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滋滋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窃玉春台 > 30-40
    第31章 【VIP】

    一旁的侍女红了一张脸, 淑妃娘娘叫她快些将三皇子送走,却还是没来得及,幸好遇到了贺大人。

    贺大人面目始终清明, 丝毫未受影响,而三皇子殿下也没有听到任何不该入耳的声音, 他在认真地猜贺大人口中说的是什么话。

    淑妃正在卖力地迎合皇上, 她在皇上眼里媚浪到了极致, 更是喜欢得不行,淑妃心里却清楚,自己是在为自己和昌云挣命。

    皇上眼里别的都不看,只看谁能讨他喜欢, 谁就能得到好处。

    在这条路上, 淑妃走得很好。

    贺宴舟并不会因为今日听到的任何, 对淑妃产生别的看法,她是昌云的母亲,而昌云……

    昌云笑着说:“贺大人, 你念的是苏先生的《记承天寺夜游》。”

    贺宴舟微笑着点了点头,从兜里掏出一块芝麻糖给他。

    现在里面的声音已经停了,贺宴舟收回了手,三皇子拿着芝麻糖,还有礼地道了声:“贺大人,多谢。”

    贺宴舟站起身, 与昌云道过别后, 往远处走去。

    昌云小小的身躯看着贺大人渐行渐远, 贺大人今日给他念的这一篇《记承天寺夜游》, 会记在他的心里很久很久,那是一种读书人之间, 缓慢而踏实的影响力。

    贺宴舟脚步轻快地往司珍房走去,他抬头看了看天,天色还早,但他今日想去守着她。

    他摸了摸腰间的口袋,给了昌云一个芝麻糖以后,还剩下一个。

    秦相宜做了一会儿今天的工作,趴在桌案上,摆上纸笔,开始写起香方来。

    千松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甘松半两、白芷半两、牡丹皮半两……姑娘为何又写起香方来了。”

    秦相宜落笔后,将纸上的墨晾干,塞给千松:“你待会儿去把这些给我买回来。”

    千松点了点头,将香方揣进兜里,一抬头:“咦,贺大人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秦相宜抬头看过去,只见一道紫色的身影立于窗外,光是看见他,她心里就感觉无比的安心,垂下头浅浅笑着。

    千松提前将她的箱子收拾好,拎起箱子道:“贺大人既然已经来了,姑娘下值以后跟着贺大人一起回府就好,我就先走了,去帮姑娘买要用的香料。”

    秦相宜点了点头,将随身的掌珍令牌递给她,免得千松等会儿到宫门处被拦下。

    千松从司珍房里走出来,贺宴舟看见她,朝他点了点头,千松行了一礼:“贺大人,我们姑娘就劳烦你送回府了,我先走一步。”

    贺宴舟目送完千松,又背过身子,站在司珍房的窗户外面,就那么等着。

    秦相宜还有些不好意思,她扫视了一眼司珍房里都在认真干活的各位同僚,似乎没有谁有精力注意到她的事情。

    贺宴舟出现在这里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偏偏他们两个在外人眼里都是正派得不能再正派的人,怎么也想不到那方面去。

    倒是有人说:“相宜,贺家小郎君不是已经不跟你家侄女议亲了吗,还每日来接送你,真是有孝心啊,不愧是贺家教出来的。”

    秦相宜听得好笑,面上又发起红来,也不知贺宴舟听到没有。

    贺宴舟站在窗外,背着身子,自然是一字不落的听见了,无人知道他心里该作何感想。

    秦相宜瞥了他一眼垂下头,整张脸布满了火烧云,难堪极了。

    他们俩之间,确实太荒唐了。

    “不跟你说了,我先下值了。”

    秦相宜应了声“嗯”,看着同僚们一个一个的走光了,每一个都路过了贺宴舟,而她走在最后。

    “宴舟。”

    她隔着窗户喊了他一声,随后路过窗户朝门走去。

    贺宴舟回头时,便看不见她了。

    直到她出了门,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贺宴舟回过身来,沉沉望着她。

    “姑姑。”

    “嗯。”

    现在天色还早,也不知是怎么了,今日大家下值下得都早。

    现下莫名其妙的,司珍房就剩下她一个了,也没有什么活要干的,那便先回家吧。

    贺宴舟望着她头上的金钗,忽然道:“姑姑今日簪的金钗甚美,趁着今日天色还早,我想亲手为姑姑做根簪子。”

    秦相宜微怔了一下,贺宴舟已经抬步进了司珍房。

    这里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来了,这次却来得堂而皇之。

    司珍房里的人都走空了,也不知是从何而来的默契。

    秦相宜还未反应过来,贺宴舟已经坐到她的位置上去了。

    这人如今真是越来越不守规矩。

    贺宴舟伸手拨弄着她桌上胡乱放着的一堆各色宝石,伸手拿起一颗蓝绿色的绿松石蛋面。

    他说:“姑姑肌肤胜雪,若是用这绿松石相配,定是美艳绝伦。”

    他将绿松石举在她鬓间,融入她黑融融的云髻中,冰肌雪肤,眼如点漆,一时竟看得呆了。

    秦相宜也不刻意移开视线,他如何看着她,她就如何将眼眸懒懒垂下看着他。

    他喜欢她这样沉静又温和的眼神,就像春风吹过大地,柔和,却能催发万物。

    “姑姑。”

    姑姑是一种意味,是她独有的女性柔婉的气质,是她端庄中带有一丝妩媚的勾引。

    桌上有花形金簪托,将绿松石嵌进去就行,做起来简单又快。

    贺宴舟拿起她的钳子,小心翼翼地将簪子做好,拿起来亲手簪入她的发间。

    秦相宜微微垂头,感受金簪划过她的发丝,最后稳稳地落在她的鬓边。

    绿松石衬得她肤色更加雪白,云发丰艳,两条柳叶眉,酝酿出十分春色。

    手扶在发簪上,指尖沿着鬓边缓缓挪移,在他的手捧到她脸颊的时候,他的唇也靠得极近了。

    气息碰撞之时,秦相宜没什么动作,却缓缓闭上了眼。

    她的呼吸很清浅,她的睫毛覆在下眼睑上,盖下了一扇阴影,贺宴舟看得有些痴了。

    就在秦相宜等了许久,眼皮开始颤动,准备挣开眼时,贺宴舟浅浅吸着气吻了上去。

    夕阳斜移,照得司珍房的墙壁亮黄黄的一片,像酿了三十年的酒,沉淀出独有的颜色和气味。

    贺宴舟挪开唇,将一粒芝麻糖放到她唇边,秦相宜一张开唇,糖便滑落进了口腔。

    她的舌尖环绕着糖块绕来绕去,品味着它慢慢融化带来的甜蜜。

    “甜吗?”

    秦相宜夹在齿尖咬碎了一块,好叫它融化得快一些,她点了点头,笑得眯了眼:“嗯嗯。”

    贺宴舟捧着她的脸、她的唇,便又吻了上去,抢她的糖吃。

    两道身躯依偎交缠,在白墙上留下了一道道剪影。

    “时辰不早了,该回家了。”

    秦相宜两只胳膊吊在他的脖子上,点了点头。

    贺宴舟将她的手拿下来,握在手里,就这么牵着。

    走出司珍房的一瞬,她抽出了手,状若平常。

    他们像以往一样走在这条宫道上,她两只手交叠与腹前行走,贺宴舟腰间还挂着她送的禁步,此时倒越来越像是一种她对他的约束。

    纵然他心底再波澜壮阔,此时也唯有不惊,步伐被禁步牢牢管束着,他用余光看着她晶莹红润的唇,便要用全身的力量来维持体态的端庄。

    今日不同的是,贺宴舟一直将她送到了将军府门前,也未曾离去。

    秦相宜坐在轿中催促他:“宴舟。”

    她看着他的一双眼夹杂着混乱的情感,是催促,也是不舍。

    贺宴舟骑在马上对她说:“姑姑,一会儿见。”

    秦相宜看着他打马离去,直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后来没过多久,秦府来了客。

    秦相宜还没来得及回春霁院去,母亲和嫂嫂拉着她正说些有的没的。

    “我娘家说这次就办个三桌酒席,将亲近的亲戚叫来热闹热闹就行了,毕竟也不是娶正经媳妇。”

    江老夫人也道:“咱们家也不必多办,随便凑几桌就行了。”

    秦相宜坐在一旁默默听着,好像她们说的不是她的事。

    还没说上两句,门房来报,说府上来贵客了,一来就是三个。

    江老夫人一张老脸顿时神采奕奕,恢复了光彩。

    秦府是何种门第,竟能让朱家和贺家郎君同时到访,还带了个裴清寂。

    秦府已经好长时间没这么风光过了,能不让人高兴嘛。

    “哎哟哎哟,快把人请进来,来人,给我梳妆,再把家里的好茶拿出来。”江老夫人连忙道。

    朱遇清和裴清寂是被贺宴舟押着来的,来得不太风光。

    秦相宜坐在正堂里愣了半晌,抬眸看见背着夕阳光走进来的贺宴舟,一瞬间晃了神,他的身姿边缘镶着一圈金边,他的腰间垂着她做的禁步,他的步伐坚实而沉稳,她的心里像是有好几串金铃同时在摇颤,激荡不已。

    她坐在座椅上岿然不动,手掌却捏紧了垂在腿上的裙摆,一股暖流顺着脊背和腰腹一道一道地划过,她的眼里除了他,便再也装不下其他人。

    贺宴舟进来行了礼:“老夫人好。”

    随后看向她,叫了声:“姑姑。”

    贺小郎君这次的礼数做得倒不如之前了,秦相宜垂头默默想着。

    他身后站着朱遇清和裴清寂。

    朱遇清是第一次来秦府,也没见过秦府的人,之前匆匆瞥了一眼秦雨铃,只觉得这秦家女果然美得名不虚传,今日见了座位上端端坐着的女子,一时间竟看得呆了。

    贺宴舟一脸正色提醒他道:“朱遇清,这位是秦家姑姑,你也该喊姑姑。”

    朱遇清张了张嘴,还在愣神,开什么玩笑,这么美的女子,要他管她叫姑姑。

    最后顶着贺御史严肃冷厉的目光,朱遇清不得不垂头叫了声:“姑姑。”

    江老夫人忙让下人出来给他们奉茶:“都坐下都坐下,别站着了。”

    贺宴舟道:“我奉皇上之命,特地将他们两个押到贵府来向姑姑和秦大小姐赔罪,还请老夫人将大小姐也叫出来。”说到这里,贺宴舟注意到姑姑默默站起身,绕到了后堂去。

    他眉头微微皱起来,不知她做什么去了,却又不敢过多探寻。

    没过多久,秦相宜就出来了,众人也纷纷落了座。

    秦相宜紧挨着老夫人身边坐下,在她身侧就是贺宴舟。

    下人陆续上来给客人奉了茶,贺宴舟以往来秦府,向来喝不惯府中的茶,他今日也是如同往常一般,只把茶碗端起来,揭开碗盖轻轻抿一口杯沿。

    可他今日一揭开碗盖,一股茶香扑鼻,隔着茶碗里升起的雾气,贺宴舟迅速抬眸看向秦相宜。

    她端端坐着,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与外面所传言的她并无二致,整个人沉默得像一尊木雕,且是沉香木雕成的。

    旁人只觉得她古板木讷,只是一块死木头疙瘩,可她浑身散发着的气味,唯独对贺宴舟致命,是一尊沉香木雕成的观音。

    他轻嗅着碗中的茉莉茶香,心底的雀跃不声不响。

    他的气息沉下来,独自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不知道朱遇清和裴清寂二人是如何赔礼道歉的,但他独自享有一杯茉莉花茶。

    茶香氤氲,而她的身躯在雾气中摇曳,余味无穷。

    裴清寂深情望着秦相宜道:“相宜,对不起,我那天喝多了,我实在太想你了,才脱口而出的那些话。”

    秦相宜始终一言不发,况且,她压根就不知道裴清寂说了什么,她只知道,王庭阳因为他的原因不想上秦家提亲了,仅此而已。

    她侧头看向贺宴舟,他们的道歉算不算数,得贺大人说了算。

    裴清寂说完这番话,眼睛死死地盯着贺宴舟。

    贺宴舟却没理他,转而看向朱遇清:“朱遇清,到你了,好好跟你未婚妻和她的姑姑道歉。”

    朱遇清虽说心里不爽,但他对美人一向有耐心,秦雨铃和她姑姑都是美人,只不过一个是青涩娇俏美人,一个是端庄韵味美人。

    “对不起啊,我,我,”朱遇清歪了歪头,他骂过她们什么了?他思来想去,自己说到底也没骂过她们俩什么吧。

    贺宴舟声音肃穆道:“朱遇清,你说了什么还需要我提醒你吗?”

    朱遇清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对不起,我之后一定不再乱说话了。”

    他垂头瞅向贺宴舟,这姓贺的也太可恶了,不过一想到自己抢了他未婚妻,心里又舒服了不少。

    道歉就道歉,对自己的未婚妻和她姑姑道歉,又不丢脸,这一局无论怎么算,都是他朱遇清赢了。

    这贺宴舟一连两次为了秦家女闹事,可见其情根深种,一想到这里,朱遇清心里就兴奋起来。

    这么看,他侧头看向秦雨铃,对这个自己一向看不上眼的秦家都有了些好感,能让贺宴舟念念不忘的女人,一定不差。

    虽说他与贺宴舟一直是敌人,但他认可贺宴舟的眼光。

    而贺宴舟在临走前拍了拍他的肩:“不用谢。”

    朱遇清弹开他的手:“你做什么了就不用谢。”

    贺宴舟耸耸肩:“没什么。”然后微笑。

    临走前,他最后扭头看了眼秦相宜,她的唇还晶莹着,他的眸光沉沉暗下来,搅动着漩涡。

    贺宴舟走出秦府后,被裴清寂拦在了身前。

    “贺大人,借一步说话。”

    贺宴舟不欲搭理他,正要转身就走,裴清寂却在身后说道:“贺大人对我的前妻有那么龌龊的心思,难怪不敢同我说话。”

    贺宴舟背对着他,捏紧了拳,额上起了青筋。

    他想说,他与姑姑是清白的不能再清白的关系。

    但他能说出口吗?

    贺家小郎君从不擅长说谎,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清清白白、光明正大的。

    他从不知龌龊为何物,他一生问心从不有愧,包括现在。

    所以他会直截了当的承认:“裴清寂,姑姑不是你能污蔑的,而我对她,一直是以礼相待,君子之交。”

    裴清寂勾起唇角:“那这么说,你就是承认你们之间的事情了。”

    贺宴舟抿着嘴唇,一声不吭。

    裴清寂摊了摊手:“那你知道她私底下实际上是什么样吗?贺大人,我只是不想你被骗了而已。”

    贺宴舟不欲与他多说,抬步便走了,裴清寂耸了耸肩:“不愿意听就算了,别怪我没忠告你,她在装!装得可真像啊,如今真当自己是纯洁圣女了,她以前是什么样你知道吗?”

    贺宴舟转过身怒目瞪着他,刚要挥拳,却还是生生地收了回来,这裴清寂向来狡猾,他不能中了他的计。

    现在帝心越发难测,他不愿多惹事。

    贺宴舟走后,裴清寂勾起唇角,从角落里走出来一个人。

    裴清寂说:“你可听清楚了?还在为你抢了他的未婚妻而沾沾自喜吗?”

    朱遇清一拳锤在墙上,眼神凶狠:“怪不得贺宴舟这段时间接二连三的生事,原来是为了她。”

    裴清寂静静看着朱遇清面容逐渐狰狞起来,叹了声气道:“也不知贺家人知道了自家引以为傲的长孙,偷偷开始了这么一段没羞没臊的不伦之恋,该作何感想。”

    裴清寂若不是出身商户,以他的狡猾,早能将朱遇清玩儿得团团转了,贺宴舟与秦相宜的这件事情,朱遇清被坑了好几次也未曾察觉里面的隐秘,裴清寂却能立刻察觉出来。

    朱遇清摇了摇头:“没有证据的事情,不可乱说,省得又被贺家人倒打一耙,就算闹到皇上面前去,皇上也不会信这件事,那小子平时装得太好了。”

    裴清寂道:“先不说,他能搞阴的,咱们也能搞阴的,朱公子,不如咱们合作。”

    朱遇清警惕地看向他:“你想要什么?”

    裴清寂抬头望着秦府重重深院,深情道:“我只要她。”

    他之前被逼着签下和离书,是因为秦相宜拿着彩云公主的事情逼他。

    “裴清寂,要么签字,要么我们一起死。”

    她的眼神决绝极了,裴清寂当时看着害怕。

    他失手杀了彩云公主,求着秦相宜帮忙隐瞒,秦相宜说:“我可以帮你把她埋了,我去埋她的话,就永远不会有人查到你身上来。”

    那件事算是他们共同做的,裴清寂之所以一直受她威胁,就是因为秦相宜既没有软肋也不怕死。

    可是现在呢?

    裴清寂唇角缓缓勾起笑来,秦相宜现在应该怕死了吧,她的软肋,也有了呢。

    她是宁愿三个人一起下地狱呢,还是重新回到他的怀抱。

    裴清寂觉得,一个人一旦有了感情,真是好拿捏得很。

    朱遇清捏紧了拳,恨恨地看着贺宴舟离去的方向:“裴清寂,那就这么说定了。”

    “一言为定。”

    裴清寂高傲地扬起头颅,早说啊,早说他的敌人是贺宴舟啊。

    像朱遇清这样的蠢脑袋,除了进献谗言以外什么也不会,如何能扳倒贺家。

    秦府的客人一走,顿时又冷清下来,一家子人围着老夫人坐在正堂里,秦雨铃倒在母亲的怀里,脑子里一直想着刚刚见到的未婚夫的模样。

    戚氏笑着道:“就说咱们铃儿有福气,没了个贺宴舟,又来了个朱遇清,瞧瞧朱家那小伙子,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呢。”

    江老夫人也十分满意:“他俩都是好的,不过这次是皇上赐婚,肯定错不了了。”

    戚氏哼哼了两声,道:“那贺家自己不赶紧着来走订婚流程,现在被别家抢了先了也活该,没听外头人都说贺宴舟被抢了未婚妻,心里难受着呢,咱们铃儿啊,就是有福气,那贺家公子没娶着你,怕是要在心里念着你一辈子。”

    秦雨铃害羞地垂下头:“那,那也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咱们铃儿值得,”戚氏一边拍打着女儿,一边将眼睛瞥向秦相宜:“唉,就是那位朱公子前些日子刚因你姑姑骂了你,还希望之后不要对你有什么成见才好。”

    秦雨铃缩了缩头,小心看向姑姑,她也担心自己的婚事因为姑姑受影响呢。

    一说到这个话题,江老夫人就不爱听了,但她指责不了戚氏,只能指责自己女儿。

    想她过了大半辈子了,一直被荣养着,家里唯一一件让她抬不起头的丑事也就是秦相宜这件事了。

    “相宜马上又要嫁出去了,等她嫁出去了,便没人会再提她以前的事了,戚氏,你也别太吓唬孩子。”

    戚氏讪讪笑了两声,埋头应了声:“是,婆母。”

    夜晚,贺宴舟独自躺在床上,他的院子很清净,除了怀玉以外,再没有别人了。

    但他的院子紧挨着祖父的院子,平常祖父那边但凡一有什么事,他总能迅速赶到,好为祖父分忧。

    外面的人所夸奖他的那些优良品质和孝心,没有一点是掺了假的。

    怀玉关上院门,留他一个人好好休息,贺宴舟却辗转反侧,今夜如何也不能入睡。

    除了那个带有芝麻糖甜意丝丝绕着舌尖的吻以外,还有……

    第32章 第 32 章

    他伸手掏出怀里揣着的淡粉色肚兜, 痴痴地望着。

    他不敢对任何人说这件事情,他做的这件事,倒像是真的应了裴清寂所言, 不太干净。

    他不仅将它私藏起来,还日日将它揣在胸口, 用体温去烘着。

    就像现在握在手里的温度, 他想象着是她的。

    他将布料展开, 仰面躺着,盖在脸上,深吸了一口气,心绪难言。

    轻薄的绸面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隐约闻到其中夹杂着的香味。

    他的脸颊绯红, 身体滚烫, 眼珠子上的睫毛一眨一眨的,刮动着绸面。

    他的两只手放在身侧,就那样瘫着, 此时此刻,他不想做出任何动作来打扰盖在绸面肚兜下的呼吸。

    他想,它总会平静下来的。

    那股绸面上散发出来的隐约馨香,往他的鼻腔里钻去,却怎么也不能让他如愿。

    该□□的始终□□。

    一声幽然的叹息在这座空荡的院子里响起,后悄然飘散。

    深夜, 秦相宜在院子里摆弄千松买回来的香料, 研成粉末后, 用蜜合之, 装在瓷盒里。

    她在裴清寂后院儿里度过的七年里,读了许多书, 裴清寂不喜欢她出门,也不喜欢她见客,她便只能做这些事情。

    后来连做这些事情的精力也没有了,千松后来对她说,那段日子每天她都心惊胆战地守着姑娘,害怕她忽然做出什么傻事。

    没办法呀,姑娘当时日日坐在窗户边,从落花看到落雪,一动不动的,若不是鼻尖还有气息在流动,千松都以为她就地成了一尊无喜无悲、没有温度的玉雕。

    秦相宜成天的躺在床帐里,千松却知道,她一整夜也入眠不了完整的两个时辰,总是会被梦魇惊醒。

    清醒的时候,她也没有几分精力,起初还读读书、调调香,后来连这些也不做了,就一直在窗边守着,看花、看鸟。

    姑娘以前调了香也从来不用在自己身上,调好的香盒放在鼻边闻过了,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又尽数倒进树下的土里埋了。

    今日忽的又开始摆弄起这些东西来,千松远远地看着,心里打着鼓。

    以往的那些时日,她再也不要姑娘再想起了,还是那一道熟悉的香方,隔得老远就能闻到的冷幽梅香。

    千松眉头拧起,这股香味不好,钻进鼻腔里冷幽幽的,叫人高兴不起来,好像身上有着这股香味的女子,天生就是忧愁的。

    这么长时间了,姑娘还是没能走出来吗,就好像,忧愁是她人性的底色。

    可是秦相宜制好香以后,抹了一些在手腕上,她凑近鼻尖睁大眼睛闻着,然后抬起头来问千松:“千松,你也来闻闻,我好长时间没做这个了,这次做得很完美,对吧,你说宴舟闻见会喜欢吗?”

    千松望着姑娘那张月下笑颜,睁大着眼睛等着她的回答,怔愣了半晌,然后笑着说道:“贺大人会喜欢的,姑娘无论用什么香,贺大人都会喜欢的。”

    秦相宜点了点头,脸颊上泛起阵阵红晕,温柔道:“他很好哄。”

    千松笑着道:“天色不早了,姑娘早些歇下吧。”

    千松搀着她回到床上,让她躺好后给她盖上被子,她垂头看了姑娘许久,看来姑娘今日并未为见到裴清寂而烦扰,就像是没见过那人似的。

    姑娘若是已经彻底走出来了,那就是最好的事。

    秦相宜闭上眼没过多久就开始轻声打起呼来,睡颜安稳极了,千松起身将她的床帘拉上,随后轻声退了出去。

    千松此生没什么想的,她只想好好陪着姑娘,两个女子就这么互相扶持着度过一生,至于嫁人什么的,那是绝不想去碰的。

    姑娘若不是实在没个安身之处,又何必要想着嫁人呢。

    千松关上秦相宜的卧房,靠着门就那么坐下了,她扭头隔着门望了望里面,心底叹着气,姑娘如今如何也不能叫她安心。

    自她昨晚碰过那把水果刀以后。

    姑娘手臂上还有伤疤的,深深浅浅的,一道一道的,都是以前留下的。

    千松嗅着院子里仍旧飘散着的那股幽冷梅香,就这么抵在门上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贺宴舟翻墙从后门进来,就看到在门上睡得摇摇欲坠的千松。

    他心底疑惑,好端端的,睡在这里做什么,十一月的天气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走到千松跟前,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该把她叫醒。

    但千松睡得很浅,她感觉眼前多了一道阴影,便缓缓醒了过来,连打三个喷嚏以后,睁开了眼。

    见眼前是个男子,还是个忽然出现的、居高临下的男子,她吓得立马退了两步,待看清来人,才知自己刚刚是认错了。

    她以往常像这样守在姑娘的房门前,裴清寂也经常像这样不声不响地突然出现,无论是她还是姑娘,都要被吓一跳。

    千松自觉失态,连忙站起身来行礼:“贺大人,您怎么来了。”

    贺宴舟退后了两步,自觉不好意思:“千松姑娘,抱歉啊,今日会武宴,姑姑答应我要跟我一起去看的,我来接她。”

    千松点了点头,准备推门进去,贺宴舟拦住了她。

    “贺大人,可有什么事要交代?”

