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你要杀了我吗?”

    入了劫境后, 顾江雪半跪在地上,他好半晌聚不起一点力气,虽然样子看着很惨, 但魔气被尽数拔出,竟然只是吐了口血, 这简直不可思议。

    他身为半魔, 魔气都等于他半条命了,眼下暂时只是失了力气用不了灵力, 都该觉得庆幸。

    就在他脱身的魔气与另一股魔气相撞时,顾江雪就心有所感, 另一半魔气……也来源于他。

    他以为被神迹带走了的那半魔气, 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了遇春山, 而且里面竟还带着祟气, 顾江雪心惊之余, 有了个猜测,是不可能的可能:

    现在这个劫境的主人……或许就是他自己。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他的的确确是死过一回的人, 察觉到的祟气很可能来自上辈子死亡的他,这么想来是能说得过去的。

    所以当初救了他的人或物,此刻就在遇春山?

    顾江雪擦去了唇边的血, 按着手上的缚龙锁,楼映台没有被自动拉回来,说明他俩的距离并未超出百丈,但他此刻暂时凝不起灵力,没法驱动缚龙锁。

    顾江雪其实有点着急,因为如果真是自己的劫境,他不确定楼映台都能看到什么。

    偏偏劫境属于早已死去的他, 活着的他根本控制不了。

    顾江雪呼吸间都带着血味,被剥离魔气后的疼倒是渐渐衰退了,既然暂时没法把楼映台拉过来,那他就用走的过去找。

    过了片刻,顾江雪在稍微恢复点力气后,就慢慢起身,顺着缚龙锁主锁的指引走。

    有个奇怪的地方,这里如果是他的劫境,眼前这条路他为什么没印象?

    四周都非常荒凉,漆黑的碎石林立,走上去不仅硌脚,一不小心还得划破鞋子或者衣袍,脚底下绕着一点淡淡的雾,不浓,但是一种浅淡的灰紫,配上嶙峋黑石,透着一股难言的诡谲和哀凉。

    此地的面貌太特殊了,顾江雪若来过,不该没印象,难不成他猜错了,不是自己的劫境?

    但是他拖着步子走出一会儿,不远处赫然出现一道清晰的身影。

    楼映台!

    不是幻影,是被缚龙锁扣着的真正的楼映台。

    顾江雪心中一喜,毕竟劫境中时间空间都是错乱的,两人即便实际面对面却被隔开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他都做好要费些功夫才能见到人的准备了,没想到居然这就碰上了!

    顾江雪连忙朝他快步奔去:“楼映台!”

    听到他的声音后,楼映台身形微微一震,像是许久不动的石像被惊雷劈过,簌簌抖了一下,光看画面,就能让人联想到沉闷与古老。

    但楼映台微微一动后,却并没有回头看向顾江雪。

    顾江雪心下微微一惊,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咬咬牙,攒来的力气都放在跑步的速度上了,到了近前一把抓住楼映台的手:“楼映台!”

    他愕然发现楼映台的手格外冰凉,冷得像严冬的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不成他已经看过我在外吃苦的模样了,甚至包括入魔的时候?

    顾江雪心里又慌又着急,如果真被楼映台看全了,想哄好楼少爷怕是要费九牛二虎之力,但最大的问题是,楼映台看到那些,该有多心疼啊……

    那些苦和痛他吃过一遍就行了,都已经过去的东西,为什么还要拿来再折磨楼映台,就让它们尘封不好吗?

    他都走出来了,在楼映台的身边连噩梦几乎都没有了。

    顾江雪最不希望的就是,让自己曾经的噩梦,变成楼映台的噩梦。

    他握着楼映台冰凉的手,既然声音没用,就得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楼映台眸中无光,只黯淡垂眸看着什么,顾江雪顺着他的视线往下一看——

    就见他们身前的地面上有什么东西。

    因为先前脚底下冒着雾气,顾江雪还没发现,就在楼映台面前地面的幽幽薄雾中,绽着一团、或者说一滩?反正差不多就是一片吧,一片鲜红,依稀能看见一点点残渣,根本分不清是什么东西留下的血。

    顾江雪的记忆里,自己也就在被延宸折磨入魔的那些天流过这么多的血,所以应该不是他的。

    顾江雪刚想松口气,又忽觉不对。

    如果这滩血跟他没有关系,楼映台怎么可能是现在的模样。

    ……他福至心灵间,想到了最坏的一种可能性。

    顾江雪瞳孔颤抖起来,他一边在心中侥幸祈求千万别是如此,一边抬头,看向了两人所在地的上方。

    乍一看过去,什么都没有,但若目光再往远一点的地方扫一扫,就不难看见掩藏在远处薄雾中一面悬崖峭壁。

    光秃秃的峭壁上没有任何树木,只有灰白的石块,努力抬头往上望,却看不到山巅,一眼望不到头。

    说明,这是一处悬崖峭壁,而他们就在此崖之下,而那石块的颜色和没有生机的特质,与鬼哭崖一、模、一、样。

    顾江雪慢慢睁大了眼,浑身发起抖来。

    地面上那滩、那滩没剩多少残渣的血渍,难不成是、是——

    “顾江雪。”

    楼映台忽然开口说话了。

    他声音很轻,很慢,没有丝毫重量,却如同惊雷在顾江雪耳边炸开,他猛地掰过楼映台的肩膀,捧住他的脸,强迫楼映台看向自己。

    顾江雪手抖得厉害,他呼吸不稳,明明都快说不出话,却哪怕颤着声音,急得沙哑,也要立刻道:“看我,楼映台,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我还活着,无论你在这里看到什么,都是,咳,是、”

    “是假的?”

