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道侣之间还要做什么,你……

    初次尝试, 楼少主战果颇丰。

    以往自己总觉得,顾江雪要躲,他就要紧紧地追, 确实没想过适当的“示弱”还能带来这种意料之外的好处。

    学海无涯,诚不我欺, 该招数得到了楼映台的肯定。

    只是他尚不娴熟, 还需得勤学苦练。

    他们去到小久卧房前,顾江雪临到屋门口, 见了鲛人,才松开抓住楼映台的手腕。

    小久此刻正睡得香甜。

    路过鲛人身边, 楼映台朝他颔首表道谢, 鲛人眨眨眼, 一切尽在不言中。

    顾江雪轻手轻脚走到小久旁边, 鲛人压低声音道:“公子昨天刚走, 小少爷就醒了一回,少主给他喂了碗牛乳,吃得可香了。”

    顾江雪想着小倒霉蛋的命运, 本来还在疼惜,闻言睁大眼,扭头看向楼映台, 小声讶异:“你这就会喂孩子了?”

    楼映台矜持:“刚学会。”

    昨晚头回喂孩子,楼少爷也难得如临大敌,比练剑还严肃,在鲛人指点下顺顺畅畅喂完了一碗。

    看着小久一口一口满足的喝下去,楼映台依旧觉得神奇,不可思议。

    他抬手,极为缓慢又轻柔的碰了碰小久的脸。

    这是他的孩子。

    他和顾江雪的孩子。

    无论孩子还是顾江雪, 他都会守到底。

    龙的占有欲和执着不可小觑。

    顾江雪没有看太久,捏了捏小懒猫的小手:“等我们回来。”

    告别完,他们出了院门,楼依依也等在门口了。

    去鬼市,人不适合太多,也不适合太少,他们三人数就很合适,也能互相照应。

    楼依依还没去过鬼市,上了云舟,问:“听说鬼市里乱的很,怎么个乱法?”

    三人坐在云舟小案前,顾江雪道:“说乱吧,他们划分地盘有自己的规矩,说不乱吧,他们规矩杂七杂八随心所欲。”

    楼依依好奇起来:“展开说说。”

    “比如西市摊口卖肉的屠户,今天心情好,左脚先迈进西市的人得留下一条腿;明天心情不好,右脚先来的人要留下一条命。”

    “原来是这么个乱法。”楼依依半点不怕,“听起来你熟得很,已经跟屠户打过交道了?”

    顾江雪笑盈盈捏着茶盏:“对,我是那个迈左脚的人,但我全须全尾,他两条腿却没了。”

    屠户仇家多,腿没了,命也早没了。

    楼依依完全懂了,抚过自己枪杆:“规矩是活人定的,谁强谁就是鬼市的规矩。”

    “那鬼主就是鬼市修为最强的人?”

    这回是楼映台摇了摇头:“不。”

    虽然神龙见首不见尾,但对鬼主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他是最会赚钱的人。”

    *

    云舟穿行大半日,落在一处山坳间,他们下了船,步行片刻,到了一处破落大宅子跟前。

    这里荒山野岭,没想到还藏着这样的地方。

    宅子门口挂着两盏不亮的红灯笼,下首有石狮子,仅有一座,上面蹲着只黑漆漆的乌鸦。

    乌鸦竟完全不怕人,有人来了还在懒耷耷梳理羽毛,对来人视而不见。

    顾江雪上前,在石狮子头顶敲了三下,那狮子嘴巴竟咔擦擦张开,掉出三块腰牌来。

    顾江雪伸手接了,一块自留,一块递给楼依依,剩下最后一块,先用灵光擦了擦,好像洗去了什么看不见的灰尘,才递给了楼映台。

    目睹一切的楼依依:“……”

    “不是,兄长,”楼依依指着那石狮子,难以置信,“这是个机关,嘴里出来的东西不脏,你这都洁癖?”

    楼映台淡然接过顾江雪递来的牌子:“嘴里出来的。”

    楼依依不禁抬高声音,重点强调:“就是个机关!”

    楼映台也重复一遍:“嘴里出来的。”

    “好了好了,没事,我拿灵气抹过了,干净的。”顾江雪站在中间,先安抚楼映台,又对楼依依道,“你哥洁癖没得治了,我们让让他。”

    楼映台觉得这不是在帮他说话,他想起“示弱学问”,思忖着此时是否可以用,但还没动作,那只梳毛的乌鸦歪头看了他们一眼。

    乌鸦目光扫过顾江雪,本来视线都快溜走了,忽的,又唰啦扯了回来。

    它像是见了鬼,豆眼瞪大,整个鸟毛团瞬间一炸。

    顾江雪!

    它惊恐地胡乱扑扇翅膀就要往里面冲,嘴里嘎嘎叫:“不好啦!顾江雪来了,顾——噶!”

    顾江雪一把掐住它的脖颈,把鸟整个提在手里,乌鸦眼珠滴溜溜地转,喊不出声,也不敢扑腾了,羽毛掉了一地,要吓死了。

    顾江雪和颜悦色:“给你下个禁制,三天……算了,一年吧,一年之内敢提起我半点消息,你就会原地变烧鸦,香气四溢的那种,明白?”

    乌鸦叫也不敢叫,身体僵直唯有脑袋疯点,比鸡啄米还快。

    顾江雪边下禁制边笑道:“很好。”

    他松开手,乌鸦漆黑的脖颈处多了一圈符文,很快隐匿在羽毛里消失不见。

    这下乌鸦老实多了,一改方才的模样,又乖又谄媚,用破锣嗓子叫:“大爷里边请,大爷里边请!”

    宅邸的门并不打开,漆黑腐朽,但拿了牌子后,他们就能径直从门上穿过,那门仿佛只是空气,半点不阻碍身形。

    过了门,走在通道内,楼依依回头看了看,乌鸦和石狮子被挡在门的另一侧,她想起那鸟方才的模样就好笑。

    “你做什么了,瞧它如临大敌的样。”

    顾江雪准备给她好好讲讲自己英勇事迹:“我……”

    但偏偏有人拆台。

    楼映台:“他拆了别人的家。”

    “这话说的,”顾江雪不满,“明明你和薛风竹也脱不开关系,他们凭什么就记我一个?”

    楼映台还真想了想:“大约是只有你自报家门吧。”

    顾江雪:“……”

    还真是。

    但你俩没报跟报了又有什么差别?

    第一次来鬼市,顾江雪楼映台还有薛风竹三人一道。

    那年顾江雪楼映台十三岁,薛风竹大他们半岁,刚刚跨过十四的门槛,自诩是三人中的大哥。

    顾江雪可不乐意惯着他爱给人当哥的毛病,经常打赌,谁输谁当弟弟,轮流做哥。

    三人因着有先天灵宝,在学生里独树一帜,有座单独的学堂,名“春风辞”。

    正是猫嫌狗不待见的好年纪。

    他们有漱玉道尊给的临时腰牌,帮忙办事时,会换上奉神司的獬豸劲装,让人看不出家世门第。

    这天,他们追着个用邪术骗了整个村庄的败类,停在了鬼市入口前。

    那厮奸诈狡猾,不仅骗人钱财,还害命,要知道沾染凡人无辜性命只会加重业障阻碍修途,可总有丧心病狂的什么都敢干。

    村子的人被哄得团团转,要不是顾江雪他们使了法子当众拆穿,村民还要继续拜贼为仙。

    “看样子,这就是传闻里鬼市的入口,居然藏在此处。”顾江雪抱臂打量着狮子和乌鸦,“进不进?”

    关于鬼市的传闻乱七八糟,家中长辈也提过,不是什么好地方。

    这么刺激的地方,那当然是——

    “进。”薛风竹把折扇一拍,当即做主。

    他和顾江雪对视,皆是跃跃欲试。

    唯有楼映台拿出传音玉牌,先给附近奉神司司驿传了个话。

    不愧是他们三人最后的良心,稳妥靠谱。

    顾江雪扬眉:“不能给他机会藏好,咱们先进!”

    他学着方才那人的样子,在石狮子脑袋上敲了敲,一下给一块牌子,于是他敲了三下。

    顾江雪先把腰牌拎起来查验,没看出什么问题,才把牌子分给同伴,而到了楼映台眼前,楼映台却死死盯着腰牌,居然不肯伸手接。

    薛风竹警惕:“怎么,腰牌有问题?”

    楼映台不答。

    倒是顾江雪看了看腰牌,又看了看楼映台眸子里藏不住的一点退避,恍然大悟,不禁笑出声:“哎哟不是吧,你洁癖又犯了?”

    楼映台没吭声。

    薛风竹也乐死了:“就是个机关,又不是真兽嘴里吐出来的!你这洁癖真够怪的,杀敌时染了血溅了灰也能忍,平时总在莫名其妙的地方不肯沾手。”

    “谁说不是呢。”顾江雪把干净的腰牌用灵光一擦,“喏,这回干净了,请吧少爷。”

    楼少爷这才肯纡尊降贵,用他骨节分明的手接了。

    薛风竹摇着扇子啧啧有声:“上回你灰头土脸,楼映台提着你奔行,握了一手泥,我当时疑心他回头怕不是得把弄脏的爪子剁了,可他居然忍了,你说奇不奇?”

    “不奇。”顾江雪一搭楼映台的肩,少年人神采飞扬,还有些小炫耀,“我们是未婚道侣,跟旁人自然不同。”

    “哟,”薛风竹看他得瑟,玩味一笑,“你俩懂未婚道侣究竟是什么意思吗?”

    顾江雪:“不就是以后要过一辈子的人,我可以。”

    楼映台沉静的眸子轻动,他侧头看向顾江雪,清冷的眼底泛起一点波澜,如风过,又重又轻,薛风竹把他俩扫过,拿折扇掩住半张脸,笑得更狡黠了。

    “道侣之间还要做什么,你们不懂吧。”

    顾江雪听出他不怀好意,警惕:“什么意思?”

    “要么说我是你哥哥呢,之后回去给你看点好东西,据说是红袖招流出来的上等春风秘戏图,一般人瞧不着。”

    顾江雪一呆。

    他是没正经看过什么春风图,但要说完全不明白意思,那也不可能,况且红袖招是什么地方,秦楼楚馆啊。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据、据说道侣之间的确会做些更亲近的事,虽然不明白该怎么做,可提起这个话题,似乎就已经让人羞得恨不能钻进地缝。

    再怎么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

    顾少爷一张漂亮的脸蛋瞬间爆红,手跟烫了似的从楼映台肩上缩回,完全不敢再看楼小仙俊美的脸。

    他强撑着神情先对薛风竹义正言辞:“好啊,你背着我们去了红袖招!?”

    “没去,”薛风竹理直气壮,“别人给我的,我看了,画挺美的。”

    顾江雪俏脸红晕未消:“那什么——”

    楼映台冷冰冰的声音在这时候泼进两人中间:“还追不追人?”

    两人登时被冻得一个激灵:“追追追,走!”

    还是楼少爷能治他俩。

    门口的乌鸦盯了他们半晌,突然嘎嘎笑道:“毛没长齐的小子还敢进鬼市,嘎嘎嘎——噶!?”

    薛风竹一扇子把它扇下,顾江雪掐住它脖颈:“你毛挺齐整,拔了做毽子刚好。”

    乌鸦笑声戛然而止:“饶命饶命!”

    “心不够诚,”顾江雪不吃这套,“拿点有用东西来换。”

    乌鸦不大的小脑袋瓜疯狂转动,嘴巴为了保命开阖飞快,扯着破锣嗓子:“三位初来乍到,不知道鬼市里人人爱在自己地盘定规矩,但其实只要你拳头够硬,你就是新的规矩!”

    薛风竹拿扇子敲它脑袋,一下一下,敲木鱼似的:“再来点。”

    乌鸦被敲得头晕眼花:“入门后走完通道会遇上分汤的老翁,但他就是个守在门口打劫的,专宰愣头青!大爷饶命,饶命!”

    三人对视,顾江雪松手,乌鸦头晕脑胀飞回屋檐上,半点神气都没了,脑袋埋进翅膀里,战战兢兢,不敢再露头。

    三位煞神带着腰牌穿过乌黑大门,走完一条通道,果然见着个老翁,身边锅子里煮着咕噜噜冒泡的汤。

    那味道,别说洁癖的楼映台,就是顾江雪和薛风竹也被熏得后仰,退了半步。

    泔水加臭鱼,还得塞点泥,整个通道都是臭气。

    楼映台看着那漆黑粘腻不知道积攒了多久的锅灰,觉得自己要死了。

    老翁悄悄打量他们,在奉神司的獬豸纹上顿了顿,又在他们过于年轻的面孔上滴溜溜转,似乎在估量着究竟能不能宰。

    片刻后,贪婪心胜出,他咧开一嘴黄牙,笑:“三位是第一次来吧?来一碗老头的汤,可抵御鬼市中浊气。”

    顾江雪盖着口鼻,在手掌底下瓮声瓮气:“如若不喝会怎样?”

    老头儿的笑愈发大了,一张老脸沟壑纵深,在漆黑甬道的尽头诡异非常:“那就……由不得你们了!”

    ——仅仅两息后,三人全须全尾踏出通道,后边一片寂静。

    顾江雪弹了弹腰间剑柄:“由不得我们……就这?”

    薛风竹扇风啊扇风:“看我们年纪小,当我们是待宰羔羊呢。”

    楼映台只觉得自己终于能呼吸,活过来了。

    鬼市里根本没有特别重的浊气,那老头果然是诓人的。

    此地并非传言中那般百鬼夜行,街上没什么魑魅魍魉,天色与外边一致,人来人往的,竟十分热闹,就像个普通集市。

    街边什么茶楼酒馆应有尽有,人们面上带笑,普通得让他们差点以为来错了地方。

    但三人并没有因为肉眼所见的“普通”就放下警惕。

    漱玉道尊放心让他们出门办事,除了修为,也是对他们聪慧小脑袋瓜的肯定。

    这街道看着普通,但在他们现身后,分明人群中有不少人装作不经意朝他们投来了打量的视线。

    这一双双活人的眼睛,却如鬼魅一般幽幽盯着他们呢。

    三个少年不动声色,假装没发现有人在看。

    虽然不露家世,但奉神司的衣服本身就够显眼了。

    步入街道,顾江雪扫视一圈,选了个看着面善的摊主,上前搭话:“姐姐,方便打听个事儿吗?”

    獬豸劲装束着顾江雪一把柳腰,少年人虽尚未完全张开,但出众的面容已经让人移不开眼,见之难忘。

    他天生就容易讨人喜欢。

    女子掩唇轻笑:“好弟弟,在鬼市要打听事,光靠嘴可不方便。”

    她话音刚落,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移开时,有金珠落在她摊上。

    是楼映台掏了钱。

    女子眉开眼笑:“不愧是奉神司的大人,出手阔绰。”

    她伸手要拿,一把折扇却突然抵在了金珠上,那圆滚滚的珠子被扇尖按着,竟纹丝不动,晃也不晃。

    薛风竹悠悠道:“好姐姐,你得跟我们先聊聊,我们才知道这金子你方不方便拿啊。”

    扇上的灵力不容小觑,是个好法器,女子心里盘算着,笑容里的故作高深少了许多,正了正神情:“你们问。”

    顾江雪就问了:“有一人刚好在我们之前进了鬼市,贼眉鼠眼,左脸上一道长长新伤,还在渗血,姐姐可知道他往哪里去了?”

    顾江雪不问“见没见到”,问“知不知道”,几字之差,却大有不同。

    年纪这么小,做事倒老道。

    女子理了理鬓发:“知道,去了西市方向。”她还好心抬手指明方向,诚意给足了,“那里聚集了最贪心的人,钱给够,什么要命的活儿都敢接,你们要找的那人,说不定求庇护去了。”

    薛风竹松开折扇,金珠滚过,顾江雪还挺有礼貌:“多谢。”

    女子拈起金珠:“客气。”

    三个人顺着她指路的方向追,鬼市分东南西北中五个市,每个地界都立了牌子,顾江雪刚跨过西市的界牌,一把屠刀带着浓重的腥气,当头劈下。

    顾江雪眼没眨,居然也没任何动作,他身侧一道剑光比那刀快上数十倍,“当”地一声,将那把沉重的屠刀稳稳架住。

    屠刀不知杀了多少人,还不洗,腥臭味要命,但楼映台用自己爱惜的剑架着刀,半步没退。

    果然,打架的时候,楼少爷的洁癖暂时能好。

    使刀子的屠户没想到自己被一个小毛头挡住了,面上横肉抖动,呵道:“今日爷爷心情好,你们左脚先进西市,各自留下一条腿,我饶你们一命!”