    贺宴舟收回手,垂下头,眉头深深地皱起:“千松,你为何睡在房门外,又为何,会被我吓一大跳。”

    千松愣了愣,朝房门里看了一眼,她倒是有许多话想说,可姑娘应是不愿她说这些事的。

    “回贺大人,我习惯守着姑娘的房门睡觉了,她知道有我在外面,这样她会睡得安稳一些。”

    贺宴舟直截了当问道:“千松,她在裴家时,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会这样?”

    他记得她手心里的伤疤,每段时间就会出现一次,是她自己掐的。

    至于别的,他也见不到了。

    千松回头,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贺宴舟不是好糊弄过去的性子。

    千松虽不敢说,却更不敢把这位小郎君给惹急了。

    “贺大人,你总有一天能见到的。”

    千松直视着他,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至于要如何才能见到,千松心里也揣着一些想法。

    何不试探试探他呢。

    贺宴舟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什么叫,见到?她究竟经历了什么,贺宴舟忽然想起在裴家见到的那根鞭子。

    但千松不欲再多说了,贺大人能不能见到,想不想见到,全看他自己。

    尽管姑娘从没真正对这段感情寄予过什么希望,但千松心里在想啊,贺大人会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娶姑娘呢。

    千松推门进了屋,走到秦相宜床边,伸手将床帘撩到一侧,俯身轻轻拍了拍她:“姑娘,贺大人来了。”

    秦相宜悠悠转醒,睁开眼看着千松,她微微张开一夜过后有些干燥的唇,轻声说道:“千松,你昨晚又没睡好啊。”

    千松经常这样,秦相宜心里也不舒服,以往她一夜不得安眠的时候,千松就一直守着她,搞得她们俩的身体都越来越差,后来秦相宜也不得不照顾着她点,毕竟往后的余生里,也只有千松陪着她度过了啊,怎能不相互扶持呢。

    望着千松眼下的青黑,秦相宜道:“我现在就起来,你赶紧回房睡觉去。”

    秦相宜撩开被子起身,千松点点头,反正贺大人已经来了,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正要转身离去前,千松对着秦相宜欲言又止了几番。

    秦相宜坐在床边弯下身子套鞋,问她道:“怎么了?”

    千松咬咬牙说道:“姑娘现在与贺大人相处,何不自私一些呢,我看贺大人未必做不出娶你的事情来。”

    秦相宜有些错愕,她没想到千松会说这些,从一开始,大家就已经默认了,她与贺宴舟是不可能的。

    况且,秦相宜垂下头:“千松,我不愿他为了我背上骂名,贺家几世清流,万不可毁在我手上。”

    千松拧了拧手指,不甘心地退了出去。

    秦相宜从床上下来,穿上鞋走了出去,拉开门的一瞬,贺宴舟正站在梅树下等她。

    他今日穿着一身青袍,领口和腰带束得板正,腰间挂着的还是她送他的禁步。

    他朝她笑着,她刚睡醒,眼眸还未彻底变得清亮,但也不得不说,早上一起来看见这么以为公子,心情都畅快了不少。

    她披散着一头还未经梳理过的头发,整个人素净到了极致,穿着一层薄薄的白色单衣。

    贺宴舟伸手一把将她推了回去:“你披件衣裳再出来。”

    她的发丝划过他的手背,他以往见过的她,都是盘着一丝不苟的高高的发髻。

    她披散着头发,动作间,一股若有似无的幽冷梅香忽然钻进他的鼻腔里,抵挡不住。

    秦相宜用香用得十分含蓄,必不会铺天盖地朝人袭来,更不会具有什么攻击性,只是让人一不小心闻到了一下,便又忍不住想再闻一下,闻得更清楚一些,却怎么也寻不到那股香气了,只好越贴越近,越贴越近……

    秦相宜走进屋子里,背对着门外,状若不经意间柔声喊了一句:“宴舟,你也进来吧。”

    贺宴舟的脚步便不知不觉地踏了进来。

    对他而言,这极不合礼数的行为,在她引诱般的言语里,也变得寻常了起来。

    他望着她白色睡裙里裹着的腰肢,一如往常般挺直,她无论站在何处,总像是一棵松,可贺宴舟现在却不这样觉得,那棵松被他想象出了妖娆的曲线,那张挺直的清冷腰背,被他看出了几分妩媚。

    贺宴舟却不会觉得是她的问题,他的眼睛里混入了别的东西,他垂下头,红了一张脸,是他不清白。

    秦相宜坐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自己的头发,她对着铜镜,眼眸一翻转,将目光落到贺宴舟身上。

    “宴舟,你去衣橱里帮我取件衣服出来。”

    贺宴舟应了声是,随后走到衣橱前,伸手拉开,里面整整齐齐罗列着她的衣裙,从衬裙到直裾襦裙,全都清晰地呈在他眼前。

    她的衣橱里也未曾放过什么熏香,扑面而来的,是橱柜里积压已久的木质香气,还有被堆放在衣裙里的,无论如何也掩盖不掉的,她身上独有的体香。

    贺宴舟说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味道,或许是连秦相宜自己也不知道的味道,他静静地站在衣橱前呼吸着,是他专属的盛宴。

    他沉声问道:“姑姑,你今日想穿哪一件。”

    秦相宜对着镜子,往他那处看去,勾着头发说了句:“宴舟,你想我穿哪件,我都听你的。”

    贺宴舟埋在衣橱里,他的耳尖红得似血,眼睛却不得不挪入这一片裙衫之中。

    她的衣裙大部分都是成套的绿色宫装,寻常穿的衣服也不过是那几个深沉的颜色。

    除了在江老夫人寿宴上,贺宴舟见过她穿一件鹅黄色衣裙,便再未见过她穿其他颜色。

    他缓缓伸手翻动里面的衣裙,一想到姑姑会穿上他亲手挑的衣裙,他心里就激荡不已。

    他瞥见角落里压着一套极吸引眼球的衣裙,他伸手将它抽了出来。

    是一套孔雀蓝镶珍珠滚边的千水裙,千水裙之所以叫千水裙,是因为它层层叠叠地纱质裙摆,这些纱质裙摆堆叠着,却不蓬松,而是极有垂坠感的直直垂在鞋面上,走路时却能一下子全部灵动地翻飞起来,像春水里溅起的一阵一阵水花。

    她的皮肤很白,又很透,阳光直直打在她身上的时候,总能隐约看见她皮肤下蜿蜒的蓝色血管,让人觉得她神秘又脆弱,害怕将她揉碎的另一面,是不得不将她高高地捧起来。

    可是贺宴舟心里,已经不干净了,他昨晚翻来覆去了很久,他一面虔诚地念着观世音,一面又被那恶佛蛊惑,告诉他:“你本来也不是圣人。”

    可是他,可是他,若是想将观音揉碎呢。

    他从衣橱里撤出来,关上柜门,缓缓转过身,走到秦相宜的身后。

    他手中拿着孔雀蓝衣裙,这件衣服与她平常穿的制式都不同,倒像是西域那边的服饰,不仅是衣领处滚边镶着一颗颗细小螺珠,腰间嵌着金色丝线串成的流苏,华丽极了。

    “姑姑,穿这件可好。”

    秦相宜刚挽好发髻,还未来得及簪上簪子,回头看去,看着贺宴舟手里的衣裙,怔了很久。

    他,如何将这件翻出来的。

    这是她及笄那年,父亲从西域打了胜仗回来,带给她的。

    孔雀蓝虽属于蓝色的一种,却一点也不深沉,穿上走到哪儿都是亮眼的存在。

    父亲那时候告诉她:“乖女,你是为父的掌上明珠,为父就要你穿上最华丽的裙子,让所有人都看到你。”

    可惜她没穿几次就嫁人了,嫁人后,裴清寂不爱看她穿这个。

    她的容貌,她抚着自己脸看向镜子,已许久未被人提及了,一个二十六岁的女人,有谁会夸赞她的美貌呢。

    但不可否认的一点是,她就是极美的,如果说她本身就极美,那么穿上这件孔雀蓝千水裙,就是美得不可方物,连脸上的绒毛也在发着光。

    正因为如此,裴清寂才不爱看她穿这件,她害怕裙子被裴清寂毁了,便将它深深地藏了起来,直到今日,被贺宴舟翻出来。

    贺宴舟手臂伸得有些僵硬了,犹疑着收回了些:“姑姑,那我去换一件吧。”

    秦相宜坐在小圆凳子上抬眸看他,笑着道:“不用了,宴舟想看我穿这件,那我就穿这件。”

    她站起身,从他臂弯里接过衣裙,绕进了屏风后。

    贺宴舟手臂上空了,一颗心也不知该安放到何处去。

    他的一颗心不需要找地方安放,因为他紧接着又听到了不远的屏风后头,窸窸窣窣的脱衣声。

    屏风将一切都遮掩得死死的,却又近得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衣裙何时坠落到地上,又被她轻巧地拿起。

    千水裙上的流苏在碰撞中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

    他听见她说:“宴舟,我出来了。”

    “嗯。”

    他未曾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喑哑。

    秦相宜绕过屏风走出来,孔雀蓝的颜色衬在她身上,显得本就亮眼的颜色更加流光溢彩,这件衣裙的领口总算再不像她以前的那些一样,紧紧勒着脖子密不透风,交领一直延伸到了鸡心处才交叉起来,她纤长雪白的脖颈终于完整地展于人前。

    领口处的珍珠磨蹭在她胸前的皮肤上,洒下一粒一粒的镂空阴影。

    贺宴舟移开双眸,他垂头道:“姑姑,你真美。”可他不敢看。

    秦相宜抬步凑近他,拉起了他垂在身侧的一只手,然后转身将他拉到梳妆台前,她在台前坐下,拉开一旁的首饰盒,温柔道:“宴舟,你帮我看看,今日这身衣裳,搭什么首饰才好。”

    贺宴舟将视线挪到首饰盒里,原来她有这么多首饰,也是,她是秦掌珍,宫里娘娘们头上戴的有不少都是出自她手。

    金灿灿的晃花了他的眼,可是这些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戴过。

    他伸手拿起一支点翠孔雀金步摇,她今日并未将头发全部盘起来,只在头顶随意挽了一个发髻,剩余的头发仍旧披散在肩头,行走时会随风一阵一阵的飞舞。

    他将步摇簪入她的发髻,将流苏扶稳,指尖顺着头顶缓缓滑下,绕过了她的鬓角,她的耳廓。

    他摩挲着她的耳垂,她的眼缓缓上移,镜中对视。

    他贪恋地捧着她的脸颊,揉着她的耳垂,沉声道:“相宜。”

    他的指尖轻微颤着,却丝毫没有犹疑,他的动作来得很稳,他在随他自己心意地揉捏她的耳垂,尽管只是耳垂。

    秦相宜细微地“嗯”了一声,声音软而绵。

    她微微侧头,抬眸看向站在她身后的他。

    那样的眼神,贺宴舟一定会记一辈子。

    她的眼珠子很乖地看着他,可以说是她对他的一种宠溺,也可以说,是她对他的一种甘愿臣服。

    贺宴舟的目光缓缓移到她的唇上,随之手指也缓缓滑到那里,摁住一片温软。

    他微微掰开了她的唇瓣,露出一截贝齿,眸色渐渐晦暗。

    她唇齿微动,吐气如兰:“宴舟,不是说要去会武宴吗,时间不早了。”

    贺宴舟双耳暂闭,所能感触到的,只有她的唇齿微动,她的气息扑在他的指尖。

    他垂头在她唇边温柔落了一个吻,随后抬眼看她,像是在祈求些什么。

    外面天光大好,秦相宜准备起身,这清朗白日,做不得这样的事。

    贺宴舟却将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将她按了回去,鼻息扑腾着重重含住了她的嘴唇。

    他那只按在她肩膀上的手缓缓挪移,挪到她的颈侧,他的手掌尽数覆在她纤长细腻的脖子上,摩挲着、揉捏着。

    秦相宜猛地被含住了双唇,眼睫颤了颤,似乎是认了命,安稳地闭上了眼。

    就连她的脖子,也任由他把玩揉捏。

    他的手在她衣领处流连忘返,忽然攀上了她的衣领,作势要将它拉下,他沉声道:“姑姑,给我看看我上次在你肩上咬的,可还有印记在?”

    秦相宜睁开眼,握住了他的手腕:“宴舟,不可以。”

    贺宴舟正视她沉静且不容拒绝的双眸,渐渐泄了气,有些事情做了,她会生气。

    见他放弃了这个打算,秦相宜松了口气,那天是昏暗的夜晚,可今日不一样,她不能被他看见她衣领下的一切,她不想。

    虽说这些天与他……本就荒唐,可这已是秦相宜最后的解药,她垂下眼,她的心思并不单纯,她很自私,在贺宴舟心里留下最美好的她,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可她没想到,一颗头直接埋了上来,湿湿热热的气息逼近,伏在她的颈窝里。

    他在那里落下了深深的一个吻,秦相宜感觉自己的皮肤被吮吸啃咬着,从尾椎沿着背脊攀爬上来的酥麻感令她失态。

    她紧咬住嘴唇,轻轻喘哼出了声。

    她更未察觉,贺宴舟的手悄然又攀上的她的肩,指尖在衣领边缘磨蹭,然后拽住扯下了她的肩,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肩膀。

    第33章 第 33 章

    贺宴舟咬得本来就很轻, 当晚除了黏糊糊,几乎什么也没留下,现在她的肩膀上哪里还有什么咬痕呢。

    她拉起衣领, 皱着眉凶他道:“宴舟,说了不许了。”

    贺宴舟目光沉沉直视她:“姑姑, 我看到了。”

    秦相宜抽出手, 侧身坐着, 并未说话。

    她伸手抚着颈窝出红红的一片圆圆的印子:“倒要想想今日该怎么出门才是。”言语间尽是嗔怪。

    贺宴舟垂眸看了她一会儿,她背对着他。

    他伸手抽出一旁的雕花柜子,从里面取出一条白绒绒的兔毛围脖,环过她的头, 围在她的脖子上, 一下子将那枚红印遮得严严实实。

    秦相宜站起身, 率先走了出去。

    她闭口不谈的事情,他就算亲眼看见,也问不出什么来。

    他既怕她生气, 又不得不做些事。

    秦相宜进了一旁的杂物房,没过多久,拿了一把软剑出来。

    她说:“这是我小时候练武用的,宴舟,你忘了吗?我可有一个做大将军的父亲,小时候父亲教过我一段时间剑术, 你刚刚看到的伤, 就是我那时候留下的。”

    她说得言之凿凿, 贺宴舟看起来像是信了, 垂眸不语。

    她又道:“正好今日去会武宴,不如我也拿着这把剑去, 跟那些新科武举进士比划比划。”

    许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秦相宜当场举起剑舞了两下,腰间的金线流苏被晃动得哗哗作响,残影勾勒出她婀娜的腰肢。

    两下过后,她垂下手:“年纪大了,真是舞不动了,父亲教我的都是些花架子,一点攻击性也没有,只能伤到自己。”

    贺宴舟拉起她的手:“你不用会这些。”

    两人从秦府后门出去,上了街。

    秦相宜本来还犹豫着要不要戴个帷帽,最后还是作罢。

    能如此这样,与宴舟清清白白地逛个街,也没什么不好的。

    明明二人关系远不似从前那般清白,秦相宜却情愿什么也不避了。

    他们并排走入人群中,是大部分人视线的落点。

    可她是仪态端方、矜持不苟的贵女,而他是光明磊落、高风亮节的君子,他们走在一处,又有谁会说些什么呢。

    他们的步伐相近,肩膀时不时碰撞着,他们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清白。

    可秦相宜实在是美,无人不在谈论,今日那位与贺小郎君走在一起的美人是谁家贵女。

    到了鹰扬楼,有人给贺宴舟准备了两个极好的观赏位。

    “贺大人,你来了,给你留了前排最中间的两个位置。”

    会武宴是礼部为新科武举进士办的一场盛会,自国朝建立以来,一直有这个习俗。

    本是极盛大的场合,就连皇上也要来看一看的,只是景历帝不爱参与这些,有这时间他宁愿与后宫的美人玩闹。

    既然皇帝不来,那够格坐在前排最中央的,贺宴舟当然算一个了。

    乍然碰到这么多贺宴舟的官场同僚,还有他平时经常来往的兄弟,秦相宜颇有些不自在。

    见她隐有退缩之意,贺宴舟将她推至人前:“相宜,你坐这里便是。”

    她一早被人注意到,孔雀蓝的衣裙穿在她身上,既是美艳绝伦,偏偏这个颜色虽吸睛却不轻浮,唯有她能压得住,光彩夺目却自带一丝庄严,倒让人在她面前也不得不敛容息气起来。

    “贺大人,请问身旁这位是?”

    贺宴舟道:“是秦小姐。”

    那人明显是愣了一愣:“秦?小姐。”

    贺宴舟便又多说了一句:“是秦总兵的幼女。”

    一说起秦老将军,那便无人不知了,那人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是秦总兵的幼女,既然来了这儿,也不必拘束,宴舟,你照顾着人家。”

    秦相宜这回也算是承了父亲的情面了,周围人一听说她是父亲的女儿,原本还在周围观望的人也纷纷上前来跟她问好。

    说起来,她不见外人也有很多年了,小时候父亲带着她,或许与这些人见过面,一转眼八年过去,她嫁了人,又和离回了家,一直未曾与外人接触过。

    眼下仔细一想想,倒有许多人看着眼熟。

    秦相宜一一点头回了礼,一转头碰上贺宴舟含着光的眉眼。

    他们坐在前排的两张紧连着的椅子上,他侧头对着她的耳朵小声说道:“你看,大家都还记着你呢,不必再躲了。”

    这是她好长时间没再融入过的圈子,小时候见过的男男女女,现在或是成了哪家的贵夫人,或是已经身居高位。

    这些人不光与她没了来往,与秦家更是没了来往。

    可今日她与贺宴舟走在一处,竟并不觉得这些人待她与从前有何不同。

    母亲的寿宴上邀请过这些人,但大部分都只是拍小厮前来送了份贺礼,并未亲自到访。

    虽说今日见了面,待她倒也热络,秦相宜却并不敢当真。

    青京城里的高门大户,是自有一套行事规范的。

    “相宜,我记得你,你当初成婚的时候,我还去你家吃过席。”

    秦相宜抬眸看过去,眼前人看着眼熟,许多年没见过了,她有些记不起来。

    贺宴舟在她耳旁提醒道:“是张斯伯。”

    秦相宜朝他点了点头,忽然想起来了,张斯伯是礼部尚书的儿子,八年前也曾上她家提过亲,不过她在这些人之中选了裴清寂。

    张斯伯如今已经中了进士,入了内阁做阁员,在御前工作。

    凡是要呈到皇上跟前去的折子,都需得到张斯伯手里过一遍,待他看过了,筛选一遍,再呈到皇上跟前去。

    虽说表面看上去没什么实权,却也是平常官员不敢惹的角色,某些时候更是被人争相奉承讨好的对象。

    八年未见,秦相宜隐约还记得以前见到他的样子,张斯伯那时候一身的文气,为人斯文又青涩,远比不上裴清寂口若悬河、足智多谋,对于尚在闺中的无知少女而言,在厅堂内侃侃而谈又出手阔绰的裴清寂,自然是她的偏好对象。

    秦相宜从回忆里走出来,看向张斯伯。

    不得不说权势养人,在这样的“高”位上坐着,在朝堂上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自身出身又高,张斯伯如今已是官威尽显,受尽阿谀奉承,八年的时间在他身上沉淀了许多。

    张斯伯已经可以对以前的事情谈笑风生,在求娶一个女子这件事上,输给了一个商人,并未对他造成丝毫的挫败。

    他转而娶了青京城里又一个高门大户家的女儿,如今已有三子两女,官场后院皆顺风。

    秦相宜坐在贺宴舟身边略有些不自在,如张斯伯那样,她年少时曾有过联系的人,如今也都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大展拳脚,走出一片天地了。

    唯有她,如今这把年纪,前路还茫茫。

    与同龄人的对比,无人能够规避。

    可贺宴舟偷偷握住了她的手,藏在宽大衣袍下,无人知道紧挨着的两个人执手相依。

    她的思绪胡乱飘着,如今贺宴舟在她身边,可是在八年前,她与这些人相交的时候,贺宴舟还在学堂里被称为神童。

    一想到这里,秦相宜唇角又勾起浅浅的笑来,指尖翻向上,在贺宴舟的手心里挠了挠。

    与此同时,周围的人与她寒暄了几句,也不知是谁忽然想起秦相宜一年前和离的事情,几个人对视一眼,便都不说话了,纷纷落了座,会武宴快要开始了。

    身后又有人的声音悠悠飘过来:“只是不知,贺大人与秦小姐是如何相识的?”

    秦相宜心里早有一份答案,贺宴舟却捏了捏她的手,不要她回答。

    秦相宜能说出口的,无非又是贺宴舟曾与她侄女议亲的事情。

    贺宴舟再不想听到那件事情,他既尊她为姑姑,又排斥她真的当他姑姑。

    姑姑是一种意向,并无实质意味。

    贺宴舟道:“我二人同在宫里做事,往常上值时常在路上遇到,我欣赏相宜高风峻节,幸与她结交。”

    说这番话时,他侧头将灼灼目光牢牢放在她身上,那目光刺得秦相宜心虚躲闪,他却光明磊落,言行一致,要将他欣赏她、敬慕她这件事情坐实。

    既如此,便无人能说得出什么来了,贺宴舟亲口说出的君子之交,无人能玷污,只能将秦相宜的分量再往上抬了抬。

    会武宴正式开始,张斯伯站在高台上主持局面,高台离看客很远,毕竟待会儿舞刀弄枪起来,伤到台下的贵人们就不好了。

    秦相宜短暂地将脑中思绪尽数抛开,她对这场会武宴期待已久,她从小就喜欢看父亲练武,现在看着台上舞刀弄棍,总能浮现出父亲的影子。

    一回合落幕,台下看客皆抬手鼓掌,喝彩叫好,秦相宜也不例外。

    她坐于会场前排,一身孔雀蓝衣裳,典雅又端庄,她一边鼓掌一边叫着好,脸上是难掩的欣喜神情。

    在会场后面,还站着一排又一排观赏的百姓,会武宴是面向所有人开放的,除了前排坐着的贵人以外,大多数人都在后面站着看。

    王庭阳是跟着萧云意和谢言夫妇来的,他不屑于与官场中人打交道,在这样的场合里,难免大家又要凑在一起互相奉承攀交情,他索性就与箫谢夫妇远远地站在人群中,看看热闹便好。

    偏生最前排正中的那道孔雀蓝身影夺目得很,萧云意道:“看身形,倒像是相宜。”

    她身旁就坐着贺宴舟。

    萧云意心里明了,王庭阳却深深皱起了眉。

    他回想起之前发生的许多事情,不难推出一个结论。

    怪不得贺宴舟会打裴清寂。

    他还一直以为,贺宴舟对秦相宜所作的一切不过是因为秦雨铃。

    王庭阳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感觉,是失落,也是失望。

    在他心里,贺大人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就在这时,秦相宜与贺宴舟一齐从里面走出来,一直在里面闷着也不畅快。

    秦相宜看见三人,心下有些无措,但还是端端正正走过去,笑着一一问了好。

    “萧司珍,谢先生,庭阳先生,你们也来凑热闹。”

    贺宴舟就站在她身后,似是天生就与她一体的。

    萧云意伸手将她牵过来:“今日难得大家碰见了,中午到会仙楼吃一顿吧,我请客。”

    王庭阳自觉不妥,他有些不愿意和这四人凑在一块,虽然没有实质性证据,但他的确像个多余的。

    他道:“你们去吧,我还有事,就不去了。”

    贺宴舟一把将他拽过来:“庭阳兄,我正好有一些关于政策施行的想法想要与你商讨,你还有何事这么重要,连吃顿饭的空都没有。”

    在贺宴舟面前,王庭阳明明没做错什么,却莫名红了脸。

    秦相宜心思细腻,如何察觉不出庭阳先生的想法。

    心下只是哭笑不得,贺宴舟便是这样一个人,外表光明磊落得理直气壮。

    明明,明明他们刚做了不可告人的荒唐事。

    秦相宜想用力抛开心底的羞耻感,在贺宴舟面前,她真的觉得自己无论与他做什么,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

    男女情事,本也是人之天性,没什么不妥的。

    这般想着,王庭阳已经被贺宴舟连拉带拽地准备同行了。

    “相宜。”

    一行人正要转身离开,秦相宜回过头,是张斯伯在叫她。

    她眨了眨眼,不知他有何事。

    张斯伯道:“相宜,可否借一步说话。”

    秦相宜端着身子,点了点头:“张大人,有话直说便是。”

    她虽同意了听他讲话,却没有同意一起到另一个地方去说话。

    张斯伯显然是愣了愣,后又垂头笑起来,抬眼说道:“也没什么,就是八年未见,相宜,你的变化很大,之后还是多出来走动走动,大家心里都还记挂着你呢。”

    秦相宜点点头:“我知道了。”

    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各家宴会也鲜少邀请秦家人,秦相宜又嫁到了裴家,自是与这些人渐行渐远。

    “张大人,我先走一步。”

    秦相宜回到贺宴舟身边,心底毫无波澜。

    就算这些人当中还能留有她的位置,又有什么用呢,她早不在意那些了。

    只是当晚回到家中时,母亲拿着礼部送来的宫宴邀请册子,眉开眼笑地对她说道:“相宜,宫里的宴会怎么会邀请你去,可是淑妃娘娘的意思?”

