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031 “师兄在这里,不会有事。”……

    程雪意接过付菁华的时候, 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将圣女的头放在肩上,小小的身板扛着大大的美人,纳闷说道:“大师兄, 你不抱, 你让我来抱?”

    沈南音救了人就不再多看一眼,只盯着付菁华方才坐的地方研究。

    “这种事我来做不合适。”他这么回了一句。

    程雪意真的奇怪了:“你做不合适?”她嘴巴比脑子反应更快,“刚才在楼下你看见圣女时那个痴迷的眼神, 我还以为你巴不得自己来呢。”

    话音刚落, 一直仔细观察地上法阵的沈南音倏地望过来。

    四目相对,程雪意把圣女往肩上拉了拉,慢慢道:“不爱听就当我没说咯。”

    沈南音阖了阖眼, 长睫掩去眼底神色,直起身道:“程师妹,我确实盯着圣女看了, 但是为确定她身份属实, 以及是否受伤。”

    “师妹用‘痴迷’来形容我的眼神, 恕我不敢苟同。”

    他语气很严肃,少有的没有温和之色,搞得程雪意都有点紧张了。

    “好好好, 我知道了, 一点小事, 那么凶做什么。”

    沈南音:“……我没有凶你, 这也不是一点小事, 我不希望被你误会。”

    程雪意眼皮一跳, 将付菁华抱好,直接道:“我送圣女回去与圣子会和,大师兄搞定这里。”

    这正是沈南音要说的, 她主动要求,自然没有不好。

    他刚点一下头,程雪意就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开,没走出几步,被红尘剑拦住去路。

    “程师妹带人回去后记得告知圣子,圣女暂时醒不来很正常,她魂魄不在体内,待我寻回便可醒来,无碍的。”

    魂魄不在,这是付菁华毫无意识的原因?

    程雪意探了探她的经脉,果然魂不附体。

    沈南音上楼之前盯着看了一会,是因为已经看出了这个问题?

    程雪意应下来:“知道了,大师兄快把剑收回去吧。”

    沈南音却道:“它带你回去,城楼外黑气环绕,你看不清。”

    程雪意蹙眉:“可你没有法器——”

    “无妨。”

    他本想说他不重要,但想到她上次不高兴他这么说,便改口说了“无妨”。

    “去吧。”

    沈南音捏诀操纵红尘剑变宽,意思是让程雪意带人站上去,连路都不需要她自己走。

    程雪意带着付菁华踏上去,仙剑立刻出发,速度极快,她只来得及看到沈南音一个残影。

    来时三个人,现在只剩下他一个,甚至连本命剑都给出去了。

    远远的还听见他交代:“师妹走了也不要再回来,在外面等我。”

    程雪意没回应,这么远,说了他也听不见。

    回程的路可比来的时候轻松多了,她抱着付菁华站在乾天宗未来宗主的本命剑上,它对她的保护之意不必赘述,不禁让她想到东窗事发之后,沈南音拿来保护她的这把剑,会不会再拿来刺穿她的心口。

    也可能他今日就死在这里了也说不定。

    她一路回到绝情泉水,顺顺利利,轻轻松松,可见那不管是幻境还是什么的地方,真正的目标大概率不是什么无欲天宫圣女,他们从头至尾想要拿下的就是沈南音。

    他没了本命剑,又被毁琵琶骨,一环扣一环地折损他的战力,最后留他自己在那里,对付起来轻松许多。

    简直是堪称完美的计划。

    那这一切真的只是用来引沈南音入局的吗?

    那又是哪里来的魔气,怎么知道噬心谷内部人员分布的?

    既然知道浮光,如何又认不出她来?

    是她离开之后与那座化魄楼一起出现的产物吗?

    程雪意思绪繁多,遇上救兵的时候,她把怀里的人交给付萧然,传达了沈南音的意思。

    “圣女魂不附体,大师兄正替她寻找魂魄,我先将人送回来。”

    付萧然几乎热泪盈眶地接过妹妹,小心翼翼地抱住,听她那么说,愣了愣道:“魂不附体?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我接到圣女就出来了。”

    付萧然便道:“我马上进去帮真武道君。”

    说着就要将付菁华交出去,可半路动作又停下。

    回想起上一次独自离开妹妹才出事,他这次怎么都不敢再放手。

    可不放手,带着妹妹又怎么去帮忙?

    “我去便是。”

    赵无眠走上前:“圣子带圣女回去疗伤,我下去寻道君。”

    付萧然搬来的救兵正是赵无眠和几位天宫名宿,有他们相助也可以。

    赵无眠说完话就唤人下绝情泉,付萧然抱着付菁华看了一会儿,那姿态就是要照办了。

    程雪意若有所思地望着赵无眠等人,他们救人的态度是很好的,跳下泉水十分果断,赵无眠走在最后,走之前还看了她一眼,程雪意与他对视,她不好说为什么,但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她一身水淋淋,却没人有这个闲心来帮她烘干,也无人在意要如何安置她。

    会想着这些事的人正在泉水底下。

    程雪意忍不住对付萧然说:“你把圣女交给我,我来保护,你下去帮大师兄。”

    付萧然顿了顿望过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但他没有动作,坚持自己抱着妹妹,已经是一种回答。

    上次就是

    因为她的事,这次若还是这样选择,菁华再出问题的话,付萧然绝对无法原谅自己。

    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程雪意咬了咬唇,耳边回响起沈南音让她走了就别再回去,她倒也想在外面等着,可万一呢?

    天宫的人下去越多,她心里越不安生。

    出魔的是这地方,伪装出噬心谷的是他们的绝情泉水,现在下去的救兵也只有他们的人,怎么想怎么渗人。

    沈南音一身伤,万一——

    他生与死她才不在乎,她计划之中的人选都变了,若他死了,玉不染得宗主之位的机会就大大增加,她拿下玉不染指日可待,比对付沈南音轻松多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程雪意站起身,拂去脸上的水痕,转身离开。

    付萧然一怔,刚想问她要走去哪里,不等着沈南音回来吗?

    话还没出口,就见程雪意凶巴巴地转回来,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泉水。

    付萧然愣了愣,忘不掉她跳下去之前怨恨憎恶地瞪了他一眼。

    他抱着妹妹的手臂一紧,突然心里不太舒服。

    第一次下来和回来,都有沈南音本人或者他的剑作伴。

    这次回去却只有自己一个,程雪意全程靠自己,速度慢些,但也安全无虞。

    泉水底下的危机早不在这里了,在沈南音那里。

    越靠近目的地,程雪意越肯定这一点。

    不管故弄玄虚的人到底是谁,最终目的都是沈南音。

    她去而复返可不是为了这个人的生死安危,她只是想到,不管对方要解决的人是谁,都冠了噬心谷魔族的名号,若今日让他们事成,噬心谷岂不是要遭大殃了?

    他们一直被关着还敢兴风作浪,甚至杀了乾天宗未来的掌门,那可是整个修界人人称颂的真武明华道君,把他们心目中最完美神圣的信仰给摧毁了,噬心谷可不会有镇妖塔那些大妖的好下场,他们连被封印折磨的机会都得失去,会被静慈法宗和众修士送去给沈南音陪葬。

    程雪意满心都是后怕,她想到这里才意识到,为何这些人要假扮魔族行事,虽没弄白他们是怎么操作的,但答案已经摆在台面。

    若目的是杀了沈南音和除掉噬心谷,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的魔出现,或是人为制造了所谓的魔气。

    一切都是与无欲天宫挂钩的连环计罢了。

    天宫内部肯定有人里应外合,只要沈南音一死,噬心谷就得陪葬,最受益的是谁?

    程雪意忽然想到修界很有一股人,是和玉不染一个观念的——妖魔都该死,早该永绝后患。

    与他们意见相左的,阻碍他们去路的,忍无可忍时,便会想法子除掉。

    沈南音登上宗主之位后,以他的性格,必会奉行祖辈风范,继续封印镇压,届时主战派日子不会好过。

    这些人修,不触及自己利益的时候,各个都慈悲为怀,道心坚固,一旦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就会完全变一副样子,远比妖魔可怕得多。

    她算是知道看着赵无眠带人下去时,心底里的不踏实来自哪里了。

    直觉太准了。

    程雪意加快速度,生怕到的时候沈南音已经死了。

    他是该死,但不是现在,至少不能死在这里!

    尽管她已经在努力赶了,可到的时候还是有些晚了。

    事情就和她预料得一样,化魄楼中付菁华之前坐着的位置已经被打开,程雪意没在这里见到援救的赵无眠等人,不知他们是不是下去了,但她看见了窟窿底下的七情阵。

    七情阵,这也是魔族大阵,且是她父亲所创。

    七情指人的七种感情,喜怒哀惧,爱恶欲,分别以此布下七个关卡,叫你逃得过一二三,逃不过四五六,总有一阵可以要你性命。

    如只是破阵,程雪意有信心沈南音可以出来,可若还有人在其中骚扰,趁机谋害呢?

    程雪意眼神暗了暗,嘴角勾起冷笑来。

    命真好啊沈南音,遇见她,是他命不该绝。

    父亲的阵再凶险,程雪意也有的是办法破解。

    七岁她就被扔进这样的阵法里,出不来就没饭吃,现在再看,居然还有些怀念。

    这些人能仿造父亲的七情阵和灵笼,对噬心谷了解可谓透彻,程雪意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搞的鬼,这人与父亲和噬心谷有什么关联。

    她平静快速地跳下阵法,有条不紊地穿过一道道关卡。

    喜、怒、哀、惧、恶、欲,无一处困追她,也无一处寻到沈南音的身影。

    他走到了最后吗?

    速度也挺快的,不愧是乾天宗未来的宗主。

    说不定他已经逃脱七情阵了?

    程雪意刚这样想着,就在最后一道关卡里看见了那道瘦削颀长的身影。

    沈南音情况是真的不好。

    他闭着眼睛,身体被数道魔气捆缚,红尘剑明明在送她到岸边之后就回来了,却还不曾到他手上,应该是被阵法阻碍了。

    他肩上的伤口仍在流血,因魔气侵袭,琵琶骨一寸寸被腐蚀,血流得更厉害,一身锦袍白衣都快成血衣了。

    可他仍然是平静从容的。

    他人没什么重量,轻飘飘站在那里,眉眼间不见困苦,嘴角也不曾如何紧抿。

    那些处在无形之中窥探的眼睛和伸出来的手,都被他一次又一次抵挡回去。

    虽然受了伤,但他仍然神圣不可侵犯,那轻而易举钻入付萧然体内的魔气,顺着琵琶骨开裂的伤口都不能完全穿透他的防范。

    沈南音确实很强。

    任何的折磨都不能让他就范。

    看起来简直和洞窟那一夜在她手下颠沛流离的完全是两个人。

    可他到底是个人,不是神,只要是人就会累,就会有露出破绽的时刻,那一刻对沈南音来说会来得很晚,但终究会来。

    最后一阵,是“爱”。沈南音在这里受困,闭着的眼睛几欲睁开却都失败。

    程雪意在暗处看他被人在外动手脚,无懈可击的防备随时间推移被找到漏洞,那黑光所袭的位置是他的心口。

    这一下子打进去,他不死也最多苟延残喘几日。

    程雪意冷静地辟出自己的力量,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拦住了黑光。

    黑光在爱阵中被击碎,化为粉屑弥漫在周围,经久不散。

    程雪意顾不得这些,收了力道回头去看沈南音,看到他半阖半开,微微有些茫然的眼睛。

    ……醒了?

    看见多少?发现了什么?

    这里魔气这么重,他状态不好,该是分辨不出来自于谁。

    她用一些也没有问题……的吧?

    手臂忽然被抓住,程雪意一惊,你个混蛋大师兄,坏人要对付你的时候你不醒,我想法子救你命,你反而要醒了抓我问罪!

    后脑被人按住,沈南音罕见地主动将她按向自己,她瞪大眼睛,惊呆地望着他。

    “我不要。”

    沈南音喃喃自语道:“程师妹,我不要。”

    “……”你鬼叫什么不要呢?

    谁逼你要什么了?

    程雪意一把推开他,顺带抽走他身边几道魔气纳入体内,全当给自己充能了。

    灵龙丹的好处就是身体舒服轻巧许多,越发可以自如切换两个身份。

    不过这也就是在外面,回了乾天宗还是要小心些,毕竟那里坐镇的可是静慈法宗。

    “大师兄,你清醒一点,我们赶紧破阵出去。”

    程雪意伸手捏住沈南音的脸颊,搓圆捏扁,真切地帮他清醒。

    沈南音果然很快醒过神来,错愕地抓住她的手臂,看清形式之后不多说一句废话,直接将她拉到身后,挡住了那些经久不散再次袭来的黑光粉屑。

    他醒了,程雪意不能再用自己的魔力,只能拿着清晖剑在周围清理一些粉屑。

    这就有弊端出现了。

    粉屑太细碎了,好像烟尘一样无孔不入,沈南音挡住了大部分,回过身要抱住她,为她挡住另外一部分

    ,可这个时候程雪意已经因为力量受限而中招了。

    中招的位置还很敏感。

    是她的脸。

    她被沈南音揽入怀中,脸颊烫伤一般灼痛,她拧眉面对他,看到他眼眸中倒映的自己。

    满脸的黑点伤痕在扩散,如烧伤一样试图毁掉她的整张脸。

    ……?

    毁容了?

    程雪意并不在意容貌,父母都陨落之后,她的美貌给她添了不少麻烦,有时候她巴不得自己毁容。

    可自己想毁容,与被迫毁容是两回事。

    但不要紧,她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有的是治疗的手段,只是现在看起来有点可怕,等出去之后很快就能好。

    程雪意忽然被人捂住了眼睛。

    是沈南音。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他心目中不该知道毁她容的这些是什么,也不该不怕。

    之前不惧魔气已经有点超前了,不能再毁容也没有反应了。

    于是她装作一副刚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模样,嘴唇颤抖,茫然无措地说:“大师兄,我的脸好疼。”

    沈南音掌心聚集灵力,抚上她的脸庞,将不严扩散的伤口疗愈缩小,直到剩下左脸的裂纹实在无法愈合才不甘心地收手。

    他声音前所未有的紧绷,隐含着她从未在他话语中听到过的怒意。

    “师兄在这里,不会有事。”他一字一顿,坚定不移道,“相信我。”

    第32章 032 低下头来,呼吸逐渐贴近她的脸……

    这世上应该无人会真的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容貌。

    无论男女, 都会希望自己能够时刻维持一个好的形象。

    修道之人求一个长生,某种程度上也是惧怕衰老。

    但程雪意的脸毁了。

    尽管他已经立刻为她疗伤,尽力缩小那伤痕, 仍有不小的面积难以抚平。

    她漂亮白皙的脸像精致的瓷器摔出了裂纹,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她明明可以不回来,他早就嘱咐过不必回头,可她还是回来了。

    她那么聪明, 定是看出什么问题才赶回来。

    方才若没有她, 他固然也能寻得一线生机,只肯定要吃一番苦头,在生死线上走一遭。

    沈南音对程雪意有很多疑问和不解, 她如同难解的谜题,处处迷雾环绕,叫他看不清楚, 如鲠在喉, 难以靠近。

    此时此刻, 所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都在她无助的注视下化为乌有。

    “我会治好你。”

    他从芥子找来干净的缎子,想帮她蒙上脸, 却被程雪意按住手。

    没了他手捂着, 视线清晰起来, 明显能感觉到黑暗中蛰伏着危机。

    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思给她蒙脸, 这不是添乱吗?

    蒙了脸行动不方便, 她更难对付这些家伙。

    “大师兄, 这里……”

    她想把心里话说出来,可沈南音也不是不明白这些。

    他全都知道,但坚持这么做。

    白缎如雪的盖头, 将程雪意的脸一丝不漏的盖住,沈南音做完这些,单手将她揽入怀中,独自面对所有。

    “师妹不必担心。”他平静说道,“我既脱身,便不会给他们逃脱的机会。”

    这话以他目前的状态说出来,几乎有些狂妄。

    都不是脱了身便不会再受困,而是不会给“他们”逃脱的机会。

    所有暗处里想要分一杯羹的人,都会在今日付出代价。

    这样的潜台词以他那种性子和品格是不会说出来的,但程雪意可以在心底替他补全。

    大师兄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程雪意很快就领受到了他的决心,以及意识到自己还是有些小觑了他。

    作为静慈法宗的得意门生,他相当全面地继承并且超越了那位举世大能。

    沈南音一手抱着她,一手反击四面八方袭来的杀招,他宁可自己受伤,也绝不让怀中的程雪意再受半点伤。

    她蒙着雪缎,便如雪落南山掩在他怀中,安安静静,轻轻巧巧地跟着他的闪躲和回击飘摇波荡。

    雪缎时不时被罡风撩起一角,他垂眼下去,能看见她莹润的红唇,和唇边刺目丑陋的伤口。

    沈南音与人交战,哪怕对方是穷凶极恶之徒,也总会留有余地,给后续行方便。

    即便对方万死不辞,也得有了确凿的审判才能行刑。

    乃至于很多人都将这样的余地当做了他的极限,错估了他的实力。

    今日他逃出血魔的七情阵后,用了全力去解决周身麻烦。

    他知道自己必须快一点,必须果断些,雪意脸上的伤口不能拖。

    解决完大部分人之后,见暗处的人犹豫拖延,沈南音甚至不想再管他们,只要能走就先走,给程雪意治好了脸再说其他。

    可这些人瞧他少有的急迫,便觉得他到了极限,以为还有机会,又一次围攻上来。

    这次他们露出了真面目——至少是真正的身形,虽然脸用独特的法器遮挡,除了眼睛什么都瞧不见,但沈南音过目不忘,哪怕叫他们逃了,再见那双眼睛时,他也能认出来。

    这很冒险,所以必须杀了他,不能让他走出这里。

    程雪意察觉沈南音身上很热,强悍的灵力通过四肢百骸迸发而出,蓬勃的金光将两人笼罩,红尘剑乘着金光而来,狠狠刺入两人面前的地面。

    地面裂开巨大的缝隙,所有试图攻击的人全都被重伤弹开,沈南音握住她的肩膀,甚至还有心情谨慎地将程雪意搂紧一点。

    ……

    整个对敌过程,雪意都被“蒙在鼓里”。

    她只能偶尔透过雪缎的下沿看到他利落的剑招,以及两人交叠飞扬的衣袂。

    红尘剑到了,随着地面被刺得裂纹,整个“噬心谷”地动山摇起来。

    泉水倒灌,沈南音有条不紊地握剑而起,红尘剑自发地来到脚下载着他,沈南音腾出另一只手,就从单手抱换做双手抱她。

    他将她横抱而起,做的是他对付菁华觉得“不合适”的行为。

    程雪意眼神暗了暗,换做之前,她肯定会很高兴,因为进度可观。

    但现在,她脸上受伤,目标更换,便觉得这些都乏善可陈起来。

    “大师兄。”