    放屁,顾江雪是左脚,可楼映台分明是右脚先进来的。

    顾江雪拔剑,逍遥游寒光凛凛,他冷笑:“少爷今天心情好,只要你两条腿。”

    屠户抽刀要再砍,他身形肥胖,个子高得离谱,力大非常,然后就在这时候,他却发现自己的刀背逐渐往自己身前压来,手上仿佛压了座山。

    屠户瞳孔一缩:眼前的小鬼力气比他大,怎么可能!?

    楼映台眼瞳隐隐泛蓝,同尘剑灵光大涨,压得屠户根本无力变招,屠户当下大骇,明白遇到了硬茬,他也干脆,直接脱手,想趁着刀落下的空隙换个架势。

    可松了手,刀却没往下落,薛风竹先天灵宝玉骨扇一扇,风起,直接把他的刀卷上半空。

    屠户下意识抬头望去,却发现自己身形一矮。

    矮?

    “噗通”一声。

    直到这时候,他才感觉自己双腿剧痛,他惊恐低头,就看到自己断了的双膝砸在地上,而他的小腿已经断在旁边。

    他砍了无数人的腿,要了不知多少条命,却是第一次被别人斩了腿。

    顾江雪一甩剑上的血:“怎么跪下了,也不必行此大礼。”

    屠户痛叫:“啊啊啊!”

    西市旁边的店铺又扑出几个人,招招要命,这里都是亡命徒,一旦动了手,要么杀,要么死。

    世家名门培养孩子,要教君子之风,也讲世道人心,若是因为顾江雪三人年纪小就轻视他们,那是自寻死路。

    店铺里扑出来的几人都折在了顾江雪他们手里,街上有人见状不再近前,掉头就跑,慌道:“拿了钱的都出来办事啊,呸,就让我们当出头鸟,快把西市的人都叫出来——啊!”

    他话没说完,被人一脚从背后踹倒,顾江雪将他踩在长靴下,噢了一声:“西市那么多人帮他,这么有钱?”

    顾江雪的腿很漂亮,笔直修长,踩着人也别有风姿,但被踩的人面朝大地看不见,只觉得疼。

    旁边二楼上冒出个脑袋,滴溜溜转着眼珠:“我没收钱,你们别动我铺子。”

    顾江雪偏头,上下把他一打量,忽然笑了:“真的?我不信。”

    他收剑归鞘,手重重按在剑柄上,呼吸轻了,而后倏地睁眼,剑如破竹,惊鸿而出!

    碧水剑法第三式:惊涛!

    灵光呼啸,剑气层层叠叠,惊涛骇浪拍岸,只听得轰隆声响,那幢二楼铺子竟就这么炸开了!

    木屑霎时乱飞,顾江雪劈一层,留一层,还特别风雅地炸了朵莲花形。

    薛风竹啪啪鼓掌:“美!”

    楼映台躲开木屑尘埃:“脏。”

    顾江雪轻狂执剑:“想骗少爷我,你还嫩了一百年!”

    方才好几人都是他店里出来的,他还帮人掠了招,真以为他们没看见?

    店主咕噜噜滚下来,看着自己被劈毁的店,目瞪口呆,身体抖若筛糠:“你、你……”

    他的店啊!

    顾江雪运足灵力,将声音震荡开来:“奉神司缉拿恶徒,尔等速速避让,不得包庇!各位都在鬼市做生意了,身上想来干净不到哪儿去,不夹着尾巴好好做人,是想与这位同生共死,一起去奉神司揭自己老底吗?”

    这里的人敢接了刀疤脸的钱庇护他,无非是看三人虽然是奉神司的,但区区小鬼,不足为惧,虽然有被他们出手震慑到,可念着自己人多,一起上未必打不过。

    怎么能在小鬼面前退缩,上!

    更多的人窜了出来,然后——

    然后他们发现退缩一下也不是不行。

    在大半条街被拆后,众人终于受不住,把刀疤脸推了出来。

    钱够是能买命,但为着这么点钱,犯不着跟三个煞神继续死磕。

    求饶后,第一个被拆店的看三人没有继续动手的意思,心里滴血,愤怒之下怒了一下:“你、你砸我的店,有本事报上名来!”

    顾江雪剑花一挽,潇洒至极:“好说,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顾小雪是也!”

    楼映台:“。”

    薛风竹:“哈!哈!哈!”

    小小年纪就能给奉神司办事,用的是云天碧水川的剑法,长了张祸国殃民的脸,还姓顾,众人再傻也猜到了,什么顾小雪,分明就是顾江雪!

    而他身边,清冷俊美那个肯定是楼映台,拿扇子的就是薛家少主薛风竹。

    顾江雪在鬼市一战成名,后来被拆掉的铺子重修后,一半十分硬气,立上牌子“顾江雪与狗不得入内”;

    一半很识时务,上书“顾少爷里面请”。

    顾江雪上次来打探幽鬼的消息,还在重生前,是魔身,为了不引起麻烦,做了伪装,路过西市,看到这些牌子,饶是邪魔,也不禁抽了抽嘴角。

    楼依依听着他们的丰功伟绩,津津有味,通道走完,没看见卖汤的,她还多往角落瞧了一眼。

    “不用看,没了,当年他想宰了我们做汤,你哥嫌他脏,”顾江雪对角落一划,“连人带锅子一起扬了,灰都没剩。”

    楼依依故事听得满足:“可以,这很楼家,很兄长。”

    三人踏入鬼市街道,照样明里暗里无数目光投了过来。

    鬼市只能在街面摆摊的,大多处在底层,与五年前相比,摆摊的人不知换了几茬,但如今的顾江雪和楼映台已经鼎鼎有名,甭管是哪种名声,反正一眼就被认了出来。

    有人心头一惊,撒腿就跑,看方向,是西市。

    给西市的老板报信,赶紧关门关门。

    五年前的顾江雪就不好惹,如今半魔半道,不知道是更厉害还是不厉害,总之先躲着这位大爷走准没错。

    所以一行三人顺畅走进街道,没碰上半个不长眼的。

    顾江雪:“先去聚宝庄,这里所有赌场都是鬼主的生意,去那儿碰碰运气。”

    他说完这句,不知是不是今儿天阴,感受到指尖又窜起点寒,这一次顾江雪却不能再像早上那般视若无睹。

    接二连三冒头的寒意让顾江雪心里咯噔一声。

    ……寒症?

    不能吧,他先前鬼哭崖伤成那样,寒症都没发作,在楼家好吃好喝养全了,怎么会这种时候发作?

    而且与以往寒症发作总是急迅,顾江雪心说,或许是他想多了,只是体内一点寒气扰动。

    他按下不表,面上没有任何波动。

    *

    在去聚宝庄的路上,顾江雪顺路先到了个不起眼的破屋子前。

    夹在两幢屋楼之间,一扇窗户大小的木门又当门又做窗,顾江雪在门上敲了敲,那门吱呀咧开条缝。

    顾江雪与里面的人低声说了些什么,没一会儿,回身走到楼家兄妹身边。

    “上次给卖给我幽鬼消息的人无影踪了。”顾江雪说。

    他就是从那人手上得了消息,才到了柳家附近。

    楼依依:“以你的聪慧,消息若太假,肯定骗不住你。”

    “是阳谋,他画出了幽鬼的面具,跟顾迟画的一模一样。”顾江雪道,“幽鬼的消息太少了,而且这名号也很常见,用这个假名行走还干了恶事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所以终于跟他要找的幽鬼有点关联,面具一出,无论真假,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他都得去一探究竟。

    鬼市有些买卖只做一次,回头找不到人的情况可太多了。

    顾江雪就是知道如此,所以先前不急着回鬼市,没想到这次不得不来,是为了小倒霉蛋儿。

    好在聚宝庄仍在继续开,门前宾客络绎不绝,生意看着就十分兴隆。

    三人顺着人流进去,才发现里面玩的不只是赌局。

    聚宝庄是个五层阁楼,接客的尽是俊男美女,穿着也露骨风尘,只要跟客人看对眼了,就会主动蹭上去。

    这手臂一揽人一带,上楼关了门可就不知道做什么了。

    楼映台看着不算隐蔽的角落里有两人竟衣袍散乱,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做起下流难堪的事,他问顾江雪:“你先前来过?”

    他声音凉丝丝的,顾江雪察觉不妙,顺着他目光一看,抽了口凉气。

    楼依依扭头:“什么?”

    顾江雪和楼映台立刻把她视线遮严实了:“别看!”

    楼依依不太满意:“我上个月都十八了,什么不能看?”

    “那两人歪瓜裂枣,怕污了你的眼。”顾江雪一边飞快澄清:“我没来过,真的。”

    楼映台:“你跟薛风竹——”

    “我绝对没跟着他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顾江雪发誓,“清清白白!”

    最多从他那儿看过点秘戏图和话本,究竟是不是红袖招流出来的都还是未知数。

    被他俩挡着的楼依依一点头:“得,我就看你俩,看着也很有意思。”

    顾江雪和楼映台同时闭了嘴。

    他俩挡着楼依依的视线,正肩挤着肩,被楼依依这么一说,楼映台没什么,顾江雪却顿时觉得肩膀上的触感过分清晰,莫名难捱起来。

    好像挤的不是肩膀,是他心脏,被人挤拿揉捏,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帮顾江雪解围的,是聚宝庄中央高台上,一面黄铜锣鼓被骤然敲响。

    锣鼓阵阵,喜庆急促,把庄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牵扯过去,楼上围栏边也站满了人,纷纷探看。

    角落里那举止不端的两人也是吓一跳,扯了衣服躲了。

    顾江雪松口气,不着痕迹挪开了肩膀,看向高台。

    一个面颊敷粉,雌雄莫辨的人摇摇晃晃摇上台,那粉厚得都能揉面饼了,他掐着嗓音唱和:“今有贵宾下重宝摆生死擂,大伙儿都来听一听诶——!”

    “生死擂是什么,”楼依依问,“他们还赌命?”

    “不太一样,其实相当于通缉令,或者说光明正大买凶杀人。”顾江雪解释,“雇主出钱买人命,限时一天,整个鬼市都是擂台,谁能杀了他指定的人,谁拿钱,过时不候。”

    他说完,没忘记补道:“我也是第一次看生死擂开场,先前真没来过聚宝庄。”

    话当然是说给楼映台听的,证明自己绝对清白。

    台上已经念起了这回雇主出的价钱。

    “黄金万两,一把黑刚锻造的灵剑,再加灵石一万!”

    台下不少众人都倒吸一口气:嚯,好大的手笔!

    黄金很贵,灵石更金贵,用处多,还能帮助修炼,对大部分寻常修士来说,这一万灵石就够他们卖命了,更别提还有别的好处能拿。

    大伙儿已经迫不及待想知道目标姓名了。

    顾江雪也好奇起来,舍得花钱啊,这是要买谁的命?

    那锣鼓再一敲,白面人在铜锣脆声里喊:“要那云天碧水川弃徒,顾江雪的项上人头!”

    黄钟铜锣声久久震颤,余音缓缓荡开,震耳的锣鼓声停了,满是人的聚宝庄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死寂,谁也没有动,谁也没说话。

    楼依依一踢枪杆,红缨枪横斜在手,她问:“你刚刚说一天,如果离开鬼市过一天再回来,是不是就行了?”

    来了鬼市后她有很多问题,唯独此时神色最为严肃。

    “是。”顾江雪这种时候竟然半点不急,好像被买命的不是他,“但想出去怕没那么容易。”

    他话音刚落,楼依依就猛地劈枪横扫,当即撞开两个上来偷袭的人,而这一下宛若信号,静默片刻的聚宝庄像油锅里滴了水,人群瞬间炸开!

    数不清的刀剑法宝尽数朝顾江雪压来!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鬼市里太多三教九流,这么丰厚的报酬,不管传闻里顾江雪多厉害,只要刀子还没割到他们身上,就有的是人敢搏一搏。

    顾江雪按在剑柄上,在无数招式轰来时,眼也不眨,拔剑——

    楼外楼剑法第一式:龙吟!

    神龙出世,吟啸天地!

    剑气灵光与几十号人悍然相撞,剑气震荡不休,摧山裂石。

    自从离开顾家,顾江雪再没用过云天碧水川的剑法,他自己创过几招,除此之外用的最熟的,就是楼外楼剑法。

    有些宗门世家严禁独门招式传给外人,但楼家无所谓。

    楼家有上古传承,兵刃以剑、刀、枪为主,每种兵刃有对应的诀,楼家人想教谁就教谁。

    只要外人学的会。

    楼映台在顾江雪起手的同时跟上了招,楼外楼剑法第二式:龙跃。

    双剑合璧,翩若惊鸿。

    兵刃断裂声、惨叫声在碰撞间响起,血花四溅,顾江雪道:“胆敢上来的,看看是你们取我人头,还是我要你们的命!”

    他声音带了灵力荡开,说得狂妄,加上方才的招,一下震住不少人,但他对楼映台和楼依依的传音却没有半点自大,言简意赅:“走!”

    楼依依和楼映台没有犹豫,三人趁势破开聚宝庄的大门扭头就走,门外竟也有了拦路人,生死擂的消息瞬间就传遍了整个鬼市。

    楼依依边打边问:“不直接留下来打?”

    “整个鬼市和半个西市不能一概而论。”顾江雪呼出一口凉气,而且,他出招后,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冷了。

    这时候不赶紧撤离聚宝庄,他们就是活靶子。

    当年西市看着声势浩大,拼命的其实就那么些个,今日不同,整个鬼市里,不知有多少人为了那笔赏钱红了眼,不管不顾也要取他的命。

    鬼市门口肯定已经堵满了守株待兔的人。

    他们前脚刚到鬼市,后脚就有人摆生死擂,是谁一时兴起,还是鬼市里躲着顾江雪的仇家?

    他仇家大小无数,但这么阔绰的仇家还真不多。

    如果有人在他们进鬼市后才做的决定,那还好说,但如果早有准备……他们昨晚才决定要来鬼市,消息走漏得太快了。

    楼家有人有问题?是为了对付他,还是楼映台?

    楼依依红缨枪舞得虎虎生威,她眼里燃满战意,瞳孔微微变色,但没有龙鳞。

    楼家这一百年里,只有楼映台有先天灵宝化龙身,可变龙形,其余孩子虽然流着龙血,但外形已然看不出龙类特征。

    楼映台剑光起落,冰蓝的龙瞳已现,他整个人看着更冷峻了,不愧傲雪欺霜的名头。

    他们奔入北市一小巷内,这边尚未有大量追兵赶至,楼映台再扫顾江雪一眼,这一眼,却让他龙瞳骤缩。

    顾江雪一张脸已经苍白无比,唇上没了血色,迎着楼映台惊悸的眼,他无奈暂时停下脚步喘口气:“寒症发了。”

    “不是我故意瞒着,这次前兆与以往都不同,最开始我也没发现。”

    楼映台伸手想碰碰他的额,顾江雪轻轻偏头避开了:“大敌当前,别冻着你了。”

    顾江雪每次寒症发作,谁碰他都得被冻得疼。

    但因为楼映台多年的固执与坚持,所以顾江雪唯独不会拒绝他的触碰,只是此时危机未解,时候不对,顾江雪才轻轻避开。

    楼映台面色沉凝,眉头紧蹙:确实与以往迹象不同,从前顾江雪寒症发作迅猛,早该打着哆嗦站不稳,蜷成一团了,不像此刻,还能运气杀敌。

    他的手落了空,没有立刻收回去,顾江雪歪歪头,用袖子裹了手,隔着衣料碰了碰楼映台指尖,像是隐秘又亲近的安抚。

    他蹭着楼映台的指尖,又像按在他紧蹙的眉心。

    “没事,还能再战半个时辰。”

    楼映台被他隔着袖子这一碰碰得心口发疼,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从储物器里拿出一件大氅给顾江雪披上,狠狠收紧领口:“别嘴硬。”

    大氅的领口裹着一圈雪白的绒毛,将顾江雪的脸软软围住,里面绣着取暖的符文,能将人暖烘烘罩在里面。

    楼映台用了力,害得顾江雪半张脸埋在毛绒绒里,只能眨着一双眼睛看他。

    随身带着取暖符文的氅衣,就是怕顾江雪在外犯了寒症,以备不时之需。

    虽然楼映台希望这件衣服派不上用场。

    “不是逞强。”顾江雪乌黑的睫羽上结了层白霜,他还能运转灵力,眨眼将霜融掉了,细密的睫羽上水珠玉碎,润湿了他的桃花眼。

    顾江雪虚弱地笑笑:“但半个时辰后,我大概就站不稳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楼依依眼神动了动,抬头:“兄长,嫂子,麻烦了。”

    “我听到好多人往这边来,”楼依依握紧枪,“好多。”

    没人在这时候去纠正她的称呼,大量追兵还没到,一只乌鸦先拍着翅膀飞了过来。

    楼依依抬枪指向了它:“探路眼线?”

