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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烈火 “我看你是喜欢的要死了!”……

    月上枝头, 褚苏一行人如约到达有仙酒肆。

    酒肆有两层,宴席设在二楼,他们甫一到场, 便听到一阵女修嬉笑声, 个别大胆的女修还往下扔了些花瓣。

    一行三人沐浴在花海中, 缓缓踏入宴席。

    褚苏修习一年,早已褪去在褚家的畏缩,此时腰板挺直, 发尾飘扬, 经过同级学子,也能引得女修羞赧, 男修眼红。

    他早就不是姜策玉和萧风的陪衬。

    而且由于三人一同出现时,他总是站在中间,反而更像是三人中的主心骨。少年少女们对小团队中的核心人物总是多一分好奇憧憬,因此即使家世差了些, 他的人气也不比其他两位低多少。

    褚苏微微抬头往楼上看了眼, 边上楼边拍掉肩上的花瓣, 缓缓道:“……真是场鸿门宴啊。”

    姜策玉早就知道褚苏最爱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虽然对外表现得与人为善,实际最烦这些麻烦事,他甚至在想, 褚苏背后骂人估计比那些骂夫子的人骂的都脏。这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好性格,但姜策玉并不讨厌。

    虽然表里不一, 但没做什么有损他利益的事情, 还救了他好几次。

    对褚苏,他总是多些包容。

    偏头,看到褚苏头上有一片巨大的花瓣。

    他没多想, 伸手将它拿了下来。

    褚苏侧过头与他对视:“怎么了?”

    姜策玉伸手将花瓣放到他面前:“喏,帮你拿下来了。”

    “谢谢啊。”

    姜策玉发誓,自己这个动作绝对没有什么超脱动作本身的额外意思,但落到某些女修眼里,似乎就变了味儿了。

    更有甚者,在某个不被发现的角落,已经有一个女修悄悄拿出了小画本。

    终于落座,又等片刻,正式开席。

    褚苏那一桌围坐了不少女孩子,看的邻桌的男修们一个个忿忿不平地咬小手绢。

    呜呜呜凭什么啊!

    一桌除了三个男人,剩下的全被挤走,桌上的女孩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许久,终于有大胆的率先朝三人敬了杯酒:“久仰三位大名,今日有机会相见十分高兴,我叫魏玄,先敬清酒一杯。”

    有人带头,剩下的也没那么拘谨了,纷纷举起桌上的杯子。

    “我也敬你们一杯。”

    “我也我也!”

    “……”

    盛情难却,三人一一回敬。

    与预想中不同,女修们虽热情,却没有做让人为难的事情,大家说说笑笑,一顿饭吃下来,气氛比想象的要轻松许多。

    众人边吃边喝,喝到最后,大多数人已经昏昏沉沉。

    酒壮人胆,这种状态实际上对很多人来说,才是相亲联谊最理想的状态。

    反正都醉了,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随心而动,即使被拒绝,事后也可以多找说辞,总之,减轻了人至少一半的心理负担!

    褚苏就是在这时感受到身侧传来一阵微小的动静的。

    他垂头,看见一个个子小小的女修正在用手很轻地扯他的衣袖。

    感受到目光,女修慢慢抬眸,她眼睛亮晶晶的,看到褚苏眼睛瞟向她慌忙放下扯他衣袖的手,软声道:“褚道友,我叫洛青青,我……我留意你许久了,你、你愿意跟我交个朋友吗?”

    女孩儿说这话时脸颊红红的,模样娇憨可爱,褚苏眸光微动,旋即轻声笑了笑。

    他前世的女人多如牛毛,可爱的妖艳的各种各样的他都见过,可这些女人对他总存着丝害怕,其中有宁死不屈的,也有谄媚讨好的,但无论如何,都令人不快,如今看着眼前这个努力朝他搭话的女孩儿,褚苏忽然觉得,相亲联谊这事儿,也没有那么麻烦。

    这姑娘还挺可爱的。

    他不曾与人有过正常的感情交往,重生之后也不曾有过什么红颜知己,如此看来,发展发展倒未尝不可。

    “好啊,”褚苏举起酒杯和青青碰了一下,“这杯我敬你,算是朋友之间的第一杯酒。”

    青青脸一下子红了,‘嗯’了两声,有些手忙脚乱地拿酒杯喝了一口。

    姜策玉坐在褚苏身边,他们干了什么说了什么是看了听了个一清二楚,他皱眉,心情莫名烦躁,用力捏了捏酒杯,给自己倒了两杯劲酒,一口下肚。

    烈火入喉,却没有压下心底烦躁,他重重呼出口气,兀自拿起酒杯跟褚苏的碰了碰。

    褚苏正和青青聊着天,被这么一打岔只好中止话题,他偏头看了看姜策玉,也用自己的杯子碰了碰他的,笑问:“怎么了?”

    姜策玉酒量并不是太好,这会儿两杯烈酒酒劲儿上涌,灼得他脸颊绯红、神志模糊,他看着褚苏的笑脸,心中的烦躁忽然夹了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你和那个女的聊的很开心。”

    这应该是个问句,却是陈述语气,似乎问的人已经笃定事实如此。

    不过事实确实如他所说,褚苏凑近他,低声道:“你说话好听点,别女的女的叫,小姑娘就在旁边,听到了多不好。”

    烦躁委屈迅速膨胀上窜,嗓子似乎被铅块儿堵住了,姜策玉捏了捏拳头:“最初来的时候,你还说这是场鸿门宴。”

    褚苏尴尬地笑了笑:“哈哈,这不是来了之后发现氛围和想象的不同嘛……”

    “我看你是喜欢的要死了!”

    姜策玉低吼了一句,连他自己也没发现,自己说这句话时声音带了些嘶哑,眼中染了些水光。

    灯光昏黄,影影绰绰打在姜策玉脸上。少年瞳仁颜色本就不深,此刻在灯光映照下,更是透出琥珀琉璃一般的颜色,令他眼眶中的水光更加明显。

    褚苏借着灯光看清姜策玉的脸,惊诧了一瞬。

    “哎呀怎么哭了?”褚苏扯过桌上纸帕给他擦了擦,“怎么喝个酒也哭呀。”

    姜策玉拍开他的手:“哭屁,我才没哭!”

    说完摸了摸眼角,还真有水渍。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什么时候搞上的,顿感丢人,梗着脖子道:“我是喝了两杯烈酒被呛的!”

    褚苏拿起他的酒杯,放到鼻尖闻了闻,半晌下结论:“还真有些劲,”他叹了口气,“你不能喝还喝什么。”

    “我爱喝你管我,”姜策玉一把抢过酒杯,“你快去和你的青青聊天吧!”

    懒得再管耍酒疯的小霸王,褚苏回头,冲青青歉意笑了笑:“别在意,他就是这样的。”

    青青也笑了笑:“无妨无妨,姜道友嘛,我知道的。”

    姜策玉头晕晕乎乎,在倒下之前,最后听到的是青青软绵绵的声音——

    “等会儿,要一起下去走走吗?”

    他支起耳朵,想听褚苏怎么回答,却感觉脑袋越来越重,最后终是支撑不住,‘咚’的一声磕在桌上。

    第32章 心绪 “我?我比较重要吗?”……

    姜策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宿醉的感觉不太好, 没错,两杯烈酒就让临州一霸尝到了宿醉的味道,他拍了拍胸口, 干呕两声, 又灌了杯水才好受一点。

    头痛欲裂, 伸手揉了揉脑袋,揉到一半忽然惊坐起身。

    不对。

    昨天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褚苏昨天和那个什么青青出去走走了吗?!

    他‘啊’的叫了一声,冲出房间, 跑到褚苏房门前。

    褚苏不在。

    萧风倒是在院中靠着竹凳乘凉。

    ……

    什么鬼。

    什么情况。

    都结课了褚苏为什么不在。

    为什么萧风在褚苏不在。

    难道褚苏昨天和那个青青出去了一晚上到现在还没回来吗?!

    姜策玉咬牙, 问萧风:“褚苏呢?”

    萧风:“不知道。”

    姜策玉语气显然染上不悦:“从昨晚开始他就一直没回来?”

    萧风哪里知道他又发什么疯,默默白了他一眼:“当然回来了, 他不回来你怎么回来的?”

    “什么意思?”姜策玉愣了愣。

    “你还真是忘性大,”萧风道,“昨晚你喝多了,非要褚苏送你回来, 别人碰都碰不得。”说着萧风指了指脸上一小块淤青, 神色幽幽, “本来褚苏要和洛道友出去走走, 把你托付给我了,没想到我刚碰到你你就给了我一拳。”

    姜策玉垂目,眼神落到淤青上, 良久,久到萧风都以为这家伙心存愧疚, 要跟他道歉时, 他终于开口了:“我醉了也十分勇猛。”

    萧风:“……”

    侧身、阖目。

    眼不见心不烦。

    姜策玉却不如他意,走到他跟前又问:“那你今天有没有看到褚苏?”

    萧风眼睛依旧闭着,假装听不到。

    “装死是吧, 我让你装。”

    姜策玉张牙舞爪俯身,作势要扒他眼皮。

    萧风及时睁眼,在姜策玉手落下前从竹凳上弹射起身:“姜策玉你这个蛮不讲理的野人,你离我远一点啊,我真是受不了你!”

    “那你回答我不就行了,你回答我我不就不找你事儿了。”

    “这么着急找褚苏做什么,你又想找什么麻烦?你昨晚能回来全靠褚苏,你能不能存着些感恩之心?!”

    “谁说我要找事儿了?你……”

    还没‘你’完,姜策玉忽然顿住了。因为不远处,他嘴里一直念叨的那个人,正缓缓出现在他眼中。

    他马上停下与萧风的唇枪舌剑,迎上褚苏。

    “你去哪儿了?”

    “我?”褚苏左右看了看,确认姜策玉说的是自己才继续道,“我去饭堂打了几份饭,早上是萧风给我带的,中午我就去打了。”

    褚苏将手上的饭盒往上提了提:“虽然咱们修真人士讲究辟谷那一套,但不吃饭还是觉得不对头。”

    “青青呢?”姜策玉忽然说,“你昨天没和青青出去走走,今天也没去?”

    褚苏:“……”

    昨天那个情况,选择送姜策玉回来就相当于拒绝了人家小姑娘,虽然褚苏对人也没什么实质感情,但毕竟最初想的是发展发展未尝不可……总的来说,他的的确确是为了姜策玉才放弃了与小姑娘进一步相处的机会。

    现在姜策玉居然问他有没有和青青出去。

    造成事情失败的始作俑者问事情的结果,感觉真是十分奇怪!

