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奔袭脱身
容欺屏住呼吸, 死死盯着上方裂隙。
下一刻,一阵巨响在头顶炸开,无数细碎的石头砸落下来。他来不及多想,立即飞身上岸, 拽住外袍就跑。
“这鬼东西真是阴魂不散!”容欺边跑边骂, 他混迹江湖这么多年, 鲜少有被吓一跳的时候, 偏偏这怪物不做人, 非要在他泡水放松的时候冒出来。
顾云行早在他出声示警时就反应过来, 迅速从容欺手里接过自己的外袍:“走!”
两人闷头朝着前方奔逃。
洞穴上方,沉重的脚步声如影随形。
容欺:“这样下去不行,我们甩不开他!”
暗河上方,时有裂隙, 他们前方仅有这一条路,那怪人顺着裂隙, 就一定能找到他们。
顾云行牵住他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容欺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
顾云行沉声道:“试试他。”
容欺立马反应过来。是了, 倘若他们二人与这怪人正面交锋几无胜算, 但如今他们之间隔着坚硬山石, 只余寸许的裂隙。这于他们而言,反倒是有利的庇护。
脚步声在他们停下时, 也一同消失了。
但谁都知道, 怪人并没有离去。
容欺侧耳细听着动静, 目光一凛, 踢起脚边石子,直冲向裂隙。
他冷笑一声:“打中了。”
怒吼声骤然自上方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震颤。磅礴可怖的内力自上而下, 穿透裂隙,朝着洞穴深处袭来。
容欺不可置信道:“简直是个疯子!”
——还是个轻易被惹怒的疯子。
好在山石坚硬,一时间未能被击碎,但也隐隐显出了几分龟裂的纹路。
两人不得不继续往前跑去。
奔袭间,容欺道:“顾云行,且不说前方有没有出口,假如我们侥幸逃出,岂不是正好和他在外面撞见了?”
顾云行:“所以我们得另想他法。”
想?那怪物穷追不舍,还能以内劲拍打山石裂隙,这让他们怎么想?
越往里走,河面越宽,再往前几步,便只剩水路了。
顾云行:“此刻便到了右使出师的时候了。”
容欺翻了个白眼:“少占本座便宜。”教他游个水就想涨辈分当他师父?顾云行未免想得太美了。
“若是有不适,就攥紧我的手。”
话音刚落,容欺便被拉着一起跳入了水中。
暗河幽深莫测,一入水,周遭便被一片深邃的黑暗取而代之。
容欺努力让自己适应起来,顺着手边的力道往前游去。顾云行告诉他的泅水之法一一在脑海中闪过,他尽可能地控制起呼吸,好让自己不会被窒息感唤起心中恐惧。
就这样不知游了有多久,久到容欺怀疑自己快要溺死在水里时,顾云行将他拉出了水中。
空气灌入口气,他近乎急切地深吸几口气。
顾云行压低了声音,耳语道:“此处上方并无裂隙。我会继续往前,你稍等片刻,若无异常就原路游回去。”
容欺猛地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顾云行却伸指抵在他嘴上:“那怪物神智不清,不知变通。我会寻找时机甩脱他。”
“这算什么!名门正派,舍己为人?”容欺气极反笑,语速极快道,“你我二人联手,借此地利未必打不过他。我可以爬到高处偷袭,若是距离近些,刺骨针便可扎入他的经脉,到时我自有办法让他生不如死!”
顾云行:“他内力乱使一通,你怎么接近?”
容欺:“那他身形灵敏,你又怎么甩开他?”
顾云行沉默了,片刻后,他无奈道:“右使以为我是什么高风亮节的人吗?放心,没把握的事我不会做。”
容欺冷冷道:“你是什么人本座不清楚,但本座是谁?你救我,我也不会感激你分毫的!”
顾云行笑了笑:“……真是个白眼狼。”
容欺勾起嘴角,眼底满是恶意:“你知道便好。”
顾云行沉思片刻后道:“那便真真假假,让他分不清楚。”
地下暗河并非全然平静,随着两人潜入得越深,水流开始变得湍急,暗流涌动,仿佛稍不留神就会被卷进深渊。
剑气拂过,水面上泛起了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涟漪,慢慢汇聚成道道水纹,朝着前方暗河深处扩散。
这是容欺第一次近距离见识到天极门的剑法《瀚海诀》。在过往数次的交锋中,顾云行似乎只是在见招拆招,却从未真正完整地使用过一次《瀚海诀》的心法。
所谓驭剑若海,剑势如流水。顾云行竟能以内劲驱动水势,造出他们游走的假象。
容欺细听着动静,隐约听见水声之外仍有碎石掉落的响声,无声地朝着顾云行比了个手势。
顾云行心领神会,再次提掌聚气,将一道更强劲的剑气送去。这一次,涟漪化作水浪,以更快的速度朝着暗河深处涌去。
几乎是一瞬间,山石轰然作响,无数碎石砸落向水面。
又过了会儿,头顶水面之上一下子平静了下来。那怪人似乎是被剑气造出的动静引向了前方。
但两人都没有动作,屏息藏于水底,一动不动。
他们又等了许久,久到容欺感到要窒息时,顾云行朝着相反的方向接连送去几道剑气。
“嗬嗬!”古怪的低笑声在上方响起。
容欺只觉得后背发凉,这看似神智不清的怪人果然没有离开,竟一直躲在暗处,悄无声息地等着他们暴露。
武功高强不似常人也就罢了,还如此狡猾,究竟是何方神圣?
好在水里的两人心眼更多,成功引得怪人朝他们来时的方向折返追去了。剑势很快,他追去的速度也极快。
趁着这个空当,两人不再迟疑,迅速浮出水面换气,朝着暗河深处全力往外奔逃。
怪人迟早会发现自己上当,以那夜展露出的实力来看,他再次折返追上他们也不无可能。最麻烦的是,若他气急之下从裂隙处打开一道口子下来,那就真的是再无遮挡了。
所以,他们必须竭力拉开距离,最好能离开这条地下暗河。荒岛虽不大,但远比暗河地势复杂,可藏身的余地也更多。
彼时,容欺和顾云行都没有想到,此番奔逃足足持续了十日之久。
他们赶在怪人追上前逃离了暗河。暗河连通某个湖泊,湖泊周围四面环山,满目俱是萧条的山林。尚未感到劫后余生,水底就传来不正常的动静,似有巨力在搅动。他们不再停歇,运起轻功潜入林间,借山石枯树藏匿行踪。
可那怪人仿佛对小岛十分熟悉。每每当他们以为能喘口气时,就发现他又追上来了,如此反复,简直像是认准了他们,锲而不舍,追寻不歇。
第九日,他们来到崖壁附近,容欺只稍坐了一会儿,转头就对上一张狰狞可怖的面孔。
他此前只在雷电闪烁间匆匆瞥过一眼,如今近距离地对上那人,只觉得那双瞳孔之中全然都是嗜杀之意。
离火宫亦有嗜杀残忍之辈,但他们的眼中总夹杂着种种属于“人”的情绪,算计也好,恶毒也罢,都非一潭死水;可眼前的这双眼睛里却丝毫没有半点“人”的特点。
这次交手极为惨烈,顾云行身中一掌,容欺的肩部更是被生生咬出了一个口子,以此为代价,方才堪堪逃脱。
暂时甩开了怪人的两人,疲惫不堪地倒在地上。
顾云行按点了自己周身几处大穴,调息片刻后,扶起容欺替他包扎起伤口。
容欺任由他动作,脸色黑得可怕。
“若继续与他耗下去,死的只会是我们!”他的嗓子十分低哑。
顾云行拨开容欺的衣衫,露出鲜血淋漓的肩头,蹙眉道:“你还记得那片火焰纹的衣角吗?”
容欺冷冷道:“自然记得。”
“只见衣角,却不见尸首。”顾云行沉声道,“你说,尸首去哪里了?”
容欺一愣,脑海中浮现某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震惊道:“你……你是说,吃了?”
顾云行垂眸看着伤口,在那略显苍白的皮肤上,那抹鲜红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很有可能。”
容欺想了想画面,差点作呕,他还以为那怪人赤手空拳才动嘴咬他,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十分膈应:“顾云行,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顾云行用指腹小心翼翼地绕开伤口,拭去滑落的血迹,闻言,道:“莫非右使想到办法了?”
皮肤处传来怪异的触感,容欺忍不住瑟缩了下肩膀。
顾云行适时挪开手指:“怎么了?”
容欺:“痒。”
顾云行便重新覆了上去,替他擦去多余的血渍,而后从自己的里衣下摆处撕下布条,细细包扎起来。
容欺想了想,道:“我可以自己来。”
顾云行:“别乱动。”
容欺便不动了。他低着脑袋去看顾云行的动作,眼底有几分新奇。以往他经常负伤,但鲜少会有旁人替他包扎,看着顾云行认真的样子,他莫名感到有些脸热。
容欺道:“关于那怪人,他是近期才在岛上出现的。”
顾云行“嗯”了一声:“不仅是他,还有右使座下的两名弟子,都像是凭空出现。”
容欺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说道:“也许他们是从另一座岛上过来的。”
顾云行包扎的手顿住,抬眼看向他:“另一座岛?”
容欺避开了视线。凡事只要开了口,再说下去就容易多了。三言两语间,他快速地将西岛之事说清了。
顾云行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容欺:“西岛情况未明,我也不是故意要瞒你。”何况在他发现西岛时,两人关系并不和睦,不说才符合常理。如今顾云行闷声不响,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不厚道的事一样!
“容右使可真是……”顾云行终于开口了,说至一半又停顿下来,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只感慨道,“很少让顾某失望啊。”
容欺听出了话里的阴阳,却少见地没有呛声。他静坐了一会儿,余光落在顾云行包扎到一半的伤口上,半晌,才扯了扯嘴角,沉默地从顾云行手中接过布条,打算自己收尾。
顾云行却没有松手,而是将容欺的手轻拂到一旁,继续动作起来。
“既如此,稍作修整后,我们就出发。”
第32章 初临西岛
第十日黎明, 晦暗未明之际,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朝着海边疾驰而去。
海面上,水汽与晨雾交织,恍若白纱轻蒙。放眼望去, 只见波涛起伏, 再远处是茫茫一片。
容欺眯起眼, 借着微弱晓色仔细辨认:“就是这里。”
顾云行虽看不见岛屿, 但并不怀疑容欺, 目光落在对方肩上:“海中不似暗河, 你有伤在身,恐怕会有些吃力。”
容欺冷声道:“我会跟上你。”说完,他抬脚步入水中,又迟疑了起来。
海水独有的咸腥味顺着风钻入鼻间, 令他忍不住蹙眉。
此时入海,于他来讲绝不是什么好时机。一来他泅水只学了一半, 二来他有伤在身,可比起被那怪人日日追缠, 他宁愿赌上一把。
深吸一口气, 容欺正打算钻入水中, 冷不防腰间被人拽了下。
他疑惑地回过头,用眼神询问顾云行。
“外伤泡咸水, 容右使还真是不怕疼。”顾云行一把将人拉近自己, “泅水只学了个划手, 连脚都不会蹬, 就要游海了?”
容欺没想到顾云行竟把话说得那般直白,仿佛自己成了个怕疼又没用的废物。他顿时没好气道:“不用你多说!本座心中有数。”他行事一向不爱瞻前顾后,想得越多便顾虑得越多, 反而麻烦。因此每每遇见难事,他更倾向于行动在先。
“心中有数?看来右使对自己很有把握。”顾云行笑了笑。
也许容欺自己都没发现,很多时候,他心虚害怕了就会不自觉称起‘本座’。但顾云行不打算就此拆穿对方,只是道:“行了,乖乖等我片刻。”
容欺急忙叫住他:“你干嘛去?”
顾云行卖了个关子,道:“给你找条小船。”
小船?哪里来的船?
