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便都这样罢了

    万起一路循着荒草沙石,往孤山野冢方向去,路上又不免想起那年穆轻衣生辰时。

    师兄想了许久要送穆轻衣什么贺礼,待到收到时穆轻衣却说不喜欢,一定要师兄换个别的。

    其实那件装饰法器珠玉镶嵌,已经是世上一等一的好,他和其他人都不明白,明明师兄花费了那样多的功夫为她去寻,她怎么能这样罔顾师兄的心意。

    那一次恰逢师兄受伤闭关,洞府日日有人探望,唯独穆轻衣闭门不出,他们吵起架来,误触法阵,竟把那个装饰法器摔在地上。

    一下就碎了。

    师兄说:“这法器华而不实,是我思虑不周,本该给轻衣防身用的。”

    他们都很紧张,唯恐穆轻衣哪日又想要了又无故发怒,于是凑了灵石买了一件回来,去找穆轻衣。

    穆轻衣看着师兄,说:“我就想要原来的那件。”

    我只想让你活着。

    那件装饰法器,师兄寻了整整半年,才能让它重出江湖,怎么会不在意呢?可是师兄宽宏包容,不会对他们计较什么。

    穆轻衣口口声声不喜欢,最后还是收了那件碎了一半的装饰法器。她心里并非真的厌恶师兄,否则怎么会像他们百般诟病一样,对师兄冷淡,却依然受着他的好。

    难道不是知道,今日种种,都是周渡一一求来的吗?她知道疏远他是无情道所迫,但从来都没有对他说:你现在就离开。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他们对师兄拳拳心意,正如那支打碎的步摇。他们仗着师兄忍让步步相逼,其实真正拾起那支步摇的,反而是穆轻衣罢了。

    她真的懂他,所以知道。

    “我还是想要原来那一支。”

    我知道那是你给我找回来的。

    这片大多是荒野,万起撑着树,在林间低头整理心绪数个时辰,抬起头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走到了何处。

    正欲捏个法诀寻回去,却感觉到一阵邪气波动,他猛地挺直身躯,分辨出那是红莲功法后:“!”

    他霎时间红了眼,拔剑想要追过去,裘刀传音来,他也只是喉咙发颤,挤出几个字:“我找到了,那邪修。”

    当日让师兄想到反修红莲功法的邪修!

    穆轻衣真的麻了。

    她折腾了一晚上以为自己可以好好休息了,万万没想到刚躺下没多久有人敲门,虽然话说得很客气,说是找到点动静问她要不要跟上。

    但是事关马甲,她敢不去吗?

    她只能打完哈欠,然后平静开门,果然见所有人衣着整齐,看见她,像是不意外,又像是十分内疚。

    穆轻衣:“”真是欠你们的。

    裘刀御剑:“万起发现了当日被师兄发现的邪修,他所修,正是红莲功法。”

    穆轻衣眼皮一跳:?

    找到了?可是她那天看见的,不是个死人吗?

    穆轻衣一路沉默,待到了所在之处,万起已经将面白消瘦的邪修捆缚在地,剑架在脖子上,神情激动地质问:“那日你到底对我师兄做了什么!说!”

    邪修痛哭流涕,连连磕头:“我什么都没做,我真的不认识你所说的周渡,顶多,顶多就是宗门大比,听过他的名讳”

    “你不认识,为何我师兄会修红莲功法!他潜心剑道,若无旁人征引,怎么会知道这种功法!!”

    裘刀也拔刀,声音极厉:“红莲功法即使举世闻名,也需要功法典籍才能入道,不是你们,我师兄何必如此?!”

    眼看那邪修就要晕过去了,穆轻衣开口:“的确不是他。”

    她看了看四周:“若是师兄,怎会着手放归他,还转而修炼红莲功法呢,必定是贼人业已伏诛,无法解开邪修功法,或是此人修为深厚。”

    那邪修扯着嗓子:“没错没错,我才筑基,怎么可能特地冒犯一个元婴呢!”

    裘刀的刀向下压,咬牙:“你才筑基,是否就说明红莲功法的确像世人传闻那样,所有人皆可入道,所有人都能得成大法!”

    他想起先前怀疑师兄修炼红莲,就是为让穆轻衣能够入道,若是她以杀证道,却拖着不肯延续寿命,师兄又命在旦夕,怎么可能不为穆轻衣尝试一番呢?

    他们都心知肚明无情道的威力,可没有要求对方,都是求诸自己。

    邪修:“哪有那么简单呢,不过是汲汲营营,肯定比不上那位婴啊”

    再听他提起,其余人痛彻心扉,只有穆轻衣说:“周遭可有已死的邪修。你见过的,而且同样也修红莲功法。”

    邪修颤抖回想。

    穆轻衣想睡觉了,本来还想让这个邪修引路,万万没想到剑气不受自己控制,飘起引向另一个方向。

    那轻薄的剑气像一出无声的指引。

    周渡不知道他死后是否会有人发现邪修已靠近这些村落,可是只要穆轻衣在,他的剑气在,终有一日他们会被驱逐。

    他何止是将穆轻衣当做心上之人,简直是将全部期望嘱托交给她,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强求呢。

    若你还活着,若你还能长存这世间,就把我未竟之事都完成,再谈离去。

    他以此牵住她。

    让她不会轻易放弃性命。

    穆轻衣慢慢走过去,拨开野草,看见一处山洞,有一处封印邪修的阵法。这的确是红莲功法邪修的洞府。

    也是她最早发现这个功法典籍的地方,周渡来的时候邪修已经死了,但是有什么关系。她说是他杀的就是他杀的。

    裘刀还能从阵法里感觉到斗法之激烈:“将近化神修为。”

    他握拳,咬牙:“师兄当时未必只是因中蛊而觉自己命不久矣,他与此邪修奋力一战,那时恐怕神魂就受到震动了。”

    即便没有蛊,师兄当时怕也危在旦夕了。

    游子期也愣了一下,沉声:“既是这样就说得通了。”

    他回头,看见穆轻衣只垂眸看着那阵法,一顿。“铸剑乃是多年以前,当时他体内所种神魂之蛊,一直未醒,可见这蛊本来对他无用。”

    他之前也一直疑问这点。

    蚀心蛊母蛊中之即死,但却没有人问过既然那么早中蛊,为何期间下蛊之人一直没有催动,为什么周渡直到此时才中招。

    很有可能就是因为此蛊要被灵力消耗所驱动。所以周渡一受伤,就感觉到了。

    万起喉咙发紧,几乎跪下但说不出话来。他又想到,这处村落也是因和穆轻衣关系密切,师兄才常来走访。

    他看到邪修,怎么可能不出手,出手,又怎么可能不触发蚀心蛊,既中了必死之蛊,他又怎么可能不去反修红莲功法防止邪修作乱,又怎么可能不自裁以保全宗门呢?

    这一件件,便好似玄妙的道一样。

    逼他走上这样一条死路,这期间但凡周渡不是周渡,他宁肯自己茍活着,也不会到这地步。

    他但凡知道穆轻衣的无情杀道,就能知道,他被这样的命途牵连,未必就不是因为他那样护着她。

    可是师兄一句怨言都没有。

    他看到她站在满山风雪里,还是群人簇拥着,还是身披锦绣,安然无恙,所以一句怨言都没有。

    若穆轻衣真的为她的杀道刻意亲近师兄,他们还真可愤而暴起杀了她为师兄报仇,可是这两个人都没有想走到这一步,他们反而是其中祸首,他有何脸面呢?

    他有何脸面应下师兄那句:照看师妹一二。

    穆轻衣不知道身边这群人又是怎么了。她还以为找到了就可以回去了。

    游子期也沉默:“若是能说出周渡是杀了这邪修,但察知红莲功法危险未消,才如此举止,或许能为他洗清冤屈。”

    裘刀僵硬地站起身来,他刚刚仔细触摸了那阵法,蛛石也有所动静,说明这的确是师兄曾所到之处。

    但游子期为周渡说话,却没有一个人应和,反而游魂般往回走,游子期皱眉,正欲问为什么,却被洛衡拦住。

    游子期一愣。

    洛衡传音:“若此事属实,周渡自回山门,很可能的确不是为挑衅,而是为将尸骨留在宗门内,这样可庇佑他墟府中的百姓。”

    游子期喉咙发紧。

    洛衡神情沉默。

    “他们不过是不愿承认罢了。”

    周渡将事情看得这样清。不仅是穆轻衣所说那样,他已是邪修,说出村民之事不会有人信,而且他死后,其他修士也会赶来看是否能降妖除恶。

    他一个人的清名与这些相比何其轻?

    以至于周渡临死之时所做的唯一一件有私心的事,不过是死在穆轻衣手里。他竟那样一心为她,仔细筹谋过后,还是希望她能有这样斩妖除魔的功德。

    他希望她不要走上红莲这邪道,能继续修以杀证道的无情道法。哪怕只是在筑基修为上再深厚一些。

    好过这数年,关系寥落,她的修为也没有寸进。

    一切都仿佛是注定的。

    师妹,你为我压制了那么多年修为,最后我以一身元婴仙灵还你

    第二日开墟府穆轻衣没去。

    她对这种“挫骨扬灰”,还是自己马甲骨灰的行径没有兴趣,而且总有种在看自己下场的荒谬毛骨悚然感。

    所以让白十一悄悄地撒了骨灰就和衣而卧称病不起了。索性其他人也很理解,默不作声地去了。

    穆轻衣在那厢房里双手合十:“感谢系统寄存功能。”

    让她即使烧了周渡马甲的躯体,还能在系统里打开墟府放东西进去。不过这样周渡马甲就算彻底报废了,以后只能重新捏个身体了。

    毕竟墟府都打开了,也要坍塌了。

    穆轻衣蜷缩在床上,还以为他们这么想知道来龙去脉,肯定会仔细寻摸明白,才回来。

    没想到才到正午,他们便回来了,风尘仆仆,神情恍惚,还有人拿手帕托着一方物事,穆轻衣看了一眼,眼皮轻悠悠地跳了一下。

    她接过掀开,是那支步摇。

    穆轻衣:“”

    没有人能忘记这支步摇。

    因为那日大吵一架后,或许是因为寒烬的入门,或许是因为穆轻衣理解了自己的道,或许是因为她见周渡夹在其中左右为难,穆轻衣就顺势疏远师兄了。

    她不再管他要生辰礼,也不会看周渡的宗门大比,她有时间,总是和寒烬在一起,哪一日洞府取暖阵法失效了,她也只叫旁人来。

    周渡来,她就会说:“就不劳烦师兄了,免得万师兄他们看到,又觉得我在使唤你。”

    那当然是故意说出的气话。

    可是怎么没有人能看透呢?怎么就没有人知道,他们朝夕相处,必然熟知彼此的心意,师兄不会误会。

    他只会明白。

    她不是不想要其他人陪她走下去,是这条路,她只能一个人走了。

    穆轻衣在想怎么解释她收了这支步摇,步摇却又出现在周渡墟府里。但是裘刀他们根本不关心这些。

    或许是师兄知道她不喜,还是要了回来,或许是师兄悄悄修补了一番,或许是哪一日,她借着不想和他有瓜葛的话,又还给他让他自己保存。

    这支步摇举世独有,价值万金。

    就好比这世上圆缺,一旦出现裂痕,便也只是凡俗庸物。已经没法恢复往日灿烂了。

    他们去回想,竟然也最怕想起刚入门的那个时候。周渡牵着穆轻衣的手,看看神情恹恹的少女,然后对他们说:

    “我叫周渡,这是我妹妹,她叫穆轻衣。她容易生病些,所以不爱说话。”

    “你们是亲兄妹吗?为什么姓得不一样?”

    穆轻衣似乎是抬头看了对方一眼,有些犹豫,然后周渡紧紧地握着穆轻衣的手:“我们不是亲兄妹,但是家中长辈世代相交,情同手足。”

    情同手足。

    穆轻衣:“师兄的墓,就立在这里吧。”

    裘刀抬起头。他们原也给师兄立了墓,可是那墓里什么都没有,穆轻衣带了那么多师兄的物事来,原来也是为了葬他在这里。

    这里很好。

    没有周家。没有穆家。没有灭门之仇。没有臭名昭著的邪修。

    只有他曾庇护的一群人,还有他和那位婆婆谈起时曾说的,希望和穆轻衣走遍千山万水。

    这村落,就是千山万水。

    墓好后,穆轻衣把匣子放了进去,没办法,她虽然很舍不得但是已经被裘刀看到了,只能以后复活马甲再偷偷挖出来了。

    现在她可不敢挖,等又被裘刀看见。

    还有,步摇,她犹豫会儿,还是没放进去。其实对步摇,也是很典型的叶公好龙了,她看了万宝阁打的广告以为会很好看,结果做完后珠光宝气,十分瞎眼。

    偏偏马甲花了那么多功夫,她只是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稍微改改拿来戴了,谁知道万起他们那么应激。

    总之一堆破事,最后穆轻衣舍不得,可能就是那时放进墟府,眼不见为净了。最后被挖出来。

    还是留着吧。

    碎了,看上去反而好看些了。

    穆轻衣直起身。

    裘刀打开卷轴,一阵白光闪过,几十个村民晕倒在地上,面色红润,好似只是进入了一场噩梦当中。

    裘刀他们悲从中来。

    穆轻衣一想到这些NPC还要表演马甲死了的震惊,后悔,感激,就觉得头大,索性催动剑气笼罩他们,抹去他们的记忆。

    裘刀本来想阻止,看到是师兄的剑气,僵立在那,一直到剑气也停在木质墓碑前。

    穆轻衣伸出手,接住它。

    游子期:“这墓,用化名更合适。”毕竟还没为周渡洗清冤屈,恐有人掘墓泄愤。

    剑气忽然挣扎开,停留在木质墓碑前,好似在等什么。穆轻衣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不过还是顿了顿,和剑气一起挥剑。

    “穆轻衣之墓。”

    世上怎么会有人用自己的名字去写墓!游子期面露震惊,转头去看穆轻衣,却见她神情平静。收回剑气。

    穆轻衣想,她马甲这一生做周渡做寒烬,做许许多多无名的NPC,但归根到底都是她一个人的灵魂。

    她要自己记得他。

    也要世人记得她。

    以和穆轻衣有关的方式。

    她习惯马甲死亡,而且认同马甲死亡是丢弃自己的一部分,所以不觉得不吉利。

    但万起盯着穆轻衣之后那空的几个字,颤着手指想了很久,还是不知道,这几个字,要怎么补全。

    穆轻衣之兄,还是道友,还是生死挚交?还是今生唯一的道侣,还是只是师兄的名字,周渡。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①

    这一切,便都这样罢了。

    她肯留下自己的这三个字,这一切,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第32章 生为她生,死为她死

    穆轻衣立完墓之后就回去了,万万没想到昏迷过去的村民还是被其他人唤醒,送回到莲花村去。

    他们虽然没有被追问周渡的事,但是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们都对那个墓很在意。

    问是谁,他们不知道,问记不记得周渡,他们也沉默,但是再经过那墓时,竟然像寒烬的墓一样,有人扫雪,木制墓碑一尘不染。

    游子期停在那,说不出话来。

    洛衡看没有返程打算的一行人:“你们不想将此事报回宗门吗?”

    裘刀哑声:“元清是佛宗派来调查师兄一事,他已耳闻目睹良多,却没有传回佛宗,宗门也没有放下万言榜,难道这一切还不够昭彰他们的态度吗?”

    师兄虽死,但终究是修了邪道而死,即使告知仙盟,仙盟又怎可能因此还他清白,还连累这一村人,落个勾结邪修的下场。

    裘刀现在才明白师兄当日为何铤而走险,为何不愿意留下莲花村的村民,被人污蔑有嘴难辨会招致多大祸事,难道会有人比师兄更明白吗?

    万起哑声:“那邪修是东都岛的,循着他的身份,我等定要查到他的行踪!”

    跟在他们后面的萧起思忖:东都岛?也太远了,别说有修为能跟在本体后面的就只有自己一个,就算其他马甲赶过来,也不能现身,很容易出事。

    她当时可是只想解释周渡马甲的事。

    没想到裘刀也说:“药人最初也起源自东都岛,若是从小豢养的药人,用的可能就是东都岛的秘法,穆家说不定也和东都岛有关。”

    穆轻衣:“”你们是真能给我找事。

    她只能假装不知,但偷偷摸摸叫了祝衍马甲过来,然后从他那扒了几个法器保命,才招手让他回去。

    没办法,既然有bug,就跟去看看能不能把这个bug也补上吧。

    而且她心里其实有个邪恶的想法。

    那就是她的道虽然不是无情道,但是众人都认可了,天道暂无计可施,说不定还会给她空子钻。

    要不她就试验一下再死一两个马甲会不会修为提升?

    筑基修为实在是太没安全感了,至少也得金丹吧?

    第二日裘刀他们来说明,穆轻衣却说:“师兄之事我已告知师尊。”

    众人一愣。

    裘刀喉咙滚动,穆轻衣则说:“东都岛我也要随行。”

    万起攥紧手中剑。

    一行人登上了飞舟,裘刀却哑声问穆轻衣:“师妹为何如此信任仙尊,是仙尊褫夺你的少宗主之位,也是仙尊命人张贴万言榜的不是吗?”

    他们还像是蝼蚁般,被天道捉弄,祝衍却几乎得道,他不信祝衍也看不穿天道。

    他夺走穆轻衣少宗主之位,如今却更像是推她下山,让她得了这份修为。

    “现在想起时,当时人人都赞师兄修为深厚,是仙尊高徒,可是仙尊却一再偏袒师妹,只是不教师妹修仙。”

    万起也咬牙:“他这般引导师兄教导于你,为你寻灵药法器,难道不也是一种洞悉你无情道道法的所为吗?”

    穆轻衣只是看着他们,不曾开口。

    裘刀再说:“仙尊收你与师兄为徒之前,便已是出窍期修为,要推断你命缘,道法,实在不难。既然如此,师妹可否告知我,是何时开始修炼此杀道?”

    那高高在上的仙人又是何时得知这一切,暗中推波助澜默许了这一切发生!

    从之前时他们便不满仙尊对师兄的处处忽视,可是到底穆轻衣当时被允许入门时,仙尊也未曾开口,要一并收下。

    是穆轻衣无名无份蹉跎了几年,仙尊才松口收做弟子。

    而仙尊虽然偏袒穆轻衣,可是却不曾教她修仙,总是细枝末节上得到一些特权,默许。

    可如今呢?修为深厚的大弟子死了,小弟子不再是少宗主,却被他逼下山来别有一番机缘。

    不管是谁死,他的弟子总是得益的。

    传闻他自己就是无情道,对穆轻衣的修行当然别有想法!

    穆轻衣却好似能看穿他们想法,也联想起往日传言:“师尊并非无情道,他只是往日随灵雾仙君修行。”

    “灵雾仙君就是杀夫证道,千百年来唯她一人而已!”

    穆轻衣淡淡:“没错,唯她一人而已,所以若是师尊也是此杀道,步入出窍期便和其他人一样因满身罪业被天道绞杀。”

    她出窍期修为都是法器堆的,师尊马甲每次出现都要耗费大量灵气维持修为表象,才能不露馅,哪来的无情道?

    不过本体晋升,马甲确实也得到一些好处,比如仙尊马甲现在快元婴了,之后还要找个地方渡劫雷。

    也是个头疼事。

    裘刀却执着追问:“既如此,仙尊并非无情道,万象门虽然包罗万象,各道大行,可也无人修无情,师妹又是为何走上这道呢?”

    穆轻衣沉默。

    游子期却还在想着,周渡发现了那名邪修,是红莲功法,便反修之事,忽然一愣。

    洛衡也极擅推算,淡淡道:“是他游历天下,告诉你曾有这样的道法。”

    裘刀却恍惚一瞬:“竟是如此,竟是如此吗?”

    穆轻衣:“当初入宗,我虽然被一道收入门下,可是仙尊并不愿收我为弟子,我与师兄天资也天差地别,所以自暴自弃,不想再入道。”

    这段他们确实记得,记得当时师兄本来修为突飞猛进,可是某日突破境界,竟还是回去找了穆轻衣,而且一定要她修行。

    两人大吵一架,穆轻衣说:“不修行也不会怎样,不过是早死罢了。”

    师兄只是盯着她:“如果你死了,那我怎么活呢?”

    那是他们第一次深受师兄对穆轻衣感情震撼,可是穆轻衣还是默默的,她既不主动修行,也并不逃早课。

    她只是愚钝,只是惫懒,只是万事敷衍塞责。

    然后师兄蹲下来和她一起收拾,她才会说:“要是我是你就好了。”

    “要是我是你,就不用努力修炼了。”

    他们一直觉得就是这种抱怨,这种日复一日的迁怒,才会让师兄觉得穆轻衣修为不得寸进,自己难逃其责。

    可是这和师兄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过是想让她活着,好好做一个修士,然而这对没有仙缘的人来说,太难了,的确无异于逆天而行。

    “但某一日,师兄忽然带回来一个道法,告诉我,无情道可以让所有人入道,只要道心够诚,就可以修成。”

    众人一愣。

    游子期皱眉:“但是无论是大道无情,还是无情杀道,都没有成册的典籍,只能靠自己摸索,而且公认更易入道的无情杀道,还需杀夫杀妻”

    他又慢慢停住。

    穆轻衣:“我们那时年纪尚小,哪里知道什么大道无情呢?那是超脱众生才可能修得的术法。”

    “所以师兄只是想身死助我入道。”

    他想做那个先被她杀死入道的人。

    他们已经猜到了,可还是觉得震撼。

    世上多杀夫杀妻证道后又被心魔所困的堕落修士,也多被杀之后痛彻心扉报复仙尊的凡人,可没有哪个凡人会百求道法,只是想让另一个人活下去。

    游子期之前问这样的道你还修得下去吗?可是若有一个人捧着这道法来,剖出一颗心也愿意助你,你又怎么忍心拒绝呢?

    穆轻衣轻声:“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入的道,实际上,无情道没有典籍,没有道法可传授,也只是传闻,没有人能辨别真假,我只知道入道之后,我便筑基三层。”

    从此之后,没再动过。

    万起却发抖:“仙尊也是在你筑基之后,才松口收你为徒。”

    师兄当时还极为高兴,哪怕穆轻衣早入门,却今日才拜师,次序要重排,落在他们许多人之后,他也很高兴。

    仙人垂眉敛眸,把穆轻衣指去和师兄一道居住,很多年间,他们洞府相依,是万象门内感情最好的师兄妹。

    仙尊一定那时便看穿穆轻衣是无情杀道,而且还成功入道。

    他不知师兄一颗赤城真心,然而却放任师兄和穆轻衣接触。

    遥坐高台上,举目无人间。

    他们本以为仙人是最接近天道的存在,会慈悲为怀,然而却像诗中写的一样,眼中根本没有世人。他只在乎,他们的道。

    游子期:“会不会就是他”

    然而众人都没有答话。

    飞舟起行,万起就盘腿坐在裘刀身边,他们关系本来已经极为僵硬,可是万起坐下时却没有留意,可见他心神震荡。

    裘刀偏头,万起还在低声喃喃:“红莲功法,红莲功法”

    万起闭眼,咬牙:“就是因为他眼见穆轻衣因为无情杀道痛苦,离群索居,他才想让她换一种方式入道,甚至不惜试验红莲,连红莲都不能改变师兄的道心。”

    若是红莲真的没有那么大危害,不再是邪修功法,比起无情杀道,自然也是好上千倍万倍。

    游子期也明白了。

    所谓反修和修行红莲功法,不过是周渡权衡利弊之后最有利的选择,他深知自己最坏不过一死,才冒险一试。

    谁能知道穆轻衣于杀道如此容易精益呢?数年未动,短短几月竟然已经可以一脚踏入金丹。

    不是穆轻衣选择了无情杀道。

    而是无情杀道选择了穆轻衣。

    飞舟掠过千山万水,抵达东都岛附近时居然出现冲天邪气。

    游子期豁然起身:“红莲众!”

    这是红莲众献祭才有的邪气!

    “那是什么?!”

    游子期咬牙:“很多邪道都没有典籍,红莲功法之所以有,便是因为修行此道人数众多,且以教入道,所以红莲教众,即红莲众会随身携带功法,吸引百姓入道。”

    裘刀拔刀:“你口称普通散修,却对此秘闻如此了解,你根本不是为报答那婆婆而来!”

    洛衡此时伸手,压下裘刀的刀:“他是,只不过隐瞒了一部分缘由,他是为报当日恩情,也是怀疑周渡是红莲众魁首。”

    游子期垂下眸。

    裘刀却扯起嘴角,笑了几声:“你一路所见所闻,早够你消弭怀疑,你却仍然没有告知我等,可见世上旁人,又会如何想我师兄呢?你可惜他死了,可惜他死了就找不到红莲众的踪迹了!”

    穆轻衣出声:“够了。”

    吵这些到底有什么意思。

    她盘算着死的邪修应该没能力留下什么周渡马甲的破绽,但既然有关系,参与一下也是好的,免得他们得到另外线索,往不对的方向脑补。

    “既然是邪修,能出手便相助一番吧。”

    裘刀红着眼睛看穆轻衣。从前她还会因仙尊不愿细查而出言反对,今日他为师兄不平,她已经一言不发了。

    萧起说得对,这无情道好大的威力,数年相识,竟比不过他们和师兄的同门之谊

    说什么师兄是见到穆轻衣的痛苦,而想借红莲功法让她可以摆脱。

    其实她入道多年,难道无情道对她就没有一点影响吗?

    她说避开师兄是因为唯恐害他,可往日言行,又有哪些不是被“无情”二字所影响呢?

    无情无情,总是要先有情才斩断。

    否则对象也不会必得是夫妻一人。

    可他们之间不论是何之情,也因无情二字面目全非了。

    墓上穆轻衣之后空着的几字,反倒再贴切不过。穆轻衣与师兄,既无以往,也无来日了。

    洛衡和游子期率先飞身而下,穆轻衣虽然修为低微,但会几个法术,在飞舟上捏诀试了一下,反而爆发出巨大的威力。

    有红莲众抬头,看见飞舟,骤然高呼:“有大能,快走!”

    穆轻衣:“”

    洛衡也本能回头看往飞舟。但他虽然是散修,却没过过红莲众那样被四处打杀的日子,也不会因为看出飞舟的品阶高便误以为飞舟上的人是大能。

    所以他只皱了皱眉,然后便说:“可能是灵气融合的原因。”

    所有人喉咙都是一紧。因为这既指寒烬,又指师兄。好一个无情道啊,三人修为,迭加一身。

    确实是因为祝衍灵气和自己融合,威力出乎意料的穆轻衣:哈。

    她索性负手,等到众人回来,万起抓了一个昏迷的红莲众,穆轻衣则握着手炉,像是灵气消耗过度,又体寒怕冷了一般。

    众人沉默一阵,楚玲珑出来检查飞舟的防御阵法,捏诀修复时,裘刀才说:“师妹,日后若非性命相要,你的功法便别再用了。”

    柳叁远也闭眼,声音滞涩道:“的确如此,从前师姐带你去秘境,不让你出手时,我们还极为不平,问师姐为什么这样偏袒你。”

    但刚刚洛衡说,任何道都是这样,越是精益,越可能改变道心,皈依此道。

    她才筑基,便已淡漠到此地步,若是越进修为,不就将似人非人了吗?