    但褚苏也不觉得姜策玉做错了什么,毕竟都是自己的选择,于是只道:“没去,总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酒肆吧,”他把饭盒递给姜策玉,“你跟那个小姑娘孰轻孰重我还是有考量的。”

    姜策玉眨眨眼,愣怔片刻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我?我比较重要吗?”

    “当然了,我跟你认识多久,跟她认识多久。”

    姜策玉耸耸鼻子,没继续接话。

    本来他心情很不好的,可是听完这话,心情又好像好了起来。

    方才问褚苏的问题,不管他回答是或者否,姜策玉都觉得自己不会轻易消气,但偏偏,他另辟蹊径,给出了姜策玉不曾设想过的答案。

    褚苏说,自己比那个女的重要。

    ……

    都这么说了,还怎么让人生气啊。

    心中的烦躁渐渐褪去,待到那股闷气完全消失,终于能正常思考,姜策玉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以及行为十分诡异。

    为什么要因为褚苏和那个女的出去生气,又为什么因为褚苏说自己比那个女的重要消气?

    自己堂堂临州姜氏三公子,有什么必要和一个女人作比,有什么必要因为褚苏的想法影响自己的心情?

    太荒谬了。

    心绪和行为的割裂让姜策玉感到有些不自在,他捏紧饭盒,转身道:“我回自己宿舍吃饭了。”

    *

    采春定在结课一月后,除去刚结课那两天大家放纵了下,其余时间一个比一个刻苦,姜策玉更是其中佼佼者,几天都见不到个人影。褚苏看过他施法舞剑,可谓进步神速,剑影刀光间,已经隐隐能看出上一世在修真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势头。

    萧风亦不外如是,可惜家中有托,他这段时间在家里修炼,褚苏没能亲眼见证一二。

    褚苏待在自己宿舍,抬眸望天,幽幽叹气。

    本以为修炼正道心法可以助他在魔气消散之际得以自保,可没想到,炼化魔气极其耗费灵气,他修炼的正道心法几乎都用来炼化魔气了,能余下来给自己用的就那么一点儿,关键时刻屁用不起。

    他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

    这种身边的人都在变强自己却在慢慢变弱的感觉着实不太好受。

    本以为自己现在十分佛系,可不曾想,重活一世,在世将近五十载,于修行一道,竟还是看不透。

    算了算了不想了,想多了反而徒增烦恼,若还是想在修真之路上走下去,就赶快把魔气炼化完,再好好修习,这样就不需要用自身法力去抵消魔气了!

    褚苏在心中宽慰了自己一番,重镇旗鼓,继续打坐修炼。

    姜策玉今天难得修行结束早了些。

    这段时间他总是有意无意躲着褚苏,可是这么干他心里也奇奇怪怪的不是滋味儿,今天得空,终于去找自己的好表哥姜凛畅谈了一番。

    表弟找自己说心里话,属于见了鬼才能发生的事情。姜凛内心无限感慨,拿出年末考试去听夫子最后一堂课的认真劲儿听完了他的全程发言。

    听完后,他的第一句话是:“你这个朋友,是男是女?”

    姜策玉瞥了他一眼:“当然是男的啊,你不知道吗,问什么屁话。”

    姜凛心中腹诽,把已经到嗓子眼儿的话压了回去,又重新组织一番语言,用一副知心大哥的语气道:“你这个事情,很简单嘛!”他咳了两声,笃定道:“是因为你把他看做真正的好兄弟了!你想,自己好不容易有个看的过眼的人,怎么能接受他跟着其他人好了呢,如果他真跟别人好了,你不就没人一起玩儿了?”他停了一下,加重语气,“你总不可能和萧风玩儿吧!”

    姜策玉沉吟片刻,继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我那些想法都是正常的?”

    “当然,正常、再正常不过了。”

    第33章 野史 他忽然感觉很奇妙、非常奇妙……

    采春前一天, 萧风才匆匆从家中赶回,当夜,洛无律罕见地到云水琼宫为他们送行。她给他们买了一大堆路上吃的小零嘴, 并且嘱咐了些有的没的。

    比如说在前往小镜湖之前千万不要看镇守湖泊那两只灵兽的眼睛啊, 不要做第一个探寻灵器的人啊什么的, 很不符合人设地噼里啪里啰嗦了一大堆后,又一个人塞了一个护身符,明黄符纸被折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形, 上面信马由缰添了几道看不懂的鬼画符。

    萧风很捧场地问:“无律, 这上头的符咒是做什么用的?”

    时间久了,洛无律已经懒得再去纠正是‘师姐’不是‘无律’, 她道:“你们不要小看了它,这是代代流传专用于采春的护身符,一般人都不知道的,我好不容易才凑齐了三张, ”接着瞟了眼上面的鬼画符, 轻咳一声, 正色回答萧风问题:“这上头的符咒是什么我不清楚, 不过既然是代代流传下来的,应该是蕴藏着什么古老的法阵。”

    褚苏:……是吗。

    这他妈怎么看都是随便画了两笔啊,而且仔细看看三个护身符上乱画的笔迹还是不一样的啊!

    没想到洛无律竟然会相信这个, 而且看她坚定的神态,自信的面容, 还是笃信!

    之后得提醒提醒萧风, 好好看着他的小师姐,别让她被神棍诓骗了。

    暗叹口气,转头看向萧风。

    只见萧风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他先是连连点头对洛无律表达了赞同:“也是,我看这符咒纹路十分丝滑,起承转合都绝非俗物。”然后小心翼翼将符咒收至储物囊,“我定会好好保管的。”

    褚苏:……

    萧风也是个指望不得的。

    姜策玉倒是在此刻开口:“切,迷信。”

    不过嘴上这么说,身体却非常诚实地将护身符收好了。

    褚苏:呃……

    没关系,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可以理解。

    见褚苏迟迟没有动作,姜策玉非常贴心地帮他把护身符塞到了兜里,问:“想什么呢。”

    褚苏食指指腹放在护身符上按了按,张口就来:“此情此景,当然在想我能拿到什么样的法器。”

    “法器?”姜策玉道,“怎么,害怕拿到的法器不认主,成不了灵器?”

    褚苏抬手托下巴,怅然:“自然是有这方面的忧思,我又不像萧风那般天资斐然,”看了眼姜策玉,微顿片刻才继续,“也不像你这般自信。”

    “……你别装,”姜策玉黑脸,“还有,什么叫‘不像萧风那般天资斐然,也不像你这般自信’?我哪里比不上萧风吗?”

    意料内的反应,褚苏笑着拍拍他的肩顺毛:“开个玩笑嘛,别在意。”

    姜策玉:“哼,下次不许开这种玩笑了。”

    “好,好。”

    若是常人如此当着姜小霸王的面将他与萧风作比,一番比较中还带点儿他不如萧风的意思,他早就暴跳如雷了,可褚苏这样说,他不仅没生气,还能由着他有来有回交流。

    洛无律在一旁听得直挑眉,离开京都监时那种莫名的感觉又久违浮现,她凑近萧风,小声问道:“许久不见,姜师弟脾气这么好了吗?”

    “哪里好了,”听到‘姜策玉’和‘脾气好’这两词同时出现在表示肯定的语句中,萧风顿感恶寒,“他脑子有问题的,无律你千万别和他深交。”

    “可我看他对褚师弟挺好的啊。”

    “他就是爱在褚苏面前装罢了。”

    洛无律敏锐捕捉到话中玄机,问:“他为什么要在褚师弟面前装?”

    “好像是之前有一回褚苏为保护他受伤了,”完全没有觉察到洛无律的微妙心绪,萧风十分认真、十分努力地回忆造成此番情景的契机,“自那之后,姜策玉就比较……比较……”拧眉凝思,须臾,下结论,“就比较看得惯褚苏了,之前你也看到了,对他可凶了。”

    洛无律垂眸,眼睫微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

    采春当日。

    早上辰时,阳光晴好,伴着朝阳彩云,蕴灵仙山一年级学子踩着仙剑浩浩荡荡出发了。

    由于采春不区分内外门,为避免外门学子感觉到被区别对待从而产生些不好的联想,并由此引出些不必要的麻烦,仙山规定,采春途中内门弟子与其师尊不随同出行,只由一位仙山长老统一带队。反正此行没有凶险,如此一来,既可以免灾又能节省资源,于仙山而言,实属两全其美之法。

    不过大多数外门学子是没有仙山想象的那么爱联想的,即使仙山有意让他们把自己放在与内门弟子对等的位置上,他们还是非常自发的与那九位拉开了些距离,只远远跟在他们身后。

    有些外门女修相互调笑,道哎呀哎呀,你不是喜欢那谁谁嘛,怎么不凑近点儿飞,这不是大好的机会嘛!一番叽叽喳喳,最后得到统一回复——不要瞎说,此喜欢非彼喜欢,这份感情是敬仰、是崇拜,那谁谁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

    在一派热闹祥和的氛围中,众人终于到达天之涯。

    天之涯底下没有任何支撑物,就是一片土地兀自伫立凭空而起。世人无法解释这片土地的由来,而对于无法解释的事物,人们总是最先联想到神明,因此,这里也被称为人间最后一片仙人遗迹。

    身侧云雾缭绕,褚苏跟着带队长老前往目的地,很自然地联想到了与之相对的地之角。

    天之涯是不是仙人遗迹他不知道,但地之角却是实实在在的魔神遗迹。

    地之角之所以能成为魔神遗迹,还有段颇为有趣的野史。

    地之角里有个跟小镜湖类似的武器池,叫盘龙穴,说这盘龙穴原先并不是如今这样一潭死水毫无生机,而是蛟龙一族的盘踞之地。

    蛟龙一族的老龙王诞有三子,昭为姓氏,唤作纵,宋,春。三子之中,昭宋是个争气的,野史对他的描述十分夸张,说他出生时无限风光,一夜间整个盘龙穴中的死水变得清明,穴边映出的七彩云整整悬挂了七个日夜,自成龙腾模样。自古有言蛟蛇多,真龙少,蛟龙一族族人见了这异象皆是跪拜不起,都道这是上天泽被二殿下,二殿下日后定会化作真龙。

    而昭宋也没有辜负族人期待,自幼聪慧勤学,终于在一百一十岁生辰时盘旋而起,化作彼时三界九族第一条真龙,名扬无他。

    可这份声名没有带来荣耀、带来偏爱,只带来了冰冷残酷的杀戮。

    为了争夺真龙,魔族对蛟龙一族发起了战争,彼时神魔两立,为了防止魔族实力赶超神族,神族也在这桩战事上掺了一脚,那时昭宋刚刚化作真龙,还处于闭关修养期,丝毫不知外面历经了怎样的风云变化。一时之间,蛟龙一族孤立无援,成了这场战争的牺牲品。

    待到昭宋闭关归来,蛟龙一族早已覆灭,他本满心欢喜想着与父母兄妹团聚,见到的却是盘龙穴尸山血海的场面,登时气愤悲痛不已,当场魔化并去神魔两界大闹一通,将世间搅了个天翻地覆。

    而盘龙穴作为昭宋的栖身之所,日日浸淫在强大的魔龙气息之中,也天然带了些魔气,成为魔神遗迹。

    回忆至此,褚苏忽然很想将这段野史说与人听,可四处看了看,还是像先前回忆蕴灵仙山内外门制度那般,不知如何分享,与何人分享。

    若非要分享,和姜策玉萧风当然也是能够说一说的,可这么没头没尾,他们大概率也不感兴趣。

    正欲遗憾作罢,姜策玉忽然道:“你又发呆了,想什么呢。”

    萧风也道:“是啊,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吗?”