容欺满腹疑惑,伸着脖子去看顾云行。
不一会儿,顾云行就从岸边不远处抱来了一截厚实的树干,塞入了容欺怀里。
顾云行:“抱紧了。”
容欺:“……”树干很粗,他得两只手合起来才能抱住。
顾云行便拉着他的一只胳膊,带着他蹚水行走了几步。
岸边水不深,走了十几步,也只没过膝盖——这让一开始就急着想钻进水里的容欺难得感到了尴尬。
行至深处,顾云行解开腰带,一端先在自己手上缠上几圈,而后摊开手,用眼神示意容欺。
容欺迟疑了一会儿,默默将手放了过去。
顾云行:“换只手。”
容欺一愣,才发现递出去的是前几日受伤的手,于是换手。
顾云行笑着抓起,将腰带的另一端缠绕在容欺的手上。
“你只需答应我一件事。”顾云行认真道,“海上风急浪大,若是不小心掉下去了,千万别胡乱挣扎,我保证能带你过去。”
耳边水声阵阵,微风轻拂面颊。容欺抱着树干,随着海浪一同起伏。在他的前方,顾云行穿梭在碧波之间,身姿灵活如游鱼。
起初容欺想学着顾云行的样子动动腿,结果发现除了将水搅弄得乱七八糟外,并无任何帮助,有几次还不小心造出了逆流的趋势。
顾云行不得不停下来,无奈地看着他。
容欺:“……”
他扒拉着树干,自觉理亏地低下头,决定不再添乱。
顾云行这才继续往前游起来。
虽然抱着树干在海中飘来荡去并不怎么安稳,但远比容欺预想的顺利许多。
早知顾云行愿意带他渡海,他甚至不用学什么泅水。
不知不觉间,天边亮起橙色的光芒,散入白雾中,便被氤氲成了一种奇特的光景。
容欺无意间瞥见一眼,便再也收不回目光了。
橙光与白纱相融,海水与天空相映,他置身其中,仿佛跳脱人世,身临幻境,周围一切都变得缥缈不实。唯有身前之人,依旧清晰而真实。
“顾云行。”
他攥紧了手中缠绕的一端,轻轻唤了一声。
风声盖过了他,也一并盖过了心中浮动的杂念。
这一路出乎意料的平静。
两人穿过白雾,便看到一座小岛近在咫尺。
海滩边铺满了金色细沙,不远处是一片树林。容欺记得当初隔海望去时,这座岛并不大,如今真正踩上西岛,才发现目测未必准确。
这座岛屿的形状并不规则,正对着东边岛屿的那一侧恰好只是狭窄的一端,绕过这一段,便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林海。林海间是蜿蜒连绵的山脉。
容欺回首看向身后,那座他们待了数月的小岛已隐在白雾后,再看不清了。但他知道,午时白雾散去,小岛依然在那里。
也不知道那怪人会不会又追过来?
容欺收回视线,重又望向无边的树林,对眼前未知的岛屿起了几分兴趣。
“本座倒要看看,那怪物的老巢里藏着什么秘密。”他挑了挑眉,想起缠绕在手上属于顾云行的腰带,于是故意扯了下:“走吧,顾门主。”
顾云行的手被带得动了动,也不觉得被冒犯,笑着道:“右使若是喜欢继续这样牵着,我也不急着解开。”
又开始了。对于顾云行时不时冒出的一些“阴阳怪气”的话,容欺向来不惯着:“我对你的腰带没兴趣。”
说完,他就迅速解开了缠在手上的腰带,扔还了回去。
趁着顾云行整理衣袍系腰带的功夫,容欺再次打量了一圈四周地势。
“这里情况未明,也许不只一个怪人。我们还是小心些为好。”
顾云行:“右使所言甚是。”
两人很快就离开海滩,进入了树林间。
林间树木繁多,随意生长,没有半点“路”的样子。两人不敢贸然深入,怕迷失了方向,沿途还在隐蔽处刻下记号——只不过一个刻的是火焰纹,一个刻的是水波纹。
容欺对此嗤之以鼻,整条船上能认识天极门记号的估计只有方敛了。
他们探查了许久,原以为能在岛上发现些线索,但结果不尽如人意。奔波了数日,他们此时都有些疲惫,容欺便提议先找个地方落脚,再寻些吃食。
林间的树木与东岛上的差不多,只是粗壮的树木多了许多。两人找到一棵倒伏的巨树,就地坐了下来。
顾云行堆好枯枝,处理起半道打回来的兔子。容欺则在一旁搭了个架子,将两人半湿的外袍挂了上去。过了一会儿,他又摸出自己的暗器布袋,在里面翻找起来。很快,他两指捻着将针取出,又一一放在自己掌心,皱着眉盯了许久。
顾云行穿好兔肉,放到火上翻烤,见状,问:“怎么了?”
“一根、两根、三根。”容欺脸色沉重,“本座的银环刺骨针只剩最后三根了。”
顾云行手上的动作一顿。
“上次与那鬼东西交手,接连三针才阻住他片刻,都没来得及细看有没有射中皮肉。”容欺越想越心疼,“这是我早年好不容易寻来的秘铁所铸,竟浪费了大半在那家伙身上。”
顾云行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第一针被震开了,第二针堪堪擦过,第三针没入了皮肉。”
容欺听完后,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顾云行,你可知道银环刺骨针的由来吗?”容欺取出一根在指间捻转,“除了能破骨穿肉外,我还在上面淬了银环蛇的毒液。中此针者,头一天四肢麻痹,第二日浑身奇痒,第三日钻心刺骨,偏偏不会致死,若是银针入脉游走全身,可以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幽幽道来,浑然不似在说一件可怖之事。
“可是,你说那怪物可有半点像中毒之人?”
顾云行听懂了:“内力高深的话,也许可以逼出毒液。”
“是这样没错。”容欺扯了扯嘴角,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可此前从来没人成功过。”
他放回指间的针,又重新数了一遍,方才小心翼翼地收好:“不管怎么说,看来我得省着点用了。”
顾云行迟疑了一下,从衣袖中摸出东西,递过去:“第四根。”
容欺:“……”
容欺盯着那枚变了样的“绣花针”,无语了半晌,嫌弃道:“这个不算。”
——它不配。
看到它,就想到那条倾注了自己和顾云行心血的兔毛毯子,此刻应该还好好地摆在木屋里。莫名的,比失去刺骨针更强烈的心疼,涌上了心头。
顾云行也想到了,看了看旁边地上新剥下来的兔皮,正欲开口。
“这针还是你自己留着吧。”容欺迅速打断道,“兴许后面还要缝补,就不必还我了。”
好险没有接过来,他可不想再来一次。
顾云行沉默地盯着手中被拒绝的银针,又看了看若无其事的魔头,最终还是将针收入了衣袖内。
进食后,两人将灰烬掩埋,又往里走了一段距离路,天色就暗了下来。
他们接连几日被怪人穷追不舍,竟被迫逐渐适应起夜晚的风餐露宿。
容欺静听着风声,斜靠在顾云行的肩背上,缓缓闭上了眼睛:“下半夜叫我。”
顾云行笑了笑,揽过他的腰身让人挨得更近些,贴在他耳边低声道:“好。”
第33章 初临西岛(2)
转眼数日过去, 他们逐渐深入密林,越往里走,“人”的痕迹逐渐显露出来。不知走了有多久,眼前密集的树木间, 竟多了一条人为开辟的小路。
小路弯弯绕绕, 不知延伸至何处。
容欺和顾云行彼此都清楚, 开路之人, 要么是岛上潜伏的无名怪人, 要么是意外流落至此的人。
顾云行没有立时往前走, 转而观察起两侧树木,似乎在寻找什么。
容欺:“不必找了,在这里。”
他目光复杂地指着自己身侧的一截树枝,略一抬起, 显出了三条曲线——是这几日顾云行无数次在树枝隐蔽上刻划的图案,天极门的水波纹记号。
在来西岛之前, 容欺就做过方敛还活着的猜测,可大海茫茫, 这猜测也是无凭无据的空想。如今见到那树身上的划痕, 空想才终于落到实处。
方敛竟然真的还活着。
——真是命大。
容欺说不清此刻的心情。
方敛活着, 意味着他与顾云行之间尚有余地;可同时,也代表他和顾云行的结盟将岌岌可危。
他和顾云行, 都是彼此落单的无奈之选。找到真正的同伴后, 顾云行又会如何对待自己呢?
“水纹向西, 这小路应该是个障眼法。”顾云行的话语打断了容欺的思绪, “再找找吧,附近应该还有记号。”
“你们倒是情深义厚。”容欺这几天已经学会辨认天极门的记号了。想到这记号很大可能性是方敛留下的,他便不大乐意去寻了, “我听闻武林盟亦有联络的记号,他一个盟主却非要画水纹,看来是专为你而留的。”
顾云行:“船上都是右使的手下和船员,你让他画枫叶给谁看?”
容欺挑眉:“原来是枫叶啊。”
疑似不小心透露了武林盟机密的顾云行:“……”
容欺难得见他吃瘪,心情暂缓,转身道:“我右边,你左边。”
两人保持着彼此可见的距离,在树林间寻找起来。
没想到有生之年,他一个魔宫右使还要做这种帮人团聚的“好事”。容欺不由暗地里感叹了一句造化弄人。
不过这次他没那么幸运了,翻找许久都没见到什么可疑的痕迹。
那就可能是在顾云行那边了。
这么想着,他正打算与顾云行汇合,忽然耳尖微动,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动静。
容欺眼神一凛:“谁?”
远处,一道黑影掠过,朝着密林深处逃去。
容欺:“站住!”
电光火石间,他扫向顾云行,递去一个眼神,便运转轻功追了上去。
不管那人是谁,既然见了他们选择逃跑,那就不可能是什么武功高强到诡异的怪人。会潜伏暗处,还会发现不对劲就跑,此人必定神智清晰,说不定是坠海流落到这儿的人。
既是正常人,容欺就不必忌惮,哪怕前方有诈,他也要去蹚一蹚。
容欺身形极快,须臾功夫便追至黑影身后。
那人披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麻布外套,衣服下摆处短了一大截,露出了里面的深色布料。容欺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人麻衣之下穿的是离火宫的服饰!
他一脚将人踹倒在地,将人翻了个面。
那人转过身,露出一张满是风霜的脸,此刻正害怕地闭紧了眼睛:“饶、饶命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时隔多月,再次见到旁人这般惊恐万分地朝自己讨饶,容欺一时竟有些不适应,然而他也只感慨了一瞬,便欺身上前逼问道:“你不是离火宫的人,身上的衣服哪来的,说!”
那人一愣:“离、离火宫……”
他睁开眼,露出一双细小的眼睛,待看清来人的模样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是你!”
容欺冷笑,看来真被他猜对了,不是离火宫的人,那么就是船员了。他正想盘问,身后却传来破风之声。
他当即侧身退避,手上使力,揪住地上人的后领就往后拖。回首看去,身后竟有一女子执剑相对。她身着浅色衣裙,上面布满了泥灰,就连脸上也有脏污,唯独一双眼睛十分明亮。
“你快放了周叔!”
岛上怎么会有女人?
容欺聚掌劈晕了手上的男人,再腾出手朝女子袭去。方才的短暂交锋,容欺已然摸清,这一男一女都不是他的对手。
比起先问后打,他更喜欢打赢后再盘问对方,这样能省去许多口舌功夫。
不出片刻,他夺下了长剑,横在女子脖间。
“别动。”容欺冷声道,“我一向没什么耐心,再动就杀了你。”
女子不敢乱动:“你……你是什么人?”
容欺挑了挑眉:“这话正是我想问你的。”
他目光冷淡地打量了一番——是个清丽佳人,倘若不是出现在荒岛上,兴许还能引得他人侧目。
“我不是岛上的人!你、你应该也不是吧?”女子眼神怯怯地看着他,“要不……你先把剑拿开,我们再好好聊一聊。”
“少说废话。”
容欺丝毫不懂怜香惜玉,他的目光落在女子的眉目间,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脑海间闪过一个猜测,又觉得不可思议。
容欺:“方若瑶?”
方若瑶愣住:“你你你……怎么会认识我?”
还真的是。
一瞬间,连容欺都感到惊讶了。
他只掳了方敛入东海,怎么连他的妹妹都冒出来了?
