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问剑之试
第二日, 天刚破晓。
容欺提剑出了房门,还未下楼梯,就看到崔心元衣冠整齐,已坐在了堂中。桌上摆好了早餐, 堂中角落靠坐着几个睡眼惺忪的伙计。
崔心元:“容小兄弟也习惯早起?”
容欺:“……”
特地想避开了人悄悄离开, 却偏偏撞了个正着。容欺只尴尬了一瞬, 便走过去, 放下手中剑, 顺其自然地拿起了一个包子吃起来。
那包子看着很寻常, 一口咬下去,竟带着几分甘甜香味。他掰开一看,里面居然包裹着饱满软糯的赤豆。
容欺微有些诧异,没想到这黑店饭菜不怎么样, 做点心却很不错。
他吃完一个,又去取下一个, 咬下去,又成了笋丁肉馅的。
崔心元:“如何?”
容欺:“不错。”
崔心元:“我夫人最爱吃赤豆馅的, 女儿却喜欢吃咸口的。”
容欺心生怪异:“这是你做的?”
崔心元顿了顿:“当然不是。”
容欺便又心无负担地吃了起来。
崔心元眼底浮出几分笑意。
容欺很快吃好了早饭, 便向崔心元提出了告辞。他原本担心自己撞见崔心元会暴露行踪, 毕竟出了客栈只有一条路,平兴城可不在西南方向。没想到, 那人似乎真的信以为真, 也没有故意为难戳穿之意。
容欺放宽了心, 一路疾驰而去
崔心元仍是坐在大堂之中, 他似乎并不急着赶路,背对门口静坐了许久,听着身后脚步声渐远, 又听到马声嘶鸣,最后连马蹄声也逐渐远去了……
崔心元端起了茶盏,指甲缝里残留着一层不明显的糖霜面粉。
末了,他笑了笑:“拿纸笔来。”
店小二顿时苦着一张脸。客栈本来就偏僻,他们一群做黑店生意的人更没有识字的,这要他上哪儿去寻纸笔。
崔心元:“慢慢找,一个时辰够了吧?”
店小二笑得比哭还难看:“是、是!够了!”
崔心元便回房间休息去了。
启窗而观,恰好能望见狭长的山道一路蜿蜒而去,群山之后,便是大片平原。按马的脚力,那孩子怕是一日就能抵达平兴城了。
他不由想起了远在灵州的夫人,若是她此刻在此,怕是不会再郁郁寡欢了。
恍然间,崔心元又想起那日徐兰芝匆匆归家时的情景。
“心元……前几日我见到一个人。他……长得与我和安安都像极了,是个男子,看着很年轻。”
他只当妻子又犯起了癔症,顺着她的话说道:“好,我去看看,我马上查一查。”
这几年,他们四处寻找,却只寻来一些冒名顶替之辈。崔心元不忍妻子希望落空,更不忍剥夺这渺茫的希望。
她说像,他便去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是真的!”徐兰芝陡然间激动起来,她死死攥住了丈夫的衣袖,“你只要见了他……看上一眼,就一眼!你就会明白,他就是我们的孩子!”
崔心元:“好,我没有不信。”
徐兰芝却掩面哭了起来:“我此去东海,为的就是去第十四座仙岛寻来传说中的辰星陨铁。你说,我连天外坠星都能寻来,那我的辰儿是不是也能回来?”
崔心元沉默了,他将妻子揽入怀中,叹了口气:“说说吧,你是怎么遇见他的?”
徐兰芝便将东海之事事无巨细地说与了他,直说到日暮西沉,最后她道:“我问过方敛和顾云行,他是离火宫右使容欺。”
姓容……
想要探查一个人的过往并不容易,但对方是邹玉川的徒弟。邹玉川从未掩埋过徒弟的来历,他们为人所厌、所弃、所欺,只因根骨不错,便被捡了回去。
崔心元只费了几日功夫,便查到了容欺的来历——容家村,一个升州偏远之地的小山村。
徐兰芝有心想亲自前往容家村查探,可是忧思过重之下忽然一病不起,崔心元自是不放心她再劳心伤神,允诺每日书信联系,这才劝得妻子松了口。
他不忍在妻子病重时离庄,却被徐兰芝勒令立即出发。
好在这一路上,两人书信不断,他得知徐兰芝已日趋康复,便也放宽了心。
客栈地处偏僻,等到店小二好不容易寻来了笔墨,崔心元立时提笔写了许多。
“……不喜烈酒……挑嘴但咸甜不忌……”
最后,他看着洋洋洒洒满页纸,又换了张新的。
蘸着墨汁的陈旧羊毫笔在纸上几笔挥洒,转眼间勾勒出了一把长剑雏形,可再下笔时,他又迟疑起来。说到底,他并未真正见过容欺使剑时的模样。
于是,崔心元搁下了笔,将纸笔一并叠好收进了怀中,扔下一锭银,牵马离开了客栈。
另一边,容欺已至平兴城城外。
他并没有一鼓作气,直奔入城,反而停在了城外十里外的一处小树林中。
——身后有尾巴。
起初他怀疑是崔心元,可是后来他发现是另一批人。
尾巴是离开客栈很远的距离后出现的,人数大概在七八之数,他们远远地缀在容欺身后,不逼近,却也难以被甩脱。
无论对方是谁,容欺都不喜欢被人跟踪的滋味。
他索性停了下来。
不多时,那跟在身后的人马出现了。
容欺藏身于树上,定睛一看,竟是一个门派之人,都穿着统一制式的弟子服。他们见人追丢了,为首之人的语气很是不满。
“马在附近,这魔头必不可能跑远,分头去找!”
“可是大师兄,他武功高强,万一我们……”
“闭嘴!魔宫之人,人人得而诛之,我派弟子岂能贪生怕死?”
……
竟是一群想要诛魔的正派之人。
容欺嘲弄地想,那群家伙,不会以为人多势众便能将自己制住吧?
他索性也不藏着了,在众人惊惶的呼喊中飞身跃下。片刻之后,他好整以暇地看着东倒西歪的正道中人,道:“就这点本事,还想抓我?”
为首之人怒道:“魔头休要猖狂,我师父就在附近,若他遇到你,定会押你至问心台!”
容欺:“徒弟这般不堪一击,师父想必也不过如此。”
“你竟敢对我师父出言不逊!我……唔唔唔!”
容欺一把将他的嘴巴堵住,耳朵终于清净了。
“我没时间听你们继续废话。既然你师父这么厉害,那就看他能不能找到你们。”
说完,容欺便用他们自带的绳索将人团团捆住,又选了几棵大树,将人挂上去。
“唔唔唔!”
“唔唔!唔!”
听着树上“唔”声一片,又看着几人原地如鱼打挺式的丑态,容欺摆摆手,留给人一个决绝冷酷的背影。
解决了尾巴后,他继续前行,熟料抵达时,平兴城城门已经关闭了。他望着巍峨高大的城墙,思考着运轻功上去的可能性。
容欺走南闯北间,听闻过平兴城的规矩,城门日落则关,日出则启,城中还有宵禁,一入夜,便如一座死城。
他看了眼天色,晚霞已呈暗色。
——到底还是被那帮人耽误了入城的时机。
转念想起顾云行还在城中,他决定低调行事,今夜另寻落脚之地。
趁着仍有些天光,容欺骑马在附近兜了一圈,终于赶在天彻底暗下之前寻到了一处破败的茅草屋。屋内挂着一些打猎的工具,也许曾是猎户的暂歇之地,他此刻也不嫌弃地面脏污了,从怀中掏出一枚蜡烛,又用火折子点燃,顿时屋内充盈起昏黄的光。
他将烛火置于身旁,盘腿调息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穿过漏洞的窗户,一下吹灭了蜡烛。
容欺睁开了眼,斥道:“谁?”
“还以为今晨一别要许久才能重逢,没想到不过一日又见面了。”
容欺认出了声音,心中警惕到了极点:“崔庄主,你果然在跟踪我!”
崔心元沉默了一瞬:“我一早就说要来平兴城。容小兄弟,你不是说要往西南处去吗?”
容欺半句都不相信,甚至怀疑崔心元早就知晓他要前往平兴城,故意先自己一步说出,好让他觉得是个巧合。
可偏偏,他最不信的便是巧合。
容欺冷声道:“崔庄主,我那便宜师父虽然心狠,但也教了我许多道理。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你先是赠药相助,又是答应为我铸剑,究竟所图为何?”
崔心元上前靠近了一步,这细微的动静立马引起容欺的警觉,瞬间拔剑相对。
崔心元:“容欺。”
容欺语带威胁:“崔庄主,我曾是魔宫中人,下手可没有轻重。”
崔心元:“……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容欺面不改色:“这就与你无关了。”
崔心元许久没有说话,半晌叹了口气:“我对你并无恶意。”
容欺嗤笑了一声:“崔庄主一进来就熄了我的蜡烛,却说对我并无恶意?莫非是担心这烛光太过晃眼不成?”
崔心元:“我铸剑前要先观察执剑者的身形步伐,用剑习惯,所以每年都会举办问剑之试,这既是试炼,亦是我快速了解执剑者的途径。”
容欺一愣。
崔心元:“我原本是想试试你的剑法。”
骤然陷入黑暗,情急之下,所使剑法近于本能,也是最容易令他看清执剑之人习惯的方式。
在此之前,大多数试炼者都能快速让眼睛适应起黑暗。鲜少有像容欺这般,自烛光熄灭后,双眼便成了失焦涣散的状况。
第72章 陈年往事
容欺:“那就试吧。”
他的语声极冷。骤然将软肋暴露人前, 实非他所愿,何况那还是个意图不明的人。
今夜月明。
月光穿过茅屋的裂隙,照在容欺苍白的脸上,也照在逐空剑莹白的剑身之上。刹那间, 他身形微动, 剑随意转, 银辉化作碎芒, 向着崔心元划去。
“彭——”
破败的门板被撞得四散, 两道身影接连飞出。
那不知是何材质铸成的逐空剑, 竟在月光照拂之地,泛出温润的色泽。云出月隐,银辉遮蔽之时,逐空剑又消匿于黑暗之中。
——逐空而行, 遇晖则明。
这本是顾云行的第一把佩剑,此刻彻底变成容欺的了。
崔心元的一呼一吸, 衣角翻飞之声,都似在这暗色中被无限放大。
容欺闭上眼, 追逐着声响而去, 直到崔心元抓住了剑端。
崔心元:“够了。”
容欺却不肯停。他看不清阻住剑端的坚韧之物是什么, 只知道此刻心中无端生出几分恼怒。
“不是要试剑吗?继续。”
他手腕下压,硬生生将崔心元逼退了半步。
“够了!”崔心元的声音再次响起, “有人来了。”
容欺一愣, 随即看到远处隐约有一片火光, 仔细一瞧, 竟有许多人手持火把朝他聚拢过来。
容欺怒道:“你的人?”
“自然不是。”崔心元无奈:“这话该我问你,你招惹来的?”
“师父!那魔头就在前面!”
容欺沉默了,这声音他记得, 还真是冲他来的。
想起太阳落山前被挂在树上的七个倒霉蛋……他也没想到这些人运气这么好,前后不过几个时辰,就被人从树上解救了下来,还在这么短时间内带着师父来寻仇了。
作为离火宫右使,他对正道几大派都有所了解。这几人所穿弟子服样式并不是他熟知的门派,应该是不入流的小门小派,那这所谓的“师父”应当本事也不会很大。
他正憋着一股闷气,此刻这群人来的正是时候。
这么想着,忽觉肩上一重。
崔心元竟直接提起了他后肩的衣物,拽着他直接往外掠去。
容欺:“……”
崔心元不容分说,就一路疾行,带着他很快便甩脱了人。
崔心元:“少打些架吧。”
“与你何干?”回过神来的容欺没好气地将人推开。方才那几人未必是自己的对手,崔心元此举实在是多管闲事!
“你若是觉得能以铸剑之事对我指手画脚,那便大错特错了!”容欺心道:要真这么麻烦,他宁愿不要这剑。
“逞强好斗,易怒多疑,这性子该收收了。”崔心元的语气也沉了下来。
容欺脸一黑,这崔心元说教的语气像极了某人。但他能够允许顾云行对自己的约束,却不可能容忍一个没见几面的外人对自己指手画脚!
崔心元:“你可知晓方才是什么拦住了逐空剑?”
容欺忍耐了片刻,禁不住好奇问:“是什么?”
崔心元抬起手,又想到他看不清,便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燃。
映着火光,容欺看到他右手上戴着一副奇特的“银丝手套”,乍一看很是普通,可偏偏就是这样一副平平无奇的手套,阻住了一把锋利名剑!
“这是我花费许多功夫做出来的东西,连逐空剑亦无法斩断。若用同样的材料做出一套暗器,你觉得如何?”