    既然是他们主动问,褚苏自然是没什么顾虑,一股脑将这段故事分享了出来。

    出乎意料,他们不仅没有不愿意听,还听得十分认真,故事讲完还就着其中情节讨论了几番。

    褚苏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忽然感觉很奇妙,非常奇妙。

    胸腔好像被身侧柔软的薄云填满,整个人都随着胸腔收缩扩张变得温暖起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张开双臂,左手搂一个右手搂一个,笑道:“这里空气格外清新,让我心情都明媚不少。”

    姜策玉比褚苏身量高点儿,见褚苏搂了上来微微弯曲膝盖,他往褚苏那边侧身,头抵上了他的。

    这本是这个动作下再正常不过的一个接触,却令姜策玉蓦然有些心跳加快。

    好像还是第一次还是和褚苏,啊不,和好兄弟这样头挨着头……

    嗯……还有点紧张。

    萧风的头也抵上了褚苏的,姜策玉稍微斜眼,想看看萧风是何反应。

    可萧风好像一点儿都不紧张,他跟着褚苏十分没没脑子地傻笑起来,还伸手回搂住褚苏肩膀。

    姜策玉轻哼。

    这傻缺,肯定是天天跟人搂搂抱抱才能如此自然。

    真是一个随便的男人!

    摇摇晃晃中,萧风指尖碰到姜策玉肩膀,他皱眉,本能想躲,可稍微躲躲就和褚苏分开了,于是他只能忍着嫌恶,就这么跌跌撞撞走了一路。

    第34章 采春 兽不可貌相

    跟着长老弯弯绕绕走了一大段路, 一行人终于到达天之涯中心,也就是小镜湖外围。

    这里地势相较之前要陡峭许多,众人翻越无数小陡坡, 本以为差不多要到了, 却不曾想走到最后, 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居然是有一千多级台阶的石梯!

    一年级学子们脸色霎时不太好看,带队长老适时微笑补刀:“小镜湖就在石梯之上,不过这里不能用御剑, 只能一步步登上去。”

    众人闻言纷纷抬头, 眯眼遥遥望了眼高耸如云的石梯。

    “啊啊啊怎么这样,我根本受不了这个。”

    “就是啊, 拜托能不能看看清楚,这是一千多级石阶,不是十级台阶!”

    “这里本来就够高了,怎么还有一截啊, 我服。”

    ……

    学生们怨声载道, 长老也不多废话, 率先踏上石阶。

    抱怨解决不了问题, 众人只能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认命跟上长老。

    一个时辰后,浩浩荡荡一行人终于登顶。

    修真之人讲究炼气, 并不太重视炼体,这会儿终于爬完一千级石阶, 绝大多数人都是气喘吁吁, 更有甚者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正休息着,一道惊喜的声音忽然传到众人耳中。

    “诶快看,那、那里是不是小镜湖!”

    犹如沙漠甘霖, 大家心中的疲累被这句话驱散了一大半,皆朝声源指向的地方望去。

    没错,不远处果然有一方湖水,水面与阳光交相辉映,水波荡漾间,湖面折射出细碎微光,遥望去亦是波光粼粼,美轮美奂。

    不过,相对这方美丽的池水而言,更加显眼的是旁边那两只模样可怖、体型巨大、凶神恶煞的猛兽。

    姜策玉眼神刚移过去,眉毛立马不受控制拧了起来,没忍住骂了句脏话:“我靠,这也太他妈丑了!”又看两眼,继续评价,“这真是灵兽吗,怎么感觉比我在魔物图鉴看到的那些魔兽还丑。”

    萧风难得跟姜策玉意见保持一致,不过他性格温和,说的到底委婉些:“确实跟想象中不大一样……若不是知道它们不会发起攻击,还真是有点儿令人发怵。”

    姜策玉戳褚苏胳膊,朝灵兽方向抬了抬下巴:“褚苏,你以为呢?”

    褚苏往灵兽的方向看去,暗中探查了番。

    姜策玉现在来问他想法显然是因为历经蛊雕一事后,觉得他于魔兽一道颇有造诣,想听听看他能不能提出什么建设性意见,但很遗憾,褚苏探查一番,确实没从那两只猛兽身上感受到什么魔气。

    呵呵。

    兽不可貌相。

    如果真是魔兽,修为高到他都无法探知气息,提前知道也没什么用处。

    其余学子显然跟姜策玉萧风想法相同,个别反应尤甚,本来抱着欣喜的心情望去,却看到这么个场景,当场吐出一口凌霄血,差点儿晕死过去。

    他没晕死,带队长老被他吓得差点儿晕死,连忙喂了两颗丹药,宽慰道——

    “你们放心,它们只是长得可怕了些,不会对你们做什么的,”一番安慰,最后,幽幽叹了口气,“带队这么多年,你们真是我见过心理素质……哎,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说出一番好像没说完但学生们都听懂了的话,他终于开始忙正事,从怀中拿出两个小纸人,既而掐了个诀,随着指尖丝丝金光钻进纸人之中,纸人渐渐有了生机,片刻后,纸人忽然从带队长老掌心跳出,朝两只灵兽处跑去。

    不过一会儿,纸人陆续返回,带队长老将它们收回,道:“走吧,可以出发了。”

    众人往前走去。

    越靠近,灵兽模样越清楚地描绘在眼中。

    虽然洛无律曾告诫过前往小镜湖之前不要看镇守湖泊两只灵兽的眼睛,但越这么说越令人好奇,况且褚苏百无禁忌,于是在经过灵兽时很自然地依循本心抬眸望了过去。

    可这一眼,却令他心头猛地震颤了一下。

    在他看过去的瞬间,灵兽的眼珠竟然骤然在眼眶中转了几圈,最后定在眼角,斜着眼睛遥遥与他对视!

    而在这一刻,褚苏同时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无比汹涌的魔气!

    重生归来,褚苏几乎不曾被什么东西吓到过,可眼下这幅场景,太过突然、太过诡异,竟不自觉把他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祥的预感陡然填满胸腔,褚苏想让带队长老先带着众人退出来,可此时一行人已经进入了灵兽的镇守范围内,回头望去,一层结界不知何时已然矗立在了入口处。

    并且这结界上缠绕着极为浓厚的魔气,寻常人绝无可能破界而出。

    褚苏拧眉,小跑到带队长老身侧,道:“长老,弟子有一事求教。”

    “何事?”

    “往届师兄师姐前来求取法器时,那两只灵兽也会在外布阵,不让进来的人出去吗?”

    长老往身后看了眼,笑眯眯拍了拍褚苏肩膀:“一向如此,你无须忧心。”

    相对妖精鬼怪散发出的邪气,魔气属于更高阶更强悍的气息,不修魔道者无法感知到魔气,最初褚苏觉得这样很好,可以很好隐匿自己的气息,可世间万物阴阳相生福祸相依,面对眼下这种情形,他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抠下来装到长老眼睛里,让他好好看看,好好看看这个结界有多不正常,上头的魔气已经厚重到令结界的颜色都近乎黢黑了啊!

    还是说之前的结界也是如此??

    可以即便是如此,刚才那个对视也很不正常啊!

    ……感觉太不妙了。

    褚苏用拇指按了按中指,发出一道清脆又细微的声响,他问:“为什么要这么做,进来的学子有什么不能出去的理由吗?”

    “这个嘛……我也不是很清楚,自古至今都是如此,我也不知道其中有什么讲究,”似是觉得答不上学生的问题面子上有点儿挂不住,长老脸色变差了些,他冲褚苏摆摆手,道,“哎呀,这位学生你先不要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了,马上就要开始探寻属于自己的灵器了,先去准备准备吧,探寻过程可是很消耗灵气的。”

    毕竟不了解之前状况,只是自己隐约觉得不妙,让长老相信他这些毫无根据的猜测,倒是显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了。

    褚苏深吸口气,强压下心中不安,没继续追问,默默退回到姜策玉萧风身边。

    “怎么了,跟他们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是感觉有点不对劲,”褚苏面容凝重,他声音很低,却一字一顿清晰无比,“你们也多留意小心些。”

    第35章 入境 大家一起跳个舞,做锅饭……

    小镜湖看上去与山川间的寻常湖泊别无二致, 一眼望去都是土坑中蓄了些水。有个好奇心旺盛的学子按捺不住,凑上前想去舀些水玩,手刚伸出去半寸, 便被长老严厉呵止:“不可随意靠近小镜湖!”

    学子连忙收手, 往后退了几步, 他委屈道:“长老,靠近都不能靠近,那要怎么求法器啊。”

    长老瞥他一眼, 摸了把胡子, 清了清嗓子,端出一副要与人说教的架势来。

    不负众望, 他先是训了那学子一番,接着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最后总结下来,有用信息就是——

    小镜湖虽然能够给修真之人提供法器, 却不是无条件的, 即使是跟灵兽签订契约、每年都能组织内部学子来一次的蕴灵仙山, 也需要经过一定的考验才可以在小镜湖中探寻法器。这些考验各不相同, 所以没办法提前准备。而且在小镜湖中探寻法器只是得到灵器的第一步,从小镜湖中搜寻而来的各种法器也有自己的考验,只有通过了法器试炼, 被其认可,这柄法器才会真正成为独属于你的灵器。

    长老话音落下, 学生们立刻哀声连连, 把采春当作春游的愉快心情霎时消失不见。

    “大家也不必如此悲观,”长老给个巴掌给颗枣儿,“往年第一关的考验都很随机很简单, 比如大家一起跳个舞,做锅饭什么的……把泉眼那位哄开心了就行。”

    “那第一关什么时候开始啊。”

    “等,”长老说,“等泉眼现身。”

    泉眼何时现身长老也拿捏不准,只说往年这位十分随意,可能一刻后,也可能一个时辰后。他让大家不要着急,先闭目凝神,将体内灵气疏通到极致,为接下来的试炼做足准备。

    学生们很听话,纷纷闭眼练功,天地静谧,呼吸可闻,持续了约莫三刻,一声泉水叮咚忽然打破这份寂静,落入耳中。

    “来了。”长老道。

    说罢,方才还只有微波荡漾的湖面突然泛起奇特的涟漪,只见湖泊四角向上涌现出四道水柱,水柱连绵缠绕,同时汇向小镜湖中央,不多时,小镜湖正中出现一道白色身影,这身影若隐若现、似真似幻。只能看出大概是个人形,看不出面容。

    “择机大人,别来无恙,”长老往前走两步,朝人影作了一揖,“今日乃蕴灵仙山学子求取灵器之日,特来叨扰。”

    “哦,那先通过第一关吧。”

    择机声音极其平淡,一丝起伏都无,似乎对此事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例行公事罢了。

    他打了个哈欠,轻轻一挥手,小镜湖湖水立刻随着他的动作涌起,片刻后,天空中缓缓浮现出两个水流汇成的大字——

    天火。

    人群中立马响起阵阵窃窃私语声。

    “天火?这看着也不像跳个舞,做个饭就能解决的事啊……”

    “呃……是不是要找到这把火做饭啊。”

    “哦哦哦?不无道理啊!”