    在江老夫人眼里,秦相宜唯一能巴结上的也就是淑妃了。

    女官在宫里的地位本也低,不过比宫女好上那么一些,淑妃就算再喜欢她,也不会将她一个小小掌珍放到宫宴名单上去。

    掌珍上面还有司珍,司珍房上面也还有一整个尚宫局,尚宫局内司珍、掌珍、女史众多,加起来足有上百人,而秦相宜只是其中极不起眼的一位。

    家里不光是母亲拦着她问,嫂嫂连同三个侄女儿也在。

    对着这张请帖东摸摸细看看,好奇得不得了。

    秦相宜看着母亲手中拿着的,已经被摸出毛边来的请帖,一脸无奈。

    “不是,宫宴的请帖是由礼部在发,应是礼部的意思吧。”

    江老夫人爱不释手地拿着改了宫里印章的请帖:“可礼部为何独独请了你呢。”

    老夫人心想,要是请的她该多好啊,这秦府里唯独够格上宫宴的也就只有老夫人了。

    再不济,请的铃儿也行啊,铃儿将来是要嫁到朱家去的,到时候做了当家主母,迟早要跟那些高门贵妇应酬,本就应该到宫宴上去见见世面。

    依江老夫人看,这请帖递到了和离过的秦相宜手里,实在是浪费。

    这场宫宴是为了祈求冬日瑞雪早日降临而办,之前的连月无雨,恐怕是让景历帝心有余悸,如今早日筹划着,祈求天降瑞雪。

    秦相宜心里却在想,办一场宫宴要耗费几百头猪牛羊,珍馐美酒无数,堆得流淌出来,这般盛况,真的能让上天降下瑞雪来吗。

    忧国忧民不是她一个女子该考虑的事情,可她总会想起这些,她从未出过青京城门,也未曾见过曾经大旱之时城外的哀嚎遍野,可她在书上看过,也听说过。

    她无法想象那外面的世界。

    如果有机会,她真想出去看看,她也不曾知道,她头上随意镶嵌的一支红宝石发簪,可以养活成百上千的人。

    戚氏道:“相宜啊,这请帖你拿着也没用,不如给铃儿,叫铃儿替你去吧。”

    老夫人眼睛一亮,也觉得这个主意甚好。

    秦相宜淡淡道:“好啊,就让铃儿替我去吧,不过这上面写的是我的名字,到时候还要让铃儿冒充我才行。”

    她本也不想去。

    老夫人皱着眉头:“如何能让铃儿冒充你?”

    秦相宜道:“铃儿拿着这张请帖进去,只要不被有心之人故意刁难,应该就不会出事。”

    参加宫宴的人那么多,又有谁会注意到她,认识的人就算看到她了,也不会追根问底她拿着的请帖到底是不是写的她的名字。

    只有礼部的人知道请贴上写的是秦相宜的名字,而礼部……秦相宜忽然想到些什么。

    秦相宜道:“母亲,还记得张斯伯吗?”

    老夫人回忆了一会儿,点点头,似乎有些印象。

    “这张请帖应该是他给我的,至于要不要让铃儿代替我去,母亲和嫂嫂自己拿主意吧。只要张斯伯不揭穿这件事,就不会有人知道。”

    对于母亲和嫂嫂的打算,秦相宜乐见其成,铃儿正是该去宫里见见世面的年纪,她也乐意成全。

    张斯伯,对于这个人,她的印象不是很多,但大体上应该是个好人吧。

    戚氏跃跃欲试,老夫人却犹豫了,她的思绪沉进过往的漫漫长河里,搜寻起张斯伯此人来。

    老夫人想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回神的第一时间就是拍着大腿叹道:“真是可惜啊,要我说相宜你当初就应该选他来着,人家现在这么风光,你可后悔了吧。”

    秦相宜怔了怔,望着虚空,是啊,她该后悔吗?

    戚氏也道:“婆母,你也别怪相宜选错了人,相宜这孩子就是命不好,比不得咱们铃儿的,要我说,那张斯伯既然还愿意送请帖来,必是还念着过往的情呢,铃儿代替相宜进宫一事,他应该不会追究。”

    这段话里,江老夫人捕捉到的却不是张斯伯还会不会追究的事情,而是:“你说,张斯伯会不会心里还念着相宜呢。”

    戚氏嘁了一声,道:“就算念着又怎样呢,人家现在已经娶了妻了,说不定孩子都有好几个了,相宜的命就是这样,现在要想追悔也来不及了。”

    秦相宜沉默着坐在一侧,嫂嫂口中这些弯酸的话她早就已经听惯了,可如今还是忍不住落寞起来。

    江老夫人无奈地倒在椅子上,不停地叹着气,嘴上念叨着:“你当时要是嫁得张斯伯该多好啊,可惜啊,可惜啊。”

    戚氏歪着嘴角哼道:“别说相宜当初没选张家,就连裴家现在也被抄了,婆母,您呐,就认命吧,您这闺女就没那享福命。”

    老夫人望着天喃喃道:“你说,相宜给张斯伯做妾好,还是嫁给你娘家那庶弟好。”

    戚氏愣住:“这……”清白人家哪有让女儿做妾的。

    老夫人又道:“若是将她从去张府做妾,就能在张斯伯那边卖个好,往后人家也能扶持着点咱们家,如今咱们家这情况,须得有舍才有得。”

    这便是要牺牲秦相宜好全力扶持秦雨铃的打算了。

    秦相宜虽一直安静听着,随意她们如何说,可现在还是感到不可思议,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母亲:“母亲,您,您说什么?”

    似是不愿意相信自己亲耳听见的东西。

    回娘家的这一年以来,虽说日子过得并不好,但她总安慰自己,至少过得比以前好多了。

    可裴清寂给她的都是身体上的伤害,她却不禁在想,母亲所给她的伤害,明明无形,可为何她总是会痛呢。

    贺宴舟今日早早回了贺家,他来到祖父房门前,踌躇犹疑了许久。

    直到里面那道苍老的声音传出来:“宴舟,你进来。”

    贺宴舟叹了声气,只好抬步走进去。

    “你有何事,直说便是,我何时教过你这般犹疑不定,做事要光明磊落!有话就说,有事就做。”

    贺老太傅坐在书案旁,声音虽苍老,但仍是中气十足,教训起孙儿来,也是毫不留情。

    他的书案上摆着各地学子送上来的策论,他虽然已经不再参与朝堂之事,可做了半辈子太傅,如今天下学子皆以他为师。

    贺宴舟提袍跪下,祖父教训得是,无论何事,都该做得光明磊落。

    “祖父,孙儿想请您出山,替孙儿求娶一人。”

    第34章 第 34 章

    秦相宜猛然站起身, 她的神情严肃极了,老夫人和戚氏以及三个侄女齐刷刷看着她。

    她对母亲声色俱厉地说道:“母亲,女儿对您实在太失望了, 女儿如今已经无话可说,只盼您百年之后到了父亲面前, 对他老人家也能有个交代。”

    这话说得重极了, 丝毫不留情面, 可她转身离去的刹那,还是泣不成声。

    她曾经万念俱灰,几度活不下去,可唯独念着自己还有个母亲。

    回来以后, 无论母亲如何用言语和行动往她身上扎刀子, 她始终轻易揭过去, 不愿与母亲起冲突。

    因为她在这世上,就唯独剩下一个母亲了啊。

    她走出春芳堂,往春霁院走, 迎风垂着泪。

    时至今日,她仍觉得自己不该对母亲说重话,总归她们也没人能奈何她,爱说什么任她说去就好了。

    可她一颗心实在是千疮百孔,她控制不住自己。

    她伸手用手背拂去滑到下颌的泪珠,对自己又生气又无奈。

    何必呢, 何必呢……

    她早该冷心冷情了的, 只要没有任何期待, 就永远不会伤心失望。

    千松看着哭得抽抽搭搭回来的姑娘, 一颗心简直揪着疼。

    她每天就这么将姑娘守着,就希望她好好的。

    姑娘早上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 怎么这又成这样了。

    千松连忙迎上去,小心翼翼问道:“姑娘,可是遇到什么事了?贺大人惹你生气了?”

    秦相宜摇摇头,只是垂泪,并不说话。

    她一下一下拂去眼泪,抽泣着道:“我,我,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控制不住,我就是忍不住想哭,千松,我,我不知道我是在为什么而哭。”

    千松凝着一双愁眉,眼眶也是红红的,只能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安抚。

    千松眼珠子绕着她扫视了一圈,柔声道:“姑娘今日竟把老爷当时送你的裙子都穿上了,合该是高高兴兴的一天的,这裙子穿着还很合身,姑娘,这些年,你什么也没变,就连哭起来,也跟出嫁前那天晚上哭起来的样子一模一样,一切都还好好的,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秦相宜握着千松的手,眼底满是无助的破碎神情:“千松,我真的没有家了,我害怕母亲不要我了。”

    千松叹了声气,这个问题,她也没有解决办法。

    “姑娘,实在不行,咱们就搬出去吧。”

    女子没有自立门户的说法,秦相宜并无房产,也无法花钱置办自己的房产,若要搬出去,只能借住于别人家,别人家也必然会有男主人。

    若是那样,她的名声便全无了,此生也只能这样颠沛流离下去,永远没有一个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所。

    这么大一座将军府,竟也无她一方容身之处。

    贺老太傅抚着花白的胡子沉吟了许久,孙儿一向懂事,从不找家里提什么要求,可这唯一一次提了要求,竟是为了情。

    “宴舟,是何人竟让你如此上心,就这么跪到我面前来,你若是想求娶,与你父亲母亲说了,再找媒人上门便是。”

    贺家虽对新媳妇人选慎重,但若是宴舟自己爱人家,只要对方不是大奸大恶之家出来的女子,贺老太傅都愿意成全他。

    可是贺宴舟说:“祖父,她是我不敢擅自做主去娶的女子,还请祖父代为筹谋。”

    他一字一句说得恳切,贺老太傅也不得不直起了身子,正色起来。

    “你说。”

    他的眼神坚定,语气执着:“祖父,是秦家的,秦相宜。”

    又一次从他口中说出“秦相宜”三个字,这次却没有了婉转绕舌的缱绻,只有绝不退缩的坚定。

    贺老太傅似乎将这个名字咀嚼了许久,才意识到她是谁。

    他一双浑浊的老眼正视着孙子:“宴舟,你确定?”

    贺老太傅神情复杂,那姑娘……孙子能喜欢她?宴舟莫不是将小时候的事情全都忘光了。

    “爷爷,孙儿确定。”

    贺宴舟知道此事艰难,才要第一时间向祖父求助,万不敢擅自做主。

    贺老太傅沉吟了半晌,有些一言难尽:“你先起来,别跪了。”

    贺宴舟却岿然不动:“爷爷。”

    “你也知道此事要筹谋,这不光是你我的事情,这是整个家族的事情,贺家起势三百年,一直是清流名门,就算我同意,族里其他长老也不会同意。”

    贺宴舟垂头跪在那儿,腰背挺得笔直,这件事情他说出来,祖父并未责怪,已经很不错了。

    可是为何,还是离他想要的结果差得那么远。

    祖父所说的他都明白,可是……

    “爷爷,帮孙儿想想办法吧。”

    贺老太傅瞅了他一眼:“你先起来,你头一回求到我跟前来,我能不帮你想办法?”

    贺宴舟揉着发麻的膝盖站起来,接下来要谋划的事情还有很多,远不是该高兴的时候。

    “这件事情,决不能是你自愿做的。”

    贺宴舟垂下头:“我知道。”

    贺老太傅活了大半辈子,很快就想到了一招:“这样,你与她商量一下,设计一套她落水,你救她上来的戏码,到时候只要她缠着你,你就不得不娶她,谁也说不出你的不对来,我们贺家是重情守礼的人家,娶了她是道义所向。”

    贺宴舟垂眸沉思着,他想娶她,可他更想风风光光地娶她,他既尊她又爱她,绝不愿意让她这样嫁进来。

    “爷爷,此法,不好,还是再议别的法子吧。”

    贺老太傅无奈挥了挥手,要他先出去:“此事从长计议,急不得,宴舟,在那之前,你万不可展露出自己的心意,这样的感情,是见不得人的。”

    贺宴舟捏紧了双拳,这是祖父第一次教他,何为见不得人。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说不出话来。

    “爷爷,她是极好的一个女子,您若是见了她,也定会喜欢她的。”

    贺老太傅道:“我知道,宴舟。”他无条件相信这个自己亲手培养出来的孙子。

    他的身上有所有为人称颂的品质,他心悦的人又怎么会错了。

    贺宴舟走到街上去,不知不觉又到了栖云馆。

    栖云馆是他给那栋宅子起的名字,还没有架上属于它的牌匾,栖云馆隐在喧嚣闹市之中,空无一人居住。

    他当初急匆匆地将它买了下来,怀玉至今不解。

    “公子买它做什么用呢?”

    贺宴舟道:“怀玉,你明日就请工匠来,将它好好修缮起来,会有人住进来的。”

    又是一个天光大好的清晨,今天的日光白得刺眼。

    秦相宜从轿子上下来,一眼又看见他了。

    他永远会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无一次例外。

    秦相宜别过头,步调很慢地走到他身边。

    贺宴舟足够敏感,察觉到她今日状态不好。

    她始终别着头:“宴舟,走吧。”

    此处侍卫林立,贺宴舟并不好多做什么,待二人走至无人的地方,他停下脚步。

    秦相宜低声问道:“宴舟,你怎么了?”

    贺宴舟忽然侧身,一只手抵在红墙上,将她死死地箍在怀里。

    他才得以看见了她始终避着他的一双眼。

    “姑姑,你,哭了。”他收回箍住她的手,再不敢动。

    秦相宜一双眼始终垂着不敢看他,可她的眼眶红红肿肿的,明显极了,其实垂眸就能遮掩的。

    贺宴舟收回手,再不敢做出什么动作,可他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便都归于自己的错。

    “是不是昨天玩儿得不开心了?”他轻声问着。

    秦相宜细微地摇了摇头,她不想让贺宴舟一直这么问,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事情。

    她伸手按在他胸膛上,推开了他。

    “你看那满树的黄叶和枯枝,还不够叫人伤心的吗,昨夜我与千松扫了一夜院子里的零落的花瓣,一想到芳华刹那,红颜易老,就忍不住垂了两滴泪,你连这也要问吗?”

    贺宴舟回头看了眼远远坠在后头的千松,千松见他望过来,连忙朝他点了点头。

    昨晚她与姑娘抱着哭到了大半夜,千松本来想安慰她,结果越说越伤心,越说越伤心,最后两人开始抱头痛哭,千松嗓子都嚎哑了,还好贺大人没让她说话。

    “相宜,给我看看你脖子上的红印,消了吗?”

    一件事情刚糊弄过去,他又立马提出下一个要求,秦相宜真是拿他没办法了。

    她不得不摆出一副严厉的面孔:“宴舟,你觉得这样像话吗?”

    贺宴舟垂下头,自觉失了礼:“姑姑,抱歉,我只是觉得,我昨天做错了,我不该……”

    秦相宜忽然止住了脚步,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秦相宜便伸手解开了披风,将领口张开,露出里面一截雪白脖颈。

    在这一片小空间里,便只有他们两人,披风里的热气和香气扑腾到他的鼻尖,浅浅的红印还在颈窝处静静待着。

    只看了这么一眼,秦相宜将披风拢起来,重新打上一个结垂在胸口,她的身姿在碧色披风下挺拔如松,她的表情肃穆又冷清。

    她说:“你没做错,我喜欢你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记,它就那样静静待在我的身体上,日渐消去,就像之前那个牙印,我每日都对镜抚摸欣赏,在它消失的那一天,我还颇有些不舍。”

    说完,秦相宜便直直走进了司珍房,贺宴舟迟迟未能回过神来。

    她,她说的话,犹如一阵阵仙音,从他的耳朵里飘进他的脑子里,旋转震荡摇颤着,他如何也制止不了自己的想象:她如何对镜欣赏……

    贺宴舟一直走到了太和殿,走到眼前威严壮阔的宫殿面前,宫殿四四方方的檐角下垂下的铃,在隐约风声中神圣地震颤,只是从宫殿里面传出来的,是皇帝和妃子的调笑声。

    贺宴舟抬步走进太和殿内,大致扫视了一圈殿内情形。

    今日皇上的心情看起来还不错,侍奉在身侧的是丽妃,除此之外,王炎一如既往侍奉在君侧,朱遇清也在,另外,还有内阁的几位阁员侍立在旁侧,只旁听不发言,应对皇帝随时而来的调遣。

    贺宴舟一来,朱遇清一双眼又开始阴恻恻看着他。

    他当贺宴舟是宿敌,贺宴舟却早将时局看得分明,朱贺两家在朝堂上对立,是皇上务必想看到的结果。

    景历帝搂着丽妃望殿兴叹:“说起来,后宫也有好长时间没有进过新人了,朕每天看着摸着都是这么几个人,也有些腻了。”

    丽妃变了脸色,当即顺着龙椅滑下来跪在地上,将头伏得低低的:“皇上恕罪,可是臣妾有哪里做得不好了。”

    皇帝伸手将她拉起来:“爱妃,不是你的问题,朕只是有些腻了,你就搬到冷宫住去吧,正好给后宫腾腾地儿,选些新人进来。”

    丽妃跪在地上呜咽不语,哭得悲恸。

    景历帝行事乖张,无人能把握得住他的想法,她最终落得这么个下场,至少命还在,也不知该喜该悲。

    贺宴舟心下沉寂,与生俱来的悲悯之心使他垂眸沉默着,在皇帝跟前做事的每个人,都应提防着自己会有这一天。

    朱遇清自认应该肩负起为皇上分忧的责任,他躬身提议道:“皇上,听闻西域美人众多,不如问伊犁王要一批美人进京,供皇上挑选一批新人入后宫。”

    景历帝浑浊地眼眸短暂亮了一瞬:“此法甚妙。”

    贺宴舟不动声色地垂着手,本想闭口不言,却始终跨不过心底那道坎。

    他的心不容许自己闭口不言。

    他从柱子后头站出来,拱手铿锵顿挫道:“皇上,不可,西域路途遥远,这一趟若要走下来,必定耗费巨大,如今北方正起战事,京外百姓还闹着饥荒,今冬必定过得艰难,如何再抠出余钱余粮来做成此事?”

    景历帝挠着头,有些不高兴,如何抠出余钱余粮来,是他们这些臣子应该操心的事,为何各个都来为难他。

    他身为皇帝,想纳几个妃子都不行吗。

    皇帝不说话,贺宴舟便一直站在大殿中央,两方僵持着。

    朱遇清瞥了贺宴舟一眼,道:“皇上,国库里没钱,那就想办法赚些钱,听闻贺大人与王庭阳这段日子从各个官员家里搜刮了不少钱粮出来,不如先用来救了皇上的急。”

    贺宴舟一双眼死死盯着朱遇清:“那是用来救济灾民的钱粮。”

    朱遇清对着高台上的帝王昂首道:“皇上是天子,天子的需求就是百姓的需求,相信那些灾民会体谅的,贺大人,你别忘了你是在为谁做事。”

    贺宴舟捏紧了拳,直至指甲嵌进了掌心,他总算知道姑姑手心里时而出现的伤是如何来的了。

    隐忍到了极致。

    朱遇清下颌处还有一片青紫色尚未消去,贺宴舟盯着那处,巴不得再挥一拳上去。

    景历帝仍旧是一言不发,他喜欢看他们俩为他的事情争吵,并且,争吵到最后,他的事情一定要办成,不管用什么方式。

    所以,目前来看,景历帝选择站朱遇清这头。

    但他万万不能开口说出:“那就不要救济灾民了”这样的话来。

    这也是为什么,朱家明明是朝廷和江山的蛀虫,景历帝也愿意养着他们一家。

    瞧瞧现在朱遇清卖力为他争论的样子,真是好极了。

    所有不好听的话都有人替他说。

    再瞧瞧贺家这位,看来贺卿已经忍得很辛苦了,却仍是一副义正言辞的严厉样子,皇上有时候看他,觉得他可爱极了。

    贺宴舟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无论多么义正言辞地争,结果都是改变不了的。

    其实他知道,他在开口之前就知道。

    可他仍旧要一句一句地直抒胸臆,试图说服朱遇清以及在高台上装聋的帝王。

    “灾年出反民,朱遇清,我就问你,你承担得起这样的后果吗?”

    景历帝捏了捏眉心:“好了,此事容后再议,朱遇清,既然是你提的主意,那你就给朕想想办法,如何搞些钱来,好把西域的美女运过来。”

    朱遇清被派了这么个任务在身,也不急,安安心心领了命。

    贺宴舟为人正派,在官场也是光明磊落,从不搞玩弄权术的那一套。

    又怎么会知道,朱遇清自与裴清寂联手以来,今日不过是下了第一步棋,他还有的是后招。

    “贺大人,听闻你近日与秦家那位姑姑走得近,莫非是揣着什么不可告人的肮脏心思吧。”

    原本已经听朝事听得有些心烦的景历帝此时也振奋起来,眼眸都亮了亮:“哦,贺大人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说出来让朕也听听。”

    贺宴舟一身正气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倒是将一双眼狠狠瞪着朱遇清。

    朱遇清道:“皇上还不知道吧,贺大人前两次醉酒伤人闹事,原不是为了秦家大小姐,而是为了秦家大小姐的姑姑!啧啧啧,真是没想到啊,贺大人明面上是在与秦家大小姐议亲,私底下竟与秦家姑姑暗通款曲,这不伦不义的事情,真亏你贺大人做得出。”

    角落的几位阁员听得偷摸瞪大了眼,看着光滑的地面,不敢说话,唯有张斯伯神情动了动,瞥了贺宴舟一眼。

    朱遇清挺直了胸膛,今日誓要将贺宴舟连同贺家踩进泥里再裹上一身腥才好。

    贺宴舟也不解释,朱遇清话说得难听,他虽不全然认同,但现在急着撇清自己与姑姑的关系,绝不是君子做法,他做的事情,自有公理评判,岂是朱遇清三言两语就能将他污蔑的。

    况且,贺宴舟做了的事情,他迟早要认下的,他站在大殿中央,端的是光明磊落,一身正气。

    景历帝却是越听越皱眉,对着朱遇清道:“朱遇清,你可不要乱说话,朕还当你真有什么趣事可讲,你说的这些,朕一个字都不信,倒是你,品德真是坏到极致了,朕宁愿相信你与秦家那姑奶奶有染,也绝不会相信贺卿与秦家姑奶奶有染。”

    朱遇清着急地看向皇上,真是有嘴说不清:“皇上,臣说的句句属实,不信您将秦相宜叫来当面对峙……”

    贺宴舟瞬间将厉眼扫向他。

    景历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快闭上你那张臭嘴吧。”

    大殿上站着的两人,一个贺宴舟,一个朱遇清,孰好孰坏皇帝能分不清吗?

    真不知道朱遇清那脑子是怎么长的,这么离谱的事情也能往贺卿身上安,要斗也别整这么蠢的斗法。

    角落里站着的几位阁员,一声不吭的,都默默点了点头,皇上说的是,贺大人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

    唯有一直默默盯着贺宴舟的张斯伯,只有他注意到了,一直挺直腰背无惧无畏站着的贺大人,何时猛然将一双温润眉目变成想杀人的厉眸,瞪向朱遇清。

    是在朱遇清提到“秦相宜”三个字的时候。

    张斯伯心中五味杂陈,看来,朱遇清说的事情是真的。

    皇帝甩了甩衣袖走了,似是对朱遇清很不满的样子。

    贺宴舟往殿外退的时候,径直走到朱遇清的面前,狠狠撞了他的肩膀后离开。

    朱遇清一双眸子阴狠极了,他快步走到贺宴舟面前拦住他。

    “贺宴舟,你以为这件事情能一直瞒下去吗,我迟早有一天要在皇上面前揭开你虚伪的真面目。”

    二人在殿门前站定,谁也不让着谁。

    贺宴舟侧头看了眼天光,申时快过了。

    “让开。”

    朱遇清偏不让:“莫非你现在又急着去见她?贺宴舟,你可真无耻,我一定会抓到你的把柄。”

    贺宴舟直直站着,忽然换了个站姿,他双手抱在胸前,挑了挑眉:“朱遇清,你除了会在皇上跟前告我状,还会做什么?你觉得皇上会是仁义道德的拥护者吗?”皇上比他还要无耻得多。

    又怎么会为了他和姑姑的事情惩罚他。

    朱遇清怔了怔,又道:“就算皇上不说什么,顶着天下百姓的嘴,他也不得不做些什么,更何况还有你贺家辛辛苦苦维持了几百年的清流名声,即将毁于你手,贺宴舟,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忌惮吗?”