    那乌鸦张口,却吐出温婉的人言:“我对三位无恶意,若三位需要,我可带你们从隐蔽的路离开鬼市。”

    它与鬼市门口那只乌鸦不同,不是破锣嗓子,是正儿八经的人声,它是个背后有人操纵的傀。

    在世人知晓中,鬼市只有一个出入口,怎么,难不成还有别的地方?

    顾江雪指尖也开始覆霜,他掩在氅衣底下没让乌鸦看见:“道友何人,来的这么巧,鸿门宴?”

    “你们警惕也正常,可我是真好心,”乌鸦道,“作为交换,只需要三位帮我个忙。”

    它拍拍翅膀,用乌鸦身不伦不类行了个礼:“自我介绍一下,本人大名不足挂齿,唯有称号听得过去,各位可称呼我——鬼主。”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楼映台抬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他说他是鬼主。

    四面八方追兵的声音更近了, 可听到鬼主的名号,顾江雪反而更不急着动了。

    “聚宝庄前脚发我的生死擂,你后脚就要帮我们出鬼市。”顾江雪从毛绒绒的领口中微微抬起苍白的下巴, “你不觉得太巧了?”

    乌鸦动动爪子,竟然从动作里看出了尴尬:“聚宝庄就是个做生意的地方, 钱给够谁都能组生死擂, 这样,事成后我把雇主消息送你?”

    要说无奸不商, 聚宝庄是会在一定程度内保护雇主消息,可也没说死保到底啊。

    顾江雪:“不够, 你发誓, 绝没有害我们之心, 杀局也不是你设。”

    乌鸦抬起一边翅膀, 干脆利索顺着顾江雪的话念了一遍, 末了道:“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他虽然用傀身发誓,但只要是他的意识在操控, 誓言就会应到他身上,而不是乌鸦身上。

    听着追兵声临近,乌鸦反倒先急了:“顾公子——”

    顾江雪:“若我们待会儿答应帮忙, 事成之后我要往生引。”

    乌鸦一口气:“成交!”

    往生引还真在鬼主手里,那么这趟就没有白来。

    顾江雪:“带路。”

    乌鸦立刻蹦起来,翅膀一拍:“这边!”

    三人立刻跟着乌鸦飞身而去,为了避免楼映台担心,顾江雪特地往他身边靠了靠,这样楼映台只要一个余光,就能确认他的状态。

    所以顾江雪如果想哄人, 总是能通过哪怕看似不起眼的小细节,悄声哄得人说不出话。

    乌鸦飞速窜到一堵墙边,鸟喙迅捷在上面啄了几下,然后身形竟直接穿墙而入,三人穿过墙面,发现里面竟是用符咒灵石单独辟出来的小空间。

    要造这样的通道可得花不少钱,但方才追兵已至,亲眼看着他们进了墙,已经在外开砸了,轰隆声不绝于耳,想来很快就能砸穿。

    顾江雪:“这通道要废了。”

    乌鸦豪气冲天:“给他们砸,反正只是用来绕路甩开追兵的通道,没了就没了!”

    楼依依咋舌,是真有钱啊,就是他们家也不敢这么玩。

    接下来他们就见证了什么叫狡兔三窟,墙穿了一面又一面,道过了一个又一个,绕了不知多少路,最后终于在穿过一间相对正常的门后,落入了山林之间。

    他们回头一看,刚才出来的门,其实开在一棵树上,人穿过后就消失不见。

    乌鸦往前飞,落到一男子的肩膀上。

    男子朝他们见礼:“幸会,各位。”

    他的嗓音与方才乌鸦口中人声如出一辙,显然这位就是鬼主。

    传闻不少世家大宗也没鬼主有钱,他本人却并没有穿金戴银,饰品都简单,腰上的玉虽不错,可对于他的身家来说简直算朴素。

    他眉眼看不出精明,甚至看着很好亲近,手里揣着个算盘,正微笑着要说什么,忽的顿了顿:“呃,顾公子身体不适?”

    顾江雪苍白的脸已经藏不住了,唇上完全失了血色,睫羽上的霜半晌都难再被他自己化开,呼出的气带了白雾,大氅下裹着的身子微微发颤。

    他这副脆弱又漂亮的样倒让鬼主不敢多看,忙垂下眼,生怕顾江雪或者楼映台会感到冒犯。

    顾江雪冷得受不住,却仍在笑,绷紧了不让声音颤抖。

    “我有寒症,不是秘密,发作而已不用大惊小怪,有话你就……”顾江雪冷得浑身一颤,艰难稳住声音,“……说。”

    鬼主呀了一声,有点为难:“我的话不短,要不我们找个暖和的地方坐下说?”

    顾江雪又呼出一口冰凉的气息,还待开口,突然感觉肩上一紧,而后整个人悬空而起!

    顾江雪:“!”

    这熟悉的姿势,熟悉的感觉,楼映台又不由分说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楼映台将顾江雪抱紧,不再让他强撑着,唤出云舟,抱着顾江雪就往船上去,只给鬼主留了两个字:“跟上。”

    鬼主揣着他的算盘,也不客气,立马跟了上来。

    到了云舟舱内,楼映台不知按了哪儿的机关,只听得下面咔咔几声转动,便有过分灼热的气息飞速充斥整个船舱,小厅里一下就变成了个暖炉。

    从顾江雪十二岁落了寒症开始,楼映台不仅储物器里常备着火属的东西,还把自己云舟、卧房、客房都全部改造了,不管什么时候碰上顾江雪寒症发作,他都能及时应对。

    鬼主垂眸看了看下面流转的灵气,心说好东西,这都是些火属的法器,搁在底下随时能用。

    就是……太热了。

    楼依依毫无波动给自己画了个清凉符,鬼主从储物器里拿了颗冰珠揣着,还友善地给楼依依也递过去一个。

    楼依依瞧了,却没接:“多谢你刚才带我们出来,你想让我们帮什么忙,现在可以说了。”

    楼映台朝顾江雪嘴里送了颗丹药,扣住顾江雪的手腕,给他缓缓输送灵力,暖和着经脉。

    楼映台手指刚碰上去,就被冻得泛了红,生疼。

    没有外敌,这一回顾江雪不再躲。

    他裹着大氅,被楼映台抱在怀里,感受着楼映台的体温,身上的颤抖再也抑制不住,清晰地透过他们紧贴的地方,传进楼映台胸腔里。

    但舱内的灼热让顾江雪维持住了意识清醒,咬着牙,没在鬼主面前发出什么声音。

    鬼主有意与他们交好,看出楼依依不接珠子是还没完全信任他,也不恼,和善道:“不瞒三位,此事困扰我许久,今日恰好见你们进了鬼市,特来求助。”

    “事情与我的恩公,小医仙有关。”鬼主轻轻看向楼映台,“按年龄,楼少主和顾公子,应当在奉神司见过小医仙吧。”

    楼映台感觉到掌心下纤细冰凉的手腕动了动,出声:“是,他也帮过我们。”

    鬼主面露喜色:“那就好说了!”

    小医仙元澈,昔年与顾江雪他们一道在奉神司求学,那年元澈十五,医术冠绝天下,已有了小医仙名头。

    本来,他看起来也是个能跟顾江雪、楼映台和薛风竹三人一块进“春风辞”学堂的天才,可惜他除了医术,别的方面一塌糊涂,考核门门垫底,自己也只愿意呆在普通学堂里。

    楼映台请他为顾江雪看过寒症,如今楼映台备的药,都还是按元澈当年的方子来的。

    十五岁的元澈说,再给他三五年,他就能找出根治顾江雪寒症的法子。

    但谁也没料到两年后,十五岁的顾江雪从少爷变成仆从,而十七岁的元澈……永远留在了十七岁。

    说到元澈的死,鬼主是又伤心又愤怒:“他竟然死在那样荒唐的闹剧里,我真是……苍天不公啊!”

    鬼主曾被元澈偶然所救,在他药庐养过半个月伤,元澈心善,路边阿猫阿狗他也救,成就了他的贤名,也在十七岁那年给他招来了祸端。

    他随手救了个人,那人的仇家却找上了他们,连元澈一起恨,双方杀红了眼,元澈就死在了他们的争斗中。

    后不少人赶至,不仅是奉神司,楼映台去了,顾江雪也去了。

    顾江雪被顾迟派出门做事,中途听闻消息赶过去,耽误了时间,回顾家晚了些天,也正是那次,被顾迟罚进祠堂,被容谨看着碎了骨。

    当时他穿着云天碧水川家仆的素裳,看着元澈的尸身被抬出来,沉默了许久。

    元澈在奉神司里其实没有跟他们太过亲近,他逢人会笑,但不爱与人玩,总有股淡淡的疏离,时日一长,大家察觉后,也就跟着礼貌客气。

    他没有深交的朋友。

    只是元澈给顾江雪看过病,算下来,学子里面跟元澈聊天最多的,就是顾江雪了。

    “我早与他说,别故意把修行落下。”顾江雪嗓音疲惫又无力,他按着剑,眼神晦暗,“打斗双方全死了?”

    楼映台摇摇头:“从痕迹来看,应当逃了一个。”

    上门寻仇的带了不止一个人,但他们身份低微,着实不好查,奉神司费了好大功夫,才把那人找到。

    找到他时,他发了天道誓言,那日他只是跟着去撑场子,只在刀剑过来时防御过,绝对没有杀人,后来逃跑是因为太害怕了。

    誓言没破,说明他所言不虚,但死了好几个人,他参与其中,也要受罚,奉神司判他去某地干三年苦力。

    但不过半年,那人就莫名暴毙了。

    鬼主喝了口凉茶:“小医仙就葬在药庐附近,我时不时会去祭拜他,他生前救了那么多人,可人走茶凉,死后便无人问津,我还会给他扫扫药庐,也没见其他人。对了,他还有个师父,打那之后却不见踪影,也不知去哪儿了。”

    师父,元澈的师父。

    顾江雪骨子里阴冷的寒意猛窜,他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胳膊,但愈来愈冷,意识也愈发模糊。

    在听到“小医仙”三个字后,顾江雪心就乱了,此刻再加上“师父”两个字,宛若冰锥从天而降,直直扎穿他的心脏,冷透了,要死了。

    寒霜覆盖他的睫羽,他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仿佛又回到了那无尽的血海里,有人在他耳边时而疯癫,时而啜泣。

    “你为什么不堕魔啊,你为什么还不堕魔啊!?”

    “他死了,呜……那么好的人死了,你也是好孩子,我不杀你,你堕魔好不好?”

    不……我不想,我根本就不想入魔!

    顾江雪猛抽一口气,剧烈颤抖起来。

    “顾江雪……顾江雪!”

    他抖得太烈,在楼映台怀里无意识挣扎,楼映台以为他冷得太难受因而惊悸抽搐,只好更加用力抱紧他。

    鬼主闭了嘴,他有求于人,想了想,摸出件火属性法器,给屋子里又添了点温度,而后跟楼依依一起垂眸不看,等着顾江雪这一阵发作过去。

    顾江雪意识昏沉,眼前画面时不时变化,他好像又回到无穷无尽的炼狱里。

    乍听到楼映台的嗓音,他下意识就要去挡去推——

    别看,别看我。

    他一只手被楼映台握着没法动,另一只手颤抖着抬起来,可在碰到楼映台前襟后,身体却违背了他的意识。

    一下一下,在他冰冷的手掌底下,是心脏的鼓动,强健有力,砸在他掌心里。

    ——太暖了,他舍不得推开。

    顾江雪睫羽上的霜雪被屋子里热气化开,水珠沿着他的眼角滚落,涣散的眼中迷茫,就像落了泪。

    他嘴唇颤动:“楼、楼映台……”

    楼映台回应他:“顾江雪。”

    顾江雪意识艰难地回笼了些,他不想听什么故事了,他只想听楼映台叫他名字。

    这样,他才能知道自己在哪里。

    楼映台道:“你睡,鬼主的事我来。”

    顾江雪眼睫翕动,说话已经语无伦次:“但、不,我……”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盖住了他的眼睛,很轻,隔绝了光。

    眼前暗了下去,可那份温度却被放大,在黑暗中愈发清晰起来。

    楼映台暂时松开了顾江雪的手腕,盖住了他的眼睛。

    “无妨。”楼映台说,“有我。”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你俩越过我看向彼此那一……

    楼映台感觉到顾江雪的睫羽如小扇般在自己掌心轻轻刷过。

    凉, 微痒,痒得他手指蜷了蜷。

    这一片黑暗竟奇异的把顾江雪脑海里的血色也盖了下去。

    楼映台说有我……

    是,他总是在的。

    方才的疼和画面都只是噩梦而已, 楼映台在这儿,他也就在这, 而不是泡在什么污泥烂沟里。

    顾江雪依然冷, 但身体颤抖得没方才厉害了。

    他鼻尖嗅着楼映台身上的檀香,让自己紊乱的神识慢慢沉下来。

    等楼映台移开手时, 顾江雪已经闭了眼。

    楼映台将氅衣拉高给他盖上,顾江雪大半张脸都陷在白绒绒的领子里, 被裹成玉雪一团, 而这一团又被楼映台抱在怀里。

    楼映台掐诀, 在顾江雪身边下了个小的隔音结界, 不让外面声音打扰他休息, 又把顾江雪贴在自己身前的手放回氅衣里捂好。

    自己捏着那只手,继续传灵力。

    做完这一切,才对鬼主道:“你继续。”

    鬼主心中感慨, 看不出楼家少主虽然面冷,私底下却是如此细致妥帖的知心人啊。

    乌鸦在他肩头蹦了蹦脚,梳理羽毛, 鬼主继续。

    “方才说到我时常去祭拜小医仙,然而就在一年前,那片地方……”鬼主说到这,似乎斟酌了下才继续,“药庐连带附近全部沾染了祟气,从外面看景象却没有变化。”

    楼映台眼神动了动,楼依依讶然:“你想说劫境?”

    “的确是劫境。”

    鬼主拨弄自己算盘, 算珠噼啪响:“寻常劫境在外很难探知,通常得踩进去才知道,可这个却明晃晃告诉你‘我就是劫境’,连我这种修为的人都能察觉。”

    楼依依:“你进去了?”

    鬼主微笑:“惭愧,在下修为普通又胆小,不敢。”

    但他派人进去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鬼主别的不行,但他有钱。

    最初他发现劫境,很生气,心说这是哪儿来的孤魂野鬼,也敢占据小医仙的地盘,立刻请来修士要度祟。

    但请来的第一批失败得很彻底。

    他们不仅被扔了出来,还把里面的记忆都忘了。

    楼映台:“祟没有杀人?”

    “无一死伤!就是没人记得发生了什么事。”鬼主拍了把算盘,“我当即感觉不对劲,于是又去请了更厉害的人。”

    这次的都是些高手,然而还是被全部扔了出来,不过好歹有收获,其中一人不仅有记忆,还道出一个惊天大消息。

    鬼主:“他说,他在里面碰见了小医仙,还将他的病给治好了。”

    那人身上的确有顽疾,这事儿鬼主知道,震惊之下他立刻找来医修查证,这人的病还真好了!

    楼映台和楼依依的表情同时一凛。

    楼依依在短暂的震惊后飞速冷静:“你的意思是小医仙成了祟,还是能制造劫境的凶,但这不对,人死后七天之内若不能化祟,按理就再没有机会。”

    曲城主那种被做成阵眼的不算,他身和魂都自愿奉给大阵,被锁在人间,情形特殊。

    鬼主叹了口气,摸摸肩上的乌鸦:“我当时的震惊不比二位少,可这就是我了解的事实。”

    他拱手揖礼:“我想拜托几位,带我进入其中一探究竟,若真是小医仙,送他一程,免他受苦。”

    鬼主笑笑:“当然,请顺手护一下我。”

    其实是“请你们务必要保护我啊!”。

    楼依依敲了敲红缨枪的枪杆:“你怎么不报给奉神司,或者大点的仙门?”