    “我服了你们两个了,这能是做饭、能是做饭的事吗?!”

    “幻兽、翊兽,不是你们说本次考核你们出吗?”择机没让学生们疑虑多久,冲门口两只灵兽招了招手,“来吧。”他瞥了两只灵兽一眼,“可是让你们出题了啊,别忘了答应我的。”

    幻兽、翊兽低吼两声,在众学子的惊惧下,缓步行来。

    *

    褚苏是被一阵清脆女声唤醒的。

    睁开眼,一张姣好鲜妍的面容出现在面前,他眯了眯眼,视线渐渐清晰。轻吸口气,他用手撑着床沿坐起,哑声问:“你是谁?”

    面前的女子没回答他的问题,皱了皱眉说:“真奇怪,为什么是两个人呢?”

    “什么意思?”

    女子指了指他身边,褚苏看过去,看到了还闭着双眼的姜策玉。

    “……两个人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奇怪,好像应该只有一个人的……”女子皱眉思考半瞬,旋即笑着摆了摆手,“哎呀不重要,醒了就好,对了,你方才问我是谁,我叫昭春,是一个小妖,”说完侧身看向身边,弯了眼眉,“他叫奉瑾,奉瑾神君!是九重天宫最厉害的战神!”

    “奉瑾神君……神君,九重天宫?”

    褚苏低声喃喃,顺着昭春的目光看了过去。

    只见门扉处立着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此人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袍,长袍随风轻轻扬起,上面用银线绣着精致的云纹,越发显得飘逸出尘。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一头乌黑的长发被严肃规整地束起,实乃谪仙临世,有天人之姿。

    听到昭春介绍自己,他微微侧头,目光轻轻落在褚苏身上,随即又转到姜策玉脸上。

    神君目光并不凌厉,却令褚苏莫名惶惶,似乎他已经看透一切,知晓了他所有想藏的,不想藏的。

    许是天机不可泄露,奉瑾到底没说什么,只露出一个温和却疏离的得体笑容,冲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褚苏笑着点头回礼。

    他现在十分确信,自己处于一方幻境之中,只不过没想到,这幻境竟然跟神君、九重天扯上了关系。

    看来世人真没猜错,这小镜湖怕真是一处仙人遗迹。

    想到仙人遗迹,褚苏又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昭春这个名字似乎也在那里听到过,回忆一番,惊觉这不是地之角那三兄妹里的老三吗!

    ……也算开了眼了。

    没想到昭春这号人竟然真的存在,而且看这架势,她能在镇守天之涯的魔兽幻境中出现,恐怕天之涯多半和地之角还有些牵扯。

    现在还不清楚幻兽、翊兽为何将他们拖入这方幻境,褚苏正欲四处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身侧的姜策玉忽然哼哼唧唧转醒了。

    他先是用手揉了揉脑袋,随即似是猛然清醒,一跃而起,道:“这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褚苏刚想开口,昭春抢先道:“你们不是说要找南山翊手札吗?”?!

    褚苏立刻意识到这是在发布任务了,追问:“什么?”

    “方才你们倒在客栈外,昏睡前告诉我和奉瑾,要在七日内找到南山翊手札。”

    褚苏扶了扶额头,做头疼状:“昭姑娘,我头痛欲裂,实在有些记不清这些事情了,能否劳烦你说得清楚些?南山翊是谁,南山翊手札又是什么?”

    姜策玉此时也是回过味儿了,立马跟着扶额头:“我的头也好痛,一点儿事都记不清了……”

    这两句话似乎触发了什么关键词,昭春眸色蓦然暗淡,紧接着,非常体贴且程序化地为他们解答了疑惑。

    “数万年前,六界混沌,天下四分,为了方便称呼,天君直接照南北东西四个方位分别唤这四分天下为‘荒野零落’。”

    “这四分天下皆是纷争不断,战争迭起,而东零由于为魔族栖息地,动荡程度为其之最。彼时神魔两届力量强大,时常在这片土地上斗的昏天黑地,头破血流。”

    “神魔两界相争,其余几界也不遑多让,那时候,整个东零,是如同炼狱般的存在。”

    “都说天下久分必合,合久必分,战争亦是如此,争斗时间长了,总会有人厌倦,这类呼声随着时间渐渐高涨,这时,便迫切地需要一个人站出来平息纷争。而南山翊,就是这个人。”

    “南山翊出身魔族,力量强悍,古史记载,他曾向东零各族发起挑战。他一人立于东海之上,诸天神魔竟不能伤他丝毫,自此他一战成名,成为东零唯一的魔君。”

    “南山魔君虽魔族出身,但为人正派,东零在他带领下,秩序渐明,一切向好。那时,他与他的坐骑,也就是魔兽幻翊,出现在哪里哪里便是一片欢呼。时人为了称颂他,甚至一改魔君称呼,唤他南山神君,唤其坐骑神兽幻翊。但南山翊不爱这称呼,于是时人便又改口,略去‘神’字,叫他南山君。”

    “本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忽有一日,东零生出异变,一场洪水淹没了一切,洪水中掺杂着诡谲之气,东零子民仅是碰到就免不去一死,南山君睹不忍睹,拼尽全力阻挡了这出洪灾。”

    “洪灾散去,东零子民欢欣鼓舞之时,南山翊的法力却如一口枯井,走向沉寂,再掀不起波澜。”

    “不过这并不影响东零子民对他近乎邪.教般的推崇,但即便如此,南山翊自己却无法接受法力枯竭的事实,脾气变得越发暴虐,到最后,竟指使幻翊屠杀东零子民。”

    “东零开始新一轮的暴乱后,南山翊便不知所踪。自那之后,想去寻仇的抑或想去报恩的,都再寻他不见。”

    说及此,昭春顿了顿,她双手托腮,眼中又恢复了神采,叹道:“关于南山翊我就知道这么多了,其实我现在也在找他呢,不过还没找到,线索说可以去南山庙碰碰运气,但是我的运气好像不太好,鬼影都没见着一个,你们有空了可以去看看,说不定你们就是气运之子呢。”

    第36章 幻翊 玩儿得真花

    听昭春的意思, 第一关考验便是在七日内找到南山翊手札,目前他们知道的信息不多,所剩时间并不充裕。褚苏姜策玉没有迟疑, 当即收拾行装, 出发前往南山庙。

    “怎么只有我们两个, 萧风呢?其他人呢?”

    姜策玉的问题褚苏同样思考过,不过没想出来个所以然,最初醒时, 昭春也奇怪为什么是两个人, 连幻境造物都好奇,估摸着也不是什么一股脑就能想出来的原因。

    而对于难以轻易思考出答案的问题, 他一般选择不思考。

    他道:“不清楚。”

    “好吧,”姜策玉与他并肩而行,“就咱们两个也挺好。”

    褚苏看了他一眼:“哪里好?”

    “萧风多烦人啊,不跟他一起我心里舒服。”

    *

    南山庙外。

    这是一片树林, 树木高大茂密, 层层叠叠将南山庙围得密不透风。刚从客栈出发时有微雨落下, 现下雨虽停歇, 但风声仍旧,树叶一直被吹得沙沙作响,树林更深处偶尔还传出几声妖兽嘶吼。

    南山庙亦是老旧破败, 墙皮脱落,牌匾摇摇欲坠, 吱吱呀呀随风轻荡, 景物声音相互映衬,显得气氛异常阴森恐怖。

    两人没在外逗留,迅速进了庙。

    跟外面的破败景象不同, 南山庙内里倒是被打扫得十分干净,正中央立着的两座石像更是光洁如新,一尘不染。

    两座石像乃一人一兽,人他们不熟,但这座兽像,赫然是镇守小镜湖的幻兽翊兽结合版。

    再联系昭春所讲传闻——南山翊与其坐骑幻翊——这正中的人像大概率便是南山翊。

    南山翊石像一头长发随意散落,眉目轻蹙,手持一杆长枪,英姿勃发。在他身旁的幻翊似乎也因主人盛名心潮澎湃,颈间鬃毛随风鼓动,分明是石像,眼中也好像可以看出朝气逢勃来。

    姜策玉绕着石像转了两圈,感叹道:“真乃鬼斧神工。”

    褚苏赞同点头。

    分明只是一方幻境,里头的事物竟能有如此细节,看来幻翊比他想的更有能耐。

    二人将南山庙各个角落搜了个遍也没搜出什么有用信息,姜策玉有些不耐,狠狠叹口气:“我看这里是找不出什么了,不如咱们先回去歇息,明日再来看看?”

    说完又狠狠叹口气,倚在了南山翊石像上。

    “不知为何在这里感觉格外累人,容我先歇一会儿……”

    话没说完,却见得褚苏神情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姜策玉动作顿了顿,立刻捏紧佩剑,“有哪里不对?”

    褚苏正盯着姜策玉身旁的幻翊石像。

    它的眼珠方才好像动了动。

    但现在又没动静了。

    是看错了吗……

    正在犹疑之际,只见幻翊的眼珠子在眼眶中快速转了几圈,随即落在眼角处。此刻,它正斜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靠在南山翊石像上的姜策玉!

    “姜策玉!”这幅景象与初入小镜湖所见的一模一样,褚苏骤然被惊出一身鸡皮疙瘩,他迅速结了个护身印罩在姜策玉身上,“快过来!”

    姜策玉对褚苏不疑有他,马上朝褚苏跑,可刚刚离开石像,周围忽然黑雾大作,把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进去。

    “啊!”他惊叫一声,一只手奋力从黑雾中挣扎出来,向着褚苏大喊道:“褚苏救我!”