    贺宴舟迎着夕阳撒过来的光,半张脸隐于黑暗,他那一丝不苟的用玉冠束起来的马尾辫忽然垂了一束在额前,他的嘴角缓缓勾起,眼神晦暗下来,凑近朱遇清耳边,嗓音带着些邪气:“要是那样的话,大不了,我贺家举家堕落,跟你朱家一样,做奸臣,不就行了?我贺家要是做了奸臣,你猜这朝堂上还有没有你朱家的位置?”

    “你,你,你……”朱遇清拿手指着他,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贺宴舟斜眸看了他最后一眼,嗤笑着走了。

    第35章 第 35 章

    从太和殿走到司珍房的这一路, 贺宴舟已经走过很多遍了,心情时而雀跃、时而酸涩。

    他此时却在想,自己和姑姑的事情, 莫非,真就那么令人难以置信吗?

    在他心里, 他从敬她到慕她的这个过程中, 从没有过怀疑自己的时候, 一切都是细水长流,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他的情不自禁,是必然发生的结果。

    只是恰好在他认识她之初, 她是姑姑。

    “相宜。”

    他走到司珍房, 这里的众人都还未曾离开, 在做下值前最后的工作。

    他喊得坚定又任性,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他。

    萧司珍走到门前默默关上了门:“贺大人,我们还没到下值时间, 你先到一旁去等着。”

    随后“砰”的一声将他隔之门外。

    可那句“相宜”已经喊出来了,秦相宜垂着头干活,她听见了。

    萧司珍默默走到她身后,扶额无语。

    “喂,你男人是不是疯了。”

    萧司珍小声说道。

    秦相宜放下手镯,叹了声气, 无奈道:“他还是个小孩子, 你跟他计较什么。”

    萧云意望了望四周:“你让大家怎么想呀。”

    现在就连那句“相宜, 贺大人可真有孝心, 与你家侄女都退婚了还每日来接你”都夸不出口了,谁知道现在大家心里在琢磨些什么事呢。

    秦相宜望着窗外的背影, 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就算有人现在就去问他,是不是跟我……,他也会回答:是的。萧司珍,我是没有资格要他说谎的。”

    秦相宜不仅懂他,还会尊重他的所有想法,贺宴舟本就不该为什么事情而遮遮掩掩的。

    每次他们一同回到将军府,她坐在轿子里不愿意出来,而他只能无奈先一步离开的时候,她心疼的不是自己,而是他。

    他该有多不情愿做这件事情啊。

    也因此,就算他短短一句“相宜”,已经足够引起司珍房内的多种猜测,她也不怪他。

    萧云意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说了一句:“你就惯着他吧。”

    而贺宴舟此时却已经在心底下定了决心,无论祖父答应他的事情办不办得成,他都要办成这件事。

    众目睽睽之下,一声“相宜”喊得并不冲动,被人察觉到又怎样呢,他一向行得端坐得正,就算今日皇上真的信了朱遇清的话,他也不怕。

    可祖父说的话,他也还记在心里,万事他只能自己扛,万不能拖着整个家族一起。

    他既不想辜负家族,更不愿辜负相宜,他就那样堂而皇之地站着,一面是正派得无懈可击的贺御史,一面又将自己的情义明明白白摊开来,叫人遐想。

    申时已过,酉时已至,司珍房众人陆陆续续收拾离去,秦相宜慢吞吞地,又成了最后走出来的一个,身后坠着个千松。

    “姑姑。”

    秦相宜看着他,一脸无奈:“现在又知道叫姑姑了。”

    贺宴舟又凑上去,嗓音沉沉,叫了她一声:“相宜……”

    尾音拖得很长,带着些缱绻。

    秦相宜无奈摇了摇头,眼眸在他眉眼间流转,伸手拉起了他的手,握在手里,轻轻蹭了蹭,又用指尖在他手心挠了挠。

    将情人间的浓情蜜意表现得淋漓尽致。

    秦相宜从不吝啬自己对他的喜爱。

    “姑姑。”

    贺宴舟嗓音发沉发哑,又开始叫起姑姑来了。

    “皇上说,初六大雪的那天,要在宫里举办宫宴,祈求瑞雪降临,相宜,到时候你也来吧。”

    “我给你安排席位,保证你不受人打扰。”

    他牵起她的手,用一整个掌心将她的手包裹在内,往前走着,他的肩背宽而阔,玉冠束起的发丝垂下来,说着令人极有安心感的话语。

    秦相宜从来不善于拒绝他,她道:“好啊。”

    以前从不想去的宴会,如果是他要她去,她便会去了。

    待走入四面敞亮的宫道上,秦相宜抽回了手。

    “从前父亲在世的时候,也常带我到宫中来赴宴,那时候在高台上坐着的,还是先帝,先帝十分和蔼可亲,与父亲的关系非常好,还曾抱我坐在膝上,不过那些事情都十分久远了,一想起那时候宴舟你说不定还不会走路,就感觉很有意思呢。”

    贺宴舟也不恼她说他年纪小,他只是浅浅笑着,听着。

    “说不定我们那时候见过,只是后来忘了。”

    秦家也曾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只不过那都是上一朝的事情了,留在秦相宜记忆力的东西很少,现在的皇宫对她来说很陌生。

    不知不觉间,贺宴舟又偷偷携起了她的手。

    秦相宜小时候并不像现在这般,她有一个做大将军的父亲,怎么可能被养成这般安静守礼的性子。

    实际上,她小时候是个很调皮的小女孩儿,贺宴舟那时候才三岁,记不清太多了,可是他记得,自己经常遇到一个爱欺负人的大姐姐。

    他三岁时已经是一副礼数周全的小大人模样了,秦相宜却还在甩着鞭子到处跑,爬山踩水,无所不能,常看得他目瞪口呆,感叹女子怎能粗野成这样。

    贺宴舟忘了大半,而秦相宜却是全忘了,他们小时候是见过的。

    千松却记得很清楚,姑娘直到出嫁前,性子虽收敛了许多,却还是天真烂漫,浑身上下没多少规矩可言的。

    秦相宜此时浑身上下有多内敛,那时候便有多外放。

    “我想起来了,姑娘,你小时候还踹过贺大人一脚呢。”

    秦相宜“啊”了一声,不想承认自己曾干过这样的事情,眼睛瞪着千松,示意她闭嘴。

    她如今仪态端庄,哪里又像个会踹人的。

    贺宴舟却笑着道:“哦,我想起来了。”

    秦相宜又转而将一双眼瞪着他。

    贺宴舟连忙道:“说起来,那件事也怪我,是我活该。”

    秦相宜是真的想不起来了,她的脑袋真的不聪明。

    她脸颊红红的,望着他,希望他不要说出什么丢脸的事情出来。

    贺宴舟小时候十分古板教条,嘴上永远是之乎者也,小小的脑袋里装着大大的道理。

    他看到秦相宜从树上跳下来,就走过去给她讲了一番大道理。

    什么女子该如何行走坐卧,什么她这样很不雅,气得秦相宜一脚将端方如玉的贺小公子给踹进了种满莲花的泥沟里。

    再仪态端方的公子,此时也得嗷嗷大哭起来:“呜呜呜,好脏啊,你不讲理。”

    贺太傅连忙跑到莲池里抱起自己的小孙子,而秦总兵捶胸顿足地指着自己女儿:“你这,这也太不像话了,还不快给贺小公子赔不是。”

    贺太傅当时是吹着胡子单手抱着孙子甩袖离去的,后来秦总兵教训了女儿很久。

    “你都九岁了,你跟一个三岁小孩儿较什么劲儿,他懂什么?”

    秦相宜满脸不服:“他小小年纪满口道理,还想来规训我,他想得美。”

    贺宴舟三岁时读书已是过目不忘,发生这件事情时,他虽然一直在哭着,却也记得个大概。

    他忽然笑起来,总算知道祖父听到自己说要娶秦相宜的时候,为何会是那般表情。

    贺宴舟对秦相宜摇了摇头:“也没什么,都怪我,你当时踹我一脚是应该的。”

    倒是千松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可全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呢,笑着笑着,她的神情落寞下来。

    只可惜,姑娘在后来的经年累月中,性子逐渐收敛起来,索性将自己装进了一个名为“礼义廉耻”的壳里,如此便不会出错。

    久而久之,倒也习惯了这样。

    千松能意识到的事情,贺宴舟自然也能意识到。

    他的目光沉沉看着她,秦相宜却无知无觉。

    她脸蛋儿红彤彤的,只是在想,自己小时候到底为什么踹了他一脚,这也太无礼了。

    想了半天,她小心翼翼撇头看他,小声说道:“宴舟啊,实在是对不起啊,我小时候好像是有些不讲道理。”

    说完便垂下头,不好意思看他。

    贺宴舟高出她一截,她的头正好挨着他的肩膀。

    贺宴舟四处望了望,见前后无人,便一把将她揽进了胸膛里。

    秦相宜埋着的头猛然撞上去,震得她前额发疼。

    可随之而来的,是萦绕在她鼻尖的他的气味,是贴在她脸颊上的他的体温,是传进她耳朵里的他的心跳……

    她全身心地被他包裹着,贺宴舟轻轻拍着她的背说道:“本就没什么道理可讲,要不你再踹我一脚吧。”

    “啊?”

    秦相宜努力从他怀里抬起头看他,发丝被蹭下来了一些,一脸不解。

    “我就想被你踹,相宜,你就抬起脚来,再踹我一下。”

    秦相宜涨红了脸,支支吾吾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你有病。”

    贺宴舟就是太想看到她再抬起脚来踹人的样子了,多不可思议啊,姑姑。

    他从一开始就是被她浑身风骨仪态吸引,至今却觉得她踹人的样子更加迷人。

    直到听见前面有一行宫女的脚步声传来,二人才放开彼此,并列站着,恢复如常。

    一行宫女端手肃穆着从这里走过,还屈膝叫了他们一声:“贺大人,秦掌珍。”

    叫完又接着往前走了。

    他们并不知道,为首的那名宫女一路回到了淑妃宫里,晚上一边给淑妃锤着腿,一边说道:“娘娘,奴婢亲眼看见,秦掌珍跟贺大人抱得可紧了。”

    淑妃浅浅哼着,瞪大了眼:“这事儿可还有其他人看见?”

    那宫女道:“娘娘放心,并没有了,奴婢是因为走在最前面才看到的一眼。”

    淑妃松了口气:“不是我说,这两个人胆子也太大了。”

    “是呢,要是被皇上知道了,必定又要大发雷霆的。”

    至于皇上为什么会为此大发雷霆,无人会去追根问底,所有人都知道,皇上生气不需要任何理由。

    淑妃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自认为揣测帝王心思颇有些心得。

    都说帝心难测,淑妃却知道,当皇上不想让一个人好过的时候,偏要跟他反着来才行。

    “你说,本宫要不要帮帮他们两个呢。”

    “娘娘要如何帮他们?”

    淑妃托腮躺在贵妃榻上,懒洋洋道:“那要看皇上最近偏不想让谁如意了。”

    秦相宜回到家中,一家子人冷冰冰地告诉她:“我们已经决定好,让铃儿拿着你的请帖入宫赴宴了。”

    秦相宜点了点头,并无话可说。

    “哦,好。”

    她与贺宴舟一同入宫就行了,本也不需要礼部派发的请帖。

    倒是戚氏又拉住她:“相宜啊,铃儿从来没进过宫,好些规矩都不懂,还要劳烦你教教她,毕竟她在宫里若是漏了馅儿,你也要遭殃的啊。”

    秦相宜回过头,看了眼戚氏,又看了眼铃儿。

    自己像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倒是常跟父亲一起进宫,不过,她可没什么规矩好教的。

    她进宫的时候,就连贺老太傅的长孙也敢说踹就踹呢,就是宫里的树,她也爬过好几颗,宫里池塘里养的金鱼,也被她抓过好几条。

    “哦,其实宫里也没什么规矩,我小时候入宫,还被先帝抱在膝上坐过呢,各位叔叔伯伯都待我十分亲切友好,在宫里想吃什么就可以吃,想做什么都可以做,没关系的。”

    秦相宜微笑着说道。

    她耸了耸肩,自己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并没有害侄女的意思,不过,铃儿到时候入了宫,她无论如何也会看着她点儿的。

    只是面对嫂嫂嘛,秦相宜忽然不想好好说话了。

    戚氏果然被她一番话哽得不轻,自己明明是过来耀武扬威找秦相宜炫耀的,却莫名被对方炫耀了一脸。

    “相宜,你也知道自己享受了家里最繁盛的一段时间啊,现在就这么对你自己的侄女,你好意思吗?当初公爹把家里大部分银子都给你做嫁妆了,现在三个侄女的嫁妆还没你当初一成多,你现在也好意思炫耀起这些好处来了。”

    秦家早已不同往日了。

    秦相宜道:“嫂嫂,我只是有一个好父亲而已,你没有吗?三个侄女没有吗?”她眨了眨眼,一脸无辜的模样。

    戚氏哼着气道:“你既有一个好父亲,现在如何还把日子过成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

    秦相宜虽然不觉得自己的日子有什么可怜的,但,她确实过得不好。

    她看了眼高堂上坐着的老夫人,冷冷道:“因为我没有一个好母亲。”

    秦相宜说完便走了,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呆。

    戚氏茫然回头看着老夫人,母女互相置气的场面,作为媳妇的她,自然是乐意见到的。

    “婆母,你说这相宜,怎么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

    年龄最小的汐儿道:“母亲,姑姑当初回门的时候你也说过她像变了个人似的,姑姑和离归家的时候你也说过她像变了个人似的,姑姑怎么老是在变?姑姑实际上应该是什么样的?”

    纵是家里年龄最小的女儿秦雨汐,今年也已经十岁了,戚氏嫁给秦天柱的头五年内一连生了三个女儿。

    戚氏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

    秦相宜回了春霁院,和千松商量着一起将衣橱收拾收拾。

    就比如上次被贺宴舟翻出来的那条孔雀蓝裙子,要不是他忽然找出来,她都快忘了它了。

    不将衣橱大肆清理一下,秦相宜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多的漂亮裙子。

    千松一边整理一边说着:“姑娘可想好了去宫宴要穿哪条裙子了?”

    秦相宜默默想着,去宫里不敢穿得太夺目了,但也不能穿得太简单,她只当这次是宴舟邀她去的,既是去见宴舟,那肯定是要花心思的。

    “不想穿绿色了。”

    千松道:“穿这个怎么样,小桃红的颜色,多娇俏啊。”

    秦相宜摇了摇头:“我都什么年纪了,穿这个招人笑话。”

    千松撇撇嘴,才不是呢,她的小姐若是穿上这件,与十八岁的时候便没有任何区别了,那可是十八岁的小姐啊,贺大人见了,恐怕得疯。

    千松回忆着那时候小姐的样子,娇嫩又俏丽,脸蛋儿圆圆的,偏爱金钗和珍珠项链。

    真是好怀念啊。

    她有些遗憾地将粉裙收起来,念念不舍。

    秦相宜望着她发笑:“你若是喜欢,你拿去穿好了。”

    千松哼了一声:“我比姑娘还大三岁,我穿上那成什么样了,况且,我可没有情郎要见的。”

    “情郎?”

    千松捂住嘴摇头。

    秦相宜道:“不过你也没说错,但是,我这情郎胆子可没有铃儿的情郎胆子大,天天晚上都来找她。”

    千松道:“贺大人哪能天天来翻墙啊,他可端着呢,姑娘莫不是就盼着贺大人日日翻墙来的?”

    正说着,院外又响起一阵脚步声,还是那熟悉的走位。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随后从墙头上冒出来一个人头。

    千松瞪大了眼:“贺大人!”

    这,这,这也太无礼了。

    贺宴舟穿着便衣,一下子从墙上跳下来。

    秦相宜刚刚还倒在躺椅上胡乱挑拣着衣裳,现在立刻站起来,整了整仪态,又示意千松赶紧把那堆衣裳都收起来。

    她走上前去扶贺宴舟,嗔怪道:“你敲我院门就行了,翻什么墙呢。”

    贺宴舟道:“敲门会有声音,我害怕被人听到,况且翻墙也没什么不好的。”

    秦相宜心里却想着,堂堂贺大人,如今也学会翻墙了,当真是不像他。

    可他不仅翻了,还丝毫没有觉得自己无礼。

    或许他知道,但他偏就要无礼了。

    “相宜,我就是想你了,我想来陪着你。”

    贺宴舟在家中翻看那些从裴家带回去的纸张,有好大一部分是她的随笔,常常是深夜写下的。

    她似乎有很多个夜晚都未曾入眠,他想起那日清晨看见在她房门口蹲守着打盹的千松,不难推测出许多事。

    还有千松说的,他总有一天会见到的,她的伤疤。

    贺宴舟一来,千松就默默走了出去,蹲在院门口守着。

    秦相宜将刚刚翻出来的那些衣服一件件都收起来,她叠得缓慢,冷冷的月光打下来,她眉心的红痣愈发显得神圣起来。

    她的头发半披在肩头,二人对坐着一言不发。

    秦相宜的手一直在动,贺宴舟伸出手去握住了她正在叠衣服的手。

    秦相宜抬头朝他温柔笑了笑,又垂下头坐自己的事情。

    “宴舟,你来得正好,你也帮我挑一挑,宫宴上穿哪件合适?”

    贺宴舟垂眸看了看,指着刚刚千松说过的那件小桃红道:“我想看你穿这件。”

    秦相宜无奈摇了摇头:“不行,换一个。”

    贺宴舟心底有些失落,原来她也不是完全由着他的。

    “为何不穿桃红色?你不喜欢。”

    他胸口处有些热热的,那个肚兜,不就是这个颜色吗,只不过浅了一些。

    秦相宜摇了摇头:“为何你们都问我这个,这是小姑娘穿的颜色了,这条裙子也该丢了,你若那么喜欢,你拿去好了。”

    反正给千松她也不要,那就给贺宴舟好了。

    她竟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件事情有多么不妥,贺宴舟倒是在一旁又开始面红耳热了。

    “好,好啊。”

    这个夜晚过得格外漫长,却又格外安稳。

    他陪着她做了许多事,他说:“你别再哭了,今夜我把你院子里的落花落叶全都清扫干净,保证不再让你看见。”

    说完,他拿起稻草编织的扫帚,果真做了起来。

    而秦相宜在一旁摆弄着香料,朝门外看了一眼。

    贺宴舟打开院门,抵在门上的千松已经睡着了,软软倒了下来。

    贺宴舟望了秦相宜一眼,秦相宜将食指伸在唇前,“嘘”了一声。

    贺宴舟便俯身轻巧地将千松扛在了身上,而秦相宜打开千松的房门,二人一起将她安置到了床上。

    二人走出房门,秦相宜不禁叹道:“今日真难得啊,千松竟能睡得这么死。”

    贺宴舟沉沉看着木门:“她以往总是容易被人惊醒。”

    秦相宜侧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贺宴舟无奈笑了笑:“因为上次我来的时候,就吓着她了,她当时可能是将我认成别的男人了,我看她似乎很习惯抵在门上睡觉。”

    话说到后面,贺宴舟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秦相宜,试图获取什么信息。

    但秦相宜却觉得,他越界了。

    那些是藏在她心底里的事情,她的秘密。

    秦相宜面容冷淡下来,就像每一次封闭自己那般,又缩进了坚硬的壳里。

    并非她对贺宴舟还不够信任。

    是因为,她与千松曾相依度过那样一段黑暗的时光,其实是件挺丢脸的事情。

    自己灰溜溜地回了娘家,每日端着仪态,试图将自己的外表塑成一道无人可攀的壳,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过往了吗?

    在裴清寂对她的一系列打压之中,她曾真的觉得自己不过一条贱命。

    她后来将自己变成这样,她害怕极了,其实她是装的。

    贺宴舟被她的外表和气度吸引,可她实际上,真是这样一个人吗?

    他所看到的,她的所有在刻度以内的步伐和仪态,都是她精心雕琢过的。

    家人说她命不好,裴清寂说她天生就低贱,她就偏要将自己束于高阁,可惜这么久以来,唯一一个上了钩的,是贺宴舟。

    他当真以为她高贵、圣洁。

    秦相宜一缩进壳里,便又是那副无人敢轻易攀附的清高样子。

    对贺宴舟而言,这时候他便也会退后一步,再不敢冒犯。

    可他却伸手一把拉住了她,将她的手腕牢牢握在手里:“姑姑,你说过的,夜晚为什么这么长,这么冷,你很想家……”

    他念叨得断断续续,皆是她一字一句写下的心事,她当初写下这些东西时,是否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人看到呢?

    她想过的。

    她幻想着有这么一个对象,看了她的随笔,懂了她的心……遂了她的愿。

    秦相宜回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

    “姑姑,你现在应该不想家了。”

    他一步步逼近,将她逼退到墙角。

    秦相宜觉得自己端着一身的气质,便都维持不住了。

    她只能一步一步后退着,直到后背抵上了墙。

    她眼中的贺宴舟,此时眼眸漆黑,眼底沉黑晦暗,直勾勾看着她,他垂着眼帘,鸦羽长睫洒下一片暗影,说不出来的意味。

    她终于端不住了,她的心砰砰直跳。

    “那你还想要什么呢?”他歪头道。

    “姑姑,我会娶你回家的,但我必须来问问你,你愿意吗?”

    秦相宜从未见过这样的贺宴舟,是完全要占据主权的贺宴舟,他将她逼到了极致。

    她轻轻咬住下唇,摇了摇头。

    他是君子,他必然要来问过她的意愿的,可她并不愿意。

    贺宴舟似乎并没打算问为什么,他浓烈的气息铺天盖地罩下来,将她禁锢在一小片天地里,她的周身,便再无他以外的东西了。

    她的心跳得剧烈,可她的思绪却十分平静。

    她缓缓呼吸着,等来了他激烈热切的吻,唇齿相撞。

    可是她记得,她刚刚摇头了,她不想嫁给他。

    秦相宜想为自己打算的婚姻,只是为了提供给她和千松一个安身之所,一个有夫之妇之名,好让她正大光明地行走在这世间,至于其余的,她都不要。

    贺宴舟不符合这个要求。

    有些事情上,她执拗得很。

    但在他喘着热气去勾她的唇舌时,她微张开红唇,迎了上去。

    “嘤哼~”

    她仰着脖子承受这个吻,情难自已时,伸出双臂绕上了他的脖颈,攀上了他的颈后。

    她的手很凉,他的皮肤滚烫,她的指尖在他后颈蹭着抚着,伸入他的发间,流连忘返,衣袖滑落下来,露出两条白晃晃的如玉雕成的手臂。

    舌尖痴缠,双方皆是专注而温柔的索取和舔舐,唇瓣湿热,唇齿相偎。

    秦相宜腰肢渐软,她轻轻哼着气,靠在他身上。

    她喜欢这样,出于一种自私的想法,她尽情地贪恋这一刻,不想顾及别的。

    “但是宴舟,”她倒在他的肩头上,他的肩宽阔而踏实,足够承担一个她,她绕着他的耳垂,随着他耳后的痣轻轻呼气,她说:“我们不能成婚的。”

    她的指尖在他耳廓间揉捏磨蹭,再覆上一枚轻吻。

    温温热热的唇印在他的耳朵上,贺宴舟险些站不住。

    至于她说的那些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反正她正倒在他的身上,他的怀里,他心里十分满足,同时又有着极大的空虚感。

    “我们不能成婚吗?”

    她的头在他肩上蹭了蹭:“是啊。”

    他便问:“那我们以后怎么办呢,一直这样下去吗?”

    秦相宜陷入了沉默,很久没有回答,过了很久,她绞着他的发丝问道:“那你想这样吗?”背着人的、偷偷的。

    贺宴舟怔忡:“我想?”

    “想怎样?”

    他的声音喑哑沉稳,凑在她耳边,吐着气道:“想要你,姑姑。”

    第36章 第 36 章

    秦相宜后来终于明白, 当贺宴舟想祈求她些什么的时候,会叫她相宜,当贺宴舟想占有她的时候, 会叫她姑姑。

    两者并无分别,只是叫她姑姑的时候, 是一种不容她拒绝的祈求。

    哦。

    所以她现在明白了, 他所问的一切, 从不在意她的回答。

    他那副温润如玉的外表下,是足以将人吸进深渊的漩涡。

    而秦相宜会臣服于他的,她会的。

    她仰头支起长长的脖颈,她捧着他的头颅依偎他的温度, 她在向他索取吻和缠绵, 她闭上眼, 她会任由他做任何事的。

    “明天见,姑姑。”

    他率先从这场缠绵中脱离出来,他移开了他的唇, 他并不打算再做别的事情,秦相宜的手臂缓缓从他肩上滑落,颇有些空虚。

    他虚虚抬起手,接住了她滑下来的手,将她手放在掌心里,轻轻捏着她的指尖, 他们如今相连的部分便只有指尖。

    她的嘴唇通红, 轻微张开着, 喘着意犹未尽的气。

    但贺宴舟走得干脆, 走时还带走了她的桃红色百花裙。

    “姑姑说的这条裙子归我,那我就拿走了。”

    秦相宜本还陷在情绪里, 乍然被他逗笑,怎么也想象不出贺宴舟拎着一条花裙子深夜赶回家去的景象。

    贺宴舟走后,秦相宜望着墙的方向久久未能回神,他飞扬的衣摆还刻在她的脑海里。

    她对他的情意,一切都是不由自主的,她深知自己此生再不可踏入情字,上一次受的教训还不够吗?

