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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扬帆入海(2)

    日暮黄昏, 霞光映照着海面,泛起粼粼橙红色的光芒。那是与陆地日落截然不同的天地壮观,令人望而忘我,心生渺小。

    容欺眉宇间现出隐忧:“快一日了。”

    这一路行来, 足有三四个时辰, 海上莫说是船, 就连只海鸟都不曾见过。

    顾云行:“海上风势时有变化, 船老大的话也并不一定准确。”

    容欺皱眉:“天快黑了。到时视物不清, 迷失方向就糟糕了。”

    顾云行宽慰他:“入夜后还能靠星辰辨认南北。”他取出一块储存的肉干递过去, “右使不必忧心,天无绝人之路。”

    容欺接过食物,闻言道:“又是这句话。”

    顾云行一愣,反应过来后失笑。

    容欺咬了口肉干, 脸色忽地僵住,讶异地看了眼手里的食物。

    顾云行:“怎么了?”

    容欺默默地把肉干还了回去, 表情一言难尽。

    顾云行便就着他咬过的地方尝了口,顿时也沉默了。

    两人的视线扫过另外三人。当时他们只想着回东岛取帆布, 因此大半食物都由方若瑶和严帆准备……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顾云行叹了口气, 又从里面找出几颗新鲜的果子, 默不作声地分给了容欺。

    容欺:“……”

    天色终是暗了下来。

    深夜的海水犹如浓墨,星光落入海中, 也仿佛沉入深渊, 只显出更无尽的深邃与浩瀚。夜晚的海风带着丝丝凉意, 也掀起阵阵波浪。

    几人在小船中明显感觉到了浪潮涌动, 容欺的身体随着船体时不时晃动。有时浪大一些,船中还会溅进一些水花。

    这样的情况下,几人都没有睡意。

    方若瑶极力不去多想:“哥, 你给我继续讲狂刀宗三恶的故事吧?”

    数道视线立时落在了方敛身上。

    方敛咳了咳,略有些尴尬:“天色已晚,还是不要扰他人休息了。”

    “也不晚。”一旁一直闭目养神的容欺此时开口了,“方盟主还会讲故事?不妨说来让我们都听听。”

    方敛感到为难,平日里拿来哄哄亲妹也就罢了,他还真没法厚脸皮地当着众人的面讲述自己过往的事迹。

    他还想推辞,顾云行却先他一步说道:“狂刀宗……那不是三年前你从南域回来的路上剿灭的邪教吗?”他似在回忆,思索着说道,“记得当初你还感化了三恶之一的艳罗伞。她不仅相助于你,如今还为武林盟效力。”

    方若瑶十分好奇:“可哥你之前明明说是艳姐姐心存善意,所以主动向你投诚呀?怎么又变成你感化她了?”

    顾云行的这番话,无疑就此打开了话题。

    方敛眼神复杂地瞟了顾云行一眼,转头对妹妹笑着道:“艳罗伞本是身不由己,她得知我来意后,便主动提出愿与我里应外合。”

    容欺:“阎罗执伞红雨落,这艳罗伞当年可是凶名在外的女魔头,怎么在方盟主嘴里就成了身不由己?”

    众人本无意,此刻也不由起了兴趣。

    方敛扯了扯嘴角,便也只好往下说了:“艳罗伞原本已嫁做人妇,生有一女,后来丈夫为人所害,女儿也被掳走。她苦求无果,不得已投入狂刀门,只求能将女儿找回。”

    方若瑶:“可我从来没听说艳姐姐还有个女儿呀……”

    方敛叹了口气:“狂刀门替她寻回了女儿,却也给她女儿种下了奇毒。可惜孩子太小,没过几年还是夭折了。他们怕她知晓后起异心,便将消息瞒住,又生生驱使了她三年。”

    容欺讽道:“这世上恶人遍地,他们倒好,非要强逼人作恶。看来是连个像样的打手都没有。”

    方敛:“正如右使所说,狂刀门的高手只有三恶,其余门人武功平平,不足为惧,可是偏偏狂刀门位于群山之中,山中多瘴气,若没有路线图,想要铲除谈何容易?”

    方若瑶:“艳姐姐便把路线图给你了?”

    方敛点点头:“不仅如此,她还亲手斩下了其余两恶的头颅。世人皆传是我剿灭了狂刀门,实则……即便没有我,狂刀门也不会长久了。”

    众人久久没有说话。

    江湖恩怨许多事,三言两语道不明。

    像艳罗伞这样有着隐秘过往之人实在太多,若说她身不由己,可当年死在她伞刀之下的,又有几个是真正该死之人?

    方若瑶:“说到底,还是那个掳走艳姐姐女儿的人最可恨。哥,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方敛:“这个问题,艳罗伞当年也问过。”

    说话间,他的目光落在容欺身上,对方背靠着一截木头柱子,头部微微侧向海面,虽也在听着,却自始至终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只偶尔讥讽几句。

    “掳走幼女之人,背后势力庞大,狂刀门于它,不过是砂砾之于高山。纵然她拼尽全力,也无法撼动分毫。”

    容欺察觉到方敛没有说下去,隐约猜到了些,他仍闭着眼睛,道:“方盟主,你该不会连这种事都要安在我离火宫头上吧?”

    方敛:“不然右使以为,离火宫中那么多孤儿是从何而来?”

    容欺睁开了眼,眼底似有冷光。

    “我师父虽是个魔头,但也不屑于做这些腌臜之事。方盟主出身名门,自是不清楚这天底下多的是无家可归之人。”

    方敛:“将死之人所言……”

    “自是要死前再坑仇人一把。”容欺冷笑着将话接过去,“难道那两人真以为给出了答案就可免于一死吗?”

    方敛沉默了许久,才叹气道:“此事确实还未经证实,是方某先入为主了。”

    方若瑶皱眉:“如果那两个人死前还骗艳姐姐,未免也太可恨了吧!”她越想越气愤,可无论是狂刀门的那两个恶人,亦或是眼前的这个魔头,都只是一面之词。也许她该提醒艳姐姐查清真相后再去报仇。

    “那大魔头,你又是怎么进离火宫的呢?”兴许是身旁有兄长和顾云行陪伴,又见过容欺冲进山洞救顾云行的事,她偶尔也敢大着胆子探听一番。

    方敛当即就觉得不妥,还未出声,容欺却已经回答了。

    “幼时流浪遭欺时,遇到了我师父。”

    方若瑶讶异地看着他,眼底流露出几分同情。然而容欺的下一句话瞬间就又让这微薄的同情烟消云散了。

    “他救我上来后,第一件事便是让我替自己报仇。”容欺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笑意,“我就将他们一个一个捆住了,推进河中,亲眼看着他们挣扎哭喊,最后沉入河底。从那天起,我就入了离火宫。”

    方若瑶吓得脸色惨白:“就算他们欺负你,也不至于……就要死呀?”

    容欺冷笑道:“如此天真,所以你只能做个被哥哥庇佑的蠢货。”

    方若瑶:“……我才不是蠢,分明是你报复心重!”

    容欺:“若有人杀了你兄长呢?”

    方若瑶脸色一变:“不许你胡说!”

    容欺:“有杀气了,方小魔头。”

    方若瑶一噎,气呼呼地躲在了方敛身后,不理他了。

    顾云行看着小姑娘被气到泛红的眼眶,无奈地摇摇头:“你又何必同她较真?”

    容欺:“是她非要来问我。”

    顾云行:“睚眦必报,也未尝不可。”

    容欺和顾云行坐得极近,两人宽大的衣袖交叠在一处,衣袖底下,顾云行的手掌贴在容欺的手背上方,五指穿过他的指缝,一点点地扣住了每一根手指。

    容欺没有动作。

    顾云行微微用力,带着那手晃了晃。

    容欺还是没有动。他闭着眼睛,手上的触感便愈发感到清晰,那抓握着自己的手正时紧时松地动着,仿佛是在向他提醒着自己的存在。

    “我听得见。”方若瑶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小动作,“顾哥哥,你也觉得我太天真了吗?”

    方敛:“若瑶……”

    方若瑶:“我想听顾哥哥怎么说。”

    顾云行沉默了片刻。

    容欺也好奇顾云行会说出些什么大道理,察觉到顾云行正用大拇指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自己,他微微一愣。

    顾云行:“那群人死不足惜。”

    方若瑶:“这、这样吗?”

    顾云行:“自然。”

    一群以他人痛苦取乐的顽劣之徒,将弱小之人视作玩物,哪里配得上“罪不至死”四个字?

    船上众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容欺听着涛声,忽觉身上一暖——那块丑丑的兔毛毯子已经盖在了身上。他这次没有再嫌弃,趁着兔毛毯子的又一层掩护,百无聊赖地玩起了顾云行的手掌。

    又过了一会儿,困意席卷而来。

    五人便决定轮换着休息,每人值守一个时辰,但海上时间估算起来并不准确,也只能靠着直觉来换班了。

    容欺醒来时,眼前仍是黑漆漆一片,一时间也不知是何时辰。只有掩在底下的手依然还握着自己。

    他一有动作,顾云行的声音便从身旁响起:“醒了?”

    容欺:“这鬼地方谁能睡得踏实。”

    就连严帆的呼噜声都变得断断续续,不太平稳了。

    容欺:“顾云行,是不是过时辰了?”

    顾云行非要排在自己前,容欺大概也猜到这个傻子在想什么。

    第52章 登船返程

    顾云行没有回答, 只是拉着容欺坐起身。

    容欺:“我们是不是迷路了?”

    顾云行:“也许容右使再睡片刻,眼前就有船只经过了。”

    容欺向来不信运气之说,他们在这海上漫无目的地漂泊了那么久,又岂是片刻就能出现转机的?

    “余粮够我们撑三日, 如今还剩下两天。”容欺笑了笑, “顾云行, 你后悔离岛吗?”

    顾云行:“不后悔。”

    容欺:“答得这么爽快?”

    顾云行:“这岛留不住右使, 自然也留不住顾某。”

    容欺一愣, 他不喜欢坐以待毙, 更不喜欢半途放弃,所以从未打算真在荒岛了此一生。顾云行也早已看出了这一点。

    容欺:“你说,我们先遇到的会是哪一方的船?”他想了想,“天极门?武林盟?还是附近的渔民?”

    顾云行:“也许还有离火宫的船只?”

    容欺嗤笑了一声:“你最好盼着不要撞见。”若是遇到沈弃或许厌的船, 怕是最糟糕的处境了。

    这么一想,容欺撇撇嘴:“算了, 想这些也没意思。如今我只盼着这两日海上都是风平浪静,否则不管大船小船, 都……”

    “嘘!”顾云行伸指抵住了他的唇:“不要乌鸦嘴。”

    容欺不满被打断话语, 张口泄愤似的轻咬了一下。

    顾云行:“……”

    黑暗中, 顾云行的声音克制而危险:“容右使,你可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

    容欺一愣, 微微张开了嘴。

    顾云行的手指却没有退开, 他仿佛找到了什么新奇的乐趣, 顺着稍显单薄的唇瓣描了半圈, 又故意使力按压着摩挲起来。

    容欺往后退了些,压低声音道:“别乱来。”他可不想让这船上的任何一人发现异常。

    顾云行笑了笑:“到底是谁在乱来?”

    容欺:“?”

    谈话间,方若瑶忽然翻了个身。

    两人迅速坐了回去。

    方若瑶发出了几声呓语:“大魔头……不许咒我哥哥……”

    容欺无语地想:这方敛的妹妹竟还挺记仇。

    经此一遭, 容欺是彻底醒了,但他夜不能视,也辩不了夜间航行的方向。顾云行也不再逗他,只静静地重新牵起容欺的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二日,仍是风和日丽。

    船上的几人已不复离岛时的激动之情,望着茫茫无边的海面,只觉得一眼望不见前路。

    容欺半靠在顾云行的身上,出神发愣了许久。他也不去顾及方敛复杂的目光了,反正作为霸道蛮横的魔宫中人,拿身边之人做个靠背也不算什么出格之事了。

    严帆只在最初时多看了几眼,但也许是顾、容二人反应平常,他也就不觉得奇怪了,这勉强搭建出来的船舱并不算大,几人坐在一起手脚都有些施展不开,他半道甚至有些支撑不住,跑去船头活动了一下筋骨。

    方若瑶此刻脸色煞白,窝在兄长怀里一直念叨着头晕。

    方敛给她喂了几口水,她却说什么也不肯喝,直想吐。

    容欺见她这副模样,大概猜测她是晕船了,可惜船上什么药物都没有,也只能忍着了。

    中午时分,风势起了变化,船身微微靠着左侧倾斜了一些,船行的速度也慢了下来。顾云行便拿着船桨划动起来,容欺见了,也一起去帮他。

    不知过了多久,海平面忽然出现一个黑影。起初只是模糊的轮廓,随着时间推移,那黑影逐渐庞大,轮廓也清晰了起来。

    “是船!”容欺喊道,“顾云行,有船!”