    可天道好像就喜欢在这种地方作祟,他们才说完,穆轻衣修为波动,好似要进阶了,他们紧张地等待一会儿,却又没有异常。

    穆轻衣心知肚明这是天道在警告她,金丹之后就有劫雷,她就算急也不急于这一时。

    穆轻衣只能平静道:“我知道,我会有所克制。”还可以打架都不用去了,计划通。

    洛衡却唤醒那红莲众:“刚刚斗法中我听到只言词组,似乎红莲众在此献祭就是因为有根骨奇佳的孩童,你们可追问当日灭门一事。”

    穆轻衣视线移动到那人脸上。

    裘刀万起他们极尽手段,那人鬼哭狼嚎,就是不承认曾听说过什么刘镇穆家,还有周家,裘刀只能咬牙厉声问:

    “那你们偏偏拿根骨奇佳的孩童献祭,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之前红莲众无缘无故死了很多,于是长老很着急,他们很着急,所以扩大了搜寻范围,一到村落发现便献祭,找根骨,根骨是因为他们天赋好,献祭更有效!”

    “献祭给谁?!你们杀人成全自己功法,这么多邪修,总有一个指定对象”

    那人呜咽:“给究盛长老,长老,长老说他弟弟死了,他要找,找佛宗报仇。”

    洛衡突然掌心向上,邪气缓缓溢出,勾勒出一个画面:“你说的究盛长老之弟,可是此人。”他看其他人神色不解:“红莲众有自己的认人方式。”

    一般是图腾,此人死后尸身腐烂,但衣物还完整,有怪异图案。

    那人惊惧:“是,是。”然后竟又晕了过去。

    穆轻衣心道不好,原本以为是孤魂野鬼,结果人家有个教,还有个长老哥哥,不仅能认出人还知道是谁杀的,那不是露馅了?

    回到万象门讲经的元清默默感知本体情绪,开始想办法。

    洛衡说:“此人身死之地在万象门与佛宗交界,也有可能是认错了人。”后半句他没说,但显而易见。

    周渡杀死对方后便反修红莲,其他人不会想到真正杀死邪修的是他,万象门又没有其他修为高深的修士在,长老均已闭关。

    只有可能是佛宗。

    但穆轻衣知道没这么简单,只是沉默着没有发言,盘算着怎么让马甲把红莲众的事调查清楚,把周渡摘干净。

    楚玲珑这时突然出声:“有人来了。”

    飞舟打开禁制,一艘更加富丽堂皇的飞舟出现在对面,似乎也是为追缴红莲众。

    看到他们,对方为首的男子先扫视一眼众人,然后颔首:“吾乃东都岛金门城城主,适才剿灭匪徒,幸得相助。”

    裘刀警惕,没说很多红莲众都是因为误以为出现大能而逃走的,东方朔却说:“相逢是客,吾欲请诸位进城一观,不知可否?”

    穆轻衣感觉到他的视线有意无意往这边扫,眼皮一跳,下意识招呼穆珀玉过来。

    果然下一秒,这人就道:“这位不行。”

    众人一愣,下意识看向穆轻衣。

    东方朔目光冷凝:“她身上有罪业。”

    穆轻衣:“”

    旁的人解释:“诸位有所不知,东都岛身处边界,鱼龙混杂,若是问心无愧,就会直接走金门城登岸,我们城主可辨人修为纯净与否,以此判断。若是心术不正之人”

    万万没想到这群人被点出,既不是震惊失望,也没有因为不信城主这话,而坚称此人修为是靠正道所得,而是目光冷冽:

    “既是修道,如何得道,又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罪业天定,难道道也是天定的没有个中例外吗!”

    东方朔皱了皱眉,还是那女子先说:“无碍,既然不便我们绕道便是,裘师兄,你们去吧,我带珀玉往别处登岛。”

    “等等。”东方朔又开口:“这人又为何既是精怪,身上又有药人血迹?”

    穆轻衣边听着,边想,好家伙,全自动扫描仪。

    但句句踩他们雷点上。

    两拨人不欢而散,最后要绕道时东方朔再次请他们入城,这次没有说穆轻衣和穆珀玉不能进去。所以裘刀他们勉强压下不满。

    但东方朔传音了穆轻衣:“你身后侍从神魂与你有联系,你入城来,不怕我发觉?”

    穆轻衣还真的一顿。

    但讲真,我都抬脚了你告诉我,我再转头就走,不是更可疑吗?这不更坐实了吗!

    还不如进来呢,至少这样她还有机会让裘刀他们脑补,虽然不知道他们会脑补什么但是已经逐渐放下了心。

    于是穆轻衣就和没听到似的,跟随入了城。果然人声鼎沸,人间气息浓厚,还有很多都是没有修为的凡人。

    “以往有散修经过,总会稀奇,但我自家族传这一身本事,能看到心地纯净没有杂质的,却往往是凡人。”

    裘刀也想起穆轻衣说的不如当个凡人,哑声:“确实如此。”

    东方朔再度沉默了,去看穆轻衣。

    不知为何,他总对这个筑基修士很在意,即使只能模糊感觉到她神魂与很多人有牵连,也是如此。

    如果不是红莲众被他们赶跑,他也需要知道红莲众的目的,他也不会让这一行可疑的人入城。

    席上东方朔和洛衡相谈甚欢,穆轻衣根本不感兴趣,恹恹吃了几口,借口离席,却见有人跟上来。

    柳叁远捏着符纸,哑声:“你不去看师姐,也是因为无情道吗?”

    穆轻衣沉默。

    柳叁远抬起头:“师姐虽是宗门第一符修,剑符两道都精益,可只有对你,无论你说要什么符,都会画给你,师姐那日闭关,我还以为师姐终于要有所进益,可是不慎画出留影符,才知道师姐是昏迷了。”

    穆轻衣眼睫一颤。

    好家伙,她说那段时间跑了那么多人,她还以为是自己无为而治有效了,结果都是因为看到了马甲惨状。

    以为她干的想复仇啊?

    柳叁远这些日子也很痛苦:“师兄已经中蛊而死,寒烬也因此自裁,少宗主,能否请你告诉我,师姐是不是也中了什么绝命之术,无法解决,才昏迷以作打算。”

    “她昏迷之前,是不是也将宗门托付给你?”

    穆轻衣决定推卸一波:“师姐剑符双修,我怎么能与师姐相比?只是师姐有事暂时无法分心,故而暂时交托给我。”

    柳叁远:“你说师姐只是暂时交托于你,但是离开宗门时,少宗主之位却没有回师姐手中,你也是师姐眼中唯一可托付之人!”

    柳叁远心中悲切:“穆师姐,你一定有什么缘由,不能告知我们,否则,师兄师姐还有寒烬,不会这样信任你。”

    “”

    这时殿内突然爆发喧哗

    穆轻衣没法回答柳叁远的话,立刻赶回去,却见万起对城主东方朔的侍从拔刀,眼睛鲜红:

    “你说天道有眼,让修习了红莲的金丹以上修士惨死,可为何我师兄没有失去理智,最后还是身陨!

    药人逆天而行却只是被他人利用,自身何其无辜,也因置身福地而亡!裁断是非,究竟是看人还是看道!”

    “可见所谓天道,你们所谓以道断人,也是狗屁,修行了功法便是坏人,是药人便是贪心不足,谁教你们的大道理,难道他们就不是因受蒙蔽而死吗!”

    裘刀还坐在席位上,但是手按着刀,可见情绪也积累到一定地步。

    穆轻衣真是服了。

    她被当众那么说都没有动怒,就是希望他们来社交,赶快把事情解决完,他们在这和人吵架?

    东方朔果然情绪稳定,起身,先是道歉,说自己属下有失偏颇,然后才说:“可我与我祖辈也是以断道为生,此前数年,从未出过错。”

    穆轻衣可不想打辩论,直到感到穆珀玉的动作,才回过神来。那个少年模样的精怪走到堂中,似乎是疑问:“你不记得我?”

    对哦,穆轻衣回想起来了,可能是寒烬死后,这部分记忆被搁置,都调动不起来了。

    穆珀玉,也就是碧玉说:“当年你妻子难产,你广开悬赏,求一个善缘。”

    东方朔皱眉:“我不认得你。”

    穆轻衣开口:“他写给过你一封信。信中说他不便离开宗门,但愿送你一柳条,蕴含百年灵力,或许可祝你妻子转危为安。”

    她当时也是好心,百年柳条难得,可她的系统捏出来设定是多少年就是多少年,只是当时想反悔捏个千年的已经来不及了,而且很容易露馅,才作罢。

    她没想到这样的事还会有后续。还是寒烬的后续。

    东方朔一愣,出言不逊的那个下属已经反应过来:“是恩人!当时城主夫人便是因为见到那枝柳条。”

    裘刀却颤声:“不止柳条。”

    他猛地抬起头,对上穆轻衣的视线。

    在场知道内情的只有他们两个人,但是谁都没有开口。

    裘刀是心神俱震,穆轻衣是觉得,有办法了。原来也是马甲帮过的人之一。那你还说我的道有问题。这不是你自找的。

    东方朔也瞬间直起身,快步走到穆轻衣面前,然后一鞠躬:“当年多亏那柳条,我夫人才有了生产的力气,只是不知您与当日寄信之人,他”

    别说其他人了。

    穆轻衣就算准备好了,都觉得有点残忍。

    她轻声:“他已经死了。”

    东方朔僵在那。

    裘刀却咬牙:“要承其因,必承其果,药人就是因承担他人修为才如此痛苦,城主,你也是修士,你的夫人若只是难产,怎么可能没有法子,除非当日还有其他因果牵扯!”

    “你胡说什么,我们城主和夫人平日积德行善,要是因果也该是福报!”

    但裘刀已经学会了套话的话术,所以闻言只是猝然冷笑,又悲又怒:“所以当日果然是有内情,你却没有在悬赏中告知,导致他是药人,加倍承受了你们夫妇的因果!”

    东方朔:“我当日不知他是药人,只以为是好心修士”

    穆轻衣也沉默,原来她马甲当时虚弱了好几日是因为牵连了别人的因果啊,她还在想做了好事怎么没有好报呢。

    但裘刀明显是觉得这显然也是导致寒烬身死的一部分原因,也是寒烬最后被天道迁怒的一部分原因。

    他这一生分明没有伤天害理,行善积德,凭何最后无缘葬在仙灵福地!还要眼睁睁看着其他精怪化形自己却不能保全!

    其他人见他们两方沉默,忽又开口:“可当日是悬赏,他也不是接了报酬。”

    “他没有拿报酬。”

    “他并未接报酬。”

    “没有报酬!”

    响起的却是三道声音,东方朔愣了愣,先看穆轻衣,再看裘刀。

    穆轻衣也很想问,她和东方朔知道很正常,裘刀又是怎么知道的?

    裘刀也盯着穆轻衣,哑声:“当日报酬是一件天品法器,已经放在乾坤袋中,但是寒烬原路退回,说他只是想做一件好事,抵消自己的业障,并非是为了这法器。”

    然而裘刀却很清楚。不只是这个原因。

    穆轻衣:“还有什么。”

    裘刀喉咙发烫。“当时师兄才从秘境回来,带回来一件天级法器,你已经收下了。”

    穆轻衣:“?”

    这两者到底有什么关联。

    东方朔却已经明白过来了:“他是药人,不会不知此举可能为他牵扯上因果,他也用不上那法器,因而,他这般做本是想送人。”

    但是送的人,已经有一件更好的了。

    想了半天没想到底是这个的穆轻衣:“”

    这到底有什么好脑补的,她当时确实只需要一件而且想做点好事,毕竟是一条生命,而且业障。

    穆轻衣眼皮一跳。

    裘刀哑声:“贵府适才还说药人是逆天而行,然而他却并非不知道自己的罪业,不知道自己于世不容。他只求一人安稳,求她存活于世,这也有错吗?他之心境,与当日城主又有何分别呢?”

    万般罪孽皆在我。

    不求因果赎他身。

    城主和城主夫人可为他们的孩子甘愿去死,可是寒烬未尝不知道药人就会受到天谴,会早死,会百般难赎。

    他没有一死了之,也没有断然离去,不过是在等。

    他等穆轻衣可能也需要他的那一天。

    等到这世间的因果终于多到他也承担不了了。

    他以死换一身干干净净的灵力,活柳树送穆轻衣。

    他怎么知道自己死后的血还是并非干干净净,还是被你们试作穆珀玉身上流淌的肮脏之物?

    他以为死了就能换得清明,至少能做一个并非药人的寒烬。可他救过的人却把他心上之人拦在城外,大肆说,药人该死。

    热闹宴席已经不再觥筹交错。尤其是东方朔和他的下属极为哑然。

    穆轻衣只是沉默。

    裘刀:“那柳条浸透过他的鲜血,药人血肉均为至宝,死后也遭人觊觎,城主夫人如果只是背了轻因,度过劫难不过是轻而易举罢了。”

    东方朔咬牙,转向穆轻衣深深作揖:“是我忘恩负义,竟不知恩人以此全我,恩人虽死,诸位却是恩人好友,理应受我一拜,也请诸位原谅我等狭隘,这几日移步寒舍,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他又抬起头,哑声:“敢问恩人姓名,又为何”

    穆轻衣没有答他,而是说:“能不能让我见见夫人,当面询问当日发生了什么。”

    裘刀也咬牙,喉咙酸涩:“他身体虚弱,却迢迢千里寄信于你,让你们得以两全,但你们未曾考虑过他是为你们双倍承担。”

    他用力闭眼:“人既已死,一切不再提,但我当日闻到血腥,怀疑有药人搜遍宗门也未确认,我也想知当日是为什么。”

    让一个药人冒着暴露的风险,数万里相赠,最后反而承受了反噬。

    穆轻衣看向裘刀。

    怪不得她当时说药人时,裘刀一点不吃惊,原来他早就知道万象门有药人。这么说他其实也是想保住寒烬,才没声张。

    后面法器送来,裘刀猜到是报酬,恐怕以为能找到药人下落,才格外关注那法器去向。

    没想到寒烬竟拒收了。

    她明白了。

    在其他人眼里重过千金之物,寒烬随手送出,又只是因为穆轻衣已经有了,便回绝了报酬。

    所以在他们眼中,自然算他一心一意为她考虑。

    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血那玩意对她来说也不算成本,算了。穆轻衣沉默地等城主说话。

    东方朔哑声:“我也不知夫人当日遭受了什么,既然诸位想知道,不如随我到后室来。我唤夫人出来。”

    穆轻衣才走出几步,一个孩童竟然跑出来,扑向穆珀玉,又疑惑地“哦”了一声,转头看向穆轻衣。!好可爱。

    穆轻衣忽然想捏一个孩童马甲了,对方却抱住她的双腿,然后含糊喊:“哥哥。”又喊:“姐姐。”

    东方朔哑声:“这便是小女,她生而知之,自从学会说话,便一直念叨着哥哥姐姐,是以我们一直以为,相助的是一群侠义之士。”

    穆轻衣:你们一家还挺吓人哈,差点没把我的秘密喊出来。

    她蹲下来,那女孩却咿呀学语含糊说:“别难过。”她伸出手捂着穆轻衣的心脏,又一脸天真地说:“他在用另一种方式保佑你。”

    “卿卿!”东方朔把人拉开,却见裘刀他们全都眼眶微红,看着穆轻衣。

    穆轻衣顿了顿。

    东方卿还转头和她父亲说:“哥哥也来了。哥哥。”她看向穆珀玉,又双手合十:“卿卿长得很好,谢谢你。哥哥,祝你保佑的人长命百岁。”

    穆珀玉转头去看穆轻衣。

    他被认成寒烬,这本是没有办法的事,可是看在其他人眼里这一幕何其难受。寒烬一生都没有离开过万象门,离开药人这个身份看遍山水。

    可他死后,另一个人却得到了这份真挚谢意,哪怕这份谢意是归结给穆轻衣他们都没有那么难受。

    可是在穆轻衣心里,柳条是穆珀玉马甲的(哪怕它那时还没有化形),它和寒烬马甲没什么分别,那承了怎么了。

    所以她被东方卿感觉到的难过只有一瞬。

    东方卿很快又疑惑:“哥哥又走了?”

    穆轻衣:真的挺吓人的

    但裘刀哑声:“你让穆珀玉带着他的名字,迟早有一天,你会忘记寒烬,忘记千里迢迢找你的,并非穆珀玉,而是寒烬。”

    这才是裘刀无论如何不能让穆珀玉以烬为名的原因。他看出对于穆轻衣来说许多人都是一样的。也许到了最后,连师兄也会变成许多人之一。

    但是,他希望寒烬活过。

    裘刀也明白为什么最后他凝聚成的物事没有给穆轻衣。在凡间穆轻衣是嫡女,万事万物她没有见过不是最好的,到了万象门她也有师姐师兄师尊。

    寒烬的东西是那么拿不出手,于是,他宁肯不要,也不会送出去。

    她怎么才明白。他自认为奴,可是对她却绝不仅仅是奴仆的感情。

    可是命途多舛,他要怎么甘心呢。

    裘刀哑声:“当年那件天级法器,若是还在,便请师妹收下吧,他的确并非师兄,可以四处游历,可他也有自己的道。”

    穆轻衣沉默。

    这种送礼的方式,如果不是自己的马甲,她真要说一句愚蠢,但如果是自己的马甲这可是你们说的嗷。

    东方朔果然请她收下,是一把琴,穆轻衣接了,谁知道东方家的东西,在琴体侧面竟缓慢浮现出一个记号。

    那是定下要交给谁,最后交易达成的标记,天道主导的符号浮现出来,在场所有人都知道。

    于是他们心里想道,果然如此。

    当日寒烬起了善心,做的举动,虽他可能并非为这把琴,但他也的确为此付出了许多。兜兜转转,这把琴回到他想要相送的人手中。

    穆轻衣下山。虽然亲眼看见寒烬躯体被焚毁,可也找回他过去的一部分。

    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游魂。

    是这些年,也在努力活着,为她筹谋的穆寒烬。

    裘刀握着那穗子,闭眼心想,这样你是不是可以安息了。这样你心里会不会好受些。

    所有靠近穆轻衣的人都会为她证道。师兄是早知如此,心甘情愿。

    而你,你是对此一无所知,可却仍愿为此付出所有。跋涉千里找到宗门,又默默数年为她试药,最后身为药人积攒下的福报,也尽数回馈到穆轻衣身上。

    你已经尽你所能,总该瞑目了。

    东方朔说起他妻子难产之事:“往日诊脉并无什么异常,况且我夫人也是修士,本不该受此折磨,但”

    洛衡似乎感觉出什么:“红莲众。这是一种诅咒。”

    裘刀面色发白。

    东方朔:“岂有此理,他们不仅用邪恶功法献祭百姓,还对我夫人和腹中孩儿下手,可是我们查探多年,一无所获。”

    洛衡:“因为诅咒已经转移到药人身上,你们之处自然不会有任何痕迹,诅咒迹象,也是我从穆道友身上才感觉出来。”

    东方朔这才转身。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有些在意,可是因为她是恩人在意之人,他不知是否开口,洛衡才说:

    “东方家族是因修符修当中命理,才能如此洞悉各道差异吧。”

    东方朔一愣:“正是如此。”

    洛衡:“医者难自医,正因如此,你们极易对身边存在的污秽视而不见,对他人身上的异常极为敏感,你想说的,穆道友身上有神魂牵扯,我原也有所感觉。”

    东方朔一愣。

    洛衡却说:“那是因她所修之道。”他顿住,终究没有说出口。

    裘刀喉咙发紧:

    的确,师兄为她铸剑,神魂中蛊,又为她而死,成全她修为。

    寒烬是她的药人,为她承担反噬,也为她而死,反馈她一身修为。

    连穆珀玉也是因她接触那柳树,才起死回生。

    若说牵扯,没有人比穆轻衣更适合做那个被牵扯之人。她的神魂怎可能纯澈,还有所谓罪业,难道是穆轻衣一人积攒吗。

    东方朔却再次看穆轻衣一眼:“并非只是如此,道再如何牵扯,因果总是淡的,能让我们感觉到的神魂相连,很有可能是同生则生,一死俱死。”

    一群人猛地顿住,然后看向穆轻衣。

    她的身躯在高堂明烛中变得模糊了,好似一个庞大的阴影。然后裘刀哑声说:“这不可能”

    “神魂之术,我并不精通,这孩子也只是模糊感觉,穆道友,可去佛宗寻佛修为你解惑。可若真是如此,恩人或许正在以另一种方式,活在你身边。这便是我所感知。”

    “这不可能!你靠什么辨别,难道不是灵气吗!”

    “自然不是,卿卿天赋比我更高,她能看到的,应该是神魂,血躯一类”

    可她却对着两人喊哥哥。

    穆珀玉身上有寒烬的血,裘刀能理解,毕竟是因他之死才化人,可是穆轻衣身上,本该只有寒烬的灵气。

    东方朔一行人不该这样说!

    除非!

    “除非——”穆轻衣自己先说出来了,声音很轻:“他也给我喝过他的血。”

    她先看向裘刀。

    明明这话很具有引导性,明明这话受益者穆轻衣说出来没有任何说服力,但是就连东方朔看到那双眼睛,都奇异地失去任何言语了。

    就连他也觉得,若是恩人,的确是有可能这么做的。因为,药人的血肉确确实实是珍宝啊,虽说死前远不如死后珍贵,可也能涵养寿命。

    寒烬是知道穆轻衣早逝的。

    可他虽知,这么多年却只是为她试药,没有为她做过别的什么。眼看她不能长命,他会做什么?

    【长生丹对我益处甚微。】

    为什么会益处甚微?明明穆轻衣只是个凡人,若只是服用几粒长生丹,早不该担心修为与寿命极限了。

    除非她不知道的时候一直有人用长生丹,搭配药人血,吊着她的命。除非她忍受着寒疾的时候,有人忍受着比她更绵长的取血之苦。

    所以,寒烬明明没有寒疾,却也怕冷。他也极少从洞府出来,一出来便是去找穆轻衣。

    所以他拜托裘刀,找到其他功法。

    所以他想让她活着。

    所谓一死俱死,哪有什么一死俱死呢?难道不是师兄求着穆轻衣活下去,若是穆轻衣对大道别无所求,他追求道也没有意义。

    难道不是寒烬求穆轻衣活着,为此不惜自己化身为药人,从前往后,不仅自己甘愿为她试药,还为她奉为血肉吗?

    此时此刻裘刀虽然对柳叁远对穆轻衣的问话一无所知,可心里却和柳叁远有相似的想法:

    若不是穆轻衣太过特殊,若不是她独一无二,若不是她命运多舛,他们本都可以好好活着。一切本来都被掩埋在风雪之下。

    不是下山,没有人知道这在万象门的朝朝暮暮,是有人用鲜血铺就。没有人知道穆轻衣这条命,就这么值得其他人付出。

    穆轻衣的反应是捂住嘴,她当然要表演一下反胃,可真吐出来也太过了,所以她只是被扶着。

    裘刀颤声:“他若一直这样做,当日悬赏想到这样救城主夫人,便也说得通。穆轻衣,天道当然可把他的死归咎于你身上。”

    他眼眶鲜红:

    “他在吊着你的命,你也在吊着他的命。如果不是师兄死后,你修为进益。他会一直这样供养你到死。”

    可如果,如果穆轻衣本就有道,如果穆轻衣本就能进阶,一个必死无疑的药人,一个家人横死的奴仆,一个早就该死在大雪天的少年。

    他要怎么走到这里来。

    他走到这里只是觉得,他能救穆轻衣,他必须救穆轻衣,如果穆轻衣死了,他也活不成了,可如果穆轻衣也不需要他救了。

    如果既然法器,他送不了她最好的,大道,他陪她走不了多久,连师兄这个名号,都不是属于他的。

    他想求她一件事。

    他不愿茍且求生,不愿像其他药人一样匍匐蜷曲而死,他宁愿死得有尊严,死在自己手中,宁愿死在她身边。

    玉雪峰常年有雪,是离你最近的地方。

    刘镇在千里之外。

    周渡背着穆轻衣。

    寒烬只有一个人。

    他不是想去万象门。

    他只是想留在她身边。

    他跋涉千里,只是为了将自己留在那个地方,可是就是这样,洛衡都要将他窃走。

    洛衡自己说,不知道是受了谁的影响,受了谁的挑拨,可是寒烬的不平,这一句话,只是一句天道不忿,又怎么能消弭呢?

    难道师兄肯为穆轻衣而死,寒烬就不是吗?可最后师兄为惩奸除恶,寒烬却终究只是一个虚弱的药人。

    他能做的不过是救活穆珀玉,不过是为她结一个善缘。然后,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

    药人浑身都可入药。死后会被万人分食。唯有一颗真心,只属于这世上唯一的人。

    他已经将他能给的一切,都给了她。

    “从我出生起,我便知道,我是为她活着。”

    生为她生,死为她死。

    只有他才是穆寒烬。只有他才能做独一无二的穆寒烬。

    第33章 若不能救己,谈何救人

    万起喃喃:“为什么”为什么师兄肯为你付出一切也就罢了,寒烬也这样为你?

    裘刀只觉得喉咙发烫,用力闭眼。

    为什么?还能是为什么?

    这世上肯叫对方替自己活下去,除了丧尽生志自甘求死,却不舍得她再遭受这些的,还能是为了什么?

    恨只恨他们当初在飞舟上的时候,听寒烬说,只觉得他所想的实在太浅薄。

    他当日只觉得寒烬口口声声他愿为穆轻衣做的,和穆轻衣为他做的,也太虚无缥缈不切实际。

    于是这一切真的尘埃落定,悍然发生的时候,反倒叫人手足无措,灵台震荡。

    是他们想得太浅薄,这几年与寒烬的相交也太浅薄。所以从前从来没有明白。他当时那样说,已经是做好了必死的打算。

    一个将死的人是怎样?

    裘刀没做过,也不知道。但一个想求生的人绝不会是寒烬那样。她给他已死之人的剑。

    他连自裁时都没想过弄脏它。

    洛衡仍然沉默着。

    他不知前因后果,但是有件事不得不提,是以伫立良久还是开口:

    “若是他并未解除诅咒,而是直接以药人之身承受双倍反噬,恐怕穆道友,日后也可能会受此诅咒困扰。”

    裘刀猝然僵住,下意识扭头去看穆轻衣。

    没错,若是诅咒,寒烬以为的馈赠,其实也有可能是无端牵连。

    可是这更衬得寒烬死时,以为自己只要是自裁而死,因果就不会强加在穆轻衣身上,那样让人难过。

    她会怎么想?她会怎么说?