    她看不到外面什么情形,但觉得他御剑有些波动,时上时下,像在躲避什么。

    “我伤了脸,不是伤了眼睛,也没伤了手和脚,你蒙住我的脸做什么?”程雪意慢慢道,“放开我,我自己能走,不用你抱着。”

    她抓住他的手臂,挣扎着要下来,沈南音少见地没有顺从。

    于是程雪意继续道:“大师兄若觉得是你害我如此,所以愧疚得想要用这种方式弥补,那大可不必。我相信你之后可以治好我,就算治不好,这一切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能够接受这样的结果。”

    感觉抱着自己的手臂不但不松,还紧了紧,程雪意带着浓浓嘲弄说道:“除非大师兄是见我面容实在丑陋恐怖,不忍直视,只能这样蒙住才能容忍我与你同行。”

    收紧的手臂骤然一松,程雪意得以脱身,站在剑刃上扯掉了雪缎。

    她仰头看他,终于瞧见他的脸,就知道自己刚才那些话有多伤人。

    沈南音静静望着她,一身的伤和血,却都不及他眼底的冷寂凄迷铭心刻骨。

    “你觉得,我是嫌你面容丑陋,不想去看,才蒙住你的脸。”

    她前面说了很多话,但都有些言不由衷,后面这句恶劣的猜测,才好像是发自内心。

    程雪意嘴角至今有些残余的嘲讽,被沈南音这样看着,都有些来不及矫饰。

    “我在你心目中是这样的人。”

    不是疑问句,更像是一句自言自语。

    沈南音说完便道:“无论程师妹如何看我,在我心目中,程师妹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最美的女子。”

    “最美”——沈南音很少用这么绝对的形容词,几乎可以说是从不。

    可他现在用了。

    他声音有些沙哑,清隽的眉眼间弥漫着无法掩饰的疲倦。

    “我蒙着你的脸,不是因我避讳见到,只是怕旁人看见,异样的眼神会让你心中介怀,雪上加霜。”

    “我原想着,只要可以治好你,那谁都不用知道发生过什么事,这才是最恰当的。”

    只要别人不知道,程雪意就一直是那个漂漂亮亮的姑娘。

    没人会议论她曾经变成过什么样子,更不会在她治好之前的这段时间里非议她、围观她。

    沈南音相信乾天宗大部分弟子不是那种多嘴多舌的人,但也知道人多口杂,总会有些人乱说话。

    他固然可以惩治管教他们,但他怕自己无法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让这些事情滋扰她的心绪,产生一些哪怕管教惩处都无法抹平的创伤。

    程雪意本就性情极端敏感,她很容易因为这些走上歪路。

    沈南音电光石火之间想了很多,处处为她,却不曾想她是这样想他的。

    绝情泉水翻出巨浪滔天,半个无欲天宫都动荡不安,赵无眠和那群援兵这个时候才出现,焦急紧张地在水浪之上试图靠近。

    “真武道君!”

    他们急急呼唤,却唤不到沈南音回头。

    巨浪掩去他们的踪迹,将几人再次打散,沈南音是御剑高手,红尘剑与他人剑合一,哪怕水浪又高又急,来势汹汹,他也能游刃有余。

    他静静看程雪意半晌,忽道:“师妹折返回来是为救我,伤到脸也是因为我,于情于理,我都该为师妹的伤负责。”

    “我绝不曾有一刻介怀师妹的伤,望师妹不要胡思乱想,若实在不信我所言——”

    他一点点靠近,水浪溅起的水珠落在两人身上,他抬起衣袖为她遮住水珠,低下头来,呼吸逐渐贴近她的脸庞。

    近了。

    更近了。

    他的唇距离她受伤的地方,只剩下一指之隔。

    无需他把话说完,程雪意已经明白他要做什么。

    既然她觉得他嫌弃她的脸才要盖住她的头,那他便用最直觉的举动证明他完全不在意这些。

    沈南音是个克己复礼的正人君子。

    再没有比他更光风霁月的人了。

    相识这么久以来,无论雪意如何主动引诱,言语撩拨,他都不曾主动做出任何冒犯她的事。

    那一夜在洞窟之中,哪怕他已经不上不下数次,被折磨得心力交瘁,依然不曾主动求欢。

    他始终有礼有节,温良恭俭,无悲无喜。

    而现在,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靠近一个女子,用唇齿,用呼吸,去感知她丑陋的伤疤。

    他眼底没有看轻,没有抗拒,也没有一丁点忍耐与嫌弃,有的只是认真,慌张,和局促。

    ……这真是意外之喜。

    换在来这一趟之前,程雪意肯定会欣然接受。

    可情况不同了。

    等圣女醒来,他可能就要和对方挂上未婚夫妻的名号。

    那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变得不合适起来。

    程雪意倏地后退,与他拉开距离,避开他恍惚怔愣的视线,道:“大师兄,我开个玩笑,你别当真。”她笑起来,“我怎么会那样想你呢?那样说只是为了让你能把我放开而已,我不想盖着缎子,全靠你一个人来努力,做你的负累。”

    “我没那么在意这张脸,不管治好治不好,大师兄都不用特别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更不用为此负责什么。”

    这是实话,反正他治不好,她自己也能治好,她现在甚至都不觉得疼了。等回了乾天宗,将伤口中残存的魔气吸纳炼化,再找苏长老要点去疤的药擦擦就完事儿了。

    真不是什么大问题。

    比这严重的伤,她在噬心谷不知道受过多少,以前跟父亲学阵法,脸上划了好长一道疤,两三年才彻底消除,她也没放在心上过。

    “大师兄,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那噬心谷是假的,魔族也是假的,始作俑者是水浪的主人对不对?”程雪意开始转移话题,缓解两人尴尬,语态自然极了。

    魔气消散,铺天盖地的妖气迎面而来,沈南音缓缓站直身子,低声道:“对。”

    “那是蜃。”

    蜃,一种栖息在海或其他水域中的大妖,是非常远古的血脉,貌若大蛇,头生两角,吞吐之间可幻化亭台楼阁,人山人海,栩栩如生。

    这种等级的妖兽藏匿在无欲天宫中,除了绝情泉水这一处有水的地方,没有别处可以栖息。

    蜃妖吐出的气化作噬心谷,捏出无数魔族来,几乎将所有人都骗了过去。

    如今大妖露出真面目,却是全无理智,被人操纵的模样与水魈如出一辙。

    在蜃妖幻境里看到的是假的魔族,现在蜃妖体内所含魔气却是真的,沈南音几次前往玉京,也早已确定水魈入魔是真实存在,那魔气和蜃妖体内的完全一样。

    是同一个,或者说是同一拨人所为。

    这些人与水一脉关联紧密,水魈、蜃妖,绝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驱使的。

    “它吞了圣女的魂魄,借她气息栖息藏匿此处,等我找过来。”

    沈南音转过身道:“从前是我想岔了,总想着保护好师妹,不叫你受伤出事是最要紧的,忽略了师妹本身的愿望和感受,很对不住。”

    “师妹既不想等我,也不愿袖手旁观,那便与我一起同它一战吧。”

    他侧身过来,朝她伸出手:“清晖剑可还在?”

    程雪意看着那只手愣了愣,抬手唤来清晖。

    “很好。”

    不管发生什么,沈南音依然是那个真正的好师兄。

    再多的情绪在被明确拒绝之后,都不会再冒昧地释放出来。

    他如平日一样彬彬有礼道:“要入内门做我真正的师妹,就从今日这场战斗中来开悟吧。”

    “我来教你如何真正用剑,回宗后的内门比选,你会用得到。”

    他神色稳定,不疾不徐,八风不动。

    便好像从未有过那样一个不合时宜,被拒绝之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落下的吻。

    第33章 033 那是倾慕的眼神。(二更合一)……

    用剑这件事, 程雪意根本无需别人来教。

    就连所谓的乾天宗内门心法,她也了解得非常透彻。

    只是碍于半魔之身的限制,她不能尽情去修炼罢了。

    拜入乾天宗外门, 修个外门的普通心法, 她都被反噬得不太舒服。

    但现在这些问题都解决了,灵龙丹很好地中和了这些反噬,让她可以在身上开出一个副本来, 既释放一些力量, 也能更深层次地修习乾天宗的法术。

    这感觉很奇妙,手里握着的剑灵气四溢,作为一个魔, 她居然也会有感觉神清气爽的一天。

    也许是因为,她连做个魔也做得不够彻底,身体里还流着一半人族的血吧。

    程雪意以审判的姿态看沈南音用剑, 挑剔他是否有不如自己的地方。

    静慈法宗亲自教出来的爱徒, 要是还没她用剑用得好, 那就太滑稽了不是吗?

    现实是,沈南音用剑确实一等一得好。

    程雪意不以修剑为主,只是天赋卓绝, 又自小有名师教导, 是以恃才傲物, 觉得沈南音也比不过自己。然而不管从前还是现在, 沈南音每次用剑, 都让她挑不出破绽和缺点来。

    他确实很强。

    若说之前对敌剑招都以快和赢为主, 那现在就更具有教学意义,无端地勾起了她很多回忆。

    他们修的是同一套冰心剑诀,从起手式到收剑式都没有任何不同。

    但因剑意和道法不同, 他们使用同样的剑招,出来的效果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蜃妖实力强大,是天级的妖兽,又有魔气操纵,二合一之后极难对付。

    沈南音琵琶骨受损,依然不选择速战速决,尽己所能地为程雪意缓慢展示他的剑道,给她尽可能多的时间“开悟”。

    程雪意早已开悟,她握

    剑站在那里,看他身姿优雅,满袖剑光,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另一人的身影。

    这让她看他的目光不自觉柔和下来,充斥着难以言喻的依恋和怀念。

    沈南音不期然地对上这样一双眼睛,哪怕战斗中依然心跳漏了一拍。

    这是剑道大忌,他当即别开头,握着剑柄退后几步,朗声道:“程师妹,你来试。”

    强大的蜃妖就这么成了他的教学工具。

    他琵琶骨的伤口还被侵蚀流血,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的极限到底在哪儿?

    不管是敌人还是程雪意都很想知道这一点。

    她握剑而来,知道舒展筋骨的机会来了。

    今日之后,她再也不用像以前那么憋屈的装弱了。

    是时候展示真正的技术了!

    程雪意转了个身,掩去眼底泛起的红光,借灵龙丹释放融合魔气,散出修士纯正灵力来。

    清晖剑骤然放光,光芒点亮整个昏暗的天空,沈南音瞳孔微微收缩,看程雪意境界不断上升,居然跨过雷劫,直接筑基。

    这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不仅如此,她开悟的速度更是快到不可思议,他方才所用剑招,她一招不错,招招熟稔地用了出来。

    那本就被他打了个半死的蜃妖,直接在她吞日没月的剑气中失去生机,再无掀起风浪的机会。

    可明明绝情泉水变得平静无波,连飞泄而下的瀑布都没了声息,沈南音的心湖却掀起了比蜃妖作乱时更猛烈汹涌的乱潮。

    他忽然呼吸困难,有些窒息,目光定定落在她剑光划过双目那几乎称得上俊美的面容上,什么丑陋疤痕都挡不住她的闪耀与美丽,她站在天地泉水之间,阵风猎猎吹起她的发丝和裙摆,沈南音逐渐被她的剑意笼罩,他忽然明白自己不可能再平常地对待这个人了。

    程雪意收剑敛气,深呼吸了一下,勉强调整好澎湃的灵息。

    不行不行,有点打得太放开了,快收不住了,可别让沈南音给发现了。

    落地站好,发觉沈南音目光始终在她身上,眼睛都不眨一次。

    程雪意暗自检查自己,确定没有破绽之后,扬起眉眼,光芒四射道:“大师兄,怎么样,我的剑法与你比之如何?可有用错一招?”

    听起来是比较剑招有没有用错,可真实的气象和意图是对比的剑法。

    一个刚入门的小修,竟敢叫嚣着与真武明华道君对比剑法,简直猖狂到了极点。

    ——这可能是大部分人听完后本能的想法,可沈南音绝没有这样的想法。

    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每走一步,都能感觉自己的窒息削减一分。

    停在她面前的时候,他终于可以自如呼吸,额边散落的发丝随风拂动,清润美丽的脸庞上缓缓泛起湛然如月的浅笑。

    程雪意不知怎么形容那个笑。

    若这笑放在别人身上,她会觉得那是倾慕的眼神。

    但沈南音……这个人总是不走寻常路。

    她心中迟疑苦恼着,便听他郑重认真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师妹的剑法与我比之,分毫不差。”

    是说剑招一招都没错吗?

    还是说剑法造诣上不逊于他分毫?

    程雪意专注地观察他的神情,意识到二者都有。

    沈南音一字一顿,发自内心道:“师妹是剑道天才,师兄与有荣焉。”

    他望向她手中剑,伸手接过来:“清晖剑配不上师妹,师妹已经筑基,弟子比选定能得一个好名次,待师妹入内门,我亲自带你去选本命剑。”

    手中空了,程雪意下意识看了一眼,听着耳边温润柔和的话语,心里莫名也空落落的。

    她好像听到了很久之前的那些话——

    “不愧是我的女儿,也是一等一的剑道天才,阿娘与有荣焉。”

    “只有我的剑才配得上我的女儿,可惜……无妨,等阿娘再为你寻别的法宝,好好锻造一把更好的剑。”

    “灼灼的剑法出神入化,若此生无缘得见天日,阿娘会抱憾终身。”

    灼灼,她的乳名。

    已经很久没人叫过这个名字了。

    娘过世之后就再也没人叫了。

    就连浮光都不知道她的乳名。

    今日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因为沈南音想到母亲了。

    程雪意闭了闭眼,没有回应他的话,两人也没了说这些话的场合,之前那些被蜃妖冲散的救兵终于姗姗来迟了。

    “真武道君,万幸你没事!”

    赵无眠率人快步上前,满脸急切和庆幸,程雪意看在眼里,只觉得这人虚伪。

    再仔细观察他身后,下来时她数过,救兵最起码十个人,都是天宫名宿,眼下却只剩下不到半数,人都哪去了?

    遇难了?

    蜃妖虽强,可到底来的人也不弱,哪怕敌不过,何至于死在这里?

    若不是死了,那不出现这里的原因就只剩下一个了。

    他们不敢露面。

    是什么让他们不敢在沈南音面前露面?

    答案呼之欲出。

    沈南音不会看不出问题吧?

    程雪意张口正要说话,忽然感觉好几个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包括穿得金光闪闪的赵无眠。

    哦,他们看见她的脸了。

    “这……”

    几人表情各不相同,但这样审视评判的视线,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都不会让人太舒服。

    这就是沈南音之前要给程雪意蒙脸的原因,

    但她不愿意,他此刻便也不好擅作主张地挡在她面前。

    他没了和赵无眠寒暄的心情,手犹豫地握紧又松开,正纠结着,便看程雪意忽然做了个鬼脸,配上那些伤疤,还真是有些恐怖,因为来得突然,还真把这些人吓了一跳。

    程雪意笑得前仰后合,一个人对着一群人指指点点啧啧称奇,完全把局面扭转了过来。

    “几位前辈终于到了。”她抑扬顿挫地说,“再迟些来,这蜃妖的尸体都要化成水啦!”

    “……”

    很好,这下以赵无眠为首的无欲天宫名宿们脸色更难看了。

    出事是在他们的地盘。

    他们来救援还没帮上一点忙。

    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无颜见人,真是无颜见人。

    偏生程雪意说一句不够,还要再说:“咦?我来时见前辈们人数可不止眼下这些,其余前辈呢?可是在何处受伤了不能走动?大师兄,你快去帮帮忙救人呐!”

    她假惺惺一句话成功引出了援兵人数短缺,顺带还嘲讽了他们救人不成反要被救。

    赵无眠养尊处优,总被供奉讨好,何曾遇见过这样的刺头,瞪大眼睛看着她一半狰狞一半美丽的脸庞,这姑娘可见是真的不在意容貌,背着手笑眯眯地回望他,胆子也是一等一的大。

    沈南音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将眼前这些人的眼睛一双双过目,并未发现熟悉的。

    那缺少的那些人呢?不能来见他的原因会是心虚吗?

    程雪意能想到,沈南音也想到了,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沈南音往前一步,刚要开口,忽然侧目望向身后。

    炫目的金光闪过,飞髻白衣的女子出现在一片狼藉之中,她面容高贵冷肃,不苟言笑,在与沈南音对视时轻一点头,轻轻说道:“沈师侄,我来迟了。”

    “钟师叔。”沈南音行礼道,“师叔来得正好,蜃妖已除,圣女魂魄取回,还请钟师叔帮圣女回魂。”

    钟昔影,无欲天宫宫主,修界修为仅次于静慈法宗的大能,出了名的冷情难相处。

    “我此时才到,正是为了准备招魂阵。感知到此处动荡,似有魔气引出,我本想来助你一臂之力,但想到圣女魂不附体,若寻到魂魄必得第一时间归体,便放手让底下的人来帮你了。”

    钟昔影冷淡地看了一眼赵无眠,赵无眠脸色难看地低下头。

    “我对你很放心,知晓你定能摆平一切,他们没能帮上忙也在

    预料之中,只要没有给你再添乱就好。”

    说到这里,她忽然看向程雪意,程雪意一顿,绷紧全身每一处,确保不被看出破绽。

    钟昔影打量她片刻,轻声道:“让你师妹受了这样的伤,实在抱歉,我这里有一颗灵丹,服下可养颜生肌,能治好她的脸。”

    嗯?还有这收获呢?