    其余人立即随之望去,远处海面之上,有一艘巨船正缓缓朝着另一处方向驶去。

    容欺第一个反应过来:“它没有朝我们这儿过来,快,追上去!”

    几人如梦初醒,纷纷拿起船桨划动起来,就连方若瑶也挣扎着趴在船头,努力挥动起双手:“救……救命啊!”

    眼见着离大船越来越近,容欺眼尖地看到了船身上的印记。

    和先前料想的都不一样,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奇怪图案。

    顾云行:“是船帮。”

    容欺疑惑地看向他。

    顾云行:“船帮是沿海当地的一个组织,专接海上运输和护送的任务。在离火宫之前,东海近七成的码头都在船帮的势力之下。”只是后来,离火宫在沿海设立据点,逐步侵蚀了船帮的权力。

    容欺迅速做出判断,转头对严帆道:“把外套脱了。”

    严帆一愣,迅速反应过来,作为容欺的属下,他此刻还穿着离火宫的弟子服,若是被人撞破身份,怕是要横生枝节。他迅速脱去外袍扔进了海中,只留下一件普通的深色中衣。

    大船之上仍未有人察觉到他们。

    容欺忽然想到了什么,从袖中取出几枚飞镖,朝着桅杆处的旗帜射去。然而距离过远,飞镖只碰到了船身边缘,便直直坠入深海中。

    片刻后,甲板上传来人声,似乎是在喊着“下面有人”,很快,有绳梯落了下来。

    几人又将小船划得靠近些,方敛护着方若瑶先行登上去,严帆紧随其后。等到顾云行和容欺上了甲板,才发现周围站着数十名船员装扮的人,正持剑相对。

    为首之人是个中年男人,他一双眼睛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率先登船的方敛身上。

    “你们是什么人?”

    方敛生着一副令人安心的好相貌,对答如流道:“在下方敛,我们不久前遭遇风暴,不得已乘坐小船逃生。今日有幸见到诸位,还望能够捎带上岸,在下必定感激不尽。”

    “方敛?哪个方敛?”为首之人沉声问道。

    方敛没有隐瞒,直言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那人似是不信,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忽而问:“那他们呢?”

    方敛:“这是舍妹。”

    那人看了眼:“的确听说方盟主有位妹妹。”

    他又看向顾云行。

    顾云行:“天极门,顾云行。”

    那人眼神微变,稍稍放低了手中的长剑。

    顾云行:“半年前,我曾向曹威曹帮主租过一条船。”

    容欺瞟了他一眼,不会是用来追自己的那条船吧?

    那人一愣:“是有这么回事。你真是顾门主?”

    顾云行点头,又道:“他们二人,一位是我的朋友,一位是他的仆从。”

    容欺回过神,淡淡“嗯”了声。

    那人似在犹豫,片刻后使了个眼色给身后的船员,附耳低语了几句。

    “待我禀明这条船的主人,他若是愿意收留,你们便随我们回岸上;他若是不允……”

    容欺皱眉,微露不耐之色。

    那人继续道:“我们船帮的人有规矩,遇到海上落难之人,必会帮上一把。看你们这船破破烂烂的,也撑不了多久,到时给你们一条备用的小船,再附上水食和工具,你们也可远远跟着。”

    顾云行抱拳道:“多谢。”

    许久后,报信的船员回来了。

    “船主人同意了,你们随我进来吧。”

    言谈间,众人得知,方才为首之人是船帮的副帮主,名唤曹江,是曹威的亲兄弟。此番也是接了个护送的任务,正在返程的路上。船上除了船帮的人外,还有船主人的手下。他再三叮嘱:“船主人不喜欢旁人打搅,你们这几日只能在住处待着,饭食会有人送来。如果有什么需要,也可嘱咐送饭的人。”

    容欺讽道:“如此神秘?”

    曹江:“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船主人的脾气可不好。”

    容欺不说话了。

    曹江只以为他听进去了,又让人为方若瑶准备了一些止吐的药。

    他们的房间被安排在最底层,中间有道长廊,容欺和严帆选择了长廊左侧的两间,另外三人则住在长廊右侧。

    容欺进了房间,发现里面并不大,但东西一应俱全,也还算整洁。他弯腰摸了摸稍显粗糙的被子,莫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没过多久,房门就被敲响,他打开一看,就见一人端着饭食,一人提着热水。容欺挑了挑眉,没想到这船帮的人招待得还挺上心。想了想,对方估计也是看在方敛或是顾云行的面子上。等人走后,容欺检查了饭食,并无异常,味道还很不错。

    他用完饭后,便打算洗漱一番,刚进浴桶,忽然房门又被敲响。

    容欺挺直身体:“谁?”

    顾云行的声音传来:“是我。”

    容欺便又倒了回去:“自己进来。”

    顾云行推开门,就见某个魔头正懒洋洋躺在浴桶里泡澡。他关上门,边往里走边说道:“右使倒是惬意,入了旁人的地盘,就不怕其中有诈吗?”

    容欺抬眼看他:“船主人如何我不知道,不过那曹江一听到你顾云行的名号,连眼神都变了。说来本座也是沾了你的光。”

    顾云行走至一半,自己寻了个位子坐下:“你对这船主人有何想法?”

    “人家都大发慈悲地收留我们了。”容欺笑了笑,道,“放心,我没那么重的好奇心。反正他既不是沈弃许厌,也不是武林盟的人,那便够了。”

    房间里出现了片刻的静默,容欺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一下水。

    顾云行道:“上岸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容欺收敛了唇边的笑意:“自然是回离火宫了。”

    顾云行沉默片刻后,道:“别忘了我说过的话。”

    容欺定定地看了他许久,看出了顾云行眼底的认真与郑重,想起了那个夜晚他曾跟自己说过的话。

    ——出岛后,我随你去离火宫,你同我回天极门。

    可真的出岛了,这句简单的话竟似有千金重。

    容欺闭上眼,将身体缓缓沉入浴桶,任由水没过头顶。与水随之而来的窒息感并没有出现,他在水下放缓了呼吸,只听到胸口处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后脖忽然被一双大手握住,带着他猛地浮出了水面。

    顾云行一双眼睛深沉地盯着他,慢慢用指腹拭去他脸上的水珠。

    顾云行轻声道:“你记得的,对吗?”

    容欺笑了笑,伸手拉下他,仰头吻了上去。

    顾云行伸手撑着浴桶边缘,讶异地垂眸看他。

    漂亮的眉眼间带着笑意,几颗水珠残留在眼尾处,微微泛着光。

    顾云行扣紧了后脖,加深了这个吻。

    第53章 登船返航(2)

    过了一会儿, 容欺推开了顾云行,道:“回去吧。”

    顾云行没有动,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似乎还在等一个回应。

    容欺顿时有些烦躁:“知道了。”

    顾云行这才满意地笑笑, 附耳说了几句话。

    容欺皱眉:“不行, 我要好好休息会儿, 你别来了。”

    顾云行不说话了。

    容欺咬牙切齿:“你没听到外面的动静吗, 你那位知己好友显然也有许多话要与你说。你再不回去, 我真怕他转头冲进我这里!”

    方敛的确在敲自己的房门, 顾云行无奈地叹了口气,临走前留下一句:“那等你休息好了来找我。”

    入夜时分,船上点起了烛火。

    门口长廊处忽然响起了一名女子的声音:“方盟主,夫人请方小姐上楼小聚。”

    片刻后, 长廊对面传来了开门的动静,方敛的声音低低传出, 大致是在推拒。

    那女子似是笑了笑:“方盟主若是担心,可以陪着方小姐一起过去。”

    方敛便同意了。

    很快, 长廊处响起几人离开的脚步声。

    容欺耳力极佳, 闻听此对话, 心也沉了下来。原先那船主人故作神秘,他还以为是与他们并不相识的缘故。现在看来, 十有八九是方家兄妹的旧相识。

    若是如此, 情形于他便很不利了。

    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又响起方家兄妹回来的动静, 而后长廊彻底安静了下来。

    夜半时分,耳边只有风浪之声,容欺翻了个身, 背对着门口,静静等待起来。期间顾云行来敲过门,见他没有回应,便又回去了。

    翌日清晨,容欺自睡梦中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他下意识地去寻顾云行的身影,忽然想到两人已离开荒岛。

    打开门,发现还是昨日送饭菜的船员。

    容欺低眉敛目时,能有几分纯良的模样,他问道:“这位大哥,你可知我们还有几日才能到岸?”

    船员:“放心,再有两日就到了。”

    这么快?容欺好奇道:“上岸处是哪个码头?”

    船员便也告诉他了,是个陌生的名字,不属于离火宫的任何一处据点。

    船员:“你们也是运气好,这条航线来往船只不多,错过了我们这条船,你们得多等十天半月。”

    容欺接过餐盒,笑了笑:“运气是不错。”

    等那人走远后,容欺也不回房间,提着餐盒敲响了顾云行的房门。

    两人一同用餐之际,方敛也不请自来。三人同坐一桌,方敛的目光尤为复杂。

    容欺烦了,撂下筷子道:“本座脸上有什么东西,值得方盟主盯这么久?”

    方敛抿了口茶:“稀奇,忍不住多看看。”

    “是挺稀奇。”容欺冷笑,抱臂打量着他:“本座何德何能,能与武林盟盟主同坐一桌?都不必吃,直接就饱了。”

    方敛笑笑:“右使何必如此?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

    容欺没耐心与他废话:“说吧,你来做什么?”

    方敛沉默地环视了一圈房间——确认没走错,他看看容欺,又看看顾云行,莫名有种在场三人,只有自己是客的错觉。

    恰逢此时,顾云行勾起嘴角,为好友斟了一杯新茶。

    方敛:“……”

    容欺只当他的沉默是不愿说,挑眉讽道道:“看来是本座不能听的东西。”

    方敛咳了咳:“倒也不是。”

    他这次前来,只是为了昨夜船主人相邀之事,想和顾云行通个气,没想到撞上容欺。不过,以此人的警惕心,怕是早就察觉到了昨晚的动静,猜了个七七八八了。

    方敛道:“说来也巧,船主人与舍妹有一段渊源,算是一位不常往来的长辈。”

    容欺冷笑,这说了和没说有区别吗?

    顾云行问:“船主人姓什么?”

    方敛讶异地看向他,察觉到好友并不想避开这魔头,便叹了口气,道:“夫人姓徐,放心吧,她早已隐世不出,不过问江湖之事了。”

    容欺脑海中过了一遍姓“徐”的女人,印象中没几个特别出名的。

    顾云行却是莞尔:“那看来在场之人,的确只有方姑娘能得她几声问候了。”

    容欺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得这两人在当着自己的面打哑谜,顿时不想自讨没趣地听下去。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个干净,正打算走,却被顾云行拉住:“急什么,等会儿说与你听。”

    方敛:“……我还在这儿呢。”

    容欺也是震惊于顾云行如此直白的态度,一时忘记甩开手,重新坐了回去。

    顾云行若无其事,又分别给两人倒了一杯茶。

    方敛:“……”那种奇怪的感觉更强烈了。

    片刻后,方敛咳了咳,主动拱手作别,离开了房间。

    容欺沉默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顾云行:“都走远了。”

    容欺收回目光,表情有些复杂。

    “他肯当着你的面说,便是不介意让你知道。”顾云行笑了笑。

    容欺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到底是谁?”

    顾云行:“灵州崔家,崔心元的夫人,徐兰芝。”

    容欺一愣:“你是说,她是翠微山庄的人?”