    楼映台眼神中依然没有光,他任凭顾江雪捧着自己的脸,一字一句道:“那你在怕什么?”

    顾江雪嗓子里呛得厉害,不仅是哽,还被紊乱的气息刺得生疼,他想再编点什么,什么都行,可张了几回口,却愣是没能吐出一个字。

    说啊,顾江雪急得抽气,平日不是舌灿莲花无人能敌吗,为什么这时候掉链子,你快说话,你得把楼映台拉回来!

    顾江雪半句话都说不完整,寡言的楼映台却继续用一种平铺直叙的语气道:“我看着你从鬼哭崖上掉下来。”

    这里一切对楼映台都无效,所以他一直跟在顾江雪身边。

    “我看着,罡风撕碎了你的衣衫、血肉……”楼映台说着说着,声音不可遏止开始慢慢颤抖。

    “我伸手,但什么也抓不住。”

    楼映台的眼眶渐渐红了。

    他想低头再看一眼地上的血,但被顾江雪禁锢着脸,头低不下去,于是只能直直望进顾江雪同样发红的眼睛里。

    他说:“最后我看着没剩多少血肉的你,砸在了崖底。”

    万丈深崖,砸了个四分五裂,碎成了齑粉般的残渣,飞溅在大片地面,风微微一吹,就不剩多少东西了。

    那一声砸在楼映台耳朵里,眼睛里,砸在他心口,砸在他灵魂上。

    楼映台觉得自己也死了。

    他好像跟着碎了一地,连灵魂也四分五裂,名为楼映台的这个人都没了。

    直到重新听到顾江雪的声音、活着的顾江雪在叫他的名字,他才心神俱震,勉强拼了点神智回来。

    但此刻,当灵魂慢慢拼回他这具行尸走肉的躯壳里,楼映台终于后知后觉感到了痛。

    好痛,好痛啊……

    楼映台红着眼,按了按自己心口,僵化的四肢找回了一点做人的感觉,却痛得他快喘不过气,他呼吸渐渐加重,仿佛破掉的风箱,抽搐着要被撕裂了。

    “楼映台,小仙,慢一点,呼吸慢一点……”顾江雪松开楼映台的脸,手忙脚乱去按他的心口帮他顺气,但当他的手放上去时,楼映台忽然一偏头,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楼映台!”

    楼映台只觉得自己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血呛在他嗓子眼,他越咳越厉害,即便捂着嘴也止不住,血顺着他指缝渗出来,腿一软,就往下滑,跪坐在地。

    顾江雪本来浑身也在抖,被带着矮了下来,他慌忙从储物袋中翻出瓶瓶罐罐,抖了好几次才摸到正确的药,顾不上碰碎了几个瓶子,忙去抓楼映台的手,要把他的手从嘴边拉开。

    “先把药吃了,有什么都把药吃了再说。”顾江雪手抖得拿不住药,他哽声道,“我求你了……”

    楼映台捂着嘴咳,咳得眼眶通红,他松开手后,仍旧停不下来,但顾江雪费力把药塞入他口中,好在丹药入口即化,顺着楼映台嗓子滑了下去。

    可明明是温补的药液,却如刀割过了楼映台的嗓子。

    “我也想求你、顾江雪……”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

    顾江雪颤抖的手如傀儡木偶一般遽然停住——

    有两行清泪,从楼映台血丝密布的眼中滑落下来。

    楼映台……哭了。

    少年时,顾江雪曾想若是楼映台哭会是什么模样,那时候他就觉得:算了算了,他还是开开心心地好,哭什么哭。

    可往昔如沙,飞灰烟灭,兜兜转转,楼映台的眼泪还是砸在了他心坎上。

    那不仅是泪,还是楼映台的心头血。

    从悬崖上摔下来的记忆因为长久不去碰,濒死的感觉其实已经模糊了,但顾江雪觉得现在自己又要死了。

    他颤抖着拼劲浑身力气去抱住楼映台,楼映台再哭下去,他就要痛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你冲我发火都行,”眼泪从顾江雪泛红的眼尾沁出,他抓着楼映台的衣服,“别折磨自己,真的……啊……”

    结果他堵了半天的嗓子里没能说出什么好话,倒是比楼映台更先泄出破碎的哭腔,呜咽不成语。

    顾江雪感受到楼映台忽的抬手,狠狠将自己搂进怀里,带着不死不休的力道,仿佛要把自己揉碎了和他化为一体,他明明抖得那么厉害,恐怕最后的力气,都死死用在了这个拥抱里。

    只有这样,他才能反复确认,顾江雪还活着,此时此刻就在世上,就在他怀中。

    楼映台抬头,给了顾江雪一个撕咬的吻,不带任何旖旎,只是在感受所谓的活着。

    顾江雪在吻中感受到了楼映台铺天盖地的绝望,于是他明白了,揽住楼映台的脖子,用力回应,要把楼映台的绝望都咬碎。

    没有欢愉,只有血腥味,却是最适合现在的他们。

    谁也不肯放了谁,彼此撕咬,用疼痛和活人的温度,一遍遍提醒。

    待他们分开时,眼泪还没止住,血线又顺着唇角滑落。

    两人仿佛都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颓靡得厉害,面颊和眼睛都惨不忍睹,痛得仍然停不下来。

    楼映台红着眼,肩膀颤着绷得死紧:“你要杀了我吗?”