    若有好处拿,能不能换点别的,她自己就能搞定脸伤。

    程雪意正想讨价还价,沈南音那边已经替她接受了。

    “多谢钟师叔,师妹伤势要紧,晚辈便不推辞了。”

    沈南音脚步一转,人就到了程雪意身边,与她肩并肩,维护亲近之意显而易见。

    钟昔影眼皮跳了跳,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

    程雪意觉得自己好亏,不甘心地扯扯沈南音衣袖,他朝她投来稍安勿躁的眼神。

    “钟师叔,灵丹能治好我师妹的伤自然再好不过,她走这一遭,救我于水火之中,今日能击败蜃妖,也全靠师妹顿悟发力。”

    该去救人的没救到,不知随波逐流到了什么地方,最后还是靠一个乾天宗的外门弟子帮忙,说到底还是人家自己人可靠。

    无欲天宫内部出了问题,要乾天宗弟子出生入死,钟昔影的面子上不会比赵无眠好看。

    沈南音明明什么冒犯的话都没说,礼貌极了,可就是让钟昔影十分下不来台,又一次瞥了瞥赵无眠。

    赵无眠的头已经快低到地缝里去了。

    “这位小友是生面孔,以前没在你师尊身边见过。”

    钟昔影和付菁华一样深居简出,要出门见人也都是见各位宗主和他们的心腹弟子,程雪意一个外门来的,面孔当然生了。

    但沈南音淡淡道:“钟师叔很快就会熟悉师妹了。”

    他拉了程雪意的衣袖过来:“朝师叔见礼。”

    程雪意老老实实道:“晚辈程雪意,见过前辈。”

    “程雪意。”钟昔影喃喃道,“我记住你了。今日之事要多谢你无畏襄助,瞧你也才筑基,有这样的胆色和能力堪称后生可畏。你眼下缺什么,皆可与我来说,便算是无欲天宫的谢礼。”

    程雪意正想着自己要不要假惺惺地婉拒一下,沈南音便道:“师妹刚筑基,正缺一把趁手的本命剑,我记得师叔手中一道藏剑阁手令,不如——”

    他说到这里拖长音调,微微垂眸,面色泛红,显然十分不好意思。

    但这些话必须他来说,程雪意不知道这些事,也不会想到这些,更不方便开这么大的口。

    钟昔影更多看了程雪意一眼,大大方方地在掌心化出一道手令递给她。

    “送你了,好好选剑,好好修炼,别辜负这手令。”言语干脆,寄予厚望。

    藏剑阁,程雪意是知道的,它不隶属于任何宗门,建在琅嬛山,称做藏剑阁。

    那里收藏着所有陨落大能、先贤前辈的佩剑,无一不精湛名贵,沈南音的红尘剑就是从藏剑阁选到认主的。

    藏剑阁手令千年发出一道,静慈法宗有一道,给了沈南音,钟昔影有一道,被沈南音要来给了她。

    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不过无欲天宫出了这样动摇根基的事情,不管是付菁华还是降魔除妖这件事,都值得狮子大开口一次。

    程雪意在沈南音眼神示意下接过手令,冰冷的手因它而潮热起来。

    藏剑阁,如果能进藏剑阁,那是不是可以找到娘的本命剑。

    她整个人都激动起来,呼吸有些紊乱。

    哪怕帮忙开口的是沈南音这个害她在噬心谷吃过许多苦头的仇人,她也有些感激他了。

    若真能拿回阿娘的剑,她不介意和沈南音将此前债务一笔勾销。

    反正噬心谷建成的时候他们都还没出生,以前的恩怨与他算不着,降灵的苦和阿娘的剑比起来不值一提。

    “大师兄。”她微微喘息地拉住他的手,刚想说点什么,钟昔影已经先叫人走。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带了菁华的魂魄与我来,一边为菁华安魂,一边说蜃妖和魔族的事罢。”

    付萧然正在妹妹身边看顾她的招魂阵和肉身,现在只等沈南音带魂魄回去了。

    帮程雪意要够了好处,解决了脸上伤口的问题,沈南音自然该走了。

    钟昔影不止要和他一起走,还要带走赵无眠与其他天宫名宿,那现场就只整下程雪意一个人。

    沈南音脚步顿住,不等他说什么,钟昔影已经唤来两名女弟子:“带这位小友前去安置疗伤。”

    沈南音本想将程雪意带在身边。

    不过既前辈有了安排,看程雪意神色,也没有非要跟着的意思,他便放弃了开口。

    沈南音也是一身伤,还伤在琵琶骨,可他没时间疗伤,还有很多事要处置,甚至还得帮付菁华安魂。

    安魂之后,除了谈魔气和蜃妖从何而来,与玉京领地出现的入魔水魈有何关系外,就该谈一谈他和圣女的婚事了吧。

    程雪意手握藏剑阁令牌还有养颜丹,体内灵力躁动,也确实不太适合跟着去。

    她没再看沈南音离开的背影,跟领路的女弟子离开。除掉了蜃妖,天宫暂时是安全的,不管谁在这里兴风作浪,都不敢再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出乱子了,她可以放心安置。

    沈南音应该也想到了这个,所以没特别抗拒和她分开这件事。

    只是如此一别,分明背道而驰,心却像被紧紧栓在一起无法分开。

    程雪意脚步停住,忽然回了一次头,远远的,她看见那道人群之中最挺拔修长的身影,即便一身狼狈,仍不掩清婉动人、静如美玉的男人,和她一样回过头来。

    不指望他会说什么,甚至看到他居然回头她已经十分惊讶。

    本欲就这么离开,再不去多看一眼,忽然见他又快步追了过来。

    程雪意怔住,在其他两名女弟子不解的注视下等着他过来。

    沈南音缩地成寸,很快到她面前,微微颦眉道:“程师妹若不急疗伤,还是先与我走一趟,待处理完这里的事情,我们回了宗门再好好疗伤。”

    思来想去,放心不下,沈南音素来果断,于是他快速回转,决定还是要将她带在身边。

    气息交缠,寸步不离。

    如此方可安心。

    第34章 034 眼睁睁看着程雪意被人抢走。……

    程雪意被沈南音强硬地带在了身边。

    她怔怔望着他恨不得一步三回头, 确保她没走丢,旁人也没用异样眼神围观她才放心。

    ……

    他们一会儿要讨论的是修界秘辛,很多东西都是得静慈法宗那个地位才能知晓的, 她确实想知道细节, 可就这么带着她去了真的合适吗?

    钟昔影居然也没反驳什么。

    不过真的到了祭坛上,忍耐一路的赵无眠还是忍不住了。

    “真武道君。”他守在门口,额头青筋直跳, “到这里就可以了吧?让令师妹在门外等候, 待我们议事结束再让她进去。”

    程雪意闻言,手不自觉按在随身的挎包上,她带了能窃听的法宝, 只是在这里使用会比较冒险,但也不是不能试试。

    沈南音道:“程师妹全程参与了这件事,我与钟师叔要说的内容没什么可隐瞒师妹的。”

    一向温和从容平易近人的真武明华道君, 用他那无懈可击的诚恳语气道:“副宫主未曾参与其中, 必然有所疑虑, 一会可以听得认真一些。”

    ……一个两个都在强调他没帮上忙,十分废物是吧。

    赵无眠这下连眼皮子都开始跳了。

    他隐忍地看着沈南音带程雪意进去,程雪意忽然回眸, 两人视线相对, 赵无眠虚假地笑了笑。

    莫名有些熟悉。

    程雪意笑了笑, 未曾露出什么异样来。

    她亦步

    亦趋地跟在沈南音背后, 进了祭坛, 他总算不像在外面那样常常回头了, 但他看了看身侧,示意程雪意走在他身边,不要待在后面。

    “师妹为何不与我并肩同行。”

    他问这个问题时长睫低垂, 眼底神色不明。

    程雪意也没怎么放在心上,随意说道:“我是外门弟子,怎么能和大师兄并肩同行,我得走后面几步。”

    内门的师兄们都很介意这些,师姐们倒是不会,程雪意在乾天宗外门五年,都习惯给这群废物一点点面子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不过很显然,沈南音和那些人不一样。

    “以前也不见师妹走在后面。”他慢慢道,“现在也没必要如此。”

    程雪意眨眨眼,笑嘻嘻:“这不是有前辈在嘛,我总要给大师兄留点面子。”

    “……”这样。

    沈南音走了几步,才认真对她说:“那要多谢程师妹了。”

    真心道谢啊?

    程雪意愣了一下才假笑道:“小事一桩,大师兄替我弄到藏剑阁手令,我从前简直想都不敢想,为此如何报答大师兄都是应该的。”

    这话也多少有些真心,但他若真要报答,那就是不识趣儿了。

    果然沈南音也不是什么不识趣儿的人,并未借题发挥,甚至直接略过了这个话题,叮嘱她:“我为圣女安魂时,师妹就留在我身边,哪里都别去,谁也不要理会。”

    无欲天宫内部有问题,在没搞清楚问题出在哪里之前,谁也不能完全相信。

    程雪意听出他的意思,忍不住扫了一眼走在最前的钟昔影。

    她已经和付萧然会和,付萧然高兴地朝他们看过来,在看见程雪意脸上的伤痕时呆住了。

    程雪意压根懒得管他,只意有所指地看看沈南音,沈南音阖眼不语,便是一种肯定回答。

    ……那他的意思便是,连这两个人也不能相信了。

    程雪意目前不知眼下的乱子到底出自哪里,但应该和她设想的大差不差,是修界自己的权利争斗,噬心谷和那些妖兽都是牺牲品。

    修界繁盛多年,看来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内里腐朽难以言喻。恐怕最后不用什么邪魔外道,他们自己就得出大事。

    沈南音走上前,示意钟昔影和付萧然起阵。

    给付菁华安魂是当下最要紧的事。

    程雪意乖顺地跟在他身边,按他说的那样安安静静坐在后面,不理会旁人。

    付萧然回神后便与钟昔影一起开启招魂阵,祭坛里亮起天宫标志性的圣光,那样纯洁湛然的圣光,居然染上了利欲的污秽,程雪意觉得这白不比噬心谷的黑暗干净。

    要说无欲天宫有谁是她觉得最不可能有问题的,应该就是始终躺在那里无声无息的付菁华。

    那真是个好姑娘。

    目光不自觉转到认真为付菁华安魂的沈南音身上,好姑娘也算因祸得福,之后若与这个人定下婚约,乃至于成婚,哪怕日子不会过得特别美满幸福,至少也不会比现在难。

    贴身安放的藏剑阁手令散发着无边的灵气,程雪意半魔的身躯哪怕被火灵龙的灵丹中和,依然有些胸口灼痛,可她不愿放置在别处,不贴身绝对无法安心。

    她不想看沈南音如何为付菁华努力安魂,转开眼想着回宗之后的事情。

    一会儿听听看这些所谓魔族引起的乱子他们最后如何定性,下一步怎么安排,然后就是回宗好好疗伤修炼,准备内门比选。

    进了内门就去选本命剑,拿到阿娘的剑之后,就可以直奔自己的最终目的了。

    尽快拿到白泽图,救回阿娘,将浮光和心腹带出噬心谷,便是天地任她逍遥了。

    她期待那样毫无牵挂不被束缚的日子很久很久了。

    要说她对噬心谷本身,是没有一点留恋之心的。噬心谷内的魔族,大部分她也觉得该死,该被封印。只要不牵扯她的人,她会冷漠的什么都不管。

    可她也知道,一旦触及白泽图,事后便不可能再和其他魔族分割。

    她会被打为最恶劣的魔,必会与这些修士拼个你死我活,才能真正的“任逍遥”。

    到时候眼前这个“师妹”前“师妹”后,处处为她着想的人,会与她刀剑相像,战到最后。

    她不能输,那就只能是他死了。

    这样的人死了,还真是让她有点唏嘘。

    可为了她未来的好日子,沈南音要是可以在大战之前就死掉,断了静慈法宗这一臂膀,才是对她最有利的。

    “程师妹。”

    耳边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清冽和婉,沁人心魄。

    程雪意眼前视线呈清,看到沈南音面色苍白地转过身来。

    “你怎么了?”他问。

    程雪意回神道:“我没事啊,大师兄结束了?”

    沈南音静静看着她,她回神之后的确没事,但回神之前看着他的视线,让他觉得,她想杀他。

    “圣女已经魂魄归体,但醒来还需三日安魂,这三日我会留在这里。”

    为付菁华负责到底,自然要等她彻底清醒过来,程雪意点头表示知道了。

    “但你的伤也不好拖延,我发了传音给苏长老,她很快会来接你回去。”沈南音把她安排的明明白白,“内门比选在即,不好在此浪费三日,你回去好好准备。”

    除了这些,程雪意也懒得在这里当电灯泡,银铃好久没动了,她得赶紧回去看看她的新目标。

    所以她不做纠缠,答应得非常爽快:“是,大师兄。”

    安魂是要慢慢来的事情,圣女魂魄既已归体,就不耽误说其他事了吧?

    程雪意比较在意的是这个。

    沈南音颈后微微刺痛,是之前压下去的绝情泉水灼伤又复发了。

    在没有彻底治好之前,或许可以掩盖它的存在,但无法完全感受不到它的伤痛。

    他最后看了程雪意一眼,维持着盘膝坐在祭坛里的动作,与钟昔影说起了魔族的事。

    “蜃妖身上魔气,与在水云间作乱的水魈同源。它幻化出噬心谷内部魔族和场景,一切皆为虚假。操纵此事之人必对噬心谷十分了解。但据我之前进噬心谷所见,其内并无大的变动。”

    只一条断绝生机的同道,师尊之前认为是还没来得及用,现在不得不考虑为已经被用过。

    那逃出来的魔族就非常棘手。

    沈南音将这些如数告知,又道:“水魈入魔是因为贵宗飞舟,这是玉京的调查结果。钟师叔忙于闭关修炼,不常问天宫内务,正好副宫主在这里,师尊将在三日之后于清虚阁内和各宗宗主聚面商讨此事,邀请函在这里。”

    沈南音从芥子取出邀请函,这是在来无欲天宫之前静慈法宗已经准备好的。哪怕没有蜃妖的事,单单水魈一件事,因着涉及魔族,静慈法宗也会亲自过问,有头有脸的大能都会到场。

    事情很棘手,赵无眠看了钟昔影一眼,钟昔影冷淡道:“你回去告诉法宗,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无论是谁与魔族勾结犯下这些事,我都不会包庇。我也会尽我所能,抓到那个逃脱封印四处祸乱的魔族,查清楚对方究竟想做什么。”

    赵无眠垂下眼来。

    沈南音还想说什么,恰好感知传音符在动,便知苏长老赶来了。

    那先送程雪意回去吧。

    回眸去看她,却对上她隐含怒意的双眼,他一怔,立刻开始回想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如何惹她生气了。

    ……他一直在说正事,和她没什么相干,为何不高兴?

    腰间传音符又动了,应该是苏长老着急了。

    这不太对劲,苏长老一向耐心有加,怎会不断催促。

    沈南音缓缓起身,程雪意跟着站起来,动作利落,让他本欲去扶的手半途收回。

    他忽然想到,或许是因为她不想离开吗。

    可她刚才答应先走时态度没什么不正常。

    若没有绝情泉水,他可能会真的以为,她是因为不高兴他留在这里,或是介意付菁华才生气。

    可他肩颈脊背仍在疼,她却安然无恙,又怎么会真的在意这些。

    她从前为何表现出倾慕之意,沈南音不愿多想,已经没有意义了,该想的只有以后。

    “我先送师妹出去。”

    他这样说了一句,打算离开

    这段路再看看她是怎么了。

    可她抬脚就走,一阵风似的往外刮,他都有些跟不上。

    进祭坛之前,沈南音已经整理后自己,换过衣衫,暂时封住了流血的伤口。

    外表看来,他最多有些脸色苍白,其余一切正常,仍是无懈可击游刃有余的真武明华道君。

    可真走起路来,他好像还不如程雪意来得敏捷从容。

    沈南音跟在她身后,走到祭坛门边,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师妹为何生气。”

    程雪意确实没想瞒着自己的怒火,可她也没想跟他解释什么,也不觉得他真会在意。

    等她走了,两人分道扬镳,下次见面不知什么时候,也就不存在什么生气了。

    她是真的不太高兴,因为等来等去,没料到这狗东西居然把事情推到了她头上。

    理智上她知道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事情串联起来,确实逃出噬心谷的她最可疑,但感情上她还是觉得这家伙完全辜负了她对他头脑的认可。

    好不容易把浮光他们摘出来,最后她反而成罪魁祸首了,哪怕他们都没定论,但他特别提到有魔族逃出去,钟昔影话赶话那么一说,可不就是把她拖出去替罪了。

    事情确实也与魔有关,可那个魔根本不是她。

    真是个蠢货!笨蛋!脑子只有在怀疑她的时候才好用!

    程雪意愤恨地瞪他一眼,冷声道:“大师兄不必操心这些,回去好好照顾圣女吧,我等着喝你们的喜酒。”

    等等。

    什么喜酒?

    沈南音面露困惑,正欲解释,就听程雪意似笑非笑道:“等大师兄和各位前辈抓到那个从噬心谷里跑出来作乱的魔族,一定别忘了请我也去见识一下。”

    闻此言,沈南音只得先道:“师妹,此事还未有定论,我虽肯定有魔族逃出噬心谷,但逃脱封印者恐怕不会是与天宫内部勾结者。”

    他条理清晰:“苏长老的传音打断了我的话,方才不曾来得及纠正钟师叔,私以为噬心谷若真有魔族逃出,无论其目的为何,要做什么,都不会大张旗鼓,惹出这么多乱子。现今的一切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噬心谷,且为此惩治噬心谷,除非其与谷内部魔族毫无情分,巴不得谷毁魔亡,否则定会低调行事。”

    “……”程雪意一怔,原来他知道啊。

    “大师兄说得有道理,我也这样觉得,那大师兄可别忘了嘱咐钟师叔这些,莫要让真正的罪魁祸首给逃脱了。”

    她也没立刻缓和情绪,就怕沈南音看出她情绪转变和魔族的事情挂钩,从而察觉什么来。

    但她也没那么板着脸了,漫不经心说完这些,她转身要走,大门打开,光芒投入祭坛,她没走出几步,听到沈南音的声音就在身后。

    “程师妹要喝我和谁的喜酒?”