    灵州并无大门派,只有一个以筑器闻名江湖的翠微山庄。每年从各门派前往山庄求取神兵的高手不计其数,然而真正求得的人却是凤毛麟角。

    顾云行:“天极门自有武器库,所以我不曾去过翠微山庄,也不认识山庄的人。束怀倒是去过,据他所说,他大半个月都在试炼,只在最后夺甲之时见到了崔庄主和他的夫人。崔庄主让他使了一套惯用的剑法,三个月后,宝剑铸成,就是现在人人皆知的四方剑了。”

    容欺:“四方剑?”

    顾云行:“你不曾见过?”

    容欺:“绑来时顺便收缴了。”

    顾云行:“……”

    容欺被他盯得有些烦了:“看在你的面子上,以后再还他。”顿了顿,他又问:“我想起来了,方若瑶说过,她与翠微山庄的小姐有交情。”

    顾云行点点头:“束怀求取神兵之时,方姑娘在城中闲逛,意外遇到了崔小姐,从此便成了手帕交。”

    容欺:“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位崔夫人只邀请了方若瑶上楼一叙,感情是看在女儿的面子上。

    “那她为何千里迢迢来此东海?”

    顾云行执起筷子,重又递给他:“那就不得而知了。”

    之后一日,海中和船上俱是风平浪静。

    期间容欺曾向船帮的人提出想去甲板透透风,但被委婉地拒绝了。

    入夜时分,容欺再次敲响了顾云行的房门,不等里面传出回应,他便挤进去半个肩膀,朝顾云行晃了晃食指处挂着的酒壶,道:“原想着去甲板上透透风,可惜被曹江用一壶酒堵了回来。”他扬了扬下巴:“顾云行,陪我溜去甲板吹会儿风。”

    顾云行失笑道:“看来这酒没能让右使打消念头。”

    容欺:“本座不喜欢闷在屋子里喝酒。你也去,你去了,他看在你的面子上,不会多说的。”

    顾云行无奈地看着他。

    片刻后,两人拎着一壶酒,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甲板之上。一出船楼,风浪之声骤然响了起来,潮水拍打着船身,发出哗哗的响声。

    顾云行和容欺来到船尾,寻了处横杆随意坐着。

    湿咸的海风拂过,带来丝丝凉意。容欺望着头顶漆黑的一片,道:“算算时日,今日是满月左右吧?”他往前伸手,叹道:“可惜,看不到星月坠海的画面。”

    顾云行侧头望向他,皎洁月光下,容欺的脸上仿佛也镀上了一层银光。

    “今日右使好像心情不错?”

    容欺抬指敲了敲酒壶:“当然!阔别半年终于要重回陆地了,顾云行,难道你不高兴吗?”

    他取出准备好的两只碗,示意顾云行给他倒上。

    顾云行便接过了酒壶。

    容欺道:“听曹江说,船帮规矩,到岸前一晚都要喝上一口平安酒……闻着还不错!试试?”

    酒液入杯,浓浓的酒香萦绕在两人身边。

    容欺摸索到碗沿,举起碗朝着顾云行的方向微微侧了侧。

    顾云行心领神会,拿起他的那碗酒轻轻碰了上去。

    碗碟相碰,发出脆响,容欺笑了笑:“这杯算我敬你。”

    顾云行:“好。”说完,一饮而尽。

    容欺便紧跟着也喝了一大口。

    “咳咳咳!”辛辣的酒味瞬间窜入口鼻,让他忍不住剧烈呛咳起来。

    顾云行忙拍打着他的背,无奈道:“船上的酒会更烈些。”

    好不容易缓过来,容欺见鬼似的扔了碗,品了品嘴里的味道:“也太难喝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丢人,不信邪地说道:“方才没防备这酒这么辣,你再倒一碗让我试试?”

    顾云行便给他又倒了一小口。

    容欺端起碗,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顿时觉得舌尖处似有烧灼感,眼眶都泛起了红。

    顾云行:“喝不惯就不喝了。”

    容欺不说话了,意兴阑珊地搁下了碗。

    顾云行:“临沧城中有家酒铺,口感清甜绵密,过些时日,我带你去喝。”

    容欺:“临沧城……从离火宫过去,骑快马也要七天七夜了。”

    顾云行:“也不算远。”

    容欺听到顾云行给自己斟酒的声音,好奇道:“你怎么喝得习惯?”

    顾云行:“游历时喝过比这种更呛人的。何况船帮这酒,细品之下,还有些回甘,算是好酒。”

    容欺:“甜吗?”他回忆起方才的那一口,没觉出半点甘甜。

    顾云行便教他道:“喝这种酒,不能直接吞下。要在口中停留一会儿,慢慢咽。如此,才能品出酒香。”

    容欺心中微动:“是吗?那……我再试试。”

    他伸手去够脚边的酒碗,顾云行拉住了他。

    温热的酒液在唇舌间升温,催生出醇厚绵长的馥郁酒香。酒液在碗中轻轻晃动,映出天边的银月与星辉。

    许久,顾云行问:“会喝了吗?”

    容欺的脸上泛起薄红色,他低垂着头,抵着顾云行的肩膀道:“困了,送我回去吧。”

    顾云行看着他后脖露出的一小片微红的皮肤,笑了笑,也不起身回去,只静静地拥着容欺望向远处的海中明月。

    这船帮一绝的平安酒,果然不负其名,是难得的好酒,酒壶之中还有剩余,顾云行不愿浪费美酒,便漫不经心地又喝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察觉怀中人的呼吸声逐渐平缓,低头一看,才发现白日里乖张肆意的魔头此刻正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顾云行笑了笑,放下酒壶,轻手轻脚地将人半抱回了房间。

    ——睡着的魔头格外乖顺配合。

    顾云行将他的手脚都塞到被子底下,又偷摸地亲了亲对方的额头:“明早见,容欺。”

    听到身旁脚步声远去,紧接着关门声响起,原本熟睡的人一下睁开了眼,眼底清明一片。

    约莫三个时辰后,临近破晓之际,容欺悄然起身,循着白日里的记忆,打开房门来到了长廊。长廊拐角处留着一盏小灯,离远了看不太清,只隐约可见一处小小的光团。走近后,倒是清晰了,他便顺手拿走了烛灯。

    拐过拐角,还是长廊。

    长廊两旁的房间是船员们的住处,从里面正传出此起彼伏的鼾声。

    他屏息凝神,侧耳听着动静,忽然察觉到一阵极近的呼吸声,循声走去,发现是值守的船员正坐在地上打盹。

    容欺没有惊动他,无声无息地穿过了长廊。

    耳边的风浪声骤然大了许多,再外侧便是甲板了。如果没记错,往左走是一处长梯,通往楼上的几层。

    ——倘若时间充裕,他倒是想见见这位不肯露面的船主人。

    容欺不再犹豫,朝着甲板方向走去。东海一带的船构造都差不多,他虽没彻底逛过曹江的船,但却对周远的船极为熟悉,若他猜的没错,船桥便在上甲板附近。

    他施展轻功,身形犹如鬼魅,转瞬间便寻到了目标。

    船桥内,几名船员正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盯着海面的情况。许是为了帮他们提神,船桥内灯火通明,容欺不再犹豫地现身,几招就轻易制住了他们。

    “航行图呢?”

    片刻后,他将抢来的航行路线图和指南针一并放入了怀中,又顺着船员所供的方向,回到了甲板之上。

    此时,天边已现出一道黯淡的红光,红日将升,破晓之后便是白天了。

    容欺停下了脚步。

    前方船头处,正静静立着一个人。

    第54章 重入江湖

    摇曳的烛光中, 那人身着白色衣裙,一头青丝梳着淡雅简单的发髻,髻上斜插着一根黑檀木白玉花簪,仿若海中幽魂, 正背对着容欺, 远眺前方无尽的汪洋。

    ——不是船员, 那么便是翠微山庄的人了。

    “曹江没与你说过, 这艘船上不能乱逛吗?”冷淡的女声随风声悠悠传来, 一时喜怒难辨。

    容欺眯起眼, 指间寒芒闪过,掩在了衣袖之下。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烛台,道:“我无意冒犯船主人。听闻船主人不喜欢被打搅,我便想趁此安静地离开。”

    “真是巧言令色。”妇人声音淡然, “那些和你一起上船的人呢,他们不是你的同伴吗?”

    “同伴?”容欺喃喃重复了声, 道,“只是同行了一段路罢了, 最后总要分开的。”他见女子沉默, 便低头拱手, 作出谦卑之姿:“我只想借一艘小船,还望崔夫人成全。”

    妇人扫了他一眼:“你知道我是谁?”

    容欺没有抬头:“能在破晓之际, 独自一人静赏美景而无人打扰, 自然只可能是船主人了。”

    “你倒是聪明。”徐兰芝低笑了声, 收回视线, 仰头又看向天边的破晓之景,感慨道,“海上升红日, 万丈霞光起。可惜了如此风光,偏有人要来煞风景。”

    容欺眸光微暗:“看来崔夫人是不愿成全了。”

    徐兰芝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语声渐冷:“鬼鬼祟祟潜入船桥,打晕我的船员,还偷盗航海的工具,这桩桩件件哪里像是要请人成全?”

    “那崔夫人要如何处置我?”

    徐兰芝:“你若识趣,便自行回去,由方盟主来处理。”

    容欺此刻算是明白了,有方若瑶这层关系在,这位翠微山庄的夫人心中早已有了决断。

    他冷笑道:“我这般祸害,留在船中,夫人不怕……多生事端吗?”

    话音刚落,三道寒芒自容欺的指间送出,瞬息之间朝着徐兰芝周身三处要穴而去。几乎是同一时刻,他足尖轻点,身若鬼魅,以极快的速度朝着船头逼近!

    徐兰芝似有所感,旋身朝侧边躲去,暗器擦着袖袍而过,扎入船身之中。

    趁着她身形未稳之际,容欺半道变掌,斜刺里拍掌而下——然而眼前冷光闪过,徐兰芝虽仍背对着他,却于转瞬间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反手拨回了他的出掌之势。

    容欺杀意顿起。

    自入东海以来,他先是被顾云行压着打,再是被那影门的怪物追杀,心中早已压了一肚子火。他打不过顾云行,打不过那怪人,难道还打不过江湖中的其他人吗?

    下一刻,他收掌为指,轻弹剑身。

    内劲之下,软剑震颤。

    徐兰芝回身转握剑柄,于半空中划出一道气浪,挥刺之际对上了一双冷如寒星的眼。

    身后朝阳半升,早已驱散夜幕,淡金色光芒洒入世间,也落在容欺苍白的脸上。

    徐兰芝蓦然睁大了眼睛——

    “哐当!”

    软剑脱手而出,落在甲板之上。

    容欺看着她,嘴角勾起一丝狞笑。他不再收敛,翻转手腕压下了徐兰芝的肩膀,另一手握着刺鳞抵在她的脖间。

    “别动。”他垂眸看着这位翠微山庄的女主人。徐兰芝脸上戴着白色的轻纱,看不真切,唯余一双乌色的眼睛,震惊地看着他。

    “听闻翠微山庄以筑器闻名,所铸刀剑世所罕见。而我手中这柄刺鳞虽非出自名手,却也锋利得很。”

    徐兰芝声音颤抖:“你……你究竟是谁?”

    容欺看了眼天色,手指连点两穴:“看在夫人好心收留我的份上,就请你做会儿哑巴,在这船头继续欣赏日出之景吧。”

    徐兰芝被接连点住哑穴和定身穴,张嘴却不能言,顿时眼底浮现出焦急之色。

    “别妄想冲破穴道。”容欺冷声提醒她,“本座难得知恩图报一次,你若执意与我作对,我也不介意送你入海。”

    徐兰芝散掉内力,眼底情绪翻涌,不一会儿便似有泪光闪动。

    容欺一愣:“我不过是借条小船,你……哭什么?”

    徐兰芝说不了话,也动弹不得,只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在这样的注视下,容欺莫名觉出了几分怪异。这些名门正派的夫人小姐怎么个个都这般脆弱?只是输给了他而已,他甚至都还没使那些折磨人的手段!

    “别哭了!”他没好气道,“穴道半个时辰后就会自行解开。”

    船身底下传来细微的响声,容欺来不及多想,便不再管她,快步走至船沿,俯身往下看去。

    ——严帆坐在小船上,已做好了准备。

    一切都与他料想得相差无几:他与严帆兵分两路,由他取来航行图和工具,严帆则潜入船舱,放出小船。

    此时,太阳已整个跳出了海面,金色光芒大盛,天光已晓。

    容欺没有犹豫,纵身一跃而下。

    “走!”