    顾江雪流着泪说不出话,拼命摇头。

    “你不能再丢下我,顾江雪。”楼映台抬手,重重擦过他唇边的血,哑着嗓子道,“我会死。”

    他已经体验了一次碎裂的滋味了,原来人心伤到极致,与死了当真没有分别。

    痛不欲生。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几世功德,一个神格,换你……

    好半晌, 楼映台撕裂的呼吸声才在丹药和拥抱的作用下缓和下来,两人眼眶通红,俱是狼狈, 彼此依偎着拥抱着,才勉强撑住了。

    楼映台的嗓音依旧沙哑得厉害, 他的血腥味还没散, 直直盯着顾江雪:“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江雪面颊上的泪痕也还没有干,事已至此, 他终于说出了神迹的全部面貌,以及……他的的确确已经死过一次的事。

    还包括, 这里可能就是他的劫境这个推测。

    顾江雪嗓子也哽, 说得不快, 楼映台没有催促, 顾江雪一点点说, 他就一点点听,边听着,边抬手抚上顾江雪的脸, 用灵力替他一点点擦去泪痕。

    他指尖触摸的皮肤是温热的,属于活人的温度,楼映台后怕地想, 幸好、幸好顾江雪回来了。

    无论是谁赐下的神迹,楼映台都感谢祂让顾江雪回到了自己身边。

    泪痕擦完,顾江雪的话也说完了,他轻轻吸气,哽了哽:“我若是不瞒着你,早一点透露些消息给你,你今天也不会……”

    楼映台用拇指按住了顾江雪的唇。

    他说过, 他不要抱歉。

    而且,楼映台也有事瞒着顾江雪。

    既然顾江雪已经全部坦诚,楼映台也该开口了,此事他先前有过诸多猜测,如今或许隐隐已经碰到了谜底。

    然而就在楼映台即将开口那刹那,崖底空气中传来波动,一道身影自虚空中踏出,楼映台瞬间瞳孔一缩,拉过顾江雪,将他挡在身后。

    是莫执!

    顾江雪也惊了一瞬,二人反射性戒备,但等他俩凝神一看,才发现,这个莫执身上没有灵力,而是与周围所有劫境中的东西散发着一样的祟气。

    ……所以,这是幻影?

    顾江雪和楼映台对视,从掉下悬崖开始,顾江雪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劫境连他死后周围发生的事还能记下来,也是闻所未闻。

    所以顾江雪死在鬼哭崖也是莫执算好的,他现在过来干什么,收尸?明明就剩一点渣了。

    这可是鬼哭崖崖底,莫执竟然能来去自如……不过转念一想,他是大山诞生的灵物,天生地养,受群山青睐本也就是他的天赋,他能在任何山间行走,也有迹可循。

    莫执并没有看到楼映台和顾江雪,他穿着那身紫色常服,腰间银铃晃动,踏步而来,低头瞧着地上的血,叹了口气。

    “我看着你出生,看着你长大,是我对不住你,你在天之灵若有怨,尽管冲着我来……”莫执说到这里,忽然停了停,放轻了声音,“抱歉,我差点忘了,你不会有灵魂,更不入轮回。”

    他怜悯的目光转瞬即逝,化作眸中坚定而偏执的神采,双手飞速掐诀,灵气腾升,他道:“你的命我就收下了。”

    就在他手诀结束,灵光要扑向地上的血渍残渣时,忽然地面一阵金光暴起,所有的鲜血与齑粉尽数发出耀眼的光芒,不仅飞速聚拢,还带着一股异常强盛的灵力,瞬间将莫执震飞出去!

    莫执愕然睁大了眼,他在空中翻身,稳稳落地,却被大盛的亮光刺得睁不开眼,哪怕遮挡也无用,待光芒散去,地面上再无顾江雪残留的血,而是凭空多出了一个少年。

    那少年长相与顾江雪相似,还有几分楼映台的意思,他睁眼茫然瞧着这个世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懵懵懂懂,什么也不知道。

    顾江雪和楼映台却愣住了。

    片刻后,顾江雪才挤出点嗓音:“……小久?”

    虽然眉眼长开了,但依稀能见他曾经的样貌,这不是小久又是谁?

    莫执同样惊愕地看着这个少年,但须臾后,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浑身颤抖起来:“不、不可能,你是……这不可能!”

    他飞速从储物器里摸出了什么东西,那是一朵石头做的花……可这本该是朵玉花。

    当玉花枯萎,完全变作石头,也就意味着降春神君死亡。

    莫执愣愣看着石花,他正想伸手碰一碰,石花却在他掌心骤然枯裂,散作齑粉,随风飘入了空中。

    莫执发了疯,伸手去抓:“不,不,你等等我,我就快成功了,你为什么不等等我!”