    鬼主轻咳,摸了摸鼻尖:“我做的生意,哪敢去奉神司,仙门大家么,我也没联络手段啊。”

    楼依依不言,看向楼映台,楼映台只冷声道:“撒谎。”

    鬼主想要挪回算盘珠子上的手一顿,楼依依红缨枪上灵力闪烁,威慑不言而喻:“说话。”

    鬼主捏了把汗,不再耍滑头:“好吧,我是跟某些名门里的人暗地有来往,但这不方便搁明面上啊,而且我看小医仙的祟也不伤人,就尽量希望能找他的故交来送送他。”

    楼依依:“听闻小医仙在外鲜少交友,你想来想去只能想到当年奉神司的学子,而里面靠谱的,就是我兄长和江雪哥,但你又没有接触他们的方式。”

    鬼主噼啪一打算盘珠子:“正是如此!所以这次好不容易在鬼市碰上你们,我自然不能错过机会。”

    鬼主又举手发誓:“我对药庐和小医仙的描述讲的都是真话。”

    他发誓倒是非常干脆,半天接连两个誓言了,倒也算足够诚心。

    所以某些小瑕,楼映台可以暂时不追究。

    比如说他们三人踏入鬼市后,鬼主一定早就得到消息,他却没立刻动身,非等着生死擂发出后,才跑来帮助他们。

    到底是商人,懂得快速拉近桌上的距离,用对自己极为有利的方式下手。

    楼映台思忖着,做了决定。

    “可,”他道,“我们陪你前去。”

    鬼主大松一口气,又拱手行了礼:“在下先行谢过,约好的生死擂雇主消息,以及往生引,事成之后我双手奉上。”

    他把算盘摇得咵咵响,看得出来的确开心,事情谈好了,鬼主是个人精,很识时务:“那我去隔壁舱候着,出发的时候知会我一声就行。”

    楼映台这艘云舟不大,统共只有两个小舱,鬼主起身去隔壁后,楼依依顺手拍了个隔音结界,才开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云舟此时暂且停泊,并没有升空。

    楼映台说:“稍后就走。”

    “这么快,不等江雪哥好转?”

    楼映台:“带他一起进。”

    顾江雪的寒症每次发作,都得三五天,本来,楼映台不可能带着这样的顾江雪去劫境。

    但鬼主刚发过天道誓,若那里真是小医仙的劫境……

    楼映台轻轻摩挲顾江雪手腕上的细链,沉吟不语。

    楼依依叹了口气。

    她将枪横在腿上,也沉默了片刻,才凝重地开口:“我们昨晚才决定去鬼市,今天就遭了生死擂埋伏,兄长,家里是不是出问题了?”

    这一点,不仅是顾江雪想到了,生死擂一出,楼映台和楼依依的反应也极快。

    “你传音,让爷爷留心。”楼映台眼中划过寒芒,“纸终究包不住火。”

    不管是冲顾江雪来的,还是冲他来的,一计不成必定还有后招,总会露出狐狸尾巴。

    楼依依点头,乖乖给爷爷传音,顺便告诉家里他们之后要进劫境,可能暂时联系不上,有什么事出来再说。

    云舟很快动了起来,朝着小医仙的药庐飞驰而去。

    尽管云舟速度很快,他们也花了一天的时间才到,而顾江雪也睡了一天,完全没有要醒的意思。

    楼映台又给他喂入一颗丹药,柔软冰凉的唇瓣点过他的指尖,楼映台却只忧心。

    ……以往顾江雪寒症发作的时日,还从没有一觉睡过这么久。

    他抱着顾江雪从云舟上下来,果不其然,药庐周围的祟气根本没有掩盖。

    明晃晃地告诉别人此处有异。

    如果说祟是想引人注意,可进去的人都被丢了出来;若是不想被人打扰,又何必这么大张旗鼓。

    鬼主把乌鸦留在外面,也给自己留了道保险。

    他以前祭拜元澈时,在药庐内外设了避尘诀,从外面看,药庐两三个小屋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好像主人只是出了趟门,随时都能回来。

    可元澈入了坟冢,他的师父也没有再回来。

    楼映台只来过这里两次,一次是随人把元澈的尸身送归药庐,一次是来拿药。

    他的话不多,元澈又是礼貌有余热情不足的人,两人对坐喝茶时,空气都透着一股不尴不尬的气息。

    如今是他第三次来这里。

    楼映台抱着顾江雪,没有再敲门,不请而入。

    在穿过药庐院门的刹那,他们眼前骤然换了一副天地。

    三人站在郁郁葱葱的林间,远处有影影绰绰的屋舍,楼映台最先认出这是什么地方。

    他有点意外。

    鬼主眯着眼瞧:“嘶,我怎么觉得这屋舍形制很像……”

    “这里是奉神司。”楼映台肯定道。

    元澈在奉神司内求学时只是老老实实,循规蹈矩,完全看不出他对此地有多么喜欢,楼映台没想到奉神司竟会出现在他的劫境里。

    那么此时就对应着元澈求学的十五岁。

    意思是,这里还有还有十三岁的顾江雪和楼映台。

    楼依依没来奉神司求过学,闻言一眺望,觉得也没什么稀奇。

    “兄长,你熟悉这里,我们先去哪儿?”

    楼映台低头看向顾江雪,谁也不知道他想了什么,却看到他拿出两个面具,给顾江雪和自己戴上了。

    两个掐丝银花面具,盖住了大半张脸。

    楼依依虽然不明所以,但也摸出个面具戴好。

    鬼主见状,那不能显得他格格不入啊,遂也掏出面具。

    楼映台道:“跟我来。”

    他们跟着楼映台,路上避开了劫境中创造出来的奉神司弟子,落入一个小院里。

    院里有一方池塘,上面飘着金色的睡莲,虽然远远比不上顾江雪的九瓣金莲,但也意趣十足。

    院落此时静悄悄的,没人,楼映台脚步不停,轻车熟路就掐诀开了一间屋子的锁,荡开房门,径直走到里面。

    他将顾江雪放上床榻,上半身依然抱在自己怀里,向来洁癖的楼映台竟然抖开被褥就给顾江雪盖上,好像半点不嫌弃这不知谁用过的被褥。

    楼依依察觉事情不简单。

    她环视一圈,若有所感:“这里难不成是……”

    果然,就听楼映台道:“顾江雪的房间。”

    所以楼映台当然熟,求学期间他和顾江雪不知去过彼此的房间多少次,大部分时间是谈事,小部分时间是闲来观花品茗,或练剑斗法。

    更小的一部分时间里,他们同榻而眠。

    两个枕头两床被褥,盖棉被纯聊天,非常单纯,甚至偶尔,床上还会多个薛风竹。

    严格来说薛风竹就躺过两回,后面哪怕醉酒醉得要死,也要坚决爬回自己屋里。

    用他的话来说:“虽然我只看到一下,但你俩越过我看向彼此那一眼……我当场觉得我真是太多余了!”

    顾江雪和楼映台不解,这么夸张?

    那时还有太多东西,都是他们不懂也不曾体会过的。

    命运真是难言,谁能想到十八岁的顾江雪居然还有机会躺在十三岁自己的床榻上。

    楼映台替顾江雪掖好被角。

    “懂了,我们要在这儿等十三岁的江雪哥过来,通过他找小医仙。”楼依依摸了摸面具,原来戴面具是为这个,“可他如果此时不在怎么办?”

    楼映台:“那就……”

    他话没说完,隔着门板,外面忽的扬起一道清越的少年音。

    尚且稚嫩,也更加朝气。

    “里面的几位朋友,”十三岁的少年人朗声道,“毫不掩饰自己的气息,不请自来,有何贵干啊?”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这甚至很难说算个吻

    说曹操曹操就到。

    时隔多年, 楼映台依然一下就能听出,这就是十三岁时顾江雪的嗓音。

    楼映台和楼依依已经把自己的武器隐了起来,隔着岁月与门扉, 楼映台静默片刻,才对十三岁的虚影道:“请进来一叙。”

    门外的声音沉静下去, 不多时, 门板被人直接拍开,少年长身玉立, 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他今日穿着云天碧水川的碧色衣衫,小顾少爷意气风发, 临危不惧, 桃花眼中还噙着淡淡的笑, 面对不速之客, 也敢孤身踏入。

    他停在门口, 目光扫过屋中几人,视线在楼映台和楼依依衣服的龙纹上顿了顿,挑眉:“楼家人?”

    楼映台握着顾江雪的手腕, 目光轻轻在小顾少爷面颊上划过。

    有怀念,像风,又重又轻。

    他没想过还有机会看到昔日的顾江雪, 虽然相逢不识,小顾少爷用全然陌生的视线对着他。

    审视、堤防,唯独没有楼映台熟悉的亲近和信赖。

    ……原来被顾江雪当作敌人是这样的感受。

    有了对比,楼映台无比清晰的意识到,原来顾江雪看向他时,眼神的的确确是不一样的。

    楼映台不由将顾江雪又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顾少爷手指看似随意搭在剑上,但始终不曾移开, 他道:“可惜小仙今天不在,否则还能让他与各位见个面。”

    楼映台收回目光:“少主或许不想你这么称呼他。”

    “哈哈,知道我口中的小仙是谁,看来你们的确是楼家人。”原来刚才顾少爷看似随意一句话,不过是在试探。

    楼依依点了点龙纹:“我们衣上的龙纹中都绣有符文,这个做不了假。”

    小顾应当是信了,虽说手还搁在剑柄上,但眼神中戒备散去一点,歪歪头:“可几位突然来访是为何事,那位……”他朝顾江雪抬抬下巴,“受伤了?”

    “身负任务,路过附近,他旧疾发作。”楼映台道,“我们不欲惊动奉神司。”

    他看着小顾少爷一双眼,轻声说:“可否劳烦顾少主,请来小医仙?”

    小顾少爷视线从顾江雪身上慢慢挪回,落在楼映台戴着面具的脸上。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就这么静静瞧着。

    而楼映台不催促,就任他看。

    须臾,小顾少爷莞尔:“奇了,我听你说话,总让我想到小仙,你们楼家人都一个模子的?”

    楼映台不言。

    顾少爷煞有介事点头:“行吧,想来是秘密任务,不方便透露,稍等,我去找元澈。”

    楼映台:“多谢。”

    “你谢我,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小顾少爷一摆手,“等着。”

    他当真出门跑开了,楼依依有点不可思议:“他这么轻易就信我们了?”

    十三岁的江雪哥心眼就算没有一千也该有了八百,这么好糊弄的?

    楼映台只说:“他是劫境的虚影。”

    劫境中的虚影,都是根据祟的认知幻化的,认知越深,虚影就会越生动鲜活,接近本人,反之,就不过是个徒有其表来凑数的影子。

    元澈了解的顾江雪仅限于奉神司的少年,这一道顾江雪的虚影,已经算不错了。

    鬼主立在旁边半天没吭声,他上下理了理自己的衣摆,确保衣衫整洁,甚至掏出面镜子,看了看自己头发是否妥帖。

    楼依依:“……你这是做什么。”

    鬼主:“要见恩人了,有点小紧张。”

    楼依依:彳亍。

    顾少爷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带着元澈来了。

    鬼主当即站得板板正正,一副想上前又完全不敢的模样。

    十五岁的元澈生得白白净净,他有双不染纤尘的眼,进屋后局促地朝众人腼腆笑了笑,也不问什么他们来历,提着自己的药箱,只看向躺着的顾江雪,轻声细语问:“是这位需要看诊吗?”

    楼映台:“是,有劳。”

    ……元澈身上带着浓重的祟气,的确是邪祟无疑。

    按鬼主的说法,先前他把进来的人直接丢了出去,也就是说,他神智应当是清醒的,并没有沉迷于幻境。

    可此时见着他们一大群外来人,怎么毫无反应,表现得跟自己完全没苏醒一样呢?

    楼映台把这些都看在眼底。

    元澈便埋头过来,他不适应生人这么多,但只要一瞧见病人,别的什么就都忘了。

    楼映台将顾江雪的手腕带出被子,没让元澈直接碰,免得他冻着:“还请悬丝诊治。”

    元澈便从药箱里拿出一根天蚕丝,绕住了顾江雪手腕。

    他细细查探,随着时间流逝,元澈的表情从凝重逐渐变为吃惊。

    他忍不住看了看顾江雪,又扭头看了看小顾少爷,瞪圆了一双眼,再不可思议把头扭回去。

    小顾少爷一直守在他身后,见到元澈的动作神情,警觉:“怎么?”

    元澈收回天蚕丝,嗫嚅了下嘴,不知怎么说,最终搅了搅手指:“我,我就是觉得意外,还有人跟你是同一种寒症。”

    小顾少爷也讶异:“嗯?”

    “不过稍微有那么点不一样。”元澈沉吟,“唔,我想想怎么用药。”

    不一样?

    楼映台本想问问哪里不一样,可话还没出口,那头小顾少爷就说:“那这位……前辈算是找对人了,我寒症都被你治好了,他肯定也没问题。”

    这下,惊讶的变成了楼映台。

    治好了?

    可现实中顾江雪被寒症磋磨好几年,根本没有治好。

    这究竟是邪祟元澈的臆想,还是说……

    楼映台收紧了抱着顾江雪的手,他心头本不该抱有希冀,但出口的嗓音抑制不住干涩:“……能治好?”

    “能的能的。”沉浸在医术上,元澈不再露怯,“想到了,用我新创的灵行针法,行两次针,再服上一年的药,就能根治。”

    灵行针法,小医仙还活着时,并不会这一套针法。

    只能是他成了邪祟后自创的针术。

    按理说元澈应当已经发现了顾江雪体内的魔气,但他并没有提起。

    说干就干,元澈从药箱里拿出针袋摆开:“现在就可以行第一次针,得褪掉他上衣。”

    这套针是他最宝贝的法器,死后鬼主在药庐里见过,帮他妥帖收好,楼映台一眼看出法器是真的,看来元澈把法器从药庐带了出来。

    楼依依立马拽住眼珠子还落在元澈身上的鬼主:“我们出去等。”

    鬼主终于回过神,艰难拽回自己领子:“诶诶楼道友,我自己也能走!”

    但小顾少爷脚步不动:“我得留下。”

    是他把元澈带来的,他得守着,确保元澈安危。

    楼映台并不赶他。

    楼映台将顾江雪放倒,拉下被子解开氅衣,然后抬手,松开了顾江雪的腰带。

    顾江雪如今的衣衫都是他给备的,锦衣华服,一层又一层,顾江雪套上,又被楼映台一点点褪下。

    好像剥着一颗荔枝,瓷白的雪肤就这么从层层叠叠的锦绣中给剥了出来,顾江雪没有意识,依然睡着,任人摆布的姿态格外脆弱。

    乌黑的发散映着明亮的雪,黑白分明,美人如画。

    哪怕被面具遮着半张脸,也掩不住他的风华。

    连小顾少爷都愣了愣,非礼勿视,他尽量把视线在楼映台和元澈脸上打转。

    元澈看谁都一个样,再美的人对他来说也是病人,毫无波澜。

    楼映台戴着面具,小顾少爷看不见他的神情,可他莫名就觉得,楼映台眼神应当是专注沉静,且在清潭中透着一丝温柔的。

    因为楼映台手上的动作像是在对待什么珍宝。

    小顾少爷搭在剑上的手没忍住蜷了蜷。

    元澈选好针:“待会儿我下针,同时还需要用灵力梳理他对应的经脉,我灵力浅薄,效果不好,最好让他人来。”

    小顾少爷回神,刚想自告奋勇,楼映台就道:“我来。”

    元澈没有灵力能用,只有祟气,楼映台一时不知元澈是不是故意这样讲。

    顾少爷闭了嘴。

    好吧,人家才是同路的,犯不着他操心。

    元澈点头:“我念经脉穴位名,你届时就顺着按,开始——”

    灵针落下。

    第一根针落下时,昏睡的顾江雪就整个一颤,抖得厉害,楼映台一边按照元澈指的位置游走灵力,一边按住了顾江雪。

    统共要行三十针,梳理脉络三十二回。

    第五针时,顾江雪就忍不住发出了闷哼,冰冷的身躯竟然自行浮现了一丝丝热意,他的额头也渗出了薄汗。

    楼映台替他梳理经脉,能清晰察觉顾江雪身体的变化,明白元澈的针法当真有效,虽然看得出顾江雪难受,但也不可能停下。

    楼映台的唇线绷紧了。

    他抬手,没有洁癖不嫌脏,直接用袖子给顾江雪擦去额上的汗。

    顾少爷在旁边瞧着,心头一跳,莫名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按着剑柄的手忍不住快速敲了敲,在屋子里踱了两圈。

    ……明明是他的房间,怎么他反倒成了外客似的?