    但她此时却毫不克制自己对贺宴舟的情,因为她知道,自己将情与婚姻二事,分得很清。

    她此生在婚姻一事上已经无望,与贺宴舟的事情,是她的自私,她想,她本也不是什么真的圣洁神女,撕开外表那张壳,她一直是随心所欲的,是父亲教养出来的女儿,将门的女儿。

    就算她过去的半生都没有勇气,且懦弱,那她接下来的半生,必要勇敢一些,在这条路走到尽头的时候,她会离开娘家,去找自己的新天地。

    在这个静到极致的深夜,她才恍然发觉,困住自己半生的东西,原来并不是那么难解决。

    她笑了起来,望着星空盘算着,今后去哪里比较好,这么想的话,父亲叫她的几样招式,也应该提前练起来了,嗯……叫千松跟她一起练。

    可她没想到的是,第二日入宫赴宴的时候,贺宴舟直直将她引到了一位妇人面前。

    “母亲,这位就是相宜。”

    贺宴舟的眼睛亮亮的,望着母亲,像是一个等待夸奖的孩儿,像是在说:看,我早说过相宜很好吧。

    秦相宜还是那副端着仪态的样子,任她昨晚如何,现下都是刻在规制里的人儿,随便从哪个方向看过去,都是极守规矩的贵女姿态。

    她颔首行了规规整整一礼:“夫人好。”

    贺夫人还没来得及与她说话,贺宴舟便急匆匆道:“母亲,今日就劳烦你带着相宜了,我得到皇上跟前去。”

    说完,递给秦相宜一个要她安心的眼神,便走了。

    秦相宜面上虽不显,心里却局促极了,顶着这位夫人的目光,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说话,她想即刻表明,自己对贺宴舟绝无占有之意,好请这位夫人不要将她放在心上。

    贺夫人是位非常漂亮、风姿绰约的夫人,站在那里,通身娴静而端庄,又带有一丝文气,她含笑瞟了秦相宜一眼,将她拉至身前。

    “我已经知道你们的事了,宴舟的态度很坚决,他从小到大都很懂事听话,从不向我们要求什么,如今这唯一的一个要求,我们家里人也不得不替他周旋。”

    秦相宜低头嚼着这句话的意思,她品不出来贺夫人究竟对她满不满意,她却知道了,贺宴舟的态度。

    贺家是会顺着贺宴舟的心意来的,而贺宴舟在问过她的意思了之后,仍旧不管不顾地往家里提了这件事情。

    秦相宜心里五味杂陈,她昨晚刚立了一番雄心壮志,虽然清醒过后,知道那些想法必是异想天开,却如何也想不到,贺宴舟当真要将她娶回贺家。

    贺夫人又道:“贺家不纳妾,这是规矩,所以既然宴舟认定你了,我们也会接纳你,你如今做得很好。”

    贺夫人抬步往前走着,秦相宜与她错了半个身子,跟在她身后:“夫人,我其实并未想过这些。”

    贺夫人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又接着说:“你现在要注意的是,这件事万不可让别的人知道,须从长计议,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由我们来做,你和宴舟都不必管。”

    无论是八抬大轿、还是暗度陈仓,总归要办成这件事。

    秦相宜跟着贺夫人进了即将要举行祈雪宫宴的大殿中,原来贺宴舟说的,要替她安排无人打扰的位置,是这个意思,她跟着贺夫人走动,自然没有人敢轻易来打扰她。

    没过多久,两个穿着粉裙的娇俏少女走了过来,一个对着贺夫人叫母亲,一个对着贺夫人叫贺伯母。

    贺夫人对着两个小女孩儿十分慈爱:“你们俩跑哪儿玩儿去了?”

    “母亲,女儿刚刚去池塘里捉金鱼了,咦,这位姐姐是?”

    这两个粉裙女孩儿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年纪,秦相宜见着她们,眉目动容,她们身上穿着的粉裙颜色,正是昨日千松和贺宴舟都劝着她穿的,却被她一一拒绝了的,桃粉色。

    此时看着这样两道桃粉色身影在大殿上蹦跶,秦相宜不禁唇角带笑。

    “两位小姐好啊。”她眉眼弯弯,笑着道。

    贺夫人伸手抵住她的背,将她推至人前,在小范围内说道:“这位是你哥哥的朋友。”

    贺欣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拉着小姐妹纪静跑了。

    贺夫人这才来得及指着跑远了的两个小女孩儿道:“刚刚问话的那个是我的小女儿,叫贺欣荣,她身旁的那个,是纪家的,纪静。”

    秦相宜颔首表示了解,心里倒是疑惑,她还以为贺家各个都像贺宴舟那般,没想到他妹妹竟跟他是完全不同的气质。

    她垂下头,妹妹跟她小时候很像呢。

    不过,她侧头轻声询问:“纪家?”

    贺夫人乐意向她介绍这些:“纪家家主以前在溪川做县令,后来致仕以后,儿子纪达进了皇城做侍卫,虽都不是什么大官,却与我们家交好,纪家家主现在都常与我家老爷子论道谈心呢,纪静也与欣荣交好,都是好孩子。”

    贺家从来不偏好在朝内搞结党那一套,从老到小交好的朋友全都只论心意不谈家世。

    就连给贺宴舟选妻子也是,贺夫人心里叹息,若不是贺宴舟与秦相宜二人相识之初是那样的身份关系,这件事情也没有那么令人难以接受。

    “秦总兵我还记得的,他走得那么早,真是可惜。”

    一说起父亲,秦相宜心里也有些难受:“父亲早些年在战场上受了太多伤,伤了根本,晚年那些伤痛更是显现出来了,就算再拖个几年,也是万分痛苦地活着。”

    贺夫人神色动容,拉起了她的手:“好孩子,都过去了。”

    贺夫人的位置很靠前,她将秦相宜安置在自己身后稍隐蔽一些的位置,而她身旁等会儿会坐着贺欣荣。

    “相宜,你坐在这里可观全局,若是不愿与人交谈,便一直待在我身后就好。”

    “多谢夫人。”

    秦相宜做了自己该做的礼,静静在独属于她的位置上坐下,贺夫人一坐下,便有人上来围绕着她交谈,更无暇顾及秦相宜了。

    贺家果真是炙手可热。

    秦相宜已被贺夫人划入了贺家人的范畴,她当下的心绪实在是复杂得很,她遥遥往对面望去,贺家的男人们正对着她们坐着,隐约有几道打量的眼神穿过层层端着酒盏的宫侍落到她身上。

    秦相宜心里已然明了,她与贺宴舟的事情,怕是一整个贺家都知道了。

    她心底连声叹着气,这个贺宴舟啊,她真是拿他没有办法。

    明明是一件万万不可展露于人前的事情,若不是头上还有个喜怒无常的皇上压着,贺宴舟怕是要把这件事说得人尽皆知了。

    可此时贺家人全都知道了,秦相宜的心里却罕见地,十分安心。

    就像是贺宴舟在说:“相宜,你别担心,这件事情有长辈帮咱们办成了,咱们什么也不用管了。”

    就是这样的一种安心感。

    原来她的人生,不需要自己费劲筹谋啊,不仅有贺宴舟包揽她,他还会告诉她,他身后还有很大一个贺家。

    秦相宜第一次觉得,男人原来会是这样一种,令人安心的存在。

    她抬眼朝着对面望过去,贺宴舟坐在他祖父身边,眼里含着笑意,望着她。

    她的一颗心又开始剧烈跳动起来,无人不会为着那样一张脸不动心,她浅浅呼吸着,可她现在突然很想很想,吻他。

    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事情,现在成了整个贺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她忽然对上了贺家祖父的眼神,贺老太傅辅佐了三代帝王,如今已经不问朝事,他那双因苍老而浑浊的目光落在秦相宜身上,虽夹杂着打量与试探,却是慈爱的。

    秦相宜垂下头,自己在贺家祖父面前,也是晚辈呢。

    一瞬间,她想了许多,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踹了贺宴舟一脚的模样,当时贺太傅抱起他,他一身泥哇哇哭着,小君子的仪态也顾不上了。

    真是神奇,自己明明如何也想不起那件事情,现在一见到贺老太傅一张脸,便全然想起来了。

    她微微点了点头,朝着老太傅笑了起来。

    贺老太傅一阵恍惚,仿佛眼前人又成了那个笑得狡黠又调皮的小女孩儿。

    那个时候,他可没给她父亲好脸色呢,秦总兵一个当将军的,在他一个教书的面前赔礼道歉了好久,也不怪他狠心,他孙子当时裹了一身的泥,哭声简直快要震碎他一双老耳。

    在这一场对视中,贺老太傅成了那个率先挪开目光的人,他侧头看着自家乖孙,这就要被那女子欺负一辈子了,真心疼乖孙啊。

    叹了声气,还不是得继续替他筹谋着。

    要怎么样才能光明正大地、且不损害两方名声地、有理有据地将秦相宜娶回来呢?这是个需要深思熟虑的问题。

    太傅没想到自己到了晚年,竟能被这么一个问题给困住。

    像正常结亲那样,叫个媒人直接上门,是万万行不通的,人家要说,你贺家之前来说亲的还是秦家大小姐,如今不成了,立马改口换成秦家姑奶奶,这也太不体面了。

    可贺宴舟又是明着要求的,要家里风风光光给他把人娶进门。

    贺太傅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风风光光把人娶进门,真是头疼得很。

    转眼看贺宴舟倒是乐得自在,一双眼里只有他的相宜。

    秦相宜收回目光,稳了稳心神,她现在没有任何想法了,她也想不出任何。

    要不就这么依着贺宴舟来呢,贺宴舟看起来,真的很好依靠呢。

    她的眸光缓缓扫向贺夫人的背影,贺夫人穿着一品夫人的朝服,端端坐在那儿,为她隔绝了一大部分的目光,气质温和娴雅,秦相宜觉得,多年过去,自己又一次被当做小辈照顾了。

    贺夫人也是极让人安心的人。

    这一刻,她忽然什么不想思考了,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安心享受这一晚的宫宴,有美食与美酒,有舞蹈与奏乐,而她再不用像往常一样提心吊胆地待在宫里,她在贺夫人的身后,便是有靠山的。

    在宫女的服侍下,她净了手,抬眸望去,忽然想起来,今日铃儿也要入宫呢。

    若是拿着她的请帖,应当是坐在十分靠后的位置。

    她抬眸朝四周望了望,在大殿靠后一些的角落里看到了秦雨铃,以及正看着她纳闷的张斯伯。

    秦相宜抬眸与他对了许久的眼神才对上,在张斯伯看过来的时候,她往秦雨铃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后点了点头。

    在她的记忆里,她从前与张斯伯还有有过几次点头之交的,后来虽说她没有选他做结亲对象,两人也算是好聚好散。

    也正因如此,她才任由家里人让秦雨铃拿着她的请帖进宫,张斯伯应当不会在意。

    她隐约记得他当初……是个挺爽快大气的人。

    如今一身官气,看起来倒是圆滑了许多。

    张斯伯做出一副了然的神情,朝她点了点头,又看向她身前坐着的贺夫人,心里更是明白。

    秦相宜身侧就坐着朱家的女眷们,与铃儿的位置相隔甚远。

    但她也没有办法,秦家如今在青京城里的确就是这么个地位。

    家里人想让铃儿进宫,也是做了让她提前来朱家人面前混个脸熟的打算,毕竟她今后嫁了朱家,此生的一番事业便都要在朱家后宅完成了。

    一想到这里,秦相宜少不得想替侄女儿打算打算。

    虽说嫂嫂待她并不好,成天阴阳怪气的,但她心里并不太当回事,最伤她的也只有母亲。

    一码归一码,秦相宜看着侄女儿如今局促不安的模样,心里也不舒服,秦家确实不如当年了,自己当初入宫的时候,何需如此小心翼翼。

    想到这里,秦相宜俯身向贺夫人叫了声:“夫人。”

    贺夫人回头,耐心问道:“你有何事?”

    “夫人,我家侄女就要嫁到朱家了,我可否与朱家夫人说几句话。”

    贺夫人点了点头:“没什么不可以的,相宜,你在宫宴上想做什么都可以,虽说朱家几个官当得不怎么样,但朱家夫人人还不错。”

    说完,贺夫人竟亲自去叫了朱夫人,要将秦相宜引见给她。

    “舒妍,这是相宜。”

    秦相宜又一次感受到了贺夫人给她的推背感,用一种柔缓而坚定的力量将她推至人前。

    秦相宜便行了一礼叫道:“朱夫人好。”

    朱夫人就这么看着一个冰肌玉骨的美丽女子给自己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礼,脸上不禁扬起笑意来:“相宜?”

    贺夫人又道:“秦家的,今日来宫中赴宴恰好遇见了,我倒是欣赏她得很呢。”

    这便算是解释了她二人为何在一处,朱夫人虽实在想不起京中哪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看眼下人家就站在她面前,是贺夫人带过来的,容貌仪态看上去都是一等一的好,心底自然就将人往上抬了三分,不免要正视起来。

    “倒是难得,竟还有你夸赞的晚辈了。”朱夫人现在想不起来京里除了跟她儿子有婚约的那个秦家,还有哪个秦家,现在也不好再多问。

    秦相宜却道:“朱夫人,说来也巧了,我家侄女今天也在呢,该叫她过来跟您问个好的。”

    朱夫人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人就是那个秦家的,自己虽说并不满皇上赐下的婚事,本来也没有打算见秦家的人,可现在人家已经找上门来了,出于礼数,她也不好不见了。

    “那这么说,你是她姑姑?哎哟,贺夫人,倒怪我刚才说错话了,相宜跟咱们是平辈。”

    秦相宜与贺夫人对视一眼,都很无奈,却也没有办法解释。

    这便是她与贺宴舟之事的为难之处了,秦相宜一开始并不愿与他走到这一步的,现下拖得贺夫人与她一起为难,真是令人难堪。

    可贺夫人的手又缓缓抚上了她的后背,她的声音柔缓温和:“相宜小咱们这么多,也算是晚辈了,她是家中幼女,秦老将军当年生她生得晚,瞧瞧,也是个可怜孩子。”

    秦相宜被贺夫人撑着,眼底快要掉下热泪来,可她还没忘了自己的任务。

    “朱夫人,我小时候常与父亲进宫,对宫里倒也熟悉,倒是我那侄女,今日是头一回进宫,可她与我们也玩儿不到一处去,也不知朱夫人膝下可有几位与她同龄的玩伴,叫过去带她一同玩耍也好。”

    朱夫人松了口气,笑着道:“这有何难,我们朱家女儿可多了,二房的三房的今日都在,对了,你侄女是在?”

    秦相宜往远处指了指,铃儿正坐那儿发呆呢,许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巧的是今日唐明安也在,好在那唐明安胆子小,如今是万万不敢接近秦雨铃的。

    朱夫人认了人,招来自家几个小女孩儿,小声招呼了几声:“那边有个姓秦的小姑娘,将来会是咱们家的家人,你们一会儿要去哪里玩,带上她吧。”

    “大伯母,我们商量好了一会儿要去看今年的新科探花郎,听说他生得可俊俏了。”

    朱夫人愣了愣,道:“那也带上她一起吧。”

    贺夫人带着秦相宜坐了回去:“这下你可放心了。”

    秦相宜道:“自家小辈,少不得要关照着些,今日多谢夫人了。”

    贺夫人伸手拉着她,垂眸拍了拍她:“你私底下便叫我伯母吧,你跟宴舟的事情,家里会想办法的。”

    话音刚落,大殿前的太监高呼:“皇上驾到——”

    所有人不分尊卑便都齐齐跪地,秦相宜将额头触至冰凉地面时,已是止不住的热泪盈眶。

    好在皇帝从大殿门口一步步走到龙椅上的这个过程很长很久,伴着太监的高声呐喊,断断续续说了些吉祥话。

    秦相宜将身体覆在地面上,久久不能平复心绪,她的心底有惊涛骇浪,又如温暖湿润的泉水划过,令她百感交集。

    “众卿平身。”

    皇帝今日身边带着淑妃,后宫里的女人看来看去就那个样子,唯有淑妃最得他心。

    淑妃今日头上簪的簪子是琉璃制成的,坠着金玉相撞的流苏,这一下,又要成为青京城里接下来一段时间的风潮了。

    秦相宜的座位隐于贺夫人之后,除了她自己想让人看见的时候,几乎不会被人注意到她。

    皇上刚到场,状态已是微醺,好在有淑妃守着他。

    几乎无人知道,淑妃其实是贺老太傅送进宫的,也没别的原因,就为了让她看着点皇上。

    就比如现在,殿中上来了一行舞女,穿着异域风情的服侍,伴着乐声翩然起舞。

    景历帝看着看着入了神,一想到自己的西域美人计划被贺宴舟给否决了,心里不太痛快,当即就想要发作。

    淑妃按住了他:“皇上,今日宫宴是为了祈雪的,您看,贺太傅他老人家也在场。”

    皇帝一听到贺太傅的名字,少不得要安分一些,谁能惹谁不能惹,景历帝分得很清楚,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景历帝也分得很清楚。

    像是把贺宴舟的议亲对象指给别人这样的事情,他可以做,太傅不会因为这件事情来指责他,打杀几个宫人这样的事情,他也可以做,因为太傅知道换个皇帝需要付出的代价更大,只能容忍他。

    景历帝太清楚他们这些人的底线在哪儿了,只要贺家心里还念着大部分中原百姓,便会一直帮他做事,帮他稳住朝堂,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做个亡国之君。

    淑妃道:“皇上,您已经惩罚过贺大人了,听说秦家女各个都是美人,现在那美人好端端的被您指给了朱遇清,贺大人心里肯定不痛快。”

    景历帝哼了两声:“爱妃说得也是,不过秦家出美人这件事情,朕怎么没听说过?”

    皇帝心里是在给贺宴舟找台阶下的,他再生贺家的气,也不能真的动他们,惹恼了,太傅是真要以头抢地闹着换皇帝的。

    淑妃伸出玉指往大殿后方的角落处一指:“皇上您看,那位就是被您指给朱遇清的女子,您瞧瞧,贺大人是不是亏大了。”

    第37章 第 37 章

    皇上当真随着淑妃的指向看了过去, 虽然只能看到半张秦雨铃的侧脸,但在皇上的醉眼迷蒙下,将那张侧脸渲染成了十足的大美人。

    要说淑妃是怎么知道秦雨铃今日在这儿的, 还要从一个时辰前说起。

    秦雨铃拿着帖子入了宫以后,被宫人一路引导着到了这里, 可她在宫里一个人也不认识。

    若不是她母亲一定要让她来, 祖母也一直鼓动着她来, 她原是不想来的。

    她坐在座位上十分局促,周围的人三两成群,都有自己的圈子,她融不进去。

    还有她今日穿的衣裳, 是母亲前些日子特意请人给她做的, 本是用了极好的料子, 可她一穿到这里来,便觉得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比不上人家。

    她头上簪的珠钗还是唐明安送她的那些,除了这些, 家里旁的都拿不出手了。

    到了这里,她看见唐明安的那一霎那心底欣喜万分,他是她唯一认识的人!

    她一双眼亮晶晶的,想与他对接上视线,一个曾在每个深夜与她相依相偎的男人,她看见他很难不产生兴奋的感觉。

    在如今四处都令她不安的情况下, 所有感官和情绪都放大了。

    跨过重重人影, 明安哥哥, 我好想你。

    唐明安见着她在这儿, 吓了一大跳,又见她目光跟着自己走, 心里更害怕了。

    搞什么啊,这什么场合。

    秦雨铃实在是无任何人可以依靠,下意识地就想找可以依靠的男人。

    唐明安瞅了一眼离他们很远的朱家的方向,这女人不去找朱遇清巴结,一直盯着他做什么。

    秦雨铃见唐明安并不理她,拽紧了身上的衣服,更不知自己在这个地方该如何自处了。

    来跟她说两句话也好啊,这里人人都是成群结队的,唯有她,她们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有资格来这里。

    忽然有几位浑身珠光宝气的小姐围上了她,秦雨铃捏着衣摆不知是什么情况。

    “喂,我们要去外面等探花郎,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秦雨铃有些不可思议,她伸手指着自己:“我?”

    “对啊,就是你。”

    秦雨铃就这么被一群衣着华贵的小姐们推着出去了,去看什么探花郎。

    她们都欢欣雀跃地凑在一起谈论,青京城里哪位公子最俊朗,哪位公子最富有才情。

    秦雨铃哪里接触过这些,她们嘴里随意谈论的公子,都是她万万不敢攀谈的对象。

    可现在她被她们拉着一起讨论,她心里又紧张又兴奋。

    直到探花郎走过来,她们远远地就开始眺望,然后互相嘻嘻笑着,突然推了其中一个人出去。

    秦雨铃心里不解,不懂她们这是在玩什么。

    她以为那个被推出去的小姐是被欺负了。

    但其实,那位小姐跑到探花郎面前,摸了摸自己的荷包:“咦,我的荷包怎么不见了,林探花,你见了吗?”

    林探花摇了摇头,他是从民间考上来的,在青京城并无背景,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当成了这群官家小姐们逗弄的对象。

    那位小姐皱着眉头道:“糟了,我的荷包弄丢了,我母亲一定会责怪我的,林探花,你可否将你的荷包给我啊,我看你的跟我的长得一样呢,求求了。”

    小姐嘟着嘴撒撒娇,林探花实在没有办法,便将荷包取下来给她了。

    她回来以后,笑嘻嘻地拎着手里荷包看着大家:“我成功了,你们谁去拿他腰间的玉佩和他怀里的手帕。”

    众人叽叽喳喳地商议着,这一回秦雨铃却被推了出去。

    她心里打着鼓,脸红得发烫,却只能绞尽脑汁想着刚刚那位小姐使出的伎俩。

    “林,林探花,我看你腰间的玉佩还挺好看的,能,能不能,能不能,送我。”

    她抬起头眨了眨眼,自己好像搞砸了。

    林探花果然冷着一张脸:“抱歉,不能。”

    说完便推开她走了,秦雨铃垂着头回到那里,本以为大家会嘲讽她一波,却没想到,一群小姐叽叽喳喳的,竟要认真教她:“你不能说得这么直接呀,这样吧,等会儿三皇子来了,你再拿他试试。”

    秦雨铃张大了嘴,瞪大了眼,三……皇!子!

    救命啊,她何曾见过那等场面。

    朱思思叫她别怕:“昌云才五岁,你放心吧,逗他可好玩儿了。”

    秦雨铃哆嗦着身子:“不,要不还是算了吧。”

    她打着退堂鼓,期间她知道了在场的几位小姐都姓朱,不难想到她们是哪个朱家的,想着母亲的吩咐,秦雨铃不敢得罪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朱思思算是这群人里的老大,因为她是大房的嫡女。

    母亲要她们几个来找这位小姐玩儿,玩儿到现在,她们还不知道这位小姐叫什么。

    “你胆子怎么这么小啊,真没意思。”

    秦雨铃却不甘心,自己来了宫里好不容易交到朋友,更何况这是朱家人,若是现在将这几个人得罪了,往后嫁进朱家就更不好过日子了。

    母亲教过她的,在夫家经营日子最重要的不是丈夫,而是他家里后院儿里的一群女眷,要是过不了她们这关,往后的日子肯定难过。

    朱家这一群小姐哪里知道秦雨铃的所思所想,她们只是图个乐呵,抱怨完又去找别的地方玩乐了。

    秦雨铃却在这地方站住了:“等,等一下,让我试试吧。”

    朱思思眼睛一亮,一群人推着围着秦雨铃往皇宫里另一处走去。

    她们这些人来皇宫都来惯了,什么地方好玩,什么地方能玩,都一清二楚。

    “三皇子一会儿会从这里经过的,咱们就躲在这棵桃树后面等着他。”

    秦雨铃捏着手指问道:“那,那我等会儿问他要个什么东西好呢。”

    朱思思道:“三皇子这个时辰刚从上书房下学,你就,你就问他要来他今日做的功课。”

    秦雨铃点点头,应了这件事。

    没过多久,一行人探头探脑地就望见了正往这边走的昌云,他身后还坠着个太监。

    “去呀,快去呀。”

    秦雨铃是被推出去的,一个踉跄就到了三皇子面前。

    昌云止住了步伐,正视眼前女子,尽管她既没有行礼,浑身也无仪态,但他还是面不改色地看着她:“你有何事?”