容欺不为所动:“好坏都与我无关。”
崔心元难得带上些情绪:“江湖上那么多人都对翠微山庄的神兵趋之若鹜,你也曾是魔宫之人,难道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容欺冷笑:“我从不做自讨没趣之事。”
非亲非故,崔心元纵然想给他做,他也不敢收。
——越是珍贵的东西,得到时付出的代价就越多。
这个道理,魔宫中人最是清楚。哪怕是在他最意气风发之际,容欺都从未想过求剑之事,也就只有顾云行……会想到为自己向旁人求取什么名剑。
崔心元:“无论你如何想,总之今夜你暂时甩不开我。”
容欺皱眉,只觉此人难以沟通!
他懒得与此人多费口舌,寻了一处风小的地方,打算闭目调息一整夜。
看着月光下油盐不进的容欺,崔心元默默叹了口气。
来见他之前,崔心元便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纵然身处偏远的灵州,他也曾数次听闻过这位年轻右使威名——行事果决残忍,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是邹玉川座下最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
这样的名声之下,他不敢奢望太多,甚至想着无论对方品性如何,哪怕真是个穷凶极恶的魔头,那也是他崔心元的儿子。
可是,真见了人,崔心元却又觉得做个穷凶极恶的魔头也不错,至少心无负累,不会受伤。
那日在离火宫焰火岭上,他远远看着容欺与邹玉川师徒决裂。哪怕他与这孩子不熟悉,但也知晓他是伤心的。
他的孩子,本该是重情重义之人。
崔心元吹灭了火折子,两人一下融于黑暗之中。
容欺皱起了眉头。
崔心元看着他:“我初见你时,便觉得你颇合眼缘。”
容欺回之以冷笑,显然对这套说辞不屑一顾:“崔庄主说笑了。”
崔心元:“漫漫长夜,不如容小兄弟听我讲个故事吧。”
容欺挑了挑眉,不明白崔心元肚子里卖的是什么葫芦:“倒是稀奇,讲什么?”
崔心元沉默了许久,缓缓开口道:“我有一个儿子,也是你这般年纪,脾气很温顺。小时候故意逗他,他也不会生气,就只是一个劲地冲着你笑。”
容欺一愣,没想到崔心元竟跟自己聊起了家常,不过:“我听闻翠微山庄只有一位大小姐。”
崔心元:“世人只知我有一个女儿安安,却不知她还有一个长三岁的哥哥。”
安安?
容欺心中生出怪异来,崔心元未免太不见外,竟把女儿的乳名也告诉了自己。
“我以前虽有筑器之能,却对器主诸多挑剔,拒绝了许多不远千里赶来求取神兵的人。”
崔心元顿了顿,又道,“来我翠微山庄者,大多心怀热忱,希望江湖路上能有一把称心如意的神兵相伴左右。可还有一种人,他们视神兵为捷径,以此来使自身变得更为强大。在我看来……那就是一群着了魔的人。”
容欺嗤笑:“一把兵刃而已,哪有那么神乎其技?”若想使自身强大,当勤修苦练。再厉害的神兵利器没有了武艺支撑,也只是一堆破铜烂铁。
“说得不错。”崔心元赞许地看着他:“当年我年轻气盛,十分看不惯那些妄想有了神兵就能一飞冲天做高手的人。所以,来一个我便拒绝一个。”
容欺道:“理当如此。”
崔心元却摇摇头,仿佛陷入了某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中。
“某天,一个刀客找到了我,希望我为他铸造一把杀人刀。我问他缘由。他说他想在门派比试中赢过同门师兄。可他武功不及师兄,只能靠一把好刀取胜了。”
容欺:“你拒绝他了?”
崔心元:“比武只想靠武器取胜,如此行径,哪里配用我造的兵刃?可是……我太过自以为是,只当他和之前那些好高骛远的人一样,遭拒后就该悻悻回去了。”说到这儿,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没想到,半个月后,他便趁我和夫人开炉锻造之际,悄悄带走了我的孩子。”
容欺怔了怔。
崔心元深吸了口气,每每想起,总是感到不寒而栗:“我与夫人连夜追去,却还是晚了一步。那人自杀了,孩子也不见了踪影。”
骤然失去孩子,对于年轻的崔氏夫妇无异于晴天霹雳。他们花了漫长的时间才逐渐接受这个事实,往后便是更漫长的寻找。
容欺:“所以,那个孩子……”
——翠微山庄只有一位大小姐。他没有将问题问下去。
崔心元却还是回答了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容欺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事实上,他更加不明白崔心元为何会同他这个仅见了几次面的外人讲述此事!
崔心元继续说道:“我后来得知,那人出身邪教,教内同门相残,常有生死决斗。他应当是走投无路才求到了我这里……我拒绝他,便是断了他活下去的希望。我时常在想,如果我答应替他开炉锻造,是否我的孩子便不会遭受这一切苦难?”
容欺皱眉:“可错的又不是你。”
崔心元愣住。
容欺:“世间凄惨之人这么多,他无法自救,反而迁怒于你,做下这等报复之举,真是可悲又可恨。”
他只觉得故事听到这儿,便已没了意思。
“你同我讲这些,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容欺想了想还是说道,“离火宫虽算不上名门正派,但也不做拐带儿童之事。”
若是想从他口中探听消息,崔心元怕是找错了人。
“我知道。”崔心元笑了笑,“只是每每看见你,总让我想起我的孩儿。”
容欺讶异地看过去,然而只看见一团浓墨般的黑暗,看不清崔心元的表情,也发现不了对方眼中满盛的愧意。
崔心元:“他若在我身边平安长大,应当也同你这般……”
“我想起来了。”容欺忽然道,“方若瑶提起过,我和崔小姐长得很像。”他面色变得古怪起来,崔心元不会是在“睹人思人”吧?
容欺迟疑地贴近了些:“很像吗?”
崔心元:“……不。”不是最像他的女儿,而是更像夫人年轻时的模样,眉眼间却又像自己。
容欺松了口气,方若瑶这个咋咋呼呼的小姑娘,果然是在瞎说。
“人有相似,崔前辈还是看开些吧。”他不怎么上心地宽慰了一句,心头那股被追踪的暗火也消退了不少。
他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介意旁人在他身上寻些慰藉——反正于他无碍。
崔心元:“你自小被邹玉川收养,就不曾想去寻找亲生父母吗?”
容欺:“他们应该是对贫寒的农户,大概早就死了。”
记忆中,他很小便在流浪,靠着捡旁人吃剩的东西充饥,有时遇上好心人也会给他一份吃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活下来了。
“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我自小长在升州。灵州与升州相隔不知几千里,一个稚龄幼童如何都是赶不过去的。”
崔心元早已查探出真相:“若是有另一人经过,将你从灵州带去呢?”
容欺嗤笑:“崔前辈,你该不会把我当成是你儿子了吧?”他不由感到好笑,“我八岁时便不做这种梦了。”
崔心元没有说话。
容欺的声音冷了下来:“你不必再跟着我了,铸剑之事也不用为我费心了。”
他大概知道崔心元为何追缠在他身后了,可是容欺自知达不到他的期许。既如此,还是划清界限吧。
他轻抚逐空剑身,道:“我有它便足够了。”
崔心元:“我答应之事,从未反悔过。这次也一样。”
第73章 故人重逢
自谈话过后, 两人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天刚破晓,容欺便起身欲往平兴城赶去。
昨夜撞见那帮名门正派,崔心元带他退走时, 把马匹落下了, 如今也只能徒步前往。
崔心元见他起身, 便也跟了上来。
容欺此刻再看那张威严锐利的脸, 心中不再像之前那般警惕戒备, 却又感到有一丝微妙。他索性不去多想, 默不作声地朝外走去。
平兴城城门巍峨,城门口的大道连通着通往各地的小道。离城门越近,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他们之中,有商贩, 也有江湖人,大多三五成群。
容欺正打算加快脚步时,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喊声。
“喂!大魔头!”
一时间,行人驻足, 连带着容欺也回身望了过去——不远处, 某个熟悉的女子正朝他激动地挥手。
容欺:“……”
那女子见他没反应, 一个箭步直直地冲上前来:“见到你实在太好了呜呜呜!”
容欺忍不住皱眉后退了半步。
女子正是消失已久的方若瑶。她灰头土脸,唯余一双眼睛隐隐在发光:“大魔头, 是我呀!”
她伸手抹了一把脸。
容欺嫌弃道:“方若瑶, 我们似乎……还未熟到他乡遇故知的地步。”
方若瑶丝毫不受影响:“你在这里, 那顾哥哥呢?还有我哥, 是不是也在附近?”
——是了,顾云行还在帮方敛寻人。
容欺一把将人拽住。
方若瑶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容欺:“带你去见他们。”
方若瑶眼睛一亮,忙不迭地点点头, 片刻后疑惑地问:“那你拿绳子做什么?”
容欺冷着脸将方若瑶双手缚住:“怕你中途跑了。”
方若瑶:“……”
崔心元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方若瑶:“崔叔叔,你也在呀!”
围观的几个江湖人听了这称呼,立马意识到他们是相识的,想要路见不平的心思也就歇了。
当事三人都没意识到问题所在,崔心元还试图劝容欺:“要不……还是把绳子解开吧?”
容欺没理会,他亲眼见识过方若瑶乱闯的本事,自认没有方敛那般心大。于是牵着绳,示意方若瑶乖乖跟上。
方若瑶自然不肯,她柳眉一竖,开始魔头长魔头短地骂起来。
容欺对这不痛不痒的骂声并不在意,心情反而变好了不少。
——敢情顾云行和方敛在平兴城忙活了多日,还不及自己随处一逛。
他得赶紧把这麻烦精送还给方敛,省得她一不留神又消失不见,连累顾云行还要跟着受累。
“魔头,士可杀不可辱,你放开我!”方若瑶拽着绳,气恼道。
容欺:“随你怎么说。”
方若瑶见他心肠冷硬,换了语气道:“我不跑,我绝对不跑!现在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会走!”
见容欺迟迟没反应,她又扭头求助似的看向崔心元:“崔叔叔,快帮帮我!”
崔心元面色复杂至极:“她毕竟是个姑娘家,你这般待她……有些不妥。”
容欺看了他一眼:“她兄长见了,也只会感激我。”
崔心元:“……”
容欺扯了扯绳子:“你为何会出现在城外?”
方若瑶:“什么城外?”
容欺:“平兴城。”
方若瑶震惊地睁大了眼:“我竟然跑来平兴城了?”
容欺这下是真的服气了。
容欺:“你不知道?”
方若瑶摇摇头。
容欺:“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此话一出,方若瑶便皱起了一张脸,难得露出了苦恼之色,甚至还唉声叹气起来:“说来话长。”
容欺面无表情:“反正还有一段路,边走边说。”
方若瑶便断断续续讲起了近期发生的种种。
当日她听说武林盟围攻离火宫之事,担心兄长安危,便从灵州赶赴升州。她知晓崔心元有要事要办,一到青山镇便留书辞行,决定自己去与兄长会合。
谁知江湖人心险恶,她中途问路遇上了骗子,绕了远路不说,还被骗走了马匹和银钱。
好在已经到了青山镇,靠着两条腿也是能走到武林盟下榻的客栈。她便决定继续问路,结果不知怎么就来到了一处偏僻无人的山脚,还在山脚处撞见了一个昏迷不醒的怪人。
“我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背着他一起走。好不容易来到了一个镇上,却发现不是青山镇。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我给他请了大夫抓了药,好不容易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谁知他醒来后,竟然把我关起来,逼我天天给他熬药!”
容欺问:“你不是被骗光了银钱吗,哪来的钱请大夫抓药?”
方若瑶震惊地看向他:“你就好奇这个?”
容欺点点头。
方若瑶深吸一口气:“我看他身上值钱的东西不少,就随便取走一样典当了!”
——原来如此。
容欺又问:“你连一个重伤之人都打不过?”
方若瑶一下攥紧拳头。
容欺垂眸斟酌片刻,决定略过此话题,道:“后来呢?你就给他熬了一个月的药?”
“当然不是!”