    好怪。

    不确定,再看看。

    顾少爷强迫自己在桌边做好,倒了杯凉茶。

    下到第十五针时,顾江雪胸口剧烈起伏,惊悸地一抽气,模模糊糊开始醒来。

    他意识还很朦胧,只觉得半身冷半身热,身上哪儿哪儿都疼,不知什么时间,也不知自己在何方,难受得要命。

    他抬手往旁边一抓,下意识迷蒙地唤道:“楼……”

    楼映台一手防止顾江雪挣扎,一手在给他梳理脉络,眼看实在腾不出手去阻止顾江雪叫自己的名字。

    如今尚不知元澈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万一他和顾江雪的身份被识破,刺激得元澈也疯魔,那就糟了。

    情急之下——楼映台低头凑近。

    他把自己的名字截断在了顾江雪口中。

    ……这甚至很难说算个吻,是迫不得已又迅疾的触碰,而顾江雪在唇上柔软又滚烫的温度里,慢慢睁开了眼。

    “啪”地一声,小顾少爷目瞪口呆,手里杯子砸在了地上。

    这杯子是银杯,因此没碎,房间里一时间除了杯子骨碌碌的滚地声,落针可闻。

    元澈专心致志,毫不受影响。

    顾江雪被杯盏落地的声音一激,彻底清醒了。

    他愣愣看着近在咫尺的楼映台,即便面具遮掩了楼映台眉眼,他也还没看到楼映台的衣衫,但按在他身上指节的温度,他不会认错。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楼映台的唇比指尖更暖。

    楼映台绷紧唇线的时候,总让人想到冷硬冰霜,可分明……不是的。

    楼映台垂眸,缓缓抬起脸。

    小顾少爷被吓得不轻,魂不守舍去捡杯子,抓了几次差点被一个杯子溜走,好不容易抓回来,终于忍不住出声,干巴巴道:“你、你们俩是……”

    “他是我日后的道侣。”楼映台垂眸看着顾江雪,缓慢而坚定地说。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放心,我不抢你道侣……

    小顾少爷把银杯搁回案上, 心想,那不是跟我和楼映台一样吗?

    但他和楼映台之间也没有这么……黏糊?

    小顾少爷耳根一红,指尖扣着杯子猫猫挠挠, 心不静。

    而顾江雪的意识彻底回笼。

    无论是正在给他施针的元澈,还是更加青涩的自己, 带来的震撼都把方才唇上那点朦胧的触感盖了过去。

    他心头一惊, 但不动声色,没有再冒然开口。

    他昏睡时会因为施针引起的疼痛闷哼出声, 但醒来不肯再示弱,将牙关咬得死紧, 注视着正专心致志给自己治病的元澈。

    浑身祟气, 毫无遮掩, 不是虚影, 就是邪祟本身无疑。

    可即便他成了邪祟, 眼睛还是那么干净,任谁也看不出他已经死了,还死得冤屈。

    又一针下来, 顾江雪把痛哼咬断在喉头,强忍的后果就是浑身都绷紧了。

    身上绷紧,就不好下针, 元澈知道他醒了,手顿在半空,有点为难:“呃,你别紧张,放松。”

    顾江雪没说话,因为他一张口,就怕忍不住。

    楼映台不用再按着他以防人挣扎, 于是腾出一只手来,他拇指在顾江雪唇瓣上轻轻一擦:“痛就出声。”

    那温热的手指擦过唇侧,明明很轻,却顷刻间野火燎原,一路烫到顾江雪心里。

    他好不容易转移注意力,暂时不去想方才的……吻,这下可好,轻轻一擦就把余韵全勾了回来。

    顾江雪想偏头躲开,可他没什么力气,虚弱又细微的动作间,反而再度摩挲过楼映台的手指。

    顾江雪浑身一僵,这下是动也不敢动了。

    元澈的针落不下去:“你太僵硬了,是不是很疼,快了,就差几针。”

    楼映台晦涩的目光扫过顾江雪的唇,又看到他因为强撑而抻直的脖颈。

    为了配合梳理,楼映台的手指还停在顾江雪脉络处,因着元澈的治疗,顾江雪原本苍白的皮肤已经重新带上了一点血色。

    也不再那么冰凉,触手温润细腻。

    楼映台手指一滑——

    顾江雪整个人一抖,瞳孔震颤!

    干,干什么呢?

    也没有灵力淌过,别说这是在给他梳理经脉!

    他用震惊的眼神试图阻止楼映台,然而楼映台视而不见,手指再一动。

    顾江雪又颤抖起来。

    但这回不是疼的,他白皙的耳根腾的泛红,要熟了。

    他能忍疼,但受不住酥酥麻麻的劲儿,等楼映台再动,牙关终于在颤抖中松开,他张了口——还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口中就被强硬的塞入一节皓白手腕。

    楼映台道:“不想出声,那就咬我。”

    他方才手指上的动作,只是想让顾江雪放松,不然治疗进行不下去。

    元澈抓紧机会,一针落下。

    顾江雪:“唔!”

    他瞪圆了眼,不愿咬楼映台,只能尽力张口,在楼映台的手腕底下含含糊糊痛出声,这下强撑的面子没了,但人也少受点罪。

    果然还是楼映台有办法治他。

    顾江雪被堵着嘴,桃花眼里不受控制泛起了水雾,等行针完毕,楼映台收回手,他都没能立刻合上嘴,浑身都脱了力,泪眼蒙眬地软在被褥间。

    看着真是被欺负得好不可怜。

    幸好半截面具遮住了他的眉眼,才没让画卷过分旖旎不可视。

    元澈擦了擦自己的汗,长舒一口气:“我立刻去写药方,明天再行一次针,之后喝上一年药,每日两碗,一定要记得,保准药到病除!”

    每次治好什么疑难杂症,他都很开心,小顾少爷送他出去,楼依依在门外探头:“兄长,我们能进去了吗?”

    楼映台正在给顾江雪擦汗,整理衣服:“稍等。”

    他手腕上到底留了一层浅浅的牙印,尽管顾江雪舍不得咬,但痛狠了的时候,会下意识闭合,他即便立刻反应过来快速松开,也确实咬到了楼映台手腕。

    而楼映台只是把腕间的湿意擦掉,没有拿灵力把齿痕抹去。

    顾江雪:“……”

    他没什么力气,悲愤地想抬手拍楼映台一巴掌,抖了半天没抬起来,反被楼映台捉住手塞进了被子里。

    顾江雪翻身背对他,缩进被中,有气无力:“就该咬死你算了……”

    楼映台用袖子盖住自己腕间的痕迹,现在他一手戴着佛珠和缚龙锁,一手是顾江雪给他的痕迹,淡淡道:“给你咬,你又不肯。”

    顾江雪闷头往被子里缩得更狠了,严严实实裹成一团。

    楼映台这才让楼依依和鬼主进来,鬼主方才就想跟着小顾少爷一起去送元澈,好在理智还没丢,让他忍住了。

    顾江雪此时身体暖洋洋的,人也犯懒,昏昏欲睡,躺在床榻上听了一耳朵,明白了事情所有的经过。

    他们入了元澈的劫境,鬼主希望他们帮的忙就是度化元澈。

    这可真是出乎预料。

    顾江雪从没想过自己还有机会碰上元澈,可以的话他其实不愿意见元澈,哪怕他的病能好,他也不想。

    因为有些话,他怕元澈问了,自己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楼依依的声音还在继续:“元澈的状态好奇怪,跟周围虚影完全不同的祟气,藏都不藏,但认真扮演着劫境里的人……真不知道他到底醒没醒。”

    “祟长留于世间是要影响轮回和来生的。”鬼主虽然对于能见到恩人十分激动,但也是真心为他好,“他的执念就是停在少年时在奉神司求学的这段日子?”

    要温和地度化一个祟,就得找准他的执念。

    对于没害过人的祟,强行度化是下下策。

    楼依依跟鬼主齐刷刷把视线落了过去,毕竟他俩跟元澈没多深的交情,只能指望顾江雪和楼映台。

    楼映台沉吟,却说:“未必。”

    顾江雪埋在被子里,背对众人,哑着嗓音道:“老实说,他的劫境里会出现奉神司我都觉得意外。”

    鬼主竖起耳朵:“这么说,顾公子可能知道他最在乎什么?”

    但顾江雪却好像累了,又沉默下去,不再开口。

    鬼主想催又不敢催,但好在楼映台能接上顾江雪的话:“他师父。”

    鬼主“啊”了一声。

    随即,他不好意思拨了拨手里算盘:“呃抱歉啊,他师父的名号我记得是,是……”

    “无号,只有名字,叫延宸。”

    鬼主一拍手掌:“对对对,就是这个!”

    他被小医仙救的时候,没见过他师父,而且这位师父并不出名,是个散修,听说是他领小医仙入门行医,但很快,小医仙声名鹊起,他却还是碌碌无为。

    别人提到他,总会用“小医仙的师父”来代替。

    久而久之,除非是关系较近的人,竟没多少人知道小医仙的师父叫延宸。

    顾江雪在被褥底下的手缓缓收紧,他身体又颤了颤,露在外面的后脑勺一抖,心神一直牵在他身上的楼映台立刻侧头:“又冷了?”

    顾江雪按着指尖,勉力道:“……嗯,寒气窜了一下,又下去了,元澈的针法有用,我好多了。”

    楼映台把手探进被子,要摸摸顾江雪的手确认温度,顾江雪立刻松开指尖,心说好险,还好没有掐出血痕来。

    楼映台碰了碰他的手,微暖,没什么问题,这才把手收回,给他掖好被子。

    鬼主一边默默赞叹楼少主果然熨帖,一边道:“如果他的最在乎的是自己师父,怎么劫境是奉神司,他师父也在这儿吗?”

    “不在。”楼映台也只是偶然碰见过延宸一两回,后来才知道,“每半个月,他会来看望元澈。”

    延宸的修为,说普通都是委婉,实话实说,应该是很差,丢进人堆里都垫底的那种,他穿着一身灰衫,拿木簪简单绾了发,楼映台在奉神司大门外碰上他和元澈,走过去时,能嗅到一股浸透衣衫的药香。

    他面目和善,看向元澈时,眼神欣慰又温柔。

    想来是个脾性极好的人,否则也养不出这么心善的元澈。

    楼依依思忖着:“所以我们要等等看,在他师父出现后,再判断他的执念。”

    劫境时间与外界不同,半个月或许就是外面一两天,他们等得起,何况眼下元澈所处的时间段不确定,没准劫境里再过一两天,他师父就来了呢。

    那厢,小顾少爷送完了元澈,转头回到屋里,他想了想:“还要行一次针,我院子借给你们住吧,别碰坏我东西就成。”

    楼映台问:“那你呢?”

    小顾少爷大手一挥:“去隔壁楼映台院子啊,反正这几天他不在,我随便住。”

    顾江雪裹着被子,终于忍不住翻了个身,打量着这个更加稚气的自己:“这么信我们?”

    顾少爷冲着楼映台扬扬下巴:“我信的是他。”

    顾江雪神情顿时古怪,片刻后才慢吞吞问:“……为什么?”

    “直觉。”小顾少爷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虽然他戴着面具,我还是觉得一见如故,信就信了,这里是奉神司,漱玉道尊坐镇,你们真是什么歹徒,也翻不出花来。”

    他说完,念及这两人的亲密与关系,这病人问这么多,难道是病中忧思警惕,于是半是调侃道:“放心,不抢你未婚夫,我自己有。”

    此话一出,众人面色顿时精彩纷呈!

    鬼主轻咳一声,而楼依依捂着嘴转过脸,免得自己笑出声。

    话一说完,小顾少爷自己也反应过来,他们是楼家人,当然知道他和楼映台是未婚道侣,自己非得补话,简直画蛇添足。

    小顾少爷心里也尴尬了一瞬,但他面上绝对稳得住,半点没有不好意思,佯装镇定,非常有气度:“总之你们待着吧。”

    少爷说罢,转身就走。

    楼映台:“他尴尬了。”

    顾江雪嘴硬:“没有。”

    楼依依捂着嘴笑够了,放下手,正了正神色,表示自己在想正事:“元澈身边最好有人盯着,兄长你跟江雪哥留在这儿,我们去。”

    顾江雪把被子往下扒了扒:“我也去。”

    元澈一套针法行过,他现在不抖也不冷了,虽然还没什么劲,但好歹从完全瘫痪变成了半身不遂。

    楼映台听着他嗓音里的疲惫:“不再睡会儿?”

    顾江雪恹恹:“躺得要废了。”

    也是,来的路上都睡一天了。

    楼映台:“好,我带着你。”

    顾江雪为了避免再被抱着丢人,立刻道:“你背我。”

    楼映台视线轻轻扫过他。

    顾江雪在他的注视中伸手拽住他衣袖,坚持强调:“背。”

    最终,顾江雪终于扳回一城,如愿以偿被楼映台背着出了门。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只要有楼映台在,他就有吃……

    四个人就这么跟上了似乎毫无察觉的元澈。

    劫境流速与外界确实不同, 在这个劫境里感觉更加明显,眼看着元澈跟随弟子们进了学堂,门一闭再一开, 不过眨眼,天色忽然就变成了黄昏, 刚进去的学子们就完成课业出来了。

    先生拜托元澈送几封卷轴去藏经楼, 元澈乖乖应了,捧着书卷就走。

    别的弟子三五成群, 只有他是独身一人。

    路过的人碰到他,都会礼貌地跟他打声招呼, 但也就只限于此了, 哪怕对他微笑的人再多, 热闹也与他无关。

    元澈自己也没有主动融进去的意思。

    这么瞧着, 此处好像确实没有值得他怀念的地方, 更别提称得上执念。

    顾江雪就趴在楼映台背上,半点力气不用费,瞧着元澈拐过几道回廊, 这路他可太熟了,再往前不远,就是漱玉道尊伏案的地方, 然后——

    元澈:“啊!”

    两道少年的影子忽然越过栏杆直接翻入,他俩也没想到居然吓到了人,忙惊慌比划:“嘘——!”

    不是别人,正是小顾少爷和昔年的薛风竹。

    看到这一幕,顾江雪也轻轻啊了一声:“我想起来眼下是什么时候了。”

    他们屏蔽气息,其余人看不见也听不见,顾江雪道:“再过三天, 他……他就能等到来探望他的人。”

    顾江雪不说“他师父”,也不念延宸的名字,明明简简单单的称呼,好像说出来能要他的命。

    楼依依:“好,看来不用等太久。”

    这个时间段里,楼映台不在奉神司,他看着那头的小顾少爷和薛风竹对被吓到的元澈轻声说了“抱歉”,元澈摇摇头,示意没关系。

    他也被带得不由压低声音:“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啊?”

    “漱玉道尊今日伏案,我们方才见持渊君也往这边来了。”

    元澈一头雾水:“所以?”

    “我们想看看他俩私下是怎么相处的,”小顾少爷道,“我跟薛风竹打了个赌,我赌漱玉道尊对持渊君别无二心,他赌两位之间有点不清不楚。”

    这下不仅元澈张大了嘴,隐在旁边的人也纷纷对顾江雪侧目。

    楼依依佩服:“你们玩得好大。”

    连漱玉道尊的玩笑都敢开。

    鬼主五体投地:“听闻漱玉道尊铁面无私,温和但杀人不眨眼,你们敢拿他打赌,佩服佩服。”

    楼映台:“你还打过这种赌。”

    顾江雪趴在他背上,十分厚颜:“玩玩嘛,无伤大雅。”

    而十五岁的元澈听了两位少爷的惊天赌局,差点吓得卷轴噼啪掉:“这怎么行!”他意识到惊吓之下自己声音大了点,又连忙压低嗓音,“那可是漱玉道尊和持渊君!”

    小顾少爷:“别怕,他们不吃人。”

    薛风竹摇了摇扇子:“你看,我们最新想到的偷听方法,不过还请你别急着过去,否则可能会坏了这阵风。”

    他们想到的鬼主意,是薛风竹先天灵宝玉骨扇和顾少爷的自创符文相结合,借风偷听,把不远处的声音送过来。

    元澈瞧了瞧小顾少爷画的符,完全没看懂:“你真厉害,我符道一窍不通,完全看不懂。”

    薛风竹:“你就算精通也看不懂。”

    元澈觉得今天遇到的尽是疑问:“啊?”

    薛风竹笑眯眯:“你没听说吗,咱们顾少主画的符,鬼看了都摇头,人送美称‘鬼画符’!”

    顾江雪在奉神司里,门门优异,样样精通,唯有在符箓上,先生们看了都纷纷退避三舍,表示教不了,真的教不了。

    符箓之术,讲究沟通天地清气,为了达到相应效果,按理来说一笔一划都不能错,可顾江雪初修符道时,照着符文画,怎么画也画不出一样的。

    不仅不一样,每一笔都在意料之外,能歪出十万八千里,如此精妙的画技,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真的,一般人绝对画不出这么难看的东西。

    但顾少爷不是一般人,而且他不服输,符道是以文沟通天地,他画画不行,那就专心体会每一笔是如何引起清气波动的。

    于是他开始自个儿琢磨,还别说,居然真给他琢磨出了门道来。

    他不仅成功用自己的鬼画符实现了已有符箓的效果,竟然还做出了新的符箓,这完全是在创造符文!