此前容欺只听闻过方若瑶的名字,但从未真正见过,若不是她的眉眼与方敛长得极为相像,容欺根本不可能猜到她身上。
亏他先前还调侃过顾云行和方若瑶的风流逸事,谁承想,方若瑶竟真的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混到了船上,如今还与他们流落一处。
“方敛呢?”容欺问。
方若瑶眼睛一亮:“你还认识我哥?”
容欺皱眉,这姑娘怎么看着不大聪明的样子?
“何止认识?”容欺见她好奇的模样,故意放慢了语速,俯身低语道,“说来他能到东海,还是本座盛情相邀。”
方若瑶缓缓睁大了眼睛,震惊道:“你是离火宫的魔头!”
容欺勾起嘴角:“正是在下。”
方若瑶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害怕:“你想做什么?”
容欺:“荒岛无人之地,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方若瑶声音有些发抖:“你、你别乱来,你要是欺负我,我哥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就凭方敛那个废物?
容欺仿佛听到什么笑话,嗤笑了一声,拿剑挑起她的下巴,再开口时,已带三分杀意。
“说说吧,你们对我离火宫弟子做了些什么,他为什么会穿着我离火宫的服饰?”
先是两名离火宫弟子中途逃到了东岛,惨遭怪人追杀惨死;再是这名船员身上穿着离火宫的衣物。这西岛之上,必定发生了什么事。
“你吓到她了。”
容欺身上的肃杀之气一滞,脸上顿时显露几分懊恼,还未等他开口,方若瑶已惊喜万分地叫出声:“顾哥哥!”
容欺:“……”
顾云行缓步朝他们走来。他看到容欺脚下不知生死地躺倒着一个,手上持剑还吓坏了一个,一时间为这魔头的破坏力叹为观止。
“顾哥哥快救我!”
顾云行听着方家小妹的呼救声,不由地暗叹口气,道:“还请容右使看在顾某的面子上高抬贵手,放了方姑娘吧。”
容欺早在听到顾云行的声音时就知道没法继续吓唬方若瑶了,他冷哼一声,颇觉没劲地收回了长剑,又光明正大地将剑据为己有。
方若瑶急忙跑到顾云行跟前,说话时都带着哭腔:“顾哥哥,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顾云行便低声安慰了几句。
两人久别重逢,一副似有千言万语诉说的样子。
容欺一向看不惯这种场面,当即背过身眼不见为净。
恰逢此时,地上昏迷的男人醒转过来,容欺索性拽着他到前边去问话。
容欺对于船上的船员,并不怎么留意,唯一有印象的便是船老大和他的副手,显然眼前之人并不是。不过这并不影响对方记得自己。
船员名叫周顺,是船上的缭手,负责掌控船帆绳索,他也是海难时第一个发现情况严峻,率先跳船的人。
从周顺口中得知,西岛外围暗藏激流,将船上许多人都卷到了岛上。初入岛时,他们分作了两派,一派是方氏兄妹,藏身于密林间不见踪迹;一派是离火宫弟子和船员们。可魔宫中人实在是凶神恶煞,尤其在这荒无人烟之所更是无所顾忌,船员们虽是受离火宫所雇,渐渐也忍受不了,纷纷脱离队伍投靠了方氏兄妹。
即便如此,他们在西岛的日子依然不好过。夜间极寒的天气,于没有内功护体的普通人而言,无疑是场灾难。短短几日,船员们陆陆续续死于寒冷与疾病。
“没过几天,那个杀人魔突然出现了。”周顺的眼底满是恐惧,“他一出现,就杀了好多人,离火宫的高手们打算合力围攻,结果……他们反而都被杀死了。再后来为了保命,我们全都聚在了一起。可那杀人魔实在太可怕了,时不时就会有人被他抓走,他、他有时还会吃人……”
“没错。”身后,方若瑶站在顾云行身后,脸上也满是后怕,“岛上死了太多的人,可是活着的人也不好受。御寒的衣物不够,我们只能扒死人衣服穿。”
两人说完,周围陷入了一片死寂。
许久后,容欺问:“剩下的人呢?”
剩下的人都藏身于一处洞穴。提及洞穴的位置,方若瑶有些迟疑,悄悄用眼神询问顾云行。
顾云行知道她的顾虑,道:“如今岛内有怪人嗜杀成性,我们与离火宫不宜再起争执。有什么恩怨,不如等离开这里后再论。”说到这里,他目光移向容欺,“右使意下如何?”
容欺扫了眼方若瑶搭在顾云行衣袖上的手,冷淡道:“我能有什么意见?方大小姐不肯说与我听,又有你顾云行护着,我是半点也逼迫不得。”他似笑非笑地迎向顾云行的视线,“自然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顾云形的眼皮猛地跳了几下。
一旁,方若瑶听完后,恍然大悟,瞬间有了底气,对容欺道:“魔头,算你有自知之明。”
容欺看了她一眼,便面无表情地盯着顾云行。
顾云行:“……”
第34章 齐聚山洞
一行四人在林间快速行进。
周顺走在最前面, 方若瑶则和顾云行并肩走在周顺身后。容欺不远不近地缀在队伍末尾,自启程起便不发一言。
顾云行频频回头,每次视线对上,刚想开口说话, 方若瑶便又缠着他询问起坠海后发生的事。她自登岛第一天便随方敛藏身于林中, 后来又因为杀人魔的缘故四处躲藏, 也因此压根不知道西岛对面还有一座东岛。
“对了, 顾哥哥, 你怎么和那个大魔头一起出现?”
顾云行垂眸, 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宇间柔和了些:“恰巧在一处,便一路走来了。”
方若瑶压低了声音,煞有其事道:“魔宫中人最是可恶, 我哥就是被他抓来的,他刚才还要杀我!”
顾云行:“他不会杀你。”
方若瑶一愣, 随即得意道:“也对,有顾哥哥在, 他当然不敢了。”
顾云行:“……”
他正欲开口解释几句, 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余光瞥去一眼。
容欺便冲他勾起一个笑来,笑容里藏着几分戏谑。
顾云行收回了目光。
方若瑶并未察觉两人的暗潮涌动, 还在叽叽喳喳诉说近日的担惊受怕。
顾云行打断了她:“岛上既有杀人魔, 还是谨慎低调些为好。”
方若瑶忙看了眼四周, 压低声音道:“顾哥哥说的是。”
顾云行:“我去后面警戒。周顺武功平平, 你离他近,也好有个照应。”
方若瑶不疑有他,捂嘴用气声说道:“那你小心点那魔头。”
顾云行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无奈地点点头。
容欺看了半天两人“耳鬓私语”的模样,见顾云行折返朝自己赶来,不由挑了挑眉。
“怎么不陪着你的方姑娘,过来干嘛?”
顾云行皱眉:“容右使慎言。”
容欺:“先前还为你感到可惜,现在看来,顾门主的确是艳福不浅。”
顾云行:“我与方姑娘并无私情,右使何必编排一个小姑娘?”
容欺冷声道:“编排她?本座可没这闲工夫!”
也不想想究竟是谁一见面就难舍难分,真当他听不见两人讲的悄悄话吗?
顾云行察觉到他的不满,放缓了语气:“这一路上,右使似乎安静了许多。”
“魔宫中人口无遮拦,随便一句话就可能惹得方姑娘不快。”容欺扯了扯嘴角,故意模仿起方若瑶的口吻,“有顾哥哥在,我当然不敢乱说话了。”
他的语调落在“顾哥哥”上刻意拖长了几分,眼底闪动着不明的意味。
“……”
顾云行听着那三个字从另一人的口中吐露,心底无端感到被勾划了一下。
容欺见他被噎住,心情好转,说道:“放心,我不会在岛上动手。但如果你那对方家兄妹先招惹了我……那可就怪不得我了。”
魔宫中人睚眦必报可从来不会受限于当下处境。
顾云行仿佛这时才慢慢回过神来,沉声道:“我明白。”
西岛众人藏身的洞穴位于密林深处的某座山峰之间。山峰地势复杂,弯弯绕绕,中途还经过了数次峭壁,走了许久,最终才抵达一处藤蔓遮蔽的洞口。
方若瑶率先弯腰钻了进去。
容欺跟在最末尾,发现洞穴后还有蜿蜒的通道,甚至还有几处岔口。越往里走,洞穴里便越昏暗。他用力眨眨眼,发现又一次看不清了,只好皱眉循着脚步声走。
黑暗中,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
容欺一愣,随即屈起手指,无声地默许了。
顾云行带着他,不紧不慢地走过狭长的通道,直到前方现出光亮,隐约还听到方若瑶高兴呼喊兄长的声音,容欺才如梦初醒般地甩开了手。
顾云行垂眸侧目,看了看自己的手,半晌,收拢在身侧。
“游之。”
方敛一如当日坠海前的模样,他一袭淡雅青衫,身姿挺拔,在这幽洞秘境之中宛如一幅水墨丹青。
见他完好,顾云行脸上现出了几分笑意,他走到方敛身前,道:“许久不见。”
方敛叹了口气:“没想到临沧城一别,再见面就连累你奔波千里,最后还被困在荒岛上。”
两人言语之间,甚是熟稔。
容欺看看方敛,又看看顾云行,没来由一阵心烦,直接打断了两人的寒暄:“顾云行,你不会又要花半天时间跟人久别重逢吧?”
方敛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脸色一下变得凝重起来:“魔宫右使容欺,你怎会在这里?”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当日在船上,为了探听方元磬的消息,容欺没少想法子折辱方敛,那方敛瞧着性情温和,实则是个硬骨头。
容欺挑衅地看着他:“方盟主如此中气十足,看来身体恢复得不错。”
方敛:“你!”
容欺右手立时覆上剑柄,眼底冷意森森。
那是方若瑶的佩剑,方敛一下就认出来了,顿时脸色更加难看。
就在二人剑拔弩张之际,顾云行适时出声制止。他挪步来到容欺身前,按下了剑柄上的手,看着容欺,却是对两人说道:“我们先商讨出岛之法。”
容欺撇过头,不应声,但也不反对。
方敛疑惑地看着两人。
一时间,方才一触即发的焦灼感褪去。顾云行转身同方敛简单说起了他们在东岛被怪人追杀之事。
怪人的存在威胁着岛上的众人,谁也不知道他何时会折返回西岛,又或许他此刻已经潜伏暗处,伺机而动了。
方敛听懂了顾云行的意思,皱眉道:“游之,此人阴险狡诈,行事暴戾,实在不堪为合作之人。”
顾云行虽不清楚两人之间具体的旧账,但依容欺往日的行事作风,大抵也能推测出自己这位好脾气的朋友应当遭了不小的罪。他没有立场多说,只是承诺道:“他若有异常,我定会制住他。”
“你都开这个口了,我自然没意见。”方敛这才放软了态度,目光转向容欺:“不过,既然要合作,右使该拿出点诚意来吧。”
他直视着容欺,一字一句道:“先解了刺骨针。”
武林盟为正道统盟,能够当上盟主的人绝非泛泛之辈。方敛武功不弱,容欺废了许多波折才将人捉住。这之后,为了能顺利将其从霁州押至东海,他更是用上了一些手段,将刺骨针送入了方敛体内——为了防止方敛中途熬不住死掉,他还贴心地去了毒。
细小的银针游走于经脉之中,将方敛的功力削减至三成,每隔三日移位之时,更是痛楚难忍。凡是受过针法折磨的人都对容欺恨之入骨,这方敛却仍能维持体面,脾气已然是出奇的好。
但容欺却不想解开。
容欺直言道,“我行事最不喜欢受制于人。在这荒岛之上,你们人多势众,要是再解了针,本座岂不是任人宰割?”
方若瑶:“我们可不会落井下石!”
容欺挑眉:“光凭一张嘴,谁信?”
正派之中鲜有人把话讲得如此直白,方若瑶顿时有种跟他说不清的气恼,只好看向兄长:“哥,他不愿意怎么办呀?”
方敛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容欺。
容欺不为所动,气氛一时间又回到了最初时的僵持。
这时,顾云行摊开手掌,露出掌心事物,道:“容右使要是有顾虑,不如把针种在顾某身上。”
——掌心之中银光微闪,正是那枚送给他的“绣花针”。
容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就这么想救方敛?”