    严帆讯速划动起船桨,轻便的船身借由水势,仿若蛟龙入海,很快便甩开了大船。临别之时,容欺回首望向高处甲板之上,那位崔夫人伫立在船头,目光仿佛仍在追随。

    “右使,再有半日我们便可上岸了,为何不等那时再寻机会离开?”严帆问出了心中疑惑。

    耳边涛声阵阵,容欺沉默地看着手中的航行图。

    正当严帆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应时,容欺开口了。

    “海上事,海上了,不必带到陆地上去。”

    小船行进速度极快,原本大船需要半日才能抵达码头,他们足足提前了一个时辰。

    这是一个小码头,停泊的船只并不多。容欺注意到船身上大多都有船帮的印记,猜测此处应是船帮的秘密据点,还未被离火宫的势力渗入。

    他便寻了个船夫问路,假称自己是落难的生意人,侥幸被船帮的船只相救,得以坐小船上岸。

    船夫看了眼他坐的小船,不疑有他,给他指了通往集市的路。

    容欺不做停歇,先拐去成衣铺换了身衣裳,戴上帷帽稍做伪装,又去马市选了两匹快马。

    他分文未出,在众店家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留下了两张署着“顾云行”大名的账单,而后于晌午时分,同严帆一起离开了小镇,朝着升州方向快马加鞭赶去。

    那曾经茫茫无边、摆脱不得的大海,终是化作黑点,再也望不见了。

    十日后,江南小镇,烟花三月。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三日有余,空气中弥漫着混杂草木香的泥腥味。咿呀转合的歌声自楼宇间传出,飘荡在青石砖瓦的小巷中。

    小巷尽头是一座样式寻常的江南小院,院前庭院寂静异常,空荡无人。

    穿过庭院,厅堂内,几人跪倒在地,等着座上之人开口。

    “所以,你们如今是在许厌座下?”

    “属下不敢……属下们只是走投无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利刃忽地刺穿桌面,斜斜地立在裂隙之中。

    座上之人一身黑色长衫,面色霜白,正是赶回升州的容欺。他眼神阴沉地盯着说话之人,嘴角勾起一丝狰狞的笑来:“也对,毕竟在你们眼中,本座已是一个死人了。”

    此话一出,跪地之人皆惊恐得不敢再言。

    容欺看着这群人,竟莫名生出了几分早有所料的无趣。

    销声匿迹近半年,他原就不指望自己那帮属下能守在原地等他归来,但真得听到他们各奔东西、另寻靠山的消息,即便凉薄如容欺,也不免唏嘘。

    离火宫本就不是长情之地,此刻也不过是再次印证了这点罢了。

    唯一令容欺意外的是,邹玉川竟然没有另立新右使。

    容欺问:“薛玉呢?”

    “薛堂主三日前被副宫主派去霁州打探武林盟的动向。”

    容欺皱眉:“现在武林盟是何人做主?”

    “禀右使,是霁州的孙知益。”

    容欺嗤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糟老头子?看来武林盟是真没人了。”

    也不知道等方敛回去后,这孙知益舍不舍得从盟主的位置上挪下来。

    容欺:“飞鸽传书,让薛玉即刻赶回来。”

    底下人一愣,抬头道:“可许副宫主那边……”

    容欺目光森冷地看向他:“许副宫主?”

    “……属下知错。”他跪倒在地,语气急切,“右使也许不知,三月初九,离火宫将办授印大典。宫主已昭告武林,离火宫继任之人便是许副……许厌!”

    “你说什么!”容欺猛地站起身,拽住他的衣领提起,“不是说谁取到《天元册》,谁便是继位之人吗?”

    离火宫弟子颤抖道:“前不久,许厌已将《天元册》献给了宫主。”

    容欺震惊道:“怎么可能?”

    他遍寻《天元册》不得,许厌又是从哪里寻来的?

    “不仅如此,他还将方元磬也一并带回来了。”

    “荒谬!”容欺一把将他推开。许厌带回了方元磬,那他在荒岛之中遇到的尸骨又是谁?就算他认不出方元磬,难道他亲生儿子也会认错吗?

    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问题,

    “把《天元册》的事给本座细细道来!”他沉声道,“但凡有半点遗漏,你们也就不必活着了。”

    因着容欺的威逼,属下几人事无巨细,将《天元册》之事交代得清清楚楚。

    一个月前,许厌自东海第十四座仙岛归来。他不仅带回了《天元册》,更是将意外失忆,隐居于岛中的方元磬也带到了邹玉川跟前。

    早年,邹玉川曾见过方元磬,因此一眼便认出了人;至于《天元册》是真是假,仿佛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当天夜里,邹玉川定下三月初九为许厌举办授印大典的事,同时,也将方元磬的下落昭告了武林。

    第十四座仙岛。

    他就是在前往那儿的途中遭遇了风暴。

    难道方元磬真的将《天元册》留在那里了?可是,他的尸骨分明出现在了洗心狱中,甚至还留下了《罪名录》和血字遗书。若按方敛所说,方元磬本就打算出海闭关,完善《天元册》功法,那么,他完全没必要在别处留下一本有弊端的《天元册》。

    最重要的是,比起许厌……他更相信方敛不会说谎。

    第55章 大典前夕

    许厌的说法堪称完美, 倘若容欺没有到过洗心狱的话,根本发现不了破绽。

    可方元磬已经死了。

    那这离火宫中囚着的又是何人?

    什么人能够在邹玉川的面前装神弄鬼?

    容欺低头看向昔日的下属们,眼底闪过残忍之色——不管答案是什么,他得先把这几人的嘴封牢了。

    他从袖袍间取出一个瓷白的药瓶, 淡淡道:“把这些分了吧。”

    几人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看清是什么后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见他们没人有动作, 容欺又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 “嗯?不愿意?”

    方才带头答话之人如梦初醒, 急忙跪行上前, 颤着手接过了药瓶。

    容欺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那人打开药瓶,将一粒乌黑的药丸倒入掌心,却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他看了看手中的毒药,又看了眼安然坐着的容欺, 眼底现出一抹寒光。

    他一把扔下药瓶,于袖中取出一柄短剑, 朝着容欺直刺过去。

    “受死吧!”

    ——太慢了。

    容欺稍一歪头便轻易躲过了剑刃,抬手间反夺下利刃, 朝着对方脖间轻划而过。

    那人维持着举剑的姿势, 喉间鲜血喷涌, 不可置信地倒地死去。

    “是本座消失太久了,以至于你们忘了规矩吗?”

    鲜红的血顺着他的眉峰缓缓淌下, 他不甚在意地用手背擦了擦, 也不去管倒在一旁死不瞑目的尸体, 垂眸扫了眼碎落一地的药瓶。

    “脏了。”黑色药丸滚落在地, 沾上了尘土,容欺冷声道,“好在, 不影响。”

    此言一出,再无人敢反抗,纷纷取了药丸吞下。

    容欺问:“滋味如何?”

    手下几人惴惴不敢多言。

    容欺笑了笑:“许厌的毒药你们不是吃得挺爽快吗?”

    终于,有人抬起头:“右使,您……您都知道?”

    这有什么难猜的?容欺嗤道:“他也就只有那点上不得台面的伎俩了。”

    ——以毒药控制手下之人,一旦心生背叛之心,便是毒发而亡的下场。

    他的这些手下,各个都是争强好斗之辈,若非他一时失势,这些人又哪里肯在许厌手底下讨生活。原以为他们就算另寻靠山,也会去投奔沈弃座下,没承想,沈弃竟在《天元册》的争夺中败给了许厌。

    “区区几粒毒药,就把你们彻底困死住了?”

    那人愣住。

    容欺俯身捡起脚边的一颗药丸:“本座不像他,没有那么多毒药能浪费在你们身上。几颗糖丸而已,吃再多都不会有事。”

    众人愕然地看着他。

    容欺面色一冷:“我不管你们先前为何人办事。三月初九,本座要在大殿之上将许厌彻底拉下,事成之后,药堂自会有人替你们配出解药。”

    容欺得势时,药堂便以他为首,药堂堂主薛玉更是精通医毒两道,一直以来都是容欺的左膀右臂。

    几人对视一眼,眼中难掩激动之色。如果……真能解开毒药,他们便也不用受制于人了。

    “属下愿为右使赴汤蹈火!”

    容欺自然清楚这些人在想些什么。

    离火宫中人,有几个能甘愿将一辈子性命系于旁人之手?一旦有了解毒之机,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踩上一脚。

    说来可笑,许厌最恨背叛,可却偏偏最留不住人心。

    “在此之前,本座归来之事,不可外传。”容欺顿了顿,“但若你们管不住舌头……那便永远不必开口了。”

    三日之内,容欺联系了大半旧部,将那些不听话的尽数杀了,又接连派人去探查离火宫与整个武林的动向。他并未收敛性子,弄出来的动静不小。也许收拢的旧部里早有许厌的眼线,但他并不怎么在意。

    毕竟在这世上,知道他在荒岛经历的人少之又少。

    许厌如何都料想不到,“方元磬”能将他送至离火宫高处,也能让他粉身碎骨,永无翻身之地!

    鲜血快速地唤醒了过往的记忆,短短几日,容欺俨然又成了曾经嗜杀残暴的魔头,即便没有现身人前,却也让离火宫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阴影。

    第三日下午,容欺暂时歇脚的院门被人敲响。

    薛玉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作为容欺曾经的心腹,这位药堂堂主一进门,便用一双眼睛迅速锁定了某个消失了大半年的人。他毫不遮掩地上下打量,确认容欺并非他人假扮后,忍不住感慨道:“我接到飞鸽传书,还以为许厌那厮故意诓骗我回去,没想到右使竟真的还活着!这可真是祸害……不对,是吉人自有天相啊!”

    容欺迎上他的视线:“薛玉。”

    薛玉闭上了嘴。

    容欺:“坐。”

    薛玉便坐下了。

    容欺:“真从霁州赶回来的?”

    “倒没有去霁州那么远,我呀就藏在升州不远处的一个小镇里。” 薛玉诉起苦来,“如今离火宫上下唯许厌马首是瞻。偏我最倒霉,许厌这个疑心鬼是半点容不下我!我明明当着他的面,把他那些毒药一股脑儿全吞了,可他还是不放心,我便只好躲开了……”

    容欺:“服毒?你向他投诚了?”

    “怎么可能?”薛玉瞪大了眼睛,“我可是毒药祖宗,就凭他那点小药丸还想控制我,简直异想天开!”

    容欺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薛玉咽了咽口水:“我这不是吃着玩,故意气他吗?”

    容欺懒得听他废话:“这些时日,你可有打探出什么消息?”

    薛玉:“离火宫内没什么异常,若说唯一的奇怪之处,就是沈弃还活着吧。”

    容欺一愣。

    薛玉:“自许厌带回方元磬后,宫主便下令让沈弃放下一切宫内事务,全力看守方元磬。自那以后,他便鲜少在人前活动了。”

    容欺:“……”

    沈弃竟然没死。一时间,容欺的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在这场《天元册》的争夺中,他一直以为是非生即死的结局,可为何……

    “三月初九,大典之上,邹玉川会杀了方元磬,以此折辱武林盟众人。那时,沈弃可能也会到场。”薛玉又说道。

    三月初九。这个日子,必定不会太平了。

    容欺问:“武林盟那边可有什么情况?”

    薛玉笑了笑:“那可就热闹了。前不久方敛回了武林盟,那新盟主孙知益仗着自己年龄大辈分高,硬霸着盟主的位子不肯下来,还让方敛做了副盟主。”

    “他还真能忍。”容欺想起在岛上时,方敛就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就是不知他听到方元磬的消息后,是什么反应了。”

    薛玉:“江湖上都在传,方敛必定会赶赴升州一探虚实。可即便没有他,孙知益那帮人也会有动作。方元磬毕竟曾经是武林盟的人,他们断不可能允许离火宫杀了他。”

    原是如此,可方敛早已见过方元磬的尸骨,这事便就说不准了。

    容欺:“除了方敛……他身边的其他人,可有什么动向?”

    薛玉一愣,疑惑道:“右使是说方家人吗?”