    可是裘刀只看到模糊的人影。

    穆轻衣是本体,马甲身上的负面效果不可能迭加到她身上,但是按照修仙界的逻辑也确实可能如此。

    她只能不为所动。

    洛衡也微顿:“穆道友。”

    穆轻衣:“纵使有此危险,我也不是什么被天道庇佑之人,诅咒跟着我便罢了。”

    她才不想让别人给她解诅咒发现根本没有。

    “都是他赠我所得。”她并无怨言。

    裘刀却想,她宁愿顺其自然吗?也不肯解除诅咒。

    不过,的确,这才是无情道中人,这才是无情道对众生一视同仁,毫无偏颇的淡漠。

    到最后他竟然不知该悲叹穆轻衣的无波无澜,还是酸涩她已经将寒烬试作任何常人一般了。

    他已经不再是对她有特定身份的谁了。而只是众生。

    一行人在东方家中安顿下来。

    穆轻衣知道东方家族的功法就是能看穿一个人修为是如何来的,唯恐自己的马甲秘密被拆穿,可是又不能这个时候离开,只能装作不适闭门谢客。

    一回头,萧起马甲幻做祝衍模样出现了,一伸手就是低头抱住本体然后蹭蹭白发,发出意味不明的呼吸声。

    穆轻衣拍马甲背。

    两个人一边:啊,感觉要被发现了好焦虑。一边充斥着要考试了手机反而更好玩,马甲要露馅了贴贴需求反而更迫切的想法,磨磨蹭蹭墨迹很久。

    祝衍终于抬起头,低声:“他们开始怀疑我了。”

    穆轻衣看他一眼,不过本来也没打算把这个马甲角色做成白的,她只是在考虑这么快就暴露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仙君必反派,感觉也有点刻板印象?

    穆轻衣摇了摇头,斟酌用词:“你和萧起最近还是不要来了。”萧起是祝衍的心魔,设定上两个人可以相互转化,但是都心魔了肯定很容易被看穿啊。

    不仅会寄还一次寄俩。

    穆轻衣有点不详的预感:“还是别来了。”

    祝衍沉默不语。

    让本体下山本来就是一个艰难的决定,马甲离开了这么多还不能天天见到本体,穆轻衣感觉这个越穿的跟上班似的。

    于是一动摇,祝衍又在穆轻衣身边坐下了,任本体握着自己的长发在手指上绕圈圈,自己则是思考人设的问题。

    没思考多久。

    东方朔说他妻子无恙了,请人来问穆轻衣要不要见一见,穆轻衣本来不想去,和马甲交换了悄悄探索所得瞬间改主意:“去。”

    寄马甲可能是变无可变的,但是马甲的好感度什么时候都能刷。而且东方朔不出她所料,果然有点怪怪的。

    一到后院,发现裘刀他们也并没有休息,而是各自注视着那结界里的人。

    结界?

    东方朔低语:“各位道友见谅,这便是我之前没有大肆寻找恩人,也没有坦诚相待的原因。”

    原来他妻子竟已是个活死人。

    穆轻衣已经有心理准备,乍一看到还是顿住。女子坐在床上,姿势端庄眼睫微垂,可瞳孔里却是空洞的。连灵力波动都半死不活。

    东方朔哑声:“当日凶险,诅咒虽已剥离,可也耗尽我夫人气力。这些年来,一直是我用灵力伪装她还正常。”

    她早变成这样,三魂七魄去了一魂一魄的活死人。虽有意识,但微弱,和植物人一样只不过用灵气吊着命罢了。

    再一次,裘刀他们看向穆轻衣。

    寒烬见过活死人,知道人生不如死是什么样子,所以他既不愿自己那样死,更不愿意见到穆轻衣那样子。

    所谓全心全意是什么?万起从前不明白。

    可是现在才意识到,居然就是宁死也要让你独活。师兄当日为何不肯再做申辩,而是直接赴死,好似也有了解释。他终于理解了师兄。

    并非无恨无悔。

    只是爱要大于恨许多。

    东方朔:“我对恩人无以为报,今日又出言不逊,只能”穆轻衣只是拦住他,然后沉默地看着那个女人。

    穆轻衣:“既然如此,为何不肯让她直接离去?”

    众人一愣。

    东方朔苦笑:“她变成这样的时候,还在想卿卿的小名。”他哽咽:“我看着她,总是不知若是放她走,是不是剥夺了她活着的权利。”

    可是这样活着,却也不如不活着。

    穆轻衣虽没有表情,可是所有人都看出她想说什么,也许活着的确没有那般好,尤其是清醒地活着,仿佛要一直背负这些走下去。

    因为最后那番对话,回去时裘刀一直留意穆轻衣的情绪,夜间东方家的仆人在廊道上敲锣,说小心火烛。

    裘刀见灯没灭,抬手要敲门,又顿住。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这么关注穆轻衣是为什么,可是寒烬死了,师兄死了,如果不看着她,就好像属于他们的一部分也死了。

    剑宗长老曾说过万物有痕,的确如此。穆轻衣的道是以忘记他们成就的,可如果不是穆轻衣,寒烬和师兄的身影,在这世间都要淡几分了。

    他也感知到了院中没有进屋的万起。

    谁又能免俗呢。

    “谁?”

    “师妹。”

    穆轻衣沉默了,显然是不知道裘刀三番四次夜里寻来是为什么,但裘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只能看着轩窗上影子,哑声:

    “寒烬的穗子,我觉得应该给你。”

    里面沉默很久,穆轻衣打开门,看了裘刀一眼,然后说:“善归善,恶归恶,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师兄不必介怀。”

    他又什么时候说过穆轻衣便是恶的一方呢?况且寒烬死了,死之前还让他让穆轻衣活着,可是诅咒却在穆轻衣身上,保佑平安顺遂的穗子在自己手里。

    裘刀不觉得这是接受嘱托之人所为,而且他也不想这样:“可这是寒烬的遗愿。”

    可他这样说了,穆轻衣依然眼睫都没有动一下。

    裘刀悲从中来。

    又是这样,有时,你会觉得她仿佛每个和他们相处的细节都记得,可每当你以为无情之道并无任何影响时,她又会用她的漠然让你看明白。

    其实不曾变的是穆轻衣无情本身。

    他们在她脑海中早就褪色了。

    裘刀捏着那个穗子,终于还是问:“如果寒烬不是药人,你也会像疏远师兄那样,疏远寒烬吗?”

    他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注定短折而亡而得到的吗?那他们为师兄排斥寒烬这些年又算得上什么呢?

    这些问题本没有意义。

    穆轻衣很无情:“如果他并非药人,又怎么会有与我之间的种种牵扯呢?师兄还与我家中是世交。”

    她终于没有把话说完。

    可是裘刀知道。

    寒烬只是一个家贫的少年而已。她说的没错,如果没有早夭的命运,没有药人之苦,他至多只能在她跟前做一个家仆。

    他或许能看着她在凡间自在度过几年。但到最后,他还是要葬身那场灭门惨案里,他要死得无声无息,甚至不能跟着她进入万象门。

    穆轻衣说完又沉默,然后继续说:“灭门死去的不止一人。裘刀,他和周渡或许都对你很重要。但对其他人来说,不过是尘埃。”

    这就是这世间给她马甲的答案。

    穆轻衣合上了门,留下裘刀站在那,死死地捏着那个穗子,最后僵硬颤抖地松开手,穗子还是那个穗子。

    但是人已经不可能是从前的人了。

    他僵硬地拖着步伐往外走,看到院子里的万起。万起转头看向自己,又收回视线,声音嘶哑:“如果不是寒烬曾承受那诅咒,今日穆轻衣也要被拦在外面。”

    “她说得不错。没有寒烬周渡,穆轻衣对其他人来说也不过是尘埃。这世间本就不公平。”

    他人爱若珍宝的。

    他人弃若敝履。

    即使有两个人为她而死,也不会谁都知道穆轻衣这样重要。不伤她分毫。

    万起拿起剑:“师兄回去吧,今夜我会守着结界的。”穆轻衣厢房的结界一直有波动,可是不见她联络他们,或许只是她心境又有所波动了。

    可他还是要去。

    他不能容许师兄和寒烬心血有任何白费。

    但夜间他还是险些走火入魔,走出院落一看,仆从竟告诉他,其余人都和东方朔去看这次为剿灭红莲众的阵法了。

    万起只能大步走向那个方向。

    穆轻衣则是看着脚底下的金色阵法纹路,不知道在想什么。

    到了高台之上,东方朔说这阵法极大,还需要再登一塔。才能尽收眼底。

    登上青铜塔果然见金门城一面临水,背后是街坊瓦巷,比之人间并没有冷清几分。而庞大的阵法早已蓄势待发。

    只等红莲众进入罢了。

    东方朔就是收到消息才准备发动。

    据说这个阵法已经准备数年。

    穆轻衣就说:“东方城主死后,意欲将金门交给何人呢?”

    众人都是一愣,下属几乎变了脸色,想到穆轻衣是无情道才按捺住对她出言不逊的阻拦,但裘刀他们都像是被提醒什么,往东方朔方向看去。

    他今日没带卿卿来,衣袂飘飘,仿若未闻:“穆道友?”

    穆轻衣:“你已知是谁害了你夫人,也知晓恩人下落,却不肯报仇。”

    下属忍不住:“怎么是我们城主不肯报仇,是近年来红莲众四处猖獗,连元婴都可能拜在他们手下,城主还有一城要管,怎么为夫人报仇!”

    “我听说城主修的是问心道,只要于心无愧,就可成仙,有仇不报,心死却不能死,如何能算于心无愧呢?”

    萧起在东方朔书房里找到了很多卷轴,甚至还有复活人的功法。作为一个知天命之人,他明知那样是逆天而行,依然不能放弃这想法。

    况且,他与他女儿并不亲近。她才几岁,就已经能窥破道中玄机,那么小就教她自保了。

    东方朔这才开口:“我本以为,找到恩人,或许可以救我夫人一命。这数年,我一直这样以为。”

    只有这样告诉自己,他才能强迫自己让她继续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

    然而,他见过她活着的样子,怎么会不明白活下来的究竟是人还是尸体傀儡呢?

    她已经几乎做不了自己的主,能让她解脱的唯有东方朔。他已经找不到强留她的理由了。

    穆轻衣沉默。

    “所以你知道寒烬死了,那一刻在你心里,你夫人也已经死了。”

    东方朔声音嘶哑:“穆道友不必自责,我心里也对恩人并没有怨恨,想来如果不是他承担了诅咒,我夫人会直接变作邪修。”

    “让我的夫人也堕入邪道,被万人讨伐,这便是他们想做的。可是我无能,没有保护好她,即使解除诅咒,她的魂灵也被困住了,如果不是恩人,我想象不到自己会如何做。”

    东方朔不知道穆轻衣也亲手解决周渡,只是喃喃,苦笑,自嘲:“亲手杀死她吗?一个邪修?”

    穆轻衣的长发在风中飘扬。

    裘刀他们比东方朔更难受。

    她说:“她把选择权交给你,是对你的信任,所以我想城主会做出城主夫人想要的决定。”

    她伸出手:“不知城主可否告诉我她的名字。”

    东方朔怔怔抬头,然后哽咽告诉她,他夫人的名字叫做沐晴。

    接着穆轻衣反手握住手中的玉牌,然后递给东方朔告诉他,这上面写着沐晴的名字,落笔是万象门。

    裘刀他们一怔。

    穆轻衣明白东方朔将沐晴状况隐藏起来的原因,就好比她的马甲不能现于世人面前一般,其实很多人的畏惧都源于不了解。

    他们怕一个活死人,哪怕她死了依然怕她。东方朔明知那是错的,依然留着她在世间,或许是知道她即便死了也无处可去。

    穆轻衣只是收回视线:“她是被万象门邪修杀死仍然奋力抵抗的弟子。”

    裘刀已经知道这邪修仍然是师兄了,可是这次喉咙微烫,却什么都说不出话来。他知,知这世道根本不容人分辨,可是这其中的区别,仍然让他胸膛发烫。

    这便是穆轻衣在做的吗?牺牲一个师兄,但却可为无数或可安眠的人提供栖息之处。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万象门啊。

    东方朔也眼角发红,长长作揖,可终于是直起身来:“道友肯如此襄助夫人,我已无怨无悔。可是。这决定终究是我做的。”

    下一秒,长风却灌进青铜塔,将一行人的发丝衣袍吹得更加猛烈,为首的穆轻衣耳边猎猎作响。

    然后青铜塔脚下,铺满整个金门城的金色阵法突然旋转起来,像是遇到一股极为庞大的灵力般——穆轻衣本来不想暴露。

    可是看到沐晴,看到东方卿和那个道歉的小女孩相似的眼睛,她忽然又反悔了,她想让这个世界至少是讲理的人多一点。

    而不是被天道那样的蛮横之徒占据。

    她忽然想将好事做绝一些。所以,她伸出手。

    东方朔惊愕,本能要出手阻止阵法的关窍,大风中他焦急高声:“恩人,这阵法中有必死之阵眼!”

    穆轻衣垂眸:“我知道。”

    东方朔僵住。

    “你早就调查红莲众数年吧,你知道他们之所以修为强大就是因为献祭人性命。你想死,却又不能死,想为沐晴报仇,却始终不能离开这里。终于,你发现红莲众靠近了金门城。”

    东方朔浑身颤抖。

    穆轻衣的发丝散开了,她在其他人赶忙护法,和过于遥远模糊的呼喊声里看到每个人的表情,意识到这也是马甲临死时看到的世界。

    她不要别人赐予的强大,因为她知道马甲就是她一切力量的源泉,所以她身上其实有个很大的BUG。

    是那天游子期想问的。

    今天就补上吧。

    “没关系。”

    穆轻衣仿佛听到裘刀万起他们的震惊焦急,但声音很快就传出去,这是他们第一次见筑基修为的穆轻衣启动阵法。

    阵法中央,她的眉眼都模糊了,声音辨别不出来是穆轻衣。唯有这个不要命的行为,可以辨别出是她。

    穆轻衣:“佛陀池中有一朵千瓣莲,花瓣日生月落,永远不会凋谢。我的神魂也好似如此。”

    “只要献祭的是我。”

    “就不会有任何人死。”

    包括她自己。

    金色阵法猛地铺展开,冲天光柱笼罩金门城,东方朔看着那光柱,再看安然无恙的穆轻衣,喉咙好似被什么堵住。

    至少一个金丹修士献祭才能启动的阵法,居然就被她这样解决。

    游子期也猛地回想起来:那株柳树时!那株柳树复生时,他心底也油然而生今日类似的疑问。

    之后他虽问了出来,但终没有彻底点明。

    穆轻衣没有告诉他们她为什么是特殊的,为什么她能那么轻易接纳寒烬的灵力,为什么他们都让她不要死。

    可今日他看到了。

    她的的确确,和旁人不同。

    游子期恍神:“平天地灵气,受万谴而不死。”更有甚者,活死人,肉白骨。这是神的能力。

    她没有神之半身,却可活体献祭这阵。

    阵法启动了,整个金门城瞬间无法出入,金光冲天苍穹沐辉!

    而穆轻衣只是好端端的,一直到阵法吸收够一个元婴期修士的灵力,运转起来,她身边的光才暗下来。

    性命无虞。

    只是面色苍白些,接过了白十一递过来的手炉。

    裘刀他们神情恍惚,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裘刀声音颤抖:“所以,你才无法舍弃此道?你才”

    不能死。

    哪怕她承受这世间最沉最重的苦。她也不能死。因为她确确实实是独一无二之人。

    这个道让穆轻衣真正成为唯一例外之人。

    她成为永不匮竭的灵力之源,只要她不死,献祭她的功法永远不会让任何人死亡。

    只要她活着,就还能让成千上万个人活着。

    所以,所以师兄要杀那个红莲众,要捡走功法,初衷是想让穆轻衣解脱,可其中或许还真有穆轻衣的拜托。

    她早知道自己这个能力,所以向师兄提起红莲功法,也许并不是想修炼,只是想知道红莲众的下落。

    和游子期一样。

    她只是想让这周遭恢复太平。

    但错了,一切都错了。从师兄含冤而死就错了。他们怎么能让一个不愿意修此道的人用这样的能力,背负这命运活着!

    可巨大冲击之下谁都说不出话来,在青铜塔下看到这一切的万起只是踉跄下,靠在墙上。

    柳叁远也拿出好几张符,只是声音在颤抖:“你的灵力在外泄,这个术法至少需要金丹期的灵力。”

    但穆轻衣只是神色平淡,说:“过一会儿就好了。”

    柳叁远僵硬地看穆轻衣。她是个容器吗?还是个像沐晴一样,本应该有权利决定自己是生是死的人呢?

    可她走到这一步,没有人说的清是她自己选的还是天道选的。

    东方朔浑身颤抖着,掩面不知道在哭什么,可最终还是直起身。

    穆轻衣说:“那是她的孩子,至少把她抚养成人。”

    然后就走下高台。

    她做了这么大的事,脚步却悄无声息,仿佛只是她生命中再寻常不过的一天,洛衡才想到无情道里无字的真正含义。

    无天地无众生。

    无你。

    无我。

    她不该再用道,再用便真如天道规则的化身一般,连自己存活都不再在意。可是她的选择又仿佛至始至终都是再正确不过的。

    杀死周渡一个邪修,给了无数像沐晴这样被邪修暗害不能安葬的人,挂在万象门名下安眠的权利。

    献祭了她自己的灵力,却阻止了东方朔和其他一样要被献祭的修士去死。

    她不该只有筑基修为。她才是这世上与无情道最相呼应之人。

    穆轻衣困了,回到厢房便趴下。醒来之后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自己这样做了后果是什么。

    不过,她当时就是捏了马甲问了很多地方,都不收她,才想要开一个不讲这些规矩的宗门。她也想要一个自由自在的地方。

    马甲可以光明正大。

    今天也不过是见的东方卿才这么大就要成为孤儿,而寒烬马甲费心救的没有一个好结果。

    至于献祭她那个BUG,既然做了就别管了,反正她费心遮掩反而会招来更多麻烦事,没想到或许是人做了一件大事就是需要人陪着宣扬下。

    她一抬头,萧起好好地从其他地方传送过来,直接“啪”地一声把本体抱住,之后一直安慰自己似的拍这拍那。

    也没有什么特别缘由。只是感觉自己做了件大事。

    但穆轻衣才自欺欺人不会被发现,和马甲贴贴一阵,突然感觉到外面灵气暴动,紧接着萧起立刻传送走,她一转身。

    强风吹拂,门被瞬间轰开。

    万起拿着剑指着她,眼眶发红,一股灵气暴动之相。

    他不想的。他不想三番五次被心魔所困。他不想一直做这个挑动师兄死因话题的人。可是在青铜塔下,遥遥望见巨大阵法中央,穆轻衣的身影时,他只感觉自己一瞬间崩溃了。

    他猛地想起如果穆轻衣死了怎么办,如果她和师兄在冥界相遇他要如何向师兄解释穆轻衣不注重自身性命的原因。

    也猛然想起他们关系还没恶化时那一幕幕。

    其实穆轻衣也不是一开始便那么惫懒。她才成为祝衍仙尊的弟子时很勤勉,常常夜不能寐通宵修行,然后万起生辰时便被师兄带来。

    困得睁不开眼还要意识朦胧地去拿礼物。

    他不曾说过。

    他不愿意看到穆轻衣和师兄疏远,是因为那样的穆轻衣也不见了,他们几乎同时进入宗门,他肯和师兄交心,怎么会故意厌恶和师兄那么亲近的穆轻衣呢?

    可是那样庞大可致人死地的阵法,穆轻衣早已尝试过。她已经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数回,连这样的阵法都肯尝试。

    什么她不会死。

    万起之前不知道她怎么知道自己的道一定不能改,怎么知道无情道心就那样可怕会让她周遭的人连遭厄运。

    现在他知道了。

    所谓对生死淡漠。原来原本就是穆轻衣对自己性命淡漠。所谓不在乎,原来是穆轻衣早连自己也不在乎。

    那么庞大的阵法啊。比起师兄修炼的红莲功法又如何呢?比起师兄寒烬的死亡又如何呢?她问东方朔为何让他夫人继续这样活着。

    难道不是在问为什么他们让她这样活着吗?

    他居然觉得自己和师兄弟所为是在保护穆轻衣,是在实现对师兄寒烬的承诺,简直可笑之至。

    可到最后,万起也只是闭眼。他原本就不是对穆轻衣出手,所以最后喉咙滚烫也只能咬牙说:“你附近的结界一直波动。”

    “是谁。”

    到底是谁,将一切都变成现在这样。

    你不将宗门中蛊之事外说,曾几经生死,献祭自己也不说,是因为你早知道一切已经无可改变是吗!

    来的是不是就是幕后之人!

    万起死死咬牙:“我心魔将生,你不说,他也会随那人而去,如附骨之蛆,一直缠着他到同归于尽。”

    这便是心魔执念的威力。

    穆轻衣:“”

    她感觉到了。

    但是她身边有结界怎么没人告诉她,这是保护还是监视呢。穆轻衣心里猜到可能是之前说太狠适得其反,导致马甲反而暴露了,但是一个字都不曾开口说。

    裘刀他们也赶到,见状裘刀厉声:“你才消耗过量灵力,究竟是谁”

    万起忽然捂住手臂,然后猛地被掀翻,吐出一口血来。他挣扎地抬起头,果然发现自己的心魔如烟雾般缠在一个人身上。

    他死死握拳,却发现是萧起。

    万起瞳孔微缩,本能否认:不,如果是萧起不需要这样偷偷摸摸,而且他的心魔也不会一瞬间暴起,他认得萧起。

    除非。

    穆轻衣心里已经有了大概预感了。

    果然东方家其他人赶到,东方朔握着东方卿的手,东方卿却忽然喃喃:“哥哥?”

    她满脸茫然地仰起头,又好像不太明白:“仙、仙”

    穆轻衣:这座城克她。她就知道这个能看穿人修为的设定是来恩将仇报的。

    萧起被万起心魔缠着,面容模糊,而心魔一直在变换。

    裘刀不愿相信,可不得不相信,只能咬牙:“我确实一直心存怀疑,可从来不曾往这方面想。”

    “你究竟是何人,为什么能对宗门秘闻,如此了如指掌!又故意潜伏在师妹身边!”

    他已经默认穆轻衣不可能知道,这点穆轻衣看出来了,因而她实质在思考怎么样才能撇得更干净了。

    万起才定住过萧起,因为他自己就流浪过,所以根本无法对这少年出手,只能咬牙:“你为什么要掩去身份,遮掉半仙修为?!你的半妖身份是不是假的!”

    洛衡:“不,很可能他的身份不是假的,也是仙君。”

    他抬起头:“我曾听说过,一些大能的心魔,剥离出来,也会成为独立的人。”

    “心魔?!”

    柳叁远已经喃喃:“我们宗门”

    裘刀猛地一僵,难以置信:“祝衍?!”

    当初在山门,那张和祝衍仙尊和师兄都相像的脸!!原来竟不是所谓妖族特性!

    穆轻衣:虽然早知道会暴露,但是你们这是不是也太敏锐了,自己就把思路全捋明白了。

    她开始有点后悔今天开大了。因为始料未及脑子都有点混了。

    裘刀却陷入自己思绪,哑声:“不错,仙尊收师妹为徒之后,只是亲近一段时间,便不再管了,而且师徒之间关系疏远,可是你还是知道师妹的近况,每次宗门发生什么,你总是及时出现!”

    裘刀咬牙抬头:“就好像,你一直注视着轻衣师妹一样?”

    万起也喉咙发紧:“而且我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她修了无情道,你却反而疏远她,若你希望她大道得成,又问心无愧,不该悉心教导她不是吗?如果你一开始就不喜师兄,为何反而不去督促她的修为!”

    柳叁远:“除非,她的道也会干扰到你!”

    不是,这是怎么得出来的?

    可是这是在金门城中,萧起余光已经看到城内其他修士开始集结阵法,如果不趁早说破,恐怕连本体也要葬送在这里。

    他只能沉默片刻,然后索性挥袖。

    一阵碎雪吹来,模糊了少年的面容,然后绸缎一般的白色发丝忽然展开。

    他的眼角眉梢至身量,都变换做那个高高在上,遗世独立的仙君。可他的眉眼却不是清淡渺远,甚至雪白的。

    而是深潭一般的黝黑,那样的沉静,好似不是仙君的反面,而只是一个和仙君分庭抗礼,于人间更近的仙君。

    的确只是分神之一,是祝衍的心魔。

    可是他居然只看着穆轻衣。

    裘刀声音又颤又怒:“祝衍!果然是你!!”他们早怀疑,早担忧,却不想,连萧起都是他心魔所变!!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一路跟着我们到这边?!”

    裘刀喉咙发紧,声音却更厉:“这几日你一直告知我们别再去查探,原来也只是为你遮掩身份是吗?!”

    什么收尸人。

    什么被她所救。

    你根本。根本就是另有所图。想到某一层,裘刀又猛地僵住,显然和其他人已经想到一起去。心魔丛生,只可能为道心不稳一事。

    但祝衍的道心会因为什么不稳,因为什么要跟在穆轻衣身边呢。

    祝衍,这个修为高深莫测,温文尔雅却远离人世的仙人,他的心魔潜在穆轻衣身边,警告每个想靠近她的人,是想干什么。

    他漠视寒烬、师兄之死,是想干什么。

    他甚至不畏惧无情之道——

    “你怎么能——”裘刀喉咙发紧,眼前几乎一片漆黑。因为他已经明白了。

    你怎么能觊觎你一手带大的徒弟。

    他表面公正疏远,背地里却纵心魔掩盖身份,肆意亲近,驱赶旁人甚至掩盖穆轻衣无情道之事。

    他所做种种,不过是掩盖自己龌龊心思,怕世人发现,怕穆轻衣厌恶,怕自己,被他人洞明。

    那个号称得道的仙君,原来是这么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

    穆轻衣真的沉默了。

    碎玉琼枝之中,满身冰雪的白衣仙尊好像也沉默了。

    他在高堂之上,众人包围之中,只是垂着眼睫,然后面容才变得更像是那位仙君起来。

    昭示着他和他的心魔,相差其实不多的事实。

    裘刀越想越咬牙切齿:“在宗门时你还褫夺她的少宗主之位,对她的所言所行,完全漠视。万万想不到。”

    “下山之后,你却用得到她信任的半妖身份跟在她身边,利用她的信任,掩盖你心魔的污秽不堪,任他为所欲为!”

    万起也悲怒至极:“有心魔却不公之于众,反而助他躲藏,你简直堕落至极,不配称仙君!”

    “”

    穆轻衣眼睫微动,好似不知道要说什么,但是祝衍却轻轻反问:“公之于众?”

    柳叁远忽然嘶声喊:“你所做的绝不止尾随我们下山!是不是!师姐,师姐也是!”

    他眼眶红了:“师姐闭关之前,我才告诉师姐,穆轻衣法器上有你灵力的痕迹,师姐便昏迷转交了少宗主之位!”

    其他人都不知道师姐竟昏迷了。

    只有柳叁远握紧手指咬牙:“我本以为只是巧合,所以不曾留心,可是,师姐一直爱护穆轻衣。”

    她怎么可能任穆轻衣被师尊如此轻侮。

    柳叁远喉咙发颤:“还有师兄送的法器,你竟然嫉妒师兄到如此地步,连他送给穆轻衣的东西都要经手,留下印记,恐怕有些被毁却,也是被你毁的!”

    因为他就曾因法器损毁率过高而怀疑穆轻衣根本不将师兄所赠放在眼里。

    可是如果,如果对方是灵力高深的仙尊,就说得通了。

    他表面一视同仁,十分疏远,可背地里却早已作为萧起,和穆轻衣关系匪浅,之后更是从中作梗。

    裘刀死死咬牙:“寒烬发誓不曾在师妹面前说过师兄任何坏话,可你,你敢保证他们最终如此冷淡关系出场,你没有在其中起任何作用吗?!”