    那粉末从懵懂的少年眼前飘过,他歪了歪头,好奇地想去摸一摸,但还没摸到,整个人就猛地一顿。

    少年缓慢睁大了澄澈的双眼。

    祂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祂是天地间最后一个神明。

    ……因为前面所有的神明,都死了。

    一个死后才恢复神躯的顾江雪,和一个察觉到自己子嗣死亡,惊痛之下,在沉眠中放弃了最后一点力气,就此消散,成全新神诞生的降春。

    祂们都死了,所以祂出现了。

    天地怜悯并祝福祂的新生,在这一瞬间,赐予祂全知天赋、赐予祂无上神力,所以少年人只用了一眨眼,就明白了所有的一切。

    祂诞生在至亲最凄惨的死亡里,祂是从绝望中诞生的,沾满怨气的孩子,一出生就注定孤独。

    从懵懂到发疯,只需要一瞬间。

    少年人抱住自己的头,失声惊叫,叫声撕开了崖底所有的雾气,穿破莫执的耳膜,震得本就心神俱裂的他吐出一口血来。

    少年疯了似的去抓自己身下的石头,可石头上没有血了,没了,祂不想这样诞生,祂想看那个人笑一笑,祂想看顾江雪留在最喜欢的人身边,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想顾江雪幸幸福福过下去。

    而不是,被作为复活降春的祭品,经历这样惨痛的死亡!

    祭品,对了,祭品……少年拼命抓石头的手骤然顿住,而后慢慢抬起了头,看向莫执。

    莫执,都是莫执造成的。

    莫执头晕目眩,刚抬起头,地面上石块骤然变成岩刺猛地刺穿了他的四肢,将他高高抬起,原本青睐他的大山抛弃了他,他一身本事,竟完全使不出来,也躲不开。

    不过难怪……因为他也明白了,面前这个少年,就是新生的神明。

    天地只允许最后一个神的存在,降春预感到自己将死之时,开始亲手创造自己的孩子。

    祂分出神力,以天地精华,用山川四海的祝福,一点点塑出了新神。

    在新神即将诞生之际,降春又想,祂希望这个孩子不要觉得自己是从死亡中诞生的,不要为此难过,祂还想……多看看这个孩子。

    若新神完全诞生,祂会立刻死亡,因此祂想到一个主意。

    祂暂时封住了新神未完全的神格与神躯,让他变成一个普通婴孩,让这个在人间诞生的神明作为一个人长大,给他最美好的赐福,希望他无忧无虑,快乐顺遂,待到二十岁那年,他会恢复神身。

    而降春自己陷入沉睡,保存最后一点力气,待到这孩子二十岁的时候再苏醒,再看他一眼,并且告诉这个在赐福中快乐长大的孩子,自己很爱他。

    那时候,降春把孩子放到莫执手里,祂面色疲惫,半身已经出现了透明的模样,却眼带笑意:“我马上就要沉睡了,把他交给你,你爱玩,以后就有个可爱的小孩和你一起玩了,你要好好教导他啊,等他学会了人类的爱,以后肯定能做个比我更出色的神明。”

    “你给他起个名字吧,”降春身子止不住一点点下滑,躺在了准备好的莲座间,祂声音也越来越低,“可以带个‘雪’字,我还记得……”

    祂没有说完,就睡了过去。

    莫执看着沉睡的降春,又看了看在怀里睁眼,好奇打量世界,最后对自己欢欢喜喜笑了笑的婴孩。

    莫执在这个笑里剧颤,他差点无法呼吸,但最终,他还是狠下了心。

    他抱着这个孩子转身离开,他并没有给孩子起名,更不打算养育他。

    莫执没有告诉降春神君,在神都陷落的遗迹,他帮降春整理一些还能用的典籍时,看到了为神明续命的方法。

    天地灵力大运,加上一个身缠绝望的神明做祭。

    那是本禁书,若不是神都陷落,封禁打开,寻常根本看不到,而降春说了,邪术禁书一律毁掉,不必带走。

    莫执瞒着降春,记下了这一本。

    所以当降春告诉自己祂的死期终于到了,创造新神时,莫执没有阻止,甚至是他在旁边常常引导,愈发加深了降春想留点时间陪陪孩子的念头。

    这孩子从一开始,莫执就想好了他的结局。

    但莫执直到今天才明白,他犯了一个最严重的错误。

    那本为神明续命的法子没有问题,可他没想到,因为如今世上只能容纳一个神,所以即便降春在沉眠,顾江雪身死之际,祂也会得到天地昭告。

    祂用沉眠保存力量,本就想最后看看他一手创造的子嗣,若顾江雪死了,祂也没了再撑着的理由,所以那瞬间,祂也必死无疑。

    莫执从一开始,就不可能用顾江雪为祭品,来完成给降春续命的仪式。

    他杀了顾江雪,就等于杀了降春。

    可他先不知道啊,他不知道啊,若是知道……

    但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哪怕莫执的执念和所作所为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可他的笑话里夹杂了无数人的命,背负业障的那些人、设计顾江雪这一路接触过的许多人,还有顾江雪和降春神君,都不在了。

    “最该死的明明是你,明明只有你!”

    少年漂浮在空中,一把掐住了莫执的脖子,他原本金色的双眼变得血红,淌出血泪来,周身清气翻滚,被怨气一点点侵蚀,在知道自己如何诞生的刹那,祂就注定成不了心怀慈悲的神明。

    祂憎恨莫执,憎恨命运,憎恨祂诞生的这个世界!

    少年神明一点点掐碎莫执的脖颈,却不让山魁立刻死亡,祂恨他,但让他一下死了太便宜了!祂要吊着他一点点气息,把他剥皮抽筋,要让祂经历各种地狱酷刑,这就够了吗?