    容欺犹豫了片刻,到底没有把嘴边的名字吐露出来。

    “罢了,不必说了。”

    薛玉忽然正色道:“右使,我虽只是个会使毒的郎中,但也觉察出一些不对劲。可你要让我说,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此刻的离火宫已是一处是非之地。我们不如静观其变,身处局外或许会看得更清楚些。”

    容欺明白他的意思,可他早已是局中之人了。

    “倘若许厌所谓的《天元册》和方元磬统统都是假的,你说,邹玉川会如何?”容欺看向他。

    “那自然是……死得很惨。”薛玉眨眨眼,“右使,这谎可不能随便编呀。不管是功法还是人,宫主都亲自验过了,怎会有假?”

    容欺朝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你以为我消失这半年干什么了?”

    薛玉一愣,然而任凭他如何好奇地追问,容欺都不再多言了。

    三月初八,大典前夕。

    容欺戴上帷帽,独自寻了一处酒楼,点了一壶酒。他坐在二楼,透过半开的窗户,能看到天边深色的晚霞——血色残阳之下,仿佛云彩都被染上了诡异的红紫。

    容欺的心脏莫名跳快了几分。

    明日,无论是他和邹玉川,亦或是《天元册》之争,都该有个了断了。

    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酒入喉中,其味酸涩难言,比那东岛上干瘪的野果也不遑多让。

    也许那人也已在回临沧城的路上了。

    若是他还在,可能又会劝自己悬崖勒马,重做选择。

    容欺嗤笑了一声,自己早已在海上之时便做出了选择,而明日,他更要踏上一条不归路了。

    他仰头又喝了一杯酒,忽地脸色一变,转头斥道:“谁在外面?”

    门外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容欺捏紧了酒杯,警惕地盯着门口的方向,随即,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等到看清来人,他惊讶地松开了酒杯,站起身:“你怎么……”

    阔别多日,容欺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顾云行。

    顾云行径直走了进来,在容欺的身边坐下,还替他将未尽之语问完。

    “我怎么找过来的?”

    容欺怔怔地看着他:“顾云行?”

    “是我。”顾云行拿起容欺放下的酒杯,往里斟满酒,而后一饮而尽。

    “多日未见,来之前,我还担心容右使要装作不认识顾某了。”

    第56章 大典前夕(2)

    容欺沉默着坐了下来, 他从那平静淡然的语气中无端听出了几分情绪,心虚地移开视线。

    “你找我做什么?”

    顾云行差点气笑:“容右使好生威风,短短几日便重招旧部,在这升州暗处搅弄风云。若是顾某晚来几日, 也许都要换个称呼了。”

    容欺皱眉, 他对顾云行这种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再熟悉不过了——这是来找自己秋后算账了。

    容欺:“顾云行。”

    顾云行没理他, 斟酒又喝了一杯。

    容欺:“海上不告而别……是我对不起你。事已至此, 你也该知道我的打算了。”

    顾云行不说话。

    片刻后, 容欺耐心告罄, 踢了他一脚。

    顾云行看向他,吐出四个字:“我不知道。”

    容欺顿时生出几分恼怒:“这里又不是岛上无人之地,难道顾门主还真想和我这个魔头厮混下去吗?”

    顾云行:“别叫我顾门主。”

    容欺一愣:“可你分明就是天极门的门主,我又没有叫错。”

    顾云行:“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

    容欺不满道:“你又叫过我几次?”

    顾云行一阵语塞, 因为张口闭口将“右使”挂在嘴边的人的确是他。

    顾云行:“容欺。”

    容欺:“你有话大可直说,天色将晚, 你知道的,我讨厌天黑。”

    顾云行捏住他的下巴转向自己:“你就这么笃定, 我会放你回去?”

    容欺侧过脸避开, 俨然不愿被触碰的样子:“我既然选择了夺船离开, 你就该清楚,有些事, 留在过往比较好。”

    顾云行收回了手, 拿起酒壶, 又给自己倒了第三杯酒。

    “顾某不清楚。”

    “好, 好。”容欺心一横,夺下了这第三杯酒,一口饮尽。他扔了酒杯, 直直地看向顾云行:“看来你是非要装傻。那本座不妨清楚地告诉你,我们之间,到底为止了!”

    顾云行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伸手扣住了容欺的后脖,将人拽到跟前。

    “你发什么疯?”容欺差点摔倒,忙用手肘撑在了顾云行腿上。

    顾云行:“这么说来,容右使是将顾某当做一时的消遣玩物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时机一到,就能随意丢下?”

    容欺微微挣扎了一番,不愿与他继续迂回:“那你想如何?‘方元磬’之事我不信你不知道,一个冒牌货就能能引得武林盟与离火宫形势紧张,更不必说……”

    “够了。”顾云行轻声打断了他,“说来说去,还是在说旁的事情。我以为你答应我时,便已经想过这些。”

    容欺看着他,忽而讥笑道:“顾云行,你以为我是谁?你是把我当成那些名门正派,君子大侠吗?魔宫中人随心所欲,哪有那么多的深思熟虑!就算我同你在荒岛上有过一段露水姻缘,我便必须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了吗?”

    顾云行许久没有说话。他明明扣着身前之人的后脖命脉,却仿佛自己才是被扼住了咽喉之人。

    两人离得极近,彼此呼吸交错,都能清楚地看清对方眼底的情绪。

    顾云行率先软了语气:“你总是这般,说些冷情冷心的话。容欺,扪心自问,你见到我,心中只剩甩不脱的厌烦吗?”

    容欺避开视线:“……你还真是缠人。”

    顾云行不与他计较,伸出另一手,用指腹摩挲着他的唇:“以前就在想,这张嘴是怎么吐出伤人话语的。”许是喝过酒的缘故,残留着酒液的唇,带着些许湿意,在他的手指下变得软了些。

    容欺想侧脸躲开,后脖却稳稳地被握在一只大掌里,动弹不得。

    “你够了。”他没好气地说完这句,便抿紧了嘴,不愿继续被捉弄。

    顾云行便也停下了动作,将人拉近些:“我知道你想做离火宫之主。倘若事成,你又有什么打算?”

    容欺皱眉:“自然是……”

    顾云行替他道:“统一江湖,制霸武林?”

    容欺不说话了。

    顾云行:“这些年邹玉川为了坐上武林尊位,收拢大小门派,几乎控制了大半个江湖。可你呢?我们在荒岛之时,我从未听你提起过这些。”

    容欺下意识辩驳道:“我自然也是一样的。”

    “那只是邹玉川的想法。”顾云行将他带得又近了几分,看进那双寒星似的眼眸里,似乎要把人看穿。

    “容欺,你口口声声说要取得《天元册》,可为什么仅仅只是经历了一次地动,你就不再去找了?”

    容欺:“洗心狱都塌陷了,何况里面不一定就有《天元册》,怎么找?”

    顾云行又道:“地动之后,掘地三尺,一寸一寸地找,说不定就会有新线索呢?方元磬闭关悟出了新的《天元册》,你真的确信他什么都没留下?还是说,你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那本功法!”

    容欺好笑地看向他,讽道:“我心中在不在意,难道你会比我更清楚?”

    顾云行听出了他话里的嘲弄,定定地看着容欺,手微一使力,他便抵上了对方的额头。

    容欺没有退开,面无表情地等着他的下文。

    顾云行低叹了声,话语里满是缱绻——

    “那日地动山摇之际,我见过你在意的样子。”

    若按容欺的说法,山洞塌陷,在他生死不知的情况下,他又何必摸索着进来寻他?

    容欺愣怔地眨了眨眼:“……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脸皮这么厚?”

    顾云行苦笑道:“若非如此,恐怕早就被你扔下了。”

    无论是荒岛上两人在一起,亦或是如今他追至升州,他们二人间,从来都是他在强求。这没心没肺的魔头除了心中那一点喜欢和悸动外,从未真正思考过同他一路走下去的办法。

    顾云行:“我知道你有要做的事,我舍不得阻止你,但也不希望你后悔……”

    容欺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沉默。

    “我更不希望,你我之间再无转圜余地。”顾云行的语气很是耐心,温热的鼻息接连划过容欺的脖子和耳侧……最终停留在下巴处,“你告诉我,明日你究竟要做什么?”

    “离火宫中的方元磬是假的。”容欺被迫扬起了脖子,他闭了闭眼:“我想看看,邹玉川会给我准备一个怎样的结局。”

    顾云行呼吸一滞,知道容欺已下定了决心。他将人放开了些,好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的脸色。

    “我半生所求都是宫主之位。我想过自己可能会死在争斗中,却从未想过要放弃这件事。”容欺茫然地看向他,“顾云行,若我停下了,那之前的一切又算什么?”

    顾云行的眼底浮出一丝心疼,他将人轻轻地抱进怀里,喟叹似的道:“别这么看我,我真怕自己忍不住把你敲晕了带走。”

    容欺皱眉。

    顾云行将下巴轻轻搁在他的肩上:“但也知道你肯定是要翻脸的。”

    容欺:“……”

    顾云行:“我只希望你记住,如果想换条路走,我会陪着你一起。”

    房间内顿时变得寂静无声。

    容欺任由顾云行抱着自己,许久后,他闭上眼轻声道:“顾云行,你同我说的话,我会好好考虑的……”

    顾云行一愣。

    “是真的。”容欺伸手搭上了顾云行的胳膊,又顺着胳膊摸到腰后,视线始终落在对方俊朗的面容上,道,“可明日离火宫之事,我想自己解决……你别插手,可以吗?”

    顾云行没有立时回答他。

    容欺便稍稍退开些许,抬手略有些迟疑地摸上顾云行的眉眼,见他垂眸看过来,仰头蹭上去,碰了碰英挺的鼻尖,又问了遍:“可以吗?”

    寒星似的眼眸专注地看向他,仿佛正静静地等待一个答复。

    顾云行叹了口气,抱紧人,低下头亲了亲。他故意在那薄薄的唇上轻咬一下,像是报复对方这般没心没肺,还要用这样的眼神朝自己提出要求。

    容欺瑟缩了一下,便闭上眼睛,一只手去寻顾云行的手,悄悄握了上去。很快,顾云行的手就以更大的力道回握了过去,十指相扣。

    ——这是答应了。

    容欺微微张开嘴,像是默许顾云行可以更进一步了。

    顾云行欣然应邀,亲吻的间隙似乎笑了笑。

    他们谁也不知道为何会从剑拔弩张变成如今这般旖旎痴缠的光景。只知道连日的分离在对方近在咫尺的呼吸中渐渐淡去,只余下彼此的体温与心跳。

    容欺得寸进尺:“明日武林盟可能会有动作,你替我拦住他们吧。”

    顾云行:“好。”

    容欺没料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立时转过去看他:“就不怕我有阴谋?”

    顾云行笑了笑:“你可以尽情地利用我。但你若是执意学你师父要危害武林、肆意杀戮,我不介意将你从离火宫掳走,关起来。毕竟,你也打不过我。”

    容欺本来听得思绪翻涌,心情复杂,到了最后一句,他脸色一黑,不满地冷笑。

    “还说自己不是正道之人。”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晚霞已逝,夜幕缓缓降临,容欺的视线逐渐模糊起来,他朝着顾云行靠了靠,也不急着点灯,就这么任由眼前的一切趋于黑暗,直到再看不清。

    第57章 大典前夕(3)

    三月初九。

    离火宫地处升州群山之中, 苍翠环绕,云雾缥缈。穿过弯曲的林间路,便可抵达处于半山腰的关口,再往上, 便可直抵宫门。

    容欺坐于马车之中, 药堂堂主薛玉跟随在旁。

    “今日授印大典, 除了各地的十几位堂主外, 归顺的门派也派了人过来观礼。”薛玉把玩着手中的玉质小瓶, 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容欺聊天, “我听手下的探子汇报,武林盟的人马昨夜已在最近的小镇集结,方敛也在其中。”

    容欺:“不必理会他们。”

    薛玉不赞同地说道:“他们分明是想在授印大典上做手脚,万一影响了我们……”

    容欺:“邹玉川既能昭告武林, 必然料想到了如今的局面,该担心的是他和许厌。”

    薛玉被说服了:“倒也是。”

    他的目光落在容欺头顶的某处, “右使,半年未见, 你倒是变得同从前不太一样了。”

    容欺看向他:“有何不同?”

    薛玉指了指:“以前没见你带过簪, 这木簪好生……特别啊。”

    容欺面不改色:“自己做的, 如何?”