    秦雨铃道:“三皇子殿下,那个,我……想借你今天的功课看看,我家里人不让我读书。”

    昌云便转头让随行的太监拿出了一张他今日抄的《论语》给她:“你拿去学吧,今后也该知礼懂礼才是。”

    秦雨铃愣愣接过手中的三皇子亲手抄的《论语》,没想到这么容易,她今日不仅跟皇子说上话了,还得到了这个。

    昌云招呼了一声身后的太监:“绒绒,咱们走。”

    那个叫绒绒的太监便低头跟着三皇子走了。

    “昌云。”

    昌云抬起头,见是母妃。

    众人便皆转头行礼,昌云这才发现,桃树后头还藏着好几个人。

    “淑妃娘娘吉祥。”

    淑妃一看见她们几个就头疼:“朱思思,又是你,宫宴就快要开始了,你们几个还不快回大殿去。”

    几位小姐对视一眼,答道:“是,娘娘,我们这就回去。”

    说完起身一个推一个绊着腿儿就跑了。

    淑妃皱着眉头看着她们跑远,指着其中一个人道:“那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昌云摇了摇头:“母妃,儿臣也不认得。”

    倒是一旁的小宫女说:“娘娘,那位小姐的帖子上写的是秦掌珍的名字。”

    淑妃了然,秦掌珍家的情况她多少知道一些,那姑娘又跟着朱家的在一起玩儿,不难猜出她是谁。

    “这事儿别声张出去。”

    拿着帖子冒名顶替进宫这样的事情,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可在这个皇宫里,只要皇上不追究,那都是小事,好在皇上压根不会关心礼部给哪些人送了帖子,到场的人又是否都对得上号。

    “昌云,她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昌云道:“她问我要了一张《论语》。”

    淑妃抬起头,只怕又是朱思思那几个的小把戏。

    “下次再碰到她们几个,别理她们。”

    眼下皇上正沿着淑妃的手指看过去,秦雨铃怀里揣着三皇子的字,她心底澎湃万分,今日入宫一趟真是收货不小,她不仅结交了朱家的几位小姐,还与三皇子说了话,本来还有些紧张局促的秦雨铃,慢慢适应了皇宫里的环境,喜欢上了这里。

    皇上点点头,有些醉意,叹道:“果真是个美人儿啊,可惜朕已经将她指给朱遇清了,否则将她纳入朕的后宫也好啊。”

    皇上望着秦雨铃的方向,心里却在想着自己的西域美人,越想越不得劲儿,今晚非得找几个漂亮宫女泄泄火。

    淑妃知道皇上的底线在哪儿,秦雨铃再美,他也不会抢自己臣子的女人。

    淑妃倚在皇帝身上,笑得妖娆:“皇上,您把贺大人的美人儿给了朱遇清,您可真够坏的。”

    淑妃与下面坐着的贺老太傅对视了一眼,贺太傅也想不到,自己将淑妃安插到皇上身边这么久,这头一回明令她帮忙,竟是为了这事儿,他刚刚与淑妃进行了一番密谈,要她想想办法,能不能让皇上给贺秦二人赐婚,太傅心里揣着一股机灵劲儿,这丑名自家不愿意背,就让皇上背。

    景历帝哈哈大笑起来,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其实并不痛快,他只想寻欢作乐,不想管政事,他也只想搜刮民脂民膏,不想考虑百姓,可他头上还有几顶大山压着:战争、造反、朝堂动荡……任何一样都足够将他这个皇帝拉下马。

    所以他也只能在某个界限范围内做事,这个界限是由贺家划分的,皇帝与贺家就似乎是有一个隐形的约定,只要皇帝在贺家划定的界限范围内做事,贺家就会倾全族之力帮他稳住江山。

    但如果皇帝跨出了这个界限,贺家便会倾全族之力换个皇帝。

    两方虽然没有明说,但景历帝知道贺家的底线在哪儿,是百姓,或者说,是大部分的百姓。

    景历帝受着禁锢,自然对贺家不爽,但也只能做些这种恶心人的小事儿,贺家的底线总不会是这小小一桩还未说定的婚事。

    贺家要换皇帝与造反无异,不到万不得已,贺家不会做出这一步。

    景历帝现在看着底下坐着的贺宴舟,心情颇为畅快。

    “不过爱妃,朕怎么看这个贺宴舟,今天还挺高兴的,他在看什么呢,这么高兴。”

    淑妃瞥了眼隐在贺夫人身后,毫不起眼的秦相宜。

    “皇上,先别管贺大人高不高兴了,臣妾有一个办法,可以让这件事情变得更好玩儿。”

    贺家是清流名门,皇上看不惯他们,却又得捧着他们,尤其是太傅,皇上怕他得很。

    皇上眼珠子亮起来:“是何办法,爱妃快说!”

    淑妃道:“皇上不是早就看不惯贺太傅一身正派,皇上要是照着臣妾这么做了,保管能看见太傅脸上精彩又难堪的表情。”

    一说到这个,皇帝可就太兴奋了,追着淑妃问:“朕不信这世间还能有将太傅给气着的办法,再说了爱妃,朕可不能得罪太傅的,太过分的事情不能做。”

    淑妃道:“皇上可还记得秦家有个和离归家的姑奶奶,朱遇清那小子还妄图将秦姑奶奶与贺大人扯到一块儿去呢,也不想想这要是真的,该是多大的丑事啊。”

    景历帝也点了点头:“是啊,朕绝不信贺宴舟干得出来这种事,他要是干得出,贺太傅腿都得给他打断。”

    淑妃看着皇上,忽然不说话了,捂嘴嗤嗤笑着,一双媚眼勾着皇上。

    皇上气血上涌,忽然兴奋到了极点。

    “爱妃,你这可真是个好主意啊,朕已经等不及想看太傅那精彩又难堪的表情了。”

    残霞明灭,宫灯燃起,黄昏已至,众卿齐齐举杯,向景历帝恭祝今冬盛雪。

    夏日无雨是灾,冬日无雪也是灾,景历帝也不想再看到自己在位期间出现天灾了。

    尤其是上次旱灾,明明是老天的错,那些刁民却次次将流言往他身上引,景历帝现在都后悔,早知道迟早有一天会下雨,当初怎的不把那些刁民全都处置了。

    他一点也不怕,当初那些八字带火的宫人的冤魂还在皇宫上方飘呢。

    众卿喝到酒鼾耳热,场面一时间热闹辉煌至极,仿佛这真的是个百年难遇的盛世王朝。

    秦相宜从座位上站起身,俯身与贺夫人说了句:“伯母,我出去透透气。”

    贺夫人朝她点点头:“去吧。”

    秦相宜小时候来过皇宫许多次,可是小孩子的视角不一样,小时候看的是花鸟鱼虫,池塘和树,长大后她却从没好好看过这一座接着一座的宫殿,每次入宫,她都是埋着头快速走过。

    她所熟悉的,不是哪处宫殿在哪里,而是皇宫里的猫都聚集在何处,狗都聚集在何处,哪个林子里的树最好爬。

    就连宴上有些什么菜式和酒水,她也是头一回注意到。

    “今天的炙羊肉好吃,姑姑刚刚吃了没?”

    秦相宜正在一条游廊上站着,猛然转过身。

    月照幽庭,悄现一修长影,乍然看去,公子实在俊美。

    他身着月白锦袍,墨发垂肩,肤白胜雪,面若冠玉,眉如远黛入鬓,目似寒星耀夜,眸含深情,直勾勾地望向她,真个是 “一

    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身如松之傲岸,气质矜贵天成。待望向情人时,目色转柔,仿若世间唯她一人,乍然对视,恰似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你怎么也出来了?”

    秦相宜手指捏着衣摆,微微笑着,话说得平淡,乍见他的瞬间,她下意识地紧了紧手中的丝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欲念。

    一些隐忍而炙热,在月色下闪烁着微光,默默在心底翻涌。

    丝竹管弦之声交织回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极不习惯这样热闹的场合,宁愿自己一个人待着。

    贺宴舟道:“你是跟我来的,今夜你去哪儿,我便跟到哪儿。”

    秦相宜望着他,游廊蜿蜒曲折,朱红的栏杆在夜色中泛着暗暗的光泽,两侧的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随风轻轻摇曳,光影在地上斑驳晃动。

    她一阵恍惚,自己明明有那么多家人,却像是孤身一人,现在好了,有一个贺宴舟会一直陪着她,而贺宴舟……实在是……

    “相宜。”

    他又叫她相宜了,不知又想跟她说些什么,秦相宜极小声地“嗯”了一声,一些不可言说的气氛悄然发酵。

    她找了个四角亭子坐下,倚在栏杆上,坐姿软软的、弯弯的,腰窝翘着,是她少见的没有筋骨支撑着的仪态。

    她两只手垫在栏杆上,头轻轻靠了上去。

    贺宴舟到她身旁坐下,因她扭着腰坐的,贺宴舟倒是坐得端正,她抬眼望着亭子外面,贺宴舟却是望着里面。

    “你觉得我母亲怎么样?”

    贺宴舟觉得,既然自己等不及想去找母亲问觉得相宜怎么样,现在就要先问问相宜,觉得他母亲怎么样。

    秦相宜觉得他实在是可爱,便咯咯笑出了声,她的笑声慵懒悠长,她说:“伯母很好。”她的眼眸流转向他,自生风情,长长的睫毛浓密卷翘,偶尔眨动,都似在扇动着缕缕情丝,撩拨人心。

    她心想,她是故意的。

    贺宴舟侧过身子,与她的腿相碰,她本就是侧坐着的,眼下两人有几分促膝长谈的样子。

    他又紧接着柔声问道:“那你可愿意成为我的家人了?”单纯得不行。

    秦相宜一双眼狡黠地眨了眨,将头扭向另一边,嘟囔道:“一码归一码。”

    贺宴舟轻声笑了笑,伸手放在她头上,忽然揉了揉,他第一次觉得她像个小姑娘。

    她梳着盘发,能留给他揉的地方不多,他便顺着将手绕到了她头的另一侧,抚弄她的耳。

    此处静谧,远处时不时有一行宫侍走过,亭子下面的池水映起一荡又一荡的光。

    “你就嫁我吧,姑姑。”

    秦相宜脸朝着另一侧,他看不见的一侧,她的唇角悄悄勾起,他这不是个问句,他容她拒绝吗?

    贺宴舟缓缓垂眸,手往下挪,放在了她的腰上。

    她的腰一直这么扭着,扭出一道弧线,而他的手恰好放在那道弯弯的弧线上。

    秦相宜感觉到了,但她并没有说什么。

    她平常被牢牢束在宫装里的腰肢,便就这样在他眼前一览无余了。

    她会露出娇媚的神情,也会卖弄风情。

    或者说,只是她不经意间露出来的样子。

    因为她以往束在宫装里的样子是装的。

    而对于贺宴舟来说,每一次见她,都像是剥开了她的一层壳,露出里面那些让人越来越垂涎欲滴的部分。

    他的呼吸渐沉,沉到了她的耳边,尽数喷洒到相宜的耳尖上,湿湿热热。

    手掌握住她的腰窝往下压,腰臀的曲线毕现,越发翘起来。

    贺宴舟听见她发出小声的“嗯”带一点鼻音,

    做什么君子呢?他想。

    他不知道秦相宜伪装在端庄壳里的真面目,他却完全接纳了自己压在君子外表下的禽兽本能。

    他的手在她腰间缓缓挪移,移到了她的小腹。

    他用手掌丈量她的腰。

    他缓缓朝她靠近,而秦相宜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转过身来,伸手捏上了他的衣领。

    他整洁贴合的衣领被她捏得凌乱,指尖划过他脖子上一寸一寸的皮肤,她缓缓贴近他,雾气熏腾中,呼吸相交之处,皮肤几乎相贴。

    将他的唇灼得滚烫。

    贺宴舟将她的手尽数捏在手里,轻轻磨蹭着,声音沙哑:“要不要嫁我?”

    在这场拉扯中,他要占据上风,他禁锢住了她的一双手。

    秦相宜一双媚眼向上翻开,贺宴舟正眉眼含笑,唇角微勾,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她也勾唇笑了起来,笑得妩媚极了,她的嗓音珠圆玉润,拖得甜腻绵长:“宴舟,你还太小了。”

    任由他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动弹,她是一副乖顺的模样,说出口的话却毫不留情。

    明面上臣服他了,随他怎样摆弄都行,实际上却仍是占据上风的姑姑。

    但那都是秦相宜摆出来的样子,实际上,在贺宴舟面前,她如何能违抗他呢?

    从一开始,由着他、惯着他,就是她的宗旨了。

    她将渡着湿气的红唇挪到他耳边,又说了一句:“我可是姑姑,宴舟,你不乖了。”

    她感受着他呼吸声渐重,等着他的吻。

    堪堪闭上眼,贺宴舟忽然侧过头,绕到她颈侧,耳后下方的位置。

    她睁开眼,有些错愕。

    先是吻和吮吸,“一会儿还要进去见人,不能把姑姑的口脂弄花了。”他啃吸得用力,秦相宜能感受到他湿湿热热的唇舌覆在她颈后最敏感的地方。

    她被他弄得有些疼,轻轻哼出了声,却也由着他。

    贺宴舟一边吮咬着,一边伸出一只手轻轻捂住了她的唇,堵住她即将从唇缝间溢出的,只剩下显得含含糊糊的断续鼻音。

    “姑姑,小声些。”

    两人几乎严丝合缝,他埋头在她的颈间,一手捂住了她的唇,她上半身有些僵硬,两只手虚虚拽住了他两侧的衣摆。

    她知道,在他叫她姑姑的时候,是一种不容拒绝的祈求,或者说,是命令。

    四角亭里昏暗无光,只有水里是不是映出来的粼粼波光。

    外面陆陆续续经过了不少侍卫和宫女,秦相宜当真隐忍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可那样轻轻浅浅极度隐忍下的喘哼声,灌进贺宴舟的耳朵里,几乎令他发疯。

    第38章 第 38 章

    他缓缓松开嘴, 盯着她耳后那片白白的皮肤出神,平复自己久久不能平复的、失态的地方。

    秦相宜就这么静静听着耳后传来的呼吸声,她伸手拉过他的手, 将他的手环过自己的腰,就那么靠在他身上。

    她扭过头, 试探着想去吻他的唇。

    他的手心和胸膛都是烫着的, 腰被猛地握住时下意识瑟缩, 人便更紧地镶进他怀里

    两唇相碰的时候,贺宴舟僵了僵,意识到自己久久未能平复的,终将不能平复了。

    贺宴舟的手停留在她腰间, 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揉捏, 把人抚弄得要化在他怀里。

    便闭上眼安心接受了一切, 他捧住她的头,热情回应了这个吻。

    两人吻得痴缠又热切,深深沉浸在这份情绪与欲望之中。

    抛开外在的那层样子, 他们本应是什么样的?

    秦相宜从来不是真的什么矜持守礼的人,她困住自己太久了,她在意所有人对她的评价。

    她也曾满心欢喜地盖着红盖头坐到了裴清寂的床上去,期待着从话本里看到的洞房花烛夜。

    可自从那一晚起,她余生便再没感知过幸福。

    早将那些从话本里看到的,对将来的夫君满心期待着的情事, 全然抛在脑后。

    烛火明灭, 光影摇曳于池。

    贺宴舟是个极具喷薄的力量感的男人, 他的手臂遒劲有力, 他的肩膀踏实沉稳,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滚烫的温度和有力的心跳。

    她伸出双手搂上他的脖子, 这是一种告知,她喜欢极了与他这样亲吻,也是一种索取,是她的羞怯眷恋、情难自已。

    他便更加用力地在她唇舌间索取,一下又一下的,勾得她身娇体软。

    两人克制着稍微拉开距离的时候,皆是胸腔起伏,久久不能平复喘息。

    她的嘴唇红彤彤的,略微有些肿胀。

    贺宴舟伸手擦去她唇角的晶莹,他垂眸沉沉看着她。

    “口脂花了”

    秦相宜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在他眼里,纵是她这样的表情,也是娇媚万分。

    贺宴舟掏出手帕来,拾手捧住她的右脸,拇指逗猫似的刮挠两下脸颊,随后摁在她的嘴唇上来回摩擦,嘴唇好软。

    秦相宜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任由他擦拭,像小时候身上沾了泥被父亲拉着擦拭的样子,乖得很。

    她低头含住手指节, 轻轻咬一下,紧接着舌头也跟着派上用场,发出黏腻暖味的水声,偏偏眼睛还猫儿似的盯着他,含着水、泛着红。

    贺宴舟听见她发出小声的“嗯”,带一点鼻音。

    她的唇不点而红,本也不需要多余的口脂覆盖。

    擦好后,贺宴舟埋头又啄了她的唇一下,发出“啵”的一声。

    秦相宜伸手将贺宴舟的衣领恢复成本来的样子,刚刚被她拽得皱皱巴巴的。

    可是,她伸手抚上自己的脖颈,脖子上还有一道混着齿痕的吻痕。

    一双眼看向他,像是在询问自己该如何进去见人。

    他似乎喜欢极了在她的脖子上留下印记。

    贺宴舟卸下了她的一根簪子,一半的青丝倾斜而下,盖住了脖子后面的区域,他贴近她唇瓣厮磨着,以情人间的呢喃语气道:“卿卿,舒不舒服?”

    像是在讨赏,是明知她刚刚颤抖了,他触着她的敏感地带,如何能不颤抖呢。

    情意绵绵,互相迎合。

    他凑上前去嗅了嗅,道:“姑姑最近不爱用木槿叶洗头发了。”

    但她身上多了一股似有似无的幽冷梅香。

    她伸手拿住一把他的头发,放在鼻尖闻了闻:“宴舟用什么洗头发,我看你头发长得还挺好的。”

    贺宴舟望了望宫殿的方向,并没回答她这个问题。

    “咱们该回去了。”

    他贪恋她身上的气味,二人知道走入光亮之下的一瞬,他才从她颈间抬起头来,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行。

    与往常任何一次他们走在宫道上,都无任何不同。

    回了宫宴上,秦相宜坐回贺夫人身后,贺夫人看了眼她,看着她垂下来的发丝,又看着对面自己刚回来的儿子,脑中闪过了一百种情景。

    相宜唇上的口脂没了,可为何头发也放下来了一半。

    贺夫人百思不得其解。

    又看向自己儿子,上半身倒是收拾得没问题,衣摆处还是有几处皱着的地方没有整理好。

    贺老太傅今晚别的都顾不上,就顾着看淑妃的眼色,能成就成,成不了再想别的办法。

    淑妃递给他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贺太傅总算放下心来。

    皇上兴起之时,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指着贺宴舟说道:“贺卿,我记得你小时候在宫里还被人一脚踢进莲花池子里去过,裹了一身泥出来,被太傅抱着一路哭到了朕跟前来。”

    贺宴舟拱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皇上,这事臣都已经忘了,您就别提了吧。”

    景历帝似乎是陷入了沉思:“说起来,昌云跟你小时候还真是一模一样,朕倒希望,他别像你似的,被女人欺负了就知道哭,踹回去才是正理。”

    朱家那几个小的,就爱欺负昌云,皇上可都清楚得很,只是昌云不爱计较那些,皇上自然也不会跟几个小女孩儿计较。

    “哎对了,那个踹你的女孩儿是谁家的来着,时间久远,朕如今还真有些记不清了。”

    贺宴舟垂下眸,道:“皇上,时间久远,臣也记不太清了。”

    倒是太傅重重哼了一声,鼻子下面的胡子都被吹起来好高。

    景历帝目光炯炯地看向他:“太傅,都这么久了,你老人家还生气呢,孩子们之间的事情,还是别连累你老人家受气了。”

    太傅道:“回皇上,臣记得清楚,就是秦总兵家的女儿踹的臣孙子,可惜秦总兵去得早,老夫还没来得及找他算账呢,现在两个孩子都长大了,臣也懒得与他们家计较,秦总兵家真是将门出虎女,我们贺家世代文人,惹不起他们!”

    “哈哈哈哈哈!”

    景历帝哈哈大笑着,拍着淑妃的手:“你瞧瞧,又是秦家,朕怎么突然发现,这秦家真是出人才呢。”

    可惜如今秦家已经在朝堂上销声匿迹,景历帝放眼望去,竟找不到秦家人的踪迹。

    唯有角落里坐着个不起眼的秦雨铃,景历帝对淑妃道:“奇了怪了,秦家若是一个人也不在这场宫宴上也还说得过去,可怎么会独独来了个她呢?”

    淑妃道:“皇上,她是朱家未来的儿媳,秦家唯独够格来宫宴上的,不就只有她吗,也不知是礼部为了巴结朱家发的帖子,还是朱家让礼部给她发的帖子,总之她出现在这儿也不奇怪。”

    秦雨铃正绞着衣摆无措发呆,她的座位离前面高台实在太远了,她听不清前面在说什么,只知道皇帝刚刚在笑,指着她的方向说了什么话。

    景历帝想来想去,觉得秦家女实在是人才,虽说没在他面前晃过,却总是三番两次被人在他面前提起。

    先是朱遇清骂了她,骂完姓裴的也骂她,看起来现在太傅也对秦家女颇有意见。

    皇上叹道:“说得朕都有些想念秦总兵了,今日他家有女眷到场,也别晾着她了,叫她把座位挪到朱家旁边去,往后就跟朱家待在一起,反正她迟早是要嫁入朱家的。”

    便有宫人立刻走到秦雨铃身边去请她。

    秦雨铃便就在这一阵错愕和摸不清状况的形势里,被挪到了朱家女眷之中。

    她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原来宫宴前方的视角是这样的,舞姬的腰肢就在她眼前扭动着,乐师敲出的恢弘乐声就在她耳旁震颤,她下意识望向唐明安的方向,她已经超出他许多许多。

    她的心底在敲锣打鼓的颤动,原来,原来权势的滋味是这样的,她靠着婚姻一下子就能坐到这里来。

    与这比起来,从姑姑那里拿来的请帖倒是不值一提了。

    待旁边的朱思思扯了扯她,她才惊觉高台上坐着的皇帝在叫她。

    景历帝对淑妃道:“你瞧那孩子,浑身上下灰扑扑的。”

    淑妃道:“皇上,秦家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了,眼下恐怕是过得艰难。”

    可秦雨铃的确是生得好看,明眸皓齿,肤如凝脂,是秦家祖传的美貌,就是人呆了点,没什么灵气。

    景历帝一时间看得呆了,真是个美人儿啊,还是个年轻的美人儿。

    就算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得到美人儿了,景历帝也觉得,自己要善待美人。

    “来人,赏!”

    这一声把淑妃都吓了一跳,好端端的,又要赏什么。

    只见皇上一连赏了秦雨铃十多样珍宝,有西域刚进贡上来的鸽血红宝石,还有南越刚进献过来的阳绿玻璃种手镯,秦雨铃一时之间被推向了所有人的视线焦点。

    她一面震惊着张大嘴,一面哆哆嗦嗦谢了恩,捧着一堆珍宝回了座位。

    感触着怀里价值连城的珠宝和首饰,她不可思议地望向高台上坐着的帝王,一盏盏宫灯烘得他摇摇晃晃的发着光,在她眼中形成了虚影,她眨了眨眼,想再看得清楚一些。

    她今日一步一步的,每次以为自己这趟已经见过了不曾见的,已经触到了曾经万万不敢想的,一路坐到了大殿前方。

    可知道现在,她望着高台上的帝王,那才是权利顶端。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给她任何东西,就像现在这样,他将她托举到了这场宴会的中心。

    秦雨铃浑身颤抖着感触这一切,但她想说,她简直爱惨了这样的感觉。

    她一边想退缩,一边又享受。

    秦相宜隐在人群之后,默默看着这一切。

    她虽然不了解皇帝,不知道皇上为什么突然这么做,但她看得出来,铃儿现在兴奋极了。

    朱思思都看得有些嫉妒了,她拽着朱夫人的衣袖,小声不服气道:“母亲,她究竟是谁,今日怎么这样风光。”

    朱夫人也不知皇上怎么突然对自己未来的儿媳这么好,她微笑着安抚女儿:“她是哥哥将来的妻子,你将来的嫂子,她风光就是咱们朱家风光。”

    就连对面坐着的,一直没往这边看过的朱遇清,他甚至不知道未婚妻在这里,现在也瞪大了眼,目光落到秦雨铃身上去。

    而秦雨铃却一眼也没往朱遇清身上看去,或许她之前还在意着这位自己未来的夫君,可现在,她脸上欢喜地笑着,眼里只有高台上坐着的帝王。

    她想,那位才是她后半生真正应该讨好的对象。

    将她与朱遇清赐婚,也是他对她降下的恩。

    原来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给的。

    景历帝目光浑浊,看不清底下少女敬慕的目光,可他热衷于靠着一些不轻不重的赏赐换取对方的喜不自胜。

    看啊,一个本还瑟瑟缩缩坐在最后面的角落里的少女,现在已经万众瞩目。

    明明这偌大的皇权在手,他却热衷于卖弄这样的小权。

    秦相宜眉头逐渐拧起,拧得越来越深,铃儿如今猛地被抬这么高,是件好事吗?