    “你难道没有仗着师尊身份,挑拨他们疏远,默许师妹修行无情杀道——”

    万起已经暴怒:“道貌岸然的无耻之徒!亏我们还称你一句仙尊,师兄师妹尊你一声师父,可是你却别有用心,暗度陈仓”

    穆轻衣:“别说了。”

    白衣仙君好像顿住了。

    他从被他们指责起就没有说一句话,狭长眉眼也没有波动一下,可是她只是一开口,他飞扬的白色长发,那双墨色的眼睛,好像都停滞住了。

    世事纷扰,一瞬间被定格。

    祝衍的心魔慢慢侧过头。

    穆轻衣还是想为马甲努力一下,给马甲递了一个解释的机会:“这些事,你有没有做过?”

    她又补了一句:“师尊。”

    空气静谧下来,穆轻衣看似在等,实际脑海中在疯狂头脑风暴,甚至想拉之前殉掉的马甲挡枪。

    但是察觉到阵法快成型,只需要一瞬间。

    祝衍笑了。

    他淡淡地开口,声音却很轻:“你这样问我?”

    他仿佛是对自己重复一遍:“你这样问我,叫我怎么对你说得出口呢?”

    他又说:“如果我说了,你又能继续喊我,他们又会让你继续认我,为师尊吗?”

    万起怒不可遏,几乎要动手:“祝衍!你还有何脸面,你已经将近登仙,活了数百年,为老不尊!”

    不管什么说辞他都担着。

    东方朔才发现,从头至尾,祝衍只在答穆轻衣那句师尊时侧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就收回,好似明白此事如果暴露。

    他的身份如果暴露,将他打下万劫不复境地的不会是旁人,不会是他的信众,而会是穆轻衣。

    穆轻衣果然也做了他预料之中的反应,她扯下腰间玉牌,扔在了地上。

    而且问:“如果你不是为引我入道,当初为何收我?”

    祝衍只是垂眸看着那个玉牌。

    裘刀明白了,哑声:“用阵法将他困住!若他身上有玉牌,便证明祝衍不知道这是他的心魔,一样给了峰上的令牌,若没有。”

    祝衍出声打断:“不用搜了。”

    祝衍:“我可以回答你,一开始收你为徒,吾确实是看中你于无情一道的天赋。”

    他眸光平静,哪怕是凡人一般黝黑有情的深色瞳孔,也能从其中窥见几分天地不朽的波澜不惊来。

    可他的清冷深沉似乎只是表象。

    也是,谁会对一个孩童怀有那样不齿的心思呢?可或许是穆轻衣在万象门长大,或许是她和其他人都太不亲近,唯独不担心将近得道的师尊会被自己连累。

    或许,他只是注视着这个特殊的弟子太久了。

    他想知道她有这样的天赋,浅薄的仙缘却能生祭所有阵法,是不是真能修成无情道。

    或许他只是想知道她对寒烬周渡感情如何。

    或许。他只是真的无从克制,无法抑制,所以,心魔便这样产生了。而且他的心魔还和她早早相识,借少年身份为她申辩,甚至和她同进同出。

    这和放任心魔滋生,有何区别。

    可是一个出窍期修为的修士,若不是真的动摇自己的道心,到深陷泥沼的地步,怎么会有这么逼真的心魔呢?

    穆轻衣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祝衍:“我早知道,你会觉得恶心。和愤怒。”他轻轻侧眸,但没有去看她,而是在发丝飞扬间轻轻笑了:“这一剑终究还是落下了,轻衣,你还要问我,为什么不救周渡。”

    他平静说出那句:“若不能救己,谈何救人。”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更不可能劝其他人不入这苦海。

    说罢他一拂袖,属于出窍期修士的修为竟然震荡开一圈波纹,将所有人都震开,唯独穆轻衣只是在原地,衣角飞扬。

    万起的心魔也消散了,万起只能吐出一口血来,哑声:“他要跑!!拦住他!!”

    穆轻衣:“我会告知宗门。”

    祝衍身影远去,声音平静:“我等你来和我算。”

    第34章 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

    祝衍的心魔离开了,穆轻衣也不知道“被师尊心魔缠着”应该有个什么反应,沉默片刻,伸手捡起了那个玉牌。

    “师妹。”

    裘刀喊她,但还是咬牙:萧起如果能拿出玉牌,反倒证明祝衍是不知萧起心魔问心无愧,可是他却直称不用查了。

    祝衍明明就知自己心魔在穆轻衣身边!

    甚至知道心魔用着师弟的身份,处处维护着穆轻衣,为其余人诉说穆轻衣所修之道,但最后说的却是让他们远离她。

    所谓无情之道,其实更有可能是祝衍一开始就没有想让其他人知道,穆轻衣是此道。

    所以他垂眸,冷眼看穆轻衣被宗门排挤被师兄姐妹疏远。

    他只想占着师尊的身份,让穆轻衣留在他一个人身边。

    所以,卑鄙,龌龊,甚至不惜收自己心魔为徒!

    可是如今去回想祝衍那些自相矛盾举动,为何他四处袒护穆轻衣,却从不为她与宗门其他修士交好做打算,也从不让她参与宗门活动,已没有意义了。

    他们一行人知道,难道宗门就能全部知道吗?除去了祝衍这个身为萧起的心魔,祝衍呢?还是高高在上的仙尊。

    因此穆轻衣刚刚所说告知宗门,更像一种割袍断义,从此在她心里没有师徒情分,可这也已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万起艰难地爬起来,喉中血腥,弥漫到口腔。他哑声嘶道:“此举是他为人不正,是他居心叵测,为何师兄还有师妹,你们都沉默不语!难道他为人师长,最后结果还要师妹来承担吗!”

    可是就连东方朔都没有说话。

    他过了片刻才垂眸拱手,哑声:“太难了。”

    “修仙界崇阶崇长,祝衍仙尊既是出窍期修为,又是万象门长老,还受修仙界所钦佩,仙盟也有不少修士,受过他点拨。”

    万起瞳孔颤动:“那至少,至少该除了他的心魔!”可他按着剑,却想起那个瞳孔漆黑的少年,喉中腥甜一瞬。

    万起还是不能将他和祝衍联系起来。

    可是,他已有心魔,就证明他的道出现了问题,难道不该以此绞杀吗!

    但依然没有人答话。

    所有人都知道心魔由本体生,若非本体想除,要杀太难了。更何况还可能杀了之后重新产生。

    纷乱中只有洛衡看向穆轻衣。

    他觉得,穆轻衣好似对此事并不吃惊,唯一让她沉默的是萧起变作祝衍这件事。

    她早知自己师尊对她有这种非分之想?

    因此众人得不出结论,离去之时,洛衡反而问游子期,不知穆轻衣往日在万象门中与师尊祝衍关系如何。

    游子期其实并不了解,但他这几日和裘刀交流颇多,于是慢了几步,等裘刀跟上来,问出这话。

    裘刀哑声:“仙尊和轻衣师妹往日并无什么交集,大部分时间在闭关,只是刚入宗门时,师妹于修行受阻,仙尊总是手把手教她。”

    洛衡:“所以万起才说,他觊觎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子?”

    裘刀低头,咬牙:“可到了师妹成年后,他们便疏远了!仙尊开始接连闭关,而且师妹即使有事也不会去仙尊洞府告知。”

    他猛地怔住,瞳孔急剧收缩。

    游子期:“也就是说,他们真正疏远是在穆轻衣成年后不久,那个时候穆轻衣可能就知道了。”

    裘刀本能反驳:“这不可能!即使是那时候仙尊也没有多少异常,顶多是在穆轻衣不肯参加宗门大比时,破例不让她去,除此之外一视同仁。别说是我们毫无发现,恐怕连师兄都不知。”

    那个极少出现的仙尊竟然对穆轻衣抱着这样的心思。

    三名修士都沉默着。

    洛衡却说:“我不知宗门内如何,但其实散修当中,哪怕有师徒传承,只要不违背人伦,也不会有多少人投来质疑眼光。”

    他看向裘刀:“你们悲愤,也多是因为多年师徒,他们情分也早已不比寻常道侣,况且祝衍是看着穆轻衣长大。”

    裘刀捏着刀,反驳:“我们愤懑,无非是因他自己心怀龌龊,为保仙君声名却不肯承认,到最后却放任他的心魔欺瞒师妹与我们!

    他还以无情道之名让我们疏远穆轻衣,即使现在他做不了什么,谁又能保他日后想如何?!”

    洛衡目光浅淡:“也许他就是想以萧起之名陪在穆轻衣身边呢?”

    “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裘刀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连后面的万起都僵住。

    洛衡却移开视线:“我不知你与子期有没有注意到,那位仙君出现时,身上并没有恶念心魔所带有的大量邪气,反而只是灵气,偏向半妖一族。”

    游子期在外游历,曾见过这种情况:“你的意思是,他的心魔并非由邪念滋生,而是执念太重,虽然没有非分之想,可是已经庞大真实,到足以化人。”

    洛衡摇头:“我不了解那位仙君,所以只能做模糊判断罢了,但我只是觉得,若他真心怀鬼胎,不会为穆轻衣澄清无情道之事,也修不到出窍期的修为。”

    洛衡又回头:“我也不信,一个能受无情道如此青睐的修士,便会对无缘无故,便对自己师尊情愫,不管不问。”

    裘刀终于回过神来,一直回到厢房之中,还在思考洛衡最后说的那番话的意思,直到他听到下人通传夫人突然吐血,才猛地想起:

    洛衡那句话的意思,不是正说,穆轻衣对待祝衍态度,便如东方朔对待沐晴一般吗?

    不管不问,只当做没有发生般。

    可沐晴是因为已经接近死人,东方朔才自欺欺人保持原状,穆轻衣是为什么呢?

    他们疏远之后,祝衍再无动作只是一直闭关,难道这又是穆轻衣单方面能做到的吗?

    裘刀只能仔细去回想。当年祝衍闭关,的确没有任何缘由,只是突然他就闭门不出了。而且也不再让人感知到他的灵力波动。

    如此苦修,只可能是飞升关头。所以所有人都没有怀疑。

    可闭长关也可能是道心受损。

    当年想必是祝衍也察觉到自己将滋生庞大且龌龊不安的心魔。所以有所预感,决定闭门压制了。

    他可能也确实成功了,此后几次出关,对穆轻衣也总是淡淡的。

    只是他以为自己心如止水,压制心魔便可做到毫无挂碍,却不料心魔只是在他察觉不到的地方慢慢滋长,直到那一刻。

    直到穆轻衣将萧起带到他面前,询问他是否能收下萧起作为徒弟。

    祝衍隔着屏障,注视着那个和自己有几分像的少年,才知道,他的心魔一直没死。

    而是换了种方式,回到了穆轻衣的身边。

    然后,他的心魔压过了他的道。

    祝衍让萧起留下了。

    这才是一切的起始。是一个仙尊放任了自己的私心,才让萧起堂而皇之地出现。

    于是,他和穆轻衣好不容易达成的心照不宣,被彻底打破了。

    “我早知你知道之后,会觉恶心,厌恶。”

    可是恶心,厌恶的是什么呢。

    穆轻衣已入无情,她对情爱没有波澜,即使是对师兄和寒烬也只有同门之情,她更可能早知祝衍的波动,才和他默契互相疏远。

    所以他们相处的确不如一般师徒。

    会让穆轻衣恶心厌恶的是祝衍决定掩藏之后,他将自己关在洞府清修之后,居然还能衍生出来这个逼真到活生生一般的萧起。

    萧起欺骗穆轻衣的感情,获得她的信任,藏在她身边,默默地跟着她,就像一个如影随形的影子一样。他得到了祝衍从未得到的。

    裘刀的手开始发颤。然后他咬牙,死死地握住了刀,又猛地抬头。

    所以祝衍并非是想与她结为道侣。

    他没被穆轻衣揭穿,也只是因他一开始和师兄寒烬想的是一样的,并没有逼迫穆轻衣做什么!

    只是远远看着。

    直到他发现她修了无情道。

    心魔不再受控,疯狂滋生,最后甚至进入了宗门。以萧起的身份。

    但那个时候祝衍没有阻止,也没有能力阻止了。

    他如果开口了,穆轻衣势必反感。可如果不开口,萧起会变本加厉。所以祝衍选择了沉默,而且对穆轻衣更加疏远。

    但他这样难道是觉得本体问心无愧,心魔便不会消失吗?不,是因为穆轻衣的道。

    裘刀终于全都明白了。

    恐怕那个时候他也只是想着,即使不能得穆轻衣在意,若在无情道上,他能助她修行,顺理成章毁了他的心魔也是好的。

    怪不得,怪不得萧起也说,他不怕。

    因为他即使死了,也只是还穆轻衣和祝衍一个干净。

    他以为只要心魔成了穆轻衣无情杀道证道的一人,一切就可以回到从前。

    然而,今日穆轻衣因为献祭阵法耗费了大量灵力,他控制不住自己地找到穆轻衣身边,也许是因为想给她输入灵力,所以暴露了身份。

    结界崩塌。一切真相大白。

    谁都瞒不住了。

    “”裘刀闭眼,忽然睁开眼,目光锁定在刀不够锋利的背面上。

    他又有些迟钝地想,为什么偏偏都是穆轻衣?为什么偏偏她牵动所有人心绪,却早就打定主意,不会与任何人有牵扯。

    师兄寒烬祝衍,这些都是离她最近最了解她的人,然而他们没有见识过穆轻衣神女这面,却依然控制不住自己去沉沦,爱慕她。

    也许他们这些局外人所看到的根本就是片面的没有根据的穆轻衣,过去的穆轻衣可能要自由,无拘束得多。

    可也早被无情道所掩埋了。他们见不到了。

    师兄成全她,寒烬仰望她,祝衍注视她,也再也不能让穆轻衣回到从前了。

    裘刀在那愣神,直到下人来通传,才喉咙发烫地起身。他们说夫人适才吐血,不治而亡,府邸内要办白事了。

    然而夫人是万象门的修士,办过宴席之后要送回万象门。

    裘刀浑身僵硬。

    是啊,只有在万象门,才没有人追究沐晴活死人的秘密,她才能带着与邪修力战而死的声名,安安稳稳地下葬。

    穆轻衣虽然冷心冷情,可却的的确确创造出这个世界上第一的万象门,独一无二的万象门。师兄那样心怀天下,如何能不仰慕呢?

    他闭了闭眼,坐到夜间,才打开门发现府邸内是处都是白花素缟,到了院中才发现下人在起棺,他们竟打算连夜启程,将尸身送到万象门去。

    裘刀看着那棺材,穆轻衣忽然转过身来,眉眼浅淡,站在棺材边,一瞬间好似寒烬永远记得的那一幕。

    她虽然摒弃情爱,可终究是那个大雪掀开车帘,为寒烬安葬母亲姊妹的穆轻衣。她是变了,也从未变过。

    棺椁出门,裘刀走到穆轻衣身边,问她是不是早知道仙尊这个心思,穆轻衣哪能随便答,只能沉默。

    裘刀:“这么多年,有师兄,仙尊,寒烬,难道你就从来没想过,与谁双修,或是利用谁的道,脱离无情之境吗?”

    “”这话说的,难道是我不想吗?是我不能好吗?

    穆轻衣继续沉默。

    裘刀继续哑声说:“他们心悦你,可是你放眼的却是天下,所以,他们也救不了你。”

    穆轻衣回头。

    裘刀:“无情一道诞生之初,是因灵雾仙君的道侣原是魔君转世,灵雾仙君斩断情爱,杀死魔君,封印魔族,才有今世太平。

    但有许多修士传闻,无情道之所以能在魔族被灭后依然大行其道,是因为举世依然有一浩劫。在等另一无情道君成全。”

    穆轻衣:“”你该不会想说,那个人,就是我吧?

    裘刀却好像陷入自己思绪里:“如果有朝一日真要你这样做,你会这样做吗?哪怕最后无情道法降临,也很少可能像灵雾仙君一样飞升而是身死道消?”

    维持人设,穆轻衣很想说愿意,但她又实在不想承诺这种很有FLAG意味的事,最后不管脑海里是如何运转的,还是开口:

    “我不愿意。”

    “就算我要牺牲,也必是我自己待够了人间,见够了悲苦,才不愿意留驻。而不是拿天下大义要求我愿意。”

    裘刀却仿佛猛然放松下来,声音嘶哑:“不愿意就好。”他回过头去,仍然在哑声:“不愿意便好。”

    穆轻衣觉得有点奇怪,出声:“裘师兄?”

    裘刀只是顿在那,转过身,可是不管穆轻衣怎么看着他,他也没有说。起初师兄拜托他,他只觉得荒谬。

    穆轻衣如果肯认真修行,修为不高寿命也有百年上下,足够她看遍人间。后来寒烬拜托,他也只觉得寒烬悲观,穆轻衣如果不是药人,她想怎样活着也能怎样活着。

    可是现在,裘刀只觉得原来天下正道,竟真是这样一个宏大的视角。它凌驾于个体之上,俯瞰众生,俯瞰人间,俯瞰人短短的那几十年。

    只因为多数的纵使更有价值的,只因为牺牲的在它们眼里只是不值一提的。于是,只要皈依道,什么都顺理成章。

    但是没有人问过。

    神女既然有比肩神明的能力,为什么没有神来救人间。修士既然有改天换日的修为,为什么不能像神一样寿命没有终结。

    拯救世人,本就是个伪命题。

    因为,没有人想过神女也是世人的一部分。

    **

    因为万象门宗门内生变,似乎是元清带去讲经的弟子中了什么邪术,所以裘刀他们需得回去一趟。

    但没有这档子事,他们也原得回去。

    东方朔已经根据阵法抓捕到一些红莲众,送他们离开时特地站在青铜塔上,目送他们乘上飞舟。

    然后他说:“城中事物繁忙,待到卿卿可以接管城中时,我定亲自去向少宗主道谢,还有,祭拜我夫人。”

    还有穆珀玉。

    “多谢少宗主将穆道友留下,为卿卿清除诅咒。”

    一群人都是一愣。

    但穆轻衣只是秉持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而且也不想对诅咒知之甚少,所以让柳树马甲留下记录点有用的消息罢了,颔首致意。

    东方朔沉默片刻,似乎不知能不能拿出来,但最后还是打开乾坤袋:“这是一件玄级法器,名叫霓裳。穿上此法器,虽不能抵御高阶修士功法,但可防止有心之人靠近。”

    “此物驱动,全凭心境。望少宗主珍重。”

    所有人都明白了。

    这是一件防止祝衍对她不利的法器。所谓全凭心境,也很有可能,是接近的人对她有非分之想便会被灼伤。

    而穆轻衣如果心怀排斥也可以疏远对方。

    穆轻衣也明白了。不穿了,摆着好看。不然不管最终有没有起效她都要重新想说法解释。

    一群人驱使飞舟,这次速度很快,楚玲珑什么也不问,只是靠近万象门时停下来。

    一别几日,众人还有点恍惚,只是看见宗门飞雪停了,还是一顿。

    只见长阶之上,仙君白衣翩飞,神色淡漠,瞳孔灰白,依然是那副不见世人的出尘之相。他正垂眸看着穆轻衣。身后是宗门其余修士。

    还有佛宗一大批修士。

    穆轻衣:终于回来了。

    祝衍:完蛋了。

    本体和马甲默默地交流。

    搞出元清带来的佛修中招之事就是为有理由光明正大的回来,因为莲花村的村民回去后,仙盟竟以此事个中十分曲折为理由,要求万象门协助佛宗,彻查万象门。

    “”

    当初让元清修佛就是为了今日,你给我来这一手。

    还有师尊马甲萧起马甲暴露的事,师姐马甲晕了虽然因为她修为变高醒了但没有合适时机现身

    穆轻衣麻了:你们直接弄死我得了。

    裘刀一行人也暗暗咬牙,最后万起说:“敢问仙盟,万言榜也张了,遗物也毁了,村民也不过是在秘境中迷失。”

    这是他们商量好的说法。

    “你们还想查什么?!”

    仙盟依然是那位邹其,他居然看向穆轻衣:

    “莲花村的村民回来了,却不记得周渡为何修行红莲功法之事,此事事关一村百姓,不容有异。而且,我们也要肃清此界。”

    “保证任何一个宗门中,都绝无包藏祸心之人。”

    穆轻衣担心的事还是来了。

    闹大了仙盟开管了。

    穆轻衣沉默。

    祝衍知道自己现在不应该出声,但他的修为是马甲里最不靠谱的,也是最需要和本体整理思绪的,所以即便看到了裘刀他们的目光,他依然开口:“轻衣。”

    裘刀他们捏紧了刀剑,可也知道彻查万象门是整个宗门之事,此时说出心魔之事绝无好处。

    果然他们没有开口,而穆轻衣则是走到祝衍身边。雪停了,她的大氅依然雪白柔软,像一袭新雪披在她肩头。

    穆轻衣垂眸。

    “你一路游历,想必有所进益,为师要考校考校你,至于仙盟诸位,就由恍闻接待。”

    虽然NPC快死机了,但是本体和马甲还是要躲一躲。至少要在没有其他人的地方才能想想办法的。

    万起咬牙想上前,被裘刀拦住。

    至少穆轻衣身上还有霓裳,可以帮她挡一挡。

    而且。

    他目光注视着穆轻衣。只要她开口拒绝,其实一切依然能转圜得过去。但是穆轻衣没有。

    裘刀眼睫颤动。他们果然如洛衡所言。心照不宣,心知肚明。此事本来应该让他们师徒反目。

    可穆轻衣没有以此要挟祝衍,祝衍也没有因此刻意强求穆轻衣亲近自己这个师尊。

    他们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仿佛知道此事并非祝衍之错。就像知道师兄寒烬之死并非穆轻衣之错一样。

    谁都能体谅另一个人,并竭力掩盖这些,以保护对方招致世俗的不满。但他们不在这心照不宣之中。

    万象门是他们的万象门。万象门内一直保持着某种默契。可是现在因为师兄死了,默契被打破了。

    而且现在穆轻衣知道了。

    原来她的退让,是让祝衍变本加厉,将萧起这个心魔留在了自己身边。

    他们,会说什么?

    “完蛋了。”

    祝衍洞府内。

    穆轻衣看着祝衍给自己解开大氅,还把霓裳拿得远远的,开始重复:“明明这些年都好好的,现在突然彻查宗门,我们要完蛋了。”

    第35章 我因她而生,但不愿因她而死

    穆轻衣思考了很久,还是觉得这件事的关键在于,仙盟为什么突然就来了。

    她在仙盟内的内应没有第一个拿到消息,据传引起这次搜查的莲花村村民也是她的NPC。

    事情肯定不是她的NPC引发的。

    是谁又胡说八道,引起了仙盟的注意?甚至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

    但穆轻衣很快就知道了。

    留在邹其等仙盟主事者身边的NPC传回了消息:是那对被她赶走的母女。她们在途中遭难,遇到了仙盟的人。

    那个母亲正在声泪俱下:“仙人,我们母女冤枉啊,我们只是接待了那位仙人,可是周遭村子的人,都说我们是邪修,我女儿只是吃了他一个灵果我根本没有看清。”

    “说不准,说不准那个修者根本不是邪修,他时常襄助周遭的村庄,我才敢放他进家门的啊!我不知道啊!”

    穆轻衣单方面切断了和NPC的联系。

    不用再听她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祝衍马甲沉默地摸摸本体的头,本体才匀缓了呼吸,心思沉郁地说:

    “她根本不是良心发现,只是自己也被连累成了邪修,成了同谋,才想到要给周渡洗清冤屈。”

    就和当时站出来说亲眼看见周渡去了莲花村一般。周渡的清白如何,她其实根本不在意。

    其实穆轻衣和马甲都看到了那个女孩子羞愧的,紧紧抓着母亲想要阻止的面容,可是这一幕反而更令人难受了,所以本体和马甲都不想再提。

    祝衍:“如果这样,搜查反而是件好事。至少仙盟是因为怀疑周渡是清白的而来。”

    穆轻衣扯扯嘴角,虽然很想这么安慰自己,但是就这么大一个宗门,论她的完备程度,还不如准备准备收尸呢。

    祝衍不急不缓,说出穆轻衣潜意识里排斥的第二个方案:“或者,准备一件更大的事。”

    穆轻衣没好气:“再殉一个马甲,你想都不要想。”

    祝衍只是眼睛都不眨地望着她,穆轻衣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是之前都想好,要再试一试,殉马甲能不能修为长进吗?

    可穆轻衣当时也只是有这么个想法,也没有落到具体的马甲身上。她有点烦躁,本能避开,于是马甲也不再想了,而是抬起手给她按肩膀。

    等本体终于平静了,由祝衍来说这话:“其实,让萧起先消失,也是一样的。”

    心魔可以再生。这个设定虽然保险,可是如果过火了难免让人以为祝衍马甲也早被心魔占据。

    但是话又说回来,她就一定要那么顺着他们的心意去办事吗?

    万象门几乎全是她的马甲,他们想搜就搜,她多年经营就是白经营。而且,她也不想很多事被其他人看到。

    她的自留地永远是她的。

    穆轻衣起身,过了片刻才轻轻按住祝衍马甲的手:“时机成熟我会让萧起回来的。”

    萧起和寒烬周渡不一样。

    至少,他的复生有理有据。

    不过,也许到以后她被逼急了,也许不管有没有根据,她都要让马甲重新站在这个世界上了。穆轻衣再度扯嘴角。

    因为穆轻衣了解自己,她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这么想着,穆轻衣出去。

    很快,万象门山门之前,长阶之上,就出现了一个身影纤长,白发飘扬的身影。他的眉心像是被邪气侵染,形成一瓣红莲似的妖冶红印。

    眉眼却依然清隽狭长。

    半妖的气质和仙尊的气质杂糅在一起,让他看起来人非人,妖非妖,就像一个此世不该存在之物。但见过他的人仍能认出他原来的身份。

    萧起。

    “长老!长老!”

    邹其才离开山门,骤然听到通传还以为仙盟来人了,听到弟子气喘吁吁通传说似仙尊,又不似仙尊的人站在山门,愣了一下。

    他皱眉:“你胡说什么,仙尊才与他弟子离开”

    裘刀等人立时变色。

    邹其看到他们神色,正色:“你们知道什么?此人究竟是谁?”

    但他们已顾不上仙盟,裘刀拔刀往祝衍洞府去,万起则带人去山门长阶。分开时裘刀咬牙传音:“师妹才与他去洞府,心魔便出现了,说不准是调虎离山之计,也有可能是——”

    万起也满脸惊怒,可是声音却悲怆:“我明白。”他怎么能不明白!

    知道萧起是心魔时自己第一反应也想除了他,可现在才反应过来,萧起有无数机会,可他什么也没做。

    相反,他却主动暴露出现在了宗门内。

    此情此景,和当日师兄回到山门何其相似。师兄是邪修,不用开口便已人人喊打,萧起也是祝衍的心魔,一旦现身只能被绞杀。

    万起心里一空。

    虽然自己一知道萧起是心魔时第一反应也是想杀了他,可他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像在意师兄那样在意他。因他甚至不能算一个独立的人。

    他们这样前赴后继地赴死难道只是因为穆轻衣吗?难道不正是因为他们知道一现身,如自己这般的人,这世俗也容不下他吗?