她一心急着去升州见兄长,哪里肯天天给一个白眼狼熬药?没过几天,她就想办法遛了出来。结果没走几里地,迎面撞见一群手执铁钩的可疑之人,没防备又被绑了去。
容欺:“……”
崔心元:“……”
方若瑶只当没看见两人一言难尽的神色,气呼呼地继续说下去。
她醒来时是在一辆马车上,因为被灌了迷药,她只觉手脚无力,察觉到身下的马车在微微震动,推测是在赶路途中。除了她,车上还有四个同她一样被掳来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她心知自己是遇上歹人了,有心逃跑,却没有力气。
不知过了多少天,马车外突然响起一阵打斗声,很快,车帘被撩开,先前救的那怪人竟然追了上来。
容欺:“看来他也不算忘恩负义,至少救了你。”
方若瑶翻了个白眼:“才不是,那就是个坏家伙!他救我只是想使唤我,还强逼我跟他赶路,问去哪里也不说。这一路上跋山涉水的,我鞋子都磨破了。”
期间她几度想溜走,却都被抓了个正着。终于在昨日,她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一路不停歇地跑了好几个时辰,这才逃出生天。
“所以说,我肯定不会乱跑了。”方若瑶仍是心有余悸的模样,经此一遭,就连容欺在她眼里都变得正直可靠起来,“你就把我放了吧,我保证乖乖跟在你身后。”
容欺:“不行。”
方若瑶举起被捆缚住的双手:“可是这也太丢人了!”
容欺只当没看见,片刻后抬了抬下巴:“你说的怪人,不会是他吧?”
方若瑶:“什么?”
她顺着容欺的视线望去,蓦然睁大了眼,见鬼似的躲到了容欺身后。
“他他他……怎么又追上来了?!”
容欺垂眸看着方若瑶扯住的衣袖,默不作声地使力……居然没挣开。
方若瑶小声道:“魔头,顾哥哥说了你不是坏人,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容欺:“……”
很好,怪不得方若瑶不怕他了。
容欺将绳子一端交给了崔心元:“崔前辈,帮我看会儿她。”
崔心元面露难色,没来得及拒绝,方若瑶已经转而缩在了他身后,十分乖觉。
崔心元一时莫名有些头疼。
容欺很快走到了来人身前,两人你来我往聊了几句。
片刻后,容欺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方若瑶:“你、你们……”
容欺:“你可真是救了个祸害。”
“祸害”纸扇轻摇,笑得很是和善——正是不久前同方敛对决后,掉落悬崖生死不知的沈弃。
也不知道方敛知晓自己的亲妹妹亲手把人救起时,会是什么表情?
容欺抬眼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先进城。”
方若瑶一脸真心被辜负的表情。
一行四人,男女老少,各怀心事。
进了平兴城,容欺眼尖地瞥见城墙边的告示栏上张贴着方若瑶的悬赏令,于是走过去揭了榜收进怀中,又随处找了一间茶馆坐下。崔心元并不知晓几人过往,便在旁边点了一壶茶细细品起。
再次见到沈弃,容欺的心情颇为复杂:“你还真是命大。”
沈弃:“当日承蒙方姑娘悉心照料,弃才有幸捡回一条命。”
容欺:“绑她的是谁?”
沈弃笑了笑:“自然是一群宵小之辈了。”
容欺盯着他,等他继续说。
沈弃:“是影门的人,他们好像一直在干些拐带人的勾当。除了方姑娘,他们另外三辆马车里装的也都是人货。”
方若瑶一愣:“那你有没有救其他人?”
沈弃疑惑:“为何要救?”
方若瑶:“这不是顺手的事吗?”
沈弃失笑:“弃与他们素不相识,各人自有各命,强求不得。”
方若瑶:“早知你这样,我也不救你,各人自有各命!”
沈弃:“……”
方若瑶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站起身道:“等等,你们俩……认识?”
沈弃笑道:“弃曾为离火宫左使,你说我们可相识?”
方若瑶看向容欺:“你是右使,他是左使……”
容欺点头。
方若瑶顿时感到天崩地裂:亏她还以为见到容欺是件好事,原来他们俩是一伙的!
容欺丝毫没有体会到她内心的震颤,兀自问沈弃道:“所以你当日是真的输给方敛了?”
沈弃嘴角的笑容一僵:“胜败乃常事,何足挂齿?”
容欺讽道:“说的是,方敛也曾做过我的阶下囚,谁能想到转眼间他都能打败你了。”
沈弃微笑地喝了杯茶:“我听闻,天极门的顾门主在围攻之日将你从邹玉川的手中救下了?”
容欺挑了挑眉:“确有其事。”
沈弃感叹:“没想到,士别半年,你竟能和顾云行有此交情。只是江湖人多口杂,流言四起,我听着很是为你感到不平啊。”
容欺古怪地瞥了他一眼。
“就说最离谱的吧。”沈弃摇了摇纸扇,“前几日集市上竟有说书人大放厥词,说你是女扮男装的妖女,蛊惑了顾大门主,诱使他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你带离苦海。”
容欺的脸顿时就黑了。
沈弃知晓容欺的性子,定然是忍不了这些不着边际的谣言,故意调侃道:“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是拿到了顾云行的什么把柄吧?你我同门多年,不妨也悄悄告诉我?”
容欺冷冷一笑,把柄?自然是没有的。
他右手猛地一拽绳。
“啊!”
正欲趁两人谈话悄悄溜走的方若瑶一个踉跄就被拽了回去,胳膊重重磕在桌角上,她顿时沁出了泪花。
“大魔头,我一定会告诉顾哥哥的,你太欺负人了!”
容欺冷笑:“看吧,绳子还是很有必要的。”
崔心元放下了手中杯盏:“够了。”
莫说方若瑶是女儿的闺中好友,即便是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容欺此举都有些过分了。他转过身,替方若瑶解开了绳子。
崔心元:“我帮你看着她。”
容欺皱着眉头,到底还是作罢了。他看了眼茶馆外的街道,心中不免起了几分烦躁。
第74章 故人重逢(2)
一旁, 沈弃好奇地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崔心元,颇为自来熟地开始攀谈起来。听闻对方是翠微山庄的人,也只是惊讶了一瞬。
好像自东海归来,他那位不怎么好相处的同僚, 身边就开始莫名冒出许多名门正派的人。这让一向长袖善舞的沈弃颇为意外, 连带着看向容欺的眼神中也带了些意味深长的味道。
容欺睨了他一眼。
他们如今已经从离火宫中脱身, 也不用再向以往那般斗得你死我活, 但沈弃此人心眼极多, 容欺打从心底仍有些防备, 他直接问道:“今后你打算如何?”
沈弃:“等我把方姑娘送还给她兄长,就去寻一处好地方另立门派。”
这倒是有些出乎容欺的意料。
沈弃眨眨眼,又道:“到时我做一派之长,你若无处可去, 也可来做个长老护法什么的,如何?”
容欺毫不犹豫地回绝:“没兴趣。”
沈弃叹气, 神情间满是惋惜。
这时,方若瑶开口道:“你……你是要带我见哥哥?”
沈弃立马换上笑脸:“方姑娘救命之恩, 弃总要报答的。”
方若瑶:“……”
容欺好心提醒了句:“他知道方敛在平兴城。”相争多年, 他最是清楚沈弃的恶劣之处——故意不告诉方若瑶, 看她着急惶恐,只是觉得好玩罢了。
方若瑶闻言, 神情恍惚了一阵:“大魔头, 你的意思是……他是好心送我来平兴城的?”
容欺挑了挑眉:“是否好心, 我就不清楚了。”
方若瑶回想着这一路的辛酸, 半天才回过神来:“你们魔宫的人,也太奇怪了吧!”
容欺无端被指责,皱眉:“这又与我何干?”
“我不管!”方若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大魔头,我才不要他送。看在我们同患过难的份上,我还是更相信你!”
“啪——”
沈弃收拢纸扇,似笑非笑地看向容欺:“哦?原来方姑娘和你,还有这么深的渊源啊?”
容欺眯起眼,总觉得有些怪异,但又说不出哪里有问题。他垂眸看向方若瑶,发现对方也睁着一双大眼睛疑惑地看向自己。
半晌后,他意识到什么,黑着脸将方若瑶推开。
“我们入城时未做遮掩,武林盟的人必然得了消息正往此处赶来。”容欺看了眼沈弃,嫌恶道,“你以为换个面具,方敛就认不出你了吗?”
沈弃摸了摸自己的脸,长叹一声:“我是该走了。既然方姑娘如此信任你,那这未竟之事便交予你了。”他拱手行了一礼:“诸位,江湖再会了。”
容欺撇过脸,冷笑了声,权当回应了。
沈弃也不在意,起身朝外走去,“不过,临走之前,还是有必要提醒你一声。那人在东海集结了一个船队,像是有出海的打算。可却迟迟没有成行,应该是遇到了什么难题。你说,他该如何解开这难题呢?”
容欺的面色凝重了起来,他没想到邹玉川离开升州,竟是去了东海。这人居然仍对寻找方元磬一事没有死心!
大海茫茫,想要找到一座无人的荒岛难如登天,唯一的解题之法,便是找人带路——显然严帆并不清楚具体的路线。而去过荒岛的人中,可不止严帆一人。
容欺听懂了沈弃话里的意思,眸中微微闪过光芒,半晌吐出一句冷硬的话语:“多谢。”
沈弃似乎心情大好,摇了摇不知从哪个穷酸书生处抢来的纸扇,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茶馆。
“真是个怪人。”方若瑶小声说了句。
容欺蓦地看向她,眼底多了几分沉思——差点忘了,也不只是自己。
几人之中,最容易对付的好像正是眼前的这位。
“我也该走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崔心元突然开口了。
容欺有些诧异,不明白他又是怎么回事。
崔心元饮尽杯中最后一口茶,对上容欺疑惑的目光后,眼底闪过一丝温和。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样事物,说道:“容小兄弟,同行了一路也算是缘分,这东西便送与你做见面礼。”
白日充足的光线下,银丝泛起若隐若现的流光——正是前一晚崔心元用过的那副可挡利刃的手套。
容欺怔了怔,没有去接。
崔心元:“这不算什么稀奇的东西,就当抵这顿茶钱吧。”
容欺:“你要去哪儿?”他皱了皱眉,为自己问出这问题感到懊恼。他一向对旁人的来去并不在意,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位翠微山庄的庄主似乎总对他有种别样的宽待,以至于他也不自觉地多了几分在意。
崔心元:“我忽然想起灵州还有事未处理。”
容欺冷笑:“不想说可以不说,不必找这些推托之词。”
崔心元:“不是推辞。办完事后我便替你开炉锻造,下次见面,你就能换一柄更好的剑了。”
容欺微微皱起了眉,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转开脸去:“崔前辈,我并非你心中所想之人。无亲无故,受不起你那么多的赠礼。”
崔心元:“我没有将你视作旁人。这些东西,是我赠予小友的。”
容欺张了张嘴,还是没接:“我……不需要这个,你给我,我也是用不惯的。”
崔心元愣住,他垂眸看了看手里的银丝手套,半晌后,苦笑着收回:“昨夜见你好奇,还以为你喜欢……也罢,那我这就走了。改日再会。”
容欺看向他,半晌淡淡“嗯”了一声。
崔心元严肃的脸上再次泛起笑意,他辞别了容欺与方若瑶,孤身一人离开了。
望着崔心元远去的背影,容欺心中莫名有些怅然。
魔宫之中从未教过他如何面对这些虚无缥缈的情感与期许。昨夜的“故事”到底还是影响了他,在知道崔心元是怀着何种目的接近自己后,他便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要是顾云行在就好了。
“若瑶!”恰逢此时,一道声音自街边响起。
方若瑶眼睛一亮,循声望去,看见了闻讯赶来的方敛。她眼眶一红,立马冲了过去:“哥!”
方敛似是松了口气,眼底流露出笑意,余光瞥见身后的容欺,便朝他点头致谢。
——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妹妹,总算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下一刻,方若瑶抱住了兄长的胳膊,埋头诉起苦来。兄妹二人久别重逢,一时有说不尽的话。
容欺没兴趣听下去,沉默地取出了进城时揭下的悬赏令,摆在茶桌显眼之处。他的眼神不时飘向方敛的身后——却始终没能看到某个熟悉的身影。
方敛很快安抚好了妹妹,转身又与茶馆的主人攀谈了几句。没多时,店家便赔着笑脸将客人都请了出去。
很快,茶馆中只剩容欺这一桌客人。
“方盟主好生阔气,不如将赏金也结一下。”容欺没什么表情地说道。
方敛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悬赏令,便取出钱袋,放在了桌前。
容欺掂了掂,毫无负担地收下了:“方姑娘的身价倒是挺高。”
方敛在他对面落座。自围攻之日后,这还是方敛第一次同容欺会面。以前在岛上,他只当顾云行与容欺是历经生死后化干戈为玉帛,如今知晓了两人关系,再次面对容欺时,他心中顿觉微妙起来:“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赶来了。”
容欺:“顾云行呢?”
方敛无端从这句没好气的问声中听出了几分担忧与急切,顿了顿,说道:“游之临走前托我带话,若是见你现身平兴城,就请你等他片刻,他很快回来。”
容欺当即烦躁起来:“什么意思?他去了哪里?”