宁愿自己中针,也不愿方敛受苦?
顾云行认真道:“还请右使成全。”
容欺咬牙切齿:“你明明最是清楚本座的刺骨针!”
顾云行:“是,所以更不愿友人受苦。”顿了顿,又道,“也不想让右使为难。”
容欺黑沉着脸色,怒视顾云行,仿佛与他有着深仇大恨。
方敛开口道:“游之,不必如此,我……”
容欺:“你闭嘴!”
他一把扫落顾云行手中的银针,气势汹汹地冲向方敛,脸色若覆寒霜。
“不是要取针吗?还等什么。”
洞穴之中,火光跳动,映在石壁上的影子被拉长变形。容欺盘腿坐于方敛身前,运指点于要穴之上,提气慢移,牵引着方敛体内的刺骨针移动位置。
取刺骨针并非易事。
容欺下针的次数多如牛毛,取针的次数却屈指可数。等到他成功取出时,额间已布满了细汗。他一把将针扔到地上:“这下,可满意了?”
方敛道:“多谢右使。”
容欺冷笑一声不予理会。
本就是他下的针,还折磨了人许久。可这位名门正道竟还同自己道谢?该说他不愧是顾云行的挚友吗?
这荒岛上,怕是只有他一个坏胚,余下的都是些圣人。
这么想着,他直接略过虚弱的方敛和担忧心急的方若瑶,也不去看顾云行的神情,自己寻了个靠近火堆的角落坐着。
洞穴里,只剩下方若瑶关切的话语声,方敛偶尔会安慰她几句,其余时刻只剩死寂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通道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容欺心神一紧,戒备地看了过去。
很快,两名男子相继步入。他们一抬眼,就发现洞中多了容欺和顾云行,当场俱是一愣。
随即其中一人激动地冲了过来,跪地行礼道:“右使!真的是您!”
另一人也立马迎了过来:“容、容右使。”
容欺眯起眼,目光一一略过两人,道出了他们的名字:“严帆。”
严帆压低了身体:“属下在!”
容欺又道:“船老大。”
周远抖了抖身体,哆哆嗦嗦地应了一声。
——没想到,竟还有熟人。
几番交流下来,容欺才知道,当日船上仅存的活人都在这洞穴之中了。
第35章 一叶小舟
自严帆与周远外出觅食回来后, 洞穴里的氛围变得微妙了起来。
严帆视名门正道为洪水猛兽,之前是不得已才与方家人妥协休战。如今却不同了,自容欺出现后,他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还拉着船老大周远一同表忠心。周顺是周远的徒弟, 见师傅如此, 便也一并站在了容欺身后。
至于方家兄妹……取针之后, 他们与容欺暂时不计旧仇, 但也并不信任。
正邪不两立, 武林盟与离火宫本就不是一路人。
等到容欺察觉到什么时,就发现自己身边已经变成了严帆等人,而顾云行待在方氏兄妹间,隔着火堆与他遥遥相望。
耳旁, 严帆和周远周顺正商讨着造船之法,容欺却兴致缺缺, 无端生出几分厌倦。
自遇到怪人开始,他们连夜奔波, 渡海登岛, 又与众人汇合。短短几日的光景, 那段与顾云行结伴搭伙的日子竟一下子变得恍如隔世。
“右使,您可是在忧心顾云行这个变数?”严帆压低了声音, “有他在, 的确是个威胁。”
容欺目光森冷地看向他, 一字一句道:“本座似乎并未让你开口。”
严帆一愣。
容欺皱眉:“还是说, 离宫太久,忘了我的规矩?”
严帆的脸色“唰”地惨白,慌忙跪在了地上:“属、属下知错!”
对面三人听到动静, 一齐看了过来。
“自作聪明。”容欺强忍着怒气:“滚一边去!”
严帆立时跪行到了远处。
容欺又扫了眼周远和周顺:“你们也滚。”
他们急忙哆嗦着身体,一并跟着退离。
身周总算没有旁人了。
容欺的心情却未见变好,尤其当发现对面仍望着自己时,他更是没什么耐性地勾起一丝狞笑。
方若瑶吓了一跳,缩到兄长背后,小声道:“这魔头真吓人,严帆和周叔他们为什么非要跟着这种人!”
方敛宽慰了妹妹几句,心中也是忧虑万分。
“游之,以我的了解,此人手段诡谲,性情残暴,断不可能相安无事地同我们离岛。你有何打算?”
顾云行却少见地没有应答。
方敛看向他,眼底浮出些许疑惑:“游之?”
顾云行轻叹了口气:“如今说这些,为时过早。先休息吧。”
西岛的夜晚仍是寒意刺骨,只不过狂风经由错综的通道逐渐衰弱。容欺孤身坐在火堆前,将枝条掰折,又一并扔了进去。
火焰暂小了一瞬,很快又蹿升起更大的火苗。
洞穴内,方若瑶抱着兄长的胳膊沉沉睡去,方敛运功为自己和妹妹驱寒。角落里,严帆混在周远周顺这对师徒间,几个人潦草地挨在一起抱团取暖。
不多时,洞穴内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就连方敛也阖目睡着了。
容欺却没有睡意,只固执地往火中添柴,好让这光亮不会消失。
许久后,顾云行走过火堆坐到了容欺身侧,也陪着他一起添枝加叶。
容欺诧异地看向他。
顾云行伸出食指,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容欺用口型问:“不睡?”
顾云行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刺鳞,又随手从脚边捡起一截较粗的树枝,静静雕刻起来。
容欺一下就回想起曾经那些付之于火堆的成品,各个不成形状,还奇丑无比。于是,无声嘲笑他,明明连朵花都不会刻,非要装模作样糟蹋木头。
顾云行也不恼。他的手指修长且灵活,眼神专注,即便刻出来的东西不怎么样,可这雕刻的架势却赏心悦目。
容欺便也随之看过去,看着那截树枝被剔除外皮,又被一刀刀削成长块的形状。他起初感到好奇,看久了又有些茫然,最后陷入了深思。
不多时,一根细细的木棍递到了容欺跟前。
容欺疑惑地看向他。
顾云行侧身贴近他的耳边,轻声道:“多谢右使高抬贵手,没让我受针刑之痛。这枚‘刺骨针’,便送予右使,以记此恩。”
容欺沉默了,他看看那细木棍,又看看顾云行,眼里满是狐疑。
顾云行管这叫刺骨针?
不是,这刻的是刺骨针?
一瞬间,容欺很想为自己的银环刺骨针讨个说法。
顾云行见状,有些迟疑:“不像吗?”
容欺扯了扯嘴角,无声质问:你、说、呢?
到底谁教会了顾云行这么雕刻的!
“船!我的船……唔……”身后的周远翻了个身,嘴里吐出含混不清的呓语。
容欺一惊,急忙与顾云行拉开距离,见周远并没有醒转,莫名又松了口气。侧头看向一旁,发现顾云行也是正襟危坐,目视前方,一副淡然出尘的模样。
他挑了挑眉,又贴过去盯着顾云行瞧。
顾云行只好无奈地出声:“容欺。”
容欺笑了笑:“顾门主在心虚什么?”
顾云行眸色微暗:“右使又为何急着与我撇清干系?”
容欺不说话,将目光移到不远处睡熟了的方家兄妹,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顾云行摇摇头,重新将“刺骨针”递了过去:“右使当真不肯赏脸收下吗?”他想了想,补了句,“顾某所刻,难得有七八分像,算是佳品了。”
容欺盯着那所谓“佳品”的细木棍,陷入了沉默。
顾云行无意间转动半圈,露出了尾端刻着的云形图案。
片刻后,容欺接过了木棍,道:“正好发绳脏了。”
说着,也不再嫌弃,当着顾云行的面解开发绳,随手用“木棍”挽了几下,斜斜插好。木棍不大不小,离刺骨针差了十万八千里,但用作木簪刚好妥帖。
顾云行:“……”
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许久才收回视线。
第二日清晨,容欺自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斜靠在岩壁上。顾云行先他一步醒来,正坐在火堆边烧水。说起这个,不得不提一句,洞穴里看似简陋,实则一应用具都很齐全,也不知道是谁捣鼓出来的。
石锅里传来咕嘟冒泡的声音,容欺听出是水开了,便道:“顾云行,给我倒碗水放着。”
方敛抱着柴堆,一进门就听到了这句,诧异地看了过去。
只见他的好友当真取来一只石碗,舀了几勺热水,放到一旁等着变凉。
他不由地皱眉,不懂好友为何要满足对方这般无礼的要求。但他并非多嘴之人,只默默坐到一旁,提及造船取材之事。
“造船之事已有眉目。”方敛收拾着柴堆,又取过石碗,替自己盛了一碗热水,“只是前几日遇上难题,进度一直停滞不前。好在如今你来了,以你之才,定能想出些办法。”
顾云行便询问了几句。
容欺坐在一旁,光明正大地听着。
关于造船之事,其实昨晚严帆已同他说过。自怪人现身后,西岛诸人便致力于研究造船离岛的方法。昨日他们那么多人离开洞穴,就是在为此事奔波。
可造船之事谈何容易。
船老大周远半生与船为伴,是他们中对船最为熟悉之人,往日里若遇船身受损,也能修补一二,但造船和驾船毕竟不同,他也只能尽力一试。
等到方敛将差不多雷同的情形说完,容欺便起身走到了顾云行身边。他无视方敛复杂的目光,端起那碗放凉的水,一饮而尽。
温水下肚,周身也变得暖和起来。
容欺莫名心情变好,唤道:“严帆。”
“属下在。”严帆也已醒转,昨夜容欺一番训斥,让他不敢造次,便只在一旁静静等候。
容欺抬了抬下巴,示意严帆将周远和周顺叫醒。而后,饶有兴致地看着方敛,道:“本座对你们的船很感兴趣。你们慢用,我先行一步。”
说完,他便让严帆带路,叫上周远师徒,一同离开了。
方敛默默端起热水,喝了一口:“我记得上一个在你面前这般耀武扬威之人,伤还没好全。”
顾云行不置可否,恍若未闻。
方敛:“……”
造船之处在密林深处的一条小河边。
严帆一边带路,一边说道:“顺着河流造船,到时就可以直抵离海岸最近的湖泊,也方便我们运送过去。”
容欺:“是谁想出来的?”
严帆愣了愣,有些迟疑。
“看来是方敛了。”容欺冷笑道:“这些日子你们跟着他,过得倒挺不错。”
“方盟主是比我们有想法,若非有他,我们几个早就被杀人魔捉住了。”船老大周远讪讪接了一句,冷不防看清容欺脸色,立马哆嗦道,“不过那是在之前!如今右使来了,一定能想出更好的法子。”
“是吗?”容欺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几月未见,船老大还是这么会说话。”
周远擦了擦额角的汗:“哪里,哪里。”
周顺见状,也跟着帮腔。
他们都见识过离火宫右使的手段。入海前,三大码头同时下令禁行,船只被迫停航,可偏偏这尊煞神直接领着手下劫持了他整条船,还拿剑架在他脖子上强逼他开船。
那日驾船离港,关卡重重,那魔头便以小船开路,将阻拦之人尽数斩于剑下。每每想来,他们都要做噩梦。
“放心。”容欺拍拍周远的肩,压低声音道:“本座不会让你死的。”
毕竟这岛上,可找不到第二个懂造船的人了。
很快,他们停了下来。容欺环顾了一眼,也不费力去找,直接问:“船呢?”
周顺忙指了指前方草木掩映处,道:“在、在这里。”
他迅速跑过去,抬手将盖在船上的遮蔽物掀开,生怕晚上一步这魔头又要恐吓起师傅。
容欺的目光一下被他身后的木船吸引住了。
说是木船,实则更像是一叶小舟。船体细长,虽不完整,但能看出几分流线型的样子;船身由几根木材拼接而成,奈何造船之人手艺不精,留出许多细缝;船的尾部,还豁开了一道口子。
——一看就还未成型。
容欺走过去,手指轻轻抚过船身,眼底难掩激动。在这荒岛待久了,他一度都做好了永困于此的准备,没想到今日见到小舟,竟重新燃起了离岛的希望!