    众人大为震撼,从不屑一顾到争相模仿,可模仿他鬼画符的没一个成功,首先,实在是太难了,七拐八绕的笔画没规律可寻,难看得可怕;

    其次,哪怕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全样画下来,也使不出那么大的威力。

    所以顾少爷在符道上是得天独厚的鬼才,别人真教不了他,他画的符只有他自己懂。

    元澈跟他们不在一块儿听讲,顾少爷的“鬼画符”在学子们之中盛行时,也没人带他,自然不知道,今日头一次听说。

    元澈听完,津津有味,真心实意感慨:“那你还是厉害。”

    小顾少爷:“嘘,你们听,声音送过来了。”

    持渊君莫执今日当真来了漱玉道尊案前,他吊儿郎当坐在窗边,看漱玉埋头处理公务,叹了口气。

    “你是降春的傀儡,脸跟他却只有五分像,我看了总忍不住睹物思人,但念到一半又不对味,你说磨人不磨人?”他半是抱怨,“降春干嘛故意把你捏成这样。”

    漱玉道尊神色不变,头也不抬,嗓音一如既往温和:“皮囊皆表象。”

    莫执:“得,性子倒是十成十。”

    他又瞧了漱玉一会儿,眼神似乎飘远了,看着他,又不是再看他:“其实我对你……”

    不远处的小顾少爷和薛风竹预感将有重要信息,纷纷竖起耳朵,就连乖乖学生元澈也被他们的气氛带动,忍不住屏息凝神。

    然后就听到莫执突然抬高嗓音,带着灵力,震耳欲聋:“——哈哈哈是不是擎等着我接下来说点震撼的?你们几个臭小子,敢偷听我说话,胆子不小嘛!”

    合着早被发现了啊!

    小顾少爷和薛风竹懊恼,立刻开溜,他俩很义气,没忘记带上元澈一起,拉了就跑,但晚了,后面漱玉道尊的声音已经悠悠飘来:“顾江雪,薛风竹,明日去后山浇种灵植。”

    这下好了,不用跑了,小顾少爷和薛风竹哀叹一声,停下脚步,先老规矩互相甩了一波锅,然后才来计较:这场赌局算谁赢了?

    “虽然早被发现了,但我觉得持渊君说的话不全是演的,是我赢了。”薛风竹道。

    顾少爷却伸出一根指头摇了摇:“非也,持渊君明显更怀念降春神君,还有,漱玉道尊绝对没有那方面的意思,所以是我赢了。”

    “那个……”被拉着跑出好一段的元澈忍不住弱弱道,“我还得去送卷轴。”

    “啊不好意思!”

    顾少爷和薛风竹同时松手,小少爷把元澈的卷轴抱了些到手里:“为表歉意,我跟你一起送,走,咱们不带薛风竹玩。”

    薛风竹哼哼:“我知道你是因为输了不好意思,没关系,哥哥大度,我先去后山看看这几天灵植园是谁当值,明儿见。”

    薛风竹摇着扇子走了,小顾少爷帮元澈抱着卷轴一起朝藏经阁去,顾江雪一行人又继续跟上他们。

    微风习习,黄昏时藏经阁附近没有多少人,绿荫葱葱,安详静谧,少年人的影子长长铺在地上,即便是黄昏,也被他们染得朝气。

    “元澈啊,”小顾少爷在夕阳里开了口,“听说你朝先生们请求免去你一些课,可各个道法的基础修行还是有必要听听的,即便学不精,多练练总没坏处。”

    元澈不好意思笑笑:“我想着我笨,反正总也学不会,不如多花点时间在医道上。”

    术业有专攻,学不上的一些东西便取舍,也没错,不过吧,小顾少爷年纪虽小,但讲话已经很有模样:“你常接触的都是修士,防身法还是要学一点,你如今名望在外,慕名想寻你的太多了,可世上多的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你也多注意。”

    元澈知道他是为自己好,抱紧卷轴点点头。

    但他想得简单,自己和师父这些年都是如此过来的,他毕生所求不过是行医救人,再与师父平平常常生活,一招就能翻云覆雨的大能对他来说太遥远了。

    所以顾江雪的话他听了,很感动,但是没能真正听进去。

    鬼主在旁叹了口气,若是元澈能学个几招,或许就不会死在那样的争斗里。

    但错的不是元澈,是害了他的人,这一点绝对不会变。

    顾江雪趴在楼映台背上:“之后我与他再提过一回,灌了他两杯酒,得到点实话,他说他师、咳咳,也一样……咳!”

    他师父也一样,还是这么过来了呀,平平淡淡挺好的,元澈说。

    就这么简单几个字,卡在顾江雪喉咙里,却怎样也出不来,不是身体原因,而是心里过不去那道坎,竟让他嗓子噎得生疼,不由咳嗽,越咳越哑。

    楼映台立刻想将他放下来,好探探他脉搏,看是不是寒症又反复了,但顾江雪察觉到他动作,立刻搭住他肩膀往下一按:“不用,咳!我缓一下,马上好……”

    楼映台皱眉,顾江雪深吸一口气,终于哑着嗓子勉强把话里的意思表达完了。

    顾江雪趴在楼映台背上,先前攒的一点劲儿好像用完了,蔫蔫的,连头也抬不起来,他埋在楼映台肩上,似乎难受得紧。

    楼映台当然不会放着他逞强:“你还得休息。”

    楼依依也点头:“元澈我们来跟,兄长你们回小院去吧。”

    这回顾江雪没再说什么,于是楼映台带着他折返。

    将人放回熟悉的屋子里,楼映台给他探了探脉搏,发现寒症没有反复,顾江雪的身体按理说暂时没问题。

    那方才怎么咳得那样厉害?

    不过顾江雪也不愿躺着,他靠坐在床头,吃了颗补气丹,人看着又没事了。

    顾江雪瞧楼映台凝重的神情,笑了笑:“我没事,刚才就是被风呛了嗓子。”

    楼映台在想,这种时候是该用示弱的时机吗?看着顾江雪倦怠的眉眼,楼映台想,应该不是。

    这种时候,不应当是顾江雪来哄他,而是他该陪着顾江雪。

    楼映台垂眸:“伸手。”

    顾江雪虽不明所以,但还是摊开了手掌。

    很快,他掌心多了一颗蜜饯。

    顾江雪哑然。

    “……你还有蜜饯呢?”

    楼映台:“嗯。”

    顾江雪放进嘴里,他愣了愣,这个跟桂花糖水竟然是一个味道。

    桂花的清甜立刻滋润了他生疼的嗓子,真好啊,顾江雪鼻尖微微泛酸。

    果然只要有楼映台在,他就有吃不完的糖。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我碰你,是什么感觉?”……

    沁人心脾的甜味在嘴里蔓开, 顾江雪心里舒坦不少,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月明星稀, 月亮移动得挺快,或许再一眨眼, 就要天亮了。

    元澈这个劫境, 里面人倒是挺鲜活,可其余方面实在不算走心。

    顾江雪看着窗外那快速奔跑的月亮, 含着糖抵了抵舌尖:“你说他到底醒没醒?”

    楼映台:“我觉得他也在等。”

    顾江雪:“嗯?”

    “明天或许就知道了。”

    顾江雪嘴里吃完了蜜饯,眯了眯眼, 明日并不是元澈心心念念的那谁要来的日子:“你发现了什么?”

    楼映台嗯了一声, 又道:“不确定。”

    顾江雪等着他的下文。

    谁料楼映台的行为忽然顾里顾气起来, 学着顾江雪, 也做了回谜语人:“因为不确定, 所以先不说。”

    顾江雪:“啊?”

    他都做好洗耳恭听的准备了,就说这个?

    他们的默契呢!

    顾江雪懵圈后表情意外又闷闷,楼映台见他又鲜活起来, 眼底划过一丝欣慰,虽然顾江雪给点阳光就容易灿烂,但是……他这样很好。

    生动鲜活, 总比沉郁凝重要好。

    入了夜,温度也跟着凉了点,着劫境里被子的感觉还挺真实,楼映台轻车熟路走到橱柜边,准备再拿床被子给顾江雪加上。

    然而就在他碰到被子时,一册画卷骨碌碌从橱柜底下滚了出来。

    楼映台:?

    他手指一抬,也不弯腰, 用灵力把画卷托起,顾江雪本来在扼腕楼映台又跟他学坏毛病,目光触及那画册,电光石火间,想起了什么:

    他跟薛风竹拿漱玉道尊和持渊君打赌,楼映台又恰好出门不在奉神司的这几天,他柜子里最下面藏的不就是——

    顾江雪瞬间一惊:“等等,别看!”

    但他说晚了,那摔在地上被摊开的画册,已经到了楼映台眼前,而楼映台已经看清了上面的东西。

    这是一卷春风秘戏图,画中的主角还是两位男性。

    是的,是薛风竹借给他的秘戏图。

    房间内一时诡异的沉静下去,顾江雪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而后缓缓收回。

    然后……然后他干脆就地一躺,拿被子把自己裹成蚕蛹,躺平装死。

    他当初去薛风竹那儿拿图的时候,元澈在帮薛风竹探脉,刚好撞见了他俩交图场景,说真的,元澈倒也不必连这个也还原出来!

    楼映台扫过两眼,没有把整个画册展开继续看,他把画册收起卷好,把被子抱出来,给蚕蛹顾江雪又盖了一层,让他温暖如春。

    然后,隔着两床被褥,楼映台用画册戳在他背上。

    不重,但仍然戳得顾江雪浑身一颤。

    那触感太明显了,顾江雪藏起来的耳根本来就烫红了,心口正扑通扑通直跳,隔着两床被子,他依然觉得自己脊骨被楼映台戳得发软,根本招架不住。

    “好看吗?”楼映台问。

    顾大少爷埋在被子里,耳根红透了也不耽误他嘴硬:“还行,画得挺美的。”

    “哦,”楼映台淡淡道,“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记得画的内容。”

    顾江雪:“……”

    他懊恼:“我记性好,不行吗!”

    楼映台:“行。”

    顾江雪轻轻哼了一声,但居然还没完,楼映台下一句就是:“记性好,那今天我碰你,是什么感觉?”

    顾江雪:“…………”

    他知道楼映台在说什么,说那个蜻蜓点水的吻。

    老实说,当时太过震惊,加上脑子不够清醒,意识习惯性逃避后,就飞速把那事翻了篇。

    他以为这事儿就算暂时过了,没想到楼映台会在这种时候再提起,思绪立刻顺着他的话回忆——

    什么感觉,柔软,温热,心脏感觉被人捏了下。

    不是疼,就是又酥又麻,仿佛不是他自己的了。

    顾江雪现在完全不敢吭声,他生怕自己说错一个字,事情就会向难以控制的方向一路狂奔。

    楼映台那画册还抵在他腰间:“你没睡。”

    顾江雪:“马上睡!”

    他立刻闭上眼一动不动,黑暗里,也能察觉楼映台没动,但是耳边心跳声如擂鼓,一下下敲在脑子里。

    反而更难捱了。

    片刻后,顾江雪才感到画册从被子上移开了。

    他长舒一口气,将被子往下扒了扒,刚露出眼珠子看了看,就发现窗外月亮已经飞速跑远,夜晚竟然就这么一眨眼而过,天亮了。

    然而就在他露出脸蛋的一瞬间,面上投下一片阴影,楼映台竟就这么俯身凑近,直直凝视着顾江雪,像要把他整个人都装入眼底。

    两人的呼吸就在彼此触手可及的距离。

    那瞬间,顾江雪感觉自己心跳漏了半拍。

    太近了,近得他能看清楼映台乌黑睫羽一丝一毫的颤动,近得他能看清楼映台眼中,藏在清霜下的灼灼念想。

    楼映台还什么都没做,但这个眼神快把他烧化了。

    顾江雪心脏轻轻颤栗起来。

    在楼映台慢慢凑近的时候,他一时间忘了动弹,甚至有些恍惚地想伸手去碰碰楼映台的脸。

    然后——门板被敲响了。

    元澈:“我来行针了,你们起了吗?”

    顾江雪如梦初醒,立刻按住楼映台肩膀,楼映台眼神一暗,没动,就在这咫尺之间与顾江雪僵住了。

    顾江雪:“起了起了,请进!”

    楼映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顾江雪装作无事发生,还不知死活对他笑了笑。

    楼映台:“……”

    为着这个笑,在门板开启的瞬间,顾江雪的唇被人蜻蜓点水飞速点了一下。

    以为逃过一劫的顾江雪倏地睁大了眼。

    于是元澈走入屋内,就看到戴面具的病人坐在床榻上,捂着嘴,耳根爆红,他不解地咦了一声:“虽然暂时压制了你的寒症,但不至于让你发烧啊,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我看看。”

    另一位玄衣龙纹的面具人却半点没有担忧病患发烧的意思,略一点头:“是挺烫的。”

    “我、你——”顾江雪隔着面具愤恨瞪了他一眼,巧舌都打了结,深呼吸,劝自己,算了,算了。

    反正触碰不是一个人能办成的事,他也算吃了楼映台的豆腐,扯平……好像不能这么算啊!

    这不就是楼映台趁他病中无力耍小招吗?顾江雪用眼神狠狠控诉:楼小仙,你给我等着!

    楼映台回以淡定眼神:嗯,我等着。

    他倒真想知道顾江雪准备让他怎么样。

    元澈给顾江雪把过脉,确认并没有发烧,松口气,准备施针。

    楼依依和鬼主一直跟着元澈,他俩停在屋顶上,没有进来。

    今日来的只有元澈,十三岁的小顾少爷竟没有出现,可按理说,是他带小医仙接触几人,他理应守到最后。

    顾江雪稍一思索,就明白楼映台先前话语的意思了。

    按照鬼主的说法,元澈之前是将人的病治好之后,才扔出了劫境,也就是说,今日他行针完毕,给出药方,大约就会把他们也赶出去。

    所以也不再操控别的虚影来配合演戏,等于根本不装了。

    他生前是那样的人,死后,又是这样一个邪祟。

    他善良一辈子,傻了一辈子,死了也不改。

    顾江雪大约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变成邪祟,还制造这样一个摆在所有人眼前的劫境了。

    可正因为如此,他愈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元澈。

    ……因为这世上其实已经不存在能温和度化元澈的方法了。

    元澈走进屋,将针排开,楼映台抬手拉开被子,手刚刚碰到顾江雪的衣服,正在沉思的顾江雪立马回神:“我自己来!”

    楼映台顿了顿,也不执着,放开手。

    顾江雪松了口气,刚把手放在衣服上,就见楼映台静静盯着自己,顿时又浑身不自在了:“你能不能……”

    “闭眼,转身?”楼映台没什么波澜,“已经看过了。”

    而且等下要帮着梳理脉络,还得继续看。

    顾江雪登时噎住,无法反驳。

    他想自己撇开脸,可哪有被别人看反而自己躲开视线的,那更怪,顾江雪豁出去,心一横,三下五除二利索扒掉了上衣,已经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楼映台温热的手指贴上他的皮肤,随着元澈的声音,下针开始了。

    饶是顾江雪已经有了准备,还是被疼得一哆嗦。

    楼映台手腕间被他咬出的牙印子已经消了,他今天不想再给楼映台机会把手腕塞进来,也不能继续忍疼绷紧身躯,于是折了个中,低低痛哼,好歹是让自己模样没那么狼狈。

    但他自己反而更辛苦了,没一会儿,身上就浸出了汗。

    楼映台看着他倔强又脆弱的脸,沉吟片刻,将一方手帕拿出来,折叠好递到顾江雪唇边:“咬这个。”

    那帕子带着与楼映台身上如出一辙的檀香,顾江雪一边闷哼,一边不可置信拿眼神质问楼映台,那意思,非常明显:

    你有帕子不早拿昨天非要我咬你的手腕!?

    顾江雪身上疼,还要被楼映台气死了。

    哪有人上赶着找咬的,受虐狂吗!

    顾江雪愤愤一口咬住了帕子。

    楼映台还给他调整了下位置,才道:“昨日不那样,你恐怕都不会张口。”

    顾江雪咬着帕子哼哼:……虽然你说的对,但不妨碍我生个气。

    “唔!”顾江雪身子猛地一颤,疼疼疼……

    元澈这套针法,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

    可要用这套针法,元澈自己也费劲,这针是法器,他已经是祟了,要用祟气控制法器成为治病的东西而不能伤人,他自己一张嘴也被咬得发白,大气也不敢喘,就怕出丁点差错。

    昨日行针时间很长,而今日还加了几针,时间更久,顾江雪中途差点直接痛晕,折腾了大半日,生病的和治病的都脱了力,这套针法才算结束了。

    顾江雪躺在床榻间,口中帕子被拿出,已经咬得不能用了,任由楼映台给自己擦身穿衣,一根指头也不想再动。

    元澈长出一口气,将针妥帖的收了起来,其实这套针具不能算特别好的灵器,但这却是他师父花了好大的功夫给他备的礼物。

    他一直养护得很好。

    元澈收好了针具,那厢顾江雪让楼映台把自己扶了起来,即便没力气,他也勉强靠坐在床头。

    元澈把昨天写好的方子递给楼映台:“按照这个方子去煎药,服用一年即可。”

    楼映台看过房子,妥帖收好:“多谢。”

    元澈连忙摆手:“不用不用。”

    顾江雪在后面哑声问:“你有什么心愿想让我们帮你实现吗?”