    不,还不够,祂的恨不会就此停歇,祂还要、还要——

    就在这时,悬崖上忽然传来一阵动静,全知的少年神明一愣。

    祂缓缓抬头,祂的目光能穿过万丈悬崖,看清楚鬼哭崖上发生的一切。

    祂看到楼映台口中念念有词,用鲜血划出咒文,然后……他开始燃烧自己的功德。

    楼映台摘下了手腕上的菩提佛珠,他几世福报修来的功德金光,霎时间照亮了一片天地,可与日月争辉,就在烈烈罡风中灼目又肆意地燃起了金火。

    邪魔死后不入轮回,楼映台要用这道火,烧出顾江雪的轮回路。

    少年神明颤抖地松开手,祂怔怔看着楼映台,猩红的眼被金光重新耀成了金色,在其余人都瞧不见的地方,只有祂看到,一条属于顾江雪的轮回路,竟真的在慢慢形成。

    菩提子尽数崩落,楼映台在那条路前慢慢闭上了眼。

    他是力竭而亡。

    等少年神明回过神的时候,祂已经出现在了鬼哭崖上,怀里抱着楼映台的尸体,哭得泣不成声。

    祂长相与楼映台有几分相似,是因为顾江雪很爱楼映台,很爱很爱,他死前充满了绝望与怨念,最后留着的一点温暖,是楼映台。

    在莫执的计划里,本来顾江雪也得对楼映台失望,但是楼映台总会出乎他的意料,无论如何也不肯抛下顾江雪。

    在少年神明的哭声中,楼映台的功德依旧在燃烧,那条路终于凝出了雏形,祂隔着泪望着那条脆弱的路,轮回路已开,那么,还有希望。

    少年神明伸手一把探入自己心口,在金血飞溅中,祂竟生生挖出了自己的神格!

    祂不顾疼痛,一把捏碎神格,合着自己的神力,洒向了那条轮回路。

    “以、以神之力,溯洄……轮时,”少年神明嘴边淌血,嗓音虚弱,念得断断续续,“阴阳逆转、化死为生、黄、黄泉九幽,听、听我号令……”

    借着楼映台开辟的,指向顾江雪的这条轮回路,再加上少年神明的神格,才成功逆转了时空。

    楼映台身上的血碰到了少年神明变得空荡的心口,祂的样貌也随之出现改变,慢慢长出了龙角与龙尾。

    念到最后,祂也没了力气,最后抱了抱楼映台。

    “爹爹,”祂这么称呼楼映台,“我也会顺着你开出的路过去,别担心,这一次,我,我来保护你们,你和爹爹,都能好好的……”

    祂最后眷恋地蹭了蹭楼映台的脸,将他慢慢放平在地上,升起一个结界,挡住了鬼哭崖上所有罡风,让它们碰不到楼映台一片衣角,而后化作一道金光,入了那条溯洄时空的通道。

    鬼哭崖上,被少年神明的风卷上来的,活着的顾江雪和楼映台,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顾江雪好半晌没能回过魂。

    他想冲过去抱住那个毫无生气的楼映台,又想着挖了自己神格的少年,原来他睁开眼时,听到的所谓神迹的声音,就是你啊……

    他还想一把抓住活着的楼映台,摘下他抵挡法眼的法器,亲眼看看他的功德金光——即便溯洄时间,可打开那条路的是楼映台几世功德,这东西本就跨越时间,若是烧了那就没了,哪怕溯洄时空,也不会再回来。

    他想的东西太多了,脑子里一团乱,以至于身体被混乱的大脑支配,无所适从,一动不能动。

    他动不了,楼映台却从身后抱住了他。

    就像顾江雪先前努力捧住楼映台的脸,让他不去看那么残忍的画面,楼映台从后面抬手,用温热的掌心挡住了顾江雪的眼睛。

    只有他明白顾江雪现在有多痛。

    当泪水从他掌心滑落的时候,万幸,他们现在谁都不是独自一人。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谢谢你的到来,我的小孩……

    顾江雪的眼泪从楼映台掌心滑落, 楼映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我方才正想告诉你。”

    楼映台把自己瞒着的事也终于坦白。

    他先前就发现了自己功德不对,原本几世的功德一下变得非常轻,看痕迹, 竟然是他自愿奉出了功德,而余下功德冥冥之中指引出他奉献的方向——是顾江雪。

    楼映台不记得自己做过这样的事。

    但若是帮上了顾江雪, 他并不介意, 尽管拿去。

    楼映台看得出来,顾江雪也不知道此事, 否则他早该跟自己急了,顾江雪不是心安理得享受他付出的人, 楼映台知道。

    他便先将这件事按下了。

    今日他才知道, 自己是什么时候烧光了这些功德。

    幸好, 幸好他们真的带回了顾江雪。

    楼映台松开手, 露出顾江雪水雾氤氲的眼, 他轻轻扳过顾江雪肩膀,让他面朝自己,一点点擦干了他的眼泪。

    他能察觉到有其他人靠近了, 还不止一个。

    罡风散开,逐渐出现了多道身影,有进入此地的漱玉道尊和随行来的其他几人, 还有莫执。

    是真正的莫执,不是劫境里过去的虚影。

    漱玉道尊等人沉默地站在那里,从他们神情中不难知道,他们也观看到了全部。

    而莫执跪倒在地,神情木然片刻后,忽的笑出了声,他弯下腰, 捂住脸,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

    到了最后,变成一声又笑又哭的哀鸣。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小久说他亲手杀死了降春,说得一点不假。

    他害死了顾江雪,可不就是杀了降春吗?