    褚苏反应迅速,在看到雾起的那一刻,已经欺身上前。

    他拔出佩剑,直直向黑雾攻去!

    只听‘嘭’地一声,南山翊石像上传来一声闷响。

    褚苏手起剑落,劈开黑雾,拉住姜策玉的手,一把将他扯了回来。

    姜策玉踉跄了下,心有余悸,大口喘着气。褚苏则单手放在唇前掐诀,片刻后将手放下,在空中用力划了一道。

    顺着他的动作,地上蓦然多了一道刻痕。

    他们二人周围也随之多出一层浅红结界,黑雾攻势猛烈,却丝毫近不了身。

    褚苏扶着姜策玉,皱眉道:“还好吗?”

    “不太好,”姜策玉吐了口血水,“喘不上气。”

    “那你先走,”褚苏催动魔气,结界光芒更胜,“跟着结界离开。”

    “你不走?”

    “我这里找南山翊手札。”

    姜策玉应了一声,正欲离开,忽见黑雾散去,同时,一道声音如惊雷般炸在耳中。

    “打坏了主人石像,还想离开?!”

    循声望去,只见幻翊石像慢慢裂开,不多时,石块竟全部掉落,魔兽幻翊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与石像雕刻的不同,眼前的魔兽苍老许多,眼中也没了蓬勃朝气,作为小镜湖两只阉割版魔兽的完全体,眼前这只魔兽面貌更加凶恶丑陋,它四足被黑雾笼罩,只看一眼便让人心悸。

    它看了看南山翊石像被砸得凹陷的一角,须臾,将目光转向褚苏,缓缓开口:“就是你,把我主人石像打成这样的?”

    不愧是上万年前随着东零魔君南山翊四处征战的魔兽幻翊,即使是褚苏,也需要运转体内全部魔气才足以与其气息抗衡。

    而一旁的姜策玉已经昏迷过去。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道:“是我,但这并非我本意。”他看了眼姜策玉,用自身魔气护住他:“此番前来,是有求于南山神君,并非寻仇。”

    幻翊发出一声冷笑,头上的角忽然也被黑雾笼罩,霎时,一道雾气轰然射向褚苏!

    “我不关心你来做什么,你打坏了主人石像,必须死!”

    褚苏屏息,立刻开结界,他用结界护住姜策玉,将其置于不易波及的角落。将人安顿好之后,他飞速结印,周身玄色光芒大作,随着指尖动作,光芒凝结成一只羽箭,迎上雾气。

    幻翊口吐浊气,迎上褚苏。

    数个回合下来,竟是你来我往,难解难分。

    “没想到一个小小人族,竟能与我过招,”打斗间隙,幻翊回到南山翊石像旁,它盯着褚苏,问道,“看你所学,倒与我同源,你今辰几岁,修行多久了?”

    见幻翊暂时停了动作,褚苏也退回到姜策玉身旁。

    他道:“我今辰十八,修行……五年。”

    “哈哈哈哈哈哈哈!”幻翊猛地发出一阵大笑,“好、好啊!”许久,终于止了笑,他吁出口气,抬头望向南山翊石像:“十八岁,五年……我实在太久未见到尔等少年。”

    “我与主人相遇时,他也不过十八岁,”幻翊凝视了褚苏一会儿,将周身的黑气收了起来,似乎敛去了攻击之意,“你说有求于主人,求何?”

    褚苏立马道:“我是为了求南山神君一物。”他深吸口气,“求其手札。”

    闻言,幻翊竟然没问他为何求手札,只道:“手札乃主人贴身之物,若想要手札,得问过主人的意思。”

    褚苏追问:“那如何寻得南山神君?”

    南山庙外又有雨落下,伴着萧条风声,更显阴森。

    寂静片刻,幻翊终于再次开口:“你与我也算有缘,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它慢慢踱了几步,“可不管如何,你都弄坏了主人石像,不可能那么简单让你如愿。”

    它前足在地面轻点了一下,一个浅粉色的旋涡立刻横亘在地面之上。

    “只要你们能破我这镜花幻境,我可以让你们见主人一面。”

    褚苏:……

    境中镜是吧。

    玩儿得真花。

    不过别无选择,只是——

    “能否让我独自一人前往?”褚苏看着昏迷的姜策玉,道,“他的情况不太好,怕是无法破镜。”

    “这就不关我的事了。”

    幻翊一直不曾关注还没过招就晕了的废物,这会儿顺着褚苏目光浅浅看了眼,忽然有些惊讶地‘嘶’了一声,半晌,它才道:“这个人……倒是奇怪得很啊。”

    褚苏拧眉:“什么意思?”

    自从于这方幻境醒来,这里头的东西表现得都太奇怪了,昭春道他们两个奇怪,幻翊的指向性更明显,直接道姜策玉奇怪。

    虽然是幻境造物,但好歹都是神啊魔啊什么的,这些话,他不得不在意。

    幻翊走近姜策玉,盯着他看了许久,才发出一声饶有兴味的笑:“有意思。”不等褚苏追问,它又道,“这小子身上的事情我不便多说,你们快进去吧。”

    第37章 妖道 “尊上,求您疼我。”

    “尊上、尊上, 醒醒。”一阵娇媚婉转的声音落入耳中,褚苏皱眉,许久, 才清醒过来。

    视线渐渐明朗, 眼前的面容也逐渐清晰。

    好熟悉的脸……

    是谁, 是谁来着?

    褚苏努力回忆,半晌,终于记起来了。

    庚眉, 他的女人之一。

    “小眉?”不知为何, 一觉醒来,脑子变得十分混沌, 褚苏回忆着自己对她的称呼,不确定地叫了一声。

    褚苏欺男霸女的事儿没少干,他有很多女人,这些女人的名字难记, 于是他就把她们当作小猫小狗之类的宠物, 只记一个字, 再在这个字前面加个‘小’, 就算是对她们的称呼了。

    若是名字叫得好听,比如说‘小眉’,叫着还有几分可爱宠溺的意味儿, 但若是‘小黄’、‘小白’、‘小灰’之类,便有些不是意思了。

    不过褚苏这么叫, 也没人敢置以微词, 大家皆笑眯眯接受,似乎都很满意、很喜欢。

    小眉自然亦是如此,听着褚苏唤她, 立马喜笑颜开,她往褚苏跟前凑近了些,抱住了他胳膊。一片柔软有意无意贴上来,她娇嗔道:“尊上,你让我按时叫醒你,说今天要去看看姜策玉呢。”

    姜策玉。

    这三个字几乎是立刻在混沌的神经里炸开,脑袋一下子变得清晰无比。

    对,他今天要去看看姜策玉。

    姜策玉前几天又惹他生气,所以他把人关水牢了。

    褚苏知道姜策玉脾气倔,可没想到在水牢那种凡人进去挺不过三天的地方,他也能一声不吭待这么久。

    若没有魔气护体,他怕是已经断气了。

    “尊上,要小眉陪你去吗?”小眉替褚苏理了理衣襟,道,“那个姜策玉简直放肆,对您也太不敬了些,上次还……”话未说完,忽见褚苏脸色阴沉了些,她心下一惊,心知自己说错话,连忙从床上下来,连滚带爬跪在了他面前,“尊上恕罪!是小眉、小眉口不择言。”

    越说越觉心悸,她肩膀微微颤动起来,语气不自觉染了惊惧:“求尊上饶了小眉这一回、小眉再也不乱说话了,求求尊上,饶了我这一回吧!”

    褚苏睥睨着她,勾起一个笑,他弯腰,微微凑近小眉,问:“你何错之有?”说罢,他伸手,用拇指指腹擦了擦小眉的脸,“别哭啊,妆都哭花了。”

    小眉肩膀耸动得更为明显,眼泪分明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连续不断落下,却一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来,她强忍着喉咙中令人不适的哽咽感,道:“小眉、小眉不敢擅自评价姜策……姜公子。”

    褚苏的女人甚多,但褚苏又不经常叫她们陪着,她们闲着无趣,便常常会聚在一起讨论八卦。而在这些八卦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就是褚苏和姜策玉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破事儿。

    几乎所有人都默认,褚苏喜怒无常,尤其是在牵扯到有关姜策玉的事情上。

    对姜策玉不好的时候,吊起来绑起来关起来都是常事,所有人都可以去踩他一脚,但对姜策玉好的时候,又容不得旁人说他半点儿不好,只要稍微不称他心意,就是掉脑袋的事。

    所以她们都默认不在褚苏面前提自己对姜策玉的主观感受,谁知道她们说起他的时候,褚苏是想对姜策玉好还是不好呢!

    众人曾分析过造成这种现象的缘由,有人说褚苏本质就是个精神分裂的变态,也有人说是姜策玉本来也是难得一见的天之骄子,可能有点对付大魔头的法门,说不定是用了什么法宝迷惑了褚苏心智……大家猜测了许多缘由,但流传最多、最像那么回事的还是——

    褚苏对姜策玉爱得深沉,但姜策玉不喜欢他,不仅不喜欢他,还处处忤逆他,褚苏爱而不得,便渐生恨意,因心中爱恨交织,故而对他时好时坏。

    这些猜测到底哪个对小眉不清楚,但她却无比清晰自己现在做了蠢事,她越想越怕,颤着手爬到褚苏脚边,抓住他的衣角,哀求道:“求求尊上饶了我吧……”

    许久,她才听见褚苏轻轻笑了一声,随即他伸手,将她额前的发丝挽到了耳后。

    他用很温柔的语气轻声说:“我怎么舍得罚你。”

    小眉欣喜过望,正欲磕头感谢,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

    “就去水牢待三日吧。”

    ……

    水牢,三日?

    那种地方,她无论如何也待不过三日!

    小眉眼中瞬间被惊恐填满,她再也忍不住,大哭出声:“尊上不要、尊上不要,求您……”

    她抓褚苏衣角更加用力,痛哭道:“尊上,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再也不乱说话了!求您放过我,”说着抬眸望他,一双美目水光盈盈,我见犹怜,“尊上您昨晚还说喜欢我,您不能、不能这么对我……”

    “……”褚苏面无表情平视前方,“是吗。”他淡声道,“忘了。”

    “不要、不要,尊上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不要、不要……”

    小眉情绪越来越激动,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一句话凑不出个完整字词,褚苏自己疯癫,便见不得别人在他面前疯癫,他有些嫌恶地将衣角抽出,唤人道:“来人,把她拖入水牢。”

    眼看无力回天,小眉忽然开始发疯似的边哭边笑,她指着褚苏,歇斯底里尖声道:“褚苏,你这个妖道、魔头,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类似的话褚苏听过太多,他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道:“三日后去看看她,若还活着,便放出来,若死了,就找块地埋了。”

    *

    如褚苏所想,姜策玉虽然没死,看上去却也差不多丢了半条命。

    他瘦若枯骨,衣衫上满是血迹,趴在地面一动不动,远远看去,如同一条爬虫。

    褚苏越过水牢机关,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睨他:“还没受够?”