方敛:“他在处理影门之事,还未回城。”
得知顾云行竟然不在,容欺顿时没了耐心:“方若瑶都找回来了,顾云行出城做什么!”
方敛:“这几日我们意外追查得知影门这几年经常劫掠江湖弟子,暗中助他们的少主修习影噬之术,还将门派迁徙进了平兴城中。不久前,我们找出了影门的据点,并与他们交手了。”
容欺皱眉:“影噬?”想到洗心狱中那个练成影噬的怪物,他不由沉下了脸色。看来与方若瑶一道被掳走的人都是被用来做“养料”了。
“我们虽然胜了,但影门少主却带着一批人马逃出去了。我便与游之兵分两路,我留守城中清剿残余的势力,他则去追影门少主。”
容欺:“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方敛:“北面。”
容欺起身拿起了长剑。
方敛看出了他的意图,拦住道:“虽是影噬,但影门少主并未真正练成!你此刻前去,也不一定能追得上。万一错过了……”
容欺打断他:“可我不喜欢等。”
方敛一愣,恍惚间想起那日地动山摇之际,眼前之人义无反顾冲进山洞的画面,意识到自己这回仍是拦不住了。他眼神复杂地说道:“以游之的功力,现在应该在返程的路上了。骑我的马去,说不定还能赶在日落前回来。”
容欺没跟他客气:“好心奉劝一句,这几日看住方若瑶,别被请去海上给人寻路了。”
说完,他便出了茶馆,翻身骑上马,一路朝着北面赶去。
片刻的时间,他从北门而出,转眼便将平兴城落在了身后。
快马奔袭了半个时辰后,路上出现了打斗的痕迹,再往前,是几具死尸,横七竖八地倒在路边。容欺拔剑挑开了一具,发现刚死去不久。他便放慢了速度,继续往前,在一处拐角,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顾云行风尘仆仆,一手提长剑,一手执缰绳,正策马朝这里赶来。
容欺停在原地,挺直的脊背稍稍放松了些。
顾云行很快认出了他,眼底闪过欣喜,他扔了不知从何处捡来的长剑,两腿使力,飞身跃起,于半空中换马而乘,坐到了容欺身后。
身下的马儿一惊,发出长长的嘶鸣。
顾云行却畅怀地笑了,他伸臂一揽,恰好将容欺牢牢圈住:“容公子孤身立于道中,是在等顾某吗?”
第75章 礼尚往来
容欺心中涌动的重逢之喜转眼间就被打断了, 他不太习惯顾云行这般亲昵之举,没好气道:“这像什么样子,你快将我放开。”
顾云行将下巴搁到了他的肩上:“为何要放开?身上的伤好全了吗?”
容欺咬牙道:“这都多少天过去了,再好不了就是个死人了!”
“乱说什么。”顾云行抬手捏住了容欺的下巴, 不怎么用力, 微微让他侧过脸来, “你这张嘴怎么说起自己也这么厉害?”
容欺仰头避了避, 瞥见顾云行脸上的血迹, 蹙紧了眉头。
顾云行见状, 无奈道:“只说了这一句,就生气了?”
容欺抬起手,抚去他眉心眼角的脏污。
顾云行便笑着看他,又贴着他的掌心轻蹭了蹭。
容欺顺手拍了过去:“脏。”
顾云行:“……”
容欺放下手, 在顾云行的衣袖上揩了几下。
顾云行无奈道:“几日不见,你便这般嫌弃顾某吗?”他非要握住了那手, 又慢慢拨滑开修长的五指,直到那手露出了白净的掌心, 才感慨道, “确实比我的干净许多。”
容欺垂眸, 沉默地看着顾云行用沾染着尘土污渍的手掌慢慢贴上来,扣着自己的手指摆弄起来。他脸一黑, 不明白男人的手有什么好玩的, 扭头对上了顾云行含笑看向自己的眼神, 拒绝的话语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他只当不在意, 转而问:“那影门少主呢?”
顾云行捏了捏瘦削的手掌:“他已被我斩于剑下。”
容欺略有些诧异。
顾云行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怎么如此惊讶?”
容欺心情复杂道:“我还以为顾大门主慈悲心肠,不会大开杀戒。”
顾云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容欺,江湖之中, 可不是所有的魔头都如你这般讨顾某喜欢。”
容欺怔了怔。想起更久以前他对顾云行的印象——这人怕是在遇到自己以前,不知斩杀过多少作恶之人。他随即哼笑了一声,说道:“那本座还得多谢顾门主当日在岛上对我手下留情了!”
顾云行故意凑近了问:“那你说说,如此大恩,容公子打算如何报答?”
容欺白了他一眼:“又没人逼你这么做。”
意料之中不会得到什么旖旎的好话,顾云行也不失望,煞有其事地接道:“是是,怪我自己见色起意,鬼迷心窍……”
容欺听得耳朵发烫,一脸忍耐地打断了他:“顾云行,你能不能别这么……别这么没有正行地说话!”
顾云行不以为然道:“你又不是外人。”
容欺眼中闪过迟疑:“难道……不是外人,就得这样?”
顾云行笑着凑到他耳畔:“这样是什么样?”
“言辞轻佻,行为无状!”容欺挺直了脊背,余光看向道路周围,颇为不自然地说道:“你回自己的马上去!”
顾云行抢过缰绳,轻扯了几下,控着马儿踱步慢行。
“离平兴城还有一段距离,这样不是更方便我们交谈?”
容欺这辈子从未这么与人同乘一骑过,只觉得有些怪异,但又不算讨厌。腰腹间的手微一使力,他便顺着力道往后倒去。
顾云行低笑了声。
容欺:“……”
他试着放松了身体,半晌后若有所思地松了力道。
顾云行便同他讲起了这些天追查的经过。他提及自己和方敛捣毁了影门藏人的据点,却没能在被劫掠的人群中找到方若瑶,继续追查之下发现了影门拐带江湖人的真正目的,竟是为了让影门少主吸取内力。这一查,才发现这个曾经偏安一隅的小门派竟在十余年前便悄然开始了此事。
“幸好这些年他们怕事情败露,做得极为克制,也不敢去动那些内力深厚的高手。那影门少主虽接连吸取了无数人的内力,但还未成气候,若是再晚几年发现,怕是就要成为江湖大患了。”
这些方敛都与他说过了,容欺漫不经心地“嗯”了几声,背靠着顾云行,望着沿路的风景出了会儿神。
顾云行见他不专心,便也不再多说,低声诉起了离别之苦。
分别这几日,他时刻挂念容欺的伤势,又忧心他是否再度与人起争执……如今再次重逢,见他完好无缺地赶来寻自己,顾云行心底油然生出无限的欢喜和感慨。
虽然不指望能从这嘴硬之人口中听到半句软言好语,但光是人出现在这里,还乖顺地任由自己抱着,于他来讲,已是难得的温存了。
“你真肉麻。”
容欺已经不再看风景了,他瞪向顾云行,眼底带着几分窘迫,似乎觉得难以启齿:“知道你离不开我,你可以不用说了。”
顾云行被他这一脸听不得情话,努力想要自己闭嘴的模样逗笑了。
容欺危险地眯起眼,一把将缰绳夺回,朝着平兴城快马加鞭地赶去。
“对了,忘了告诉你!你和方敛遍寻多日都找不到的方若瑶,我已经带回平兴城了。”
——就算只有三里地,那也是他找见的。
顾云行讶异地挑了挑眉,顺势用两手揽住了容欺的腰腹,整个人欺身贴去:“容公子果真厉害,顾某心服口服。”
蜿蜒小道上,隐约又传来低低的话语声,不过都被阵阵马蹄声盖过了。
黄昏时分,两人抵达了平兴城。
容欺高坐马背,面色阴沉;顾云行下马牵行,满面春风。踏雪白马低垂着脑袋,时不时甩动起马尾。
他们赶在日落之前入了城,一路朝顾云行落脚的客栈走去。
方才同骑之时,容欺的衣物沾染上了顾云行身上的尘土与血腥,虽然嘴上不说,但顾云行知晓他安逸时极爱干净,便让店小二备好沐浴的热水。
店小二手脚麻利,不多时便妥帖地送来了热水,倒入浴桶之中。
容欺试了试水温,颇为满意,便解了腰带,抬手想褪下衣袍。察觉到顾云行在一旁看着自己,他手一顿,问:“你回来了,不去知会一下你的知己好友吗?”
顾云行笑了笑:“不急,他见我回来,自然知道我将事情处理妥帖了。”
容欺皱眉:“你这天极门门主,干脆加入武林盟得了。左右他的事,事事都有你,也差不多了。”
顾云行无端听出了几分酸意,笑了笑:“怕是不行。”
容欺:“为何?”
顾云行走到他身前,抬手替他褪下了外袍,颇为自然道:“我还得忙着伺候你,哪有多余的功夫再去管他。”
容欺冷笑一声,不再多说什么,伸手推开了他:“水温正合适,赶紧洗完了陪我吃饭。”说完,他便朝着屋中衣柜走去,随手翻找出一件外袍,当着顾云行的面穿上了。
顾云行:“……”
好像,两人之中,的确是他更需要洗漱。
“出来得急,没带换洗的衣物,借你的穿穿。”他注意到顾云行的脸色,迟疑道,“不行吗?”
顾云行:“当然没问题。”
容欺点点头:“对了,洗完澡记得把我的外袍也洗了。”
顾云行:“……好。”
两人在荒岛相熟后,不曾避讳过什么。见顾云行迟迟没有动作,容欺还疑惑地多看了他几眼。
顾云行暗暗叹了口气,麻利地脱了衣物坐进浴桶中。
屋内顿时响起一片水声。
容欺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取出了刺鳞,又整理起了自己的暗器布袋,过了一会儿,他有意想催促几句,目光却落在顾云行祼露的肩背上。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后知后觉地泛起些热意,起身换了个背对的位子坐下。
不多时,身后传来顾云行起身的动静。
容欺只觉眼前一花,什么东西被塞进了手中。
顾云行穿着半湿的里衣,头发披散在身后,发尾还滴着水珠,道:“帮我擦擦。”
容欺皱起了眉,似乎有些犹豫。想到之前顾云行替自己也做过这事,他咬咬牙,决定还是礼尚往来一番。
但他从未替人做过这事,胡乱用干布包裹住了头发,没注意漏下了一缕,他便又腾出一只手去抓。五指穿过湿发,缠绕在指间,容欺皱了皱眉,耐着性子慢慢拧去多余的水。
顾云行侧过头,正巧对上容欺认真专注的神情,笑了笑,将人拉到身前,未等容欺出声询问,就捏住了后脖颈项,俯身吻了过去。他边吻边带着人坐到腿上,一只手牵过容欺的手十指交握。那双手因为替他擦过湿发,此刻也湿漉漉的,让顾云行忍不住心中微微一动,不自觉加深了吻。
容欺一手搭上了顾云行的手臂,隔着半湿的里衣,仿佛能感到属于顾云行的体温。他五指缩了缩,借着腰腹间那只手的力道,顺势贴近了几分。
顾云行停了下来,就着亲吻的姿势垂眸看向容欺。
容欺睁开眼,茫然地看向他,似乎不明白为何突然停下。
顾云行眼底闪过几分笑意,很快又继续起来。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随即房门被敲醒了。
容欺骤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脸上迅速泛起薄红。他一下站起了身,冷声问道:“谁?”
敲门声停了下来,半晌传来方若瑶迟疑的声音:“大魔头……你也在啊?”
容欺理了理被拉扯得有些凌乱的衣袍,冷着脸坐到顾云行对面,道:“你去开门。”
顾云行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示意容欺看他半湿的、皱巴巴的里衣:“你确定,我这样,能放一个姑娘进屋?”
容欺没好气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第76章 饮酒夜话
顾云行到底还是没有开门, 他扬声道:“方姑娘,顾某有要事与容公子商谈,恐怕暂时不便见客。”
方若瑶失望地“哦”了一声:“那,那我不打扰你们, 等你们谈好了, 我过会儿再来!”