    他做好了背负血债的准备,鼓起了哪怕下地狱也不悔的勇气,结果到最后,他宛如一个笑话。

    多可笑啊,他最想救的人,却死在了他手上。

    禁术是真的,但世上早已没有能救回降春的方法,祂的天命已经走到头了,降春自己也平静接受了。

    不甘心的只有莫执自己。

    他想,降春好不容易平定了混乱的人间,重订秩序,河清海晏,祂为什么就不能在喜欢的人世间多留个千百年呢?

    不都说神明万古么,怎么降春的天命这就到了,好快啊,他觉得不够。

    他没有给新的神明起名字,残忍地安排好了那孩子的命运,不知是不是某种注定,那孩子的名字中竟然还是带了个“雪”字,就如同降春期望地那般。

    顾家将他养得很好,莫执见他的时候就知道,这肯定是降春会喜欢的样子。

    他做了顾家少主,在疼爱中长大,是天之骄子,意气风发,得到了这世上许多人羡慕不已的东西,等一朝失去,从云端跌落泥泞,必然也会摔得粉身碎骨,痛不欲生。

    莫执知道自己对不起他,但他没有准备停手。

    发现顾江雪坐在奉神司池塘中降春的莲座上钓鱼时,莫执愣了愣,那瞬间,他仿佛觉得降春的雕像活了过来,正含笑陪着顾江雪。

    于是他也笑了,上前乐呵呵与顾江雪一起在神明跟前撒野。

    其实他也喜欢这个孩子,可惜他注定不是个好长辈。

    在奉神司里莫执对顾江雪好,是为了补偿吗?莫执自己也说不清楚。

    昔日之因,今日之果,他原本可以好好培养顾江雪,拥有一个优秀的后辈,带着他一起玩闹,数着时间等降春醒来,若是降春的神力还能多撑一撑,他们没准还能过几天最圆满的日子。

    可如今,他什么也没了。

    在莫执嘶哑的嗓音里,一个少年泪流满面立于最前端。

    他有着金色的双眼,漆黑的龙角与龙尾,身形修长,面容继承了顾江雪与楼映台的优点,好看得不像话。

    他愣愣看着顾江雪和楼映台,一时却不敢靠近,仿佛近乡情怯。

    楼映台擦干了顾江雪的眼泪,两人一起望着他,须臾后,他们伸手——

    “小久,来。”

    少年人浑身一震,豆大的泪珠瞬间从金色的眼睛中滚落,他张开手臂朝两人扑了过去,在他们的怀抱中,痛哭出声!

    “我、我等了好久!顺着轮回路回来,时间只能勉强往前面倒一点点,也,也只能抽走一半魔气,当时神力已经不足,只能变回蛋再稍微养一养,我,我……”

    他真的好难受好难受啊!

    没了神格,他已经不是神明了,唯残余一点神力,还有过溯洄路时碰上的一些来自楼映台的功德之力,苦苦撑着他的存在,他本不该活在这个时空里,要留下来,已经拼尽了全力。

    顾江雪抱着这个终于来到他们身边的孩子,哽声:“知道,我们都知道。”

    小久泣不成声。

    他终于让顾江雪和楼映台都活下来了,所有的苦都没有白受,而且先前顾江雪和楼映台与那个年幼的他相处的记忆,也都出现在他脑海里。

    虽然陪伴很短暂,但那段时间,他真的很开心。

    那时的小久什么也不记得,只是无忧无虑的楼家小小少爷,是两个爹爹的孩子。

    如今顾江雪魔身终于彻底除去,莫执也无法再伤害他,以后,他们会过得很好。

    ……哪怕没有他,也能很好。

    他挖掉神格,走一场逆着时间溯洄而上的路,已经很累了。

    小久抓住了顾江雪和楼映台的手,泪水从他洁白的面颊上滚落,两缕残留的神力飞出,一道飞进顾江雪眉心,而另一道则飞向了远方。

    顾江雪只觉心神一震,他只觉自己浑身的灵力都沸腾起来,仿佛要冲破什么桎梏,这一瞬间,他无师自通,领会了其中玄妙:是他的神躯要苏醒了。

    可世上只能存在一个神,顾江雪咬牙,硬生生压制了身躯的苏醒,他眼中泛起金莲的虚影,瞳孔一时间与小久的金瞳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小久却抓着他们的手,缓缓闭上了眼。

    顾江雪和楼映台骇然地发现,小久的身影逐渐开始变得透明。

    “小久!”

    他大部分身子靠在顾江雪怀里,而半个面颊又枕着楼映台的手臂,他觉得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幸福的孩子了,可他已经累得睁不开眼,只能闭着眼睛,轻声道:“爹爹,小久很开心,我只是睡一觉,你们别难过……”

    顾江雪和楼映台顿时肝胆俱焚,顾江雪想动用自己的神力,可他若不觉醒身躯,便用不了这份力量,但若直接觉醒……那么降春神君就会在顷刻间死亡。

    他要被迫在小久和降春神君中做出选择?