    程雪意一滞。

    “和圣女吗?”他慢慢说道,“师妹为何总要将我与圣女捆在一起,觉得我会与她有些什么。”

    程雪意诧异回眸:“不是大师兄自己答应了圣子,要对圣女负责到底吗?”

    沈南音长身玉立,神色平静,观其与平日似乎没什么差别,但程雪意莫名身上发冷。

    “那师妹应该听到我说了,负责的方式不会是婚嫁这种。”

    “……那后面你们不是又争论半晌,圣子还跪了大师兄,大师兄把人扶起来,也没拒绝。”

    “这在师妹看来,就是答应?”

    程雪意理所当然道:“大师兄不说话,自然就是默许了,这若还不是,那怎样才是?”

    “婚姻大事,自当禀明父母与师门,明言求娶或允诺,郑重其事对待。”沈南音快速说完,语速变慢,一字一顿道,“圣子跪我,为圣女着想之心赤诚可贵,姿态极尽卑微,他完全不曾顾及颜面,我却不能不给他一点面子,即便如此,我也不曾扶他起来。”

    “这对你来说,竟是默认吗?”

    ……

    嗯??

    他这么说,她这么一想,好像还真是。

    沈南音那样一个温良恭俭克己复礼的君子,平日里完全没有架子,从不要人行大礼,面对付萧然的跪求,居然没有扶人起来,还用剑鞘打开对方的肩膀绕道而行,好像确实足够强硬了?

    他在这之前已经言语上明确拒绝过,不必一再重复,再重复就真的让付萧然难堪透顶了。

    啊。

    程雪意缓缓睁大眼睛,望向祭坛之内的付萧然。

    对方不知何时也在看着这边,视线时不时划过她脸上的伤疤,见她和沈南音交谈,言语也不算避讳旁人,他若有心要听,用心灵力是听得见的。

    可他没反驳什么,也没再用要和她算账的眼神盯着她看。

    ……好像他也和沈南音一个想法?

    他当时就知道自己被拒绝了啊?

    出现了,女子和男子对于某些事情的认知差别出现了。

    沈南音忽然往前一步,低头注视她,嘴唇微动,有什么话已到了唇畔,却眼睁睁看着程雪意被人抢走。

    那人他最熟悉不过。

    沈南音抬眸望去,看见玉不染站在苏长老身边,抓着程雪意的手腕拧眉问她脸为何变成了这样。

    师弟?

    他好了?

    沈南音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刻意避开程雪意的那些日子里,她住在碧水宫,师弟全由她照料。

    很快,那之后她所有的情绪转变,甚至连绝情泉水的异样好像都有了解释。

    他一再拒绝她,避之不见时,她在与师弟朝夕相伴,师弟比他知情识趣,乐于表达得多,人也同样优秀,她会对他倦怠、改观甚至淡了心思,也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

    到了无欲天宫,她又误会他应了付萧然要和付菁华成亲,更是快刀斩乱麻,甚至做好准备喝他的喜酒。

    沈南音猛地后退一步,有生以来,头一次有些狼狈地意识到,若一切从今天开始朝他无法预料的方向转变,那始作俑者都是他自己。

    人特别想要拥有什么的时候,总会十分艰难。

    但失去却那样轻松快速。

    第35章 035 沈南音双臂抬起,一点点朝她腰……

    “我牵动铃铛, 你为何不回讯?”

    玉不染根本没将沈南音放在眼里,盯着程雪意脸上刺目的伤口冷肃道:“这是怎么回事?谁做的?”

    程雪意还没回答,他就望向沈南音, 讥诮道:“大师兄既敢带人前来, 就该做好你自己受伤她也不能受伤的准备,你居然让她伤成这样,这可真不像我认识的你。”

    沈南音一言不发地站在那, 苏长老有意调和, 但也担心程雪意的脸,没人会不在意的外貌,尤其是女子, 程雪意这样好看的女孩子也许更接受不了这样的落差,沈南音给她传音时说发生了一点意外,但没仔细说是什么, 眼下看来, 还真是很大的意外。

    “快让我看看。”苏长老把玉不染挤到一边, 蹙眉道,“我一定可以治好的,别担心。”

    玉不染有点不满, 但也不好说苏长老什么, 他已经对碧水宫的女修有心理阴影了。

    他只能继续嘲讽沈南音, 这件事对他来说再熟稔不过。

    “大师兄不总是很有把握吗?不是事事你都有成算吗?怎么现在不说话了?反驳啊, 解释啊?”

    沈南音平静说道:“反驳不了, 无可解释, 是我之过,我欠程师妹一次。”

    “大师兄不欠我。”程雪意上前道,“苏长老, 广文道君,你们不用担心我的伤,比起大师兄,我这根本不是算什么,天宫宫主已经给了我养颜丹,回去吃了就能好。大师兄还为我要了藏剑阁手令做补偿,别说坏一半的脸,再坏一半我也心甘情愿。”

    “别胡说。”苏长老立刻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她朝四周拜了拜,然后捕捉到了作为医者的重点,“南音也受伤了?”

    不怪苏长老看不出来,沈南音换过衣裳,整理过自己,除了脸色不好真瞧不出他受了伤。

    程雪意

    立刻道:“大师兄为了救我和圣子自毁琵琶骨,到现在还没疗伤呢,苏长老你最厉害了,快给大师兄看看。”

    她把苏长老拉到沈南音身边,看起来很紧张他的伤。

    但沈南音也知道,他们估计很难回到从前了。

    他倒是没拒绝,苏长老双指并拢点在他肩头,须臾之后脸色难看起来:“还真是!南音,你年纪也不算小了,怎么也跟个十几岁的孩子一样胡闹?琵琶骨何其重要,怎么能说毁就毁?”

    一直没说话的玉不染终于从藏剑阁手令这么大手笔的补偿里走出来了,要知道当初师尊把拥有的手令给了沈南音,他嫉妒得好几年睡不了一个安稳觉。

    他不是不知道钟昔影有手令,可人家是无欲天宫的宫主,有也是给自己弟子的,甚至是自己用了,跟他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他万万没想到,这也能被沈南音搞到手。

    还交给了程雪意这样一个晚辈。

    ……他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脸,不得不说,要是能让他拿到藏剑阁手令,别说毁一半的容,全毁了,治不好,他也愿意啊!

    正感慨着,就听大师兄居然自己毁了琵琶骨,他眼睛一亮,目光如炬地望向沈南音的肩膀,仔细探寻,果然感觉他护体罡风不似乎往日那么稳定。

    “我无碍。”沈南音朝苏长老躬身道谢,“不劳苏长老为我疗伤,此事我自有分寸,不会影响到什么。还请苏长老回去之后,教程师妹如何纳服养颜丹,她此番顿悟进阶,直接筑基,未有雷劫,也请长老替她看看,确保没有异常。”

    时辰不早了,祭坛里的钟昔影早就走了,赵无眠和付萧然仍然守在那里,等沈南音回去。

    付菁华的神魂还需温养,他不能离开太久,理智告诉沈南音立刻回去,可他少有地无法按照理智行事,该道别的时候不道别,该离开的时候不离开。

    “你自有分寸,你能有什么分寸,琵琶骨毁了难道还能恢复……”

    苏长老说到一半忽然顿住,恍然道:“我知道了,我怎么给忘了……如此也确实算是无碍,那你自己要心里有数,雪意的事情我都记下了,这就带她先回去了。”

    “是。劳您跑这一趟,日后若有用得着晚辈之处,长老尽管开口。”

    玉不染吸了一口气,一会看看沈南音一会看看程雪意。

    程雪意不久之前得知了沈南音并未要对付菁华负责,岂不是表示她不必改变任务对象了?

    不过玉不染这条线已经开好了,拿来作为退路也不错。

    沈南音还是太聪明,他的性格虽然好,却也有大弊端,哪怕成功驯服,也不见得事事为她所用,真的会为她众叛亲离。

    玉不染就不一样了,这个人也许会呢?

    她所图甚大,若有出路,是一条都不打算浪费的。

    要好好经营。

    沈南音为她的事许诺替苏长老鞍前马后,这让她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视线不意外地对上,程雪意倏地转开,沈南音却不曾挪开。

    苏长老适时道:“瞧你说的,哪里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就算需要,也无需借着雪意的事情,我喜欢她,帮她是我乐意做的事情,哪怕没这一遭,难道我需要你做什么,你还会推辞吗?”

    沈南音谦逊道:“自然不会。长老有言,南音万死不辞。”

    “好了好了,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里面都着急了,你快回去吧,我也带雪意走了。”

    里面是真的着急了,赵无眠已经走了过来,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

    沈南音背对他,没有表示,苏长老客气地点点头,程雪意懒得看他,玉不染则直接冷冰冰看回去。

    触及玉不染的视线,赵无眠一笑,微微颔首道:“广文道君来了,看样子是已经痊愈了?”

    玉不染阴阳怪气:“本君是痊愈了,但副宫主瞧着可像是病入膏肓了。”

    赵无眠笑容消失,玉不染毫不在意地转身就走,苏长老与程雪意紧跟其后。

    他们离开是乘乾天宗标志性的鹤车,七只仙鹤在前,冰雕玉砌的车在后,车盖四角悬铃,飞起来叮当作响,很是悦耳,莫名让人想起程雪意的铃铛。

    这个等级的鹤车,是只有道君和长老能用的,程雪意完全是蹭车,上去之后十分新奇,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看得玉不染直嫌弃。

    “这有什么好新奇……”

    他那难听话还没出口,程雪意就看了过来,如花笑靥配上那半张脸的伤疤,有些惊悚的美感。

    玉不染定定看她片刻,难听话都咽了回去,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程雪意于是笑得更开心,那伤疤便如展翅飞起的蝶翼,非但不再丑陋,反倒愈加为她增添与众不同的绮丽动人。

    玉不染忽然转开脸,单手握拳掩在唇前,轻轻咳了一声。

    他们之间的眉眼官司,苏长老一点都没发觉,因为她正掀开车帘与沈南音道别。

    程雪意就坐在她身边,从窗外也能看见她,自然也能看见她在朝着哪里笑。

    那笑容如含蜜糖,无比熟悉,沈南音在她脸上看到过很多次。

    只是以前是对他,现在是对着别人。

    以往有示好过的女子换了心仪的对象,甚至与旁人修成正果,沈南音都会由衷地为此感到高兴,送上贺礼祝福。

    只如今心境改变,从前所求皆为过往,所得也全都变成了所失。

    哪怕人人都对他称赞有加,美誉无边,可沈南音清楚地知道,自己也不过只是个凡夫俗子,血肉之躯,他也会有错落,会有得失,会有欲望。

    修道要清心寡欲,他素来克制很好,但好像还是学不到师尊那样,万般不沾身。

    他眼睁睁看着鹤车飞远,在苏长老放下车帘之前,程雪意终于朝外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沈南音虽然面色平静,眼神却有些哀婉,他匆匆转身,与赵无眠进了祭坛。

    祭坛门关上,烟雾四起,程雪意想,就算还要继续走他这条路,也不能急在这一时片刻,等他回宗还有机会。

    如今玉不染就在车上,近距离的比远距离的更要紧。

    静慈法宗一共就这两个亲传弟子,都年纪轻轻修到了道君,是他引以为傲的左膀右臂。

    虽然她不一定是他本人的对手,但若能一举毁掉他的左膀右臂,也能让他很不痛快了。

    想到这些程雪意就高兴,瞧着玉不染的眼神也更热情了一些。

    玉不染果然比沈南音情绪外放,更好明白,她多笑几下,他就有些受不了。

    那嘴巴却也是真的不饶人,分明说完会懊恼后悔,还是情不自禁地讨打。

    “笑什么笑,脸伤成那个样子,不会以为笑得很好看吧,别笑了,用药去!”

    程雪意一顿,不笑了,也不看他了。

    玉不染倒吸一口气,见苏长老拧眉瞪过来,张张嘴想道歉找补,可他就不是沈南音那种果决谦逊的人,道歉?不可能道歉的,错了就错了,大不了悄悄弥补,大张旗鼓的道歉,除非是师尊下令,否则绝不可能。

    这样的性子也多少让程雪意有些意兴阑珊。

    她发现,她果然还是更喜欢沈南音那个类型。

    沈南音——

    她想到苏长老与他对话里的一点,牵住苏长老的手不着痕迹道:“长老,您之前和大师兄说话,提到他琵琶骨的伤,说是确实无碍,不知是怎么回事?”

    鹤车上只有他们三个乾天宗内部的人,看她担心,苏长老也没在祭坛门外那么避讳了。

    “自然是因为有本门至宝在了。”她低声道,“白泽图能起死回生,画骨描魂,化妖渡魔,区区琵琶骨的伤,自然是不在话下。”

    ……

    白泽图。

    五年多了,终于从乾天宗的人口中听到这三个字,程雪意心头之火蹭地高涨。

    她激动地想要问更多,硬生生忍住了,最后只是一脸憧憬道:“白泽图!早就听过

    乾天宗有一先天至宝,是神降所赐,举世无双,若是有它在,那大师兄肯会没事的!”

    言语重点还是关注沈南音的身体,她拿捏的度极好,无论苏长老还是玉不染都没发觉。

    玉不染听她夸赞白泽图,甚至还主动搭话道:“正是如此,动用白泽图,死人都能给你拼好拉回来,莫说他还活得好好的。他肯定是早有这个打算,所以才毫不犹豫地自毁琵琶骨救人,你倒也不必领他什么情。”

    程雪意淡淡地看过去,玉不染立刻闭嘴,转开眼去看别处。

    苏长老笑掩唇瓣,过了一会才轻咳两声说:“好了好了,反正咱们不用担心南音,回去好好安置就行,他总是能打点好一切的,莫说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程雪意默了默,强忍许久,终于还是有些不甘心,第一次触及关键信息,耐不住追了一句:“可大师兄还要三日才回宗,会不会耽搁了治疗……就算有白泽图,他也会多难受几日……”

    要是乾天宗有人送白泽图到无欲天宫给沈南音疗伤,那她是不是能趁机看一眼?

    她不指望这一次就能得手,至少可以先看看。

    然而苏长老却说:“耽误不了的。”

    她语焉不详,说完就开始教她用养颜丹,程雪意几次欲语,最终还是放弃了。

    耽误不了是什么意思呢。

    是说白泽图厉害,不怕三日的等待,还是什么别的意思?

    程雪意眸子暗了暗,心想,三日等待不耽搁,那就等等好了,三日之后,她必得第一时间接到沈南音,才能确保知道他在哪里用白泽图,怎么用,如此好接近探查。

    真是谢天谢地,他没有答应和付菁华成亲,要不然让她为白泽图继续接近他,那实在太倒胃口了,就算为了计划,她也有些接受不了。

    程雪意回宗之后,直入碧水宫,碧水宫的师姐们都不曾对她的脸伤围观议论,张懿师姐还特地送来了自己制的生肌丸,配着养颜丹效用更佳。

    若非身份有异,她是真的很喜欢这里,只是她未来注定要辜负这些真心。

    要是当年……她生在乾天宗,是他们真正的师妹,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纠葛与烦恼了。

    夜色深了,程雪意却睡不着,她算着时间,三日已经到了,沈南音天亮就该回来了。

    ……他天亮会回来吧?他不会等到晚上才回来吧?

    可恶,他俩也没有联系方式,传音符是内门弟子才能在太玄宫领到的东西,她在外门,最多用自己种的灵植来传递一些消息,可这根本不能跟沈南音联系上。

    程雪意实在睡不着,辗转反侧不如快速行动。

    她跑到道场最前,整个碧水宫的人都休息了,灵植都开始睡眠发光了,只有她一个人站在风最大的地方,仰头看着天空,等着那个可能还要很久才能回来的人出现。

    她寻了一块石头坐下,始终仰头看着天空,等待那熟悉的剑光。

    时间久了,身上沾了露水,她也没有挪开过,脖子酸了就揉一揉,硬撑着不肯错过一瞬。

    大约真的是有志者事竟成,她这样有毅力的女人,做什么事情都会成功。

    明明离天亮还很早,不过才半夜,那漆黑的天际上除了繁星点点和皎月之外,真的出现了一道金色的剑光。

    程雪意倏地站起来,瞪大眼睛观察,随着剑光愈来愈近,她准确分辨出,那真的是沈南音。

    他回来了。

    星夜兼程。

    程雪意一身的寒露,激动地往前跑了两步,大声喊:“大师兄!”

    生怕他越过碧水宫,直接回真武道场去。

    沈南音在付菁华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拜别无欲天宫御剑回宗。

    漏夜离开,行色匆匆,任谁都看得出他有要事在身。

    他这个人总是很繁忙,自己身上也还有伤,想尽快回宗无可厚非。

    没人会知道,他心底深处,真正令他这样疲倦劳累也要赶回来的原因是什么。

    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但当他在万籁俱寂之中听到那声呼唤,心如万花绽开,他忽然就什么都明白了。

    沈南音垂眸望去,看见程雪意站在碧水宫道场最前,扬起手大力地朝他挥舞。

    那一刻他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好像什么事情都忘记了,回过神来,人已经来到了她面前。

    “程……”

    师妹二字还没说出来,她就提裙跑到他跟前,像只蝴蝶那样扑进他怀里,激动说道:“你终于回来了!”

    沈南音闭了闭眼,什么绝情泉水,什么移情转变,什么蛛丝马迹、隐隐不安,全都被这一句话抹除得干干净净。

    也许他该更早解释,心中想什么就清楚明白地表达出来,这样便不会让她误会,有她在绝情泉中的毫无异样。

    她那时没有异样是好事,这样就不会觉得疼了,也算歪打正着。

    有些事在那之前甚至连他都搞不明白,遑论一个不过十九岁的年轻姑娘了。

    沈南音双臂抬起,僵了半晌,一点点朝她腰间环绕。

    任何事情有心要做,从当下开始,都不会晚。

    沈南音喉结动了动,眉眼温和,低声说道:“圣女一醒我便马上往回赶,让你等很久吗?”

    第36章 036 他想不出为何程雪意想要他死。……

    “让你等很久吗?”