    薛玉一愣:“还、还挺不错。”

    容欺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没去搭理他。过了一会儿, 将木簪取下, 藏进了腰带里。

    “是有点丑。”

    薛玉:“……”

    谈话间, 两人的马车已驶入了山腰关口。随行诸人皆是容欺昔日旧部, 薛玉只稍稍抬了抬车帘,看守之人便一路放行。

    等快要下车之时,薛玉取出了一张人皮面具。

    “放心, 我照着张松的脸做的,绝对能以假乱真。”

    张松曾经在容欺座下,投奔许厌后,不肯重新归顺,几日前就被容欺一剑穿喉杀死了。

    容欺熟练地戴上面具,转眼间变成了一张粗眉大眼的中年男子面孔,他特意压低了声音,道:“如何?”

    薛玉比了个大拇指:“像!”

    两人下了马车,薛玉理了理外衫,仗着药堂堂主的身份,大摇大摆走在容欺前头。

    此时离火宫主殿内已是热闹非凡。

    殿内的陈设只多了些大典的装饰。邹玉川还未现身,殿上众人正在闲谈。人群中夹杂着几张陌生的面孔,想来应该是这半年新归顺的门派代表。再前方,几大堂主分席而坐。许厌便在更上方的席位上。

    他面容清癯,眉宇间透出淡淡的书卷气,比起威慑江湖的离火宫副宫主,他更像是一位读书人。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穿过众人,朝着容欺的方向望来。

    容欺低下了头。

    薛玉一直盯着许厌,见他望过来,便抬高手,隔空拱手行了一礼,还咧开嘴冲许厌笑笑。

    许厌面色淡淡,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薛玉:“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讨人厌。”

    容欺低声道:“我半个时辰后回来。”

    薛玉面色一肃:“小心些。”

    简单交待几句后,容欺便趁着大典未开始,悄然离开了人群。他顶着张松的面孔,随便寻了个取贺礼的由头,就骗过了主殿附近的看守。

    今日大典,邹玉川和诸高手必然会去主殿,而这正适合他去打探消息。

    ——他要摸清“方元磬”的底细。

    绕开主殿后,其余地方亦有暗哨。

    作为离火宫右使,容欺对此再熟悉不过,他运起轻功,几乎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后山禁地。

    后山并非特指某座山,而是离火宫背面的一处借山势修建的区域,这也是邹玉川往常的闭关习武之所——此刻,这里成了武林盟方元磬的收押之所。

    容欺曾进去过几次,是以并不陌生。

    他一路往里走去,来到后山深处的庭院中。奇怪的是,庭院里没有半个看守的人影。

    难道已经提前转移了?

    容欺略一思索,继续朝里走去,而后站定在门口,聚掌拍去——

    大门一下被破开,露出正中间一处巨大的铁笼。

    铁笼之中,一人披头散发,铁链缠身,被缚在中间的架上。他低垂着脑袋,白色的里衣大半被血水浸透,乍一看竟不知生死。

    容欺缓缓接近,心中戒备到了极点。

    “方元磬?”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那血人似有所感,慢慢抬起了头:“呜呜!”

    竟是个哑巴。

    容欺眯起眼,仔细辨认。他虽没见过方元磬,但先前远赴东海寻找前,邹玉川也曾给他们一副画像。眼前之人,除却脸上的血污外,竟真和画像上长得一模一样!

    可这怎么可能?

    容欺取出刺鳞,一下割断笼外的铁锁,冲过去捏起那人的下巴,细细打量了一番。

    像,实在是太像了。

    不仅像画中人,眉眼间也像方敛兄妹。

    容欺不信邪地掐住了脸,指腹缓缓摩挲着那人脸上的皮肤,很快,他嘴角轻轻勾起,眼底浮现出了悟之色。

    ——原来如此。

    “砰——”

    身后的大门突然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容欺旋身看去,发现笼外忽然垂下几道白绫,每根白绫之上都有女子身影随之袅袅而落。

    他急忙捂住口鼻,屏息静气。

    下一刻,女子们轻拂白纱袖袍,转瞬间洒出无数细粉药屑。

    “反应倒是挺快。”阴影处,有一道低低的男声传出。

    容欺不必去看,心中已猜出了来人的身份:“沈弃。”

    沈弃笑意盈盈,手中漫不经心地摇着一柄金丝勾边的纸扇,一如往常的做派。

    ——只是脸上却覆着一块银白色的面具。

    容欺来不及细想,就听沈弃道:“让我猜猜……能够避过我离火宫诸多眼线,神不知鬼不觉找到这里的,必然不是无名小辈。”

    隔着铁笼,沈弃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打量起来,露出的半张脸上满是兴味盎然。

    “莫非你就是四方剑方敛?”

    容欺:“……”

    沈弃:“身段倒是不错,就是不知相貌如何了。”

    话音刚落,纸扇脱手而出,须臾间穿过铁笼缝隙朝着容欺袭来。

    容欺轻身闪开,扇风擦肩掠过,将身后的白绫布一分为二。他冷笑一声,手中长剑抽出,一剑搭在了“方元磬”的脖间。

    “沈弃,你这么大张旗鼓,就为了守住一个冒牌货?”

    沈弃手中摇扇的手一顿,脸上笑意褪去:“你不是方敛。”

    容欺道,“亏你还是离火宫左使,竟连这点伎俩都识不破。殿上之人马上就要靠着这个冒牌货,获得继位宫主的资格。而你却要在这儿与我纠缠下去?”

    沈弃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后说道:“我师父亲自查验,阖宫上下都知道,许厌自东海带回的人,就是方元磬。”

    容欺皱眉:“蠢货,你就半点不曾怀疑吗?”

    沈弃:“怀疑?怀疑师父看错了,还是怀疑《天元册》有假?”

    容欺沉默地看着他,片刻后,他手腕轻转,挑开了“方元磬”脸上的人皮面具,面具之下是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

    “那又如何?”沈弃笑了笑,“他就是方元磬。”

    容欺:“……”

    沈弃走入了铁笼之中,弯腰捡起那张人皮面具,吹了吹沾染的尘土,又小心翼翼地想要重新给人戴上。

    容欺一下把剑搁在了他的脖间。

    沈弃垂眸看了眼,便若无其事地继续手里的动作。

    “你不该回来的。”

    容欺知道沈弃是认出他了。

    沈弃挥挥手,屋内的女弟子们便退了出去。

    “先前听闻方敛自东海归来,还替你感到惋惜。”沈弃的话语里带着些许调侃,“可看到你活得好好的,又有些遗憾。”

    容欺最受不了的便是他这副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本座没功夫跟你废话,许厌真的取回《天元册》了?”

    沈弃:“也许吧。”

    容欺:“什么意思?”

    沈弃:“若我说,在你这一剑前,我连‘方元磬’是真是假也不确定,你可信?”

    容欺:“我不信你之前没怀疑过。”

    沈弃:“我是怀疑,但我什么都做不了。”

    容欺看着眼前变得陌生的昔日对手,嫌弃道:“你怎么会沦落到这副境地?”

    沈弃没有说话,替那人重新贴好了人皮面具。

    容欺问:“脸怎么回事?”

    沈弃自嘲地笑笑。

    容欺也不跟他客气,长剑一挑,银白色面具就轻易落了下来。

    容欺:“……”

    沈弃:“满意了?”

    容欺:“你的眼睛……”

    沈弃叹了口气:“说错话,受了点罚。”

    他的右脸完好无缺,堪称俊美;左脸却被一道狰狞的伤口贯穿,左眼眶中更是只剩可怖的黑洞。

    容欺震惊地看着那张脸,迟迟说不出话来。

    沈弃没有去捡脚边的面具,用仅剩的右眼看向容欺:“世人都以为你葬身海底,你又何必回来?”

    容欺:“我不是你,连个许厌都斗不过,还把自己弄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沈弃摸了摸脸上的伤疤:“很丑吗?”

    容欺:“你说呢?”

    沈弃:“连一向视皮囊为无物的容右使都觉得丑,那大概是真的不堪入目了。”

    记忆中的沈弃重视相貌,吃穿精细,还热衷于去弄一些华而不实的排场,每每都让容欺觉得他装腔作势。可如今见沈弃这副模样,他的心中又生出几分难言的情绪。

    容欺不愿再看,收剑准备离开。

    “容欺。”沈弃叫住了他,“你我虽互看不顺眼,但好歹同门一场。听我一句劝,无论你想要什么,都不可能在这里得到。”

    容欺回过身:“你说错了什么,他要这么罚你?”

    沈弃低下头,良久,说道:“我告诉他,方元磬死了。”

    第58章 授印大典

    沈弃同他一样, 当初也是循着蛛丝马迹追踪去了东海。他一路推断方元磬可能行进的路线,最后在排查几个旧码头时发现了新的线索。

    方元磬为建洗心狱,曾多次率船队出海,当地的一些老船员们对此还留有印象。十多年前, 他们最后一次目睹船队离开, 从此, 便再无归期。

    “方元磬与妻子鹣鲽情深, 有儿有女, 倘若活着, 又怎么可能十余年都不回来?”

    只有去时,却无归期;大海茫茫,何处去寻?

    容欺当然知道这一推断并无错处。然而沈弃仅仅是如实相报,却被剜目毁容。

    亏他有那么一瞬间还在为“沈弃活着”一事感到意外, 原来这世上多的是更折磨人的法子。

    这时,屋外传来女弟子的通报声。

    “左使, 宫主有令,即刻带方元磬入殿。”

    沈弃:“知道了。”

    他转身去解“方元磬”身上的铁链, 边对容欺道:“你若现在走, 我就当没见过你。”

    容欺拦住了他:“不, 我随你一起去。”

    沈弃:“……”

    沈弃虽被收回了大半左使之权,但仍留有一些手下随从。容欺便顶着张松的面孔混在了队伍中。

    等到他们抵达离火宫主殿之时, 大典已经行至一半。

    远远望去, 邹玉川正端坐于高处。他已近不惑之年, 头发灰白, 面容却不显沧桑,唯余一双深沉如渊的眼睛,显出岁月沉淀的痕迹。

    许厌跪坐于邹玉川的下首, 姿态谦卑而恭顺。

    沈弃牵着锁链的一端,另一端绑着血肉模糊的“方元磬”。来之前,他还特地让人打理了一番,将那人的一头乱发梳到脑后,露出清晰的五官来。

    殿上,不少人早年时见过方元磬,此刻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顿时响起了窃窃语声。

    邹玉川:“近几日,庭院可有外人到访?”

    沈弃:“并无。”

    邹玉川:“看来方家和武林盟是打算放弃他了。”

    他从座椅上起身,缓缓走到跟前,伸出手托起了“方元磬”的下巴,强令他转向自己。

    邹玉川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对方的眉眼和五官,像是细细瞧了许久,最后落在那双全然不像的眼睛上,忽而嫌恶道:“那便杀了吧。”

    话音刚落,寒芒自剑锋处亮起。

    许厌毫不迟疑地划破了那人的喉咙。

    殿上静默了一瞬,“方元磬”睁着双眼颓然倒在了地上,有鲜血缓缓自他的身下洇出,染出了大块红色的痕迹。

    许厌淡淡道:“师父,方元磬死了。”

    容欺收回了目光,他没想到,邹玉川竟然命人如此利落地杀了这个冒牌货。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回过神的众人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纷纷不敢再看。

    邹玉川转身走上台阶,坐回高处。他看着底下噤若寒蝉的众人,淡淡道:“方元磬生前为武林盟做了不少事,结果落难之时,妻子儿女竟无一人现身。一代大侠,就这么轻易死在了我离火宫的手上,真是可悲可叹啊。”

    他说话时悠然缓慢,语气堪称温和,仿佛在真心替方元磬感到惋惜。

    “武林正道不过是一群胆小怕事的懦夫,连上山救人的勇气都没有。”邹玉川忽然笑了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又有什么好顾虑的?”

    他摆摆手,便有人呈上一个信筒。

    邹玉川随手将信件展开:“一个月前,霁州的探子来报,孙知益集结了武林盟数名高手,将我们在霁州及附近的十余处据点拔除。如今孙知益又带着一帮人跑来了我升州地界。”

    邹玉川的目光扫向殿内众人,“今日趁此机会,想听听诸位的看法。”

    底下众人起初不敢开口。

    片刻后,第一个人自队列中出声:“武林盟实在可恶,此仇必须要报!”