——竟还是要来。
顾云行原本还觉着头疼, 抬眼看着对面涨红了脸却还不忘气势汹汹瞪他的某个魔头, 不由又笑了起来。他起身坐到容欺身边, 将他的手拉过来放在腿上把玩, 边对门外的方若瑶说道:“今日已黄昏,谈完后怕是要入夜了,多有不便,方姑娘还是请回吧。”
容欺忍耐着将手缩握成拳, 避开了顾云行有些轻佻的行为。
隔着一道门,方若瑶的声音带着些许失落。
“顾哥哥, 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一声,我今日平安回来了。”
顾云行淡淡道:“容欺已经告诉我了。”
方若瑶愣了愣, 半晌后道:“也是, 就是他带我进城的。那……那我回房间了, 就不打扰你们议事了。”
顾云行“嗯”了声,目光落在容欺丰润的耳垂上, 平时瞧得不太分明, 凑近了便觉出几分有趣来。这么想着, 他伸出手, 故意轻捻起那团泛红的小肉。
容欺睁大了双眸,眼底有几分惊讶,不明白顾云行忽然扯他耳朵做什么。
此时方若瑶的脚步声已经离远了。顾云行便不再去管屋外, 额头抵上容欺的颈窝,声音无端暗哑了几分:“容欺,你这么看我,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无耻之徒。”
容欺推了推顾云行的脑袋,下意识反驳道:“我可没在心里骂你。”
顾云行侧过脑袋,露出一双晦暗难明的眼睛,悠悠地叹了口气。
容欺看向他,眯起眼:“干什么又叹起气来?”不等顾云行开口,他忽然想到什么:“方若瑶虽然傻了些,但也算是一派天真烂漫。你可是后悔将她拒之门外了?”
顾云行眸光微动:“你这般夸旁人天真烂漫,就不怕顾某伤心吗?”
容欺:“……你还伤心起来了?”
顾云行静默了片刻,决定略过这个话题,他抓住容欺的一只手,便将人往自己身上带,打算继续方才半歇之事。
“等等!”容欺抬手制止了他,再开口时带上了些许难以启齿的意味,“方才我们不都……亲过了,也该适可而止了。”
顾云行被拒后一怔:“你不喜欢?”
容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要被人询问这种问题,想要训斥几句,舌头却仿佛打了结:“这、这种事,有什么好问的?”
顾云行:“若我说,我不想适可而止呢?”
容欺颇有些恼怒地瞪着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脸皮这么厚!”
他一贯少与人亲近,但也知晓顾云行与旁人不同,便也由着他做些亲昵之举。可方才被外人打断,莫名生出几分羞耻之心,让他无法心无负担地继续下去。
容欺耐着性子讲起道理:“客栈里人多眼杂,我们岂可这般荒唐行事?一个方若瑶便也罢了,方敛也不知道何时回来,你想让他看我们好戏吗?”
顾云行总算听出了容欺的顾虑,一时对这魔头纸糊般的脸皮感到无奈,重新将人按在了怀里,低笑道:“容公子,你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哪里能让人察觉到动静?”
容欺一愣,反应过来意思后立马黑了脸。
片刻后,房门大开。
容欺气势汹汹地走出长廊,脸上除却一对泛红的耳朵外,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没想到几日不见,顾云行便愈发口无遮拦,全然没有了初见时飘逸出尘的高手之姿!
他径直来到楼梯口,迎面遇到了方氏兄妹正一前一后地往上走。
方若瑶先是一愣,而后惊喜道:“你们聊完了?”
容欺皱眉:“当然没有。”
方若瑶:“啊?”
容欺招手示意店小二送一桌两人份的餐食到房间,当着方若瑶的面转身又走了回去。
方若瑶:“……”
半晌后,方若瑶好奇地看向兄长:“哥,他们俩在房间里聊什么正事?都几个时辰了还聊不完吗?”
方敛低咳了几声,劝道:“既是正事,就不要去打扰人家。”
他真怕自家妹妹直愣愣地闯进去,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毕竟,他要是没看错的话,这魔头身上穿着的正是顾云行的衣物!
方敛一脸凝重,不敢多想,掰过妹妹张望的脸,对上那双懵懂天真的眼睛,他方才觉得心思澄空,复归安宁。
当晚,自饭菜被送入房间后,容欺便大方地与顾云行和好了。
两人虽只分隔了短短几日,彼此都经历了一些事,正经坐下来还是有许多事情要谈。
顾云行:“这是?”
容欺屈指敲了敲酒壶:“赶来之时,遇到一家店,酒酿的不错。”
顾云行笑盈盈地看着他,知晓那是他特地为自己带的酒,酒塞一取,屋内顿时弥漫一股强烈的酒液浓香。
顾云行取来两个杯盏,倒满了酒,举起其中一个杯盏,看着容欺。
容欺:“……”
他迟疑了一瞬,拿起了另一杯酒,与顾云行碰了杯。
两人仰头饮下酒,容欺顿时感觉那股直冲鼻尖的辛辣味再次袭上,忍不住皱了皱眉,问:“味道如何?”
顾云行赞叹:“好酒。”
容欺见他喜欢,便又替两人倒了杯酒,刚想举杯,却被顾云行按住了。
“酒虽好,但不宜贪多。”他捏着容欺的执酒杯的手腕,眼底满是笑意,“你陪饮一杯,足以尽兴了。”
容欺愣了愣,不去强求。闻着酒香,他不由想到了另一个好酒之人,转而向顾云行提起了崔心元之事。
“……我思前想后,不知该不该去求剑。”容欺不习惯旁人对自己无缘由的好意,但临别时崔心元的眼神又让他不忍辜负,除却顾云行,这世上鲜少有人能让他生出犹豫的心思。
“若是你,你会如何做?”
顾云行在听完事情经过后,便一直是若有所思的模样。此刻听到容欺询问自己,他也斟酌着答道:“崔庄主一片好意,等此间事了,我愿陪你一同前往灵州。”
容欺:“你也觉得我该去?”
顾云行沉思了片刻,见容欺只是犹豫求剑之事,全然没有为那个与自己长相相似的崔家长子在烦恼,想了想,又怕的确是巧合,提了反而徒增烦恼。
顾云行:“如今你已离了离火宫,天地广袤,无处不可往。与其在这里犹豫不决,不如先去看看,到了那儿也许便能做出心中抉择。”
容欺一愣。是啊,他如今已是自由身,不受束缚,一切都可随心而行。
不过在此之前——
“薛玉跟随我多年,那日也是他将我从地牢背出。如今他落在孙知益那帮人手里,无论如何我都要救下他。”容欺说道,“但我不想欠方敛人情。”
顾云行:“你待如何?”
容欺:“我手中有剑,自然能自己去救。”
顾云行笑了笑:“伤口刚长好,就又要准备喊打喊杀了吗?”
容欺:“你觉得我打不过孙知益?”
顾云行:“他自然不是你的对手。可他们人多势众,你孤身一人总是吃亏。”
容欺冷笑:“我当然不会蠢到与他们硬碰硬,孙知益总有落单的时候,我抓了他,再用他去换不就行了。”
“不。”顾云行否决了他的提议。
容欺皱起眉,正要开口,却听顾云行幽幽说道:“是我们。我们一起去。”
容欺沉默地对上顾云行的视线:“顾云行,我虽然乐意有你相助,但更不想牵连你与离火宫的事扯上关系。”
他说话的语气很认真。顾云行救他一人,尚可说是被他蛊惑,若是再去救薛玉,怕是堵不住这悠悠众口了。
顾云行笑了:“容欺,你不会觉得事到如今,还能将我撇下吧?”
容欺皱眉:“我没同你说笑。”
顾云行便也认真道:“我也没有说笑。”
容欺满脸凝重地静默了片刻,抢下顾云行的酒杯一口喝尽。
“行,那我们就一起动身。”
翌日一早,两人都睡过了头。
顾云行连续几日追剿影门之人,许久未合眼,昨夜一番夜谈,很晚才入睡,是以第二日仍是困顿不堪。容欺更是被那两杯烈酒的后劲搅和得头脑发胀,睡梦间还晕乎乎地皱着眉。
方若瑶接连几次“无意间”晃过顾云行的房间门口,半点起床的动静都未听见。
方敛发现以后,不知想到了什么,提溜着自家妹妹去了楼下。
这间客栈中住的大多是方敛的手下,还有少部分天极门弟子也入住于此。只不过他们先前一直在忙着清剿城中影门残余势力,今晨才终于回来。
两派中人因着方敛和顾云行的关系,时常碰面,一来二往都有了些交情。此刻正坐在堂下攀谈。
方若瑶见着明显热闹许多的大堂,转眼便不去想楼上的两人,她眼尖地从人群中瞥见一抹红色的倩影,立马激动地挥挥手:“艳姐姐!”
艳罗伞手执花伞,嘴角噙笑,见方若瑶朝她跑来,便微张开了手臂将人接住。
“艳姐姐,你怎么也来了?”
艳罗伞眼波流转,看向方敛:“盟主几日前飞鸽传书,特让我赶来了却一桩心事。”
方若瑶好奇地问:“什么心事?”
艳罗伞:“都是过眼云烟,早几年前就放下了。”
方若瑶便追缠着艳罗伞,问起她的近况,两人在盟中时便关系不错,此刻许久未见,便自寻了一桌,聊起了天。
方敛:“……”
第77章 登楼救人
楼下的人语欢闹声透过窗户传入房中。
往日里一有风吹草动, 容欺就会惊醒,何况是这般嘈杂的动静。他半睁了睁眼,看到顾云行仍睡着,便又打了个哈欠, 有心想多睡一会儿, 于是卷起被子将两人裹得严严实实, 试图隔绝噪音。
然而那声响并不能被一床薄被阻隔。容欺眉头蹙起, 半梦半醒间觉出了几分烦躁, 便往顾云行的怀里又挨近了几分。
顾云行揽住了人, 手掌轻捂住了容欺的耳朵。
片刻后,容欺的呼吸趋近平稳,眉宇间也舒展了些。
“你怎么总做一些奇怪的事?”容欺的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困倦,不似平日里清亮冷峻, 说话间鼻息拂过顾云行的胸膛,一阵又一阵, 若有似无。
顾云行低头放开容欺的耳朵:“醒了?”
“嗯。”早在顾云行捂上他耳朵时,他就醒了。
容欺挨着他翻了个身, 面朝上看着顾云行:“方才只觉得外面吵, 睁眼看见你, 心情却好了许多。”
顾云行心中微动,为这难得的温存之语。他有心想说些什么, 然而容欺似乎只是随口说了那么一句, 便推开被子坐起了身, 又爬过顾云行下了床。
看着容欺有条不紊地打理起自己, 顾云行却无端陷入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惆怅中。
等到两人出了房门,才发现已过巳时。
影门的最后一点残存势力已被拔除干净,那些被俘的人也被安置妥当, 加之方若瑶也平安归来,此间之事总算告一段落了。
顾云行自城外归来后还未与方敛见过面,下楼后各自互通了情况。
方敛:“如此说来,过几日我们就可以动身前往霁州了。”
顾云行与容欺对视一眼,道:“回霁州后,你与孙知益之间总该有个了断了。”
方敛苦笑了声:“此事是我太过心软,此番回去,我确有打算先处理了此事。”
容欺听闻过孙知益的事迹,也知晓问心台就是这老头故意弄出来给自己树威名的下作手段,因此嗤之以鼻道:“这老东西没本事抓邹玉川,就去抓些旁人充数,真是脸大如盆。”
方敛沉默了,即便他与容欺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旧相识”,但每次听到这颇有魔头风范的话语还是会有些许不适应。
容欺注意到他的眼神,冷笑道:“难道我说错了吗?”
方敛:“孙长老半生都在武林盟中,为人正邪分明,以至于执念深重。”
容欺哼笑了一声:“那不就是老顽固吗?”
顾云行点点头:“他的确是个麻烦。”
方敛沉默地看向顾云行,眼神中透出了几分沉痛。没想到短短几月,他这位温文尔雅,襟怀坦白的好友竟似被带歪了。
顾云行又道:“孙知益所行之事,看似是在维护正道,实则只为一己之私,挑起武林正邪纷争对立。”
这些年,离火宫虽然势大,但因武林盟的缘故,行事多有克制,两者在江湖中维持着微妙的平衡。然而孙知益在位短短半年,矛盾便急剧增多,不仅牵头围攻离火宫,更是在邹玉川远遁东海后,放任霁州孙家各部闹出了不少乱子。
方敛知道顾云行所言非虚,道:“听说他已向众多名门大派递去了请柬,邀各家一起参与问心台之事。其中有一封请柬还送去了临沧城。”
容欺冷笑:“如此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邹玉川被抓了呢。”
方敛沉默了片刻,说道:“的确是场闹剧。”
容欺看了方敛一眼,“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方敛:“……”
容欺:“不管孙知益打的什么算盘,都休想让我药堂旧部的性命做他扬名立威的垫脚石。”他顿了顿,说道:“我要救薛玉。”
他想明白了,虽然事由孙知益起,但救人之事必然绕不开方敛。容欺自己不在乎方敛如何,但顾云行必然会犯难。与其来日被撞破,还不如当下就说清楚。
方敛果然面色凝重了起来:“薛玉为左使,恐怕是重点被看管的对象。”
容欺无所谓地说道:“这就不劳方盟主忧心了,我自会去想办法。”
方敛的目光移向好友。
顾云行面色无常,说道:“我会同去。”
桌上短暂地陷入了沉默。方敛似乎意识到自己劝不了桌上两人中的任何一个,是以便不再多言。恰逢此时,方若瑶发现了他们,兴冲冲地凑过来,同顾云行打起了招呼,还很是雀跃地讲起了她这一路上的种种磨难。
三人便不再提问心台之事。
当天下午,趁着容欺整理行装之际,方敛低声对顾云行道:“游之,你应当知道,若是来日有人搅乱江湖,伤及无辜,我断然不会坐视不理。”
顾云行:“我知道。”
方敛叹了口气:“自我们相识之日起,我从未见你那般在意过一个人……他,真有这么好,值得你做到如此地步?”