    夜色之下温温柔柔一句话, 让程雪意不知怎么想到了那个假的沈南音。

    那时她抓着这一根救命稻草,只有在夜里才能看见,强忍着不甘与愠怒伪装乖巧, 百般讨好。

    那些夜晚里冒牌货也常说这句话, 与真正的他比起来,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

    假货说起来有种信马由缰的自负,但因着也是沈南音那张脸, 也不算特别出戏, 她都还算能够欣赏。

    真的就完全不一样了。

    沈南音低着头,他本就没有那些眼高于顶的毛病,此刻更是谦逊到有些卑微。

    哪怕人比她高, 语态却放得很低,程雪意抬头与他对视,甚至有些在俯视他的感觉。

    一点都不会让她不舒服。

    程雪意眨眨眼, 更加往他怀里钻了一些, 她没注意周身, 便不知他那双总是在拥抱时避嫌抬起的双臂,这次在一点点靠过来。

    “大师兄知道我是在等你?”她双眼明亮地问。

    沈南音微微屏息道:“你站在这里,仰头看着我, 唤我下来, 我若不明白你在等我, 便太傻了。”

    程雪意身上露水很重, 可见她等了很久很久。

    沈南音不禁有些自责, 内疚怎么没再快一点赶回来。

    心头微酸得细心为她抚去露水, 那个本来要环住的拥抱因此耽搁了。

    程雪意垂眸看了看他的手,露水沾在他手上,很快便被烘干, 她喃喃道:“大师兄以前就很傻。”

    沈南音无言以对。

    想来想去,他只能说一句:“从前是我对不住你。”

    “从前”二字加上“对不住”这样的致歉,已经代表了一些时差上的改变。

    他觉得以前对不起,那现在就是不想再对不起她。

    程雪意若真心挂在这段关系上,真的怀有感情,一定能捕捉到他的细节变化。

    或者换做平日里,她心思比较澄明的时候也不难发现。

    问题是她现在满眼都是白泽图,根本顾及不到那么多。

    就连这个不断靠近的怀抱,都是为了确认他的伤口情况。

    不太对。

    程雪意忽然目光一凛:“大师兄,你的伤怎么样了?”

    她问这话时手已经探进他的衣襟,哪怕沈南音心里有准备,这举动也着实有些过火。

    他伸手按住她已经探到他肩颈处的手,没了衣物的阻隔,她的手还是那么凉,触及他温暖细致的肌肤,激起他一阵的鸡皮疙瘩。

    看来她回来这几日没有好好修炼,不然体温该有所改变。

    “我已经没事了。”

    沈南音按住她的手到底松开了,她应该冻了很久,这么冷,就当给她暖暖手也不是不行。

    以前绝不能接受的事情,现在单纯是给她暖手,他似乎都适应良好。

    可程雪意突然情绪就不好了。

    她手按在他本该受伤的琵琶骨位置,艰难地重复了他的话:“你没事了?”

    那震惊错愕的语气,好像十分无法接受。

    沈南音微微一怔,目光落在她表情飞速变化的脸上,看到一些她来不及掩饰的怒意。

    生气了?

    为什么?

    程雪意很努力很努力,才把那几乎脱口的质问给压回去。

    也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没让自己的真实情绪暴露出来更多。

    她吸了口气,勉强自己圆了一下不恰当的反应:“大师兄伤得那么重,不过几日没见,就说已经没事了,我是肯定不相信的,你一定是怕我担心,故意骗我的。”

    雪意这话出自真心,她固执地这样以为,如此就还有见到白泽图的可能。

    可沈南音的话将她这微薄的希冀全都毁掉了。

    “程师妹,我不会骗你。”他认真说道,“我是真的已经没事了。”

    程雪意不甘心,她眼睛红红的,咬唇说道:“我不信。”

    她强硬地拉开他的交领,宽敞的道场之上,哪怕是夜色之下无人存在,也实在不是个避人的地方。

    她在这种地方将他一肩的衣裳扒开,沈南音阻拦不了,只得布下结界不被人探知。

    “师妹,这样不妥,这里是碧水宫,苏长老的神识遍布整个道场,你我在此做什么她都知道。”

    程雪意根本听不进去,眼睛定在他完好无损的琵琶骨处,手指几次抚摸,都狠狠压出了红痕,依然没见任何改变。

    刀伤好了,魔气侵染也消失了,他是真的没事了,确实没有撒谎。

    她要真的只是个倾慕他的师妹,那这就是好事。

    但她不是。

    程雪意万念俱灰地望向他的脸,喃喃道:“你怎么好的?”

    哪怕她尽力掩藏,依然暴露了些许真实情绪。

    那一丁点的情绪,让沈南音无端想起祭坛边她那个眼神。

    当时他觉得那是个想要杀了他的眼神。

    他是剑修,对杀意尤其敏锐,从未出过错。

    可他想不出为何程雪意想要他死。

    现在她对他伤好之事如此介怀,他也想不明白。

    他以为她等了他一夜,更深露重,是一种绝对的感情表达。

    可他是否又会错了意?

    那个没能成形的拥抱,好像再也没有了完成的契机。

    “我手下有准,伤得没你以为的那么重,疗伤便也不麻烦。”

    沈南音这样说了一句,眼神微微转开,看着道场边随风摇曳的灵植,眉心紧锁,若有所思。

    程雪意冷静下来,手心全都是汗。

    她哑声说道:“大师兄没事,那就是最好了。”

    不能立刻又欢喜高兴,大悲之后又大喜,得多蠢才不知道她有问题?

    但她也要想法子为自己的异样找补。

    转了个身,她一边往蒲草阁走,一边轻轻道:“那你应该也不需要我帮忙了,我为你做不了什么,这药我就拿回去了。”

    她作势要将什么东西塞回乾坤袋,沈南音跟过来看了一眼,伸手接过去。

    “这是什么?”

    程雪意长睫低垂,轻轻忽扇着说:“我自己制的药,止疼止血有奇效,大师兄肯定是用不上了,还给我吧。”

    她要拿回来,沈南音罕见地没给。

    “我记得这个。你从前说你有特制的止疼药,用了很快就不会疼,就是这个?”

    程雪意恍惚地点点头,这是顺手拿出来当借口的,本不是打算给他,他有白泽图,哪里用得上这些小玩意儿。

    他应该也不会收下。

    刚想到这里,沈南音就谨慎地将药收进了袖口。

    “多谢师妹,药我收下了,这次虽然用不到,但以后总会有机会。”

    程雪意勉强笑了笑:“大师兄说得什么话,我只希望你以后永远用不到它才好。”

    用到了肯定就是受伤了,能是什么好事?她这么说自然是希望他永远不要受伤。

    沈南音微微抿唇,看她还是有些掩不住的失落。

    若说是因为不能为他疗伤才这样,那初衷也是希望他痊愈的话,不至于这么难过。

    程雪意也知道单是这点止疼药是不够的,所以眼神迷茫地落在他身上,小声说了句:“我什么忙都没帮上,叫大师兄下来,大师兄会生气吗?”

    “大师兄这么早赶回来,一定是有要紧事处理,我耽误你这么久,你会生气吗?”

    “这次分开,我还能再见大师兄吗?”

    一连串的问题,越问到最后越小声,神色越发凄楚迷惘起来。

    沈南音定定看她许久,才略有干涩道:“师妹已经筑基,这次内门比选定能拿个好名次,届时你便是我真正的师妹,可以随时见到我。”

    “……即便没有这些,你想见我,我也不会不见你。”

    程雪意双眸缓缓聚焦,凝视他许久才道:“大师兄,很晚了,我先回去了。”

    她匆匆跑走,沈南音没有阻拦,安静地目送她进入蒲草阁。

    看不见人之后,他化光离开碧水宫,脚踩在真武道场的地面上时,还是想不通她为何因为他伤好了那么绝望难过。

    后续的所有解释,程雪意说得仔细认真,沈南音也全都好好听了,但他知道不是因为那些。

    太聪明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在感情这件事上,糊涂些远比太敏锐来得好。

    诸如她不希望他痊愈,或是想杀了他这些念头,虽然一出现就被否认抛开,但它并未消失,还在心底扎了根。

    沈南音走进静室,端坐书案之后,执笔写下在无欲天宫的所见所闻,次日一早还要交给师尊。

    即便星夜兼程赶回来不是为了这个,现在也只能做这个了。

    另一处,水云间中心岛上,鬼市头场市结束之后,所有坊市都消失得干干净净,红楼拱桥尽数摧毁,只留下孤岛一个。

    戴着面具的公子乘船离开,听人禀报道:“公子,睢刀死了。”

    公子微微叹息:“熬了这么久还是死了吗?厚葬吧。”

    他赶去王母山的时候,就知道这人用不了了,他还能挺着赶回来已经很出乎预料。

    最终仍是死去,虽然可惜,却也是应该。

    也不看看他偷袭的人是谁,能活到现在都是沈南音下手轻了。

    不过:“沈南音取了一颗火灵龙的丹呢,给了那个讨人厌的丫头,这俩人的关系,远比我想得更不一般。”

    公子似乎回忆起什么,面露不悦来,他面具下的脸色难看,冷声道:“他日让他们死在同一天,也算是成全他们了。”

    此夜数人难眠,翌日金乌仍然照常升起。

    程雪意在蒲草阁里给玉不染熬药,玉不染可以行动了,去无欲天宫之前就已经见过静慈法宗,将自己为何出事告知师尊后,后从苏长老处听到程雪意的消息,跟着赶了过去。

    他身体还没好全,仍要服药,所以没事的时候,依然留在碧水宫。

    程雪意熬药的姿态仿佛钓鱼,稳定而又耐心,玉不染看了一会,居然被她的平静感染,也跟着安宁起来。

    “你脸上疤痕小了些,看来那养颜丹还是有些用处。”

    他主动搭话,程雪意眼皮都不抬一下。

    想到自己上次口不择言,玉不染也不好发作什么,他抿抿唇,又道:“想来用不了多久,你的疤痕就会全都消失了。”

    他算算日子:“不会耽误参加内门弟子比选。”

    玉不染认真看看她的气息:“你如今有筑基修为,内门弟子最低的门槛就是筑基,若再能在比选中取一个好成绩,想拜一位内门长老为师,也不会是难事。”

    他看看周围:“你想进碧水宫吗?你若想拜苏长老为师,她肯定不会拒绝。”

    碧水宫是个好选择,但如果能进内门,自

    然是离白泽图越近越好。

    白泽图最有可能在哪里呢?当然是宗主。

    程雪意终于看了玉不染一眼:“广文道君是这次比选的负责人,您觉得除了苏长老,还有哪位长老会选徒?”

    她终于理人了,玉不染居然有些受宠若惊。

    他迅速道:“宫明长老吧,他这次可能会收徒,但我觉得还是碧水宫适合你,宫明长老那里压力太大了,他事情比较多,总是东北西跑,也累得慌。”

    听起来是一心为她着想呢。

    程雪意恹恹地收回视线,将熬药的火候调小,似不经意道:“那宗主呢?”

    玉不染一愣,使劲掏了掏耳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程雪意温吞道:“我说静慈法宗。法宗这次会收徒吗?”

    玉不染当即道:“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师尊此生师徒缘分只有我与大师兄两人,不会再有别人了,他都多少年不过问比选的事情了。”

    那种程雪意异想天开不自量力的语气,真是欠揍得不得了。

    程雪意懒洋洋地往药锅里加了点料,又开始不理人。

    玉不染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待喝到极苦的药,也没多么意外,强忍着吞了下去。

    “程师妹,我是诚心实意同你说,修行最忌心比天高,苏长老这里已经是你最好的去处,绝对不辱没了你,你也很喜欢这里不是吗?”

    玉不染认真劝慰:“若你想要拜入师尊门下,我劝你真的早点放弃,免得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知足常乐。”他意有所指,“若因期望太高,过于跳脱,让苏长老对你失望,最后连碧水宫都进不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哭都来不及。”

    程雪意听得烦心:“苏长老有句话说得确实对,广文道君还是躺在那里不会说话的时候讨人喜欢一些。”说完就往外走。

    玉不染愣了愣,起身跟着她走了几步,才想起自己没必要跟着。

    他停在原地,微微蹙眉,见程雪意忽然折返,塞给他几个药丸。

    “我这几日要好好修炼了,恐怕没时间给道君熬药,这药丸道君自己记得按时服用。”

    哪怕心有挂碍,她也没忘记探听消息,恍若无意道:“千万要按时,一顿都不能漏服,否则那叫魔族伤的心肺,借着修月草为药引也很难痊愈。道君近期也别再找机会求着去降灵,不在你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以后少去争取,对你没好处。”

    玉不染对她不设防,有些消息也不算绝密,他也没那么避讳。

    “什么叫不在我能力范围之内?那天便是沈南音自己去了也要吃点苦头,谁能料到以往乖顺不露面的小天魔突然躁动了?我也拼尽全力将他击退重伤了,他也没好果子吃!”

    小天魔。

    程雪意眼神一暗,果然不单是羽浮光伤了他,若是有小天魔出现,那玉不染躺上这么久也能解释了。只是小天魔素来神秘,行踪不定,突然伤人是为什么?会不会与外界作乱的魔族有关?

    还是要找机会去噬心谷内看看才行。

    不想回去,也因为有牵挂的人和魂魄在必须回去一趟。

    程雪意温和下来语气,对玉不染道:“我也是关心道君,道君的能力自不待言。”

    听她这么说,玉不染神色缓和许多,他顿了顿,慢慢说:“我知道了,你也得小心,像上次跟着大师兄出去胡闹的事情,绝对不能再发生了。师尊扶乩算到有祸星出世,大闹天罡,最近会很不太平。”

    静慈法宗扶乩了?

    还算到了祸星出世?

    是谁?

    程雪意往前走了几步,恰好对上一面镜子,看到自己的脸。

    啊。

    不会是她吧?

    小天魔仍在噬心谷内,还被重伤击退,沈南音又断定噬心谷的通道被用过,经无欲天宫这一遭,必然会觉得逃出来的那个魔族就是祸星吧。

    程雪意无情地将镜子拍倒,能成为静慈法宗口中的祸星,她还真是荣幸之至。

    清虚阁内,静慈法宗刚好提到祸星。

    “今年弟子比选的事,就还交给不染去做,你去准备各宗首座聚面,此次必有大批量外人进来,其中可能就有那扰事的祸星,宗内弟子和镇妖塔都要看护好,务必做到滴水不漏。”

    稍顿,看沈南音:“你的伤无碍了吧?”

    沈南音躬身道:“无碍了,师尊不必担忧。”

    “那就好,若扛不住,你知道该用什么,也方便。”

    “弟子明白,尚未到那种程度。”

    静慈法宗点头:“你审慎,自来最让我放心,有你这样的弟子继承乾天宗和我的衣钵,我也算是对先辈有个交代了。”

    他言语间有难掩的倦意,话说得也好像交代后事。

    沈南音头低下来:“师尊守在清虚阁,便如定海神针在此,弟子行事才更稳妥安心,旁人也是看师尊才给弟子面子。”

    静慈法宗笑了笑:“惯会逗我开心。”

    “实话实说。”沈南音神色认真。

    静慈法宗便更高兴了一些。

    “好了,你去安排吧,也记得劳逸结合,好好休息。”

    ……休息。

    沈南音已经不眠不休很久了。

    他恍惚了一下,在静慈法宗要谢客的时候再次开口。

    “师尊。”他躬身行礼,抿唇说道,“弟子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师尊答应。”

    沈南音长这么大,跟在静慈法宗身边百余年,从未请愿过什么。

    是以他现在这样,静慈法宗很是惊讶,也非常有兴趣。

    “怎么。”他立刻道,“想要什么,你尽管说来,为师都可应你。”

    沈南音最有分寸,第一次请愿,定是什么不得不开口之事。

    能让他如此之事,静慈法宗不打算拒绝,再棘手都会试一试。

    沈南音始终弯着腰,他闭了闭眼,终是说了挂心几日的话。

    “这次内门弟子比选,还是请师尊抽空去看看。师尊也知道,弟子这次去无欲天宫,身边跟了一位师妹。程师妹虽在外门,但行事果决,头脑清晰,智慧灵敏。她面对蜃妖临危不惧,开悟剑意,越级进阶,从练气直接筑基,连雷劫都没有。苏长老替她看过,她境界很稳定,可见确实与剑有缘。那日在蜃妖前看她用剑,弟子都被剑意涤荡,若师尊能去见一见,说不定可以……”

    “可以再收个关门弟子。”

    沈南音撩袍跪下,深深一拜。

    第37章 037 “大师兄,我亲亲你吧?”“………

    静慈法宗是知道沈南音无欲天宫一行是带了个外门师妹的。

    因着事情与她相关, 跟去也就跟去了,最后都安然无恙便好。

    他从未多想那女弟子会与沈南音有什么关系,毕竟他看着沈南音长大, 既是师尊, 也算父亲,这孩子的性格和志向是什么他一清二楚。

    也不是没考虑过给他寻一门亲事,但他百余岁了, 身边不管多少女修示好, 从来都只好言拒绝,没有动摇过半分,静慈法宗便再没想过这些事。

    他也很高兴自己最看重的弟子能那么像他, 愿意将一生奉献给宗门,不问世情,不染世俗。

    未曾想到, 有一日他会跪在他面前, 从小到大第一次求他, 去看一看那个师妹的剑法。

    静慈法宗久久没有回答,沈南音也不抬头去揣测观察师尊,只是双手交握, 行了个宗门礼, 再次躬身道:“乾天宗虽优秀弟子众多, 但弟子知道师尊素来是求贤若渴。只要师尊见过程师妹, 看到她的剑法, 就不会惊讶弟子今日的请求。”

    说到这里他才抬起头, 坦坦荡荡道:“弟子不求师尊直接收程师妹为徒,只望师尊愿意抽空去看看比选。师尊甚至都不必现身,远远瞧一眼, 便知弟子今日为何如此。”

    是这样吗。

    静慈法宗稍稍回神,如此说来,不是因为私情才来请愿?

    “……她若天赋真的这样让你肯定,缘何会待在外门?”

    沈南音顿了顿道:“程师妹先天灵根驳杂,胜在悟性极高,与剑有缘。她和蜃妖斗法时,只看弟子使了一遍冰心剑诀的入门招式,便一招不错,剑意浩瀚地用了出来。剑修最难便是修出自己的剑意,程

    师妹握剑便生了剑意,比弟子更快。她的灵根现也因为得了一颗灵龙丹涤净了,是纯粹的火灵根。”

    “灵龙?她在何处见到灵龙?怎么得的丹?”