    越靠近便越想起更多。

    萧起刚出现时便伪装年轻气盛为穆轻衣申辩。说他们什么都不懂。

    寒烬死时他一脸冷漠,目光总是停留在穆轻衣身上。

    还有下山时他们请萧起和他同行,他平静地看着他们,仿佛在说他们根本不知他的生活是何样。

    他虽非真正半妖,可身为心魔,也是躲躲藏藏,哪怕有了萧起身份,也不敢真正出现在穆轻衣面前。

    他本可以强行不承认,但穆轻衣喊他师尊时,他还是僵住。

    “”

    柳叁远声音嘶哑,随风飘散在他们之中:“其实我心里从未将他真正当做祝衍。”

    他们相识不久,可是谁也很难料到他并非一个真正的人。他并非身世悲惨的萧起,从头到脚都是被另一个人身份所掩盖的,见不得光的幻影。

    万起:“我们必须抢在仙盟之前,先保住他性命。就算要死也不能是这么死!”他转头,眼眶发红,咬字却坚定:“师妹也一定希望我们这么做。”

    她背负不起再一条人命了。

    况且萧起她也已认识这么多年。不论是作为仙尊,还是半妖。她不会希望他死。

    一群人率先抵达山门,果然看见萧起,或说祝衍心魔更合适,站在那什么也没做,只是他眉心的红莲太过妖异,叫人看到他也不会错认他和穆轻衣的关系。

    万起拔高声音:“萧起,你又想故技重施为穆轻衣而死吗!”

    洞府里的穆轻衣手一抖。乍一听到还真有种被戳穿所有秘密的心虚感。

    但萧起只是垂着眼睫,举起剑:“我要找的是祝衍,既然你来拦我,就别怪我不客气。”

    说罢他要出招,没想到万起还真迎上前了,穆轻衣只是想唬住他们来着。她骨子里不是那么喜欢打打杀杀。

    但万起既然出手了,她也不能完全不出手,两人斗起法来,穆轻衣掌握着分寸,不料被符修困住。

    柳叁远竟突然出手,咬牙:“我们走!”

    穆轻衣:“?”

    万起在萧起身边咬牙:“你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手下留情,既然你是祝衍的心魔,因师妹而生,你死不死,要这两个人说了算!”

    看起来是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的穆轻衣:啊。

    她有点搞不懂了。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但萧起已经被灵符困住,挣脱不开,柳叁远先带着祝衍御剑,其他人和仙盟竟然打了起来,远远还能听见邹其怒声:

    “你们想干什么!”

    柳叁远在旁边哑声:“你是仙君心魔,可修为也不怎么样。”

    萧起:“”

    他被带到飞舟之上,楚玲珑只是看了一眼,便驱动了功法径直离开,而穆轻衣已经麻了。

    她本来是想转移仙盟的注意力,最好让仙盟全去查心魔不要查万象门,连牺牲仙君马甲的准备都做好了,谁知道裘刀他们把她马甲绑了,啊?

    裘刀也在洞府外:“师妹!长阶之上萧起他”

    飞雪渐起,祝衍站在洞府外,白衣缀地,抬眸看向裘刀。那一眼满是百年风雪。

    裘刀忽然明白萧起和祝衍的本质不同。萧起虽是祝衍的心魔,可并非只有身量似少年,他的眉眼也更朝气蓬勃,充满生气。

    眼前的仙君再莹白高洁,也只是一捧将化的雪。

    裘刀身后其余人:“你将师妹怎么了!”

    祝衍必须想办法将这闹剧闹大,必须让仙盟意识到万象门不是最大的问题,于是垂眸,飞舟上的萧起也忽然暴起,掐住万起喉咙。

    祝衍:“吾好奇,你为何要阻止它露面?”

    它?它再纠缠邪恶,不还是源自于你吗!可是裘刀竟诡异地理解了祝衍这番话背后的含义,悲道:“你以为,将萧起献祭,一切就会结束吗?”

    谁要结束这一切了,我只是想茍一茍。

    但祝衍沉默,裘刀只能怒声:“你修行百年,不过和她认识数年,就控制不住生出如此庞大逼真的心魔,如今她纵容你,知道你心魔暴露仍然愿意和你回洞府,你敢说,你不会再生任何非分之想吗!”

    “你敢说今朝师徒相得的戏码,不是为你日后也可能得到穆轻衣许可的序幕!你敢说你的心魔不会一而再再而三膨胀吗!”

    这劈声厉吼,可真算是将一层遮羞布撕开。

    祝衍雪白的睫羽轻颤,竟是不知道该回什么。

    但裘刀咬牙:“仙君,你入门不久,可为万象门扬名四海,我们敬佩你,我们心里也从未将你当做只是在万象门停留数年的路人,入门那年你为我们新弟子讲经,说到道最重要的是承认自己的内心”

    “够了。”祝衍清淡渺远的仙人之音打断。

    他竟然转过身去,逶迤至地的白色长发稍稍散落,他轻声:“那孽种可寻隙逃走,伺机壮大,都是因为吾。”

    他抬头,不知道在看着哪个方向:“修道百年太过寂寞,我离人间也太远,所以看到穆轻衣,便轻易以为是世间的微光一束。”

    不,不是这样的。

    裘刀从他神色里便能看出来,这样的鬼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怎样的轻易,会让他甘心闭关数年也不肯出关,来压制心魔。怎样的轻易,会让他的心魔化身萧起默默无闻跟在穆轻衣身边。

    怎样的轻易,会让他发觉被她厌恶,即使恶行披露天下,他也要让她的无情道更上一层?

    修无情道的是穆轻衣,可是真正炼化参透这情爱的,难道不是师兄不是寒烬和祝衍吗!

    他不能这样否认自己的内心,明明是想送她好风借力,却狡辩说是自己道心不稳。

    可是穆轻衣已经出来了。

    她就像从前每一次站在洞府门口,目送寒烬目送祝衍一样,她的表情没有变化,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但是祝衍说:“既然是由我起的冤孽,便由我来了结。”

    这时飞舟突然出现,惊动众人。

    萧起掐着万起立在飞舟之端,和祝衍遥遥对视。两个人眼中都是一样的平静。

    万起喉咙被掐紧,艰难吐字:“就算,你,死了,也只会留给她无尽的痛苦。”

    这个世界上痛苦的根本不是为谁而死,而是他人为你而死你却无能为力。

    但萧起是真的不能共情万起此刻的想法,他甚至垂下眉眼,认真地看着他,神色里是只有他们熟悉的萧起才会有的冷漠平静。

    “我也算是人吗?”

    他就这样平静地反问:“我的死,也算是大事一桩吗?”

    万起心脏猛缩,然后抽痛起来。

    可萧起反而看向穆轻衣,淡淡笑了下。萧起这样的神色,哪怕是从前,万起他们也没见过,于是柳叁远死死地捏着符纸,咬牙几乎落泪。

    他该如何做,他也不知道了。

    但萧起只是说:“都说心魔起的时候,人会无知无觉,不知道心魔由何而产生,又该何去何从。”

    萧起松开了万起,将他扔给柳叁远他们。声音更低:“但她找我为寒烬寻墓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他垂着眸。似乎是看了眼自己的手掌。万起才想起,入门时似乎每一个弟子都会有一把木剑。那是萧起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过的证据。

    也是他是人的证明。

    只是可惜。作为半妖穆轻衣能力排众议容下他,作为祝衍的心魔却没有人能容下他。

    同样作为萧起他可以什么都做什么都说,甚至怀藏私心地,让他们远远滚开。但是作为祝衍,他才是最该去死的那个人。

    萧起:“我因她而生,但不愿因她而死。”

    他忽然扬声:“祝衍!”

    白发散开,飞舟上的心魔眉眼渐渐变红,竟然有堕魔的迹象,但他的目光依然锁定祝衍:

    “你修道百年,却控制不住自己的道心,只知一味打压我,囚禁我,导致我虽生数年,修为却只有筑基,即便如此,我也要拉你和我一起下地狱!”

    一道红光便飞向祝衍,只余万起在身后声嘶力竭地大喊:“萧起!”

    为什么!为什么!

    他无助又无能地握拳捶地,但是裘刀的声音很模糊,却传得更远更高:“你只顾成全你自己,可问过她愿不愿意成全你吗!”

    穆轻衣在想:别扯了,再扯这招要不管用了,大不了让祝衍把萧起杀了再调查祝衍,万象门可不能无喂!

    而祝衍杀招也是朝着萧起去,但是关键时刻,祝衍居然停住了,他瞳孔骤缩,而柳叁远也捂着流血的手掌,艰难抬头。

    众人面前的萧起,变成了穆轻衣。

    穆轻衣差点就绷不住了,什么鬼,她露馅了?

    而裘刀则是咬牙:“是留影石和幻影符,柳师弟将萧起模样变作了轻衣师妹。”

    穆轻衣:“”真是够了。

    她本来想让祝衍马甲一剑杀了了事,但不知道是她受到的冲击太大了,还是其实她心里也不想真的让萧起马甲无,总之,祝衍马甲的动作顿了一下。

    然后裘刀说:“你既下不了手,谈何肃清心魔!”

    祝衍只是看着那个身影:“你们懂什么?”风将他的长发吹起,连带他的白衣,眼睫,一切碎玉飞雪,一切景色,都模糊了。

    祝衍眉眼微垂:“你们知道什么?”

    他声音很轻,重复:“你们什么都不懂。”

    他挽了一个剑花,属于仙君出窍期的威压将所有人压制住,紧接着长剑出手,铿然响起,祝衍却眼睫颤动,猛地顿住——

    真实情况:仙盟其他人来了,穆轻衣怕出窍期修为的秘密暴露,瞬间出手。

    其他人看到的:仙君手握长剑要杀了对面的心魔,可这时穆轻衣拔剑出手,直接一个扭身,清亮剑光划破了幻影!

    心魔捂着胸口,跪在了地上,而周遭的一切就如镜花水月,连出窍期修为也这么雾一般地散去了。

    似乎穆轻衣总能解决一切,也毁灭一切。

    裘刀喉咙发颤:师妹出手,祝衍终于看清他的妄求,也因此心魔遭到了弱化,瞬间中剑倒下,是吗?

    他本来就想杀了萧起,想将妄念斩断,没有想到穆轻衣快刀斩乱麻,他的心魔执念反而散去些。

    的确。

    她无意。他的心魔又有什么必要存在下去呢?

    萧起还没死,但穆轻衣不想把马甲送去仙盟受审,沉默片刻,也顾不上人设,直接低声:“你不该骗我。”

    然后一剑!

    万起和柳叁远他们都捏出术法来,都没有拦住。不如说,那一刻的萧起是真心实意地想死在穆轻衣手上,于是撞剑而去。

    仰起头时,还是笑的。

    他真的不像祝衍。那么清高渺远淡漠。他有血有肉,第一次见面便说,周渡是成年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同样的,萧起也知道。

    他的瞳孔渐渐暗淡了:“我不该”

    没说完,他便咽气了。

    不该骗你?还是不该心悦你。谁都不知道了。他的白发垂落下来,混着白衣上的斑斑血迹,像是只是战死在一次寻常的护卫宗门的战役里。

    可是他死得这样不明不白,潦草至极。

    万起本来已经决心履行对师兄的承诺,他本来已决意站在穆轻衣这边,可看到这一幕,还是悲吼出声,颈部都是青筋:“你做什么!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他连赴死都是揭露了自己的卑劣,怪到自己身上摘清楚了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愿杀死他,她可以不杀死他的不是吗!

    哪怕,哪怕他只是一个心魔。

    现在万起才知道除魔卫道这四个字的沉重了。他踉跄一下,竟然想不起修仙界这么痛恨心魔是为什么。

    相比之下穆轻衣的表情却是冷漠。

    她轻轻地转动眼球,看向他们,衣裙一尘不染的同时,剑上染上了鲜血,她的呼吸还在,胸膛仍在起伏,可是好像那一剑也刺穿了她。

    尽管她什么表情都没有。

    穆轻衣声音轻哑:

    “万剑门怎么能容许妖孽存在?”

    裘刀浑身一震,突然哽咽痛苦地捶地,他想起那个被带回来的沐晴玉牌,想到为宗门而死的寒烬,也想到那一天,给宗门解蛊的穆轻衣。

    她站在那么高的地方。眼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可是每一个人都是万象门庇佑下的活生生的人。

    她不能让萧起成为这个特例。

    半妖尚可以遮掩。心魔一旦暴露,必须斩除。否则万象门怎么接纳那些不被世俗接纳的无辜凡人,如沐晴。否则万象门怎么庇佑那些因为各异身份进入万象门掩藏的人。如寒烬。

    他们本来就没有选择。

    穆轻衣确实不想杀萧起。可这一次是他们商量好的。在洞府里祝衍已经这样问过她。如果杀了萧起能够保全万象门,保全万象门其他人,你会怎么做?

    她会杀了他。

    她的选择永远都会是杀了他。

    裘刀颤抖着抬头去看祝衍,他依然看不清他的面容,可是这一刻,这个宁肯闭长关疏远穆轻衣的仙君在他脑海里的印象完整了。

    他对祝衍有所了解了。

    祝衍比他们所有人都更了解穆轻衣。他比所有人都了解。萧起从诞生那日起便是死路一条。他只是没想到会由她亲手。

    祝衍:“抱歉,让诸位见笑了。”

    邹其目光诧异,闪烁片刻:“斩除心魔,实是常有之事,只是不知贵宗发生了什么,动静竟如此之大。”

    穆轻衣淡漠:“我们自山下而归,见他可怜带上了他,不料他趁机占据飞行法器,此次只是内部除乱罢了。”

    邹其眯了眯眼。不是宗门内窝藏?

    他视线一转移,又看到双眼赤红的万起和裘刀等,皱眉正想问出口,裘刀咬着牙站了起来,颤声:“是,是他巧言令色,骗了我们。”

    他盯着祝衍:“所以长老和少宗主当机立断。”

    穆轻衣的手指捏紧了,于是裘刀也后悔了,他明知道穆轻衣并不是真正想做这些的,可是谁都没有开口。

    祝衍:“道心有损,吾还需闭关清修,还望诸位见谅。宗门之事轻衣。”他这两个字轻之又轻,却好似没有任何波动了。

    “就交给你。”

    穆轻衣剑上染血,目光偏转:“是。”

    第36章 是我们错了

    穆轻衣平静地和仙盟的人交涉,平静地将术法痕迹清理干净,平静地吩咐管事弟子,用水镜传话下去,心魔已除,日后加强防范。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回过头。

    万起裘刀他们眼里是这样的。

    但穆轻衣没回头纯粹是觉得万起和裘刀他们需要时间缓一缓。

    自己也在思考,万起喊她那么一下的理由。

    但思考来思考去,也没有头绪。

    而且不管他们怎么想,他们的想法都不是她改变的理由,她去思考反而困扰自己了,于是她想完之后也放弃探究,直接走了。

    她没看到,身后万起双手依然撑在地面上,不甘心地开口,可始终没有说出什么来。

    他身后人影重重。

    好像有人在问他,你为何要那样质问轻衣师妹?她杀死的只是一个心魔,她在替天行道不是吗?

    也有人在说祝衍仙尊怎么会有心魔,还一剑被穆轻衣给杀了,她竟能代本体斩去心魔么?她和祝衍仙尊到底是什么关系?

    可终究只是一些模模糊糊的声音。没有能进入万起耳中。他只是盯着石阶,良久,他死死咬着牙,一拳狠狠砸在石阶上。

    裘刀看向万起。

    但万起只是无能为力地低下头来。

    他喉咙发烫。

    万起不明白自己恨的是什么,但知道从始至终,他怨恨的都不是穆轻衣。

    现在看来,更有可能是看到师兄赴死,看到穆轻衣被逼动手,依然无能为力的那个自己。

    **

    事情没有了结,裘刀他们没来,又总担心他们还是会来的穆轻衣坐不住,最终索性走在了通往议事堂的长阶上。

    她本来可以御剑过去,但她想保留自己和这个世界不一样的部分,保留自己不用仙法的权利。

    但她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她还在洞府的时候裘刀和万起他们不找她,现在她出来了他们跟着她了?

    万起握着剑。

    万象门又开始下雪了,薄薄的一层,覆在石阶上,踩起来有碎纸的声音。穆轻衣一路缓步,到了议事堂前的迎客松下,她转过身停下。

    于是身后的一行修士也停了下来,抬头,望着她。

    穆轻衣垂眸,停顿片刻,真切说出自己的疑惑:“我以为,修仙界对心魔都是人人得而诛之。”

    她说的没错,可是所有人都只是面色苍白,却没接她的话。

    萧起是心魔吗?是。按照修仙界的规则,他该死。

    可是他却主动来送死。纯粹得如同和一无所求的师兄与寒烬一般。他没有私心。有的只是一腔赤诚。

    哪怕死也要说:“我不愿因她而死。”

    却把最后杀死他成全道心的机会,给了她。

    他该死吗?他们怎么觉得他们更该死呢?至少他们知道有谁拿自己修无情道时,反而会偏激发狂堕入魔道,而不会像萧起这般。

    不求生,反而求死。

    又或许他只是和师兄寒烬一样。早知道这结果。

    万起哑声:

    “他对你来说,真的只是一个心魔吗?”

    既然只是心魔,为什么你的手还会抖呢?

    穆轻衣顿住,从他们角度看,身影刚好被框进议事堂的门框里,被定格成一个合格的宗门掌管者的样子。

    她垂下眼睫。

    祝衍做得很冷静。

    他知道穆轻衣对周渡的死怀有别的心理,于是为了不让她参与进去,褫夺她的少宗主之位,甚至放她下山散心。

    他甚至默认她可以去找周渡死亡的真正原因,去找莲花村的村民,去东都岛,寻到红莲众的证据。

    但他却没有放任萧起的心魔游曳在外,放任他在其他人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地注视着穆轻衣的身影。

    哪怕萧起什么都没做。哪怕他自诞生以来,就只是围着穆轻衣转,连穆轻衣都没感觉出来。这个为她而生的半妖,对她有什么别的心思。

    他看起来只是很眷恋她。

    如同那个少年从来只把她当师姐一样。

    萧起,只是沉默。

    穆轻衣终于开口:“除了是心魔,他还能是什么呢?”穆轻衣没有回头,轻缓的声音却像是在拷问所有人:“是同门,道友,还是挚交?”

    她抬眸:

    “你们承认了他,其他人就会承认吗?”

    那她为什么还要把沐晴的玉牌带回来。

    为什么要把沐晴的身份洗清留在万象门中。

    不这样做,东方朔会因为窝藏活死人而被打成异端,她的女儿会因为是活死人之女被排挤,沐晴会死后仍然蒙羞。

    这就是这个世界,容不下药人,半妖,逆天而行,邪修等等各种各样的人。违背这个世界的天道和规则都是错的。

    哪怕你有时候都不明白,药人做错了什么。

    穆轻衣说:“你们走吧。别再跟着我。”

    裘刀这个时候才哑声发话:“我们怕你受伤。”

    穆轻衣转头看过去,才发现裘刀他们没在看她,视线留在那棵迎客松上。

    裘刀这才垂眸:“我们怕,你想不开。”

    “?”穆轻衣是真茫然了。她又是怎么表现出来了这一点的?

    万起死死咬牙。

    她杀了萧起的时候他们明明那么悲愤不甘,可是回过神后却因为这种理由追到这里来,他也觉得他们自相矛盾愚昧不堪。

    可是,他没法让自己忘掉他看到的那一幕。于是他告诉了裘刀。又跟来了这里。

    穆轻衣微顿,只能试图对话理解他们的逻辑:“我为什么要想不开?”

    他们的目光转移到她身上。

    他们面前的她依然纤尘不染,霓裳羽衣轻柔地堆栈在她脚下,精致的暖炉是高级法器,周遭还有侍从护持。

    为什么呢。

    裘刀视线略略偏转:“因为我们觉得你很孤独。”

    “”

    穆轻衣张嘴,然后沉默。

    她承认裘刀万起他们这些人发了这么多次癫,这是他们唯一一次击中她。

    他们唯一一次,看穿她伪装下的情绪。

    万起的声音也嘶哑了:“你不想这么做的,不是吗?在你眼里他根本就不只是一个心魔。”他咬牙。

    她分明不想杀他。

    穆轻衣把议事堂门关上了,然后自己转向空荡荡的房间。

    师姐马甲俞袅的身影立刻出现在她面前,没惊动其他人。她不该来,但是穆轻衣还是抓着自己的马甲揉揉抱抱磨蹭了很久,才哼:

    “我才不孤独。”

    只是马甲暂时离开,谁孤独了!!

    俞袅只是默默地给本体编麻花辫,编完了又散了,然后轻轻摸摸她的头。

    穆轻衣不服气:“如果不是他们,不是那个该死的天道”

    俞袅忽然说:“等哪一天我们不需要再这样掩掩藏藏了,就让他们回来吧。”

    “可是”

    “不需要什么理由。”俞袅知道本体担心什么,可是她还是想要说服本体,如同本体在开口时就知道自己内心选择是什么一样。

    其实人只需要一个人鼓励自己。她也只是需要马甲鼓励自己继续去做,这样就够了。

    俞袅:“我不想说这些牺牲都是值得的,但是你不要被他们给带跑偏了,那些都是你,只要你想,他们就都能回来。”

    她说着,弯了弯眼。

    师姐马甲一开始捏的时候穆轻衣是按霸气师姐捏的,但实际上她还是爱看师姐眉眼弯弯的样子,好像真的有人给她遮风挡雨。

    “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知道。”

    只有你能找回真正的他们。

    于是穆轻衣释怀了,她在议事堂里和师姐马甲贴贴了好久,要出去的时候心里做了好几番调整,试图找到萧起马甲消散了她应该是什么状态,但还是找不回来。

    最后决定摆烂了,然后打开门。

    令人惊讶的是,并没有什么人看过来。

    环顾一圈,她看见裘刀他们全都靠着树,有的靠着墙,都睡着了。也许他们都太累了。

    除了太爱找她来为谁诉说不平外,穆轻衣对他们没有其他的恶感,沉默片刻放轻脚步准备离开,身后有人睁开眼,说:“你不是一开始就料定寒烬会死。”

    万起哑声:“你找上萧起,是想给你自己收尸,是不是?”

    穆轻衣停在那,没有回答。其实她不太懂他们追问这些细枝末节干什么,但好像就是这些细节让他们越来越确信他们所以为的。

    万起像是喃喃,苦笑:“斩落心魔,就如摒弃旧我,如果旧我不再再生,新我便会皈依大道。师妹,你真的相信一个人可以靠按捺住自己心绪活着吗?”

    他好像在说祝衍,又好像在说穆轻衣。

    “你真的相信萧起存在那么多年,只是你杀了他,他就会消失,你和师兄寒烬相交那么多年,只要他们死了,你的道就不会再受他们的干扰?”

    穆轻衣不懂修道理论,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可是万起实在是太难过了,他无法控制自己心绪的激荡。

    他本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本来想什么都不管!只要像答应师兄的那样,平日里护着点穆轻衣,其余种种和他都没有任何关系。

    他问心无愧便好。

    包括和裘刀一起去莲花村,东都岛,也是因为那姑且算和师兄有关系。可是现在让他怎么旁观呢?

    师兄和寒烬尚且是为大义而死,可是萧起死得没有任何意义。萧起如果不来,逍遥在外,也没有谁会深究一个没有任何恶意的心魔,在觊觎什么,守护什么!

    可他来了。

    他一心想要求死,于是知道他要什么的穆轻衣一剑了结了他。像了结师兄一样。

    所以万起说出和裘刀一样的话:“再这样下去,你迟早会后悔的。”万起嗓音沙哑发颤。他不知道穆轻衣自己有没有感觉到。

    她明明不愿意。可她还是动手了。

    哪怕不是她呢?哪怕这一剑交给祝衍自己,都好得多!可是因为就是她亲手斩断,就是因为她毫不犹豫。

    所以这一“功德”反而又归了她。这一成全又成全了她。何其讽刺。

    万起无法理解,他甚至没办法理解师兄在做什么了。师兄当时真的觉得这样是对穆轻衣最好的吗?他真的认为穆轻衣已经从无情杀道无异,所以从没有想过。

    她也是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十几年来朝夕相处,手足之情同门之谊要她一剑就舍弃,她是人而非草木,怎么可能随意就越得过去?

    还有其余。

    就因为她特殊,就因为她是无情道,她就一定要这样做,要为宗门这样做吗?

    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这样冷静这样无情,也难道不是被他们和天道推着走,这期间种种又有哪件事她一心所求?

    万起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只是想起发现持蛊之人时,穆轻衣说她来做诱饵,他劝很危险她也没有放下念头。

    他甚至怀疑她其实那时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所以她有意寻求危险。寻求放肆。寻求解脱。

    但她已经不可能自己寻得解脱了。

    她已经走得这样远,不可能再去寻死了。单说灵气,难道她就要带着寒烬的一部分去死吗?

    万起喉咙发紧:“你终有一日会后悔的。”

    穆轻衣:“”

    说实话,她还是没太明白。但感觉到他们的苦大仇深了。但是为什么呢?她看起来不是受益的那个吗?难道是她斩杀心魔的举动这么成功了?

    让他们都看到她面无表情下的苦衷了?

    穆轻衣这么想着,感觉到她的修为有所松动了,琢磨着再来一句天道想听的话,估计就能金丹三层了。

    穆轻衣只能往天道的想法上去靠,尽力冷酷无情:“不杀他,不修无情道,难道让我看着自己性命如此终结?”

    万起张嘴。

    “他于你们是萧起,可于我,和寒烬周渡无异。”

    裘刀留意到,她不喊师兄了。

    而且她说完这句话,修为就瞬间震荡,甚至吸引来劫雷,可是穆轻衣压下去了。

    她打算自己找一个地方去渡劫。

    然而,依然没有人在意她的修为突破。

    裘刀只是闭眼,拱手。

    “仙盟因为对心魔一事不满,已经请师尊代替受邪气侵害的邪修讲经了。”

    这事穆轻衣早知道了,闻言才知道般“嗯”一声。裘刀又问:“佛修受邪气侵害之事,师妹要去调查吗?”

    穆轻衣:“去。”

    裘刀只是看着她:“我们已和仙盟说明了,红莲众分布甚广,彻查宗门并不能根治此事,所以之后仙盟会同我们一道再去东都岛。”

    宗门暂时安全了,这是裘刀所想表达的。虽然过程和穆轻衣想得不太一样,但终于转移了仙盟的注意力,只是她还是心怀不安。

    “佛修中邪,仙盟没有怀疑是宗门内有邪修所致吗?”