“大概还有多久能造成?”容欺语气急切道。
船老大道:“若是顺利,十天内可以完工。只是……”
容欺皱眉:“只是什么?”
船老大叹了口气:“海中波涛汹涌,这小船不一定能抵得住风浪。还得试验一番才知道能不能成。”
容欺深吸一口气,不管如何,哪怕最终失败了,也总比苦苦等待救援好一些。
第36章 一场争执
容欺又问及造船的具体情况, 船老大顿时苦着一张脸,唉声叹气。他本来就不擅长造船,能够把船拼凑到这个地步,已实属不易。一些关窍之处, 他实在是琢磨不透了。
容欺绕至那处豁开的口子, 指腹划过断口, 又转而走到船身前端, 去查看拼接好的部分, 越看越觉得有些熟悉。
“可看出什么了?”顾云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容欺回过头, 发现只他一人,便示意顾云行凑近些。
顾云行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落在船身上那截动来动去的手指上。
容欺:“不觉得眼熟吗?”
顾云行:“榫卯之术。”
当初他们栖身于岸边的半截船舱中,顾云行留意过舱内木板的拼接之术, 后来还将其用在了屋顶的搭建上。
容欺弯腰从地上捡起两块遗留的木头:“那就看你的了。”
只言片语间,两人交流完信息。顾云行也不推辞, 就近坐在船边,从衣兜里取出刺鳞, 按着记忆开始削划起来。不多时, 两块木头的一端分别被刻成一对榫卯形状。而后榫卯相接, 两块木头便天衣无缝地合在了一处。
顾云行笑道:“如何?”
容欺接过木头,满意地点点头:“不错, 先前小瞧你了。”
不会雕花算什么, 往后在容欺这儿, 顾云行就是木刻行家。
他刚想再说上几句, 余光瞥到方若瑶过来了。嘴边的话顿时吞回了肚里,他转过身,没兴趣去听身后的热闹。
顾云行看着他的背影, 这下终于确定了,这魔头似乎是真的厌烦正道中人。
另一边,顾云行做出的一对榫卯给了船老大周远极大的启发。他对着那两块木头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嘴边念念有词,俨然十分入迷。
容欺没去打搅他,支使着严帆和周顺去林间伐木取材,自己则打算去周围探查一番。
临走前,他回过身,视线寻找了一圈,发现顾云行正同方敛谈论着什么。
他收回目光,没有知会任何人,只打算速战速决,争取天黑前赶回来。
自入岛以来,他仅在树林里活动,因此西岛对于他来说,仍很陌生。而那怪人的存在总让他觉得岛上有猫腻。
他可不信,那怪人是靠着每日穿梭于林野就练出了绝世武功。寻常的两座荒岛,可养不出这样恐怖的怪物。
林深之处有山峦,山峦之中又藏着什么?
容欺运起轻功,朝着最近的山峰疾驰而去。到了山脚,才发现离地十丈俱是峭壁。
黑色的山石矗立于前,仿佛巨神拦路,令人心生不安。
他旋身上行,身若燕雀,许久后攀登到高处,又自山石峭壁间窥得一角:眼前仍是连绵起伏的高山,一眼望不到头。
山外青山,层层叠嶂。再远一些,视线受阻便看不清了。
容欺收回视线,没有继续往上,趁着天色将暗之际赶回了栖身的洞穴。
等他抵达时,天边最后一道光线已近消失,步入通道,隐约闻见了肉香,时不时能听到几声低语。
等到容欺的身形出现在洞口,洞内一下就安静了下来。
顾云行并未同方家兄妹坐在一起,他独自盘坐于角落闭目调息。闻听脚步声,立刻睁开了眼。
容欺很是自然地取下木架上的烤肉,然后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咬下一口手中的烤肉,脸顿时黑了下来——口感又硬又柴,全然不似顾云行做的合胃口。
他忍耐地嚼了嚼,只觉难以下咽。
顾云行开口打破了沉默:“去哪里了?”
容欺好不容易咽下肉干:“到山上看了看。”
顾云行:“看出什么了?”
容欺略一思索:“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山峦起伏,不似有人烟,也不知道那怪人生活在何处。也许下次他该叫上顾云行一起去看看。
“没什么特别……”顾云行低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语,语气中带上些许冷意:“如今怪人下落未明,右使孤身一人,倘若撞见对方打算如何脱身?”
容欺眯起眼,听出了些许不对,抬眼看了看,发现顾云行正盯着自己,眸光深沉似有不悦。
他一愣,顾云行这是……怎么了?
容欺立马又看向其他人,发现旁人大多低头专注地啃着食物,默不作声。
他心中疑惑,但也不乐意受这莫名其妙的气,道:“依顾门主的意思,难道怪人一日不现身,我们便一日蜷缩在这儿,惶惶不得出?”
顾云行没有说话,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容欺鲜少见他这副表情,心中顿时也生出一股火气:“你有话便直说!”
顾云行:“西岛情况未明,右使独自一人离开,难道不叫人起疑吗?”
容欺:“……”
这破岛之上能做什么可疑之事?总不可能冲到怪人跟前同他“嗷嗷”叫唤着谈合谋吧?
容欺不满道:“当日我探查东岛,也没见你多说什么。现在突然提这些,是要盘问我吗?”
顾云行:“顾某自然没有资格过问右使的事。”
“你知道就好!”容欺声音渐冷,“本座最不喜欢的就是坐以待毙。要照你这么说的话,怪人要是寻到这儿,我们照样逃不掉。”
他就不信以顾云行的性子会对这西岛毫无想法。若论起来,顾云行骨子里就不是东躲西藏的人!
顾云行:“不告而别,便是右使的主动出击之法吗?”
容欺猛地将手中的肉块扔进火堆之中,冷冷道:“顾云行,你想找茬便直说!”
洞穴内寂静无声。
方若瑶抓着方敛的胳膊,大气也不敢喘。周远等人更是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底,以免受到波及。
方敛低声咳了咳,作为武林盟盟主,他是在场唯一够格能为天极门门主与离火宫右使拉架的人,于是主动出声道:“二位稍安勿躁……今日造船之事取得了突破,其他事我们暂且先不论,不如……”
“为何不论?”容欺丝毫不给面子:“方盟主,你说,我离火宫行事,需要向他顾云行汇报吗?”
方敛:“……”
“是不用。”沉默中,顾云行淡淡开口,说完,便重新闭目调息,一副不再多言的模样。
容欺冷笑一声,也不说话了。
这场争执开始的突然,结束的也突兀。
确认这两尊大神不再出声后,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周远和周顺更是连连擦汗,庆幸这两人没有打起来。要知道,上一次他们目睹两人打架,整条船都翻了。
许久,洞穴里再无人说话,就连一向话多的方若瑶也不吱声了。
夜半时分,众人纷纷睡去。
容欺时不时往火堆里添些树枝,火光映照着他半边脸庞,晦暗不明。
不远处,顾云行仍维持着调息的姿势,一动不动。
容欺等了一会儿,却未等到什么。最后,他撇撇嘴,自嘲地笑笑,索性也阖起了双目。
明明上午离开时顾云行还一副笑语晏晏的模样,短短几个时辰就翻脸不认人了。
——什么“携手御敌,共同进退”,这才过了多久,顾云行就露出真面目要同他决裂了。
武林正派,果然都是一丘之貉。
容欺越想越气,忽然听到洞穴之中有动静。有人似乎起身了,脚步声响起,最终停在了容欺身前。
容欺睁开眼,没有半分睡意,他没好气道:“干嘛?”
顾云行:“随我来。”
容欺冷嗤一声,不做搭理。
顾云行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语气仍有些沉:“我寻了你一个下午。”
容欺一愣,寻他?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顾云行已经弯腰从火堆中拿起了一根未燃尽的树枝,朝着洞穴外长长的通道走去。
容欺:“……”他迟疑了片刻,起身跟了过去。
通道狭长弯绕,昏暗无比,风也比里面大了许多。树枝上的火苗被拉扯得变形,但却总不会熄灭。
顾云行停在了一处岔口,将火把插进泥地中,就地坐下,而后从兜里取出了几根植株。他也不去看容欺,自顾自地摆弄起来。
容欺:“这是什么?”
顾云行:“止血草。”
容欺疑惑地瞧了瞧,他能辨认的草药有限,但也记得止血草不长这样。
顾云行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南橘北枳,有差异也是正常。”
他随手捡起一块平坦的石头,将止血草摆放于石面之上。而后取出刺鳞,调转匕首,用柄端慢慢碾磨起来。
片刻后,根茎处淌下血红的汁液,滴落在泥土中,留下一小片深色。鲜红的汁液浸透了石块,也染红了顾云行的手。
容欺不知道这人为何突然聊起了一株草:“你采止血草做什么?”
顾云行:“今日顾某寻你,跑遍了四周附近,路过看见了,便顺手采回来了。”
容欺:“你……找我有事?”
“在右使眼中,莫非必须有事才能去寻你吗?”顾云行手中动作微顿,“他们刚入西岛时,每隔几日就会有人落单失踪,再发现时已经丧命……容欺,你究竟知不知道,在这种时候,突然消失意味着什么?”
容欺张了张嘴,心头涌起奇怪的情绪:“你以为我和他们一样遇袭了?”
顾云行不说话了,眼底似有暗潮涌动。
对上这视线,容欺莫名感到一阵心慌:“我又不是那帮废物,就算真的倒霉撞见了那怪人,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就被带走,更何况……”
顾云行打断了他:“可我担心你。”
容欺愣住。他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干巴巴憋出几个字:“我、我又不是方敛。”
顾云行看着他:“容欺,你我之间,不能说这两个字吗?”
第37章 雷雨风波
明灭的火光下, 容欺的耳尖有些泛红,声音却平静了下来:“顾云行,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也许马上我们就能回去了。”
一入江湖, 各归其位。
即便他与顾云行有过相依为命的日子, 也抵不过江湖路远, 同去不同归。
两人半晌无话。
许久, 顾云行碾磨好了药草, 将它归拢到手心。红色的汁液顺着掌纹自指缝间漏出, 他便让容欺将衣服解开,露出肩膀处的伤口。
容欺:“……”
没想到顾云行捣鼓半天是要给自己上药,他目光复杂道:“伤口早就结痂了,不需要止血草。”
顾云行:“消肿镇痛, 会让你好的快些。”
容欺看着那团样子十分可疑的药草,半信半疑地照做了。
他肩膀上破开的皮肉都已结痂, 伤口周围却泛着一片不正常的红肿,乍一看, 触目惊心。
顾云行眸光微沉, 没有多说什么, 只小心地将掌心的草药按了上去。
“嘶——”容欺拧起了眉,只觉得半边肩膀都被那不知名的红色汁液所覆盖, 不由露出几分嫌弃的表情。
草药敷在肩伤处, 不多时有丝丝缕缕的清凉感钻入皮肤, 微微还带了些痒意。
察觉到变化的容欺眼睛一亮, 这和他以往敷止血药的感觉差不多。
“顾大门主还真是见多识广,连草药都认得。 ”他由衷感慨了一句。
顾云行又将剩余的一点药渣抹在容欺受伤的右手上。
不多说,容欺的右手掌心也被汁液染上了色, 他越瞧越觉得恶心:“看着像沾了满手的血。”
顾云行安慰道:“等汁液凝结后,应该会好一些。”
第二天,众人陆续从睡梦中醒来。
洞穴内安静无比,诡异的没有人说话。
容欺皱了皱眉,看向严帆等人,顿时三颗脑袋齐齐低头。于是又看向方家兄妹,方若瑶正困得睁不开眼睛,靠着兄长打盹。方敛对上视线后一怔,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
容欺:“……”
他没功夫去猜测这几人的心思,只觉得一个两个都古古怪怪的。
顾云行见他醒来,盛起一碗水:“容右使,喝水吗?”