    不,等等,方才小久另一份神力飞往的地方是——

    虚空中,突然传来一声极低的叹息。

    劫境中鬼哭崖的罡风骤停,莫执的嗓音像被掐住了,他若有所感,愣愣抬头,就见虚空中突然出现一道飘渺的身影,白衣翻飞,手执拂尘,步步生莲,踏莲而下。

    仙人临世,金莲涤清。

    祂落到顾江雪与楼映台身前,拂尘在小久眉心轻轻一点,小久身形凝住,众目睽睽之下,慢慢缩小凝实,变回了一个酣睡的婴孩。

    是当初破壳时,顾江雪和楼映台初次见他的样子。

    两人连忙抱着小久查探,婴孩的手温热,无论神魂还是身体都没什么问题,就是一个健康的,活生生的小孩。

    顾江雪和楼映台差点坠进崖底的心瞬间落回实处,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软,顾江雪愣愣抬头,看着这位传说中的神明。

    降春神君和漱玉道尊确实有几分相似,都是一张温和的面孔,当初制造漱玉这个傀儡,降春恐怕融进去不少自己的特征。

    祂俯身,温柔的摸了摸小久的额头:“这孩子唤醒了我,也让我知道了外面发生的所有事。”

    顾江雪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小久神力飞入他体内的瞬间,那些他没有说完的话,以及全部的真实,顾江雪都知道了。

    ……他是降春神君一手创造的孩子。

    他本该是带着爱意降生,又活在爱中的孩子。

    那遥不可及的神明原来就是他的至亲,曾经带着最温柔的目光,无比期待他的到来。

    顾江雪嘴唇翕动,半个音也发不出,降春神君的手却轻轻抚上他的脸颊,神明终于见到了祂的孩子,时隔十八年,说出了那句话——

    “谢谢你的到来,我的小孩。”

    顾江雪浑身剧颤,堵塞的嗓子里终于滚出声音,却是一声呜咽。

    他曾想过抓住幽鬼,为自己复仇,也料想或许幽鬼不愿意说出、或者连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因此他很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不再期待自己还有血肉至亲活在这世上。

    即便有,可或许亲人并不乐意见他,一切一切,顾江雪都想过最坏的情况。

    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

    可他原来拥有一个这么爱他的至亲,撑着一口气想见见他,就为了传达他的诞生并非建立在至亲痛苦的死亡上,而是带着最美好的祝福与神明的期盼,来到这世间。

    顾江雪哽了哽:“我、很庆幸,能见到您……”

    让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来处,至此,可以再无顾忌往前走去。

    小久一点神力,只是提前唤醒降春神君,并不能为祂续命,因此祂的时间所剩不多,祂温柔地看过顾江雪,将他的样子记在自己脑海里。

    而且即便时间所剩无几,该做的事,也得好好做完。

    ——还有名罪人,正跪在祂身后,一直望着祂,祂知道。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回家了,顾江雪

    “降春……”

    莫执跪在地上, 颓然的眼神中最后的执拗都凝在那道他魂牵梦萦的背影上:“你回过头来,看看我好吗?”

    降春神君却没有回头。

    他捏着拂尘的手指不着痕迹收紧:“我若回头,又该如何向你周身那些业障交代?”

    那如山庞大的业障, 漆黑浓稠,鬼哭声不绝于耳, 怨气冲天。

    降春神君目光从顾江雪面上移开, 看向远方:“我将你带出大山,见你行事易偏执, 给你取名莫执,意在让你时时自省……”祂看着莫执改正, 以为他总算学会了放下, 可岂料莫执并非不再固执, 而是把所有的固执, 都藏起来, 放在了一个人身上。

    一朝爆发,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降春神君深深叹了口气。

    莫执在他的叹息里发起抖来,可他不敢上前, 又求一遍:“你再看我一眼,就一眼,可好?”

    降春神君依旧没有回头。

    祂本可以等自己死后, 天地间自然形成新神,可祂偏偏在弥留之际自己一点点造神,让莫执旁观新神一天天凝聚,让他也对这孩子融入点感情,还留下了漱玉,也是不忍在自己离去后,独留莫执一人孤孤单单。

    新神和漱玉, 都能成为他新的家人,让他在世上还有点念想。

    降春神君道:“我给漱玉留了两封敕令,但你只给了他一封,是吗?”

    漱玉道尊一顿。

    傀儡要醒来,要行动,就得有敕令,降春神君入睡前给了莫执两封唤醒傀儡的敕令,让他融入傀儡中,一封是护天下,一封是守家人。

    可莫执只将护天下的那封融在了漱玉道尊身体里,因此漱玉的使命就只有一个。

    因为莫执以为守家人,说的是守护降春的孩子,那自然不行。

    降春神君的嗓音如风,可这一道声音,却怅然地飞不出去,祂轻声道:“我想让他守的人里,也有你啊……”

    莫执一愣。

    这一瞬间,他好像终于明白自己不仅错了,还从一开始就错过了太多太多。

    他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发出了比先前更不似人声的呜咽,在这劫境中,他才像那个黄泉深处的幽鬼,他是做尽恶事的恶鬼,也是一手把自己变成今天这番模样的愚蠢之人。

    他确实没有脸面再求降春神君看自己一眼,降春不看他,是对他的惩罚之一。

    他拼劲一切,自以为什么都背负得起,结果降春仍旧会死,并且死前对他彻底失望,再不肯给他一个眼神。

    他什么都没能救下,走到最后一无所获,连获得陪伴的资格都没有,这比杀了他或者让他下十八层地狱都更难受。

    这么多的业障,他几辈子也偿不完,全都是他自作孽。

    莫执闭上嘴,连呼吸都是喑哑粗重的,他慢慢抬手,放在了自己心脉上。

    漱玉道尊低头看他,他看到莫执唇边流出血迹——他废掉了自己的毕生修为。

    如今莫执扛着如此多的业障,全靠修为撑住,一旦没了修为,如山的业障再无阻碍,在常人看不见的地方顿时山倾呼啸,猛地朝莫执砸来!