    元澈愣了愣:“啊?”

    “你不说……难道准备就这么把我们丢出去?”

    就在顾江雪说出这句话后,一直扮演着十五岁的元澈面上怔愣表情渐渐褪去,他抱着药箱,沉默下来。

    顾江雪的声音不大,却就这么毫不留情直接捅破了窗户,屋顶上鬼主和楼依依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但察觉气氛不对,也已经跳下了屋。

    奉神司的弟子院这个时间应该是少年人们吵吵嚷嚷,隔得老远都能听到热闹的时候,但此刻一片寂静,连风也沉了下来。

    “元澈。”楼映台道,“其实你一直醒着。”

    顾江雪索性把脸上的面具也摘了:“你早就知道我们是谁,对吧。”

    元澈抱着药箱的手收得更紧,就在其余人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却深深吸了口气,而后抬头,他的身量在呼吸间缓慢拉长了些,眨眼,就成了十七岁的模样。

    “好久不见。”他对顾江雪和楼映台道。

    元澈缩了缩双肩,似乎想笑一下,但没成功:“虽然很奇怪,但你们肯定也没想过还能见到我吧。”

    楼映台不言。

    他很感激元澈,故人相见本该值得相庆,但他们这样的重逢场景,实在无人能笑得出来。

    无论哭或者笑,都很不合时宜。

    于是楼映台只说:“我们来送你。”

    “邪祟长留于世间对自身无益,若是哪天你撑不住了,搞不好还会断了轮回路。”顾江雪似乎知道他不肯走,劝他,“走吧。”

    元澈将药箱紧紧搂在身前,他颤抖着看向顾江雪:“你不问问我的执念吗?”

    楼映台心中一凛,他觉得元澈看向顾江雪的眼神不太对。

    虽然不知为何,但楼映台已经站到了顾江雪身侧最合适的位置,将他半掩在身后。

    顾江雪沉默须臾,在元澈的眼眶因压抑的情绪渐渐发红时,才道:“你心思纯澈,你的执念,外人或许帮不了忙。”

    鬼主左看右看,想上来打圆场:“小医仙,小医仙你还记得我吗,我是……”

    “能帮忙的。”元澈突然急切地想证明什么。

    鬼主闭了嘴。

    他还从没见过小医仙这般焦急又慌乱的模样。

    元澈吸了吸气,眼眶愈发红了,他唇瓣翕动:“我死后七天,没能成为邪祟,我在黄泉路上,散了功德,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回来,哪怕成为邪祟,我也就是想再看师父一眼。”

    “我走得太匆忙了,都没能与他好好道别,我怕他吃不好睡不好,我就想与他好好说说话,让他别过分伤心再走。”元澈哽咽道,“这就是我的执念。”

    他竟然燃了自己的功德!

    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惊。

    功德不是那么好攒的,楼映台天生功德金光深厚,那是他前几世攒下的福缘,以小医仙的功德,他来世必能投生个好人家,拥有天生的好资质,可他竟然说放就放,还不惜从轮回路上爬回来。

    要知道成为邪祟的过程可是很痛苦的,他甘愿穿过地狱,就为了好好跟师父道个别。

    楼依依和鬼主都被他的举动给惊得头皮发麻,哑口无言。

    而顾江雪胸口一起一落,要不是他没力气,只怕要当场暴起:“你傻的吗!?你生前为他做得还不够?死了还要从地狱爬回来,还要搭上下辈子,元澈,你怎么就不为自己多想一点!”

    元澈从没被顾江雪这么骂过,被骂得一抖,但他此刻也什么都顾不上了,居然还硬着头皮朝前迈了一步:“从、从你们进来时我就在等,我想治好了你,再问你一件事。”

    顾江雪恨铁不成钢,气得怒不可遏:“我什么都不知——”

    “我在师父身上留过一个求福印——”元澈猛地抬高嗓音,打断了顾江雪的话,“要是有人伤害了他,现在的我看得出害人者身上残留的痕迹!”

    顾江雪瞳孔骤缩!

    求福印其实是个祈求安心,聊胜于无的小术法,跟普通的祝福话语差不多,非要说有什么差别,可能就是显得更诚心,替别人祈愿时更有仪式感。

    万万没想到,在成为祟后,竟然还能看得出福印染上的痕迹。

    元澈因为方才用力大喊,所以气喘吁吁,他死死盯住顾江雪,嗓音害怕得发紧:“所以、所以江雪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身上有我那个求福印的痕迹?”

    元澈说“伤害”,其实不对,能染上印记的,更准确来说是“杀害那人的凶手”,只是他不愿承认,也不敢承认。

    他害怕听到答案,可他又必须听到答案。

    元澈带着哭腔:“你把我的师父带去了哪儿?”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上穷碧落下黄泉,他再也找……

    整个劫境在元澈的哭腔中剧烈颤动起来, 狂风平地惊起,奉神司的屋舍顷刻间化为虚无,楼映台一把捞住顾江雪, 没让他跌落在地。

    谁也没想到事情眨眼就朝着不受控制的方向迅速滑落,一发不可收拾。

    因着顾江雪久久未答话, 元澈红着眼眶, 越来越浓郁的祟气眨眼将他包裹,如同黏稠的黑泥, 层层叠叠把玉润的小医仙裹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怪物,只留着一双赤红的眼在外。

    阴湿黏腻的声音如怨如诉, 不依不饶:“我师父, 我师父……”

    “他在哪儿, 延宸师父在哪儿……”

    顾江雪刚被施完针, 本来就身上无力, 此刻听到元澈鬼魅般挥之不去的嗓音,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本来就听不得“元澈的师父”这类字眼,更不用说被迫一遍遍听延宸的名字。

    别说了。

    顾江雪扶住了额头, 冷汗岑岑。

    漆黑的怪物红着眼睛,他的影子在地面无限拉长,祟气张牙舞爪, 身躯骤然膨胀,高大如山,仿佛顷刻间就能山倾颓倒,悍然压住所有人。

    怪物一步步逼近,鬼魂的嗓音嗡嗡不绝,不得答案誓不罢休:“是你杀了延宸吗,你杀了他吗……”

    楼映台提起了剑。

    顾江雪的寒症没有发作, 但他感觉四肢又冰凉了起来,奉神司的虚影不在,庞大的怪物如黑云压城,四周都暗了下来,在那一声声的质问里,顾江雪仿佛又回到了血潭中。

    ……身下都是他的血。

    延宸延宸延宸……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我的师父——”

    我让你别说了!

    “是我杀了他!”

    顾江雪痛苦地扶住额头,然而等这一嗓子出来,他才惊觉自己竟然把脑海里的话真的喊出了声!

    元澈听到了。

    漆黑的怪物一愣,身形瞬间疯狂暴涨!

    祟气如山呼海啸,飞沙走石,鬼主差点直接被掀飞,还是楼依依拽住他领子,长枪直接钉在地上,稳住了两人身形,她心道不好,这是要彻底疯魔了。

    “兄长——!”

    楼映台身上灵光游过,他正要飞身上前,却感觉怀里的人拉住了他。

    楼映台愣了愣,低头看向顾江雪。

    顾江雪颓然垮下了肩膀。

    他本来以为这个秘密不会被元澈知道,哪怕元澈成了邪祟,哄哄他也不是难事,谁知世事难料,元澈竟然从他身上看到了杀死延宸的证据。

    他知道真相会让元澈痛苦,原本绝不打算透露半分。

    ……可到底还是说出来了。

    既然已经开了头,为了让元澈冷静,也只能继续了。

    顾江雪拉住楼映台,他手指颤抖,几乎是自虐般定下神,眼也不眨看向元澈,接下来的话再没有一丝波澜:“他入了魔,失去了神智成了邪魔怪物,所以我杀了他。”

    如山般的庞然大物一顿。

    周围的祟气都同时凝固。

    那双通红又愤怒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失真的声音颤抖起来:“你、你骗人,师父怎么可能会入魔!”

    但很快,他声音抖得更厉害,还带着茫然:“是、是因为我吗?”

    顾江雪不想提,但为了让元澈恢复理智,他只能继续:“当年害死你的那场争斗中,有个逃跑而后被抓住的人,他立下天道誓言,不曾杀人,被罚去赎罪,而你师父觉得不不甘……咳咳!”

    说到延宸,顾江雪又反射性咳嗽起来,他感觉浑身都在泛着奇怪的疼,边咳边艰难道:“我从他疯言疯语里依稀拼凑出事实,他修为不高,要杀那人,只能入魔,他是做到了,可入魔后就会一步步失去神智。”

    “我遇上他时,他已经彻底疯了,那不是你师父,元澈,你的师父早就已经不在了,咳,咳咳!”

    楼映台环住顾江雪,顾江雪捂嘴低下头去咳嗽,把嘴里的血腥味都悄悄咽了。

    漆黑如山的邪祟剧烈颤抖起来,元澈胡乱摇头。

    不,不会的,师父他怎么会入魔,那个揉着他的脑袋,带着他诵读仁义礼智信,最是温柔的师父……

    顾江雪说自己为师父做得够多了,可怎么够呢。

    他名声鹊起时,有不长眼的开始诋毁延宸,说他废物一个,不配做元澈的师父。

    元澈难得生气,而他师父把他送去奉神司时,元澈吓坏了,以为师父不要他了。

    延宸无奈失笑,再三保证不会,还定下每半月来看他的约定,元澈才勉强愿意在奉神司求学。

    在奉神司度过的前半个月,元澈很开心,奉神司的先生们尽是大能,哪怕在术法的悟性上笨拙如他,其实也能听懂一些,假以时日,起码也能有点进步。

    师父来看他时,他开心地与师父说了好久,然后……他看到师父眼中的欣慰与放心,以及释然。

    就好像,他只要完全放下心来,就会松开元澈的手。

    元澈的开心凝固,一下如坠冰窖。

    他被师父捡回来,他只有师父一个家人,师父也就剩他了。

    师父怎么能不要他呢?

    于是他开始跟同窗学子们客客气气,不敢深交,刚用了点功的术法再度放下,就怕师父看他过得好,放下心来,哪天悄无声息走掉。

    顾江雪大约是看出来了,劝过他几回,但元澈不敢赌。

    他又不会去主动惹事打架,别的都不要紧,还是师父最重要。

    后来离开奉神司,随着他名声愈发响亮,师父好像愈发沉默,后来,竟把两人住了十几年的药庐留给他,要搬去别的地方。

    自己医术出众,流言蜚语却让师父受伤,是他错了吗?

    元澈心乱如麻,延宸坚持要搬走那天,他无措地恳求道:“师父,我不行医了,好不好,你别走。”

    他看到师父眼中闪过泪花,闪过愧疚,摸了摸他的头:“别说傻话,你医术大成,为师很自豪,是……我无能,没什么再能教导你,你为了我,有些东西没有好好去学,真当为师不知道吗?”

    元澈仓皇抬头,延宸收回手:“是我耽误了你,别浪费自己天分,我会经常回来看你。”

    但延宸不知道,对一个依赖亲人的孩子来说,只要他给出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元澈的承诺,元澈就不必惶惶不安。

    延宸以为自己无能,以为自己离开元澈才是为他好,但元澈要的根本不是这样的“好”。

    他们都没错,可他们又都错了。

    元澈宁愿变成邪祟也想回来看一眼,是怕师父从此郁郁寡欢,消沉度日,甚至殒命。

    他没有想到绝望的延宸竟然选择了入魔。

    一声凄厉的惨叫从怪物整个身躯爆发而出,那是亡灵最痛苦的哀嚎,余声震荡,震得人头胸嗡鸣,在凄凉的回响里神魂被撞得晕眩,险些失去神智一起扭曲地哀鸣。

    楼映台以剑化诀飞速在楼依依鬼主两人身前落下剑阵,挡住了祟音的侵袭,但他和顾江雪身前的防护就有些来不及。

    他本想催动化龙身,直接用灵力相抗,只会轻微受点伤,不过他眼睛刚化出龙瞳,九瓣金莲就先一步跃至身前,金光漾开,替他俩挡住了祟音。

    顾江雪虽然疼得提不起劲,但灵力还在,摧动金莲不在话下。

    楼映台趁机结了个印,而后让顾江雪把金莲收回去。

    祟音造成的惨相没有持续太久,那一声余韵被拉长,而后越来越轻,元澈的体型也从扭曲的怪物慢慢缩小,不一会儿,他变回了十七岁的样貌,跪坐在地。

    元澈泪流满面。

    他像个失去所有的孩子,哭得声嘶力竭。

    他在药庐建了劫境,等了好久好久,可师父都没有回来看他一眼。

    原来师父是再也回不来了。

    魔死后身死魂消,不入轮回。

    上穷碧落下黄泉,他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师父了。

    *

    元澈哭得那样难过,楼依依和鬼主恢复神智,试探着从剑阵出来,走到元澈身边,但看着伤心的元澈,一时间也想不到说什么话。

    任何安慰对此刻的元澈来说都是徒劳的。

    顾江雪收回金莲,而楼映台一把捉住他的手。

    “你说,你杀了逼你堕落的邪魔,”楼映台死死拽住顾江雪的手,凝视他的眼睛,“是他吗?”

    顾江雪默了默,才道:“是。”

    楼映台竭力控制手劲,但他的气息已然不稳:“你在养伤时,夜里梦魇了。”

    此话一出,顾江雪愕然,他这才知道,原来先前与楼映台同榻时并非没有梦魇,只是被楼映台瞒住了!

    他有没有在梦里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顾江雪心念电转,一时间没敢轻易开口,但嗓子里的咳嗽没憋住,偏头一咳,这下唇边竟骤然滑下条血线。

    “顾江雪!”

    楼映台眼神一乱,立时顾不了别的,先按住手腕给顾江雪灌输灵力,顾江雪抹去唇边殷红的血丝:“我没事。”

    楼映台眼神与唇角都绷得死紧,顾江雪轻声细语地哄:“真的,你探我脉象就该知道我没说假话。”

    楼映台按着顾江雪的手腕,知道他此刻的确没有受伤。

    但能受伤的从来不止身体,还有心。

    从劫境开始,顾江雪时不时就会莫名咳嗽,如今再想,分明每次都是提到延宸的时候;再说他的梦魇,离开楼映台后一年里,顾江雪最大的变故就是堕魔。

    身上没伤痕,心脏就不会滴血吗?

    反正楼映台很疼。

    他嗓音带着沙哑,一字一顿问:“梦魇是因为入魔?”

    顾江雪下意识想说不是,但看着楼映台渐渐漫上血丝的眼,心里也跟着狠狠一揪。

    他不想让楼映台难过,真的不想。

    他受那么多罪回来,是想看楼映台能平平和和地过,能被自己逗出鲜活表情,不是要让他跟自己一起痛的。

    若是害他也痛,那也太亏了。

    可好像、好像他总是失败,没法让最在乎的人安心起来。

    少年时不知愁滋味,还会稀奇地想,楼映台要是真哭起来,会是什么样啊?

    可等自己尝过世道苦楚,他就一点也不愿想象楼映台难过的样子。

    顾江雪抿抿唇,轻轻靠近了楼映台怀抱里,他埋首,轻声道:“……是。”

    “那段日子不太好过,延宸、咳,早疯了,我跟着听他每天疯言疯语,自己也差点被逼疯。”

    楼映台呼吸发沉,收拢手臂抱紧了他。

    “不过好在他疯得一心就想让我入魔,所以虽然嚷嚷着要杀了我,但一直没动手。”顾江雪一点点讲述,说到这里,语调适时地轻快了一点,“我怕时间长了,他哪天痛下杀手,也怕自己先疯,急着摆脱他,所以到底入了魔。”

    楼映台张嘴,刚要说什么,顾江雪就继续:“他关着我,不见天日,我是……真的差点被逼疯,梦魇里,全都是他的声音。”

    “我不想提他了,楼映台。”

    顾江雪压抑着,细细颤抖起来,楼映台将他死死扣入怀里,低声道:“好,不提了。”

    顾江雪闭着眼,知道这一节算过去了。

    他是真不想再提延宸了。

    也不会提起延宸在那七天里朝他动了一百零八刀,一刀一刀,剜下他的血肉,割完又治,治了再割,反反复复,生不如死。

    梦里的血潭……那都是他自己的血。

    暗无天日的地方,他听得最多的声音,除了延宸的疯言疯语,就是锁链哗啦,以及刀锋割破血肉,血滴滴答答砸下去的声响。

    最初在雨里被延宸捡到,他没有将延宸认出来。

    这个魔头疯得披头散发,瘦骨嶙峋,一身衣服破破烂烂,甚至不如街边乞丐。

    顾江雪只把他当个路过的邪魔,以为自己死定了。

    他把挣扎的顾江雪拖回去,绑起来,枯草般的头发下露出疑窦的神情,盯着顾江雪的脸,似乎在思考什么费劲的事。

    顾江雪当时大气也不敢出,不知这个邪魔还有没有神智,盘算着有多大可能性逃跑。

    半晌后,魔头才突然一拍脑袋,突然手舞足蹈起来:“你、你,顾家的,顾江雪!我,你看看我,我!”