容欺点点头,起身走过去。
忽然觉得还是顾云行正常些。
也不知道这人何时起身烧的水,此刻已经放凉了些。
一碗温水下肚,驱散了夜间的寒意。
容欺昨晚几乎没吃东西,这会儿有些饿了,打算上午去林间打只野兔充饥。
临走前,他想起什么,隔着一段距离询问严帆哪里的野兔出没频繁。
严帆忙不迭地表示愿意去替他跑腿。
直到容欺不耐烦地让他别废话,严帆才老实地报了几处位置。
“行,本座就去河对面三棵歪脖子树那里转转。”
说完这句话,他这才大摇大摆地出了洞穴。
方敛目视着容欺走远:“离火宫右使,还真是喜怒无常。”
顾云行:“有吗?”
方敛被噎了下,过了一会儿,他悄声道:“你和那魔头之间怎么回事?”
顾云行脸上笑意未尽,闻言淡淡扫去一眼:“何出此言?”
方敛:“昨夜我睡得迷迷糊糊,依稀看到你们一起出去了,过了许久都没回来。”
顾云行脸色微变,若有所思地看向方敛。他本就不打算隐瞒自己与容欺交好之事,即便被人察觉了也无妨。
他正欲开口,却听方敛道:“你同那魔头决斗去了?”
顾云行表情一怔:“……什么?”
“你也不必瞒我。那魔头肩膀处的血迹都渗出来了,看来受伤不轻。”方敛感慨道,“方才他却能若无其事与你同处,如此心性,实在是可怕又棘手。”
顾云行:“……血迹?”
方敛指了指。
顾云行低头,看到自己的一双手上遍布斑驳的红色痕迹。
顾云行:“……”
“在岛上我们还是少与他起争执。”方敛不赞同地看着他,“昨天你不该招惹他。”
毒蛇在侧,谁也不知它会何时报复,不得不防。
顾云行沉默了很久,最终颇给好友面子的应了声:“说的是。”
怪不得洞里众人表现古怪,原来是以为他同容欺决裂了吗?
顾云行无奈地摇摇头,又看了看手上早已干涸的止血草汁液,决定去歪脖子树旁的河边清洗一下。
那日之后,容欺不再提探查山峦之事。有了他和顾云行的加入,造船之事骤然加快了速度。
众人齐力推进,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第五日黄昏,随着“咔嗒”一声轻响,船老大周远将最后一块木板精准地嵌了进去,一艘简易的小船终于成型。
顾云行同方敛合力,将小船拖移到了旁边的小河中。木船一入水,先是摇晃了一阵,慢慢地,它便稳稳地浮在了水面之上。
严帆激动万分:“成了,终于成了!”
船老大也是难掩兴奋,上前观察着木船的状况:“这船比我预估得更牢固,只要不遇上大风暴,就不会被浪打散。”
一时间,众人一扫疲惫之色。久困荒岛,如今终于有了出去的希望。
方若瑶:“哥,我们是不是马上就能离开这里了?”
方敛笑着点头。
方若瑶:“太好了!等回去后,谁都别想再带我出海!”
方敛:“现在知道苦了,以后可不许再任性了。”
方若瑶:“哥,我那不是为了救你嘛!那个大魔头……”忽然想起“大魔头”就站在一旁,她立马捂嘴收声,吐了吐舌头,缩在兄长身后。
等到众人心情平静些了,便开始商量起出海的计划。
小岛离陆地不知有多远,海上旅途漫漫,他们得备好水食,做足准备了,方能真正启程。
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容欺不得不打断他们:“诸位,不如抬起头来先看看这天吧。”
不知何时起,天边云层渐厚,显出雷雨将临之势。
方若瑶:“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岛上的天说变就变,众人又是一阵忙乱,将小船拖回到岸边。船老大支使着徒弟取来提前准备好的藤条,做了一番固定:“这种天气是断然不能出海了。”
容欺皱眉:“岛上隔三差五就会有暴雨,海上只会更甚,要是入了海,你这小船可没地方躲。”
船老大面露难色:“那日我们坠海后,顺着海浪飘了一夜。这么算起来,最多一日,或可寻到原来的航线。要是运气好,沿路遇见商船就能求救了。”
容欺:“那要是运气不好呢?”
船老大:“……”
顾云行适时出声:“我失踪多日,天极门应该还会有船只在海面搜寻。”
船老大眼睛一亮:“那就没问题了!”
说话间,厚重的云层间已现出几道曜目的白光,沉闷的雷响在穹顶响起。
众人不再逗留,纷纷朝着洞穴赶去。
前行了一段路后,容欺回身望向停泊在岸边林中的小船。
黑云压顶、林叶摇摆,这一叶小舟在这天地山林间如此渺小单薄。它真能抵御风暴巨浪,载着他们离开此地吗?
“轰——”
雷鼓乍响,须臾片刻,第一滴雨点终于落下。
顾云行自前方折返,将缀在最后的容欺拉了上前。
不多时,身后已连成一片雨幕。
他们往回赶得还算及时,只打湿了外袍,在肩背处晕染出一块深色水迹。
众人尚还沉浸在造船成功的喜悦中,围着火堆一边烤衣服,一边漫谈起来。
方若瑶恰巧坐在容欺的正前方,她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根树枝,百无聊赖地戳着地上的石头玩。
容欺安静时,低眉敛目,少了几分盛世凌人,倒像是名门世家培育出来的矜贵子弟。
方若瑶不由看得出了神。
容欺按捺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抬眼:“方姑娘这么盯着本座,是想同我回离火宫吗?”
方若瑶一愣,脸顿时涨得通红:“你、你胡说什么!我哪有盯着你看个不停?”
容欺:“哦,也对。你哥都不敢这么看着我。”
忽然被提到的方敛:“……”
“你这人怎么这样?”方若瑶顿时觉得有嘴说不清:“就算我盯着你,也不可能是要同你回什么魔宫!你你……我只是看你和我一个朋友长得很像。”
容欺冷笑了声,明显是对这蹩脚的说法嗤之以鼻。
亲哥方敛也尴尬地咳了咳。
方若瑶以为他们都不信,又气又急:“是真的!她叫崔青溪,是翠微山庄的大小姐。要不是你们性别不同,我差点就认错了。”她想到什么,扭头对方敛说,“哥,五年前你去灵州求取神兵时,难道没见过她吗?”
方敛叹了口气:“崔小姐是闺阁千金,我如何能见到她?”
方若瑶眨眨眼,又去看顾云行。
顾云行眼皮一跳:“顾某未曾去过翠微山庄。”
方若瑶:“……”
“行吧,本座信了。”容欺大发善心地给了个台阶。
方若瑶扔掉树枝,“哼”了声,起身给自己换了个位子。
容欺挑了挑眉,丝毫不受影响,反倒是顾云行多看了几眼。
过了一会儿,石锅中冒出沸腾的水声,是周顺熬煮许久的肉汤好了。
周顺起身,摆好石碗盛起了汤。他第一碗端给了容欺,第二碗端给了师傅周远,然后又给自己和严帆各盛了一碗。见锅中还有剩余,又接连多盛了三碗,偷偷去瞄容欺的脸色。
容欺只当作没看见。
周顺便憨厚地笑笑,将肉汤分给了对面的三人。
容欺端起汤喝了一口,眉头立马皱得死紧。
他算是知道那晚又柴又难啃的肉干出自谁的手了,这肉汤简直如出一辙的难以入口!
他不自觉看向顾云行,发现对方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再看其他人,也都没什么异常。
容欺沉默地看了看手中的汤,忍不住怀疑起自己:不难喝吗?
他强忍着膻味,又喝了一口。
容欺:“……”
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里堆存的一只野兔子,心想:要是他半夜求顾云行偷偷开个小灶,他会同意吗?
可惜容欺到底没能有机会问出口。
暴雨之夜,雨声连绵不绝,合着风声,竟更让人生出困意。他原本还想努力撑上一会儿,但还是难抵汹涌睡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异常深沉。
等容欺意识归拢之际,他猛地睁开眼,坐起了身。
洞穴内火堆早已熄灭,四周一片昏暗,隐约能听到几人绵长的呼吸声,似乎并无异常。
容欺的后背却起了冷汗——他不可能睡得这般死,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顾云行呢?
他举目四望,什么也看不清,于是依着睡前的记忆,朝着大致的方位摸索过去。只一下就被人拽住了胳膊。
容欺:“谁?”
顾云行的声音有些虚弱:“是我。”
容欺立马反抓住顾云行,皱眉道:“怎么回事?”
顾云行:“周远师徒跑了。”
容欺愣住,许久才回过神来,眼底闪过一丝冷意:“那碗汤有问题。”
——难喝不说,竟还下了料!
一时间,容欺内心复杂到了极点,他知道岛上的人各怀心思,但哪怕怀疑了所有人都没怀疑到那对师徒身上。谁能想到,平日里老实怕事的船夫,竟藏着无色无味的迷药,药倒了所有人。
他忽然察觉到什么,问:“顾云行,你怎么不起身?”
顾云行叹了口气:“药效还未过。”
容欺:“……”是了,昨夜他嫌难喝,只喝了两口就放下了。
他顿时有些无语:“这么难喝的东西,你们是怎么忍住喝完的?”
顾云行说得委婉:“你不妨试试方姑娘的手艺。”
容欺:“……我运功替你化去药劲。”
说着,他俯身抱起顾云行的上半身,正运掌抵向后背,却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第38章 杀心骤生
容欺停住了动作。他看不清, 凑到顾云行身边,细细嗅闻血气的来源。
容欺:“你受伤了?”
顾云行:“掌心划了道口子,没什么大碍。”
容欺呼吸一滞,摸索着去寻伤口, 果然在右手心摸到了未干的血迹。
顾云行苦笑道:“是我自己划的。昨夜意识昏沉, 只能出此下策。”
容欺:“你前几日寻来的止血草呢?”
“小伤而已, 不碍事。” 顾云行沉声道, “如今我们该担心的是船。”
两人的表情都凝重起来。早不出事晚不出事, 偏偏在他们造船成功后出事了, 其中的目的不言而喻。算算时间,此刻周远师徒已经在海上了。
顾云行:“下药的只有周顺。船老大也中招了。我看他昏迷不醒,是被周顺一起带走的。”至于是为了防止他们察觉出异样故意做戏,还是船老大全然不知情, 就不得而知了。
“容右使,他们都是你船上的人, 你可知晓来历?”
容欺皱眉,他对这对师徒的了解仅限于是“被自己挟持入海的普通船夫”, 倘若他们身份有问题, 那就很让人深思了。
“我此次离宫就只为一件事, 而与我有着相同目标的人只有许厌和沈弃。”容欺似乎想通了什么,眼底泄出几分杀意, “我原以为他们阻拦我寻《天元册》, 只是强逼船只停航。没想到, 竟还多留了一手。”
离火宫沿海三处据点, 掌控着码头所有船只的进出。如今看来,当初他费劲寻来的船,背后也藏着对方的手笔。
他冷笑道:“只会耍些不入流的手段。”如无意外, 周顺就是许厌或者沈弃安排的内应。
顾云行显然也听出了话外之意:“怪不得周顺要杀你。”
“杀我?”容欺眨眨眼,确认自己完好无损,反应过来道:“所以你同他交手了?”
顾云行哑然。
容欺眯起眼:“你手上的伤也根本不是自己弄的,对不对?”
顾云行:“……”
容欺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顾云行无奈道:“他武艺不精,胆子也不大,只被我挡了一下就吓破胆逃开了。”
回想一睁眼就看到利剑悬于某个魔头头上的画面,顾云行承认那一刻他慌了,以至于做出拿手去挡的举动。
但对方似乎并不想领情。
容欺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憋出一句:“顾云行,本座不是知恩图报的人,你就算救我,我也不一定会还。”舍身救人这种蠢事,放在离火宫是要被所有人耻笑的。
这时,洞穴内的其他人陆续醒转。他们很快也都知道了周顺下药的事,一时间各个情绪低落。
方若瑶差点哭出声:“为什么呀?那船明明能坐得下所有人,为什么周叔要这么做呀?”