    他们怨,他们恨,他们要将此人剥皮抽筋,食血啖肉!

    莫执立刻被压倒在地,他的血肉依旧完好,可浑身都泛起密密麻麻的疼,被怨气业障侵蚀骨肉,那当真是野兽啃噬的痛楚,仿佛一口一口,被鲜血淋漓的吃掉了。

    但莫执一声不吭,倒在地上,死死看着降春的背影。

    神不入轮回,这一别,黄泉碧落,再无相见之日。

    他曾是山中灵物,以为世上最美的不过天上日月,山中花草,直到有一天,他见到了神明。

    那一刻,日月星光皆为之黯淡,他听到了鲜花盛开的声音。

    神明垂眸一眼,他从此愿意献上一生。

    降春给他起名莫执,他问:“执着不好吗?”

    降春道:“过执易伤人伤己。”

    他觉得有道理,那我就只执着一个。

    以后,我就只执着一个你好了,莫执开心地想。

    遇春遇春,以后我的家就叫遇春山。

    莫执眼睛渐渐看不清了,只是依旧格外执着的盯着降春神君背影的方向。

    顾江雪看着这个造成他一切悲剧痛苦的人选择了最痛苦的死法,任由业障在他死前进行报复,带着这样的伤下黄泉,入地狱,死后还得受尽煎熬。

    降春神君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祂依旧没有回头。

    莫执也没有再发出过一个声音。

    神明总是比普通人能感知的更多,祂能听到冤魂在撕扯莫执的血肉,嚼他的骨,撕他的魂,但祂还是没有回头。

    直到祂感受到那个忍受着痛苦的呼吸声,某一刻彻底安静下去,再也没有了动静。

    降春神君终于闭上眼,两行清泪从祂眼中滑落。

    神明爱世间,神都陷落,是祂自愿担起最后一个神明的责,可祂也有自己格外青睐的人或物,比如遇春山里的花,比如顾江雪,再比如……陪祂在人间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莫执。

    何至于,就成了今天这副模样呢?

    顾江雪将小久放到楼映台怀里,他起身给降春擦拭眼泪,降春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眼泪清淌,轻声对他道:“我也快走了。”

    顾江雪红着眼,给他擦眼泪的手很抖:“我才刚见到您。”

    “人间有句话,天下无不散的筵席。”降春神君的眼神很平静,“大约还能留个两三天吧,你缓缓,不必为我伤心,我就是不愿你钻牛角尖,才想见你一面。”

    降春神君顿了顿,又道:“当然,我自己也想见你。”

    顾江雪轻轻抽了口气,他试着伸手,而后在降春神君鼓励的眼神里,一把抱住了祂。

    降春神君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楼映台将小久抱在怀里,小孩呼吸平稳,睡得很香甜,他抬头看了看天空,鬼哭崖上的罡风停了,就连劫境中的天空也拨云见日,晴空万里。

    疾风骤雨与阴霾,皆已散去。

    围观了全程的,跟在漱玉道尊身后的几人不知所措,他们就算惊讶也不敢出声,先前诸多事实已经对他们造成了不小冲击,而现在,所有人的心同时悬了起来:神君方才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神君……也要走了?

    漱玉道尊看向莫执的尸身,他至死都没有阖上眼,固执得惊人,漱玉道尊蹲下,抬手,替他阖上了眼睛。

    漱玉道尊睁开眼后在世上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莫执。

    他天生知道自己的创造者是谁,但将敕令带给他,让他动起来的是莫执。

    漱玉道尊所有的感情,在护佑苍生的敕令下都显得很寡淡,比如他一看顾江雪那孩子就觉得欢喜,可在他入魔后也会去追杀,再比如他觉得莫执在身边很舒适,但犯下危害苍生的弥天大错,就该死。

    他今天才知道,神君原来还给他留了第二封敕令,若是莫执当初把这份敕令也融入他体内,他的情感会不会更浓烈一些,会不会对周围人都更喜欢一点,会不会更在意莫执?

    在意一个人,就会时时刻刻惦记,想看到他,没准他会与莫执产生不一样的联系,能早早发现莫执的作为,在他没有回头路前制止他,又或许,莫执陷在与他的关系里,自行回头。

    可他们一个是情绪寡淡的傀儡,而一个清醒又偏执。

    这些没有发生的或许,都随着回不去的时间落幕了。

    顾江雪从降春怀里退出来,他抹了抹眼角,他们不能一直留在劫境里,而这个属于曾经的他的劫境,就由他来解吧。

    顾江雪抬手,慢慢掐诀,这一次,送别的是曾经的自己。

    “碧落黄泉,轮回路开。”

    这是度化祟的诀。

    他最珍视的人为他铺就了真正的轮回路,顾江雪抬眼看向抱着小久的楼映台,轻轻笑了。

    劫境如琉璃般偏偏碎裂,往事如尘烟,怜取眼前。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回家了,顾江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