    贺夫人朝她解释道:“皇上做事情,一向是无法用逻辑解释的,你别太在意。”

    秦相宜点点头,贺家处于朝堂中心,对皇帝自然是比她要了解得多。

    要论这大殿上最了解皇帝的人,就属淑妃了,她是唯一一个诞下皇子后还被皇上宠爱至今的女人。

    要如何从皇上没有任何逻辑的做事章程里,引导他做事,没有人比淑妃更能胜任。

    “皇上,臣妾刚刚提的那个提议好不好嘛,将贺大人与秦家姑姑赐婚,太傅要是知道了保准得气上个三天三夜,在读书人里一张老脸都没了。”淑妃笑得妩媚,活像个每日给皇帝提馊主意的祸国妖妃。

    尤其是皇上知道秦家姑奶奶就是小时候踹过贺宴舟的那个人。

    皇上热衷于做这种让贺家怄气却又实在是不痛不痒不值得反抗的事情,因而对这个提议十分心动。

    “再缓缓吧,爱妃,朱遇清刚找朕提了个主意,朕打算叫贺宴舟来办这件事,要是现在将他们一家惹恼了,没人替朕办事该怎么办?”

    淑妃愣了愣,听皇上这么说,赐婚的事情倒是该放一放了,她想试试自己能不能问到皇上打算要贺宴舟办何事。

    往常皇上行事再荒唐,政事从不与后妃说,更何况就连他自己,也不是很关心政事。

    淑妃往皇上酒盏里倒了杯酒,推到他嘴边让他喝下,美人送酒,笑靥动人,他不得不喝。

    “皇上打算让贺大人去做何事?依臣妾看,才不必担心将他们一家惹恼了呢,皇上的吩咐,贺大人不敢不从。”

    景历帝摆了摆手,倒在龙椅上道:“这次不一样。”

    便不再开口说话,淑妃不敢再问。

    虽说淑妃背后是贺太傅送进宫的,贺太傅却从来没有给她指派过任何的任务,只是要她看着点皇上。

    “伴君如伴虎,你需以珍重自身为主。”贺太傅是这样嘱咐她的。

    淑妃向来是能劝着点皇上的就劝,不能劝着点的就算了。

    她是南方青楼里的舞伎出身,就擅长讨好男人,太傅给她安了个官家小姐的身份,到这皇宫里来与别的官家小姐竞争,自然是更胜一筹。

    至于太傅到底要怎么用她,她也不知道,她觉得自己从没起过什么作用。

    像今日这般,给皇上吹吹耳旁风,看看能不能引导皇上促成一桩婚事,对淑妃而言没什么难度。

    但涉及到政事,淑妃就无能为力了。

    太傅要她优先顾着自己,她便不再追着皇上问更多了,免得伤到自己。

    她当初怀上昌云的时候,就率先将这个消息递给了太傅,太傅若说不能留下这个孩子,她必然就不会要这个孩子。

    如今看着已经五岁的昌云,淑妃心里一阵唏嘘,当时太傅得知她有孕的消息,竟是欣喜万分,嘱咐她一定要将孩子生下来,生下来以后,太傅要亲自教。

    后来果然也是这么做的,三皇子一出生,贺太傅就主动向皇上请缨,说自己年纪大了不问朝事,唯独可以教养教养皇子,为皇上分忧。

    也怪不得现在大家都说,昌云就像是贺大人小时候的翻版,两人像极了。

    皇上喜欢昌云这个儿子,连带着对贺大人也多了几分宽纵,但这样的宽纵,只是像本该贺大人挨的板子,换个太监替他挨这样的事情。

    若是哪天皇上心情不好了,也照打贺大人不误。

    至于皇上现在想用贺大人去做什么,以至于如今竟不敢轻易得罪贺家了,淑妃心里打着鼓,只能暗自揣测。

    不过她相信贺家尚有保住自家的本事,不会真的任由皇帝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毕竟,昌云也在一天一天的长大啊。

    夜幕降临,淑妃摸着昌云的脑袋,一路回了乐苑。

    景历帝喝得醉醺醺的,眼前金光粼粼的大殿令他目眩神迷,底下坐着的人逐渐散去,稀稀拉拉的,人越来越少。

    可他实在不甘心今天就这么过去,便拉着一个舞姬,就在龙椅上宠幸起来。

    淑妃说得对,秦家女果然好看,可惜是朱遇清的女人,不过没关系,他是皇帝,皇帝还有无数的女人可以选择,那只是一张刻在他脑海中整整一夜的脸而已。

    这般想着,景历帝抓着舞姬越发放肆地宠幸起来。

    宠幸完了后再丢进后宫里随便封个什么妃,后宫里多的是这样的妃子,受宠一段时间后又会被废掉。

    令世人费解的是,就这样荒淫无度的景历帝,竟然一直雄风不倒,战功赫赫,无论给他多少的女人他都照样吃得消。

    虽说是这样,有过身孕的妃子却很少,看来是一副外强内虚的身子。

    自从大公主彩云失踪以后,宫里便就剩下两个皇子了,分别是死去皇后所出的二皇子和淑妃生下的三皇子。

    没有更多的孩子出生,景历帝倒也不急,两个皇子只要能平平安安长大,就够用了,要那么多儿子干什么呢。

    倒是他唯一的一个女儿啊,彩云……要是让他知道是谁害了彩云,他一定将那人抽骨剥皮,再凌迟处死。

    那舞姬在他身子底下晕了过去,景历帝心里升起万分自豪,自己如今已经不年轻了,还能维持这样的水准是令他非常骄傲的一件事。

    莫名的,又想起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姓裴的那事,害得他冤枉了贺卿。

    如此这么一想,淑妃提的建议,把秦家姑奶奶,也就是裴清寂的前妻给贺宴舟的办法,真是越想越好啊。

    他裴清寂既然不行,那就把他的女人给贺卿,贺卿那小模样一看就很行。

    到时候秦家那位姑奶奶还得来谢他,给她找了这么个龙精虎猛的小伙子。

    秦家姑姑成婚多年都未能与夫君圆房,美人玉体必是干涸已久,虽说年纪大了些,也不至于亏待了贺卿,还望贺卿到时候不辜负朕的良苦用心,好好与秦家女鸳鸯绣被翻红浪才行。

    景历帝把龙椅上摊成一团的舞姬丢到一旁,招呼来一旁的太监:“等她醒了问问她叫什么名字,随便拟个封号,丢到乐苑去给淑妃,叫她安排。”

    “是,哎哟,瞧瞧,皇上真是雄姿英发、纵横驰骋、巍然屹立啊!后宫里就这么几个美人,真是苦了皇上了。”

    王炎皱着一张窝瓜脸,实在是心疼皇上。

    景历帝心里想,自己这个皇帝做得是真憋屈啊,每次一想放肆起来,太傅就要来盯着他,也就只能在皇宫里睡一睡女人,在这极致的快活劲儿里,总还觉得差点什么。

    都怪太傅管着他。

    景历帝虽然不干好事,但坏事都在他身为皇帝的规则内行事,比如他就算睡遍了全天下的女人又将她们打入冷宫,他作为皇帝也没错,但皇帝就算能睡遍全天下的女人,也不能抢臣子的女人,偏就是这样的世道规则,让景历帝颇为不爽,想着今日在宴上看到的秦家女,他心里痒得很。

    他能杀遍宫里所有的奴才,也不会有人说他错了,在史书上也只会说他凶残暴戾,史上凶残暴戾的皇帝还少吗?

    可若是他忤逆了太傅,那便是齐天大错,太傅是公序良俗的监督者,是压在皇帝头上的衡量皇帝是非功过的金口。

    景历帝太知道怎么把自己的坏框在规则以内了,规则以内的坏不叫坏,他觉得这样做皇帝很不得劲儿。

    胡乱赐婚这样的事情,也是他规则以内的坏,他想怎么赐婚就怎么赐婚,不得不说,摆弄太傅亲孙子的婚事这样的事情,正好是在他身为皇帝的权利范围内的,也不算违背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章祖制。

    此事还真要好好琢磨琢磨。

    秦雨铃独自捧着一堆赏赐喜不自胜地回了秦府,一家人连忙围上来问她:“今日如何了?见到朱家人没?”

    秦雨铃脸上挂着笑,激动得浑身颤抖:“简直太好了!母亲,祖母,我好喜欢皇宫!”

    戚氏伸手去拿她怀里捧着的物件儿:“你这孩子,问你见着朱家人没?跟人家说上话没?唉你这又是拿了些什么东西回来?”

    秦雨铃至今还未回过神来,被戚氏扯着推搡着,她恍恍惚惚道:“见到了,母亲,我见到了朱家大夫人、二夫人,还有几位小姐,还有,还有……皇帝陛下。”

    她搂紧了怀里的东西,她天生就是一个仰慕金银财宝的女人,起初唐明安用一根簪子就能钓走她,可她如今,她看着手里的一切,仍旧不敢置信,那高台上坐着的俊朗帝王,必将成为她终生的仰慕对象。

    第39章 第 39 章

    与唐明安送她的簪子不同, 与贺宴舟送给她们姐妹一人一个的琉璃盏不同,皇上今日唯独赏了她一人这些价值连城的珠宝,这对秦雨铃而言, 是致命的诱惑和吸引。

    戚氏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被她养成了这般性子,或者说, 与她自己一般无二。

    市侩、慕强、拜金……

    但是秦雨铃做得要比她母亲好得多, 她不会将自己的一脸精明相和对权势的向往摆出来, 在其他人眼里,她是木讷的、生涩的,但她却会不自觉地将自己往自己所向往的方向引去。

    就比如,她好像从未对自己曾被贺家上门求亲的事情感到欣喜过, 贺家虽有权有势, 却从不滥用权势, 贺家是延续了几百年的氏族,底蕴深厚,可这底蕴指的却不是钱财, 而是诗书礼乐。

    唐明安是户部尚书的儿子,他家虽有钱,却远不如朱家有钱,朱家替皇上搜刮民脂民膏,自己口袋里也落下不少,可站在顶端的, 是皇上。

    戚氏打开秦雨铃怀里木箱的盖子, 顿时瞪大了双眼, 被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好闪的宝石手串、珊瑚项圈……

    戚氏伸手要拿,却被秦雨铃抱得死死的。

    “母亲, 这是皇上赐给女儿的。”

    戚氏打了她一下:“我知道!给我看看,我是你娘,你的就是我的。”

    秦雨铃死死抱着不松手,可最后的结果是,她如何争得过她娘呢。

    戚氏将东西全部夺了过来,拿着手串往自己手上套。

    “哎哟,你说说,我嫁给你爹这么多年,还是第一回见着这么好的东西呢,你是不知道,老爷子还在世的时候,这样的赏赐家里可多了去了,还用得着你这样宝贝它们,只可惜那些赏赐全都在你姑姑的嫁妆箱子里,你想摸也摸不着!”

    秦雨铃看着母亲将皇上赐给自己的珠宝首饰全往身上戴去,咬碎了一口牙,戚氏还要来拧她的耳朵。

    老夫人道:“行了,铃儿就要嫁人了,哪能还像小时候那样随意对待,戚氏,你赶紧把你身上的东西还给人家,你那么大年纪了,跟小姑娘抢东西,好意思吗。”

    戚氏不情不愿地将东西摘下来,再想到秦相宜的那几抬嫁妆,又拉着老夫人问道:“婆母,之前不是都已经跟我娘家那边说好相宜的婚事了吗,我母亲说了,就等您发话了,只要您一发话,那边立马抬着花轿过来。眼下铃儿就要出嫁了,就连皇上都赏赐咱们铃儿,家里是越发容不下一个姑奶奶了。”

    江老夫人沉吟了片刻,似乎在犹疑着什么,没有立马答戚氏的话。

    她还在想,自己这女儿如今嫁给谁才是最有好处的,女儿自己的人生本就已经废了,若是能给家里人换点好处回来,那是最好的。

    第二天一早,江老夫人就套着马车出门了,她先是去了一趟江家,江家父母早就没了,如今只剩下她兄弟在。

    父母一没,她就没了娘家,从此回江家也只能算做客,她在哥哥弟弟面前也只是个外人。

    一想到这一点,江老夫人才着急想把秦相宜嫁走,到了新的夫家,她总能谋划出自己一番天地。

    之所以今天又来江家走亲戚,是因为江老夫人哥哥家的小儿子去岁中了进士,今年正好被皇上选入内阁做阁员,与张斯伯是同僚。

    那小侄子下朝回来见着她,朝她点点头,行了一礼:“姑姑来了。”

    江老夫人拉着他一顿打量,感叹道:“乐儿做官了就是不一样了,这一身官服穿上,可真气派啊。”

    虽说江家将日子经营得蒸蒸日上,但秦家也不差,一个铃儿先是跟贺家攀上亲,后又跟朱家攀上亲,如今江老夫人一回来,江家人倒是围着她嘘寒问暖的,唠了半天家长里短。

    江老夫人深知,女人啊,只有嫁得好才算好,回了娘家人家才看得起你。

    如此这么想着,她就更想一鼓作气看看能不能将秦相宜塞进张斯伯后院儿了。

    就是做官家的妾,也比做平民家的妻强。

    到时候娘家人要有事找秦相宜帮忙的,虽是妾,她吹两句枕旁风也比旁人强多了,娘家兄弟又怎么会不重视她呢。

    这般想着,江老夫人终于是说出了来意:“乐儿啊,你在内阁做事,与张斯伯可认识?不瞒你们,张斯伯早些年还来我家求娶过我女儿。”

    此话一出,众人便知道了老姑姑今天来家里的意图。

    江云乐道:“侄儿与斯伯兄关系还可以,只不过若您想见他一面,请他到家里来怕是不成的,张斯伯每日申时下值时会从陵阳门经过,姑姑何不提前到那里去等着他呢?”

    老夫人拍了拍手道:“正是此意,就是来找你问问消息的,唉,我这张老脸,就是为我女儿丢尽了我也是愿意的。”

    她的大嫂,也就是现在江家的大夫人道:“大妹,真是苦了你了,不过你真打算又将张斯伯与相宜凑在一块儿啊,人家孩子都有好几个了。”

    江云乐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道:“咦,说起来,前段时间在朝堂上朱遇清还说相宜妹妹与贺宴舟有首尾,不过皇上没信,本来也是,这事情这么离谱,怎么可能是真的,朱家人真是想陷害贺家想疯了。”

    众人皆是一笑,江老夫人却在想,自己女儿如何能与贺宴舟扯上关系,她要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别人如何能攀扯上她一个和离妇?

    “总之啊,姑姑,你就去陵阳门等着张斯伯就好了,他为人还不错,挺好说话的。”

    江老夫人在江家坐了一整天,吃了顿午饭,和兄嫂拉了半天家常才走的。

    到了申时,她果然提前候在了陵阳门前。

    身旁两个老嬷嬷陪着她,都是在她身边陪了几十年的老人了。

    如今陪着老夫人站在街边等一个晚辈,两个嬷嬷都是一脸心疼。

    “老夫人对二小姐,真是没话说,可惜二小姐不知道领情。”对于两个嬷嬷来说,在老夫人面前提起的二小姐,自然就是老夫人的亲女儿。

    江老夫人沉沉叹着气:“我是她母亲,我能不是为了她好吗?她现在只怕还生着我的气。”

    “二小姐总有一天能明白您的良苦用心的,母女之间哪有隔夜仇,老夫人需宽心,二小姐再嫁要是嫁得好了,对她自己,对家里都好。”

    老夫人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直到前方挂着张家马车的木牌缓缓驶来,这马车奢华金贵,比起江老夫人雇人驾的灰扑扑的马车来,十分光鲜亮丽。

    江老夫人赶紧揣着手上前去拦住马车。

    张斯伯撩开帘子一看,又在脑中搜寻了许久,才想起来她是谁。

    真是太多年没见过了。

    出于礼数,他走下马车,站到江老夫人面前高出她两个头,混迹官场的压迫感十足。

    “老夫人,你找晚辈有何事?”

    张斯伯话说得中规中矩,让人挑不出错来,却也绝算不上热络。

    江老夫人咬了咬牙,就算豁出一张老脸,也要把事情说了。

    “斯伯啊,你是个好孩子,也有七八年没来府中做过客了,难为你还记得我。”

    张斯伯客套地笑了笑:“秦老夫人有话不妨直说,我待会儿还有事,之后有空的话一定上门拜访您老人家。”

    江老夫人面色复杂,哆嗦着嘴唇,半天才问出口:“那个,你还记得我家相宜吗?当年承蒙你喜欢她,可惜这孩子命不好,现在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唉。”

    张斯伯脸色变了变,不知江老夫人意欲何为。

    他当然还记得秦相宜,就是现在,他对她也还颇有好感,虽说当年婚事不成,但他现在见了她也会将礼数做周全,毕竟那个时候,大家都是一个阶层里的人。

    只是男子可以入仕途,女子却不能,往后余生过得好还是差,全看各人挑的丈夫如何。

    “我记得相宜,前些天还见过她,对了,她与裴清寂和离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她现在过得还好吗?”

    一句标准的客套话。

    江老夫人皱起一张脸,摇了摇头:“别提了,她现在一个和离过的妇人,哪里有什么好日子可过的,倒要劳烦你,如今做了这么大的官,多关照着她些才好。”

    她迟迟未能将那直白的话说出口,张斯伯却意识到了她话里的意思,一个在官场里混的人精,不可能连这也不懂。

    可他心里开始疑惑起来,想起多次遇到秦相宜与贺宴舟牵扯,虽然每次遇到都没有确切的证据指向,可张斯伯早已断定他们俩之间有问题,并且,这件事情很有可能已经在贺家长辈面前过了明路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秦家老夫人却不知道。

    张斯伯一张脸色变得复杂起来,看着她欲言又止,江老夫人见状心里着急起来。

    这事儿到底能不能成,还不就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斯伯,我的意思是,你就收了她,随便做个什么都好,总之我也是为她将来打算,看你是个值得托付的,这才……”

    张斯伯深吸了一口气,撇开头道:“这事儿你问过她的意愿了吗?”

    “啊,她巴不得在娘家待一辈子呢,那哪儿行啊,我必须得替她操持这些,总之你要是愿意,就应我一声,我回去跟她说就是,保准将她押上花轿。”

    对张府来说,纳个妾不过是小事一桩。

    张斯伯冷冷道:“秦老夫人,我看贵府千金马上就有一桩极好的姻缘找上门来了,你也不用着急,回去等着便是,像今日这样荒唐的事情,还请你不要再做了,我会当做今天没有见过你。”

    张斯伯转身要走,江老夫人心里急了,连忙拉住他:“斯伯,你这话什么意思啊,若是要拒绝,直接拒绝便是,何苦这么说话呢。”

    对方却没理她,径直上马车走了。

    江老夫人急得跺脚,又是一番后悔怄气,相宜当初要是嫁的他该多好啊。

    可他说的那话,又是什么意思?

    两个老嬷嬷上前来搀她:“老夫人,算了吧,算了,咱回去吧。”

    江老夫人一边走一边叹气:“我的相宜啊,命怎么就这么苦。”

    李嬷嬷劝她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当务之急,还是赶紧回去筹备二小姐和戚家的婚事吧,至少戚家是咱们知根知底的。”

    江老夫人心底里其实不太看得上戚家,戚家虽然也是做生意的人家,可比起裴家来说那可是差远了。

    以往相宜还在裴家的时候,每年小夫妻两个拿回秦家的年礼都是价值不菲。

    戚家却是个完完全全不能给秦家提供任何好处的亲家,江老夫人觉得把自己女儿嫁过去有点吃亏。

    虽说女儿是个再嫁的妇人,再怎么价值也会比平常人家的小姑娘要低,可她生得美啊,江老夫人觉得,美貌就是价值,嫁给戚家确实是亏了。

    可眼下一时半会儿哪儿还能找到愿意娶她的人,尽快把她嫁出去,也算是及时止损了,这个女儿看来已经没有多大用处了,往后她的日子能过成什么样,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这般想着,江老夫人是接连叹气,一声叹得比一声重,决定回去就联系戚家。

    ……

    姑姑的腰肢好软,姑姑的唇齿好香,姑姑的手好柔,好喜欢姑姑。

    贺宴舟猛然从梦中惊醒,与秦相宜在宫中四角亭亲吻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而他现在浑身疲惫又酸软,头颅发出阵阵欲裂的疼痛,而最吸引他注意的,是腿间黏糊糊的湿润冰凉触感。

    他迟迟不愿意清醒过来,就那么躺在床上望着房梁,回味着梦里的一切。

    他的呼吸逐渐加重,他缓缓睁开眼,到最后恢复清明,虽然很不愿意从梦中清醒过来,但他醒得很快。

    怀玉不在,他自己将裤子脱下来换了一条,将旧的丢进了秽物桶里。

    这段时间以来,此处常常这样支棱着,贺宴舟已经从一开始的很不习惯,变成了习以为常。

    只要不动它、不碰它,总会消退下去的。

    可是昨晚……他嗅着怀里肚兜的馨香,那些画面一直挥之不去,他从前最不屑一顾的东西,如今却贪恋万分。

    在他的观念里,自己好像已经不是什么君子了,他的思想很邪恶,但他纵容着自己诞生出这样的思想,且纵容自己徜徉其中,享受其中。

    今日休沐,昨夜的宴会终究是没能将大雪祈求来,今冬对景历帝来说又会是一个考验,刚经历了一整个夏天不下雨,仿佛一整个冬天不下雪也不会是什么稀罕事。

    但今冬如果不下雪,明年必会闹蝗灾,农民辛辛苦苦种下去的粮食,根本等不到收成的那一天。

    贺宴舟从床上起来后,很快又坐到了书案前,他需要做几套应急的预案出来,再不可像今年夏天那样,眼睁睁看着京外民众哀嚎遍野了。

    景历帝不是个好皇帝,贺家所有人都知道,但又不得不承认皇帝很聪明,他既想做暴君,又想留个好名声在这世上,贺家之所以没想过一不做二不休换个皇帝,就是因为景历帝聪明却完全信任贺家。

    在这样的信任中,贺家甘愿做皇帝的工具,贺家会尽可能地阻止这个朝廷走向亡国,贺家从不是权力的行使者和玩弄者,贺家只是为国为民而不得不拿起权力。

    关于贺家为朝廷选的下一任皇帝,在昌云的培养上,族中长老其实讨论了许久。

    有争议的无非是以下两点,是要把他培养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傀儡,教他往后只依附贺家的命令办事,还是将他培养成一个独立的、正义的、有自己思想和抱负的帝王。

    培养成一个傀儡是最容易的,贺家一直会在,而贺家会知道怎么样对国朝更好。

    可是贺宴舟说:“皇帝需要有自己布政治世的想法和抱负,没有任何人能代替皇帝行使主权。”

    “可万一昌云长大后与他父皇一样呢?”

    “若是那样,那就是天意,人不可违抗天意,但我们应该选择正确的道路,将下一任皇帝培养成一个傀儡只是治标不治本,终有一天会天下大乱。”

    贺家是文官,只应该做自己权力范围内的事情,这是贺宴舟的想法。

    而昌云也不只有贺太傅一位老师,他还有军营里的武老师,教他纵横捭阖、战略运筹。

    那是一个未来的皇帝该学的。

    贺家要坐好辅佐的位置。

    贺宴舟提笔在纸上书写出明年赈济救灾方略,从各式各样的灾害出发,列出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案。

    纸一张一张的翻面,他写得行云流水,一页又一页,似是要将脑中思绪尽数写下来。

    除了天灾来临时要启用的应急措施以外,还有……人祸。

    皇上和朱家随时可能拉出百姓做挡箭牌,北方起了战争就把南方的穷苦农民全部抓上战场去,既然迟早有一天会被饿死,何不拉到战场上去被刺死。

    贺宴舟沉思苦想着,他不会去想如何将皇帝和朱家拉下马,这是需要族中长□□同商议的东西,他想的就只是,怎么将对百姓的伤害减少一点,再减少一点。

    解决事情要去深挖矛盾的根源,根源却在皇上,贺宴舟抬眸望向窗外,初冬时节树上的叶子都掉了个干净,时节颇有些萧瑟之感,一重一重的事情压下来,他压力很大。

    一个是战事,一个是南方闹的饥荒,背后却是:国库里既没钱打仗也没粮赈灾,两方就这么拉着拖着,状况越来越差。

    就算贺家再想帮景历帝保住这个皇朝,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攻破边境的防线,这个结果任何人都不想看到,但景历帝实在是被酒色迷了心智,越是将战事急迫的消息传到他面前,他越是沉浸于酒色企图麻痹自己。

    贺宴舟也不打算去逼迫皇帝什么,逼迫他他也掏不出钱来,就只会说:“你是臣子,朕给你们发俸禄,你们替朕做事,事情没办好不是你们的错吗?”

    怀玉从外面办完事回来,望着秽物桶里的裤子道:“公子,这好好的裤子扔了做什么?脏了拿去洗干净就是了。”

    一边说着,还一边拿了起来,贺宴舟回过神来,伸手夺过:“扔就扔了,你干嘛还捡起来。”

    怀玉嘿嘿笑了声,揉着脑袋道:“老爷子说的,勤俭节约是咱们贺家的传统,该省省该花花,公子你这裤子明明还好好的。”

    贺宴舟将捡回来的裤子塞进衣橱里:“行了行了,我不丢了。”

    怀玉一只手还一直藏在身后,朝贺宴舟笑着:“公子,猜猜我今日在街上碰到谁了?”

    贺宴舟淡淡抬头:“谁?”

    怀玉将手中拎着的栗子糕放在他桌上:“公子吃点栗子糕吧。”

    贺宴舟垂下头继续写自己的:“不吃。”

    怀玉又道:“公子可知这是谁给我的?”