    往日褚苏这么问,往往是得不到回应或是挨两句骂的,可这次,出乎意料,姜策玉竟然服软了。

    他伸出枯瘦嶙峋的手,轻轻抓住了褚苏衣角。

    像小眉一样。

    自从有了权力,褚苏就开始装模作样的有洁癖起来,像方才小眉,几滴眼泪落在了衣服上,他心底便嫌恶万分,可此刻,姜策玉衣服上手上的血迹全都蹭在了自己衣服上,他却不觉厌恶。

    但也说不上喜欢,他思虑良久,最终,将这种复杂的感情归结为惊讶、奇特。

    没错,惊讶、奇特。

    姜策玉怎么会这样,如何会这样?

    褚苏歪了歪头,蹲下.身子,用手指勾起了他下巴。

    他没说话,就这么静静看着他,等对方先说话。

    姜策玉跟他对视,片刻后,眼眶中竟有水光。

    他咬了咬牙,眼尾泛红。

    许久,才听到他低声道:“尊上,求您疼我。”

    第38章 因由 因为你想让我快点好

    方才的惊讶在此刻消弭, 褚苏笑了笑,接他的话:“你想让我怎么疼你?”

    现在的姜策玉于褚苏而言过于陌生,他心中已有蹊跷, 这位若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那便只能是心中又暗暗盘算着什么坏主意。

    “带我走, ”姜策玉道,“带我回家。”

    “家?你的家早没了。”

    姜策玉抬眸,吸了吸鼻子, 道:“回我们的家。”

    褚苏挑了挑眉。

    他虽未曾找过临州姜氏麻烦, 但这一门在动荡时局中早已不复当年荣光,姜氏家主、长公子几年前便离世, 如今的姜氏本家,只剩姜二小姐一根独苗。

    虽然姜策玉不说,但他对姜家那点思念的心思褚苏再明白不过。

    他会在许多夜晚向着临州所在的地方发呆,会在信纸上写‘露从今夜白, 月是故乡明’、‘君埋泉下泥销骨, 我寄人间雪满头’, 会在褚苏取笑姜氏时发狠反抗。

    他这么放不下姜家, 这么讨厌自己,现在竟说‘回我们的家’。

    回他们的家。

    真是笑话。

    他和他,怎么可能和这个字扯上关系。

    褚苏垂目, 冷笑:“姜策玉,别在我跟前卖弄聪明。”

    “没有, 我只是想通了, ”姜策玉摇头,抓着他衣角的手用力了些,“在这里待了这么久, 我终于看透了,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他说:“我要在这乱世中活下去。”

    褚苏又盯着他看了两眼,一把抓着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光说不做,可证明不了什么。”

    姜策玉在水牢饿得太狠,做起来并不舒服,但他格外配合,所以褚苏心理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

    征服一个自己嫉妒艳羡了太多年的人,令褚苏升起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变态的餍足感。

    即使姜策玉真另有图谋又如何呢,他有魔气护体,他不管怎样都伤不了他。

    既然如此,陪他玩玩儿未尝不可。

    反正自己也爽到了。

    褚苏老巢本是一座不知名小山头,但由于他盘踞在此,小山头多了个名字,叫摧云山。

    摧云山常有人打理,褚苏向来不怎么管,今日闲来散步,才发现外头竟放了一个日晷。现在修真界并不流行用日晷计时,放在这里就是追求个好看,褚苏心中奇怪摧云山里头竟还有如此富有闲情雅致的人,便凑上前看了看。

    一看,发现这日晷真就是放着好看的,且不说雕刻如何,连刻度都不对。

    与寻常日晷不同,这个日晷只有七个刻度,指针走过的刻度呈红色,剩下的则呈白色,现下指针正指向第二个和第三个刻度之间。

    褚苏没当回事儿,看了两眼便去了姜策玉住的地方。

    不得不说,姜策玉听话起来褚苏还是挺喜欢的。

    他这幅模样,很好地满足了褚苏的征服欲,这种感觉让他很沉迷,甚至说得上有些欲罢不能。

    褚苏今晚兴致高,便让姜策玉来,往日不用魔功催动他的欲念,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然而今晚,姜策玉在无比清晰的状态下令他几近失控。

    是狂风拂波,湖面被强迫着泛起阵阵水浪,颤动不止。

    到最后,姜策玉胸膛压住他的后背,俯身在他耳边喘气,问:“很爽?”

    褚苏喘了两口气,道:“很爽。”

    姜策玉继续在他耳边吹气:“想被我这样很久了吧。”

    褚苏笑了笑,把姜策玉从自己身上推下来,然后单手托腮,盯着他饶有兴致问道:“不仅乐意做这种事情了,浪荡话也是信口拈来,姜策玉,你是被夺舍了?”

    姜策玉也笑:“我说了,我只是想活下去。”

    “想活下去也不必做这么极致,你身上有我的魔气,死不了。”

    “我想活得舒服点,”姜策玉看进褚苏眼底,“你高兴了才可以,不是吗?”

    褚苏翻身,仰躺在床上,脑袋侧向姜策玉:“你通透得让我有些害怕,真没被夺舍?”

    “夺没夺尊上应该比我清楚。”姜策玉说。

    确实,褚苏在姜策玉体内种了一丝魔气,他身上有丁点儿风吹草动他都能知道。

    褚苏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又仔细看了姜策玉两眼,道:“你得多吃点,都瘦成什么样了。”

    “这两天有在好好吃饭,已经长回来些了,”姜策玉牵起褚苏的手,放在了自己面颊上,“你看。”

    褚苏手掌顺着姜策玉的动作在他脸上摸了几下,的确不像刚从水牢中放出来那般枯燥,细腻顺滑许多。

    算起来,姜策玉从水牢出来不过两日,这么快就恢复到如此状态,不知道该说他天赋异禀还是心态养人。

    褚苏又摸了两把:“你恢复得很快啊。”

    姜策玉稍微把侧脸往褚苏手心里蹭,语气无不亲昵:“因为你想让我快点好,所以我恢复得这么快。”

    褚苏掐他的脸:“自作多情,油嘴滑舌。”

    姜策玉捉住褚苏抚摸自己侧脸的手,用力往他这边儿压了两下。

    他掀起眼皮,浅淡瞳眸中映出褚苏的面庞。

    那是一张妖艳、令人生寒的脸,可他看他的目光却是痴迷的,就好像在看这世上最漂亮的人。

    掌心和侧脸的温度同时传来,让褚苏手上也生出了些燥意来。

    他指尖在他脸上轻划,语气无意识放轻了些:“这么粘人。”

    “嗯……”姜策玉含糊地应了声,过了会儿才继续道,“过两天陪我去个地方吧。”似乎觉得不妥,末了又补道:“尊上。”

    “去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了。”

    褚苏睫毛微颤,道了声好。

    看来这小子忍了这么久,终于还是要有所行动了。

    不过心中虽这么想,面上却不显,他把手从姜策玉脸上移动到耳朵上,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捏着。

    直到捏得他耳朵尖染上绯色才罢手。

    既然都决定陪他玩玩儿了,那便奉陪到底。

    *

    出发那日,日晷刻度指向第四格。

    褚苏回忆了下上次见到日晷的情景,恍然大悟——难怪刻度是七,原来是个以‘周’为维度的计时器。不过这东西设计得太不吉利,已经走过的刻度竟然是黑红色,和他的魔气都快一个色了。

    但转念一想,放在摧云山上……

    倒也可能是设计如此、刻意为之。

    呵呵。

    姜策玉姗姗来迟,他闯进视线中时,再次让褚苏吃了一惊。

    分明才一日不见,他又长回来不少。

    少年站于风中,身形颀长,身材已经不似枯骨一般,如今更似一杆修竹,肩宽窄腰,比例恰到好处,每一处线条都流畅而自然。

    似乎回到了记忆中姜小霸王的模样。

    这么想着,心中却莫名一酸,褚苏喉头滚动几下,把心底的怪异情绪压下。

    看到褚苏,姜策玉加快步伐,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到他跟前,道:“怎么来得这么早?”

    “闲来无事,先过来转转,”离得近了,褚苏将姜策玉看得更清楚。他的面颊不再凹陷,瘦削得恰到好处,脸上也富有血色,显得十分有生气。褚苏仔细打量两眼,忍不住重复了之前的话:“你恢复得很快啊。”

    姜策玉望向他,眉目带着些笑意,也将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因为你想让我快点好,所以我恢复得这么快。”

    第39章 虚妄 皆是妄想。

    与褚苏想象的不同, 姜策玉没将他带到什么尸山血海之地,相反,他带他去到了一片五彩斑斓的花海之中。

    姜策玉问:“漂亮吗?”

    “漂亮, ”褚苏望向不远处的紫藤, 有些诧异, “怎么找到这种地方的?”

    当今世道妖物横行,几乎千里赤地,能在鸟不拉屎的地界找到这么块鸟语花香的地方, 实属不易。

    “梦到的, ”姜策玉弯腰,摘了一朵芍药, 别在褚苏发上,他看了会儿,笑道,“美人配芍药, 合适。”

    褚苏常被人骂丑、骂妖, 哪里听过用美人形容自己的, 登时老脸一红。但总归是夸赞, 他到底忍住了没把花取下来,只装模作样掩唇咳了两声,道:“你讲话越来越不正经了。”

    “不喜欢吗?”姜策玉眨了眨眼。

    “少来, ”褚苏道,“先告诉我, 怎么找到这里的?”

    姜策玉道:“我梦到萧风了。”

    “……萧风?”

    “嗯, 他让我带你过来。”

    自从褚苏错手将萧风杀死之后,他极少再听到这个名字,一般人是不敢在他面前提, 姜策玉则是不愿意提。

    他不了解姜策玉与萧风的过往,只知道他们两个交恶颇深。具体深到什么程度他不清楚,但以过往经验来看,姜策玉绝无可能受萧风之托,乖乖将他带到这里。

    清风吹过,花瓣攒动。

    褚苏看着姜策玉,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违和感。

    之前他虽觉得姜策玉奇怪,但他认为他是心里憋着股坏劲儿,是在演、在装,可当下,褚苏却无法继续这样认为了。

    就算姜策玉要算计他,以他的脾性,也不会拿萧风出来说事。

    褚苏运转在姜策玉体内的魔气,想窥探下他是否被什么邪物入体,可探查下来,发现姜策玉好的不能再好。

    他吸了口气,有些神色复杂地看他,问道:“萧风为什么要带你过来?”