    邪魔一把撩起自己的头发,目露精光,灼灼盯着顾江雪:“我!”

    顾江雪一惊,他见过延宸的次数比楼映台多,细细看去,终于从这张嶙峋的脸上看出了昔日故人的眉眼,不可置信:“延宸……前辈?”

    邪魔很高兴:“对对对,啊不不不,元澈,我是元澈的、的……嗯,你跟元澈要好,元澈说,你大概是他唯一算得上朋友的人,元澈,元澈……”

    他说到这里,突然呜呜呜大哭起来,他实在没有往日半点修身君子的模样,一举一动都毫无章法可言,顾江雪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留存神智,被魔气侵蚀到了哪一步。

    他如今修为尽废,不是任何人的对手,带着一点侥幸问:“前辈能否先放我离开,我还有要事。”

    “好好好,你跟元澈有关,你走……”

    可就在顾江雪一口气松到一半的时候,延宸眼里闪过红光,探过来的手不但没有解开绳索,反而一把将顾江雪脖颈扣紧了。

    “不行,你不能走。”

    他收紧手指,摇头晃脑:“元澈都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那孩子那么好……不对,你可以活着,你也堕魔,你跟我一起堕魔好不好,只有我一个人,太难受了,你也来,元澈,元澈!”

    顾江雪在窒息间心脏重重下坠。

    ……延宸恐怕已经彻底被魔气侵蚀,他对自己的回应不是听进了人话,只是一个行尸走肉的怪物在呢喃自语。

    接下来的七天,就是无尽的地狱。

    好几回,顾江雪真的就想这么死了算了。

    人痛到极致是会麻木的,最开始,他还能想着要找幽鬼、想着楼映台来撑过去,可到后头,他是真被折磨得快疯了,脑子转不动了,嗓子喊不出了,他是真心想得到一个痛快,死了一了百了。

    可延宸不给他自绝经脉或者咬舌的机会,就要吊着他的命,这魔头急得团团转,他抓着自己的胳膊,一挠一道血痕,毫不在乎地抓烂自个儿皮肉,疯魔地呢喃:“你为什么不入魔,为什么只有我,元澈,为什么……”

    顾江雪奄奄一息,他不再跟延宸说话,这是个魔,不是他认识的人,也不是元澈的师父。

    邪魔口中最多的字眼就是“元澈”,顾江雪从中拼凑出了他入魔的原因,还有无尽的懊悔和元澈之死带来的痛,而真正的延宸,也已经死在了魔气里。

    留下来的只是个嗜血残忍的魔头。

    邪魔不总是在顾江雪身边,他偶尔会出去,不知做些什么,在第七天,他出去后,回来时突然异常振奋,一把将顾江雪的头发拽起,用刀抵住了他的脖颈。

    ……舍得杀我了?那瞬间,顾江雪以为自己终于能解脱了。

    但邪魔接下来的话,如兜头一盆冰水,浇得他遍体生寒。

    “楼家那个,那个谁……楼映台,楼映台在到处找你。”魔开心得很,“他好在乎你啊。”

    楼映台!

    这个名字让顾江雪涣散多日的眼眸骤然重聚,他麻木的脑子再度清醒,死死盯着面前这个将他提起来的疯子。

    “元澈不在,我很难过,你死了,他会不会跟我一样难过?”邪魔兴奋地大喊大叫,“你不肯入魔,那我杀你,把你的尸体带到他面前,让他入魔,你说好不好!”

    好不好?

    人若非自愿,没法入魔,顾江雪不是自愿的。

    但顾江雪也是自愿的。

    他在魔头手底下撑了七天,本来已经麻木痛苦到只愿等死了,但现在,他不想死了。

    第七天,顾江雪魔气大成。

    他在延宸哈哈大笑声中成了邪魔,魔气横行,修为大盛,他探出血淋淋的手,挣断了铁链,一把扣住了延宸的头。

    延宸还在笑,顾江雪捏得他骨头咔咔作响,他也还在笑。

    直到他的头骨完全碎裂,声音戛然而止,身体跟破絮一样软了下去,再无生机。

    顾江雪提着他的头,眼中红芒闪烁,他回答了邪魔延宸最后一个问题,顾江雪说——

    “不、好。”

    想让楼映台入魔?找死。

    第30章 第三十章 顾江雪疯了一样,一掌拍进血……

    做邪魔是什么滋味呢, 很难受,却又很畅快。

    因为在堕落的那一刻,就已经舍掉了自己的一部分, 前面是一条回不了头的路,等着他们的结局只有沦为嗜杀怪物。

    区别只在早或者晚。

    听说最长的人撑了五年, 顾江雪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

    在最后一丝理智被魔气吞噬的那刻, 原本的人就算彻底死了,只剩下个邪魔外道。

    顾江雪轻轻转动眼珠, 看向自己手里的邪魔,他死得太便宜了, 可杀都杀了, 也没法再拉出来再杀一回。

    邪魔的头在顾江雪手里碎成了血雾, 他浑身是伤, 往前踏了几步, 便跪倒在地。

    邪魔新生时,魔气会治愈他们的旧伤,但这个过程会让伤口的疼痛无限被放大, 顾江雪低头,在血泊中看到了自己因痛苦而狰狞的脸。

    他的面上还带着血痕。

    顾江雪一怔。

    随即他跟疯了一样,一掌猛地拍进血泊, 骤然打碎了平静的水面,打碎了自己的模样。

    这幅样子不能让楼映台看见,不行,绝对不行!

    他不想让楼映台看见他的尸体,可自己如今的模样,又还有什么脸面去见楼映台?

    他回不去了。

    血水合着眼泪从他面颊淌下,碎了一地, 顾江雪喃喃道:我回不去了,楼映台。

    他不知在血泊里枯坐了多久,宛如一具死尸,一动不动,良久后,手指头才抽动了一下。

    他到底还活着。

    顾江雪抬起了染满鲜血的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擦过去。

    他一点点擦,一点点想,既然修为回来了,那么趁着剩下的时间,去查幽鬼的消息,等哪天发现自己的心智控制不住了,就找个没人的角落悄悄地走。

    他不愿变成延宸那副行尸走肉的模样,元澈看了那样的延宸会有多难过,他绝不会让楼映台看到那样的自己。

    顾江雪擦到最后一根手指,让染血的手白皙如初,干干净净。

    只要楼映台没见着他尸体,总归……不会那么难受。

    可惜事与愿违,顾江雪撞上了柳家血案,暴露了邪魔身份,还在逃跑途中碰上了楼映台。

    楼映台红着眼给他拍了追踪印,说什么也不肯放他一个人跑。

    他很狼狈,而楼映台看着也非常憔悴。

    重逢得太仓促了,他俩来不及多说,就得逃命。

    然后是身死,重生,再然后……走到了现在。

    顾江雪靠在楼映台怀里,感受着楼映台的体温,长长呼出一口气。

    不提了,想多了对他自己而言也是种折磨。

    耳边元澈的哭声渐渐小了。

    楼依依杵着枪,已经沉默地站成一根定海神针,看看元澈,又看看她两个哥,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按照元澈的哭法,若不是邪祟之身,恐怕早就哭晕过去,他抽搐得厉害,落下的眼泪最后都化成祟气消散在空中,鬼主踟蹰,还是掏出一方手帕递了过去。

    邪祟不需要手帕,他只是想为恩人做点什么。

    元澈红肿着眼看着他递来的手帕,抽噎着,半晌没有动作,良久良久,等到他眼泪都流干了,刺痛的眼模糊后又因祟气运转变得清晰,他才慢慢伸手,握住了这方帕子。

    “谢、谢谢……”

    鬼主听得难受:“这算不得什么,你不用道谢,我……没什么能为你做的,只能请他们来送送你,你师父的事……节哀。”

    元澈又想哭,但他流不出泪了,他看向顾江雪,恰好顾江雪也从楼映台怀里抬起头,两人对上了视线。

    “师父他修为虽不高,但学的是济世救人,教我上善若水,我从没想过他会……入魔。”他听到了顾江雪和楼映台方才的对话,他师父后来竟逼了顾江雪入魔,难怪顾江雪体内会有魔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一半。

    “对不起,江雪,对不起……”

    元澈眼泪流干了,眼眶淌出黑色的祟气,顾江雪长叹:“不是你的错,跟我道什么歉,你师父在神智被魔气彻底吞噬的那一刻就死了,害我的是个魔,我杀的也是魔,我不对你说抱歉,你也别跟我道歉。”

    元澈:“但、但是……”

    顾江雪抬手搭住楼映台肩膀,示意楼映台扶他过去,他被楼映台架着,来到元澈身边,探手,用灵力擦掉了元澈脸上的祟气泪痕。

    “你怀疑我杀了他,却还是想先治好我,再听我解释,”顾江雪轻柔地抚过他眼角,“是我该谢你。”

    他们少年相识,随后各自踏上不同的路,再见已是物是人非,总角之谊,年少宴宴,却并没有完全消散在岁月里。

    元澈知道自己笨拙,但他是悄悄把顾江雪当朋友的。

    他的劫境大部分时候是药庐,这次发现进来的人有顾江雪和楼映台,心念一动,劫境就变成了奉神司。

    可谁也回不到过去了。

    他为自己的师父伤心欲绝,也为顾江雪难过。

    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元澈眼角的祟气被友人轻轻擦去,耳畔响起了劫境噼里啪啦的破碎声。

    不多时,天地一变,一切泡影皆为虚幻,只余下一座寂寥的药庐,静待不归人。

    鬼主也这才知道为什么自己来打扫药庐,一次也没发现过其余人到来的痕迹,原来另一个人,早就忘记了回家的路了。

    元澈慢慢起身,看着死气沉沉的药庐,他怅然愣在原地,没有了师父,药庐只是住处,不是家,茫茫人间,他变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

    顾江雪吞了几颗灵药,就地打坐,谁也没出声打扰元澈,良久后,顾江雪恢复不少力气,睁开了眼。

    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药庐附近极为清静,先前的一切喧嚣都静了下来,剩下的说不好是宁静,还是疲惫。

    楼映台在他身边护法,而元澈坐在药庐门口,手里抱着药箱。

    顾江雪看了看天边斜阳,奉神司的少年人连黄昏都是朝气的,那不是谢幕,是夜晚的前序,是下一个黎明之前的美景,不需要念什么老掉牙的诗,反正他们明天就能再见。

    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顾江雪的影子落在了元澈身边,元澈眼睛还肿着,他似乎发了很久的呆,抱着药箱,讷讷抬头看向顾江雪。

    “我来送你。”顾江雪轻声道。

    元澈再也等不到师父,能让好友送自己最后一程,似乎已经是他最好的选择,但是……

    元澈收紧了手里的药箱,他缓缓起身,迎着顾江雪的目光,深吸一口气,说话时嗓子很哑,以至于第一个音差点让人听不清。

    “我……我不走。”他说。

    顾江雪一愣:“什么?”

    “我知道有些世家与某些不愿离世的邪祟达成合作,给他们下上缚印,留在人间帮忙,”元澈,“我也可以……”

    顾江雪深吸一口气,怒意已经冲了出来:“你是不是——”

    元澈被顾江雪的眼神给震慑得缩起肩膀,但仍然鼓足所有勇气,拿出生前都没有的胆子道,“我保证,在我撑不住快消散前,肯定告诉你们,让你们送我走,不耽误轮回。”

    他想,虽然顾江雪说师父在神智彻底被魔气吞噬的那一刻就死了,可那具邪魔到底是延宸所化,伤害了顾江雪,他还想再帮着偿还一点,而且,即便去往来生,他也再见不到师父,所以他其实对轮回没了半点期待。

    但这话不能说,说了江雪肯定不同意他留下。

    元澈捧着自己的药箱,他道:“我想再讨一点时间,把我的医术传下去。”

    他这样讲,顾江雪登时哑然,气话一下就说不出来了。

    确实有的祟与仙门大家定约,死后也继续发挥余热,但停留的时间越长,对祟来说就会越痛苦,若他们一不小心自行消散,轻则来世转生为畜或者不知什么东西;

    重则魂消,断了来世路。

    顾江雪哪愿意元澈受这份罪。

    可元澈搬出想让医术继续传承的理由,这就让他阻止不下去了,因为这是元澈早逝的遗憾与不甘,是他毕生的愿望。

    元澈看看顾江雪,又看看楼映台,轻声道:“可以吗?”

    顾江雪久久无法言语。

    人生不留遗憾的人能有几个,哪怕如曲城主那般洒脱的人,若不是他自知离消散不远,说不定也会想陪笛照月再走走。

    曲庭槐知道,笛照月也知道,所以他们谁都没有提。

    楼映台以指掐诀,灵力在元澈身上转过一圈,道:“以你的情况,最多只能再停一年。”

    元澈:“一年也够了!”

    他知道楼映台这样讲,就是松口的意思,于是眼巴巴看向顾江雪。

    顾江雪迎着他澄澈的眼,默然半晌,最后朝他道:“过来。”

    元澈有点害怕顾江雪要直接度化他,但是踟蹰片刻,还是小心翼翼走了过去。

    顾江雪拉过元澈的手,在他手臂上用灵力刻下了一长串元澈看不懂的“鬼画符”。

    这是缚印,祟只能在他们诞生的地方扎根,去不了别处,只有被画上缚印,才能离开诞生地,到其他地方走动。

    并且顾江雪画的是经他改良的缚印。

    “但凡你的祟体有一点点不对劲,我都能立马感知到,然后度化你。”

    这还是顾江雪从漱玉道尊给自己下的印诀上得到灵感,举一反三,所做出的新印咒,他确实是个天才,对修道的感悟简直无人能及。

    元澈眼神一亮,顾江雪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傻不傻!”

    元澈“哎哟”一声,随即揉着脑门腼腆笑了笑。

    只是这个笑是装出来的,因为太过勉强,其实比哭还难看。

    顾江雪知道,元澈心里此刻心心念念的恐怕全是他师父,但是不敢在自己面前表露半点,正努力用其他表现来掩盖。

    顾江雪又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

    “给你点时间,”他说,“我们去院子外等你。”

    元澈一愣,明白过来顾江雪的体贴,还没消肿的眼睛又是一红,嘴唇翕动,到底什么也没说了,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其余人一离开,元澈就先进了药庐,收拾东西。

    这里基本每样东西,都有师父和他的影子。

    小时候,他想得真的很简单,亲人相伴,行医救人,普普通通过一生。

    ……可惜他走得太早了,走在了十七岁;又回来得太晚了,没能阻止师父入魔。

    元澈吸了吸鼻子,喉中哽咽,他收拾了些师父的东□□自来到药庐附近自己的坟冢旁边,用祟气挖坑,给师父立了个衣冠冢。

    他跪下,叩了三个响头。

    死者送死者,他们其实都已经停留在了过去。

    元澈抹了抹眼,起身后朝外慢慢走去,这一走,他恐怕再也没机会回来了。

    鬼主站在顾江雪等人身后,瞧着元澈缓缓而来,心乱如麻拨了拨算盘。

    祟长留世间对他们自己来说坏处太大,他其实是想劝劝的,但用脚趾头思考都知道,连顾江雪都说不动元澈,凭他跟小医仙那点交情,更不可能劝得住。

    他最后叹了口气,朝元澈拱手,给他留下玉牌:“小医仙以后若有需要,尽管跟我开口。”

    元澈连忙推辞,但鬼主不由分说塞给他,大有他不接不行的意思,元澈拗不过,只好勉强接下。

    虽然没能送小医仙走,但这事儿算是解决了,鬼主按照承诺,拿出了法宝“往生引”。

    “此物赠与两位,聊表谢意。”鬼主道,“至于摆下生死擂要买顾公子性命的人,他没有留名,但我们做生意求个稳妥,暗地都会留一张画像。”

    鬼主从听到生死擂那时起,就早有准备,把画像带走了。

    他将一副画卷递到顾江雪手中。

    顾江雪“唰”地展开——

    一个带着鬼面具的身影映入他眼帘。

    与幽鬼戴着的面具,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