周顺木讷少言,在岛上的日子里对她很是照顾。前一阵因为容欺的缘故,他们分为两路,方若瑶为此偷偷难过了一阵,如今更是无法理解。
方敛见妹妹如此,也只能长叹了口气。
严帆独自坐在角落里,异常沉默。
他们一行人筹备造船之事远比容欺和顾云行更久,如今功亏一篑,心情更加沉重。
容欺不想多听,帮顾云行散去药劲后,打算去河边看看。
虽说心中已有猜测,但不亲眼见一见,总归心存幻想。
洞穴外仍下着雨,雨势稍小了些。也许暴雨天并非不能出海,只是周远的托词罢了。
容欺眯起眼,朝着河边小船的停靠处赶去。
到了那里,果不其然,船去人空。
——心中那点幻想到底是破灭了。
周顺真的把船开走了。这意味着他们短时间内只能继续逗留在这里,而没有了熟悉海上诸事的船夫,即便他们重新造出了一条新船,也很难顺利航行于海面……何况他们根本不清楚具体的航线。
昨日还希冀着能够驾船离岛,今日却只能接受现状,这样的发展无疑令容欺感到憋闷。
他又沿着小河一路向前,来到了林子边缘。
河流越变越细,最后干涸断流。他在附近的地上发现了巨物被拖曳的痕迹。
顺着痕迹出了林子,就来到了一处浅滩,浅滩之后是无垠大海。
容欺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远处海岸交界处,隐约有什么东西在晃动。他目光一凛,朝着那东西飞速赶去。
——是船。
那艘承载着众人希望的小船正悠悠浮动于潮水之间。
长长的藤条自破开大洞的船身延伸而出,一路蜿蜒至岸边深处。藤条的另一端,两截“锚”牢牢地被固定在沙土之中,半身仰面朝上,维持着生前最后一刻的姿势。
“轰——”不知何时,头顶雷云重聚,雨声渐急。
洞穴内,众人体力已恢复,正在生火烤肉。
忽然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响起,容欺面色凝重,直奔顾云行道:“周远和周顺都死了!”
他回想起二人近乎诡异的死状,只觉不寒而栗。海滩边,离大海一步之遥的地方,他们被埋进沙土,脖间以藤条勒住,连接着破败的小船。
简直就像有人恶意地将他们制成了船锚的式样。
容欺完全可以肯定:“那怪人又回来了。”
顾云行:“你与他撞上了?”
容欺:“没有,我顺着河流追至滩边,只看到两具尸体,那怪人应该是虐杀之后往别处去了。”
一旁,方敛在听完后,脸色也沉了下来:“若真是如此……我们退路已断,必须想办法避开他。”
容欺讽笑道:“避开,避去哪里?这里还不够隐蔽吗?”
岛上总共就这么点地方,那怪人每天闲来无事逛上一圈,他们难道就要日日担惊受怕?今日周远、周顺惨死之状,令他惊惧之余,也激起了他除之而后快的杀心。
——那怪人非死不可,否则他们将不得安宁。
方敛:“那依右使之见,是要主动迎敌?此人武功高强不似常人,即便我们联手,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是人就会有弱点。他在这岛中遇见的人大多只会恐惧逃窜,说到底,他还从未真正遇到过想要他命的人。”容欺看向顾云行,毫不掩饰心底的恶意,“我离火宫杀人,靠的可不仅仅是武功。”
顾云行对上那双眼睛,仿佛也被那怒盛的杀意所灼伤。
回神时,他说道:“的确可以一试。”
方敛震惊地看过去,发现好友神情认真,不似玩笑。半晌,他叹了口气:“罢了,你们要试,方某便舍命陪君子……哦不,还有魔头。”
当夜,几人聚在一起,共同商议围杀之法,方若瑶便和严帆在通道口警戒。
入夜之时,他们隐约听见有沉闷吼声自地底传出,在这寂寥只余风声的夜里显得震人心魄。
方若瑶攥紧了兄长的手臂,小声叫了声:“哥……”
方敛拍拍她的肩背,柔声安慰道:“没事。”
第二日,顾云行和容欺相携出门,前往林间山脚。
“第一次来此处,便觉得它是绝佳的伏击之地。”容欺仰头望着数丈高的峭壁,“山壁垂落直下,想要上去,只能运起轻功,那便给了我们可乘之机。高处还有一道小口,极为狭窄,正好做藏身之用,最适合给出致命杀招。”
这两天,顾云行已经清晰见识到了魔宫中人的手段。于杀人伏击一事上,容欺显然颇有造诣。
容欺还在饶有兴致地说着:“关键是……它多像是一条绝路啊,不是吗?”
——前有高山拦路,后有杀人魔追击,
而那慌乱之下逃至于此的人,该是多么绝望与恐惧。
顾云行取出了一物,递给他道:“物归原主。”
刺鳞落入掌心,容欺一愣,而后拔出了它,刃身顿时反射出一道寒芒。
容欺抽了抽嘴角:“我还以为你不打算还回来了。”
顾云行直言道:“只是暂放在右使身边,等此事了结,右使记得还我。”
容欺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这好像是我的匕首!”
顾云行不说话了。
容欺大发善心地没继续同他计较。先前他从方若瑶那儿搜刮来的长剑都没用上,就被周顺给带走了。而后随着周顺的身死,长剑也一并下落不明了。也因此,他如今连把趁手的兵器都没有。
好在刺鳞虽不是长剑,但也是他用惯了的。
想了想,容欺取出暗器袋,将里面的暗器尽数倒了出来,什么飞镖、袖箭、钢指环,丁零当啷地撒了满地。
他清点了一下,解开外袍,当着顾云行的面把暗器一件件地藏在了各处。最后,外袍一披,容欺便又是一副衣袂翩翩的模样了。
顾云行:“……”他叹为观止。
容欺还颇为大方地分给了顾云行一个钢指环,示意顾云行戴在右手食指处。
“看,此处有机关。用大拇指指腹往外一推,便会有暗器射出了。”
顾云行扫了一眼,面不改色地问:“没看清,在何处?”
容欺立马露出一脸“这都看不见”的嫌弃表情,凑过去指了指。
他的手指轻擦过顾云行的手:“看见没?”
顾云行垂眸盯着看了片刻,突然伸出五指一把将那手包住了。
容欺疑惑地看他。
顾云行笑了笑,很快把手收了回来。
第39章 地动山摇
第三日, 容欺孤身一人,于林间撞见了俯身喝水的怪人。
白日晴光中,怪人的相貌更加清晰了。他满头杂乱的长发披散于胸前背后,大半张脸上都是浓密的胡须。在发现容欺后, 他那带着血丝的眼珠古怪地转动了几下, 而后浮现出诡异的亮光。
容欺转身就逃。
风声过耳, 沉重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跟在身后。
他运功急转提气, 平生第一次毫无保留地用尽全力赶路。
两道身影仿若鬼魅, 急速穿行于密林之间。
不多时, 容欺停了下来,他背抵深色的山崖峭壁,警惕地盯着怪人。
怪人站定在了几步之外,喉间发出“嗬嗬”怪声, 眼中透出兴奋的光芒。
猎物已至绝境,再无路可退。
容欺:“你是谁?”
怪人脚步一顿。
容欺又问:“能听懂人话吗?”
怪人看着他, 继续朝他走来。
容欺冷眼看着他一步步接近,下一刻飞身而起。峭壁之上垂落着数根藤蔓, 他抓起一根, 借力以更快的速度上攀。
怪人在他有所动作时便紧跟着迅速追上去, 他抬手朝着容欺的方向捉去,却只堪堪拂过布料一角。他顿时发出愤怒的怪声, 飞扑向一根藤蔓, 正欲使力借劲, 谁知藤蔓突然崩断, 带着他直直坠落。
怪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瞬息间,他的身体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变换调整, 擦着峭壁硬生生阻住了下落之势。
竟然没掉下去。
容欺抓着藤蔓,身形悬在半空,冷冷地看着下方。
下一刻,指间寒芒闪过,朝着怪人疾去——
细小的银针尽数被扫落,然而怪人还是发出了吃痛的呼声。
容欺勾了勾唇:射中了。
但他并未高兴太久。淬毒的暗器于此人毫无作用,反而激起了对方更强的嗜杀欲。
他不敢再耽误,借着藤蔓之力迅速地腾挪到另一根上。那是他和顾云行特意布置的暗招,藤蔓数量不多,但虚虚实实,能够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他边往上攀登,边朝着追来的怪人接连射去几道暗器。
渐渐地,那怪人也似乎意识到了藤蔓被动过手脚,便只去抓容欺碰过的几根。
容欺自不会如他的意,换藤之际,反手用刺鳞割断藤蔓,又趁怪人坠落之时以暗器伤之。慢慢的,怪人身上的细小伤口越积越多,他看向容欺的眼神也趋近癫狂。
——从未有人这般戏弄过他。
怪人索性不再去碰藤蔓,他拍掌对向石壁,而后屈指成抓,竟生生在坚硬的石壁上抠挖出几个深洞!泛黄的眼珠直直地盯着上方的容欺,仿佛也要将他如石壁般捏出血洞。
容欺察觉到了对方愈发明显的杀意,变得尤为谨慎。眼看着怪人的速度越来越快,留下一连串五指深印。容欺当即不再恋战,朝着高处全力赶去。
怪人早已被彻底激怒,奋力追赶之下,竟越过容欺来到了上方。他身若壁虎,十指插在山壁之中,身体呈倒悬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容欺。
容欺心中一惊,蹬脚借着藤蔓荡开一些距离,只觉得心跳飞快。他早知道那怪人很强,却未曾想到如此境地下,对方竟然还能不落下风!
此刻,怪人已在上方,他飞身过去抓住了容欺手中的藤蔓,低下头,冲着容欺缓缓咧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挂在下方的容欺陡然生出强烈的不妙预感。
下一刻,怪人扬臂一挥——恐怖的巨力生生将容欺带起,重重甩在了岩壁之上。
喉中溢出腥甜,容欺顾不上其他,立马松开藤蔓,又忍着剧痛使力一跃,转移至近处的另一根藤蔓。
“方敛!”容欺近乎狰狞地朝上大喊。
上方立即传来一股拖拽之力将容欺带往高处。
“嗬、嗬!”
怪人不甘的吼声近在咫尺。
容欺只来得及拂袖甩落几枚飞镖去阻拦,几乎是同一时刻,身侧传出破风之声,紧接着腰上被人轻轻一推,他整个人就被推进了上方狭口之中。
短短的瞬间,顾云行已和他交错换身,推离容欺的手于半道旋掌聚气,朝着下方追来的怪人重重拍去。
“唔!”
怪人瞪大了眼睛,似乎没想明白峭壁之上怎还藏着其他人?而这短暂的迟疑已让他错过了躲开的机会。
受了顾云行全力一掌,他终于彻底脱力,直直地坠落下去,砸在了数丈之下的平地上。他四肢抽搐了一会儿,渐渐不再动弹,只余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上方。
方敛两手各自拽着两根藤蔓,自后方探出头来:“死了?”
容欺吐出一口鲜血,身心仍处在强烈的戒备之中:“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挨了一掌又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就算不死也去了半条命。他们三人俱是当世高手,在此情况下联手,必能制得住怪人。
方敛便将藤蔓系在狭口处斜生的树干上,扯了扯,确认牢固:“走吧。”
片刻后,三人借着藤蔓齐齐落地。
怪人仍躺在原地,一动不动。
容欺:“看样子像是摔死了。”他拔出刺鳞,决定先补上几刀。
顾云行一把拽住了他:“我来试试。”说完,他再次聚掌朝着怪人拍去。
泛黄的眼珠陡然转动半圈,怪人自平地窜起,直冲离得最近的方敛而去。
“束怀!”顾云行沉声喊了声,就眼睁睁看着方敛被卡住脖子提了起来。
方敛的手上还缠着藤蔓未解开,藤蔓另一端系在高处的树干上,此刻却成了怪人借力的东西。眨眼之间,他便带着方敛飞身至山石峭壁高处。
顾云行立马追了过去。
容欺想了想,也提步跟上。
方敛的反应也极快,在自己被掐脖的一瞬间,他也用手中的藤蔓缠绕住了怪人的脖子。两人在空中角力缠斗,上半身互相制住的同时,双腿也在来回过招。
怪人耐心已失,寻到契机便往他腿上重重踹了过去。
方敛的脸一下变得煞白,然而手中的藤蔓却勒得更紧了。
怪人不得不腾出一只手试图去解开。
就在两人焦灼之际,容欺与顾云行也追了上来。此刻他们都已越过峭壁,挤在上方的那道狭小口子处。狭口极小,他们谁也没办法全力施为。
但方敛的处境却一刻都不能等了。
怪人眼底再次浮现出奇异的光芒,他咧嘴大笑,原本扣住方敛脖子的手狠狠地朝着肩膀抓去——
“轰!”