    姜策玉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说罢,他把双手聚拢到唇边,大声喊道:“萧风,你想见的人我带到了,快出来吧。”吼完一嗓子,他转向褚苏,放低了声音:“我猜,你也很想见他吧。”

    身侧的风忽地大了些。

    紫藤花随风摇摆,摇摇欲坠。

    虽然眼下的氛围让褚苏感到很怪异,虽然褚苏不相信被魔气击中致死的人还可以存活在这世间……很多个虽然在心间萦绕,很多个问题无法确认。

    可他还是无法控制,在这个当下,心跳如鼓。

    ‘我猜,你也很想见他吧。’

    没错,他想见他,一直都想再见到他。

    想见到他,当面跟他好好地说声对不起。

    褚苏呼吸渐重,良久后,一抹身影果然出现在了视线里。

    那是个少年身形,他身着一身月白色校服,乌黑的长发被规整挽起,用一根皎白发带紧紧束紧。

    是萧风无疑。

    是萧风。

    竟然是活的萧风。

    褚苏愣怔,等到萧风走到他跟前,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才回过神。看着褚苏模样,萧风笑道:“褚苏,最近过得好吗?”

    褚苏嘴唇微微张合,想说些什么,可一启唇,却发现喉咙里像灌了铅块儿似的,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萧风拍了拍褚苏肩膀:“怎么了,你好像很惊讶?”

    ……

    怎么可能不惊讶。

    褚苏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把喉中的铅块儿咽下,他努力让自己出声,许久,努力终于见效,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他一字一顿慢声道:“萧风,你为什么……为什么还活着?”

    “我一直都活着。”

    “可是在诛魔一战中,你分明……”

    “分明为无律挡下了你的杀招,对吗?”

    褚苏僵硬地点了点头。

    “我命大,救治得及时,”萧风道,“你看,现在我已经完全恢复了。”他冲褚苏露出一个无比温暖阳光的笑容:“褚苏,我一直都想见见你。”

    他说:“我很想告诉你,我不怪你。”

    烈日当头,光晕一圈一圈打在褚苏眼中,令他感到头晕目眩。

    萧风怎么会这么说。

    ……他怎么可能不怪他。

    萧风一直坚持正义大道,立誓天下大同,拯救身陷困苦的芸芸众生,可他与他的愿景背道而驰,他辜负了他的良善,他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甚至连洛无律也惨死他手。

    萧风怎么可能说这样的话?

    褚苏心知肚明,绝无可能。

    违和感越来越重,褚苏的头忽然开始一阵阵刺痛起来。

    姜策玉连忙扶他,担忧道:“怎么了,还好吗?”

    姜策玉身影破碎,分裂成好几道,褚苏眯了眯眼,嘲讽地笑了一声。

    “姜策玉,这就是你的手段?”

    “什么手段?”姜策玉像是没反应过来褚苏什么意思,眼中焦急之意越发明显,不似作假,“你看起来不太好,要先回去吗?”

    姜策玉这幅模样令褚苏越发头痛……怎么回事,姜策玉也好不正常。

    他如何可能真的关心自己。

    姜策玉扶住他胳膊的手越发用力,还伴随着关切之词。褚苏这会儿不仅头痛,连呼吸都隐隐变得困难,最糟糕的是,即使运转魔气也无法缓解,他暗道自己失算,正要晕厥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呼喊——

    “褚苏!你什么情况啊!竟被这虚妄幻境迷惑了双目吗?!”

    他瞬间被惊了一惊,侧目望向声源,却连个鬼影都看不到。

    可正是这瞬间的回神,令他脑子霎时清明。

    他的记忆似乎出现了极大的错乱。

    烈日光晕渐渐消弭,褚苏直起身子,眼中不知何时已经布满血丝,他反手抓住姜策玉手腕,喘着气问:“姜策玉,你多少岁了?”

    姜策玉有些惊讶,但还是如实回答:“三十五。”

    褚苏慢慢收了手上的力道,旋即苦笑一声。

    “……到底是我执念太深。”

    修士寿命比一般人长很多,三十五岁,于修士而言,并不算大,可谓大好年华。

    可是这一年,姜策玉早死了。

    诛魔一战,摧云山受众仙家围攻,褚苏受了不小的伤,他在姜策玉体内种下的护体魔气短暂失效,也正是抓住这个时机,姜策玉自戕。

    他死在了萧风死后的第二天。

    忆起这一点,褚苏思维瞬间无比明澈。

    他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了。

    自已正身处幻翊梦魇之中。

    梦魇会营造入梦人最期望的场景,再在这种场景下慢慢将入梦人扼杀。

    所以萧风还活着,萧风说不怪他。

    所以姜策玉还活着,还变得这么听话。

    皆是虚妄。

    皆是妄想。

    褚苏彻底松开姜策玉胳膊。

    他望向方才的声源处,运转体内气息,往那处发出全力一击!

    清脆的碎裂声霎时入耳,梦魇外的姜策玉缓缓映入眼中。

    梦魇破了。

    但幻境依旧存在。

    摧云山日晷亦在此刻,迈过最细微的一步,缓缓指向第五格。

    第40章 错生 而是,因为你。

    幻梦外的姜策玉模样越来越清晰, 眼前的姜策玉和萧风却越来越模糊,不仅面貌发生变化,连身形也在逐渐改变。

    到最后, 姜策玉竟变成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模样, 萧风则是幻化成一个成年女子。

    成年女子眼神从姜策玉身上扫过, 怒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坏我好事?”

    姜策玉跑到褚苏身边,冲女子冷笑:“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浮休, ”小女孩儿皱了皱眉,“莫要与他废话。”

    浮休哼了一声:“也对, 我与你说那么多做什么,反正你们很快便要去见阎王了!”

    说完,她抬手打了个响指,随着指尖错开, 幻境中瞬间燃起数个火球, 直直朝褚苏姜策玉攻去。

    幻梦被破, 体内魔气终于能运转自如。见状, 褚苏掌心倏然凝起黑红光芒,接着往前一甩,轻松挡住攻击。

    姜策玉则是退到了褚苏身后。

    “……”褚苏瞟了眼姜策玉, 道,“怎么不在外面等我?”

    “担心你, 所以进来了, ”姜策玉并不与他对视,眼神飘忽道,“刚刚若不是我, 你可就折里头了。”

    褚苏收回目光,方才的违和感又隐约升起,但眼下情况更加紧急,他到底没说什么,专注应对浮休幻术。

    所幸,在强横魔功下,这些火球于他不过蚍蜉撼树,几个回合下来,他已经将攻击尽数化解。

    “没想到你还有两下子,”浮休往后退了几步,对一直沉默的小女孩儿道,“镜无,你还愣着做什么?快用那招速战速决啊!”

    镜无“嗯”了声,随即垂目,将双手合拢到一起。随着嘴唇微微张合,她手中突然显现出一个魔方,她用食指拨动了下魔方,它便开始迅速转动起来。

    直到魔方六面同色,她才道:

    “神君助我,天火阵启!”

    ‘天火阵启’?

    天火?!

    是天火,是小镜湖泉眼给出的提示!

    总算把提示词打出来了!

    褚苏吁了口气,心中轻松些许,又警惕些许。

    果然,不消片刻,四周空气蓦然变得灼热无比,连天穹都微微震颤起来。

    他抬头望去,瞳孔骤缩。

    目之所见,是数不尽的火球,它们盘旋在空中,变得愈来愈巨大,火焰也愈来愈浓烈,火苗舔舐空气,将整个空间都烧得扭曲。

    “哈哈哈哈哈哈,小道士,别得意太早,你能挡住我的攻击,还能挡住天火攻势?”

    浮休话音落下,天空中的火球忽然开始剧烈旋转,紧接着直直往下俯冲下来。

    火球周遭温度过高,只是落下来竟像破开了空气,气流好似火球尾巴,一直延伸到天穹。

    褚苏能感受到内里魔气,深厚过甚,他之前从未遇过。

    可倒不似浮休所说,褚苏大概估算了下,如果他使出全力抵抗,应该差不多能与此术抗衡,可若是如此,姜策玉肯定能察觉出来他所修并非正道。

    不过,现在也管不得这些了。

    “这术法名曰‘天火’,专为镜花幻境所用,乃是南山神君遗留而来,集其大成,”浮休道出火球来历,咯咯笑道,“古往今来破此术者寥寥无几,你们不过是凡人,如何可能破得?还是乖乖等死,别再做无用功。”

    褚苏没回话,他运转体内法力,凝成一个颜色瞧上去极其邪佞的结界,紧接着,就欲迎上天火。

    可脚还没踏出一步,衣袖就被姜策玉扯住了。

    “你要做什么?别留下我一个人。”

    火球逐渐逼近,周遭温度越来越高,姜策玉褚苏皆是汗如雨下,见褚苏迟迟不应,姜策玉一下子走到他身前,紧紧抱住他。

    姜策玉比褚苏身量高些,为了方便搂紧他,他手臂越过褚苏脖子,手掌紧贴他后背,下巴也用力抵在他肩上。

    仙山校服质量极好,由上好的丝绸制成,薄若蝉翼细若游丝,此刻他们这样严丝合缝地紧贴在一起,褚苏甚至觉得自己能感受到姜策玉的皮肤纹理。

    可他现在一丝反应都给不出来,短暂沉默片刻,才重新开口,他声音很低,因为脱水显得有些嘶哑,但还是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他问:“你到底是谁?”

    姜策玉的身躯震颤了下,道:“我、我是姜策玉啊。”

    褚苏把他推开:“现在没空和你扯这些,”他踏步出去,手中光芒流转,“等过了这关,你最好老实把姜策玉的壳子还回去。”

    姜策玉抓褚苏抓了个空,他焦急地冲褚苏喊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不是最在意我吗?为什么要丢下我!”

    此言一出,褚苏更加确认,现在眼前的姜策玉肉身虽是本体,但内里却不是本人。

    不管是在南山庙还是现在,姜策玉都不可能躲在他身后,蛊雕一战中不顾死活跟上他的小霸王,怎么会甘愿寻求他人庇护。

    难怪最初昭春奇怪为何是两个人,后来幻翊又说姜策玉奇怪。

    一切都可以解释的通了。

    因为有人占了姜策玉的身体,所有的怪异都是刻意为之。

    褚苏给姜策玉套了层结界,道:“好好躲在结界里,若这具身体有什么损伤,我饶不了你。”

    说罢,他脚尖一点,迎上天火。

    褚苏估算的大差不差,他拼尽全力将将能抵挡住天火攻势,眼看天空火球渐渐消失,他轻轻松了口气,正欲收回魔气,小女孩儿的声音却在此刻破开空气传入耳中。

    “神君临世,天火阵开!”