顾云行的语气格外认真:“他是我此生唯一认定之人。”
方敛讶异地看着他,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他知晓好友的性情,看似淡然,可一旦入心,便难更改。正如他愿意不远千里追至东海救自己,他也愿为了容欺冒天下之大不韪。
“你本就是不受拘束的洒脱之人,很多事,也不必由我去多说什么。”方敛很快想开了,“也罢,我相信你,所以哪怕他是个臭名昭著的魔头,我也姑且相信他。”
顾云行纠正道:“他已离开魔宫,不是什么魔头了。”
方敛嘴角抽了抽:“你耳中便只听到了这两个字?”
顾云行笑道:“放心,我会陪着他,看住他。”
方敛受不了似的不去看他:“离火宫败势已显,江湖之中,不该再有更多的纷争了。”
等到容欺下楼之时,方敛已经不见了。
顾云行牵着两匹马,笑意盈盈地站在客栈门口,不知等了有多久。
容欺心中一动,脸上不禁也漏出一点欣喜,加快了步子走到顾云行跟前。
“走吧。”
两道身影并肩慢行,一路出了平兴城,转而策马飞奔,马不停蹄地往霁州赶去。
霁州是武林盟的地盘,大大小小的门派几乎有九成都挂靠在了武林盟之下,而真正的武林盟就位于霁州的中心——霁光城中。
两人抵达之时,正值深夜。
容欺与顾云行同乘一骑,坐在顾云行身前,发现眼前黑沉黯淡的夜色中忽然现出了零星亮光,看不真切,却分外醒目。他忍不住从顾云行怀里坐起,眯起眼:“前面是什么?”
顾云行圈着他,一手紧握缰绳,放慢了马匹速度。
“是霁光城的夜集。”
这座以州为名的城池,巍峨壮观,极尽繁华,城中并无宵禁,甚至还有夜集。即便入了夜,城内也是华光万千,曜目如昼。
容欺从未到过霁光城,眼见着前方的光亮越来越多,最后汇成一片星河汪洋,他心中不由感叹:“还真是个好地方。”
顾云行笑了笑:“你若是喜欢,回去后我也让临沧城都挂满灯笼。”
容欺:“……”
明亮的烛光照亮了纵横的街道,看在容欺眼中,似是隔了一层轻纱布幔,虽不比白天那般清楚,却也好过什么都看不见。
顾云行便拉住他的手,两人相携走在街上,混在热闹的人流中,一路来到了长街尽头。那应当是城中所有长街的尽头。四四方方的高台伫立在长街环绕的中心。高台之上,有轻歌曼舞,鼓声琵琶。
容欺:“这便是武林盟的问心台了?”
未至霁光城,何以想象武林盟的审讯之地,入夜便成了歌舞杂耍的地方?
顾云行:“霁光城的白昼与夜晚是两副面貌。你往后面看——”
顺着顾云行所指的方向,容欺只隐约看到了高楼的影子。
“问心台临审之人都会被关押在那座楼中。”
容欺一愣:“你是说薛玉就在里面?”
顾云行:“没错。”
容欺使劲眯起眼,却仍看不太分明。他有心想立即硬闯进去,但也知道夜晚于他多有不利。
好不容易等到第二天天亮,容欺从怀中取出蒙面巾,利落地戴到脸上,又将袖中暗器一一检查了一遍。片刻后,起身拿了一柄再寻常不过的长剑,就要往门外走去。
“容欺。”
顾云行的声音幽幽响起:“你是打算扔下我,独自去登楼?”
容欺转过身,道:“武林盟没什么厉害的高手,我先去探探路。”
顾云行见他蒙着脸,只露出一双冷厉的眼睛,愈发显得眸如寒星,颇有几分初见之时的煞气。
“若我同去,就不必探路。”顾云行朝他走来,“而是直接将人带回。”
容欺皱眉,过了一会儿,从怀里取出了第二块蒙面巾,递给了顾云行。
“那你戴上。”
顾云行:“……”
两人乔装了一番,便趁着晓色刚起,闯入了高楼之中。
随着几道破空之声响起,守门的弟子应声倒地,余下的人正要出声,就感到巨力袭来,霎时不省人事。
容欺扔了多余的碎石,用眼神示意顾云行:“我就说,我一人足矣。”
第78章 登楼救人(2)
顾云行率先步入了楼中。
这是一座三层的高楼, 中间是中空的大堂,两侧是蜿蜒而上的长阶,连接着每层的环形廊道。自廊道往下看,入门大堂一览无余。
“有人闯入!警戒!”
几乎是进门的同时, 就有人发现了他们。
容欺索性不再隐藏, 袖中冷箭疾驰而出, 一下击中二楼廊道处的看守弟子, 眼见着几人连续坠下, 容欺飞身跃起, 借力上了二楼。
廊道的另一侧是几道紧闭的木门,他怀疑木门口便是关押人的牢室。
“站住!”看守的弟子已经涌来。
容欺翻转手腕,霎时一枚特制的响箭自空中响起——那是离火宫的信号箭,如果药堂的人被关押于此, 必然会有所反应。
果不其然,木门背后响起了几阵异响, 似有重物敲击。
“彭——”
容欺一脚踢向木门,房间内竟是一个铁笼, 五六名在押之人身负锁链, 奄奄一息。他认出其中一张面孔, 正是药堂的人:“薛玉呢?”
那人勉励抬起头:“你……你是?”
容欺走过去,余光瞥见有武林盟的人闯入偷袭, 立马矮身绕后, 反手运掌回击, 将偷袭者重重砸落在门框上。他一眼就注意到此人腰间的钥匙, 走过去用剑端挑起,扔到被俘的药堂弟子脚下。
然而药堂弟子却没有多少喜悦之色,他勉力抱拳作揖道:“多谢……只是我们都中了软骨散, 即便解开锁链也跑不了太远。”
容欺皱眉:“解药在哪里?”
“这些看守的弟子身上应该是没有的。”
见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容欺无语道:“一个药堂弟子,竟然只想着要别人的解药?”
“可是……”他们虽精通药理,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是最寻常的软骨散,也不可能无中生有变出解药吧?
容欺淡淡道:“出了这楼,往前十步就有一个药铺。”
问心台处于霁光城长街中心,正是闹市,周围店铺繁多,更遑论药铺了。
药堂弟子明显愣住了,半晌后,他伸出两指,朝着自己身上的几处穴位重重点去,随后便像恢复了力气般,从地上站起。
“薛堂主不在这一层。”
容欺回来后的那段时日,副宫主、左右使相继发生变故,是以他们更习惯用从前的称呼。在他说话的时候,其余人也纷纷连点穴位,解开了锁链。
那人解释道:“我等虽无解药,可也能靠着刺激穴位撑上一炷香时间,应当足够我们配制出解药了。阁下的救命之恩,我等铭记在心……”
容欺不耐烦打断了他:“这楼里还有多少离火宫弟子?”
“当日被俘后,足有百余人被押往霁州,至于有多少人被送来了这里,我就不清楚了。”
这时,外面的打斗声传了过来,容欺想到顾云行还在外面守着,便催促道:“既然只有一炷香的时间,那就快些!若是来不及,可没人会救你们。”
说完,他转身折返出去,看到门外武林盟的人已经倒了一地,还有一批弟子正守在长阶上方与顾云行遥遥对峙。
药堂的几人见状,立马转身朝着楼下跑去。
容欺踱步到顾云行身侧,低声道:“让我来。”
顾云行始终与他不同。
离火宫魔头的手无所谓沾上多少鲜血,但顾云行的剑绝不能染上武林盟的血。
他拔剑冲了过去。
鲜血自剑身滴落,又在半空中划出道道深色的红线。不多时,容欺便从人群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他一路前行,走到三楼时,仅剩的几名武林盟弟子已经不敢再靠近半步。
倒地者哀嚎不止。
顾云行看了眼他们的伤口,知道容欺并未痛下杀手,只是场面难看了些。
——乍一看,还真是一尊杀神。
容欺拂去额间溅到的血迹,一脚踢开了房门。
放眼望去,不少是他熟悉的面孔,也有一些生面孔,兴许是许厌或者沈弃曾经的属下。容欺对此不感兴趣,将抢来的钥匙一扔,便继续前往下一个房间。
就这样,他接连查看了几个房间,终于,在三楼正中间的房间里找到了薛玉。
薛玉脸色惨白,像是被人特意“招待”过,两手无力地垂落在地上,就连嘴巴也被堵上了。他见到蒙面人闯入,先是一惊,而后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仰头“呜呜”叫唤起来。
知道他是认出自己了,容欺走过去道:“闭上嘴。”
薛玉拼命点头。
容欺便把塞在薛玉口中的布团取了下来。
容欺察觉到异常:“站不起来了?”
薛玉摇头:“老子百毒不侵,软骨散对我没用,他们就把我手脚打折了。”
容欺颇为嫌弃:“不会装一下?”
薛玉顿时满脸脏话,表情颇为隐忍。
容欺懂了,看来是被人看穿了拙劣的演技。
他将薛玉从地上提起,半拖半背地往外带。
刚到廊道,楼下就传来了响声。
容欺循声往下望去,发现第一批去药铺的人已满载归来,那些药堂的弟子,正拿着一堆药材捣磨药粉。
容欺的一番查找,放出了不少离火宫弟子,他们正苦于软骨散的折磨,见状纷纷围了上去。
此刻,武林盟的人也察觉到了问题。
“快毁了这些药粉!”
他们打不过容欺和顾云行,可也不能放任更多的魔人脱离控制。
楼内顿时乱作一团。
顾云行斜倚着栏杆,露在外面的双眸似乎游离在外。
容欺已经收回了目光,他走到顾云行身边,想要唤一声,又想到此刻不能暴露身份,说道:“这本就是我的事,你不该来的。”
就算底下的看守之人是孙知益的下属,但他们终究是武林盟的人。
容欺忽然问:“后悔了吗?”
“想什么呢?”顾云行看向他:“没人能逼我做不愿意的事。”
容欺盯着那双含笑的双眸,心中涌动起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他终是没有多言,淡淡道:“我们该走了。”
薛玉一直趴伏在容欺的背上。
听两人对话,这竟然是容欺的同伙?
他不由稀奇地多看了几眼。
顾云行:“不救其他人吗?”
容欺:“离火宫的人与我无关,他们聪明点就该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
看守之人必定已经传讯出去,援兵随时可能会来。
薛玉听懂了,欲言又止,道:“那我可以……出声提醒一下吗?”
容欺皱眉:“你是离火宫的人,问我做什么?”
薛玉沉默了一瞬,片刻后高声喊了句:“不必恋战,快撤!”
——也算是全了这几年同在药堂的情谊了。
三人悄然出了楼,收到消息的孙知益正带着大批武林盟高手赶来。双方堪堪隔着问心高台擦肩而过,等到孙知益察觉到不对劲时,他们早已出了长街。
楼内的药堂弟子不仅配出了解药,还洒出一大把毒粉。大堂瞬间变得乌烟瘴气,他们发现武林盟的援兵赶来后,立马散入长街,运气好的逃之夭夭,运气差的又被捉回……
可这些都与容欺无关了。
霁光城外,一辆精致马车停在路边,车夫带着一顶巨大的草帽,将大半张脸都遮掩住了,只露出一个白生生的下巴。
容欺刚觉得眼熟,就听见顾云行说道:“是丁易。”
有人接应后,接下来的事便容易许多。容欺将薛玉从马背上扛下来,不怎么温柔地塞入了马车中。
薛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苦不堪言。
容欺坐下后,扯下蒙面巾,顺手用它去擦长剑上的血迹。他忽然皱眉:“不好,我把逐空落下了。”
为了不牵连顾云行,容欺特地把逐空剑放在了昨夜下榻的客栈中。
闻言,坐在马车一角的丁绮言笑晏晏,双手捧出剑匣:“早已为公子取好了。”
说着,她便将剑匣捧到容欺身前。
容欺:“……”
他没怎么犹豫地丢掉手中的长剑,从剑匣中取过逐空后,看了看,满意地挂回了自己腰间。
薛玉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从两人身上来回转动,表情变得古怪起来:“这位是?”