突然之间,有奇特的声响自地心传出。众人齐齐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地面的山石便开始震颤起来,随即山峰更高处滚落无数碎石。
小岛之上,仿佛有另一股无形的力量苏醒了。
脚下晃动起来,几人的身形也随之摇晃。
容欺注意到怪人明显变得慌乱的表情,忽地心念一动,将最后一根银环刺骨针送了出去。
刺骨针不偏不倚刺破了怪人的眼珠。
“啊啊啊!”
怪人当即松开了手,捂着受伤的右眼凄厉大喊!
鲜血自他的手中不断滴落,剧烈的痛楚使他掩面哀嚎,踉跄着逃离了狭口。
然而此刻已无人关心他的去向。
又是一阵颠簸传来,容欺抓着顾云行稳住身形:“怎么回事?”
顾云行面色严峻:“地动了。”
容欺心一沉:“这……”
顾云行迅速将倒在地上的方敛背起,语气严肃地对容欺说道:“我们先回地面。”
峭壁之上还有更高的山峰,届时地动山摇,山石滚落,可不是闹着玩的。相比而言,反倒是树林里更为安全。
容欺点点头,迅速朝着下方跑去。落地以后他们也不敢停歇,一直躲至林间方才松了口气。
“果然,这鬼地方永远不会让我失望!”容欺长于江南,从未经历过地震,只觉得这岛上的日子真是一日赛一日的倒霉,永远不会有止境!
他急喘了口气,又擦了擦方才嘴边残留的血迹,回头看了眼方敛:“他怎么了?”
方敛额上布满了冷汗。
顾云行替他回道:“腿受伤了。”
容欺看过去,果然看到方敛的一条腿不太正常的样子。
方敛嘴唇发白:“快……我要回去,若瑶还在山洞里。”
容欺立马想起来了:是了,方若瑶和严帆还躲在洞穴之中。
剿杀怪人之事困难重重,他们二人武功平平,对上怪人只有送死的份,非但起不了多大作用,反而有可能成为拖累。也因此,他们并未参与今日之事,方敛还托严帆看顾好自家妹妹。
可眼下,地面颠簸不止,洞穴里只可能更糟。
顾云行沉声对好友道:“此事交由我,我去寻她。”
说完,他便将方敛从背上放下,转而交到了容欺手中。
容欺一个不留神,发现身上倒了一个人。
容欺:“???”
方敛:“……”
顾云行看着他,神情认真:“容欺,照看好他,替我将他带回。”
容欺张了张嘴,表情古怪:“你确定,要把他,交给我?”
顾云行点点头,毫不犹豫地运起轻功往洞穴赶去,只留下武林盟盟主同离火宫右使二人大眼瞪小眼。
第40章 地动山摇(2)
山林间震晃不停, 容欺黑着脸带着方敛躲避地上的裂隙。
方敛目光复杂地盯着他,恍然间想起不久前他与顾云行的对话。
方敛:“伏击之时,或许也是一石二鸟的机会。”
顾云行:“在这岛上,他与我们并非敌人。”
方敛:“你该知道, 容欺是邹玉川的一柄杀人剑, 他若出岛定会成武林大患。”
顾云行:“他不能死。”
方敛:“……罢了, 我每次都左右不了你的决定。”顿了顿, “好在事实总能证明你不会出错。”
当日说这话的方敛心里也没底, 他不明白顾云行为何一定要保那魔宫中人的性命, 但他知晓好友的性子,便直接打消了念头。他也时常自嘲苦笑:做久了武林盟盟主,在与魔教众派多年的对峙中,他早已不复年少时的光风霁月, 仿佛只要结果正确,手段如何便不那么重要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 顾云行如此随意的一句交托,这个秉性恶劣的魔头竟真的忍住了没丢下他。
方敛道:“容右使, 若我此刻告诉你, 我实在不知家父下落, 你可会信?”
容欺越过倒伏的树木:“闭嘴,没功夫与你扯这些。”
方敛沉默了, 魔宫中人, 真是半点没有好脾气。
容欺背着他, 头也不回道:“等出岛后, 再问你《天元册》的事!”
方敛:“……”
不仅脾气不好,还贼心不死。
容欺轻功很快,他带着方敛一路轻功疾行, 也仅仅比顾云行慢上些许罢了。
还未抵达洞穴,就听见前方传来方若瑶的哭喊声。
容欺一愣,快步赶了过去。
洞穴前的空地上,方若瑶身上、脸上布满泥灰,正被严帆死死拽住。
容欺扔下方敛,环顾一圈,厉声问:“顾云行人呢?”
方若瑶一愣,发现两人回来后顿时控制不住地抽噎起来:“顾哥哥还在里面!是他把我救出来的……”
容欺没再听下去,撇下方若瑶就去查看洞口。无数碎石从岩壁上方掉落,沉闷的钝响将其他声音尽数盖过。
他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容欺:“顾云行!你在里面吗,快出来!”
方敛拖着瘸腿也走了过来,他语速极快地询问方若瑶:“他既然救出了你,为何还留在里面,到底怎么回事!”
方若瑶摇摇头:“我、我不知道,顾哥哥说他发现了什么,要再去看看……然后我就被他送出来了。”
容欺皱眉死死盯着入口,抬脚往里冲去。
方敛一把拉住他:“你疯了吗,地动越来越厉害了,你现在进去也只会给他添乱!”
容欺怒道:“顾云行在里面!他是你好友,你不担心吗?”
“我当然着急!”方敛看向容欺:“可游之向来万无一失,我信他一定有把握全身而退。”
“你信他?”容欺拔高了声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知不知道,这是山壁洞穴,塌下来就是万丈高山压身,九死一生!”
他不欲再费口舌,运掌将人推开,朝着山石倒塌处冲了过去。
“容右使!”
方敛只来得及喊上一句,容欺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通道口。他盯着黑黢黢的洞口,一时有些怔愣。
“顾云行,还活着没?”容欺扶着岩壁,快步往里赶去,“我看不见,你要是活着就喊一声!”
岩壁不住地晃动,碎石纷纷砸落在身上。他侧耳去听,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应。
一时间,他的心里涌起无法言说的情绪。
容欺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走过这蜿蜒狭长的通道的,只知道身周似乎开阔了许多。
“顾云行,你人呢!”
他心想,就算顾云行真的被山石砸死了,也该有尸体留下,可他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甚至替他收尸都做不到。
胡思乱想间,他被一块落下的山石砸中,倒在了地上。
山石不大,砸在背上还是疼的。
容欺再开口时发觉自己声音哑得可怕:“你要是死了,我现在就回去一剑杀了方敛和方若瑶。将来要是有机会离开,我还要在江湖上广而告之,说你顾云行技不如人,死在我手里……”
“容欺。”黑暗中,有人来到了他的身旁,将他从地上扶起。
容欺睁着失焦的双目:“顾云行?”
往日里充斥算计与恶意的眼里,此刻却仿佛什么都没有,近乎茫然地投向不知何处。那些发狠的话语犹在耳边,但顾云行知道,自己是没法再生出半点气了。
他叹了口气,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对方时停了下来。
顾云行:“是我。”
“真的是你!”容欺不自觉眼底露出笑意,很快又强压了回去:“快,我们一起走。”
洞内岩石掉落,尘土飞扬,通道处还传来了沉闷的回响。
顾云行悬停的手不再迟疑,扣着容欺的后脑将人带入怀中。
“通道被山石堵住了。眼下只有一条通往地底的路,右使可愿跟我走一走?”
容欺:“什么?”
顾云行俯身将人一把打横抱起,朝着侧边躲去。巨大的山石擦着两人的衣角砸落,扬起一片尘土。容欺立马咽下了对这个姿势的不满之语,攥紧顾云行的衣襟。
走了没几步,就听到顾云行说了句:“抓紧了!”
容欺只感觉到顾云行纵身一跃,似是跳进了地底裂隙之中,瞬息间两人便急坠而下。
抱着容欺的两只手却很稳,顾云行脚尖点过岩壁,于坠落之间尽力躲避上方掉落的碎石,又用肩背将怀中之人护住。
容欺能听到偶有碎石砸在身上的钝响,忍不住搂向了顾云行的脖子。
顾云行身体一僵,慢慢低下头来,对上一双虽然看不见但却好像发亮的眼睛。
下落之势骤停。
顾云行运着轻功安然落于地底。他往右跨了半步,看见了身侧暗处隐藏的另一条通道。
他观察了一圈,如果说上方的口子如“井口”,那么此刻他们已掉落到了“井底”。“井底”范围稍微比“井口”更宽敞一些,只要避到边缘就可免于被上方的碎石砸到。
想了想,他还是没有往通道走去,俯身将容欺放在岩壁旁,打算在这里等待地动结束。
容欺看不太清,察觉到自己被放下,下意识地想去拦,结果一下抱住了顾云行的肩膀。
顾云行:“别怕。”
容欺一愣,下一刻顾云行便又压下了身体,将他抱住。
容欺:“……”顾云行哪只眼睛看出他害怕了?
身后的坚硬岩石在微微震颤,身前的温热身躯里似有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让他一时间忘了推拒。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渐渐沉寂了下来。两道清浅的呼吸声在这逼仄昏暗的地底交织缠绕。
容欺抬起搭在顾云行背上的手,轻拍了下:“起来。”
顾云行停了片刻,手掌带着身下之人的腰身朝自己贴近,道:“右使好狠的心,不能让顾某多休息一会儿吗?”
容欺皱眉,加重力道去推顾云行:“眼下是休息的时候吗?我们得想办法出去!”
地底漆黑一片,半点光亮也无。若不是顾云行在身旁,他简直怀疑自己来到了阴曹地府。
顾云行轻叹一声,将下巴搁在了容欺的肩窝处:“上方的口子被堵住了。”
容欺敏锐地感觉到了,好像从他和顾云行碰面后,这人就一直没放开过自己。他略有些不适应,自小到大,他都不曾与人这般亲近过。于是容欺使力挣了挣,却发现腰上的手收拢得更紧了。
顾云行:“为何进来寻我?”
容欺冷声道:“哪有那么多理由。”
顾云行:“可我就是想知道。”
容欺耐着性子道:“船没了,怪人却还活着,我只是不想这座岛上连一个顺眼的人都没有。”
顾云行低笑了声:“这么说来,顾某还算入得了容右使的眼了?”
容欺无语地撇过脸:“你犯什么病,平白说这些。”
顾云行笑着重新将他的脸摆回来,认真道:“容欺,你是怕我死了……你在担心我,对不对?”
容欺不屑地冷笑了声,不说话。
顾云行突然扣住他的后脖,迫使他扬起下巴:“那日你整日未归,我便是这样的心情。怕你一个人在岛上的某个角落无声无息地死了。直到黄昏时你重新出现,我才终于弄明白,我担心你。”
容欺不是第一次听到顾云行嘴里说出这四个字,但却莫名地觉得比起以往又有些不同。他说不清是什么不同,只面无表情地没说话。
顾云行自嘲地笑了笑:“……谁能想到,有朝一日顾某竟然会担心起一个魔头来?”说到最后,仿佛连“魔头”二字也带上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温情。
容欺皱眉:“你还说你不是正派中人?你和方敛一样,视离火宫为魔宫,视我为魔头,既如此,你现在又摆出这副模样做什么,放开!”
顾云行眼皮跳了跳:“你宁愿为‘魔头’二字生气,也不肯把‘担心’二字听进心里去吗?”
容欺许久都不再说话,久到顾云行以为不会再有回应时,容欺终于开口了:“连你都觉得不该如此,不是吗?眼下,你是要听我说‘本座也担心你,担心你这个武林盟盟主的知交好友’这种话吗?”
他闭上了眼,也轻叹了一声,道:“顾云行,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只是流落荒岛,不是远离了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