    “宫主,我等愿为先锋,去擒了那孙姓老儿!”

    “孙知益武功虽一般,但是他从不落单,想擒他恐怕也非易事。”

    “升州是离火宫的地盘,他就算有高手护卫在侧,难道还敌得过我们这么多人吗?”

    “依我看,不如趁着他们不在霁州,绕道去捣了武林盟老巢,再将他们留在霁州的家眷一并掳来杀了。”

    ……

    一时间,殿上群情激奋,纷纷进言献策。

    邹玉川微一抬手,霎时无人敢言。

    邹玉川慢条斯理道:“听说随行之人里有方敛,他虽年纪轻,但天赋极佳,我倒是想见见他。你们谁有把握将他带来?”

    底下众人顿时面露踌躇之色,方敛多年前便已跻身当世高手,寻常人不是对手。

    见无人站出,邹玉川叹息道:“每到这种时候,我就愈发想念起容欺来了,若是他还在,我就不必去忧心这些事了。”

    容欺:“……”

    邹玉川看向许厌:“许厌,你可有人选推荐?”

    许厌开口道:“沈师弟武艺高强,亦无庶务缠身,此去正合适。”

    沈弃嗤笑了声,而后拱手对邹玉川道:“弃愿为师父分忧。”

    邹玉川摆摆手,此事便算尘埃落定了。

    武林盟之事暂告一段落,授印大典却还未真正结束。

    邹玉川从怀中取出一枚印信,道:“我曾说过,我那三位徒弟里,谁能取得《天元册》,谁就是离火宫的少宫主。今日这大典,我便将这印信交予我的大徒弟许厌。”

    离火宫众人自然知晓此事,也清楚这场角逐终于在今日迎来了结果。右使销声匿迹,生死不知;左使剜目毁容,身受重罚,三人之中,谁是赢家已十分明显。

    邹玉川手持印信:“诸位,可有异议?”

    底下众人纷纷跪伏在地:“属下愿追随宫主和少宫主!”

    呼声若浪潮,此起彼伏。

    唯余容欺站在原地,隔着人群与邹玉川遥遥相望。

    邹玉川发现了他,眼底闪过一丝兴味。他伸手指向容欺,道:“你,有何异议?”

    呼声顿时静了下来,众人抬起头,只看见一张普通的面孔。

    有人认出了这张脸:“张松?”

    容欺面无表情地越过众人,径直走到邹玉川跟前,屈膝行了一礼。

    “师父。”

    许厌讶异地看向他。

    邹玉川挑了挑眉,似乎也感到意外:“你竟然没死?”

    容欺揭下人皮面具,露出了真容。

    “弟子被困海上数月,不久前才侥幸回到岸上。听闻许副宫主已取得《天元册》,心中生出许多疑虑,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邹玉川起了几分兴趣:“听你的意思,难道是查出些什么了?”

    容欺:“师父,弟子无能,并未寻到《天元册》。”

    邹玉川眼神一暗:“既然没有寻到,又有什么可说的。”他看了眼沈弃,幽幽道,“离火宫容不下无用之人,就算你能在海中死里逃生,也并不代表就能免去责罚。”

    容欺:“师父可知,方元磬现身离火宫,为何方家却不来相救?”

    邹玉川:“你知道?”

    容欺:“半年前,我与方敛一起入海,途中遭遇风暴,流落至一处荒岛。在这座岛上,我见到了一个人。”

    邹玉川皱眉:“是谁?”

    容欺看了眼许厌,缓缓道出了一个名字:“方元磬。”

    殿中一片哗然,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地上“方元磬”的尸身。

    容欺嗤笑了声:“当然不是地上躺着的这位。”

    邹玉川目光沉沉地盯着他:“说下去。”

    容欺不打算卖关子,直言道:“方敛自然也见到了,两人也算是父子团聚。可惜,方元磬最终还是留在了岛上。既然方敛知道他父亲的下落,那么他当然不会为了一个江湖传言就赶来离火宫救一个……可疑之人。”

    他句句真话,偏又说得似是而非,引人遐想。

    许厌:“容右使,你说了那么多,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你可有证据?”

    容欺:“证据?”他眼带嘲意,视线扫过地上的尸首,其间意味再明显不过。

    “方元磬”脸上的面具再精细,也能扒得下来。他不信邹玉川真的没发现,若非如此,他哪里需要浪费口舌去辩驳?

    “不知诸位可还记得,方元磬当年提到过的洗心狱?”

    薛玉:“洗心狱?就是传说中关押了许多魔……咳,武林前辈的海中牢狱?”

    邹玉川沉声道:“那并非传说,而是确有其事。”

    容欺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邹玉川竟然知道?

    一旁,沈弃问道:“莫非洗心狱就在那座荒岛之上?那些人可还活着?”

    容欺:“多数都死了。”只活下来一位影门弟子。

    邹玉川沉声问道:“你真的见到方元磬了?”

    容欺自怀中取出了《罪名录》,递了过去:“弟子无能,只拿到了这本记录着入狱之人的名册。”

    邹玉川接过后,随手翻开一页。他眼神微变,接连又翻了数页,直至看到最后一页上“方元磬”三个字时,脸上浮出了复杂难懂的神情。

    “是他的字迹。”邹玉川将册子收入怀中,再望向容欺的眼神里多了些奇异的光彩,“你果然是我的好徒儿,竟真在茫茫大海间找到了他……说,那座荒岛在何处?”

    容欺默不作声。

    第59章 覆手之间

    那座荒岛……早就消失于茫茫大海间了。

    容欺夜不能视, 只从顾云行的口述中了解大致的行进方向。

    离去时他一心想着要回到陆地,此刻他才意识到,“离岛”并不意味着结束。只要方元磬在岛上,那么《天元册》的任务便永远压在自己身上。

    ——邹玉川根本不在乎功法, 他真正想知道的是方元磬的下落。

    “说吧, 你想要什么?”邹玉川的声音将容欺自思索中唤回。

    容欺抬眸, 对上邹玉川含笑的眼睛。

    邹玉川:“无论你提什么要求, 为师今日都能满足你。”

    容欺:“师父的意思, 是相信我所见之人是方元磬了。”

    他看了眼地上的尸首, 意有所指。

    方元磬只有一位,那么岛上和殿上,必有一个是假的。

    大殿之上顿时陷入了死寂。

    邹玉川只沉默了片刻,道:“许厌,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的?”

    许厌跪在他面前,道:“师父, 弟子绝无半分欺瞒之意。我未曾见过方元磬,还特地寻了几个知道他长相的人, 多方证实之下才断定其身份。”

    许厌的几个心腹手下此刻也回过神来, 齐齐跪地。

    “地上之人酷似方元磬, 副宫主也许只是一时错认。”

    “即便右使所呈名册是真的,但他口中的方元磬是真是假, 犹未可知呀!”

    “还请宫主三思!”

    ……

    容欺冷笑一声, 目光一一扫过这帮人:“你们的意思是, 本座在说谎?”

    许厌座下刑堂堂主立马道:“右使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此事诸多疑点,我等也是希望能查出真相。若是武林盟的人从中作梗,故意离间, 岂不是落入了圈套?”

    容欺:“真相?真相可不是靠几张嘴说说便有的。”

    他不再辩驳,只看着邹玉川,等待他的定夺。

    邹玉川扫过身前替许厌求情的几人,淡淡道:“行了。”

    他随手抽出了近前手下的佩剑,递给容欺:“你不喜欢谁,杀了便是。”

    许厌一下子震惊地抬起了头。

    容欺低头看着手里的剑,却没有动作。

    方才出声之人顿时不敢再开口。

    邹玉川此举便是给了容欺殿上的生杀大权。

    在他消失的这半年里,没有人忘记过——作为邹玉川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剑,这尊杀神,放开手脚后,是真的敢大开杀戒!

    许厌:“师父,当初是您亲自确认了方元磬的身份,还……”

    “够了!”邹玉川冷声打断了他的话语,“你找错了人,为师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说到底,你既没有找到《天元册》,也没有把真正的方元磬带回来,就算真要了你的命,也不为过。”

    许厌看出了邹玉川心意已决,苦笑一声道:“倘若今日容欺没有现身呢?您让我做这少宫主,又是为了什么?”

    邹玉川却不再多看他一眼,眼神落在容欺身上:“还不动手?”

    容欺:“师父,我尚有一事想问问副宫主。”

    邹玉川皱眉,他对徒弟间的争斗没什么兴趣,索性背过身去。

    容欺便又说道:“当日与我流落荒岛的还有两位船员,他们二人是师徒,师父叫周远,徒弟叫周顺。副宫主可认得?”

    许厌垂头看着地板,脸上没什么表情:“从未听说过。”

    容欺又看向侧边,正对上沈弃愕然的表情。

    他心下了然,继续道:“我在那荒岛上苦熬了数月,好不容易同他们二人造好了船只,眼见有希望能出去了,谁曾想……他们二人竟趁着暴雨之夜将船偷走了!”

    “临走前,他们下了蒙汗药,见我无力反击,便什么都告诉我了。原来那二人是许副宫主的眼线,为的就是出去给他通风报信。师父,弟子被迫留于荒岛,险些以为再无法离开,此等绝望痛苦,又岂是一剑便能偿还的?”

    邹玉川:“你想如何?”

    容欺:“弟子恳求师父,出岛之日,带上许厌一起,我要让他也尝尝独留荒岛不见天日之苦!”

    邹玉川似有些意外,片刻后笑了笑:“都依你。”

    “多谢师父。”顿了顿,容欺冷声道,“那荒岛就在十四座仙岛之外。我虽记得路线,但茫茫大海,无从说起。”

    邹玉川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

    容欺又道:“只有入了海,我才能寻到方向。”

    邹玉川眯起眼:“你有几成把握?”

    容欺拱手道:“九成。”

    邹玉川显然对他的回答颇为满意,当即下令将沿海的三处据点尽数归到容欺,许他随意调动码头船只的权利,至于许厌,则被收押至地牢。

    “还有一事,你虽没提,但为师还是要替你昭告天下。”邹玉川看向众人,扬声道:“从今往后,容欺便是我离火宫唯一的少宫主。”

    此言一出,殿内再无异声。在死寂般的沉默中,授印大典尘埃落定。

    ——所谓得势与失势,仅仅只在覆手之间。

    那日之后,容欺回到了曾经的居所。

    这半年来,邹玉川没有废除他的右使之位,因此院中仆人照常如旧,将这庭院打扫得整洁如新。他遣走了所有人,独自静坐于院中,心中涌动起异样的情绪。

    日已西沉,庭院之中却亮如白昼。他摩挲着那枚象征着离火宫继任者身份的印信,恍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已经如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权柄,可前路漫漫,犹如烛火照不见的远处。

    第二日,沈弃突然登门拜访。

    授印大典虽已结束,可聚在升州的武林盟众人还未离开。他仍是要去完成生擒方敛的任务。

    临行前,他问容欺:“你与他交过手,你说,我此去能有几成胜算?”

    容欺嗤笑:“都是手下败将,依我看,半斤八两吧。”

    沈弃仅剩的右眼向上翻了翻:“本左使自然比不得容少宫主武功盖世。”

    容欺冷笑:“你来这儿不会就是为了自取其辱吧?”

    沈弃正色道:“我来只是想告诉你,半年前你到达东海,我就猜到你肯定缺船,所以特意留了几条给你。而不管你选中哪条船,上面都会有我的人。”他将自己暗中所行之事娓娓道出,丝毫不在乎听者作何感想。

    “周顺是我的人。”沈弃直言道,“至于他师父……以船为家,不愿卷入江湖纷争,笼络不得。周顺最是敬重他,想来这才带上了他。对了,他们如何了?”

    容欺:“死了。”

    沈弃一愣,而后叹了口气:“看来是缺了点运气。”

    沈弃:“所以,周顺背后是我,不是许厌。”

    容欺看向他:“我知道。”

    沈弃:“……行,你心中有数就好。”他转过身,背朝着容欺挥了挥手中的折扇,“走了。”

    ——走得分外潇洒。

    沈弃离宫后的第三天,容欺收到了“他在和方敛的决斗中落败”的消息。

    据说是身中一剑后跌落悬崖,就连尸首都没留下。

    武林盟将染血的金边纸扇送还了回来。

    对此,邹玉川只给出了两个字:“废物。”

    ——离火宫中不留无能之辈。

    邹玉川直接将薛玉擢升为新的左使,又询问容欺出海的进度。

    容欺:“我在海中待了太久,还望师父多给我一些时日稍作调整。”

    邹玉川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你应当清楚,为师没有多少耐心。”

    容欺低下了头,试探地问:“师父如此心急此事,莫非是与方元磬有旧仇?”