容欺:“顾云行啊,你不是见过?”
薛玉:“……”他是见过顾云行没错,可现在人蒙着面,认不出难道是他的错吗?
说话间,顾云行取下了蒙面巾,朝薛玉淡淡点头。
薛玉干笑了几声,想不通救自己的人里怎么会冒出一个天极门门主?
不过他自认没有那么大面子,不由看向容欺,发现对方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不像是要开口的样子。
他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偏偏外人在场,不好开口去问。
马车疾行了许久,终于抵达了一处小镇。
趁着顾云行和丁绮下车的功夫,薛玉努力挪到容欺身旁,小声问:“右使,你怎么还和顾云行待在一起?”
容欺淡淡瞥了他一眼:“以后不要叫我右使。”
薛玉:“你不说我也知道,定是你们沦落荒岛时相依为命,机缘巧合之下成了生死之交?”
容欺略略思索后道:“算是吧。”
“早前在焰火岭时我就发现了!”薛玉煞有其事道:“要是你早些把你与顾云行的交情告诉我,我一定在你被关的第一天就去找他里应外合。”
容欺:“……离火宫真是幸甚有你。”
薛玉叹气:“往后可回不去离火宫了。”
容欺:“你今后有何打算?”
薛玉:“没想过,原以为要死在问心台了。若说现在想的话……也许会去做个游方郎中吧!”
容欺:“游方郎中……也不错,你武功不高,做个大夫兴许还能活得久一些。”
薛玉撇了撇嘴:“不过,比起以后做大夫,现在我更需要大夫为我接骨。”
“接骨容易,神医难寻。”丁易的脑袋钻进车帘,“不如薛神医来我临沧城?”
薛玉眼睛一亮:“小兄弟,真有眼光!你是从何处听来我神医的名号的?”
丁易眨眨眼:“姐姐说了,逢人多夸准没错。厉害的大夫自然是神医了。”
薛玉:“……”
第79章 初入灵州
马车内, 薛玉拉着丁易谈起了他的医术传承,又说起自己加入离火宫之前经手过的几个疑难病症,一副誓要让丁易正确认识“神医”二字意义的架势。
容欺听了一会儿,撩开帘子跳下了车。
薛玉一愣:“干什么去?”
容欺:“看看顾云行。”
薛玉:“……”
没走几步, 容欺看到丁绮正领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过来, 询问之下得知那是镇上最好的接骨大夫。丁绮还给他指了路:“门主就在前面的街上。”
顺着丁绮所指的方向, 容欺很快找到了坐在食铺里等待的顾云行。
食铺店面很小, 蒸笼里也不知在蒸些什么, 散发出阵阵甜腻的香味。
容欺迟疑了片刻, 走过去坐到了顾云行的对面。
顾云行立马笑了:“怎么出来了?”
容欺:“他们两个太吵了。”
顾云行:“从这里再行两三里,是个岔口,其中一条道可以回临沧城,另一条道是去灵州的必经之路。”
容欺知道顾云行是在等他做出抉择。他静静地坐在这不知名小镇的小铺间, 听过往行人的脚步声,感受微风拂面, 看着身前之人,忽然问:“顾云行, 你想去哪里?”
顾云行疑惑地看着他。
容欺:“自海上归来后, 你先是到升州寻我, 又来霁州陪我救人……我好像从未问过你,你想去哪里?”
顾云行讶异地挑了挑眉, 眼底染上笑意:“今日是怎么了, 如此贴心?是觉得顾某随你来回奔波, 感到心疼了?”
容欺瞟了他一眼:“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我每次都是很认真地在与你说。”顾云行无奈道地瞥向容欺的耳朵, “是你面皮太薄,总听不得顾某的肺腑之言。”
容欺眉头微蹙,垂眸看着桌面粗糙的纹理, “我们这样,毕竟……不是正路,你不必总说些调笑之语。”他顿了顿,似是难以启齿地挤出了句,“我又不是女子,应不来你想听的话。”
顾云行好奇地问:“哦?我想听什么?”
容欺脸一黑,没好气道:“你还没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顾云行:“那就去灵州吧,灵州人杰地灵,我还不曾去过。”
“……顾云行,你不必事事跟着我。”容欺斟酌道,“崔庄主不会为难我,求剑之事我一人就足够了。”
顾云行面色凝重起来:“你想撇下我?”
“不是。”容欺立马否认,在遇到顾云行之前,他便经常独来独往,在他看来,顾云行实在没必要处处迁就自己,“我的意思是,取了剑,我会去找你。”
顾云行笑了:“那为何不能一起去?”
容欺皱眉:“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亦有我的,你何必把时间都浪费在我身上?”
顾云行脸上的笑意淡去:“这不叫浪费时间。”
容欺看向他。
顾云行思索了片刻,道:“容欺,若我现在遇到了难题,你可愿帮我?”
容欺:“当然。”他反应过来顾云行的意思,“那不一样,取剑又不是什么难事。”
顾云行:“我还真有一件小事,想请你陪我一起去做。”
容欺狐疑地看着他:“何事?”
顾云行:“我迟迟不说,是怕你帮了我,耽误取剑之事。”
容欺:“剑往后也能取,你先说,是什么事?”
顾云行:“也没什么,只是想甩开旁人,同你安安静静地看看风景。”
容欺:“……”
他对上顾云行的眼眸,发现对方竟是认真的。
“客官,您的点心好嘞!”食铺的老板端着蒸笼上来,掀开后,热气腾腾的糕点发出阵阵清甜的香味。
顾云行:“原先还想装食盒里带上,现下你过来了,我们就可以多坐一会儿。”
容欺没有拒绝,低头看着顾云行给自己夹了块圆滚滚的糖糕,发现上面还缀着两粒红豆做的眼睛,下方是糖浆水勾出的笑脸。可惜糖糕蒸熟后变得蓬松胀大,撑的笑脸有些奇形怪状。
“……丑死了。”容欺颇为嫌弃地取了糖糕,一口把笑脸咬了下来。松软的糖糕在口中融化,甜而不腻,他意外地又看了几眼。
顾云行:“看来味道不错。”
容欺心情好转了许多,“是不错。”
顾云行:“像这样坐在无名小铺中,陪我吃糖糕,可算浪费时间?”
容欺怔了怔,“你想说什么?”
顾云行:“容欺,也许你所认为的浪费时间之举,正是人活一世最要紧之事。”
容欺疑惑地看着他。
顾云行:“这世上的事并非只有值不值得,与其说是我陪着你,不如说,是我不想与你分开。”
容欺不留神噎了一下,眼神里透着些许不适应,微微躲开了视线。
顾云行知道他面皮薄,“现在你该明白,不管你是想闯荡江湖、游历四海,或是远离纷争、隐居避世,都该与我一道。”顾云行笑着问他,“也别想着对我来说是不是麻烦,以后你总要习惯身旁有我的日子。”
“别说了。”容欺看了眼不远处面色古怪的店家,只觉得脸上像有火在烧,“我知道了。”
顾云行:“真的?”
容欺咬了口糖糕,片刻后含糊地“嗯”了声。
从前他为邹玉川驱使,心甘情愿地做他人手中的利刃。邹玉川所指之处,便是他挥剑的方向。可如今经历了这种种,他与离火宫的最后一丝牵挂也随着救出薛玉而彻底断开。
是以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时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顾云行和邹玉川不同,他没有执念,也不会要求自己去做什么。唯一挂在嘴边的,便是要待在自己身边……
“顾云行,我答应你了。”容欺的目光迎向顾云行,“左右闲来无事,我们可以到处走走。”
不就是看风景吗?他想,江湖路长,多一个人陪着自己也不错。
两人说开后,便返回同余下三人道别。
薛玉对此很是惊讶,他四肢都被绑上了木条,却硬是直起了身体:“右……容欺,你不与我一道了吗?”
容欺嫌弃地盯着他:“丁绮丁易会带你回临沧城养伤,伤好之后,你可自行选择去留。”
薛玉苦笑:“我哪里还有别的去处?”他顿了顿,又问:“你们此行可是有要事去办?”
“没有。”容欺随意道,“就当是游山玩水了。”
薛玉:“……”
薛玉沉默了一会儿,“游山玩水”四个字从容欺的嘴里说出来,实在是说不出的怪异。
他目光移向顾云行,刚想说和顾云行能有什么好游玩的,却发现对方侧着头,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容欺身上。
薛玉不由怔了怔,莫名觉得心中那股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但又不知从何问起,最终叹了口气,改口对容欺道:“那我们来日再聚。”
他清楚自己左右不了容欺的决定,索性也不去多想。
容欺看着薛玉绑满木片的四肢,终于起了点良心道:“薛玉就托付给你们了。”
丁易笑着道:“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丁绮:“我们定会照顾好薛神医。”
薛玉脸一红:“倒也不用这么称呼我,叫我薛玉就好。”
他这些年专为离火宫调制毒药,很少正儿八经地坐诊治病,“神医”之名受之有愧。
容欺本来就不是多愁善感之人,见薛玉适应良好,便和顾云行相继下车。
他们此行求剑,并无人在后催促,也没有最后期限,过往种种桎梏已尽数不复,这样的悠然闲适从未有过。
前方有牛车慢吞吞行来,顾云行伸手揽过容欺的肩膀,带着人往旁边退避。
容欺看着那牛车若有所思。
顾云行凑近了问:“怎么了?”
容欺:“不如坐牛车去?”
……
薛玉眼神复杂地看着两人上了牛车,默默缩回了探出车帘外的脑袋。许久,憋出了句:“你们门主究竟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跟着容欺许多年,可从未碰过人的肩膀!更不要说拐去游山玩水了,坐的还是奇慢无比的牛车?
丁易不满道:“门主先前也不这样啊!”
丁绮温婉一笑。
薛玉:“……”
他就算再迟钝也察觉出来了,那两个人绝对有问题……反正他和容欺不会这样!
两人撇开众人,驾着用一锭银换来的牛车前往灵州。他们边赶路边看风景,一路走走停停,到达灵州时,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这一天,两人前脚刚抵达问剑城,后脚便得到了来自霁州的消息:方敛已重回盟主之位,孙知益见武林盟上下皆以方敛马首是瞻,愤而带领孙家各部退出了武林盟。
容欺:“可惜我没来得及归还四方剑。离火宫收缴的武器都由兵械堂保管。邹玉川远遁东海,如四方剑这样的名剑,应该不会被落下。”
顾云行:“倒也未必。邹玉川走得急,兴许没有来得及带走这些身外之物。”
容欺:“他自然不会惦念这些东西,可别人就不一定了。”
回想了一番,他沾了茶水,用手指在桌上画了一张简易的图纸。
“四方剑若是没被带走,应该是藏在兵械堂的暗室中。若是不在暗室,那么极有会被兵械堂堂主带走。”
顾云行依着他的图,提笔画在了信纸上。
“错了。”容欺一眼看出了问题,取过笔修改了一番,“暗室在这儿,开关在这儿。”
顾云行索性给他研墨。
片刻后,一只信鸽飞出了茶楼。
容欺:“这灵州还真是偏远之地,沿途都未见有多少行人。”
顾云行望向窗外萧索的街道,不由也起了疑虑:“我虽未到过灵州,但既是中心之城,断然不该如此冷清。”
容欺:“也许是翠微山庄取消了今年的问剑之试?”
每年来灵州的人,十个里有九人都是冲着翠微山庄而来,若是没有问剑之试,的确会少了许多慕名前来的人。
“客官有所不知,”恰逢此时,路过添茶水的小二出声搭腔道,“不久前,城里来了一批江湖人,逢人就打听山庄之事,我们原以为又是一群过来请崔庄主开炉锻剑的人,谁知他们根本不是冲着兵刃来的。”
容欺:“那是为了什么?”
小二顿时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迟迟不开口。
顾云行取出碎银放在了桌上。
小二立马笑开了花:“二位公子有所不知,他们啊……是来寻仇的!”
容欺皱眉:“寻仇?翠微山庄鲜少与外界接触,他们寻得是什么仇?”
小二:“生死之仇。”
容欺眼神一冷:“说下去。”
小二抬眼瞧了瞧四周,这几日来往行人很少,偌大的茶楼也仅有几桌散客,他便压低了声音道:“具体什么仇,小的也不知道,只知道翠微山庄近日遭了大难,庄主和夫人相继失踪,只留下刚及笄的孤女强撑大局。”
他像是说到了什么忌讳之处,用更小的声音道,“不仅如此,最近城里有不少人死于非命,身家财宝尽数被洗劫一空……两位既能来到这茶楼,也是与我有缘,奉劝两位近几日还是小心为妙。”
顾云行:“多谢。”
等到店小二走远了,容欺却没了品茶的兴致:“去山庄看看。”
他们原本打算休整一番再去递拜帖,但显然此刻不能再等下去了。
出了茶楼,原本晴好的天气变得暗沉,冷风渐起,竟是下雨的征兆。容欺望着聚拢的乌云,心头莫名生出几分烦躁,连日来的好心情,似是也被这冷风吹散了。
翠微山庄地处湖心小岛,远远望去,能看到岛上四面环绕翠竹,掩映交错,在阴云密布的天穹之下,竹林竟显得格外青翠醒目。
湖岸处,一叶小舟静静地浮在水面上。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问题。
翠微山庄隐于灵州,不问世事,何以会放任小舟在此而无人看管?