    穆轻衣一开始以为是这个原因,但仙盟内应说不是。但经过这件事她看出来了,裘刀他们和仙盟关系很好。说不定可以起些作用。

    所以她特意多说了几句。

    裘刀哑声:“怀疑了,但是师兄已死,唯一没有中邪的元清师兄,又坚称与宗门无关,所以仙盟暂时没有追究此事。”

    穆轻衣颔首:“待我安顿完仙盟,便去落语峰看看。”

    落语峰就是佛修暂住的地方,穆轻衣已经让元清马甲去打点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引导,咳咳,和可疑的地方了。

    裘刀只是说:“心魔除却就除却了。”

    他视线偏转,其实已经不愿意提起心魔之事,萧起和寒烬命运何其相似,本不该诞生,被世界所不容,但注定要死。

    “但是师妹,你的剑染上邪气,我们想借你的轻衣剑,为它涤洗一番。”

    穆轻衣:?

    该不会是想借此阻止她杀马甲吧?虽然穆轻衣知道他们对马甲情绪可能不一样,但一剎那还是觉得,好朴素的方法。

    但穆轻衣默了默,还是递出剑。

    裘刀接过轻衣剑。

    洛衡曾说,斩心魔就如同杀死自己的一部分,贪恨嗔痴欲念。

    然而祝衍依然要为应对仙盟排查为其他人讲经。

    裘刀想他恐怕会难以注视那时的祝衍,像难以面对现在的穆轻衣一样吧。

    因为所谓求道,就是修剪自身。

    祝衍为修道,硬生生剜去心魔这浑身上下使他最似凡人,最年轻的一部分。现在不再像萧起。

    穆轻衣为修道剪除多余凡俗杂念,明明心里在意却以为自己不在意。也不再是从前的穆轻衣。

    可在他看来,这些道明明都是错的。这些明明是错的道。却被奉为圭臬。

    裘刀看着她,完全想象不出来。

    若无情杀道真的圆满,穆轻衣会变得和祝衍一样吗?那时候的穆轻衣会生出和萧起一样的心魔,不论本体做了什么,也疯了一样地要去追求心之所向吗?

    他不知道了。

    也许。

    他们才是不适合无情杀道的人。

    穆轻衣本来就不会感受到这些痛苦,只是他们在假想,在捏造穆轻衣会为他们死去而难过痛苦的事实。

    她为无情杀道而生。她永无波澜。

    这样才是最好的。一切或许就没有痛苦中夹杂着忘却了。

    裘刀继续:“那就请少宗主好好休息,宗门事务我们会协助处理。还有,师妹。你所说的,没有错。”

    她为宗门,为旁人,为一切百姓。殚精竭虑的那一切,原来不是危言耸听。而是真知灼见。

    万起站在裘刀身边,握着剑,注视着那把轻衣剑。他看着它,像是隔着风雪注视着死在剑下的师兄般。

    这一刻万起终于认同了裘刀的话。

    “是我们错了。”

    是我们错了。

    第37章 挽个发犯天条了

    俞袅马甲疾驰三百里,为本体找一仙灵福地渡劫。但是最后看来看去,还是之前寒烬死的那片最合适。

    她和本体心意互换一番,俞袅立时出关,祭出剑苍雪来将穆轻衣带走。

    裘刀他们本来是打算回去的,和穆轻衣分开后见峰上白光大作,下意识回身。

    柳叁远失声:“师姐!”

    华光之中,俞袅头顶的斗笠被吹开,长发飘扬开,单手负手立在峰顶,声音渺远:“师弟师妹,师妹渡劫,恕我此刻难与你们叙旧。”

    说罢她一挥袖,裘刀他们发现不对,喊了一声:“师姐,我们也去助你!”

    然后立刻御剑跟上。

    穆轻衣本来是觉得这么多人跟上来不好的,本来她和天道关系不咋地,要是天道趁机做手脚咋办。但是转念一想,人这么多,天道才不敢做得太过分。

    要是谁都发现天道劫雷针对她,天道的信徒不是要三观崩塌了?

    于是也阖上眼,装作体力不支的模样。

    但裘刀他们不愧是正经修士,追上就咬牙问:“师妹这是出了何状况,她修为尚且将至金丹,就控制不住何时进阶了吗?”

    明明只有高阶修士才会有这般缘法!

    其余艰难进阶之人,因为修为进益极其缓慢,到达突破之境时反而极为漫长。

    可穆轻衣明明是无缘之人,偏偏

    万起哑声:“这就是你说的于无情杀道别有仙缘之人。她根本就不是于仙道无缘。”

    她是此生注定,只有修无情杀道。所以连渡劫都与寻常人不动。

    裘刀握紧手中刀。到了目的地,才又变了脸色。

    倒塌木屋,焚毁灰烬,这里分明是寒烬身死之地。可他因为并非天道眷属被焚毁在这里,穆珀玉和穆轻衣却注定在此重获新生!

    穆珀玉已经等在那了,见到本体双手伸出柳条,包裹住穆轻衣为她抵御接下来的劫雷。

    俞袅似乎是皱眉,看了他一眼,穆珀玉只点头表示可以。

    裘刀只能死死握着穗子,用力到掌心都要变了形,也没问为什么选在这里。如果不是这里,现在给穆轻衣护法的,说不定就是寒烬,而非这个柳树精怪。

    他出现在这里,像是占了寒烬的位置,用了他的身份,可是再去指摘有什么用呢?难道寒烬还能回来吗?

    裘刀只能拿出法器——

    天道本来上次愤怒完后便因消耗过大陷入沉眠,这次睁眼又看到穆轻衣灵气突破了金丹。

    还有这么多人都祭出了法器给她一个小小的金丹护法,勃然大怒。

    但是劫雷是它设定好的,要改也只能改道数,修真界普遍认为道数越多越有望飞升,要真多劈反而便宜她了。

    天道只能将每一道都劈得特别狠,特别大。动静之磅礴,甚至惊动了跟着回来了此处,却没有进万象门的洛衡和游子期。

    然而他们赶来看到了穆轻衣渡劫,也是立刻出手帮助护法。

    洛衡看到雷劫还面色凝重:“恐怕这就是无情道散修所说,为天道所不容。”

    万起:“她也是无辜之人,尝尽鲜血还要被天道不容,这是什么道理!”加大了护法力度。

    裘刀看眼穗子,也咬牙输入灵力,到最后,一场随便便可以度过的雷劫,竟然搞得声势浩大。

    穆轻衣感觉到充沛灵力汇聚于丹田,只顾着感知本体,一时没留意,虚脱的穆珀玉马甲竟然踉跄一下,下意识栽她身上。

    穆轻衣伸手扶住,才问了句没事吧,裘刀抓着穆珀玉的胳膊将他拉开,然后才道:“渡劫极为花费精力,我已让瞿溪师妹备好灵药。”

    穆轻衣嗓子有点哑,应该是渡劫的时候骂天道骂劈了,虽然雷声太大了她和天道都一个字都没有听到:“多谢。”

    俞袅注视着本体,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诡异欣慰感:“灵气强身,金丹始成。师妹,从今日起你便已迈入金丹修士行列了,日后要勤勉练习。”

    她怀疑自己本体努力修炼,还是能长进的。以后还是多督促自己好了。

    穆轻衣这个想法还没过去,裘刀哑声:“师兄和寒烬,还有萧起知道,也必然很为师妹高兴。”

    穆轻衣顿了顿,也沉默颔首,御剑要走。

    意识到轻衣剑给了他们之后,又预备画传送阵回去。但裘刀只是看着她,说:“既然俞袅师姐回来了,轻衣师妹也可以放下一些重担了。”

    柳叁远去看俞袅,发觉她戴着的斗笠面纱垂下来,遮住她面容,也垂下了眼睫。

    可是心里那个一直揪着的地方,终究还是放了下来。太好了,柳叁远心想,师姐并没有出事。

    或许穆轻衣的无情杀道也并不是她身边的所有人都会波及到,只要他们及时阻止

    穆轻衣对裘刀说:“我也希望。”

    然后她便径直离去了。

    像往日一样,接受师兄师姐护法,同门相助,也没有任何感谢,扬长而去。

    但裘刀他们已经明白。

    这只是修行无情道之后的习惯使然。

    深居简出,不问世事,都是因此,但世人从不会仔细去了解过。

    他们也预备跟着回去,裘刀放慢脚步,看了已经坍塌的木屋一眼,还是离开了。

    两日之后祝衍应仙盟要求,也是为应付他们对他心魔是否真除的怀疑,出现在讲经的莲花台之上。

    裘刀他们担心仙盟会有别的事要说,也跟了过去。远远便看见仙人衣袂翩翩,灵气涤荡间令人心神一震。

    可他出现在莲花台上时,莲花台上却出现淡淡佛光。元清双手合十,低头默念阿弥陀佛。

    邹其眼皮一抖:“仙尊,此莲花台自佛宗挪借而来,上之现佛光便意喻六根未净,仍思凡俗。”

    今日来的人很多,除却外门弟子管事外,其余人均已到齐。穆轻衣就在人群内围。

    裘刀他们闻言,手指一紧。

    邹其抬起头,图穷匕见:“您能不能告知晚辈,您修道百年,能让您出窍还在挂念的,是什么?”

    他语气虽恭敬,但话里含义却不客气。很显然,他们也怀疑祝衍心魔没有除干净,而只是敷衍做戏一般斩了萧起!

    但穆轻衣虽然早知道有莲花台这么个东西,但并不清楚它的原理,捉摸不透,只能按兵不动。

    裘刀咬牙,柳叁远率先出声:“自然是放心不下百姓!仙盟说是来听仙尊讲经,却如此冒犯,真的是来协助万象门除邪修,而非滋事吗?”

    祝衍开口:“叁远。”

    柳叁远一僵,拱手立时安静下来,但是周遭也变得寂静了。

    邹其只能说:“此物不过是检验讲经之人心诚与否,既然仙尊弟子这样说,那就请仙尊讲传心经第三卷 ,驱魔。”

    话音刚落,莲花台旋转起来,祝衍刚开口,莲花台上方居然出现了影影绰绰的影像,周遭之人只是看了一眼,便开始窃窃私语。

    祝衍:?

    能看到一点的本体:

    裘刀声音嘶哑:“那是仙尊和。”不,或者说萧起更合适,因为那显然是年轻时的祝衍,眉眼更清俊些,眉眼也更柔和。

    和穆轻衣。

    影像之中的仙尊伸手,握住了自己弟子的手,而且将她带到身边来,垂眉敛眸,亲手给她挽发。

    虽然言行并没有逾矩之处,可是他们毕竟是师生,这样亲密已经远超其他人想象。

    而且这影像很明显与邹其适才所说的清心有关。所以这画面,是祝衍未清净时,心中所想吗?

    人群微微喧哗起来。

    马甲一直惦记着给她梳头的穆轻衣:“”

    她现在知道这东西的运作原理是啥了。

    但是那咋了?挽个发犯天条了?

    可是接下来画面却是祝衍让穆轻衣坐下,自己则接过她手中的剑。影像中穆轻衣问:“你要去练剑吗?你练又没有用,修为终归还是要我一人修行才作数。”

    邹其愣了一下,皱眉:这幕是什么意思?这竟然是祝衍心中所想而非穆轻衣吗?如果是祝衍,他为何那么关心穆轻衣的修为?

    但是看到这的裘刀和万起等人已经完全明白了。不如说他们这一月间已经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无比分明,所以明白。

    不只是他们觉得穆轻衣这样痛苦。

    连修行百年的祝衍都觉得她痛苦,觉得她继续修行无情道于她无益。

    可他想以身代之,也不过是妄想。

    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是心中一刻梦魇。

    影像中祝衍说:“我与你,本就是一样的,如果我能将修为灵气化为己有,你便只需游历人间,这样不好吗?”

    穆轻衣:“谁说我想游历人间。”

    祝衍竟然低下头来,让她的手可以触碰到自己的青丝白发,仙人的眉眼。宛若青莲坠入人间,成为她手上的凡花一片。

    “嗯。”祝衍声音轻淡却温柔:“是我想。”

    “是我想与你游历人间。”

    “”

    莲花台之上,祝衍闭上了眼。

    修仙界虽然依然将师生道侣视为禁断之恋,可是百年来并非没有修成正果的,若是持身清正,也自会有旁人为他二人辩驳。

    可是穆轻衣和祝衍,这是其他人没有想到的。所以结束之后仍有闲言碎语飘散。

    邹其对画面里有什么,已经有了预料,看到画面依然暗暗心惊,可是去看万象门其他人神色时,却发现他们多并非震惊忌惮厌恶,而是错愕,和冷淡。

    他们竟不觉得这对师徒是私相授受,暗通款曲,且私下勾结,暗中蚕食万象门吗?

    穆轻衣却是看了邹其一眼。

    她现在确定了,仙盟绝对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来的,所以就算她把目标从宗门上挪开,转移到祝衍身上时,他们也这么精准地便锁定了祝衍对她的“心思”。

    但是这个偏差程度。

    穆轻衣沉吟片刻,本能偏头。

    裘刀发觉穆轻衣的目光,霎时间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开口,咬牙:“师妹,我们一路同行,我们怎么可能像仙盟通风报信?”

    万起也终于设身处地体会到当时穆轻衣被人质疑的悲愤和无力:“我们没有,我们怎会!”

    “况且我们与师兄寒烬相识如何深,怎么可能如此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此举,此举也有可能是宗门其他人!”

    好吧,看他们这反应确实没有,但是她和祝衍马甲从来就没有想往师生恋这方面演,除了他们还有谁会这样脑补?

    而且:“不会是宗门内其他人。”穆轻衣说。

    裘刀咬牙,死死握着刀,不愿相信到现在穆轻衣也不肯信他们:“为什么!他们甚至未曾了解其中曲折”

    “他们了解。”

    穆轻衣看向他们,轻轻开口。

    蓦地,穆轻衣站在峰上,看着来解蛊的宗门弟子排起长龙那一幕,又印进裘刀脑海里。让他猛地一僵。

    万象门并不比其他宗门,实际对天赋要求很低,有教无类。

    也因为对弟子要求放松,门内这些弟子本该比世家大宗弟子更刁钻,更在意自己名门正派的身份,不愿意让寒烬,沐晴这样的人入门。

    然而万象门却光明正大地接纳所有人。

    包括萧起入门时,也没有遭到他们以外的任何人反对。

    还有选任少宗主时。

    所有人都选了穆轻衣。当时唱票,几乎众心所向,裘刀和万起是不忿宗门如此偏颇,才愤而离去。

    可是现在,穆轻衣说,原来她所经历的一切,师兄所经历的一切,他们簇拥拱立她为少宗主的缘由。

    万象门弟子竟都知道。

    所以为什么万象门这么纵容穆轻衣?还不是都知道,她修无情杀道,她可以身填阵,她这一生注定为万象门生为万象门死吗?

    所以他们说万象门是穆轻衣的万象门,从来没有人反驳。他们说穆轻衣不为宗门负责,也没有哪个管事长老觉得,穆轻衣就该从少宗主之位上下去。

    少宗主。

    从来没有哪个宗门宗主近乎凡人。

    只有穆轻衣。原来是这样的穆轻衣,才能以筑基修为当上这个少宗主。

    柳叁远喉咙也堵住了。

    如果是这样,她怀疑他们才是应当应分的,因为整个万象门都随穆轻衣心意行事,整个万象门都知道穆轻衣是无情道,所以才痛苦。

    祝衍虽然怀有私心,可是影像之中对穆轻衣的亲昵之外,也有欲为她承担的部分。万象门其他人不会以此检举祝衍。

    况且祝衍是出窍期长老。没有谁会这么傻,自掘宗门的根基。除了他们,只有他们。

    邹其喝道:“祝衍,你虽才除了心魔,可在此讲经时,却心不清神不正,你可敢下莲花台看着你的心象向你宗门的弟子,向周遭的修士说明,你为何会有此等欲念!”

    “难道传道授业,是让你觊觎弟子,窥伺情爱,是让你以师长之身恋慕弟子的吗!”

    “你所说斩却了心魔,又到底是真正斩却了欲念,清气满身,还是只是将那等邪念暂时隐匿了起来,留待日后,再猛然爆发!”

    此地虽然万象门修士居多,但也有流动的散修,和未中邪的佛修等。此刻百姓在窃窃私语,佛修双手合十念咒,散修义愤填膺。

    可只是喊骂了几句,又寂静了。

    因为这些百姓都发现了,除了几个散修外,没有人应和他们。万象门的人,一个都没有。

    而且在他们心中,散仙也已经是顶天的神仙,谁敢质疑一个神仙的权威呢?

    而且据穆轻衣观察,就连邹其背后有仙盟,要发难时也要看众人的脸色。众人一停下,他脸色就变不好了。

    形势在我。穆轻衣既然明白了仙盟请祝衍当众讲经的用意,自然也要颠倒局势打舆论战了。

    所以她很快开口,声音传出去:“谁说这就是欲念,就是持心不正?为弟子传授道法,也算私心吗?”

    说话的女修神情冷淡,端的是风清气正的正派气度。可她说完之后,高台之上的祝衍却猛地捏紧了手指。

    邹其刚要开口,祝衍的出窍期修为猛地扩散出去,震慑了不少人,差点压得邹其喷出一口血来!

    其他人大惊。

    但也只是一瞬。

    人人都知道,万象门的祝衍仙尊虽为仙人,但不欲对众人施压,往日也很少摆出出窍期修为的气场。这一下来得虽快却也转瞬即逝,想来不过是警告。

    祝衍望向邹其。

    邹其不敢看祝衍,只能喉咙含血,咬牙:“什么道法需要耳鬓厮磨,手指相握传授?!今日这么多百姓,就让他们看一看,难道师生之间如此相处竟是合情合理吗!”

    裘刀再也忍不住,站出来拔刀:“为何不合情合理,人有七情,难道断情绝欲才是修道!”

    万起:“仙盟如此道貌岸然,前辈又可否站在莲花台之上,坦言适才那番指责是否全出自痛恨,而非嫉恨仙尊如此年轻已经是仙门长老!”

    这番话算是直接撕下了邹其的脸皮。

    他并非是出自嫉妒才接下这桩差事,可也难保自己出言指责不是怀有什么别的心思,面对他们指责只能退后一步,然后强撑辩解:“即便如此,此等心私,也该让弟子,宗门了解个分明!”

    万起猛地一僵,几乎想让穆轻衣别说。

    可穆轻衣已经开口:“他的心魔是关于我。”她背后是祝衍,那个间隙中他似乎望了她一眼。

    穆轻衣:“谁又说我不知道?”

    “”柳叁远遍体寒凉,想张嘴,可是没有一个字能发出来。

    他又想去看祝衍脸色,可是却发现仙尊神色模糊,站在高台之上,距离穆轻衣已经十分遥远。他们的情谊,已经是褪色的薄纸。

    在这众目睽睽的撕扯下,已经不成样子了。

    于是他也低下头。可是手指已经将掌心掐出血。

    柳叁远怎么也无法想象,如果是他对师姐的心思被师姐知道,又被揭露出来如此羞辱会怎么样。

    谁又能禁得住被心上之人如此说,如此看待呢?

    祝衍已经费尽心思遮掩了自己的心魔。知道萧起到了穆轻衣身边,也不敢有任何举动。

    欲念化身的萧起本身,也未和她有任何亲密举动,只是远远跟随着。

    这样克制疏远,在这些人心中,竟成为了攻讦他的手段。

    而且,他还听穆轻衣亲口承认,这些,穆轻衣早知道。他刻意闭关疏远她知道。他心魔日夜跟随她知道。他怀有龌龊心思,她也知道。

    所谓冷待,不过是一场笑话。从始至终,她都冷静地看着他疯狂,荒诞地坠入更恶心龌龊的欲念里。

    柳叁远不敢想象。

    知道这些的祝衍日后要如何面对穆轻衣。原来他所做的一切,肮脏的,难以克制的,被人斥骂的,她知道恐怕也会厌恶恐惧的,她竟都知道吗?

    那他这些年是在藏什么。

    又是在自以为是地欺瞒什么呢。

    祝衍的眼睫颤了一下,似乎是心境波动了。

    亲口揭开,她这样做何其残忍,穆轻衣可能正是晓得,所以才一直没有说。

    可是如今却不得不说:“既然有关于我,便该我来问。我厌恶与否疏远与否,也都是我与仙尊之事,轮不到仙盟和其他人来指摘。”

    邹其:“你,你们,简直是不知廉耻!”

    裘刀眼角发红,向前一步:“如果连这样的心象都道不知廉耻,不知前辈父母,修仙界中如此多得成圆满的道侣,要被说多少声不知廉耻!”

    其他人也帮腔:“你们口口声声礼义廉耻,可难道修仙界与人间历来不是如此繁衍,人与人之间历来建立诸多联系吗!凭什么只是倾慕一人要被说做不知廉耻!”

    裘刀罕见如此刁钻,邹其也罕见被如此不客气对待,被骂得连连退后,最后畏惧祝衍的出窍期修为,还是走了。

    但是仙盟的飞舟要起飞时,出窍期修为再次如山一般压在众人头顶。只是针对的是仙盟众人。

    邹其尤其严重,竟然七窍流血。可见出窍期与其他修士的差距的恐怖。

    祝衍声音像是自极远处传来,很淡:“若你们再敢来犯,就不是脏腑流血那么简单了。”

    “滚。”

    百姓和散修也全部畏惧散去,万象门弟子参差不齐地作揖,然后离开。没过多久峰上只留下元清带领的佛修和裘刀穆轻衣他们。

    穆轻衣有点想揉眉心,但忍住了,等到祝衍一声不发地离开,她才转身。

    裘刀叫住她:“师妹,真的不是我们告发仙盟,我们知道他对你并无邪念,不会这么不分青红皂白。”

    穆轻衣转身:“可你们也发觉了他心魔,回宗门前也欲除之而后快。”

    万起:“我不会如此践踏一个人心意!他并未做什么,倾慕之心,和师兄又有什么分别,我只是。”

    可他,他要说什么呢?在知道一切前,他也确实这样误会过,误会祝衍有别的心思。

    可祝衍是万象门唯一的出窍期长老,坐阵宗门数年间也的确为宗门带来了许多好处。

    他为宗门如此尽力,只是难以克制心中情意,就要被这般折辱。今日又是穆轻衣为了保住宗门亲口开口。

    正如当日祝衍所说:“你们什么都不懂。”他什么都没做,可是还是错了。错得离谱。

    此事流传出去,祝衍又会受多少人谴责嗤笑,万象门又会沦为怎样受流言蜚语集中攻击之地呢?他们不知道了。

    但起初这也不过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而已。因为世俗偏见,连穆轻衣与祝衍都不能正常相处!

    穆轻衣:“是谁检举我已不在意。”

    才怪,穆轻衣嘴上这么说,心里想,她就要查。就要让你们也百口莫辩,谁让你们之前也这样对我。

    穆轻衣:“我在意的是,仙盟此次未能彻查宗门,又戳破此事,恐怕所图甚大,之后还会再来。”

    万起:“仙盟为何就一定要如此寻根究底!”

    但他很快想起他们之前所为,又立刻僵在那,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穆轻衣:“讲经完毕后,我们去落语峰查看。”

    仙盟已经来了,不能把佛宗再引来,不然他们宗门就真完了。

    裘刀本想再拦穆轻衣,可她真的停下,裘刀又低头,哑声:“此事我会向仙盟问个清楚。”

    穆轻衣“嗯”了一声,思考怎么把这件事平了后:“去落语峰之前,我会在议事堂上将玉牌归还。”

    裘刀喉咙发紧,瞳孔微缩。

    “还玉牌?”

    穆轻衣收回视线:“了结师承。也算对此事有个交代。师兄,便请你代为转告仙盟。”

    正好让她在仙盟的马甲看看,是仙盟的哪几个人在搞事,支持裘刀万起他们的又是谁。

    但她又看到了众人发白的脸色,心想。他们难过什么。

    只是断个师承,又没有把一方逐出宗门,这在暗恋败露之后已经算很好结果了。

    既然是他们先把此事抖出来的,那就受着吧。其余的她概不负责。

    第38章 吾意已决,不必劝我

    月上柳梢。

    裘刀动作迟缓地回到厢房,一抬头发现所有人都在院落中,看到他回来,都抬起头看过来。

    万起甚至快步走了几步到了他面前,才哑声:“师兄。”

    他已经很久没这样喊过裘刀,可今日这样就是不仅愿意承认他错了,而且承认,他也不愿意事情演变到最差的后果。

    他更承认是他。

    是他不该偏听偏信凭空臆想,他不该揣测师兄是被利用而死嫉恨祝衍的心魔。

    他不该质疑穆轻衣,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她为师兄寒烬难过。

    可是。

    这一切分明和穆轻衣还有其余人没有分毫关系。他只求一个公平。师兄死后,墟府被毁,还能得一个清净的公平!

    裘刀:“仙盟怀疑门内有邪修。”

    万起僵在那了,其余人也僵硬一瞬,然后喧哗起来,义愤填膺,很快演变成悲怒:

    “凭什么!师兄是为莲花村反修邪功,可也已经自裁了!”

    “寒烬和萧起都因此而死,还不够吗?”

    “万象门从不参与宗门纷争,邪修又能窝藏在哪里!!”

    和穆轻衣猜得差不多。

    万起却死死握着拳头,一言不发。

    直到其他人都渐渐无力去争辩了,他才抬起头,咬牙:“是我们强求彻查师兄一事,才引起了仙盟的注意。”

    他抬起头,目光却满是悲意:“仙盟本就对妖邪一事敏感,有了莲花村,不知多少宗门会被他们怀疑。裘刀!师兄。我们绝不能让此事这样过去。”

    裘刀也声音喑哑:“万象门已经是被邪修连累的无辜之人最后的栖身之所,绝不能被彻查。而且,如果仙盟知道穆轻衣的神魂与蚀心蛊有关,那么。”

    那么,连穆轻衣都要死。

    偷听的穆轻衣心想:好好好,你们终于有敏感度了,知道把这些事情闹大了后果有多么严重了。

    但是。

    洞府里的本体托着个下巴,你们又想怎么帮我圆过去呢?总不会还让我牺牲马甲来转移吧?

    穆轻衣暂时还不想真把马甲都殉了,所以打算听听他们的办法。当然是不会危害到她的前提下。

    这时仙盟那边,马甲又发现了有仙盟主事召开了会议,主题便是要不要对祝衍出现心魔一事从长计议。

    穆轻衣瞬间打起精神,一看发起人,眼神变了:沈长林?

    他就是裘刀万起单线联系的那个主持人?仙盟副盟主?

    好家伙,原来裘刀背后能量这么大啊。

    裘刀将刀压在石桌上:“为今之计是要先证明心魔已去除干净,而后,为万象门洗清污名。”

    穆轻衣还在思考:沈长林,沈长林靠,她嫉妒了。

    为什么她的马甲不能坐到这个位置。

    “可是我们要如何为他们为宗门证明?今天仙盟已经当着百姓面如此昭告天下,羞辱仙尊,还不够吗!”

    “如果不是为了宗门,一届出窍期长老,何必蒙受如此责难。”

    “仙尊已经仁至义尽。如果不做这个万象门长老,以他出窍期修为,反而无拘无束。”

    柳叁远哑声:“现在他们也真要做不成师徒了。”

    一群人都想到穆轻衣那个归还玉牌的打算,顿时不是滋味。

    他看向裘刀,神色也悲凉:“裘师兄,你曾经说过于修道无缘的人,就是会克亲疏友,一生凉薄,可穆轻衣什么都没有做错,难道师长亲朋,都要因此远去吗?这又是什么道理?”

