好好教导才是。”

    又对孟氏道:“三郎的婚事,既然你已有打算,那就尽早定下来,免得节外生枝。”

    孟氏骑马难下,隐隐有些后悔。

    娘家侄女乖巧懂事不假,但她身为孟家女,最是知道孟家是什么情形。父亲出身本就低微,又清廉了一辈子,根本没有攒下多少家底。

    她嫁进谢家时,因为嫁妆太薄,完全抬不起头来。好在她肚皮争气,头胎就生下男丁,这才硬气了些。原本她想着,凭着谢家的地位,儿子无论如何也会娶个大户人家的姑娘。哪成想算来算去,自己把儿子给坑了。

    “我和我娘家嫂子也就那么一说,具体如何还得再商量。三郎学业要紧,亲事也不急的,等他过了乡试再说也不迟。”

    谢老夫人懒得戳穿这个庶媳的小心思,打眼看到庶子的目光一直在自己外甥女身上,重重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有缘无分哪。

    当年谢清澄求娶时,她其实有些心动。

    一则她瞧着大外甥女和庶子彼此有意,二则大外甥女不能生养,落到别人家总会受气受委屈。若留在她身边,她也能照顾一二。然而大外甥女自己不愿意,她也只能作罢。

    “行了,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谁也不许再提。影儿是姑娘家,若是传出什么闲话来,丢的不止是林家的脸,还有我们谢家的脸。”

    “祖母……”谢为还想坚持,被孟氏制止。

    孟氏耷着脸,“为儿,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长辈所言,当谨记在心,尊敬不违,劳而不怨,方才是孝顺之道。”

    她这话是说给谢为听的,也是说给谢清澄听的。

    谢清澄依旧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谁也没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已经握成了拳。

    谢老夫人一摆手,所有人行礼告退。

    还不等人往出走,前院的管事喜气洋洋地来报,说是三姑娘回府了。

    魏氏听到消息,喜出望外,亲自去门口迎接。

    谢舜宁是小辈,旁的长辈自然不会出去相迎,但同辈的姑娘按规矩礼数都要去。除了谢家的姑娘们,还有林有仪和林重影。

    “三姐姐这一走就是大半年,我日夜都想着她,昨晚还梦到她了,她说我又长高了。”谢舜芷跟在谢舜章身后,伸着脖子往外看。

    谢舜章稳重许多,用眼神示意她站好。

    若是以往,魏氏还有心思在她们身上,而今满心满眼都只有自己的亲生女儿,哪里还顾得上她们。

    远远看到马车入了巷子,她激动到往前走了好几步。

    马车一停稳,打眼看到侍候谢舜宁的丫环,忙问:“这一路可还好?”

    那丫环赶紧回话,连说一路顺利。

    很快,马车的帘子又开,一个婆子扶着一位锦绣华服的姑娘下来,那姑娘看到魏氏,唤了一声“母亲。”

    林重影原以谢舜宁身为大士族的嫡女,要么是端庄大气的大家闺秀,要么是明艳骄傲的千金小姐,却没想到竟然是个冷美人。

    初见之下,唯两个字:冷艳。

    少女自带贵气,神态与眉宇间尽显高冷,看人时目光冷淡。不俗的长相加上与生俱来的贵气,给人一种不好亲近的距离感。

    她的怀中,抱着一只白猫。那白猫毛长而肥,生了一双蓝宝石般的眼睛,卧在她怀中半眯着眼。

    “宁儿,这猫是哪里来的?”魏氏略显诧异,问她。

    “舅母送的。”

    她说的舅母,正是魏氏的娘家嫂子,现在的昌平侯夫人。昌平侯夫人疼她,视她为亲女。她一年里总会回朝安城,或是小住一两个月,或是像这次一样一住就是半年。

    魏氏对她冷淡的态度见怪不怪,因为她自小就是这般性子。只是仔细瞧着,或许因为半年没见,比以前又生分了些。

    “你上次写信说,会同你舅母和表兄一起回临安,怎地自己一人先回了?”

    “这次去朝安城时,我险些落水,实在是不想再走水路。舅母身体不好,坐马车太颠簸,只能走水路。我便想着既然无法同路,索性自己先走。”她说完这番话,不知想到什么,眉心微微一蹙,有些不自在地道:“离家半载,我想母亲了。”

    魏氏闻言,先是一愣,尔后一喜。

    这样的话,她从未听过。

    女儿从小性子就淡,她早已习以为常,还以为这辈子只能在庶女们身上找些安慰,听到一些贴心的话,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如愿。

    她感慨万千,道:“宁儿,母亲也想你。”

    谢家姑娘们陆续上前,见了礼。

    当她目光朝林有仪和林重影看来时,魏氏先介绍的人是林重影。

    她一边听着魏氏的介绍,一边仔细打量着林重影。等林重影与她见礼时,她淡淡地“嗯”了一声,说了一句,“长成这样,难怪。”

    说罢,不再看林重影。

    林有仪以为她嫌弃林重影,心下一喜,思量着自己是她未来的嫂子,她待自己必定不一样。又思量着姑嫂初次见面,她得让未来的小姑娘喜欢上自己,是以端庄之中带着几分讨好,“早就听姨母说起宁妹妹,今日一见果然出色。这猫毛色水滑,养得可真好。”

    既夸了人,又夸了猫,面面俱到。

    谢舜宁睨过来,落在那绣着花的精美面纱上,不冷不淡地问:“听说仪表姐的脸被猫抓了,因此还破了相?”

    “多谢宁妹妹关心,过些日子就能好了。”林有仪微侧过脸去,不想让她盯着自己看,心里想的却是,这未来的小姑子应是想讨好自己。

    谁知谢舜宁下巴一抬,瞧着更加冷淡,“过些日子是多久?一年,还是两年?”

    林有仪闻言,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心下暗暗叫苦,早就听说这位未来的小姑娘性子不太好,没想到如此骄纵,“宁妹妹,你…你的好意我知道……”

    “好意?”谢舜宁轻哼一声,出口的话像含了冰,“你可真看得起自己。”

    “宁妹妹……”

    “别以为把脸蒙着就能自欺欺人,我若是你,破了相之后,当立即主动退亲,而非死皮赖脸地还想要保住亲事!”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