    心中警铃大作,褚苏猛然抬头。

    只见焦灼的火光中缓缓浮现出一个硕大无比的人影,人影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等最后完全定型,褚苏终于窥见真容。

    火中人影手举一杆长枪,模样与南山庙石像中的南山翊石像一模一样。

    赫然是南山翊!

    人影在褚苏眼中迅速放大,他举起长枪,手上经络清晰可见。

    这一击中蕴藏的魔气是方才的两倍之多!

    不愧是真正的魔族帝王,不愧是诸天神魔伤不得分毫的南山魔君。

    仅仅一个遗留术法,竟能带来如此威压。

    褚苏魔气在方才战斗中损耗不少,他深知这一击绝无可能接下。

    可是……他重来一世,分明还没好好活几天,分明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没做,甚至都没来得及将体内魔气清除殆尽,难道就要殒命于此吗?

    竟要殒命于此吗?

    ……

    心中到底不甘,他静默须臾,手掌中的魔气再次汹涌起来。

    即使不可为,也得试试!

    他要接下这一击!

    地面,姜策玉瑟缩在结界之内,透过结界看到空中幻影,瞳孔中满是惨不忍睹的痛苦惊惧之色。他用双手捂住脑袋,颤抖着声音道:“哥哥……哥哥,原谅我,原谅我吧……不要、不要杀我,求你放我走、求你……”

    他一边说,眼泪一边不受控制流下,最后,竟然像是惊吓过度,晕死过去。

    南山翊长枪越发逼近,褚苏手中光芒幻化成一柄长剑,径直迎上南山翊。

    他凌空而起时,身侧的魔气几近深红,颜色妖冶鲜妍过甚,甚至比漫天燃起的火光色泽更胜一筹。

    天穹中,随着长枪一道而来的火球不可避免与深红相遇,只不过稍微接触到一角,就被碾成齑粉。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片刻,剑锋与枪刃终于碰撞在一起。一瞬间,两道魔气缠绕,形成一道光晕向外扩散,整个幻境似乎是承受了不能承受之重,开始放肆摇晃。

    待平复后不久,余震触到幻境边缘,又传来一阵闷闷的回声。

    四周硝烟弥漫,可还是可以清楚看到,南山翊的长枪被褚苏劈开了。

    长枪不再,南山翊幻象也随之消散。

    浮休镜无远远站在高处的护身结界中俯瞰战局,瞧见这一幕,浮休有些惊讶:“神君长枪竟被硬生生劈开了,难道我们败了吗?”

    “不急,”镜无紧盯战场,良久,待到硝烟散去,她才道,“我们没败。”

    镜无控制魔方,将天火之术收回,操控结界下行了些。

    浮休这才看清,空中有道人影正在直直下坠。

    人影身上遍布淋漓恐怖的血迹,方才还不可一世、徒手迎战的少年此刻就像浩大世界中的一叶浮萍,似乎一阵微弱的风就能把他吹跑。

    “虽说天火之术一年只能用一次,但他和底下结界里的那个废物都无法再有动作了,”镜无道,“而我们两个还完好无损。”

    “是啊!”浮休一拍脑袋,悟了,“咱们去把他们做掉不就行了!”

    随着褚苏失去知觉,他罩在姜策玉身上的结界也随之消失,失去结界庇护,姜策玉肉身完全暴露在战场残迹之中。

    天火残渣虽然细小,但也蕴着致命魔气,眼看碎渣就要砸到姜策玉身上,他体内突然涌出一股无比淳厚的气息!

    气息迅速包裹住姜策玉,形成一个新的结界挡住天火碎渣,与此同时,还分化出一个小的支流,卷住了要坠落到地面的褚苏,将他一齐扯入结界之中。

    “……”浮休愣了会儿,不可置信地道,“镜无,这什么情况?你不是说他不能有任何动作了吗?这股气息是怎么回事?!!”

    镜无眼中也流露出惊讶之色:“……我也不清楚。”

    她将指尖放在额头中感应片刻,眼中惊讶神色更为明显,许久,才叹口了气,道:“送他们出去吧,这幻境,被破了。”

    “为什么?!即使有结界,咱们就这么耗着他们不行吗?!”

    “不行,结界气息诡谲,放之任之,会伤到幻境本源。”

    镜无凝视结界,拧起了眉。

    分明是修行正道心法之人,体内怎么会有如此强悍可怕的魔气。

    *

    再次转醒,已是黄昏。

    还未完全清醒,幻翊的声音先钻入耳中:“没想到这小子比我看到的更加有趣。”

    褚苏揉揉脑袋,费力坐起,看了看幻翊口中的‘这小子’。

    这小子还昏迷着,脸色嘴唇皆是苍白无比,怕是昏迷前被吓得不轻。

    褚苏摸了摸姜策玉脉搏,确认他还没断气才转向幻翊。他身体状况不佳,不想再生事端,客气道:“先前您说过,破了镜花幻境,便让我们见南山神君一面,现在是否可以兑现诺言了?”

    “当然可以,我自不是言而无言之人,”幻翊笑道,“不过我得好心提醒你一句,你的时间不多了,若想得到手札,得尽快说服主人。”

    听完这番话,褚苏很突然地联想到幻梦中的日晷。

    他骤然意识到,那哪里是什么日晷,分明是用来记录第一关任务进行到第几天的定时器!

    他离开摧云山时,日晷指针已经接近第五格,迎战天火后又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对时间流逝完全没有感知,现在什么时辰、距离任务结束还有多久他全然不知。

    褚苏不清楚任务失败会有什么后果,但天火带给他的威慑力与死亡威胁无比真切,就像是他在幻梦中死去在真实中也会死去一般,这般看来,任务失败的结果绝不会美好。

    “留给我的时间还有多少?”褚苏问。

    幻翊:“一个时辰。”

    “啊?”褚苏难得感到焦急,“那烦请让我尽快见到南山神君。”

    “如你所愿。”

    说罢,幻翊走到南山翊石像前低吼了几声,接着回到自己的石像位置。刚站定,它身边忽然聚拢起一层一层的碎石,很快,碎石将它全部包裹,又重新成为石像模样。

    与此同时,南山翊石像上的碎石一块块脱落,他的面庞随着石块掉落慢慢清晰,和幻梦中的天火幻影逐渐重合。

    姜策玉亦在此刻悠悠转醒,刚刚坐起身来些,看到眼前这一幕,又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南山翊似有所感,睁开眼,视线首先便落在了姜策玉身上。

    他说不上是什么神色,但是配着眼角那颗醒目的泪痣,褚苏怎么看,都觉得他是有些哀伤的。

    虽然留给褚苏的时间不多,但眼下姜策玉的情况,却让他更无法安心。

    “南山君,”褚苏扶起姜策玉,让他靠在自己肩上,“我看他对你反应颇大,请问你是否知道这其中是什么蹊跷?”

    南山翊声音淡淡地:“此人被我胞弟南山离占了身子。”

    “胞弟?”

    “不错。”

    “可是他为何要占姜策玉身子?”

    南山翊叹了口气:“阿离当年作恶太多,被九重天的奉瑾神君困在了镜花幻境中,为了从这幻境中出去,他必须占据入境人的身子,随着入境人出去。”

    他目光移向褚苏,又道:“他选择此人的身子,应该不是因为他本身,而是,因为你。”

    褚苏:“……因为我?”

    “阿离自身没有法力,只能附身于凡人之躯,然而镜花幻境因存天火之术,几乎没有凡人能破,可他若想要出去别无他法。因此,他必须找一个他认为足够强,强到可以突破天火的人作为依靠。”

    南山翊从台阶上迈步下来:“在入境之人中,阿离判断你最强,而他通过幻境窥探你的记忆,认为此人于你而言十分重要,所以他占了此人的身子。”

    褚苏忽然想到了进入小镜湖时,与两只魔兽诡异的对视,难道从那时起,南山离就选中了他吗。

    他默了一默,又问:“为何偏偏是此次?”

    为什么之前南山离没有借助入境人逃出去,为什么偏偏是此次采春,为什么偏偏是他。

    南山翊道:“他没有时间了。”

    原来,当年奉瑾神君将南山离封入镜花幻境后,又将幻翊魔兽一分为二,将其禁制在天之角看守小镜湖。幻翊误将南山离认作南山翊,虽对其言听计从,却因为身体分成两半,无法自如收放幻境将南山离放出。而小镜湖作为奉瑾神君的居所之一,蕴着无上神力,南山离魂魄不堪摧残,渐渐在这股神息下消散。

    为了离开,南山离做出过很多努力,跟蕴灵仙山签订契约就是其中之一。可蕴灵仙山是个中听不中用的,这么多年,竟然连个稳固魂魄的方法都没找到。

    他等不下去,便只能寄希望于入境人,用最极端的方式博一把。

    而照着对奉瑾禁锢之术的累日研究,南山离确认,只要入境人破开具有完整身躯幻翊的镜花幻境,他就可以跟着破镜人一起离开。

    所以才会出现镜中镜的情况。

    他必须在最初的幻境中塑造一个完整的幻翊。

    褚苏:“照你的意思,我们破开方才幻翊的镜花幻境实际上便算破开幻境了?”

    南山翊:“不错。”

    “那为何第一关任务是要我们拿到你的手札?”

    “这并不重要,”南山翊道,“扯到我身上,不过是因为与我有关,幻翊现身造术的可能性才更大。”他唇角勾起个笑,语气听不出情绪:“阿离巴不得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说起来,姜策玉一直对南山翊表现得无比惧怕,现在听南山翊的话也是颇有深意,看来这其中还有秘辛。

    不过褚苏没有功夫再去追根究底,也无暇去想南山翊所言是真是假,他道:“无论我们是否已经破镜,若是南山君有手札,能否给我?”

    “你倒是谨慎,”南山忆盯着他看了会儿,半晌,指尖在空中一点,一本小册子凌空而现,“无妨,你要拿就拿去吧。”

    “多谢南山君。”

    时间悄然流逝,幻境渐渐变得透明。

    南山翊抬头,环顾四周,道:“你们走吧。”

    褚苏感到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他明白自己马上要被拖出幻境,顶着巨大的不适感,他大声问道:“南山君,请问你知道姜策玉的魂魄现在何处吗?”

    “不知,”南山翊声音越来越缥缈虚幻,“我本来也只是残留在镜花幻境中的一抹幻象而已。”

    言辞间,拉扯感愈发剧烈,在某个忍不能忍的临界点,一片白光乍现在眼前,褚苏便再看不到任何。

    幻境中的南山翊遥遥看着靠在褚苏肩上的姜策玉面庞,眼尾悄然染上片红。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阿离,只愿你这次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