    静慈法宗忽然有些激动,眉目一凛,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沈南音如实道:“在云梦峡后的王母山,弟子与她一同寻到一只火灵龙。”

    “王母山。”静慈法宗微微失神,半晌,他坐回椅子上,慢慢说道,“那是你师叔的闭关之所。”

    沈南音安静应是,耐心等待良久,才得静慈法宗再次开口。

    “你不是为私情求我收她为徒,是她真的有天赋能得你认可,如此甚好。”他徐徐道,“南音,你要记得,你是未来的乾天宗掌门,这意味着他日修界首座的位置也是你的,你不是不能有私心,但要知道私心与大义之前,该如何选择才是正确的。”

    小小的私心不是什么问题,谁人又能做到毫无私心呢?

    静慈法宗也不能,或许只有佛修可以。

    但当私心与大义相悖的时候,他们都要知道该怎么选才是对的。

    沈南音抬眸与静慈法宗对视,似乎在师尊眼里看到了无限哀婉。

    “……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去吧。”法宗声音忽然苍老了许多,喃喃道,“为师会去看一看这届弟子比选,你无需告知我那女弟子的名讳,全看她有没有本事脱颖而出,让为师看得见她。”

    可以让师尊答应到这种程度已经十分难得了,沈南音恭敬一拜,退出清虚阁。

    穿过长长的走廊,与行礼的晚辈们一一见礼后,沈南音来到清虚阁最高也最清净的位置。

    他站在这里,垂眼望着廊下云卷云舒,日照金山。

    私心。

    连师尊都看出他有私心了。

    以后会有更多人看见的。

    看见就看见了,他也没想瞒着谁,瞒也瞒不住。

    只愿该看见的人也能看见。

    正在碧水宫潜心修炼的程雪意,完全不知道沈南音做了什么。

    内门弟子比选在即,失了这次接触白泽图的机会,就得更加抓住进入内门,尤其是挤进静慈法宗身边的机会。

    静慈法宗很多年不关心弟子比选,那成为他的入室弟子确实很有难度。

    若如此,只能退而求其次,选离清虚阁最近的其他道场。

    细细算来,好像除了沈南音和玉不染的道场,都离清虚阁比较远。

    难不成要她去做这两人的弟子?

    这不是差了辈分吗,她是不在意这些的,可修界的人在意。

    碧水宫的后山风景优美,灵力蓬勃,非常适合修炼。程雪意坐在万花丛中,忽感身后有脚步声,她以为是来采药的师姐,笑着回头想打招呼,却看见长身玉立的沈南音。

    日落的光斜斜照在他身上,衬得他光华逼人,耀眼夺目,程雪意情不自禁地微微眯眼。

    “大师兄。”

    她从花丛里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主动打招呼。

    上次称得上是不欢而散,这几日两人不曾见面,也不知沈南音会怎么想她那夜的破绽。

    他独自来到这个地方,肯定不是巧遇,是特别过来寻她的。

    想说点什么呢,程雪意歪头望着他,却看到他怔怔站在那,久久未语。

    沈南音自觉他此刻说不出话来是很正常的事。

    任何人见了眼前这一幕都会失去言语的能力。

    无边无际的花海里面,明眸皓齿的姑娘微微偏头,顾盼流转,带着无邪却又高调,近乎不可一世的神采,比无边花田更加美丽。

    鸟鸣鹤声不绝于耳,沈南音往前走了几步,脚踩在柔软的花泥上,心也和这花泥一样柔软一片。

    “大师兄,你怎么不说话?”

    他一直不吭声,倒是让程雪意心里怪没底的。

    她可以见招拆招,但你不出招是个什么意思?

    “你别老看着我,你说句话呀,大师兄到碧水宫后山来,不会是有什么公干吧?”

    看她不断眨眼,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沈南音忽然笑了一下。

    这笑让程雪意微微失神,茫然盯着他弯起的唇角,他红润丰盈的唇潮湿柔软,她知道那口感如何。

    沈南音唇瓣开合,道明心意:“不是公干。手中事务忙完了,看天色还不算晚,想来看看你。”

    “……”

    这话说得太直白,程雪意终于捕捉到了那夜她忽略的东西。

    她嘴唇动了动,还没想好怎么回应最完美,沈南音便忽然侧开脸去,耳尖有些泛红道:“……来看看你,可有认真修炼。”

    这么一补充,那暧昧的味道就散了不少。

    可他百忙之中来到这里,只为看她有没有好好修炼,也是一种难得了。

    程雪意终于开口,轻轻说道:“那大师兄看到了吗?”

    “看到了。”沈南音望过来,低声道,“师妹很努力,你做得很好。”

    程雪意舔了舔嘴唇,莫名的口干舌燥,不太想和他眼神接触。

    两人默契地又都别开了眼,气氛变得尴尬紧张。

    不知过了多久,沈南音再次道:“程师妹,你要好好用功,弟子比选的时候我也会去。”

    程雪意一顿:“不是二师兄负责这次比选吗?大师兄也会去?”

    “我去帮忙,以防有什么意外。”沈南音斟酌了一下,还是不打算透露师尊要去看的消息,不想给她太大压力,只督促说,“你要拼尽全力,让所有人都看到你。”

    沈南音从来不说废话,他的每一句话都有深意,涉及各个方面。

    程雪意仔细思考他这个“让所有人都看到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想让她高调一些?无需他多言,她也会那么做的,入门比选就这一次,能拜到谁做师尊,关系到以后和白泽图的距离,她肯定会竭尽所能。

    可沈南音特别叮嘱这些,也有些不合常理,他是个不会多管闲事且淡泊名利的人,突然督促她要让所有人看到,怎么不算一种争名逐利呢?

    又或者——

    “大师兄。”程雪意脑中灵光一闪,“比选那日,有很重要的人要去看吗?”

    沈南音哑口无言。

    他不想透露,给她压力,可她只通过三言两语就猜得七七八八。

    “看来是了。”

    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说对了。

    整个乾天宗,还有谁要去看比选,是能让沈南音如此特别交代的?

    只有一个人。

    “静慈法宗要去看比选?他今年有意收徒??”

    程雪意激动上前,手不自觉抓住他的衣袖,踮起脚尖靠近他的脸,不放过他任何的表情变化。

    她都全猜出来了,也没必要再隐瞒。

    沈南音点头道:“好好表现,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要抓住。”

    程雪意高兴地直接跳了起来。

    “真的啊!”

    饶是猜出来了也不敢置信,控制不住兴奋的心情,直接蹦到了他身上。

    “大师兄,你不是骗我的吧!”

    她满脸的惊喜,沈南音温和地看着她,毫不犹豫地给出她需要的肯定:“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无论任何事,沈南音都不曾欺骗过她。

    这回应让程雪意兴奋减轻不少,因为她想到自己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欺骗这个人。

    她张张口,忽然意识到,今日沈南音过来,恐怕就是特意嘱咐这件事。

    他不见得想直白透露,若她猜不到,也就这么过去了。

    静慈法宗这么多年不关心弟子比选,玉不染更是直言法宗师徒缘分只他和沈南音两人,那这次比选又有何处特别,值得他来这一趟?

    也许特别的不是比选,是身边在关注比选的人。

    是沈南音。

    程雪意缓缓靠在他怀里,他没推开她,也没有后退。

    她双臂缓缓收紧,环住他的脖颈,看他垂下来的目光,声音微哑道:“是大师兄请求法宗去看的,对吗?”

    沈南音解释道:“程师妹不必因此有什么压力,我只是例行禀报师妹在降服蜃妖时的表现,选择

    要去看比选是师尊自己的决定,若师尊不感兴趣,不愿意,我说再多也是无用的。”

    言词之间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不愿担一分好处,但现实就是,若无他从中斡旋,静慈法宗繁忙无比,弟子比选那日可能还涉及到与各仙宗宗主聚面,他哪里抽得出空去看?

    沈南音眼底皆是干净坦诚的情意,他已经不再隐藏这些,显然完全面对。

    程雪意却无法从其中感受到什么成就感。

    好像在这一刻,她透过这双温柔的眼睛,看到了它未来的破碎与凄楚。

    她突然意兴阑珊。

    做人做魔其实都一样,要么行善,要么作恶,最怕不好不坏,不上不下,好得不纯粹,坏得不彻底。

    手不自觉抚上他的下巴,顺势爬上脸颊,摩挲他温暖光滑的肌肤。

    修仙就是好,人都不会老的,沈南音一直是他二十几岁的模样,他明明很早就筑基,却未选择在少年时驻颜,停留在青年时期,程雪意将脚尖踮得更高些,长睫翕动,一点点靠近。

    “无论如何,大师兄还是为我煞费苦心。”

    有朝一日,他若知晓了自己如何帮敌人靠近本门至宝,该多痛苦啊?

    实在想象不到眼前这个人痛哭流涕是什么样子。

    会不会他伤心难过万念俱灰的时候,也是平平静静的样子?

    程雪意眼眶泛起热意,不是不能为将来的抱歉给予此刻的他一些怜爱。

    “大师兄,我亲亲你吧?”

    她喉头发涩,礼貌询问。换做从前,想亲就亲了,哪里还会询问。沈南音这种人,问了也是白问,他肯定会拒绝,程雪意做好了给他点尊重但不会太多的准备,呼吸逼近他的唇齿。

    在即将唇瓣相贴之前,沈南音眼睫颤动,呼吸凌乱,低声说了一个字。

    “……好。”

    第38章 038 现在有多喜欢,将来就会有多痛……

    总是沉稳的心跳无端快速起来, 跟呼吸一样杂乱无章。

    四肢百骸都随着她的靠近紧张麻痹,即便如此,沈南音的眼睛依然很专注地定在程雪意脸上。

    他想看着, 清清楚楚看着, 看她是怎么亲他的。

    亲他那一刻是不是真的带着感情,心甘情愿的。

    是不是……想要杀他的。

    但他没能看见。

    程雪意手上拿了什么,蒙住了他的眼睛。

    属于她身上独特的香气充斥在鼻息间, 沈南音忽然有些窒息感、

    双腿本能地想要逃开, 那种可能真的会死在她手中的危机感让他身体紧绷。

    剑修还是对危机太敏锐了,他不懂这些没由来的感知是为何,直到雪意另一手落在他肩上, 轻轻地摩挲安抚。

    “大师兄,别怕,这里没有别人。”

    她的呼吸与体温相比, 着实炙热了一些, 沈南音睁开眼睛, 却因为遮挡看不到任何。

    人在失去视觉的时候,其他感觉就会变得异常敏锐。

    沈南音紧绷的肩颈被她温柔的抚摸一点点安抚,他稍稍松懈一些, 低声问:“这是什么。”

    在问蒙眼的东西。

    程雪意忽然笑了:“感觉不出来吗?布料应该很熟悉吧?”

    确实有些熟悉感, 那是——

    “是你的帕子。”程雪意低声说, “你上次给我擦血弄脏了, 我本来打算扔了, 但因为是你的东西, 实在舍不得,所以洗干净之后,一直带在身上。”

    “它都染上我的味道了, 你能闻到吗,大师兄?”

    能。何止能闻到,他甚至觉得自己血脉之中都已经全是这个味道了。

    他说不出这香气具体是什么,但他有那么一种感觉,明明乾天宗四季如春,他却仿佛置身冬日,四周无边雪意。

    明明那个吻还没到,他便好像已经被吞噬了全部。

    这感觉说不上好。

    沈南音是个自制力很强,善于忍耐,并且精于忍耐的人。

    他习惯将自己的一切完美掌控,不太喜欢超出控制范围的反应。

    这让他又一次忍不住想退,程雪意那个“磨磨蹭蹭”的吻终于在此刻落了下来。

    她轻点脚尖,闭着眼睛,吻住了他的唇。

    他们不是第一次接吻。

    但在这之前那些都算不上真正的亲吻,顶多算是撕咬和报复。

    沈南音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他对于男女之事的所有概念都来自于眼前这个人。

    他本能地屏住呼吸,双唇动都不敢动一下,生怕多动一下会让她觉得被冒犯。

    她只说要亲一亲,没说要更多,更多的他也不知该怎么做,所以不能发生。

    最好不要发生更多了,这对他也是件好事。

    仅仅唇瓣相贴已经让他这样神思不属,难以想象真的耳鬓厮磨会是什么情形。

    忽然,沈南音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随后蒙眼的帕子不见踪影,他终于看见了亲吻他的人。

    程雪意昳丽的双眼近在咫尺,那双可以轻易撩人心弦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他,眼底清澈的情意与他的倒影相应程辉。

    沈南音忽然放开了呼吸,那一直游移不定的手重重按在她后腰,他们相识至今,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拥抱。

    碧水宫后山很美,尤其是夜景,灵光点点更胜夜空,程雪意来这里修炼,除了这里灵气充裕外,便是因为景色好。

    景色好心情就会好一些,修炼起来事半功倍。

    但所有美好的景色都比不上眼前这个人。

    哪怕被沈南音紧紧抱住,她也没有闭上眼睛,反而更加专注去看这个人。

    这么近,除了眼睛其实也看不见别的,但只要看到眼睛就足够了。

    爱便是时刻眼中有你。

    那沈南音爱她吗?

    不知道。

    但肯定是喜欢的。

    他这样的人,若不是喜欢了谁,岂会接受亲吻,接受拥抱,接受沉迷。

    现在有多喜欢,将来就会有多痛苦。

    欺骗了他那么多,倒也不是不能给一些本真。

    程雪意阖了阖眼,微微退开一些道:“大师兄,亲一个姑娘的时候,不能只是这样贴着。你抱着她没有用,你要这样——”

    在他茫然到几乎有些无措的注视中,程雪意再次吻住他的唇,舔舐他的唇瓣,撬开他的唇齿,一点点与他舌尖缠绕,清楚地看到他眼底的错愕与惊骇。

    完全被颠覆认知的样子。

    她忍不住笑了,尝试用牙齿咬了咬他,沈南音呼吸越发凌乱,在她放肆而为之中始终压抑着作为男性的本能,哪怕很想强势起来,却因为习惯了克制礼貌而止步不前。

    他太温柔了。

    程雪意与他呼吸交缠,唇舌相依,模模糊糊道:“大师兄,我可以的,我情愿的,你可以不用压抑……”

    许可下达的刹那间,雪意闻到了浓郁的菡萏香。

    那一直克制隐忍,绒团塑成般的人猛地强势起来。

    勒紧的双臂让她几乎不能呼吸,唇齿间稀薄的气息被尽数夺走,他不愧是静慈法宗的得意弟子,学什么都那样快,一个吻很快在她的教导下举一反三,掌握得炉火纯青。

    程雪意如坠深海,几乎溺死在他的吻里。

    清风吹过面颊,带起一阵凉意,这个热切深刻的吻并没持续多久便戛然而止。

    沈南音忽然将她拉到身后全部挡住,独自面对一个方向。

    程雪意从欲念之中醒来,意识到他们恐怕是被人发现了。

    那么,是谁呢,沈南音会怎么做呢?

    隐瞒,逃避,解释,反正他总不会选择灭口。

    “师弟。”

    沈南音主动开口道破对方身份,这让程雪意不得不愣住。

    啊,玉不染?

    怎么是他?

    那可糟糕了,这可是她的二号啊。

    她忍不住露出身形,于是看见花丛入口处,玉不染一身青色锦衫,面无表情地望着这边。

    “大师兄。”

    沈南音都开口了,他也不得不开口,言语里有些僵凝与勉强道:“我若要问你们在干什么,会不会显得太蠢了。”

    沈南音抓住程雪意的手,侧目朝她投来安心的眼神,可程雪意心有别意,很难安心。

    整个乾天宗谁人不知,玉不染和沈南音关系不好,总是与他作对。

    这次内门弟子比选是玉不染负责,这个紧要关头暴露她和沈南音有染,玉不

    染使绊子怎么办?

    就算不留这条后路,也不能让他成为绊脚石。

    程雪意主动走出来,想着遍地灵植,也不是不能找借口解释一下方才的事情。

    编造一个灵植迷幻人心,她和沈南音是失去理智才那样的倒也不是不可信。

    可在她开口之前,沈南音已经给了回答。

    “事实便如你看见的那样。”他平静无波道,“我与程师妹,男未婚,女未嫁,如何都不算过分。”

    ……这是什么意思。

    直接承认了吗?

    程雪意错愕地望向他。

    她想过他很多种反应,唯独没想过他会自然而然地认下来。

    沈南音考虑得甚至还很周全,显然不是一时兴起,是百般思虑过后,早就做好的决定。

    他很快就接着说:“哪怕今日师弟没撞见,也很快会知晓这些。我与程师妹情投意合,想要在一起,这样的事情,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

    玉不染脸色更难看了。

    程雪意一看就知,他和自己一样没料到沈南音轻轻松松就认了下来。

    一个常年不近女色,清心寡欲的人,毫无预兆地被撞见和女子亲热,还一口应下与之关系,实在有些出乎预料,让人难以接受。

    更有一股别的怒火萦绕玉不染心头。

    他心绪难言,只能用刻薄的言语来强撑:“是了,我早该看出来的,那日在蒲草阁你们之间相处便有些微妙,只那时我口不能言,身不能动,视角不全,你们也没放肆到当着我面的程度。”

    玉不染越回想越觉得可笑,他明明有察觉,却因为沈南音是个对谁都尽心尽力能帮则帮的人——至少看起来是,以至于他后面没太深想。

    哪怕深想了,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他也不会觉得大师兄真会动凡心。

    那么多年了,他拒绝了那么多人,连无欲天宫的圣女都不屑一顾,一个程雪意,出挑在哪里?

    视线落在探头的雪意身上,玉不染忽然心口发堵。

    “大师兄。”他语气更加不善,“我可记得你自小就跪在先祖前辈的牌位前,发愿要和师尊一样,把所有都献给乾天宗的。你现在这又是唱哪一出?”