    有人咬牙相劝:“柳师弟,你别这样,轻衣师姐和仙尊断绝师徒关系也是为保护仙尊。”

    柳叁远猛地回头:“可是谁又问过仙尊是不是愿意和她关系这样淡薄!”

    他转向裘刀:“师兄,我只问你,天煞孤星,是不是即使亲近师长,高朋满座,到头来也会亲缘寥落,孤苦一生?”

    裘刀没办法回答。“并没有人知道孤星命格是什么模样,只是有人这样传言。”

    柳叁远声音陡然嘶哑:“那为什么,今日莲花台之上,没有一个人为他们说一句话呢?”

    “我们愚昧无知,就可以用毫不知情为自己开脱?我们往日留心,难道看不出来她对宗门没有任何残害之心吗!”

    “还有万象门其他人,他们不是早知道,不是毫不震惊,也知道祝衍仙尊之心吗!”

    可是今日莲花台之上的万象门,竟然是沉寂一片。

    他们一言不发,不为祝衍心思龌龊而落井下石,可也没有站出来说一个字。他们维护穆轻衣,可也没有为她站出来反抗师门。

    因为仙盟太势大了。

    因为他们知道即使保住了穆轻衣,穆轻衣也可能会死。知道即使万象门为穆轻衣说话,其他人也不会为穆轻衣争辩。

    偌大修仙界,区区一个万象门太渺小了。

    柳叁远去剑宗之前,曾经有人讽刺说万象门应该改名叫轻衣宗,在讲学峰之上,又几十名弟子一齐回过头来,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们。

    当时柳叁远只觉他们是被洗脑同化了。可是现在想来分明是一种确认。

    穆轻衣为万象门生,可是这个宗门却不能有她的名字。

    她分明有这世上最适合她的道,可是却不能顺着她的道心,坚定地走下去。

    是因为她吗?难道不是因为他们吗?

    柳叁远声音暗哑:“或许祝衍当日用灵力损毁师兄赠送穆轻衣之物是因为嫉妒,可如今我更愿意相信,是因为他知前方是什么。”

    祝衍是散仙,尚可以克制,暂时不会被波及。可是师兄呢。寒烬呢。这个宗门其他人呢。

    他们都只是普通修士。都只能做普通修士能做到的事。

    裘刀哑声:“你想说什么。”

    柳叁远抬头:“我们不应只着意澄清,而应为穆轻衣找到另一条合适的道。”

    “为她聚拢天下之心,让她即使不必走无情杀道,也能堂堂正正立于宗门,仙盟之中。”

    裘刀:“这是不可能的。”

    柳叁远:“只要仙盟肯放过她,就是有可能的。”

    万起忍了又忍,还是揪住他衣领:“那师兄呢!那寒烬呢!柳叁远,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将师兄之死寒烬之死算作穆轻衣的功德,这样就可以让百姓乐意,让仙盟乐意,让她继续做这个少宗主——”

    “谁说我要牵连师兄,你忘了红莲众吗!”

    柳叁远怒吼:“不将师兄寒烬扯进去,也可以!我们只有这一个机会了!”

    穆轻衣张张嘴。

    柳叁远盯着裘刀:“师兄,让我去和少宗主说,将解除师徒关系此事压下去,办一个正式的拜师之礼,算是承认我们回去,待回去之后,我们扫清红莲众。“

    这样或许可以扭转一些流言。

    但是裘刀说:“若是只我们,要解决红莲众必须有穆轻衣,要她填阵!柳叁远,你是要我们也劝她暂时去修无情道吗?”

    柳叁远只是看着他,于是裘刀明白了。

    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选择,看似有选择,也只是他们横冲直撞无比鲁莽做出来的。

    因为他们的莽撞,师兄身上蒙受多重冤屈,寒烬虽只是将死,可终归会因为药人身份而死。

    穆轻衣也是。她原本就决意不问世事也不修无情杀道,只是自己一人清修。

    她和所有人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

    直到某一天,他们和师兄一道回到山门,目睹师兄被她杀死,而他们冲出来质问。一切就像滚雪球一样,积压至今日。

    穆轻衣就没有问过让自己不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的方法吗?可是怎么可能呢?

    如果她不想修这道,只要独善其身就好。

    只要不管万象门,不关心任何人,仙盟来查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只要继续做她的穆轻衣,难道会有人去为难一个筑基。

    柳叁远声音嘶哑不成调:“这个金丹是穆轻衣想修的吗。”

    他只要是想起俞袅师姐对穆轻衣的劝慰,就觉得揪心。俞袅师姐还什么都不知道,但是穆轻衣也一个字都没说。

    他人道花团锦簇,只有穆轻衣自己烈火烹油。谁能了解个中滋味?没有谁。

    任凭谁都不能将那几十道威严的劫雷收回,告诉穆轻衣只要她不愿意做,她就不会是这个金丹!

    他们能吗?

    若说保持原状,他们这一行人或许可以自欺欺人一段时间。可是如今种种,早已不是穆轻衣一人道心之祸。不是她一个人的道的祸。

    是他们的祸。

    如果是穆轻衣一人之祸,为什么穆轻衣和祝衍仙尊心照不宣数年,只是今朝,就一夕被打破。

    为什么萧起无声无息活在这个世上,只是被他们发现就死了。

    是他们错了。

    更是这个世道错了。

    所以不管他们怎么走,都是错的。为今之计只有错得少一点罢了。

    但裘刀仍然嗓音喑哑:“可明明我们白日才说,会改变这一切,明明我们之前才口口声声说,一切都可以回去!万象门还是以前的万象门!

    “不会再有以前的万象门了!”

    所有人都愣在那。

    柳叁远有私心,所以他吼了回去。可他从未像现在这一刻这样,理解穆轻衣的想法。理解她手起刀落的果决。

    也许谁牺牲根本就是不可控的。致命的是也许她控制得越早,牺牲的人就越少。

    她是想清楚了这一切才接收寒烬的灵力,拿下杀死萧起的功德。若说罪过,她才是最不希望一切继续的不是吗?

    柳叁远还在咬牙劝:“只要我们尽力挽回,她未必会丧失所有情绪,修成无情道。至少那时其他人还活着,万象门还在!”

    裘刀没想到柳叁远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师兄尸骨未寒,寒烬粉身碎骨,他转头就能忘了。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

    你拿活着的人和死人去比,永远是死人更有价值。

    暗处的穆轻衣若有所思,受到了启迪。

    万起声音断续,听起来像是声音彻底嘶哑了:“如果是这样,你就不该反对穆轻衣和仙尊断绝师徒关系,不是吗?这对仙尊也该有好处,你不该反对才对!”

    他扯着嘴角,像是看穿柳叁远虚伪的面具。可是又不能真的怪他。

    柳叁远只是不想师姐俞袅死,可他们又何曾想!

    然而支持穆轻衣,就意味着让她丧失人性,让别的人再如此这样牺牲,成全无情道。

    万起踉跄几步撑住石桌。

    太难了。他甚至不敢想象,如果穆轻衣知道他们深思熟虑之后是这个结果,是会觉得讽刺,还是觉得理所应当。

    宗门要牺牲她。他们也要牺牲她。说到底还是穆轻衣毫无选择。

    柳叁远闭眼。

    我为什么不让仙尊和穆轻衣断绝师徒关系?

    柳叁远只是代入了自己,哑声:“如果仙尊真的有别的想法,就该是数年来想方设法都了结师徒,可他没有,反而细心掩藏。”

    “仙尊从来没有想过和她结为道侣,或是有别的可能。仙尊唯一所想是保留这段师徒关系,哪怕淡薄。他们终有一丝联系。”

    那已经是祝衍摒弃心魔后的唯一私心。他不想毁了这点唯一!

    万起脸色苍白地仰起头:“如果不断绝师徒关系,全修仙界都会怀疑,万象门藏污纳垢,纵容师徒私情!”

    柳叁远扭头:“那就让仙尊脱离万象门!”

    他说完就紧捏着符纸,他以为自己不会说出来,可是终于还是说出来了。他说完就苦笑,看着他们的神色都煞白一片。

    他就知道他猜对了。

    其实他们都知道这是最好的方法,可是没有人,没有人愿意让任何一方牺牲。

    那就让他来做这个坏人。

    柳叁远:“仙盟一直盯着我们宗门,无非是万象门只是一个小宗,却有一个出窍期长老坐阵,他们盯着的不是万象门,是仙尊”

    “你疯了。”

    柳叁远还想继续说,裘刀已经厉声喊:“你疯了!”

    柳叁远只是执拗地看着他。

    裘刀声音发颤:“你明知道这个关头脱离宗门,仙盟即使不会再管我们宗门,也会着重关注仙尊,仙尊即使脱离了宗门也不得自由,他求什么?”

    “你说他求什么?”

    柳叁远反而激动起来,揪住裘刀衣领:“你说师兄为什么自愿赴死!为什么寒烬宁死也要死在玉雪峰!为什么萧起也回来。”

    他声嘶力竭:“难道不就是因为舍不得宗门吗?难道不就是因为,他们觉得她能办到,觉得她既然是无情道,就心硬如铁。觉得她既然随心所欲,就不会被感情所绊。”

    “裘刀,你不是都看到了吗?她不想这么做。如果离开宗门能让她得到喘息,为什么不能让仙尊这么做?!”

    裘刀眼眶发红,抓着他的手:“穆轻衣无法控制,就让仙尊主动舍弃?你——”

    “少自以为是了!”

    柳叁远怒吼,他们没法断定他是因为心绪波动走火入魔还是这些天来早就想这样说了。

    “你以为你可以改变他们的想法,可以拯救所有人,可是穆轻衣才是他们世界的核心,如果她有办法,为什么不说!如果她有办法,为什么要这样为难自己!”

    “如果她有办法,为什么他们从来都没有问过。”

    柳叁远真的不能接受俞袅去死。如果所有穆轻衣身边的人都难逃宿命,他想让俞袅师姐也有朝一日可以像祝衍一样逃开。

    可裘刀却妄想保全所有人。

    所有人都知道希望渺茫,可就是想这样希望。

    “你总觉得只有你想找一个万全之法。可你不是看到了吗?他们的份量那么重,她压抑了这么多年,还是没压制住。你为什么觉得你能压制住呢。”

    “让仙尊继续留下,你敢保证仙盟不会彻查,万象门不会一朝被颠覆,她做的那些牺牲的一切都是无用功吗?”

    柳叁远抓着他的衣领,声音一直在发颤:“你根本就不明白。”

    不是只有你不想让他们死。如果此事真的有选择,穆轻衣是最不想让他们死的那个。

    他说完,就松开,灵符飘落在地,他也浑浑噩噩没有去捡,而是预备离开。

    裘刀声音却喑哑:“我没有想过?你凭什么说我没有想过?难道一开始我没有劝寒烬不要陷入进去,我没有劝萧起说出实情吗!”

    “可是师兄寒烬为什么没有逃走!为什么萧起仙尊没有离开!!”

    裘刀死死咬牙,把话说下去:

    “还不是因为,他们也觉得凭什么她身边的人就要死!凭什么她修了无情杀道,其他人就得逃!”

    裘刀微微吸气,眼眶酸涩:“穆轻衣一开始就没有亲近任何人,未必不是为了防止有一天,她还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来不及保证,其他人已经弃她如敝履。师兄他们未必不知道离开穆轻衣他或许就不用死。”

    裘刀也忍不住了,眼眶猩红:“可是师兄和寒烬不走,就是为了让穆轻衣知道,有人愿意为她去死,也不和她相忘。”

    寂静院落里没有任何声音,裘刀胸膛起伏,弯腰去捡起符纸,听到柳叁远声音嘶哑地说:“可是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转头:“萧起死了,仙尊现在也还存着对穆轻衣的在意,所以好似他没死一般。”

    柳叁远嘲讽地笑了:“可是你看他能和你说一句话吗?他能开口告诉穆轻衣,其实他什么目的都没有。其实他只是想跟着她,想靠近她的人少一点,让她伤心的人就少一点。”

    “裘刀,你太理想了。穆轻衣都不能拯救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你却妄想所有人都不受到伤害,这是不可能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她已经金丹了。”

    柳叁远声音凄然:“能让她证道的人还有多少呢?你想这样坚持,是想让她最后也只有自己是吗?我告诉你,若是谁让我证道,我不害怕。我只害怕我死了,这个世界上理解她的人都死了,最后万象门还是万象门,她已经不是穆轻衣了。”

    没有人记得她是谁。

    柳叁远推开院门走了,裘刀捏着符纸抬起头,想看有多少人赞同他,可是却看到他们都是惨白的脸。

    没有人断言。究竟是就这样找解决办法,还是干脆牺牲一方比较好。

    也没有人断言,他们代替谁做了这个决定事情就会这样发展,他们也能承担事情这样发展的责任。

    所谓左右为难,他们现在才体会到。原来穆轻衣一直做着这么艰难的决定。

    裘刀最后还是哑声:“我们再怎么争执,最后如何决定还是要他们自己来做。他说的没错,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

    弯月高高地挂在天穹,这一刻他们感觉大道是如此遥远,照不到每一个人。

    穆轻衣本来前半段还在听他们吵,听到后面情绪用词太多了,她是多核处理器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了。

    只能勉强理解到,柳叁远坚持让祝衍牺牲离开宗门,裘刀不愿意做这个坏人,也不愿意让祝衍这么做。

    最后他们得出了一个谁都改变不了的结论,就不说话了。

    穆轻衣:“”

    我就知道,相信他们果然还是不可靠啊!

    穆轻衣开始自己琢磨,但是祝衍马甲那边被柳叁远造访了,她又顿住。

    其实裘刀他们说一切都是所有人推动造成的她还是有点心虚的,说白了她殉马甲殉多了,从第一次还有不忍,现在已经逐渐上手了。

    所以仙盟来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杀马甲转移一下注意力,都没想到还可以让仙尊马甲离开转移注意力。

    仙盟也的确是关注高修为修士更多。

    但她的仙尊马甲可以是可以转移注意力,但修为是个假的啊,就算离开宗门,也掩盖不了多久

    穆轻衣心烦意乱。

    祝衍已经见到了柳叁远。她以为柳叁远是来劝祝衍离开宗门的,万万没想到柳叁远是来问,他之前是如何保住寒烬性命的。

    虽然裘刀说寒烬没有年过二十而亡是因为穆轻衣承担了寒疾,可是他还是觉得药人如此之多,能够延长性命至二十,仙尊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但柳叁远看着面前的祝衍,突然有些哑然了。

    不知道为什么,穆轻衣那么怕冷,他的洞府却常年冰雪,生人勿近。

    这位仙尊也一直显得极为冷清淡漠。

    然而他心中还是愿为穆轻衣挽发,愿为她承担无情杀道的无情,柳叁远心里一时复杂极了。

    祝衍:“并无什么特别之法。”他还是回避了这个问题,但柳叁远忽然哑声:“仙尊,若是您,万象门保持原状,您会觉得好吗?”

    他是在问他,觉得现在的万象门好吗。穆轻衣牺牲了那么多师兄牺牲了那么多,到现在是他们所希望的吗?

    这个宗门还是被仙盟被修仙界裹挟,违背了他们的初衷吗?

    但祝衍只是停顿片刻,然后说:“好坏与否,我也无法评判。但若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个确切答案。我可以告诉你,若是有朝一日需我在穆轻衣和我之间做选择。”

    他顿了顿。

    但还是说:“我宁愿是我。”

    这句话其实已经是答案了。

    柳叁远会对裘刀那么说,就是知道祝衍会先一步做决断不让穆轻衣为难,可是真正听到还是觉得很难过。

    “脱离宗门,您会变成其他宗门都想招揽的散修,也会因为没有宗门依托,被其他修士针对。”

    这对出窍期修士都不算什么。但最重要的是。

    “离开宗门,过往种种,一并勾销。”

    祝衍看上去并没有留恋,可是他洞府内的冰雪下慢了一些,祝衍说:“我开始修行时,人修之间,并无如此大的分别,即使是修士,也可在凡间成家,眷恋红尘。”

    这些都是穆轻衣之前查到的,她很遗憾自己没能在那个时候穿来,现在修仙界规矩越来越多了,有时候连她自己的马甲都不是自由的。

    所以穆轻衣让他们“死去”的理由也没有全那么粗暴,有的时候她也会想,如果马甲留在这不能做自己,那还不如回来算了。

    祝衍看着柳叁远。

    这一刻柳叁远才感觉到出窍期长老的广阔深远,他的阅历他的目光,投注得永远比他们清淡也渺远许多。

    可是不代表他不懂。

    “即使分别,也不会有这么大的不同。我离开宗门,也依然会维护你们。”

    “那穆轻衣呢?”柳叁远声音又轻又哑,其实已经仿佛看到师姐的选择。

    这些人,性格不同,可是他们的选择都是一样的。他们都并非畏惧生死,而是如寒烬般怕她一个人。

    祝衍想试试不殉马甲能不能让本体晋升,所以他轻轻开口:“她存在,就是我们还存在着。”

    穆轻衣的修为果然开始波动,接近了金丹四层。

    祝衍垂下眼睫:“我们每个人,都会成为她的一部分。”

    柳叁远苦笑。他完全没get到天道想让他理解的这句话的意思,反而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了这句。

    这部分是穆轻衣记忆的一部分,也是穆轻衣的一部分。

    哪怕他知道穆轻衣很快就会忘了。

    哪怕他知道无情杀道没有留情的可能。

    可是,祝衍还是这般说。

    柳叁远依然拱着手,可是他觉得身上千钧重,他感觉到了那种亲手把两个人分开,引导他们各自走上一条不归路的沉重。

    这沉重让他喉咙发烫。

    可是祝衍却说:“不去干涉他人因果,其实是再精深准确不过的道法。柳叁远,你说的不错,但是此路,是吾自己选的。”

    他说是自己选的。

    柳叁远的心脏和眼睛都开始颤动。但是祝衍还是不愿意说是他或者穆轻衣干涉了他的因果,要为他的道负责。

    他自承其果。

    “明日议事堂,我会将此事宣告宗门。”

    柳叁远僵硬地走出去,不知道多远,忽然瞧见穆轻衣。她披着大氅,举着伞,在风雪中好似茕茕孑立,孤身独行,看见他,只是停住,没有出声。

    其实穆轻衣只是想去找一找祝衍马甲。但她沉默着。打算后发制人。

    柳叁远也看出她想去祝衍洞府,忽然像是被什么击中,踉跄一下跌在雪里来。

    然后穆轻衣快步走过来。

    柳叁远张嘴。

    他不想说。可是他忽然感觉到游子期洛衡所说的那样,大脑被一片空白侵入,夺占他的思绪,然后让他脱口而出的感觉。

    他浑身发抖,手指也发冷,依然听到一个声音,是他自己的,用他完全无法掌控的表情和语调哀求:“求求你。放过师姐。”

    穆轻衣本来想扶他,听到这句话,身形顿了一下,手还抓着柳叁远的手臂。

    天道的控制转瞬即逝,柳叁远回过神来:“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少宗主,穆轻衣我”

    穆轻衣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然后把他拉起来。

    伞举高,罩在柳叁远头顶,他只感觉风雪一样侵入他的脊背。他心里寒凉,一瞬间感觉到道的可怕。

    他明明是想安慰穆轻衣,明明是想保住她,可是道却让他说出这样的话,让穆轻衣仿佛孤立无援。

    穆轻衣知道天道是想这样尖酸刻薄地讽刺她,报复她一下,但是她心里反而轻松了。她也没有刻意做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

    “我知道。”

    “让他们去死就是让我去死,我不会的。”

    然后就移开伞,走开了。只有柳叁远留在那里,脑海中回荡着穆轻衣和祝衍仙尊几乎一样的话。

    没错,就是这样,她说得这么平静,把这句话作为铁律,可是他们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人明白。

    让他们去死就是让原本的穆轻衣去死。如果她还有其他机会,她绝不会这样做。

    可穆轻衣早没有其他机会了。

    寒烬临死前希望裘刀让穆轻衣好好活着。其实就是明白,她如果坚持不下去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自戕了。

    他们怎么会觉得她是最不难过的人呢?

    柳叁远依然站在那,风雪满身,直到白十二看不下去了,通知俞袅马甲来了。

    柳叁远抬头看见风雪不染的师姐,眼睫颤动一下。

    穆轻衣还是挺喜欢柳叁远的,所以才叫俞袅来。因为她发现了所有这些人里,柳叁远还是情绪比较稳定的。

    而且每次发疯都对裘刀他们发,对她和她的马甲很少。

    俞袅走近:“师弟?”

    柳叁远没来由地眼眶酸涩:“师姐。”

    他低下头,哽咽:“仙尊要走了。”

    **

    穆轻衣到了祝衍洞府,一句话不说收伞就开始打包行李。但是收到一半,两个人顿住。

    祝衍:“都拿走了会不会显得我太小气了。”

    穆轻衣:“就是说。”

    祝衍又沉默:“其实”

    穆轻衣捂住马甲嘴:“不许说!!”

    然而越不让自己想自己越会想,祝衍只是说:“离开也只是缓兵之计,仙盟盯我一会儿,就知道我的出窍期修为是假的了。”

    和萧起一样,最多只能做一时的障眼法,仙盟若还是要追究完全没有办法。如果他们的马甲也是沈长林就好了。

    至少权力大话语权大,完全可以颠倒黑白。

    穆轻衣开始蠢蠢欲动:“其实,我们在仙盟还有一个马甲”

    她刚到修仙界时仙盟还没成立,但这些年也颇具规模,有点权利的不过是担任管事罢了,真正有晋升空间的也不过就那么一个。

    但因为太容易被发现了,她就一直没启用,这么多年,只是让他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仙二代。

    祝衍也犹豫:“应荇止和你长得太像了。”

    穆轻衣偶尔会有这种脑洞大开的时候,她看着马甲:“其实,完全可以说他是我的同胞哥哥——”

    祝衍默默地看着本体。

    两个人思维一碰撞,穆轻衣勉强冷静。是啊,没有任何铺垫,这么设计一下万一按结果去布置前因被发现就全完蛋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

    既然裘刀他们那么会脑补,其他人也不一定会直接怀疑吧?

    思维还在打架,穆轻衣直截了当:“你就说,先编还是再牺牲一个马甲代价大吧。”

    祝衍沉默。

    穆轻衣直接使用贴贴大法,抱住祝衍马甲:“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俞袅马甲,舍不得其他人”

    好好好,打不过理性思维就开始给自己打感情牌。

    说到底本体的想法就是他们的想法,只是祝衍作为马甲早就有牺牲的准备罢了。

    他摸摸本体的头给自己一点安慰:“随便吧。都被天道发现了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还有刚刚路上碰到柳叁远。”

    穆轻衣埋头在马甲怀里:“我直接给了柳叁远一记重击。”

    这样他肯定记得更深,祝衍马甲离开宗门是他的锅了。

    虽然有点不道德。

    但她就是不道德。怎么了。

    穆轻衣好好地贴了贴马甲,还让他给自己编了个头发,然后说:“那明天就是离开宗门,然后去查佛修的事。”

    祝衍垂下眼睫:“我们的离别都只是暂时的,如果你不想演了,让我们回来就好了。”

    马甲虽然这样说,但穆轻衣抱不敢乐观态度。起码要天道再也干涉不了她谁也不能因为马甲就杀了她(本体),她才敢光明正大。

    不然,不论多少次。

    她只救她自己哈。

    第二日果然就是在议事堂召开宗门内的集会。裘刀他们一夜没合眼,到了议事堂之上发现柳叁远和仙尊早在了,都是本能一僵。

    万起死死掐着掌心,传音:“你做了什么!你和仙尊说了什么?!”

    柳叁远没有回答。

    穆轻衣也没有出席。

    恍闻说她被仙尊以违背宗门律令罚在洞府里思过了。

    祝衍开口:“今日召集是因近日我于大道有窥,不愿凡事累身,俗务惫我。与宗门其余长老商议过后,也决议卸任长老一职,离开万象门。”

    他未说完:

    “仙尊!”

    “仙尊!”

    三三两两声音响起来,但裘刀他们去看,只有他们,万象门的其他人都是一脸沉默。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难道在他们眼里穆轻衣便不算是人,仙尊不算是人,他们做什么只要对宗门有益就不会有一个人反对!

    可是裘刀没有开口,万起也没有开口。

    就像柳叁远被他们的话影响,会去询问祝衍一样,裘刀和万起也在想,不影响任何人的决定就是好的吗?

    不让仙尊就此割舍一切就不会变坏吗?

    他们明明知道不会。可还是不愿意去做这个刽子手。但穆轻衣却有这样的勇气。她到底在心底设想过多少次

    “吾意已决,你们不必劝我。”

    万起却咬牙:“仙尊若不惧我们劝您,为何要关闭穆轻衣的洞府,让她不能来和您相见?”

    祝衍一顿。

    裘刀也问:“师妹知道此事吗?”

    祝衍看着他们。

    总不能说她不来是因为演不出来也懒得演吧。

    但看到他们表情还是决定反将他们一军,于是平静道:

    “她欲断绝师承时,也未告知于我。”

    一群人一僵。显然想到这两难局面,已经不可能没有人牺牲了。

    祝衍:“你们也不必在意。我欲离开万象门,也是因为我与仙盟,有一笔账,要好好算。”

    裘刀猛地抬起头来。

    但祝衍一早就知道,他毕竟是仙尊,当世出窍,若不能将仙盟羞辱于他之事完完整整还回去,即使不露馅也会有人轻视他这出窍期修为。

    况且。他的应荇止马甲不是需要功绩吗。

    他就去送他一功。

    计划通。

    第39章 同仙尊并无干系

    没想到的是祝衍还没有去找仙盟,仙盟先找上门来了。

    无垠仙尊到的时候祝衍正在安顿自己的法器,突然手指一顿,本体和所有马甲都瞬间警觉

    然后洞府内刮起滔天的风雪.遮蔽了祝衍的面容。

    祝衍隔着风雪遥遥看向面前的白发老人。

    他的确是老者,也是这方天地最先成为出窍期散仙的人。

    这几千几百年间修仙界也有人飞升,但他始终留在这里,穆轻衣听说他已经很多年没出现了。

    但他说,邹其是他的徒孙。

    祝衍一顿,心里顿时明白缘由。原来是给徒孙找场子来了。

    散仙出场多是化身,应该不至于在她法器面前看穿她马甲的面目,所以祝衍没有开口也没有动手。

    对方仍在说:“此事是仙盟冒犯,仙尊既然已经离开万象门,不如考虑一下进入仙盟。”

    祝衍垂下眼睫,手指仍然覆在那法器上,没有回声。

    无垠仙尊的分身又说:“若是当了仙盟长老,何管她是宗门宗主,还是一方元婴化神呢?”

    祝衍抬眸。

    无垠仙尊:“只要您不说那是心魔,没有人会说,那是心魔。”

    他这是什么意思?祝衍神情不变,本体却眉梢微动。要帮她马甲强取豪夺她自己??

    穆轻衣本来想让祝衍马甲去打一下仙盟是为了找回仙尊的场子,现在是真想砸一砸仙盟了。

    而且。

    “我无意再入他宗,而且阁下徒孙对我万象门的羞辱,也不是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能了了的。”

    她就说她怎么一见面就这么讨厌这个老头,这个语气和态度简直和天道一模一样。

    她怎么活着是要他们说算数是吗?