    贺宴舟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你有话就直说。”

    怀玉叹了声气,给他打开了食盒,栗子糕浓郁香甜的味道扑面而来。

    “是我刚刚在街上碰见秦家姑姑了,她正在采文斋买栗子糕,我虽然没见过她几次,但也认得她,临走时,她特意多买了一盒栗子糕,叫我带回来给公子您呢。”

    怀玉把话一口气说完,又作势要将盖子合上:“公子要是不吃,那我就拿走了。”

    贺宴舟按住他的手,沉声道:“怀玉,你不要不懂事。”

    怀玉笑了笑:“嘿嘿,公子就吃吧。”

    说完,怀玉便静静地退了下去,秦家几个长辈面前过了明路的事情,他一个做下人的自然再不能反对任何了,往后在街上碰见秦家姑姑,还得敬着些,主动打个招呼总是没错的。

    贺宴舟看着怀玉彻底出去了,才凑到食盒前,栗子软糯的甜香扑鼻,他整个人瞬间从低沉的情绪中脱离出来,缓缓飘上了云端。

    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什么苦难,可他总会代入到百姓的苦难里。

    嘴里嚼着香甜的、还带着温度的栗子糕,看来怀玉拿到后是飞快地跑回来的,他刚刚在窗台前一瞬而过的想法渐渐坚定了起来。

    窗外一片枯景,寒风瑟瑟,他真心地希望今年的瑞雪能早日降临。

    明明家里已经在为他的婚事做打算了,就算皇上迟迟不下指令,家里也会有办法的,他知道。

    明明马上就能和相宜在一起了,明明他的人生一路都是顺风顺水,但贺宴舟忽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在所有好事都来临之前,他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做了。

    第40章 第 40 章

    秦家一家人围在一起吃晚餐, 桌上有一道炖乳鸽,几道素菜,外加一人一碗清粥。

    秦家的餐食向来是如此, 戚氏掌家,秦天柱并没有多少俸禄, 至于各自手里究竟有多少钱, 只有各自心里清楚, 但戚氏摆在明面上的公中的银子也就那么多,一家人须得省吃俭用。

    秦相宜看不惯嫂嫂的做派,却从来不开口说什么,以她现在的身份, 越低调越好。

    可她现在倒是忍不住想说两句了, 她小时候在家里本也是个话多的人, 看不惯谁当场就怼回去的。

    “嫂嫂未免也太过分了,我每月往公中交了那么多银子,你就给我吃这个?”

    戚氏筷子递到嘴边愣住了, 没想到小姑子竟敢当众挑起这个事儿来说。

    秦相宜倒不是在意那几个银子,多出来的本就当是给三个侄女花的了。

    可也正是为了三个侄女,铃儿已经被戚氏给养歪了,唐明安几根簪子就能将她收买走,可见三个侄女平常是有多缺物质。

    “嫂嫂,我们几个大人吃得差点也就算了, 对孩子好点吧。”

    听她这么说, 戚氏满腔怨愤还没处发呢。

    “你哥的俸禄就这么多, 我还要操持这么大一个家, 你还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就你给的那几个钱, 能顶个什么用?秦天柱,你倒是评评理,我嫁到你们家来,又要赡养老人不说,还得比别家多养一个妹妹,现在你这妹妹倒是挑起我的不是来了。”

    秦天柱支支吾吾被两面夹击着说不出话来。

    戚氏又将话头转到老夫人身上,秦相宜也看向母亲。

    在嫂嫂的话里,母亲与她别无二致,都是家里多余的罢了。

    她倒要看看母亲这回向着谁说话。

    秦相宜道:“嫂嫂别生气,比起平常从秦家抠钱出去扶持你娘家的几个兄弟,不如多关心关心你的三个女儿。”

    铃儿之前那么大的事情,戚氏竟然一点也不知情。

    这话一出,还没等秦天柱和老夫人反应过来,戚氏倒是开始高声反驳起来了。

    “你别乱说话!秦天柱,我就说你这妹妹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就是个搅家精,现在说这些又想做什么?要不要让她来做这个家的主啊?”

    秦相宜放下筷子,吃得有些饱了,眉眼淡淡扫过桌上众人,她现在看他们,就像是站在框外看框里的人,她只是提个建议而已。

    家里之所以过得这么难,不就是因为嫂嫂常往娘家送银子吗,她就是看不惯明明不是她的错嫂嫂还老往她身上扯。

    秦相宜眼珠子瞪着戚氏,眉毛拧在一块儿,说道:“嫂嫂真是好不讲道理,算我说不过你,往后我不给家里交银子了,以后吃饭也不必叫我了。”

    她嘟着嘴说话的样子带了些娇憨劲儿,老夫人和秦天柱本是皱着眉看她,看着看着却看呆了。

    一个是仿佛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妹妹,一个是仿佛看到了自己那还在她父亲怀里撒娇的女儿。

    妹妹出生的时候,秦天柱都快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他对妹妹其实没多少特别的情绪在。

    对老夫人来说,女儿出生的时候,正是家里搬入京城蒸蒸日上的时候,相宜一出生就受尽万千宠爱,她父亲疼爱她到了骨子里,可越是这样,老夫人心里便越有些不痛快。

    可他们又顿时回过神来,现在秦相宜背后可没有她父亲给她撑腰了,在这个家里哪有什么话语权。

    秦天柱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说话,老夫人却当即宣判:“相宜,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怎么能不在一起吃饭,你给你嫂子道歉。”

    秦相宜站起身,直视着母亲道:“我不道歉,我没错,还有你们两个自作主张想要安排给我的婚事,我也不同意,母亲如果现在就要将我赶出去的话,那就试试。”

    她话说得一反往常地强硬,江老夫人都听得愣住了,脑中闪过相宜小时候的语气动作,发起脾气来简直跟现在一模一样,也不知现在她是从哪里来的底气,竟敢跟家里人对抗了。

    “什么叫把你赶出去,你心里有在拿我当母亲吗?”

    秦相宜看着母亲的眼,怔了许久,有一瞬间她想摇头。

    戚氏倒是歪着嘴哼笑起来:“我说你今日怎么突然开始闹了,原是为了这事儿,我告诉你,这门婚事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难不成想在我们家赖一辈子?”

    秦相宜万万担不起“要在家里赖一辈子”这样的话,嫂嫂如今更是连装也不愿意装了。

    她冷眼看着一家子人,不明白为何父亲一去世,所有人都变了样貌。

    江老夫人虽然生气,但尚且还明白事情的利弊。

    “行了,你们两个别再吵了,安安分分过日子不行吗?”

    她向戚氏使了个眼色,待秦相宜走后,老夫人拉着戚氏道:“眼下把她哄着出嫁才是要事,你说你跟她吵什么呢?”

    戚氏明白过来,撇撇嘴道:“知道了。”

    至于她偷偷往娘家挪银子的事儿,江老夫人努了努嘴,看了看儿子的脸色,没说什么。

    日子终归是他们两夫妻自己的日子,她就守着她自己的那一份,好好度过晚年也就行了。

    只要儿子好,她就好。

    至于女儿,难不成她做母亲的不是为了她好?一想到这儿,江老夫人的眼神有些躲闪,难免有些心虚,一些积年的情绪上来,她或许,真的看不惯女儿过得好。

    凭什么唯独相宜出生的时候,所有苦难都已经避过去了呢。

    想当初她生秦天柱的时候,丈夫还不过只是个军营里的小士兵而已,一家子人还挤在乡下的土房子里食不果腹,她每日一边独自拉扯儿子长大,一边提心吊胆等着上战场的丈夫平安归家。

    凭什么到了生女儿时,丈夫已经是名震四海的大将军了,女儿一出生就住在京城的大宅子里,就算她这个做母亲的不做什么,也有的是丈夫请来的奶妈子照管她。

    秦相宜回了春霁院,刚刚陪在她身边听完全程的千松还在生气,秦相宜柔柔笑着:“你何必跟她们生气。”

    千松看了看姑娘的脸色,见她还算正常,便说道:“姑娘今天倒是会讲那些不中听的话了,只是那些人还回来的话更不中听,姑娘做人还是有些太体面了。”

    依千松看,一家人就这么撕破脸皮是最好的。

    秦相宜不生气也不伤心,就只是那么笑着,她道:“没关系,我不在意那些了,自父亲走后,我以为家还是家,一直渴望从母亲身上得到爱,但我突然发觉,是我混淆了我从小一直获得的爱,仔细想想,我小时候感知到幸福的所有瞬间,都不是因为母亲,我也该将自己割裂出来了,家不是家,母亲也不是母亲。”

    从前的乖顺是为了规避伤害,可是她发现,越是规避,那些人越是要伤害她,还不如适当地露出些爪牙出来。

    一个要伤害她的人,她何苦再渴求从对方身上得到爱。

    一个人要承认自己的母亲不爱自己,是一件需要多次试探再多次被伤害,才不得不承认的一件剜心事。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脑子不聪明,看事情总比别人要迟钝,父亲说还不如叫她从小就练武。

    后来在裴清寂的后院儿里她读了许多书,杂七杂八的都在看。

    不知不觉学了许多,灌进脑子里的学识却没什么大用,她在对抗世俗生活这一方面仍是迟钝无力得很。

    秦相宜坐在树底下调香,内心平和到了极致,任由树上的断枝枯叶一个一个伴着咔嚓一声落下来。

    她的手白得了无生机,手指尖捏着杵子将花瓣捻出汁液,红红的汁液流进一旁的小瓷盏中。

    千松撑脸在一旁看着她:“那姑娘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当真要把希望寄托在贺大人身上吗。”

    在千松心里,这事儿到底能不能成还两说呢。

    况且对秦相宜而言,她一直是想把婚姻和感情分开来看的。

    她与贺宴舟能不能做得了夫妻,这个问题远比小情小爱要复杂得多。

    秦相宜如今对婚事十分谨慎,若是正儿八经的挑成婚对象,那贺宴舟绝不是一个好选择。

    他还太小了,或许他们之间现在还互相敬慕着,可若是真的进入到对方的生活里,同吃同住,虽说不会有柴米油盐的困扰,可当再美好的事物完全属于自己过后,也会变了味道。

    秦相宜自知并不是一个真的多品行贵重的人,她只是一个寻常人,睡觉会打呼的,贪财也贪欲的,一开始就藏着些心机的……

    她害怕贺宴舟往后会变,她本就处处都不如他,这门婚事是不匹配的,一旦有任何地方被他不喜欢了,秦相宜会遭到整个贺家的厌弃。

    虽然她相信贺宴舟不是那样的人,但她不想让他们俩走到那一步。

    她深知婚姻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是对于似乎感觉与对方灵魂契合的伴侣来说。

    她想尽可能的,让一切终止在最美好的时刻。

    秦相宜望着天边的晚霞,夕阳西下,她道:“等再攒一些钱,咱们就往西边去吧,青京城里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总有地方会有的。”

    千松顺着秦相宜修长洁白的手指往西边看去,秦府高高的屋檐立在上头,但仍然能够望出去好远。

    千松眼里绽开向往的光:“好啊,不过姑娘在那之前还得学几样防身的本领才是。”

    秦相宜微微笑着:“你想想我这几日在司珍房做什么?”

    千松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姑娘做的东西我看不懂。”

    秦相宜伸出手臂,露出手腕上多出来的金镶玉的镯子。

    千松左看右看,倒是姑娘平常的手艺,是她亲眼见着姑娘镶的宝石。

    秦相宜摁下某一个凸起的宝石,便从旁边弹出一道向外的利刃。

    千松瞪大了眼,竟有这般奇巧的玄机。

    像这样的东西,秦相宜已经做出好几样了,她随手摘下头上簪子,按下机关,簪子尾端便弹出一截尖刺来。

    “都是些小玩意儿,我身为女子,若是遇见彪形大汉,任我武功再强也没用,一旦遇到危险,便只能先示弱,待对方近身之后,再一举取了对方性命。”

    话没说完,秦相宜握起簪子猛地扎入一旁的树根,随后松开手,只见簪子直直立在那儿,只剩下一个簪头的蝴蝶在外头轻颤。

    千松目瞪口呆:“姑娘这簪子的威力不小啊。”

    秦相宜点点头:“还不错,不过还有精进的空间,我接下来一段时间会继续钻研的。”

    她虽然在学问方面不开窍,但做这些手工艺活儿总是很擅长。

    当初她在裴家时,裴清寂常常是一箱子一箱子往她院子里抬珠宝首饰,除了成品,也有一些半成品。

    是裴家的矿山里产出来的宝石,一部分进献给了皇宫,剩下一部分都进了她的院子。

    裴清寂说:“相宜,就算你想要一座宝石山,我也会给你弄来,我要给你打造一个独一无二的金殿宝笼。”

    秦相宜当时冷眼望着那些一箱一箱闪瞎人眼的宝石,内心却无任何波澜。

    后来,她开始用那些宝石做起首饰来,做出来的成品就托人拿到街上去卖。

    裴清寂倒是不阻碍她做这个。

    后来萧司珍找上门来,说要请秦相宜入宫做掌珍,裴清寂自然是不同意,秦相宜当时心里已经有了要和离的成算,就算后来不出彩云公主的那件事,她也会拼死与裴清寂和离的。

    秦相宜当着裴清寂的面儿拒绝了萧司珍的邀请。

    萧司珍离开裴家时,却看懂了秦相宜的眼神。

    从那时候起,她们二人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笔友,秦相宜满腔愤怨无处倾诉,便都写在了信纸上,萧云意知道秦相宜所有事情。

    秦相宜也无条件信任她,这是一种女人之间天然的信任感,并且萧云意懂她。

    那段时间,秦相宜是倾诉者,而萧云意是接纳者,她接纳了她许多的负面情绪,并给予安慰,秦相宜至今也为此感到十分感激。

    在彩云公主的事情发生之前,萧云意给她提了许多种逃离裴清寂的办法,她们曾在信中列过一项又一项的计划。

    睡前,抱着满腔热血躺在床上时,她想起贺宴舟的模样心里泛起一丝一丝的甜,又想起了贺夫人,心里又难免酸酸的。

    贺夫人说他们完全接纳她,并且会想办法让她嫁入贺家。

    秦相宜领了她的好意,可她实在不愿意再经受这种,把希望寄托于别人身上的感觉了。

    她翻了个身,将被子牢牢裹在身上,这天气越来越冷了,裹在被窝里就感觉人特别幸福。

    千松吹熄了灯烛,替她关上卧房的门,回了自己房间。

    这偏安一隅的春霁院夜晚静悄悄的,主仆二人隔墙睡着。

    贺宴舟翻墙下来的时候,竟都没有被吵醒,他听着主仆二人的鼾声,在夜晚格外令人平静。

    他走近秦相宜的卧房,手支在门上却没有推开,她们今日睡得有些太早了。他今日将事务处理完,又拿着拟好的预案去找王庭阳商议了一番,看看是否能落实,一来一回就这么晚了。

    本想来找她说说话的,没想到她已经睡了。

    他独自望着春霁院的月亮,秦相宜的呼声渐重,传到他的耳朵里,他浅浅笑着,就当是有她相伴在身边了。

    他实在是想她了,尽管他们分别不过一日。

    但他今天做了个决定,比起即将到来的幸福生活,他还有他的使命要扛,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这一去……还能否回得来。

    在那之前,他会将栖云馆修得很好,栖云馆是登记在贺家名下的,以后她住进去,不会有任何人打扰她,贺家会护好她的。

    就算她还不是他的妻子。

    想到这里,贺宴舟又一次伸手推上了房门。

    看一眼她吧,他实在是不甘心,今日就这么来,又这么走了。

    秦相宜今日难得的睡得很沉。

    贺宴舟推门进来时,咯吱声不小。

    他也知道自己的行为实在不妥,可他现在当不了君子了,从他认识秦相宜的第一刻起,他就不再是君子。

    他不稀罕那些礼义廉耻。

    他走到她床边,轻声在她床沿坐下,这实在是个大胆的行为,贺宴舟不敢想。

    可他记得昨夜自己梦中的情节,好像就是在这样一张床上,雕花木床吱呀吱呀的晃着,她的手抓住床角的柱子,雪白色的胳膊长长地伸出去。

    她是背对着他的,贺宴舟也不知自己为何是这样的视角,实际上,在梦里他十分想将她翻个面,想从正面搂住她紧紧拥住,但这样的视角又令他产生了巨大的掌控欲。

    他梦里她的腰肢纤纤,软软地一下一下荡着,他如今一点也不敢再想。

    那实在是太荒淫无耻了。

    他回过神来,可他如今就坐在她的床边,深更半夜偷偷溜进来,倒是坐实了他的无耻。

    他的手放在膝上一动不动,就只是这么看着她。

    秦相宜是朝向里面侧躺着睡的。

    她的床帐是淡粉色的纱帘,现在没有放下来,而是勾在两边。

    她的杯子也是淡粉色的,上面绣着几朵牡丹,夜晚看不清楚,但应当是极艳丽的牡丹。

    看来她很喜欢粉色,他却从没见过她穿粉色。

    她应是适合被套在艳丽的衣裙里的,鲜艳的颜色只会衬得她越发明媚娇艳,可她却一直把自己裹在深沉的颜色里,让自己不显眼。

    贺宴舟心里想了许多,他又开始抬眸打量起她屋子里的一切,他上次来的时候未曾见过屏风里的样子。

    一想到这里,他觉得姑姑可真是惯他,否则他怎么敢一路进到这里,可他就是来了,他控制不住自己双腿的来了。

    他真想立刻娶她回家啊。

    伴随着一阵嘤咛声,秦相宜翻了个身,面朝外面来了。

    贺宴舟身体有些僵硬,他端端坐着,就跟他往常端正的样子一样,可他却坐在秦相宜的床边。

    他的动作、他的想法、他的肢体全都不受控制,各自往一个方向跑去,一个叫嚣着要狂野要荒唐,一个叫嚣着要守礼要道德。

    他凝视着她溢出嘤咛的红唇,缓缓俯下身。

    就算她醒来过后骂他登徒子,他也认了。

    贺宴舟心里有一道声音在叫嚣着,要冲出来,他感觉自己前半生仿佛也被困在一张壳里,里面其实是个禽兽。

    没有男人不是禽兽,当他终于明白男人是由什么构成的以后,他得出了这个结论,男人一定都是禽兽,只看装得好不好,或者说,被礼义廉耻约束到了什么地步。

    如果是在姑姑面前,贺宴舟一面被约束到了最顶级的程度,一面又完完全全暴露在外。

    在现在这样的时刻,那完完全全没有被约束的一面,在黑暗里肆意发芽生长,天亮了以后,又将无人会说他贺宴舟无耻。

    在吻上她的唇之前,他忽然止住了俯身的动作,他伸出手指抚上她的唇,浅浅蹭着磨着,感受她的一呼一吸。

    就这么看着她,也挺好的。

    贺宴舟的呼吸声刻意放得很浅,他今天一定不要吵醒她,而秦相宜今日竟睡得格外香甜,忽然来回翻了几个身也没醒。

    她的头发蓬松地散在枕头上,似乎从未对自己身上做过多余的护理,发丝却还是莹莹反射出缎光。

    贺宴舟看着看着,忽然从这张清冷淡漠的脸庞中,看出了一丝妖娆妩媚,她眉心的红痣一改往日的神圣不可冒犯,在月光下妖冶又炫目,使他目眩神迷,沉沉坠入其中,神志再也得不到片刻清醒。

    他含住她的嘴唇轻啄,又觉得这香甜来得不够,便越发深入地去磨蹭,要将她的双唇都揉捻出汁液,像在吃一颗樱桃。

    秦相宜醒了,她不能不醒,贺宴舟做得过分。

    她轻声哼着,眼睛缓缓睁开,睫羽扫过他的睫羽,贺宴舟也从这沉浸的浅磨中睁开眼。

    他心里有些慌乱,她的眼眸上挑,末梢带着些尚未清醒的尾韵,是双狐狸眼。

    贺宴舟呼吸一紧,那人的两只白花花的胳膊却缠上了他的肩,搂住了他的脖子。

    红唇微张带着凝露,一边吐气一边幽幽对他说道:“宴舟,你好不守规矩。”

    声音带着些刚醒来时的慵懒绵长,她的身体没多少力气,手臂只虚虚搭在他肩上,手指尖一下一下地来回拨着他后脑勺的发,时不时撩过他的耳下。

    她扭着腰肢往上躺了躺,因着吃力还不自觉发出了一些“哼哼嘤嘤”的声音,她使自己的头往上躺了躺,头仰着,脖子仰在枕头上,就那么将一整张脸仰面望着看着他,眼眸半觑着,末梢的睫羽压下来,媚眼如丝,“嗯”了一声鼻音出来。

    她醒了,还责怪他不守规矩,贺宴舟想起身恢复坐姿,脖子却被她搂着,她一副勾人的模样,说着一本正经的话。

    贺宴舟便认命了,就那么任她搂着,仍旧凑得她极近,两人呼吸相交,热气对撞着,撞着撞着,这呼吸却丝毫不避,反倒越发激烈地对撞起来。

    她听得见他的呼吸渐沉,他也听得见她的,他们毫不避讳让对方察觉自己的情动。

    她缠在他脖子上的手逐渐收紧,她的四肢仍是慵懒无力的,但贺宴舟不需要她使出多少的力气,只需轻轻往下一推,他的吻便会急促促地热气腾腾地覆盖上来。

    秦相宜心想,自己是该指责他两句的,可是她从睡梦中醒过来,眼下还是深更半夜,暂且把这当做她的梦了,也好。

    浑身上下都好没力气,都怪他扰了她的清梦,把这清梦变成了情。欲弥漫的春。梦。

    她也顾不得清醒了,只能糊里糊涂依着欲望做事。

    她嘴里唤着:“宴舟,宴舟。”

    贺宴舟当真俯下身子,将她人一整个捞进怀里,他凑她耳边隐忍着叫了一声:“姑姑。”

    热气乱窜,秦相宜脸上起了潮红,他为何还这样叫她。

    可贺宴舟似乎是就爱这样叫她似的,凑在他耳旁,一声又一声的,叫得她心里发慌又发颤。

    窗外又下起雨来,冬日里的雨冷得刺骨,一滴滴地从人的衣领钻进去。

    粉帐里两道人影交缠,臂影纤纤映在墙壁上,与他的头颅勾缠。

    窗外的雨滴在瓦片间积累,待积累够了以后,又沿着房檐汇成一道清流流淌下来,从卧房里看出去,形成了一片雨幕。

    他的肩背高耸着,除了唇齿相依,始终与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的手撑在她枕侧,手臂因吃力而凝结出一股一股的青筋,拢在衣袖之下。

    掩在衣袖之下的青筋却远不止这一处,他垂眸沉沉看着她,她就那么仰躺在枕头上,云鬟雾鬓、云娇雨怯,这是她最原本的样子,不做任何雕饰,也没有任何掩饰。

    她眼里的娇与媚就那么直白地展现在他眼前。

    贺宴舟高高耸起的肩背垮了下去,他压在她身上:“姑姑,我好想。”

    秦相宜手懒懒地放在他身上,勾着他的头发,一圈一圈地绕,又攀上他的肩,磨着他的衣领,用媚软无力的声音问道:“你想什么?”尾音妖娆地上扬。

    她的一切特质,皆是不经意间流淌出来的,秦相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一丝故意的成分在内,但是她想,她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魅惑到极致的女人,是裴清寂屡次想要她展现出来她却始终藏着的一面。

    无论是抽她、还是打她,还是要她求饶,她都不是这般样子。

    他逆着光朝她看来,那芝兰玉树的身姿如今被欲念缠绕,他背脊和肩颈弯曲的弧度不似往常风骨,秦相宜望着他如珠如玉的眉眼,感受少年人胸腔内勃勃跳动的生机,拉着瑶林玉树堕入风尘,是她的本能。

    她伸手捧着他的脸,主动贴了上去,她拉住他的手,引导着他绕过她的腰肢。

    湿湿热热的唇舌之间,贺宴舟清醒了片刻,他感受到自己的手掌正覆在她的腰上,他的长发扫过她的额头。

    温香软玉在怀,凡事皆可抛却了。

    他干脆撩开裹在她身上的被子,直接钻了进去,被子里积攒已久的热气与香气扑腾起来,将他带进了云端里,整个人虚虚地飘着,不落实处。

    他将头埋在她颈间,就这么沉沉吸着绣着,手放在她腰上,一动也不敢乱动。

    秦相宜感受到他的僵硬,轻声笑了笑。

    两人如今齐齐拱在被窝里,肢体缠绕着,热气交杂在一起,互相拥着取暖,她身上只穿着薄薄一层单衣,他身上还过着从外面进来时的衣服,有些滑稽,也不舒服。

    “姑姑笑我?”

    秦相宜道:“你紧张什么?我的被窝都钻了,现在倒是知道害羞了。”

    贺宴舟挪动身子,挪得离她更近了些,放在她腰上的手也转而到了她后腰上。

    他身上的气味很好闻,秦相宜喜欢得紧。

    “脱了吧,宴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