    “放肆!”邹玉川聚掌拍去。

    掌风携着深厚的内劲袭来,容欺生生挨了一掌,只觉胸口钝痛,立时吐出一口鲜血。

    “师父恕罪。”

    他强忍着疼痛跪在地上,急忙道,“方元磬在荒岛之上已悟出《天元册》的改良之法,武功已至臻境。我只是担心师父若要寻仇,恐怕会……会生出波折。”

    “自作聪明!”邹玉川阴沉着脸:“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过问。”

    “弟子知错。”

    容欺不敢再开口,维持着请罪之姿。

    过了一会儿,邹玉川俯身将他扶起,语气温和了不少:“只要你尽早带为师入岛,为师自会好好褒奖你。”

    容欺:……是。”

    邹玉川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是为师的好徒儿。”

    回到居所后,容欺驱走了所有仆役,在房中闭目调养伤口。

    邹玉川是动了真怒,这一掌虽没有用尽全力,但也令容欺吃尽了苦头。调息的过程中,他又吐了几口血。血迹弄污了被褥,但他不想再叫回仆役收拾,索性不去管它,躺在了床上闭目缓了缓。

    额头处忽然落下一只温热的手。

    容欺一下睁开了眼,正对上顾云行近在咫尺的脸庞。

    “几日未见,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容欺怔了怔,声音略有些哑:“顾云行,你怎么来了?”

    顾云行将他从床上拉起,带着他半边身子背靠住自己,而后运掌替他调息。

    “离火宫戒备森严,顾某想见容右使一面,可费了不少心力。”

    柔和的气劲顺着掌心贴合处游走入经脉之中。

    容欺闭上眼,清晰地感受到伤口阻滞处的掌劲逐渐被化开。虽仍有些痛楚,但并非不能忍受了。

    顾云行又说道:“不对,现在该换称呼了,容少宫主才对。”

    第60章 不是棋子

    顾云行风尘仆仆地赶来, 下巴处隐约可见青色的胡茬,一副奔波累极的模样。

    ——只是一双眼睛熠熠生辉,投来的目光满是笑意。

    容欺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直到顾云行收臂将他圈在怀中, 他方才回过神, 犹豫了下, 抬手摸了摸顾云行的下巴。

    胡茬扎在手心, 泛起阵阵刺痒感, 他忍不住皱眉:“真难看。”

    顾云行一把按住他的手:“少宫主好狠的一张嘴, 上来就嫌弃顾某。”

    容欺受不了他调笑不正经的样子,刚想开口,就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谁?”容欺立马想坐起身,却被腰间的手箍在原地。

    “禀少宫主, 有贼人混进宫中,在这附近消失不见了。值守之人等在院外, 想请少宫主定夺。”

    “贼人”冲他笑了笑。

    容欺:“……”

    容欺克制着语气,斥道:“连个外人都防不住, 还敢寻到本座这里?快让他们滚!”

    “少宫主恕罪, 属下这就去说。”

    说完, 脚步声再次急匆匆地远去。

    容欺:“你怎么还带了串尾巴过来?”

    顾云行叹气:“说来惭愧,顾某第一次上门, 难免生疏。”

    容欺:“我离火宫的布防一日一换, 你就算来再多次也没用。”

    顾云行煞有其事道:“无妨, 顾某下次跑得再快些。”

    容欺冷笑了声:“你这样, 本座会怀疑你在替方敛探听消息。”

    天极门门主绕过所有守卫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离火宫,这要是传出去,是个人都要怀疑其用心了。

    “我的确居心不良。”顾云行故意凑到他耳后问, “那容少宫主可愿与我暗通款曲,里应外合?”

    容欺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不许这么叫我。”

    顾云行笑了笑,就着圈抱的姿势把人往床上一带。

    容欺:“顾云行,你衣服都起灰了!”他费了一通力气从顾云行手里挣脱出来,刚想将人踹下去,却发现顾云行闭上了眼睛。

    他不定时爱干净的毛病又犯了,连带着先前被自己吐血弄脏的被褥也变得难以忍受了。

    容欺推了他一下:“装什么睡?起来。”见顾云行不搭理,他皱了皱眉,忍耐道:“……至少把外袍去了!”

    顾云行当即笑出了声。

    容欺:“……”

    他刚想发作,就听见顾云行有气无力道:“不怕你笑话,我是真的没力气了。”

    容欺一愣。

    顾云行睁开眼:“来时不小心中了一箭,不严重,就是有些犯困。”

    容欺顿时眼皮跳了跳,目光快速打量了一遍人,又推着他翻过身去,果然在后肩处看到了一处血迹。

    “离火宫的箭都掺着毒,你怎么现在才说?”

    容欺说这话时,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他只当顾云行的武功高得离谱,却忘了离火宫的守卫亦是高手如云。加之布置周密,即便顾云行再厉害,哪里又能如此轻松地来去自如了?

    一想到顾云行进来又是替他疗伤,又是废话连篇,容欺简直怀疑此人究竟是什么做的?

    顾云行还在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已经把毒逼出来了,没什么大碍。”

    这是实话,他内功深厚,寻常毒药伤不了他。

    容欺黑沉着脸,懒得与他费口舌,直接越过人,下床去柜子里翻找起来,片刻后他取来药瓶,倒了一粒黑色药丸,硬塞进了顾云行嘴里。

    顾云行也不推拒,很是顺从地咽了下去。

    容欺冷冷地盯着他:“是毒药。”

    顾云行:“甜的。”

    容欺:“……”

    顾云行丝毫不受影响,拍了拍身侧的空当,其间意思不言而喻。

    片刻后,容欺面无表情地爬了上来,在他身侧躺下。

    窗外,暮色将晚。

    因为容欺的命令,仆从不敢打扰,庭院和屋中的烛灯都还未燃起。容欺仰头望着上方的帷幔,只觉得周围也仿佛蒙上了一层细纱,瞧着隐隐绰绰的样子。

    顾云行问:“伤口还疼吗?”

    容欺不客气道:“管好你自己吧。”

    顾云行无奈:“我没什么大碍的,只是怕你做了少宫主,翻脸无情不认账,这才想尽办法来见你一面。”

    容欺沉默了良久,久到顾云行都以为他不想搭理自己了,容欺才幽幽道:“顾云行,你真是有病。”

    就算他武功再高强,离火宫作为江湖第一魔宫,又岂是那么好闯的?

    可不知怎的,骂出这句后,容欺忽觉心头一松,那些压在深处的繁复心事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顾云行的到来无疑让他有了片刻的喘息之机,他闭上眼睛,也不去管其他的了,反正若是有人闯进来,顾云行总能比他早一步发现的。

    容欺忽然想到:“沈弃和方敛决斗时,你可在场?”

    顾云行:“当日他们在崖顶,我和孙知益在远处观战。”

    容欺:“真是稀奇。沈弃一向喜欢使手段,难得见他光明正大同人比斗。”想了想,“你和孙知益很熟吗?”

    顾云行:“他想带人围攻。”

    容欺睁眼看向他,眼神里仿佛写着“怎么正道也做这种事啊?”

    顾云行立马撇清干系:“被我拦住了。”

    容欺冷笑:“沈弃惯爱以多取胜,让我吃了不少亏。你拦孙知益做什么?”

    顾云行:“……”

    难得见他语塞,容欺勾了勾嘴角。

    只是这笑到底没能持续多久。

    两人都没有开口,屋内便静了下来。

    日已西沉,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雨声淅淅沥沥,风声轻柔和缓,同荒岛上的暴风雨截然不同。容欺已看不太清了,但他仍是睁着眼,微垂的睫毛遮住了双眸,目光不知投向何处。

    顾云行握住了他身侧的一只手:“怎么这么凉?”

    容欺屈指躲开,片刻后又试探性地碰了碰,勾住顾云行的手指慢慢贴上去。

    顾云行顺势张开了手掌,任由他穿指而过。

    顾云行:“不高兴?”

    容欺没有说话,顾云行便转过身,用另一只手摸索着抚上他蹙起的眉宇,指腹顺着眉骨轻轻抚过,一遍又一遍。

    容欺侧过脸,埋入他温热的掌心中蹭了蹭。

    顾云行便顺势移向他的耳畔,轻轻揉弄起圆润的耳垂。

    容欺只觉得耳边一阵酥麻,忍耐着躲了躲,没躲开。他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容忍了这般肆意的举动。

    顾云行此刻已经摸清了他的性子。魔头脾性虽大,但于情爱之道却有着近乎孩童般的率真。也许连容欺自己都未察觉,很多时候,他总是不自觉地任由他施为——就好比现在,明明不习惯被人触碰,却也不会想到要推开自己。

    顾云行每每发现这一点,都会生出一种自己在欺负人的错觉。

    但显然容欺并没有“受欺”的认识,反而还因为连日来笼罩在心头的心事,朝顾云行流露出几分倦色。

    “我一向视沈弃和许厌为敌。这几日才发现……原来在邹玉川的心中,我们三人都不过是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罢了。”

    顾云行并不清楚他和邹玉川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鲜少听到容欺这般低落的语气,心道:自己费尽功夫潜入离火宫实在是再正确不过了。

    他低声道:“你不是棋子。”

    容欺看向他——可惜什么也看不见。

    顾云行便贴上去,额头抵着额头,呼吸交织间,他又说道:“你是容欺,是我放在心上之人。你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都不必去看旁人的眼色。”

    顾云行先前不是会说这些话的人,容欺也未曾听过这等直白的话,他耳边不自觉有些发烫,想了想还是道:“邹玉川纵然万般不好,终究是他将我救起,还传我武艺。哪怕他可能并不在乎,但我从未想过要背叛他。”

    顾云行:“若是他要杀你呢?”

    容欺思索了很久:“我不知道。”

    “也许,他不会杀我呢?”容欺比谁都知道邹玉川是个什么样的人。然而事情未发生前,世人总会心存侥幸。他自嘲地笑笑,“顾云行,有时候连我都唾弃自己这般优柔寡断。”

    顾云行垂眸看着容欺黯淡的眼睛,心中豁然明白了——原来竟是如此。怪不得离火宫局势诡谲他却还要回去,怪不得哪怕做了少宫主他却反而心事重重……顾云行忽然生出强烈的心疼与不忿,邹玉川这样的人哪里算是长辈,又如何能配得上这样一份孺慕之情?

    顾云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温柔地亲上了那双眼睛:“这都是正常的。他教养你长大,你心有不舍,是人之常情。可他若伤及你性命,你也不能听之任之,明白吗?”

    容欺:“当然,我又不是傻子。”

    顾云行却不放心:“你还有我……你如果出事,我会伤心的。”

    容欺不满道:“不许咒我。”

    他知道顾云行在担心自己,可离火宫的事,终究只能由自己摸索出一条路来,哪怕这路并不好走。

    容欺很快从那阵低迷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声音也变得冷静起来:“邹玉川和方元磬有渊源,他想让我出海寻人。顾云行,你知道岛在哪儿吗?”

    顾云行:“可以推演出大概的方位。”

    容欺:“算了,还是别告诉我。”

    顾云行:“……”

    容欺:“我不想再出海。”方元磬已死,他笃定这绝非邹玉川想要得到的结果。

    顾云行:“你的那个手下呢?”

    容欺:“严帆?他早就被我处理了。”

    顾云行一愣。

    “觉得我心狠手辣?”容欺笑了笑,“放心,他对我还算忠心,我没杀他。”

    两人又并肩躺了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顾云行叹了口气:“真的不愿跟我走?”

    容欺:“再等等吧。”

    离火宫人多眼杂,顾云行继续逗留下去,很难不被人发现。

    他们心中都明白,这短短的重逢已是难得。

    临走前,顾云行替他点亮了屋中的烛火。

    烛火跳跃,光影交错,顾云行的脸庞逐渐变得清晰,容欺心中一动,最后还是说出了心底的那句话。

    “顾云行,今日见你……我心里是高兴的。”

    顾云行含笑地看着他:“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