    法器一天最多可发动三次,每次也要耗费大量灵力,但是穆轻衣觉得不能饶过这人一巴掌,于是祝衍抬起手,挥袖出去:

    霎时间三千风雪,灌满万象门!

    祝衍的声音徘徊于宗门上空:“烦请告知仙盟,三日后必有一见,希望仙盟也能给我一个交代。”

    无垠仙尊没想到祝衍这么不给仙盟面子,连自己的面子都不给!

    仙盟知道后也气急败坏。

    喊祝衍仙尊只是好听,实际上此世出窍期散仙不止他一位,另外两位可都在他们仙盟处呢!

    但无垠仙尊顺气后,又说,祝衍之前被如此羞辱,斩了心魔还要被公之于众,如此傲气实属寻常。

    招去邹其又骂了一遍,才说三日后等着祝衍来要十分恭敬。

    他的修为卡在出窍期已经百年了,可是祝衍不知底细,道法不明,就能以出窍期出世,在此之前,祝衍也只是无缘法的散修一个。

    无垠想知道祝衍的道到底是什么道,他怎么处事,才能修为如此稳固。可是邹其这个蠢货一上来就把事办砸了。仙盟对高阶修士向来礼遇,没见到邹其学到半分!

    邹其说祝衍觊觎徒弟丛生心魔,又算什么,他那个徒弟如果知道师尊于登仙有门,也未必会拒绝。

    可是他们都没想到祝衍来时竟然真的是下仙盟威风而来。

    他于半空中冷淡俯瞰,巨大法相生于仙盟前,好多人都变了脸色。

    穆轻衣在思考怎么让马甲出场,既帅气又可以合理拦住出窍期的祝衍马甲,没想到无炁仙尊还不死心。

    巨大法相下,仙盟内竟传来一个声音,十分诚恳,比单独见时更加虚伪道貌岸然:“祝衍仙尊。”

    祝衍平静看过去,身后法相由金线勾勒,发丝飘散间懒懒掀起眼帘。气势拉满。

    其实这都是靠法器,穆轻衣背地里快心疼死这个灵力消耗了,只是不动声色罢了。

    无垠仙尊毕竟不是等闲之辈:“我与仙盟其余人等,也不过是担心万象门被邪修所侵,知晓您心魔,也不过是为您弟子及宗门考虑,您既然问心无愧,不该如此疾言厉色才是。”

    祝衍:“既是为降妖除魔,为何不事先通知于我,而是故意激怒吾。”

    他淡淡:“若是我转投邪修,难道区区三两化神,能拦得住我?”

    无垠变了脸色,下方邹其也脸青一阵白一阵。他告知无垠仙尊,原本是想讨回公道,没想到仙尊将他骂了一通,还去向祝衍要和。

    现在祝衍找上仙盟来,他身份处境更加尴尬,更不可能将那一掌之仇报了。

    无垠眯了眯眼,既然他不客气,别怪他将话捅破:“可是仙尊为人师长,数年教导,也不至生出此等心魔,观心魔行事,实在猖獗下流,我们也是畏惧心魔有损仙尊名誉。”

    猖獗下流?

    祝衍闻言,已经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了,但是无垠仙尊虽然不把穆轻衣放在眼里,但还是想拉拢祝衍的,所以也只是说:

    “当然了,此心魔也有可能是某些人包藏祸心,刻意勾起仙尊心底欲念,才致仙尊道行受损。”

    底下修士果然议论纷纷,言行之中已经是不相信出窍期修士还能如此不恪守本心,定然是有人有意设计了。

    “若仙尊持心自守,不愿插手,仙盟也是可以为仙尊清缴祸患的。”

    祝衍看向他:“你要清缴谁。”

    无垠仙尊微微一笑:“虽说仙尊为证清白已经脱离了万象门,可是让一位出窍期仙尊蒙受如此污点,怎能不怪罪此事另一件罪魁祸首呢?”

    他满是把握,“仙尊,我听说您的弟子手中有一琉璃宝镜,曾经是您为助她闯阵所赠,可她心思不正,用此镜放大您心中欲念,致使您违背本心,虽斩去心魔,隐患仍在矣。若您信得过仙盟——”

    祝衍的回答是猛地挥袖。

    磅礴的灵力撞出去。

    祝衍好似飞仙降临人间般,震荡出去的气势,竟然撞歪了仙盟的大门!!

    底下修士的闲言碎语都消了,那无炁仙尊也眸光深深,不再开口了。

    祝衍知道灵气用光了,若是斗法,他可能必死无疑,可他依然没有让仙盟的话有任何成立的前提:

    “凡心魔种种,皆归于我,我的心魔,她已经亲手斩去,怎么。”

    他白发散开:“仙盟不来查我,倒要将此罪名不分青红皂白就扣在我弟子身上吗?”

    邹其已经被吓破了胆,可是知道这是唯一让仙盟再也不接纳祝衍的机会,心中惴惴,也依然大喊:“祝衍,你还有脸称她为弟子吗!在你的幻境中,你分明是!”

    话未喊完,两道剑气,将邹其猛地打在地上。

    一道来自宝相庄严的祝衍仙尊,一道来自他身后的应荇止。

    蓝衣修士冷声:“邹道友,你既不能客观叙事,何必跳出来开口?但祝衍仙尊,他说得也不假,你包藏私心,即使离开宗门断绝师承,也不能消抹。”

    这句话是穆轻衣总结今天这番闹剧后,借马甲之口说。

    她真是太天真了,马甲离开万象门本来就是权宜之计,没想到仙盟也这么着急,而且对祝衍加入仙盟一事简直是威逼利诱。

    她的马甲曾出现心魔,反而成了他们的把柄了。

    既然如此,好。

    他们要斩,不如她自己来斩。

    蓝衣修士手握长剑,手腕一翻:“要想彻底消除心魔,掉落一个大境界,即可从头到过,连心魔也会元气大伤。”

    恰好她的马甲开大次数已经够多了,法器也得休息一会儿补充灵气。

    “既然仙尊无愧,晚辈应荇止请仙尊赐教。”

    说罢,他一蹬长剑,飞身上前,靛蓝色衣角飞舞间似乎有人在怒吼,也有人在问:“应荇止,不沾因果,不就其事,你凭何去斩这心魔修!”

    心魔修,就是心魔斩除不干净时,可能出现本体修为与心魔修为掺杂一起的境界。

    若让本体掉落一个大境界,可根除。

    但出窍期修士对于修仙界多么重要,而且,他也不可能对一个出窍期修士有什么威胁,除非他也与心魔有关。

    但应荇止知道:“仙尊抚教吾妹,在下感激不尽。”

    裘刀他们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群山之间,仙盟仙宫之上,巨大法相垂眸敛目,浑身散发着淡淡金光垂眸注视着这人间。

    而仙尊长发飘扬,在法相眉眼间,远远看着也能感觉到那股遗世独立,仙威森严之感。

    他对面,一群仙盟的乌合之众上,蓝衣修士持剑而立,声音冷肃:“但事关吾妹声名,还望仙尊见谅。”

    说罢,他举剑要向祝衍刺去,祝衍没有躲,可声音传得很远:“你说她是你嫡妹,她承认吗?”

    然后蓝衣修士一顿,剑已经刺入那金光法阵之中,金光法阵大亮,可是却没有修为跌落的迹象!!

    祝衍本来已经做好修为跌落的准备,他的修为也全都是靠法器操纵的,掉什么境界早就设置好了,可是等了一会儿:“”他就知道天道在捣乱。

    怎么了,她想做什么,天道就不肯让她做什么呗?

    应荇止像是猛地惊醒,眸光更冷,声音却冷静:“看来仙尊心魔除得够彻底,适才口口声声维护弟子,也只不过是出于师长责任,是么?”

    祝衍像是自己都没想到,微微一顿。

    可是下一秒,应荇止再去刺时,祝衍的修为又猛地波动震荡起来,是连仙盟周遭大宗都感觉到的动荡。

    穆轻衣都给无语笑了:好个天道,真是每一时每一刻都不在放松,想暗示我的马甲修为有问题啊!

    可是她也不是无备而来的,仙尊马甲的本命灵剑霎时间自体内而出,放出华光。

    这可以说是仙尊马甲的保命手段了,可是现在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应荇止像是看到灵剑,以为自己触到了这位仙尊修为的根基,猛地再刺进去,却被瞬间弹飞:

    本命灵剑蕴含灵气遮盖了仙尊灵气的动荡,可是出现之后,周遭却出现了阵法碎裂的痕迹。

    穆轻衣心里叹气,系统当时标注,实力不符本体的马甲出厂,也只有三次的保质期可以维持,现在果然就开始崩了。

    邹其目带惊惧,却不由得出声:“那是般若心境”

    有本命灵器的修士都会用此境护住法器,以防遭人偷袭时此保命绝招发挥不出来。

    然而,这位仙尊的般若心境,竟是早就有一处碎裂了。

    裘刀也震撼:“这不可能!般若心境等同道心,心境若不稳,那道心恐怕是仙尊怎么可能道心有损!”

    柳叁远却不觉意外,本能去看穆轻衣:“或许知道轻衣师姐无情道法的那一刻,仙尊就已经无意于自己的道了。”

    现在想想,斩杀心魔,虽说对个人道行有益外,也有极大可能使境界跌落,道心受损,可仙尊却是毫不犹豫手起刀落。

    他又何尝不是知道心魔斩杀后自己修为可能不稳呢。可他不在意。

    或者说,在他心里,在意的那幕场景,早就在莲花台那心象中写明了:

    他宁可代穆轻衣修行无情道,也不愿意她站在神女的世界里,离他们每一个人都如此遥远。他的道心,早不属于他。

    而全有关于穆轻衣。

    无垠仙尊找准时机扬声:“祝衍仙尊,你竟贵为出窍,也有一颗瑕疵道心,都这样你还要说,都是你一人之祸,而不是你那弟子勾引于你吗?”

    这是一个陷阱,连裘刀他们都想冲过去喊,不要说!

    因为道心有损,如果被修仙界知道,绝对就和其余修士不同,甚至要被视作跌落一个大境界的伪修来看待。

    仙尊虽有出窍期,可是道心有损之后,地位身份与寻常宗门长老无异,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可是让仙尊承认是穆轻衣蓄意勾引他动心,又

    祝衍没有犹豫一时半刻,只凛然道:“得道与否,有愧与否,都是吾一人之道,与仙盟没有任何干系。”

    “只是我虽重归一介散修身份,但与宗门弟子师徒之情,一分未断。今日,也不能见你们此等辱没我宗门!”

    无垠仙尊眉头微跳,心叫不好,同时也大感不满,得道百年之人,怎么还这样天真,竟为一个毫无价值的女修得罪仙盟?

    但本命灵剑的灵气已经猛地打出去,竟然打中了无垠仙尊的那个分身,也将仙盟的屋顶掀得乱七八糟。

    最重要的是将仙盟其他的管事,弟子也打倒在地,呼救不得!

    其中还有一道,冲向捂着胸口的应荇止。

    但是:

    “仙尊!”

    不是师尊,而是仙尊。裘刀敏锐看到连仙尊身后的巨大法相,都模糊一瞬了。穆轻衣对仙尊的影响竟如此之大。

    穆轻衣拦在应荇止面前。

    在众人面前睥睨天下的霸道灵气,看到穆轻衣竟然想都不想就消散掉,像是水融进海里。他的灵气似乎都将穆轻衣试作自身的一部分。

    祝衍沉默着注视穆轻衣。

    穆轻衣:“仙盟恶意挑衅,是该教训,可是我兄长不过是为我打抱不平,还望仙尊见谅。”

    裘刀他们猛地转头看向应荇止,都没想到当年穆家灭了满门,竟还有个修士,是穆轻衣的兄长!

    可是穆轻衣从来没有提起过他。他们也从来不知道。

    万起咬牙想上前,却发现蓝衣修士僵住了,他捂着胸口,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去看穆轻衣,而是按着剑。

    祝衍:“你没有想过认他为兄。”

    穆轻衣:“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了,同仙尊应当已无任何干系。”

    祝衍似乎本能顿了一下,想说但什么都没说。

    裘刀一瞬间理解到穆轻衣这话有多伤人。她宁愿在这一刻违背本心认下这个兄长,也不愿意对仙尊再解释半个字。

    因为他们已经名不正言不顺。

    没有宗门,师徒也不过是往日师徒了。仙尊宁愿离开万象门也要保住的一段往日关系,其实本没有任何意义。

    一切只在穆轻衣。

    可是,他又怎么能怨恨她的无情呢?

    他本来就骗了他,让萧起有偷来的数年时光。他也本来就该疏远她。

    若只是简单倾慕,也不至于严重到生出心魔。

    他对她确有龌龊念头,只是穆轻衣大度不曾追究。其实,他们的师徒早已做不成。

    裘刀看不下去,哑声:“仙尊。”

    祝衍只是垂眸:“你说得不错,可他说要我向仙盟证明心魔没有除干净过,攻我修为,也只是逼出我本命剑,并未波及我修为,可见之前三言两语,也不过是诳言罢了。”

    众人一愣,都没想到别离之际仙尊欲说的竟然是这个,可就连这句话也在证明心魔已除,他的心魔,和穆轻衣没有关系。

    是他情难自禁。

    她又何错之有呢?

    祝衍:“既如此,山高水阔,你我有缘再见。”说罢,法相收回他神魂之中,他拂袖,冰雪消融之际,人已经走了。

    穆轻衣转身。

    裘刀见不得穆轻衣仿佛从不认识仙尊般的模样,他不想穆轻衣被愧疚等情绪折磨,可是见她冰冷无情又觉得她更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师妹。”

    “你不用提醒我,”穆轻衣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就是不愿意说,“仙尊离去后,我会为宗门寻一更合适的长老。”

    裘刀像是被术法击中,哑然悲怆地看着穆轻衣。他想说的是这个吗?她能回答的也只有这个吗?

    穆轻衣却已经看向应荇止:“你还好吗?”

    应荇止哑声:“轻穆道友。”

    “我与令堂有一叙,”穆轻衣是被裘刀他们带过来的,但是自己有自己的事,“烦请带路。”

    应荇止捏了下手指,喉咙滚动:“请随我来。”

    柳叁远听着一行人之间传音:

    “令堂?不是说穆家已经被灭门了吗?”

    “可能是表亲,他应该与穆家没多大关系。”

    穆轻衣看到应衡,拱手行礼。

    应衡转头看向应荇止:“这位是?”

    应荇止手指继续捏紧,最后在应衡目光中轻声:“是我在仙盟外偶然结识的道友。父亲,穆道友有要事找你相商。您与穆道友说吧。”

    穆轻衣颔首。

    应衡虽有些意外,但也意识到话应该不适合在这里说,抬手便道:“原来如此,穆小友,请随我来。”

    第40章 她已经认命了

    穆轻衣和应衡离开后,裘刀他们就转向了应荇止。

    蓝衣修士似乎从起身那刻起就受伤了,一直按着左臂,眉眼也低垂着,没有开口,他们便也忍耐着。

    最后是万起按捺不住,猛地起身咬牙:“你究竟是谁?”

    柳叁远拦他,他依然喊:“为什么穆轻衣竟肯为了你,连仙尊也要拦回去!”

    仙尊表面是为仙盟无礼而来,实质不还是为了万象门讨回一个公道吗!

    他也知道,且看得出来,穆轻衣对仙尊尚有有师徒之情,可事情为什么竟会发展成今天这样呢!

    应荇止只是捏着手指,待万起他们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才抬头:“寒烬还活着吗?”

    众人一怔,随后心猛地揪紧。

    裘刀:“你认识寒烬?”

    应荇止看向他:“他曾传信问我轻衣在哪里,是我告诉他,轻衣去了万象门,现在看来,他果然已和她重逢了。”

    万起暴怒,他一个人踽踽独行上千里,在他嘴里只有轻飘飘这么一句话。

    裘刀本来是想从应荇止处了解寒烬的过去,听到也猛然打断了他的话:“他已经死了。”

    应荇止只是转开视线。

    从他表情上他们可以看出,他不意外。

    应荇止:“他的命格多舛,确实不太可能尚存活于世。”

    人命贵重,也只消融在应荇止这一句话里。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应荇止如今的情绪也算不上好,除去万起裘刀外,其他人并没有从这句话里感知到任何漠视。

    裘刀死死握着刀,咬紧牙关,还是哑声:“你为什么。要把她的去处告诉寒烬。”

    应荇止侧头看向裘刀。

    裘刀:“他只是一个少年。当年侥幸逃过了灭门惨案,如果不是来找穆轻衣,他本可以过上平凡人的生活。如果不是进了万象门,他不会”

    其实裘刀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可能他只是觉得若寒烬放弃执念,只是留在凡间做一个凡夫俗子,命运会比现在顺遂安泰得多。

    他不会像现在这样,留在这世间的只有他腰间冰冷的穗子。

    万起也猛然回过神来,眼眶瞬间发红,意识到这一点:“师兄和穆轻衣一路躲藏,才到万象门来,你是怎么知道,又是怎么告诉寒烬的。”

    他整整奔袭了千里!

    师兄和穆轻衣尚且有两人可以互相依靠,寒烬呢?他本就是药人,若不是幸运恐怕早就死了。

    但应荇止只是望着某处:“是他说请你告知于我。”

    应荇止这才起身,借着这动作,裘刀看清他面容,五官俊秀,眉眼含情,的确和穆轻衣有六分相像,看着已经不似远亲,倒似,同胞兄妹般。

    他们猝然一怔。

    应荇止却像是不想诳瞒,也应是知道他们能查出真假,于是说得很是清楚明白:“当年我被测出根骨极佳,父母不舍我远行,就此入道,为绝我心思,就将我锁在家中。”

    他似乎是顿了一顿,然后才语气低缓说:“是寒烬将我放出,为了报答他,我将随身玉佩给他,承诺他如果成功入道,必还他一誓。”

    一个修士的承诺,对凡人重千金。

    裘刀对上应荇止的视线,眼睫猛地颤抖起来,已经知道应荇止要说什么了。

    应荇止的确确认了他的猜想:“穆家遭难后,我感知到他遇到危险,通过玉佩找到他的下落,询问问他要什么。”

    裘刀已经预感到什么,喉咙痉挛,依然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颤音来:“穆家被灭时穆轻衣不过孩童,你也不会有多少年岁,就已经入道了吗?”

    应荇止:“是,父亲收养了我,传授我道法。我十六便已元婴。”

    众人均是一震,万万没想到穆轻衣受到天道如此排挤,她的胞兄天赋却如此卓著,既然如此,更衬得他这番话有几分可信。

    缘由其一,寒烬只是区区凡人,还是药鼎,若非有明确指向绝不可能仅凭打听一路走到万象门来。

    其二便是,握着能救命的玉佩,想到的却只有找穆轻衣下落,的确也是只有寒烬,只会是寒烬会做的事。

    裘刀几乎都能想象到那个安葬穆轻衣父亲母亲的少年,在感觉到玉佩的热意,不明白那些灵气是什么的时候,双手握住它时的神情。

    破瓦残垣,漫天大雪。

    他可能是因为幸运躲开了屠杀,也可能是因为身无灵力又是个小奴,被轻易放过。可是贼人或许都还没走,他就已经只知道握着玉佩等应荇止的回音。

    他不关心大道,不关心性命。

    他只关心那个下雪天救了他的穆轻衣去了哪里。知道她没死,还好好活着,他又不问去路多么艰险,知道目的地,便孤身一人上了路。

    他竟然有那样的勇气。

    可明明他在飞舟上提到自己是药人时,只是表面对寿命长短不在意而已。他分明也不愿意这么轻易就离开这人间。

    万起听不下去了。

    他的手越过柳叁远阻拦的动作,死死地抓住应荇止的衣领:“你既然知道他命格多舛,为什么让他来,既然已经入道,为什么不管穆家,不管你的亲妹妹!你可知她这些人——”

    万起声音忽然卡住,因为身后穆轻衣已经回来了。

    她表情平静,甚至有些漠然,像是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听到有关她的话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在应荇止本能握剑要上前时避开一瞬。

    应荇止僵在那。

    穆轻衣:“寒烬就葬在山门附近,应道友如果想祭拜可直接动身。今日多有叨扰,告辞了。”

    她才到门边,应荇止喊住她:“轻衣!”

    看着她背影,他又咬牙:“穆道友。”

    穆轻衣不太擅长演戏,也不喜欢,可她已经决定做好相关的铺垫了,免得以后殉马甲的时候多了结果都撕了只能殉NPC。

    咳。其实她也在想既然脑补对裘刀他们影响这么大,干脆利用一下算了。

    本来他们背后也有沈长林。她要对抗天道,怎么能没有自己的亲友呢?

    所以她也稍稍设想了一个略显粗糙的剧本,希望到时候运行起来不出错。

    穆轻衣这么想着,回身。

    应荇止:“你与祝衍瓜葛太多,近日要小心些。”

    万起攥着应荇止的衣领,怒喝:“你说什么!”他还在这挑拨!

    穆轻衣只是看着他。

    夕曜西沉。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看到穆轻衣和应荇止中间,那道洒下来的夕阳的余晖,裘刀就觉得很难过了。

    也许是这样分道扬镳的画面他已经看过很多次了。也许是今日仙尊也只是这样默不作声的离开,所以他明白了,他们面对穆轻衣也往往是无力的。连穆轻衣自己都是无力的。

    她自己都对抗不了她自己的道。

    所以他们是无能为力的。

    穆轻衣这才开口说:“我与仙尊已经没有什么干系,与应道友也只是萍水相逢,既已陌路,又谈什么瓜葛呢?”

    明明之前,她还对着仙尊,用往日师徒之情,请他对胞兄手下留情。明明之前他们也还是站在一起,纵使立场不同,不至于一丝情分未存。

    但是事实就是这样。

    不看大道,她与仙尊,与胞兄,与师兄,寒烬,萧起的缘分也尽了。她与这人世间的瓜葛已越来越淡薄了。

    所以他们请她去劝仙尊,请她来仙盟一道请仙尊先回万象门时,她见到祝衍仙尊也只是喊一句,仙尊。

    并没有劝他回去。

    其实不必再多说几句。他们就心知肚明,过去就这么被尽数斩断了。所有情分一并作废。

    穆轻衣转身要走,但被裘刀拦住,他喊她:“师妹。”

    其他人也默默地在她身后注视着她。分不清是什么缘由,只是觉得不能就这样让她离开。

    穆轻衣像是平静一瞬,然后说:“阿兄,你为入道与穆家断绝关系,我不怪你,我也从不曾怨你没有伸出援手,没有等在万象门让我来寻你。但是既然缘分已尽,你又何必一直回望前路呢?”

    她是看着应荇止在说。

    可是裘刀手指一震,一瞬间竟然感觉那就是穆轻衣对自己要说的话。

    她说不必再往回望了,也不必再徒劳思考后悔过去种种了,其实就是她已经认命了。

    她终于明白。一切不可能在她手心里握住的,终究握不住。

    就像那日她就在结界内,如果她不想保住萧起,她不想阻拦万起的话,万起的心魔也不会断然闯进去撞破一切一样。

    驾驭飞舟的楚玲珑忽然来了,手中握着一根长笛。

    她环顾他们一圈,然后抬起手:“适才飞舟因灵气袭来,突发颠簸,我在飞舟上发现了这个。”

    她问:“你们谁在几日前过生了吗?笛子上刻了日子。”

    谁说刻了日子就一定是过生了?但是穆轻衣想闭眼,早知道找马甲玩要糟就忍一忍了。

    器修白妍看着穆轻衣哑声开口:“这是遁甲术,这长笛,原本只是一柄木剑。”

    众人心一颤,都想起了萧起化作心魔时本能想找的那一柄木剑。本能看向穆轻衣。

    白妍也觉得有点难过了:“下山后,萧起一直跟着我们,连我们出手也从不曾主动出现和靠近,那天却到了师姐厢房之中。”

    “是师姐也发现了他,想给他庆生吗?”

    楚玲珑没开口,显然她也早看出穆轻衣知道萧起远远地跟在后面,只是没说罢了。她就是纵容着她不知道是祝衍的心魔,才有之后恶果。

    穆轻衣都不想答了。脑补吧脑补吧,谁能脑补得过你们啊一群活爹。她只能沉默。

    楚玲珑继续说:“这种正道宗门的法术,半妖是不可能学会的。”

    穆轻衣只是开口:“我先回去了。”

    她一个字都没有回答,也一个字都没有承认,只是面色毫无波澜地转过身去,要走的时候应荇止在背后说:

    “是寒烬问我,若他来找你,是不是对你会好一点。对不起。轻衣。我没有想到。”

    我没有想到他会以命还你。

    认识她的人几乎都将命还了回去。

    好像是一番注定好的宿命。

    可是穆轻衣听到这几句像是终于顿了一下,没有声音也没有情绪的,只是嘴角极轻地扯了一下,然后转头注视着他说:

    “这不就是卦修的天机吗?你既没有恶意泄露,一切都是我们自己选的。怨不得旁人。”

    她重复一句:“我不怨恨任何人。”

    但是从现在起我要怨恨你们每一次都这么敏锐了!

    穆轻衣走了,但是其余人再度被这句话震慑到,本能地去看应荇止,却发现就连应衡也都不知情,第一次意识到似的去看自己的养子。

    应荇止,这个天赋极高的剑修,原本竟是个卦修,他能预知福祸?

    若是如此,若是如此

    他在灭门前执意和穆家断绝关系,孑然一身入道,在穆家被灭后联系上寒烬,告知他找去万象门,让他为穆轻衣殉道种种动机,便值得深思了。

    而且他说可以去万象门找穆轻衣,寒烬就去了,还守了那么多年。也说得通了。因为寒烬知道他是个卦修。寒烬知道,如果他对穆轻衣没用,应荇止是不会让他去的。

    果然最后寒烬果决自裁,解了万象门的危机。

    应荇止早知道这一切的背后是什么结果。

    他告诉寒烬,寒烬去找穆轻衣,是对穆轻衣有好处的,寒烬哪怕粉身碎骨也会去!

    所以,他那么年幼时,就已经旁观甚至推动了这一切。因为他也知道神女的命运是救世人。他不会放任神女自我毁弃,他也不会放任该死的人不为穆轻衣而死。

    他也会说,你该离祝衍远一点。

    因为什么?因为,这一切,种种情爱,都是神女道心的阻碍吗?

    “你这个疯子”

    应荇止只是垂着头,直到被万起狠狠推开,和其余一行人都去追穆轻衣了,他才眼睫轻颤。

    应衡站定,过了半晌才叹道:“过来疗伤吧。”

    应荇止掐着掌心,声音沙哑:“父亲。”

    应衡只是看着堂前的字画:“你认我作父时就告知过我这一生不能专心剑道了,今日发生这些我心里都有数。你坐吧。”

    他见应荇止不动,眉目平顺些:“我已知天命,对世俗早已无波无澜,看惯是非,不会管你。”

    这一刻穆轻衣是真的有些内疚了,他在应衡面前坐下,伸出手臂来,看着灵力流淌,然后哑声:“对不起。”

    他低着头,重复:“父亲,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