    他看看程雪意,意有所指道:“你若是想要与人谈一场就作罢,还是不要太高调得好,事后众人不会对你指指点点,却会对旁人围观评判。”

    这是公道话,但前提是沈南音真的只是想逢场作戏,玩闹一场。

    而他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发愿时,是真心实意。”沈南音握紧了程雪意的手,“如今违背当年心愿,是我错估未来,年少轻狂,道貌岸然。”

    ……他说自己年少轻狂,道貌岸然。

    程雪意怔怔地看他一眼。

    玉不染也愣住了。

    “我坚持过,尝试过,但发现不行,于是妥协,选择面对自己的内心。”沈南音坦诚道,“师弟,我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血肉之躯,没能真正做到不问世情,坚守到老,及不上师尊,深觉惭愧,却不后悔。”

    不悔么。

    程雪意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终于想要说点什么。

    她用力将他拉过来一点,轻声道:“和无关的人说这么多做什么,我们的事,要如何都是我们两个人的问题,没必要给别人解释那么多。”

    沈南音闻言一顿,低声说:“我不希望你误会。”

    误会什么呢?自然是误会玉不染提到的只是“谈一场作罢”。

    他拒绝了她那么多次,坚持了那么久,守望之中,终是破防,怎么可能只是打算谈一场作罢。

    “我今日既与师妹……便绝不辜负。只要师妹乐意点头,我便会去求师尊,请他为你我二人定下婚约。”

    只要她点头,他就会和她成亲。

    玉不染什么都不想说了,他脑子很乱,不知乱在哪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席卷了他,他时悲时喜,为不让其他人看出他的狼狈,只能立刻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程雪意长舒一口气,总觉得会被一起恨上。

    本来能走的路就少,现在还断了这一条,不过好在眼前这条是最通达机会最大的。

    程雪意将目光拉回到沈南音身上,天际边泛起了浅淡的白,明明感觉没过多久,天居然都快要亮了吗?

    天亮了,大家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自然也该暂时分别。

    他们毕竟还没真的拜在同一个师尊门下,还是不能朝夕相处。

    只是分别之前,程雪意还有一件事要确定。

    “大师兄要娶我?”她喃喃说道,“只要我点头,就去请法宗定亲吗?”

    沈南音毫不犹豫地颔首。

    在他心目中,两人做过接吻这样的事情,已经是非常亲密的接触了。

    之前因为彼此未曾确定心意,每次接触都事出有因,代表不了什么,但这次不一样。

    意义已经完全不同了。

    “但我还不想那么快成亲。”程雪意浅笑着说,“我还年轻得很,还没进内门,身上还有很多事情,我和大师兄的关系若现在公之于众,免不得给我们彼此带来麻烦。尤其是内门比选上,可能不会人人都那么想,但绝对会有人觉得,我是走了大师兄的后门才被选中。”

    “其实我也不介意被人议论,法宗会去看比选,也确实是因为大师兄替我请求,我领大师兄的情,不在乎旁人怎么看。但我不希望影响到大师兄。”

    “大师兄光风霁月,是最不容染指玷污的存在,我不希望因为我给大师兄带来污言秽语和指责。”

    沈南音想说什么,程雪意直接按住了他的唇。

    “大师兄甚至还会参与内门比选,哪怕只是防备出什么意外,做一个庇护,依然会有人觉得你应该避嫌。我和你的关系会给你带来麻烦,我想法宗也不希望你前脚才为我请愿,后脚就又要和我成亲。”

    “时间还很长。”程雪意定定道,“我们慢慢来。”

    对于一个真正的乾天宗师妹来说,他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对以一个姑娘来讲,他也会是个很好很好的夫君。

    但她不是单纯的师妹,也不是单纯的姑娘。

    程雪意和沈南音分开的时候,走出很远,还记得他当时那个眼神。

    清冽干净,一望到底,全无隐藏。

    坦诚得让她都开始心疼了。

    所以还是不要成亲了吧。

    虽然成亲对计划有益,事后说不定还能让静慈法宗也跟着丢脸痛苦,可还是不要了。

    反正他已经是她的笼中鸟,网中鱼,只待火候到了上锅烹饪,何须再多一道枷锁。

    就让他暂时在鸟笼和渔网里苟延残喘片刻,仍然鲜活一阵子吧。

    事后他会感谢她今日没有做到绝处的,给他无可翻身之地的。

    这日之后,整个乾天宗都开始为内门比选忙碌。

    程雪意日日专心修炼,时不时还要回太玄宫指点一下阿青,忙得脚不沾地,自然也没时间与沈南音见面。

    沈南音也没有再主动出现过,各仙宗首座已经陆续到达,他既得招待,也得试探,可比她这个外门弟子忙得多。

    也不知他们最终会商量出个什么定论,关于祸星和始作俑者,有沈南音在,因着他之前分析比较客观,应该不会任由其他人把这些锅都背在她身上。

    程雪意身怀藏剑阁手令,这件事只有苏长老,沈南音,静慈法宗和玉不染知道。玉不染不是个口风紧的,她现在在他那里怕是已经打上沈南音的标签,是敌人的位置了,应该也不会给她保密。她已经做好被骚扰甚至被觊觎的准备,但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任何人听到风声。

    玉不染照常来碧水宫换药用药,来时神色态度也不见什么改变。

    冷淡有,却也没有什么对着沈南音时的挤兑和阴阳。

    程雪意新奇地观察他,他被看得心烦,恰好周围谁也没有,忍耐几日的话终究还是说出来了。

    “程雪意。”

    他连名带姓地叫她,拧眉说道:“你和大师兄的事,怎么到今日还没人知道?那夜他不是说很快就会……”

    “是我不想。”程雪意打断他,“大师兄那样的人若有了心仪之人,必然引起轩然大波,我不希望在内门比选的节骨眼上被过多关注,也不想进内门的事给大师兄惹来麻烦。”

    麻烦。

    要说的就是这个麻烦。

    “师尊前几日告诉我,内门比选那日他会去,让我早做安排。”玉不染紧握着拳,定定望着帮他熬药的姑娘,,“不久之前你才问过我师尊会不会再收徒,我否决了你,但大师兄帮了你,是不是?”

    “他为你做到这种地步,程师妹,魅力真大啊。”

    玉不染目光徐徐划过她的脸庞,意味深长地吐出一句感慨。

    ……来者不善呐。

    玉不染这个人和沈南音可不一样,没那么君子正派,现在也不知怎么想她的。

    但都不重要。

    程雪意轻轻摇曳手中的蒲扇,那本是来控制熬药的火候,不是什么女子专用的扇子,可她摇在手中,比团扇羽扇更要灵动迷人,朴素的扇面对比她漂亮的脸,更显出一种嚣张跋扈的艳丽来。

    她挑眉道:“一个人是否有魅力,自己说了不算,要看旁人怎么觉得。”

    “二师兄既然这么说了,那我想问问二师兄。

    “你觉得我魅力大吗?”

    她轻轻呵出一口气,让玉不染想起还躺在病榻上时,眼前拴着个铃铛,他几次吹动铃铛寻她,为她的安危牵肠挂肚。

    她问题的答案,已在她飘来的馨香气息之中。

    第39章 039 “他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你。”(……

    玉不染直接从藤椅上跳了起来。

    “程雪意, 你别太过分了!”

    他洒满了星星的眼睛震惊地望着她:“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你既已有了心上人,怎可还对旁人如此,如此……”

    “如此什么?”程雪意无辜至极道, “我被煎药的火烤热了, 扇扇风而已,怎么着二师兄了?”

    她跟着站起来,灰扑扑的衣裳上是最动人心魄的容颜。

    “二师兄怎么好像灵兽院里的狐鸡叫人踩了尾巴一样, 跳得那么高?”

    玉不染指着她说不出一个字来, 程雪意恍然:“哦,二师兄可能不知道什么是狐鸡,狐鸡是比较低阶的灵兽, 之所以能被灵兽院收录,是因为它实在生得好看,一身白色羽毛, 纤尘不染。”

    纤尘不染……玉不染想到自己的名字, 脸都气红了。

    “程雪意, 你可真是巧舌如簧,能把黑得说成白的。”他咬唇道,“你方才明明就是朝我抛媚眼了, 我才这样大反应。”

    “那也是因为你说我魅力大我才试试, 现在看来, 还真是很大啊。”

    程雪意摇着蒲扇, 一脸认真地感慨。

    这让玉不染面色更红, 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你跟大师兄在一起的时候, 肯定不是这个样子。”玉不染坐回藤椅上,双手扶着膝盖,至今还没离开的原因, 是程雪意给他的药还没熬好。

    ——明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

    程雪意见他坐下,也跟着坐下来了,扇了扇灶上的火,温和说道:“二师兄想多了,我和大师兄在一块儿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她瞟了他一眼,意有所指:“一视同仁的哦~”

    “一视同仁?”玉不染看过来,抿唇道,“对自己的心上人和我一视同仁?”

    程雪意自在地点头:“是啊,我在你们面前,都没怎么特别伪装过。”

    刚入宗门那几年,为了能进太玄宫,为了得到所有人的好印象,她才是真的逆来顺受,日日伪装。

    反倒是和真正的沈南音相识之后,因为阴差阳错认错人,逐渐暴露了自己的内里。

    虽然还是藏着了一点,但已经比从前好许多了。

    玉不染沉默许久,在程雪意开始倒药的时候,忽然道:“对我和他一视同仁,不觉得对他太不公平吗。”

    程雪意动作顿了顿,笑着说:“乾天宗内,乃至整个修界,谁不知道二师兄和大师兄整日针锋相对,对他的未来宗主之位虎视眈眈?没想到有一日,我居然会从二师兄口中听到为大师兄抱不平的话,原来二师兄只是嘴上不饶人,心里其实偷偷敬慕关心着大师兄呢?”

    “别恶心我好吗?”玉不染拧眉看来,“与他何干?我今日废话这么多,不过是不想你——”

    说到这里又顿住,看起来十分憋屈。

    “不想我什么?”程雪意倒好了药,手指轻抚药碗边缘,“有些烫,凉一凉再喝。”

    说完就摇着扇子,帮他吹汤药。

    黑乎乎的汤药散发着淡淡的橘香,一点都不难闻,想来喝着也会很适口。

    玉不染长睫颤动,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抓住了衣袂。

    “程师妹,我受伤之后躺在碧水宫,除你之外,无人对我手下留情。我领你的好意,便不想你太沉溺于大师兄这个人,你会很受伤。”

    他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道:“你和大师兄才接触多久?我可是从小和他一起长大,远比你了解这个人。一直以来,大师兄都是被师尊以未来宗主的标准培养的,他骨子里和师尊就很像。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在他们这样的人眼中,没有什么是比宗门更重要的,他可能真的喜欢你,但不会无条件。一旦你触及他真正的底线,就会被立刻提醒你的僭越。”

    稍稍一顿,玉不染眼神更冷肃了些:“换一种说法,就算他真的无条件喜爱你,那更是一件坏事,你们绝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

    程雪意扇风的手没有半点停顿,单手撑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哦?怎么讲?”

    玉不染快速道:“师尊虽然没有明面上说过不允许座下弟子成婚,但你真和他走到师尊座前,让师尊看到他对你的感情,得到的大约不是成全,而是反对。”

    “师尊讨厌不稳定因素,是以这些年宗门内的大小事务从不要我插手,他觉得大师兄最稳妥,就事事要他去做,我从来没有接触核心宗务的机会。”

    “程师妹能让大师兄对你无条件喜爱,这对师尊来说是件很可怕的事。”

    “程师妹觉得,若师尊要你和大师兄分开,大师兄会怎么选?”

    “他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你。”玉不染说得极其坚定。

    程雪意终于不扇风了,她慢条斯理地端起药碗递给他。

    玉不染愣了愣,伸手接过来,低头喝药,果然,药汁淌进口中,是清甜适口的。

    他大口喝完,唇边有些残留,正要自己动手擦掉,眼前递来一条水蓝色的帕子,帕子角落绣着漂亮的贝壳,就和程雪意发扣上的一样。

    玉不染胸闷了一下,手不自觉接了过来,却很难真的用它来擦嘴角。

    这么干净漂亮的帕子,怎么可以弄脏。

    他最后只是攥在手里。

    “没想到二师兄这么关心我。”程雪意淡淡地看了一眼他的动作,“起先你阴阳我魅力真大,我还以为你是来兴师问罪,觉得我在你这里没得手,就特意去寻大师兄献媚,谋一个入法宗座下的机会呢。”

    玉不染攥紧了她的帕子,匪夷所思道:“我怎么会那么想?都跟你说了我很了解大师兄,这种事你直接开口,他肯定会拒绝,除非他自己愿意,不用你说他都会去做——”

    稍顿,他拉着个脸:“所以是他自己主动去做的,对不对?”

    程雪意笑着点头。

    所以她才在那么美丽的地方,和沈南音那样亲密地纠缠。

    玉不染耳边回荡着程雪意问起他关于师尊收徒的问题时,他那理所应当劝她放弃的态度,当真是和大师兄完全两个极端。

    ……他向

    来比他更会讨人欢心。

    在师尊面前是,在眼前这个人面前也是。

    玉不染站起来,语气僵硬道:“药喝完了,我也该走了,总之,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你照顾我一阵子,比旁人有心,我言尽于此,你自己要有分寸。”

    他转身想走,程雪意却在此刻说:“我对二师兄的照顾,值得二师兄为我这样考虑,但大师兄为二师兄夺修月草,为二师兄多次善后,依然只能得到针对。其实我很好奇,二师兄为何那么讨厌大师兄?”

    “就只是因为他让别人都看不见你的存在吗?”

    玉不染倏地回眸,一字一顿道:“讨厌?不,程师妹说错了,我不是讨厌他。”

    “我恨他。”

    玉不染咬牙说了三个字就匆匆离开,并不透露内里原因。

    程雪意真的有点好奇他们之间的渊源,但既然人走了,那就算了,她忙得很,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都是拿来打发时间的。

    玉不染说了那么多,是不是好心都无所谓,反正她也从来没想过真的和沈南音公开,她只要拿到白泽图就行了。

    应付他这么久,她都困了,天晓得她硬撑着和他搭话,都是为了这人可以别公报私仇,在内门比选上为难她。

    确保他不会那么做之后,她一身轻松,劳累几日,实在困倦,便靠着身边的病榻小憩片刻。

    本打算只歇息片刻就去修炼,筑基对她来说远远不够,她得赶紧再转化一点力量出来,至少要到金丹才能让静慈法宗对她刮目相看,收入门中。

    可她真的太累了,殚精竭虑,枕戈待旦,蒲草阁太安全,太温暖,她这一靠,居然沉沉睡了过去。

    散在身侧的发辫因为身子无意识地倾斜,越发靠近煎药的炉火。

    在发尾快要被火燎到的时候,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及时将火熄灭,轻轻捧住她的发辫,将它妥帖地放在了她胸前。

    绣着鹤吞日月暗纹的雪白衣袂微微叠起,是沈南音蹲在了程雪意身边。

    他动作很轻,程雪意睡得熟,没有发现。

    看了看蒲草阁里现下无人,沈南音便没有起身,顺势靠在了她身边。

    他抬手为她抚过额前碎发,看着她睡着之后异常乖巧柔软的眉眼,拂开碎发的手便舍不得离开,情不自禁地落在她额角。

    她身上的确没以前那么冷了,蒲草阁温暖如春,她在里面穿夏衫也不冷,靠着炉火睡着,额头甚至微微出汗。

    沈南音并拢双指,为她将汗珠抹去,眼睛在她脸上看啊看,看着看着,忽然叹了口气。

    从前觉得他们道不同,不相合,如何都不该走到一起。

    现在想着的却是,纵然有一日他们真的遇到不同的分岔口,背道而驰,他也会越海跨山,寻一条路和她走到一个终点。

    人心或许就是如此。

    从前他不懂为何有人要修无情道法,现在好像有些明白了。

    人若无情,便不会有被这些变换多端,都不像自己了的困扰。

    难得抽出时间来看她,她在休息,这样静静相处片刻,见她睡意沉,沈南音也不想打扰,他时间差不多了,也得走了。

    本想留下外衫给她盖上,但蒲草阁并不冷,她都出汗了,何必多此一举。

    最后沈南音什么都没做,安静离开了,来去无痕,程雪意醒来完全不知道有人来过。

    三日后,内门比选终于到了,程雪意是外门弟子,要参加比选得从外门弟子的屋舍出发,所以她先离开了碧水宫。

    苏长老和张懿等几个师姐早早为她加油助威,希望她旗开得胜,拜个好师尊。

    程雪意心知苏长老有收她为徒的意思,但她另有目标,只能装傻。

    回了屋舍,就见阿青什么都准备好了,使劲朝她招手。

    “雪意,快来!要来不及了!”

    程雪意跑过去,接过阿青递来的大包小包。

    “比选一共三道关卡,分别要不同的手令,都在这个小包袱里了,发下来我就替你领了。”

    “还有这个,这里面都是吃的喝的,都是按你喜好准备的,说是三道关卡,走过一道恐怕都得好几日,到那里面也没有吃喝,你虽然筑基了,也要带着些,万一饿了呢?”

    程雪意乖乖地把东西都背在身上,纤细窈窕的身姿背上几个大包,看起来好像龟丞相,怪傻的。

    “瞧你,自己背着干什么,还不塞进乾坤袋?”阿青笑得眉眼弯弯。

    程雪意叹息道:“不是我不想放,实在是乾坤袋太小,没地方了,等之后进了内门,发了大袋子就好了。”

    如此一想,内外两个字真是泾渭分明,所用所学都是天差地别。

    阿青从未想过自己真的有一日可以得到进入内门的机会,却也不以为自己真的能成功。

    “我只要不死在比选里就已经很高兴了。”阿青慢慢道,“能不能进内门,都尝试过这一次,哪怕结果不好,我也不后悔。”

    乾天宗对内门弟子最低的要求就是筑基,程雪意到了,阿青却还不到,这些日子紧赶慢赶,也不过是个练气圆满,能不能筑基,还要看在比选中有没有顿悟。

    “我说你行你就行。”程雪意道,“别说什么丧气话,从前要进太玄宫你也是这个样子,最后还不是进来了?你要相信自己,你远比你以为得厉害。”

    阿青入门至今,最好的朋友就是雪意。

    雪意也是唯一一个不嫌她笨,总是夸她帮她的人。

    “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会努力的,我不会真的丧气,放心。”

    阿青认真说完,挽住程雪意的手臂,两人一起去比选所在的道场集合。

    因着比选是玉不染负责,是以集合就在他的道场上。

    相较于真武道场的朴素大气,道法自然,广文道场是真的富丽堂皇,琼宇楼阁。

    所有外门弟子来到这里都被震撼到了。

    程雪意和阿青混在人群里,阿青站得笔挺,目不斜视,雪意则认真地将所有参加比选的人扫视一遍。

    她们来得迟些,人基本都到齐了,她感受了一下在场的气息,其中很多进了内门但还没有被师尊认领,跟着学堂长老们上课的也来露了面,打算再博个好名次被人领为亲传。

    外门之上有内门,内门之上有亲传,修界就是个等级森严的地方。

    外门弟子里,程雪意谁都没放在心上,可那几个已经入了内门值得好好关注一下。

    其中有三人看起来修为最接近她目前放出来的等级,两女一男,皆是满脸的志在必得。

    程雪意心中有数后,也开始眼观鼻鼻观心,很快她就听到鸣钟声,震天响地敲了十一下,意思是第十一届的内门弟子比选正式开始了。

    几位要收徒的长老,要么请了亲传来看第一轮,要么亲自出现,三十年一次的内门弟子比选,从设立开始到现在,从来都是乾天宗的盛世。

    玉不染作为掌控者,今日更是盛装打扮,他青玉锦衣,白玉莲冠,脚踩登云履,那种静慈法宗亲传弟子、乾天宗道君的华贵与高阶感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星眸垂下,淡淡地划过在场密密麻麻的弟子们,明明那么多人,一眼都望不到边,可他轻轻松松地就找到了程雪意的位置。

    视线到这里稍作停顿,他在开口之前,不太情愿地看了一个方向。

    激动不已的弟子们也都跟着他一齐望去,看见白衣若雪,乌发木簪的沈南音。

    相较于玉不染的盛装打扮,沈南音比平日里更低调些。

    或许是不想出风头,他连发冠都没束,也没用发带,只一根木簪绾发,但他人站在那里

    ,天然去雕饰,简简单单的就比别人盛装之下还要夺目。

    沈南音朝玉不染点了一下头,示意一切稳妥可以开始。

    玉不染这才开口宣布比选开始。

    冗长的比赛规则他懒得赘述,直接打开天幕让众人自己看,给他们一刻钟的时间记好。

    这一刻钟,刚开始的时候,程雪意还会一目十行地看一看,后面就完全开始走神,盯着站在边缘处,比规则更引人注目的沈南音。

    沈南音当然也看见了她。

    在他这里是三日之前才见过面,但在程雪意那里却是好几日没见了。

    很难形容心中是什么感受,就是眼睛定在他身上挪不开,将他从头到尾都打量了一遍仍有些意犹未尽。

    沈南音微微低头,确保自己没有哪里不妥,才稍稍往前走了几步,让她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

    玉不染不悦地瞪过来,程雪意耸耸肩,只好不看了。

    恰在此时,规则消失了,玉不染准备宣布今年比选的关卡都是什么,程雪意刚听一个字,便见沈南音那边有异动。

    一个内门弟子匆匆跑到他身边,表情严肃地说了什么,沈南音皱起眉,跟着他快步离开。

    甚至都没给玉不染一个交代。

    也无妨,他巴不得他滚蛋,有他在,哪里还需要沈南音兜底,多一个庇护?

    就像他之前对程雪意说得那样,师尊就是讨厌不稳定因素,没有能让他安心的人在,师尊是做不到完全放心的。

    沈南音就是那个足以让他安心的人。

    玉不染吐出一口气,想要继续说话的时候,突然发觉人群中的程雪意也不见了。

    搞什么鬼。

    她去哪了???

    这种紧要关头,她可别脑子发瘟,跑去谈什么男女之情!

    怎么想她都不该是这么糊涂的人,所以到底是怎么了?

    玉不染表情变幻莫测,但到底并未发作。

    上一次她问师尊收徒的事情,沈南音与他的反应截然相反,那之后不他就看到他们相拥亲吻。

    那夜他去往碧水宫,除了旧伤难捱之外,谁又知道更是为了什么?

    没人知道。

    他不着痕迹地照常进行一切,将本来马上要开始的比选,硬生生推后一刻钟。

    “方才本君见有几人并未仔细研看规则,再给你们一刻钟,这次不可再分心。”

    冠冕堂皇地说完,玉不染走下高台,身影很快消失。

    该死的程雪意到底跑哪儿去了,一刻钟之内不回来,他真的不会再等!

    事实上,程雪意确实很有分寸,能在这么紧要关头离开,一定是有什么天大的事情。

    对目前的她来说,还能有什么是天大的事?

    自然是白泽图。

    她在来寻沈南音的弟子唇形中判断出了他所言的关键。

    白泽图。

    那个口型她绝对不会认错。

    白泽图出了什么问题吗?

    程雪意当即动了动铃铛,轻巧的铃音让周身几个弟子都忽略了她这里,她轻轻松松遁走,朝沈南音离开的方向追。

    比选还有一点时间才开始,希望玉不染多磨叽一下,等她搞清楚白泽图出了什么事马上就回来。

    第40章 040 怀疑谁都不该怀疑她。……

    沈南音跟着传讯弟子一路疾行, 来到清虚阁外的台阶上,在这里看见了付菁华。

    出了蜃妖与魔族的事,无欲天宫内部此刻一团乱, 她没能帮上忙, 还是添乱的一员,人看上去有些疲惫,脸色不是太好。

    看见沈南音来了, 付菁华几步上前, 躬身一拜道:“大师兄深入绝情泉救我一命,又为我安魂招魂,你走得匆忙, 菁华还没来得及向大师兄道谢。”

    沈南音停在和她有一定距离的地方,虚虚抬手道:“圣女不必多礼,圣子如何了?”

    是了, 付菁华这次来, 正是和哥哥一起。

    她出事之后兄长便开始和她寸步不离, 但她其实得救了就没多大事了,反是哥哥不太好。

    她面上有尴尬和羞愧。

    “……兄长被法宗安置在听经堂里。”付菁华眼睛红了起来,双手在广袖下交握, 惭愧低首, “大师兄, 对不住, 我们兄妹实在麻烦你多次, 我真的……”

    “小事, 不必介怀,我去看看圣子,你刚醒来没多久, 身子还要恢复,先去好好休息,圣子会没事的。”

    付萧然为救妹妹,身体被魔气侵染,哪怕尽快回去搬救兵和治疗,还是没能完全消除。

    丝丝缕缕的魔气如跗骨之疽,几日来不但不见好转,还越发扎根在他体内,令他备受折磨。

    付菁华也不想再来麻烦沈南音,可普天之下要说什么对魔气最有杀伤力,唯有乾天宗的白泽图。

    程雪意追到清虚阁地界后变得异常小心,生怕一个不谨慎被静慈法宗的神识发觉。

    弟子比选在即,她不去参加比选反而偷偷潜入清虚阁,被发现很难脱身。

    绕过几条巡逻弟子较多的回廊,程雪意动用自己最高明的幻术,屏住呼吸来到台阶附近。

    在这里,她终于看见了沈南音,当然也看见了他面前的付菁华。

    清虚阁内仙气缭绕,这两人站在一起不知说着什么,俊男美女,很是登对。

    程雪意慢慢眨了眨眼,伸手点了一下耳朵,便可以听清楚那边的对话。

    她做这一切都很小心,并不敢离得太近,好在法力放出来不少,行动间不像从前那么艰难。

    雪意看见付菁华又朝沈南音恭敬一拜,这次她开口说话,雪意可以听见了。

    “大师兄,我们兄妹欠你诸多,师兄大义,不求回报,我们却不能真的忘恩负义。我知我兄长的脾气,我失踪那些日子,他恐怕很为难你,我代他跟你道歉。此事之后,我们兄妹二人绝不会再来扰你清静。”

    付菁华抬起头,轻声道:“我是无欲天宫的圣女,有些事本不该告知外宗弟子,但师兄仁义在前,我不能再隐瞒。其实我这次失踪不是真的被掳,我从主动走出结界到被带走,都是故意为之。”

    沈南音本来已经打算去听经堂看付萧然,闻言立刻回眸。

    付菁华谨慎地双手结印,在周围布下结界,往前几步近距离与沈南音交谈,这些话程雪意都听不见了。

    因为结界的光,她也分辨不清付菁华的唇形。

    可恶,关键时刻一点信息都摸不到了。

    付菁华居然是故意走出结界,故意被抓,她这是在做什么?

    联想到后面发生的那些,难不成是发觉了魔族,打算以身试法,引蛇出洞?

    那她到底有个什么章程,可发现了什么?

    最关键的是,白泽图怎么了?

    程雪意咬破手指,将血按在眉心,冒险逼出力量来,终于听到付菁华一声:“沈师兄,此事希望你暂时向我兄长保密,我怕他情急之下,非但帮不上你的忙,还要再给你添乱。”

    沈南音道:“圣女言重。圣子与圣女兄妹情深,和你有关的事他会关心则乱,我能理解。”

    付菁华看了他一会,幽幽说道:“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我这就先回天宫去了,沈师兄……珍重。”

    沈南音朝她一拜,这是他这个身份绝对无需对她有的礼节。但他做了,付菁华也红着眼睛受了。

    “希望我们都能有一个好结果。”她最后看了一眼听经堂的方向,低声道,“此事绝密,除了沈师兄和法宗之外,还望不要告知其他人。”

    “圣女放心,沈某谨记在心,绝不向旁人透露此事。”

    有他许诺,付菁华很放心,她抬脚离开,走出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结界撤去,沈南音站在那里,道场的风都格外宠爱他,无论是撩起发丝的弧度还是掀起衣袂的力道,都恰到好处,飘逸出尘。

    他真的很好,但这样好的人,注定不会是她的。

    付菁华确实对这个人有过好感,但也仅此而已,她从未想过真的要和

    沈南音有什么,一来她不会让哥哥替自己献祭,二来,她也知道沈南音对她没意思。

    人人都对她的美貌赞誉有加,但沈南音绝不是以貌取人之人。

    她也不希望自己对外界来说,永远都只是一个“天下第一美人”。

    她有她的愿望和抱负,希望哥哥醒来可以理解支持。

    “沈师兄。”付菁华嗓音沙哑,最后说道,“兄长的魔气劳师兄动用白泽图,若还能有再见的机会,我定会竭尽所能报答沈师兄。”

    她盈盈一拜,之后再不犹豫,与天宫其他弟子乘风而去。

    看到这里,程雪意终于听到了关键字眼。

    付萧然被魔气侵染的事情她是知道的,当时就让他快点回去处理,没想到还是来不及。

    被魔气侵染,来借用白泽图,太正常不过,看静慈法宗的意思,是接受了请求。

    沈南音都回来了,难不成还会拒绝?他话里也不像是要拒绝的样子。

    至于付菁华说的其他话,程雪意现在没功夫思索,内门弟子比选在即,她得快速在白泽图和比选之间二选一。

    真麻烦啊。

    好像她从生下来开始,就总是被迫做着自己不想做的选择。

    以前总觉得可以走的路太少,现在眼前摆着两条路,她反而陷入两难。

    台阶上的沈南音忽然朝她所在的地方看来,程雪意意识到可能被察觉了,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开。

    回到玉不染的道场上,悄悄钻回队伍当中时,她就明白自己的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选择。

    “雪意,我觉得大家好像错怪广文道君了,人人都说他性情高傲不好相处,但他居然特意让我们看了两遍比选规则,生怕有谁错看漏看出了差错,他人还是挺好的嘛。”

    一回来就听见阿青和她悄声耳语,还好她回来了,不然还没法回复。

    “啊。”程雪意惊讶地望向高台,她回来之后不久玉不染就上台了,不耐烦地关了天幕,不着痕迹地瞪她一眼。

    他发现自己不见了。

    但帮她拖延了时间。

    程雪意领他的情,歪头思索片刻,夸张地躬身一拜,玉不染像见鬼一样收回视线。

    “比选开始,都记好了规则,因违反规则出现任何意外,后果自负。”

    他不苟言笑地说完,匆匆离开高台,活像是在被鬼追。

    程雪意笑着看完,拉着阿青朝高台之上的登天门走去。

    登天门,顾名思义,就是一步登天的意思。

    从外门进入内门,对外门弟子来说就是真的一步登天了。

    成与不成都在此一举。

    既然选择了走这条路,程雪意就不后悔,看起来请出白泽图帮人驱散魔气没有那么难,今日付萧然可以用,他日她就也能用。

    她自己就是半个魔,等进了内门,寻时机暴露魔气,再让沈南音帮她“驱魔”就是了。

    这很冒险,但自己能作为中心人物亲眼看见白泽图,甚至接触到它,冒多大险都值得。

    跨入登天门之前,想到付菁华让沈南音保密的事,肯定是与她主动走入魔族陷阱有关。

    在他们赶去救她之前,她遭遇了什么,作为无欲天宫弟子,她连钟昔影都没说,却告诉了静慈法宗和沈南音。

    沈南音也就算了,静慈法宗……

    程雪意嘲弄地笑了笑,这确实也是个可以完全放心的人。

    玉不染有句话说得一点不错,这位修界如今境界最高的大能,是个讨厌不稳定因素的人。

    所有不稳定因素都该被抹除,他本人做得一直很好。

    而他教出来的得意弟子,不知关键时刻能不能做得和他一样好?

    程雪意倏的回眸,望向高台之下观看比选的长老和亲传弟子们。

    沈南音没有回来,他要给付萧然驱魔,一时半会回不来。

    长老们中央位置留了一个空位,座位本身与长老们没什么区别,只是位置更好。

    除了玉不染本人和程雪意外,没人知道那是给谁准备的。

    谁都不觉得静慈法宗会来看比选。

    程雪意垂下眼,对阿青说:“一会进去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和我分开。”

    阿青点点头,有些紧张,但还是努力冷静:“雪意,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像上次进太玄宫那样给你拖后腿了。”

    “说你什么呢,你才没有拖后腿。”

    雪意拍拍她的手,想到当年进太玄宫的凶险。她全然封闭自己的力量,好像个真正的凡人那样拼杀出一条路来,差点因为失血过多醒不过来。是阿青放弃自己要做的任务,不离不弃地拖着她,让她及时醒来交了任务。

    作为回报,她将她一起带进了太玄宫。

    “我们都能得偿所愿的。”

    程雪意喃喃说完,白光在她和阿青面前拂开,登天门的力量直接将两人交握的手劈开。

    “雪意!——”

    程雪意二话不说,朝着阿青消失的方向冲过去。

    玉不染在外看着天池上属于她的那一圈,紧锁眉头,压抑低语:“一个累赘,分开不是更好,还追什么。”

    姐妹情深也不是用在这个时候的,真到最后她们只有一个能脱颖而出,她难道还要拱手相让??

    看看中央的座位上,师尊还没来,应该正和各宗首座聚面,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

    传音符动了动,玉不染一见是沈南音,立刻接下来:“大师兄,师尊什么时候能到?”

    沈南音过了一会才说:“师尊还在议事,我不知他几时可以去看比选。”

    玉不染有点烦躁:“那你找我干什么?不会是为了说这件事吧?你先让程师妹知道了这些,抱有期望,别等最后师尊不来,让她白白失望。”

    他是负责举办比选的人,会知道静慈法宗要去的消息不奇怪。

    但他能知道此事与程雪意有关就不太自然,恐怕在沈南音之前,程雪意先向他打听过师尊的消息,于是玉不染才联系在了一起。

    半晌,沈南音道:“我虽不知师尊何时会去,但他既应了我,便会践诺。”

    意思是答应了就一定会去,只是早晚而已。

    能来就行,玉不染松开眉峰,视线定在天池上,催促:“那你找我要说什么?别磨磨蹭蹭,痛快些,我忙得很。”

    眼见程雪意进了第一关卡,正是紧要关头,他面对传音有些心不在焉,待沈南音问出问题,下意识就如实回答了。

    “方才为何将比选推后一刻钟开始?可是道场上有什么弟子不见了?是谁?”

    内门弟子比选都有固定的开启时间,这么多届了,从未有过延误。

    比选开始会鸣钟,在清虚阁也会听见声响。

    沈南音会知道比选推迟,玉不染早有准备,他愠怒道:“还不是因为你,来就好好待着,突然中途离开,怕是令程师妹担心,寻着你过去了。”

    说完回神,又有些迟疑,毕竟不是没有程雪意并非去找他的可能。

    他犹豫道:“程师妹是去找你了吧?你跟她说好了没?让她好好比选,别再分心。”

    沈南音这次很久没回复,最后甚至直接切断了传音。

    玉不染没得到他的回答,对他罕见的失礼瞠目结舌。

    听经堂内,沈南音盘膝坐在被魔气侵染昏迷的付萧然身边,一遍一遍确信,自己与付菁华分别时感知到的魔气异常,不是来自眼前这个人。

    他昏迷了,走火入魔,深陷梦魇,怎会在听经堂外,还是回廊之中。

    弟子比选推迟一刻钟,若是有人缺席,那人或许就是异常魔气的来源。

    沈南音给玉不染发传音之前已经有了准备,那缺席的弟子绝不简单,否则玉不染不可能为此人推迟开启登天门的时间,他太了解这个师弟了。

    而现在,玉不染告诉他不见了的人,是程雪意。

    沈南音长睫低垂,眼底神色莫测地看着掌心之物。

    那至今还没送出去的耳珰。

    上次去见她,本想送出去,但她睡着了,他也没打扰。

    沈南音缓缓握拳,片刻后,将耳珰重新放回了芥子中。

    门边有响动,他抬眸望去,看见静慈法宗缓

    缓走进来。

    “议事暂停,为师趁此间隙去看一看弟子比选。”

    沈南音站起身来,朝师尊行礼。

    “不必多礼,做你的事。”

    沈南音却弯着腰没有起身。

    静慈法宗本欲走,不由多看他一眼:“怎么,有事?”

    沈南音弯腰许久,音色和定,毫无波澜道:“没有。”

    不应该。

    他想,不应该这样。

    疑心谁都不该疑心她。

    或许是与师尊议事的某位大能,趁机分出神魂来作祟。

    这次请他们过来不就是为了找出到底是谁与魔族合谋吗?

    总之绝不是程雪意。

    她年纪小,心性轻狂是有,底线却也是有的,绝不会与魔族沾边。

    她离开这片刻也并未真的发生什么事情,约莫确实有要紧事,或者真的是来追他。

    他相信她。

    是谁都不会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