容欺率先跳上船,拿起船桨研究了一番,推到顾云行手中。顾云行便负责划桨。
随着小舟离岛越来越近,两人敏锐地闻到了空气中夹杂的血腥之气。容欺站起身,眯起眼睛,看到了岸边竹林的红色血迹。
“顾云行,划快点!”
顾云行运掌送向湖中,掌劲推着船只快速朝竹林靠去。
竹林间,大片翠竹倒伏,竹叶散落一地,泥土之中浸染了褐色的血迹,却未见尸首,像是被人收拾过了。
容欺越看越心惊,脚步不由快了几分。
顾云行:“小心!”
话音刚落,竹林深处无数利箭疾射而出,紧接着有铃铛之声此起彼伏,蔓延至风声中。
——有陷阱!
容欺目光一寒,拔剑劈落几支冷箭,朝着箭矢飞出的方向飞身而去。还未接近,地面上忽然竖起一道尖刀木墙。
他反手提剑扬起,刹那间,剑气过处,木墙一分为二。
几道身影自竹林间若隐若现。
“翠微山庄暂不见客,阁下,请回吧!”
容欺收了剑,看向隐在竹林后的人:“你们是翠微山庄的人?”
“当然,翠微山庄擅造万千兵刃,阁下若再往前走,便不单单只是铁箭刀墙了。”
这劝退之语间已然带上了几分威胁,容欺冷笑了声:“若是这些兵刃暗器有用,贵庄何以会遭歹人入侵?”
“你!”
容欺不耐烦道:“在下受崔庄主相邀,特来取剑。”
他想到崔心元临别之际曾说过会回灵州办一件事,办完之后便开炉锻剑,也不知道当日所说之事是否已经办妥。
谁知那人却道:“问剑之试已经取消,翠微山庄今年无剑可取。”
容欺耐心告罄,举步想要往前,却被顾云行拽住。他皱紧了眉,耐着性子道:“我没说要参加问剑之试!”
“那……敢问阁下姓甚名谁?”
“容欺。”
容欺报了姓名后,那边却没了声响。他疑心那帮人知晓了身份后,仍将自己当成离火宫的魔头,不由烦躁起来。
片刻后,竹林里再次传来动静,这一次,藏在竹林里的人尽数走了出来,为首之人面色肃穆,年纪却不大,手中提着一把造型别致的弩箭。
容欺等着他走近,却见对方忽然停下了脚步,眼神古怪地盯着自己,活像是见鬼了般。
容欺被他盯出了火气,怒斥了声:“看够了没!”
那人猛然惊醒,语气很是客气:“师父的确说过,会有一名姓容的公子前来取剑。”
竟然是崔心元的徒弟?容欺打量了他一番,道:“既然知道,那就带路吧。”
那人一愣:“在下莫随风,近几日山庄不便接待外客……”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容欺又看了几眼,“不过,若是容公子,也无不可。”
“大师兄!”莫随风身后,有人小声唤了他一声。
莫随风摇摇头,没有理会,侧身让出一条道来:“容公子,请随我来。”
容欺挑了挑眉,只觉得莫随风的反应有些奇怪,但此刻多想无益,不如先进山庄了解情况,这么想着,他便迈步往前走去。
“等等!”莫随风拦住了顾云行,“师父只交待了一位取剑之人,你,不能进。”
顾云行正要开口。
容欺却冷笑道:“你以为你能拦住我们?若不是看在崔心元的面子上,我才懒得与你废话!”
莫随风睁大了眼睛:“你岂可直呼师父名讳?”
容欺:“你师父可没那么多规矩,让开!”
莫随风为难地摇头:“不行……我不能放外人进去。”
容欺:“拦他就是拦我,真以为我不会动手吗?”
眼见着容欺就要发作,顾云行唤了他一声,而后对莫随风道:“在下天极门顾云行,不知贵庄发生了何事?若有需要,顾某或可尽绵薄之力。”
莫随风眼睛一亮:“你是顾门主?”
顾云行点头。
莫随风又看向容欺,似是在向他征询。
容欺皱着眉:“怎么,你师父没提过是顾云行替我求得剑吗?”
莫随风:“太好了!若真是顾门主,定有办法解山庄困境!”
容欺:“?”
第80章 冥冥之中
不得不说, 天极门门主的名声就是比自己的好用。虽然顾云行从不标榜自己是正道中人,但江湖之中总有人心甘情愿地将他视作如方敛一般的君子大侠。
莫随风引着两人走出竹林,又绕过许多小路,不知走了有多久, 眼前终于豁然开朗, 现出一座幽雅古朴的山庄院落。
两人刚进山庄, 天边就下起了绵绵细雨。雨滴溅落在青石板上, 发出淅沥沥的响声。容欺来到一处风雨长廊, 环顾四周园林秀色, 仿佛都在这雨幕中覆上了灰纱,显得黯淡无光。
一路上,容欺询问起崔心元的下落。
莫随风并没有隐瞒,将近日之事悉数告知。
这些年翠微山庄几乎不与别派走动, 庄主夫妇深居简出,只在每年的问剑之试上露面几回, 其余时间大多隐世避居。
是以当那群黑衣人闯入山庄时,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他们武功高强, 不似寻常江湖人, 一现身, 便大放厥词要请师娘庄外相见。师娘与他们并不相识,不知他们有何目的, 但为了弄清原委, 她还是与他们见面了。”
听莫随风的讲述, 那帮人竟然是冲着徐兰芝来的?
容欺不由地皱眉:“你既然说庄主夫妇深居简出, 可为何不久前崔夫人会现身海上?”
莫随风讶异地看向他:“你见过师娘了?”
容欺含糊地带过道:“算是有过一面之缘吧。”
莫随风没觉出异样,继续道:“师娘每年都会寻找稀有矿石做筑器之材。半年前,传闻有陨星坠海, 师娘便去了东海,一个多月前方才回到山庄。”
容欺:“那她可寻到陨星碎片?”
莫随风面露迟疑,终是没有回答。
此事涉及翠微山庄内部隐秘,容欺没再追问,但从莫随风的脸色来看,徐兰芝应当在东海有所收获。陨星之材可遇不可求,难道是有人冲着此物而来?
容欺又问:“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莫随风脸色沉了下来:“那帮人闯过竹林后在山庄门口等待通传,装成一副讲礼义廉耻的模样,实则在骗得师娘现身后,就奋起劫人!”
想到当日的场面,莫随风不由气愤填膺,他们久居灵州,未避世前也算是名门正派,许久不曾见到如此卑鄙行径。彼时徐兰芝大病初愈,身体尚还虚弱,那群人却突然发难,不仅伤了众多山庄弟子,还将她打晕带走。
“当时师父正在剑炉闭关,闻听师娘被劫走的消息后,连夜追了过去……如今已是第三天,至今还未有音讯。”
容欺目光微动,问:“他们使得是什么武功路数?又是往哪个方向离开的?”
莫随风却是摇头:“不知道。”
容欺顿时冷笑:“翠微山庄好歹也是州内首屈一指的大门派,你们竟能让人堂而皇之地从山庄劫掠走庄主夫人,还一问三不知?”
莫随风皱眉:“容公子何必冷嘲热讽?我师父闭关开炉也是为了给你锻剑。若是师父在场,他们也未必能得逞。”
容欺懒得与他争执,冷声问:“可有画像?”
莫随风:“有,但他们全都蒙着面。不过其中几人的武器颇为特别,不似寻常门派所有。”
可惜莫随风并没有随身携带画像。他还要将顾、容二人来此的消息禀明崔青溪,便先将他们安置在了一处院落,而后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容欺:“奇怪。”
顾云行走到他身边:“怎么了?”
容欺:“他对我们未免也太放心了。”
顾云行看他沉思的模样,笑了笑:“崔庄主特地交代过取剑之事,他自然对你放心了。”
容欺:“……我跟他也没那么熟。”
只是同行了一段路,又恰好与他女儿长得有几分相似罢了。
容欺不由起了几分好奇:“说起来,崔青溪究竟长什么样?”
顾云行凑近了些:“我看看。”他伸指轻勾起容欺的下巴,专注地打量了一番,若有所思道,“崔小姐既能跟你有几分相似,那应该是好看的。”
容欺别过脸,躲开了顾云行的手,没好气道:“说了在外面不要突然靠那么近!”
这一路,容欺算是见识了顾云行无所顾忌的一面。这人似乎半点没有身为断袖的自觉,也不知道避人耳目,每每光天化日之下就要做些轻佻之举,让他防不胜防。
顾云行惋惜地叹了口气:“是你非要问我,我自然如实回答了。”
容欺黑着脸,看了一圈小院,努力克制地谈回正事:“眼下翠微山庄的人把你当成了救星,你真打算留下来救人吗?”
顾云行:“当然。”
容欺皱起了眉头,看向顾云行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果然如此”的意味,片刻后,他勉为其难道:“罢了,反正眼下没什么事,我就陪你一起吧。”
……
顾云行一把将人揽了过来,毫不留情地戳穿:“方才一路问情况的人是谁?容欺,你说究竟是谁更在意些?”
“顾云行,你又发疯!”容欺猝不及防之下贴近了顾云行,挣扎着就要退开。
顾云行却伸掌扣住了后脖,强迫他挨着自己:“放心吧,没人。”
容欺顿了顿,挣扎的力道减轻了半分,小声地不满道:“这是在旁人的地盘上!”
顾云行笑了笑:“就算被人撞见了又如何?眼下他们自顾不暇,说不定还会说我们般配呢。”
容欺不去理会这些话,索性也由着他,颇有些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
“……崔心元给我铸剑,我不喜欢平白欠人情。”
顾云行:“所以这件事,我们得帮忙摆平了。”
容欺“嗯”了声,心情却有些低落。他自认在江湖中来去匆忙,身周众人皆是过客,但此刻却不得不承认,他不希望崔心元出事。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脚步声。容欺一惊,迅速从顾云行怀中退出,警惕地看向门口。不一会儿,莫随风便带着画卷出现在了视线中。
“当日在场弟子有不少,画像足有九成像,二位请看。”
随着画像铺平展开,几名身量瘦高的蒙面人赫然跃于纸上。
容欺惊讶地睁大了眼。
莫随风还在指着那几柄颇为怪异的武器,示意两人来看,容欺却淡淡道:“不必看了,我知道他们是谁。”
顾云行讶异地看向他。
容欺:“钩若明月,双刃斧,百节鞭……他们都是邹玉川座下的心腹高手。”
莫随风一愣:“邹玉川?离火宫的人!他们不是已经败给了武林盟了吗?”
“我明白了。”刹那间,所有的回忆串联了起来,容欺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凝重,他看向顾云行:“我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了。”
他早该联想到的——
邹玉川远遁东海,集结船队,一心要寻找海上荒岛。可是他不知路线,迟迟无法启航。
容欺原先只以为邹玉川即便会有动作,也会是去寻方敛兄妹,或是找他和顾云行。万万没想到,邹玉川竟将目标放在了当日在海上捎他们一程的徐兰芝身上。
……
“严帆看不懂星象,记不住海上的路线,他唯一能说清的,便只有崔夫人带他们回岸边的事了。”容欺在桌上轻点了一处位置,又在另一侧划出一道直线。
“周顺曾经是沈弃的人,那就意味着他也是离火宫三大码头的人,所以对邹玉川来说,我何时带方敛出的海,又是怎样的航行路线,他都可能清楚。”
顾云行的面色也变得凝重:“他是在缩小范围。”
容欺:“没错。可是,崔夫人的这条航线船帮的人也应该清楚……船帮就在东海,邹玉川为何千里迢迢跑来灵州找崔夫人?”
“船帮可能也出事了。”顾云行想到一种猜测,“听说邹玉川初至东海,大肆强募船员集结船队,在沿海一带闹出了很大的乱子,也和当地的一些势力起了冲突。”
……
事实究竟如何他们也无从得知。但至少可以确定的是,崔夫人是被邹玉川的人掳走了,目的地极有可能就是东海。
——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绕不开东海,绕不开荒岛寻《天元册》一事。
莫随风茫然中听得一知半解,但也听懂了两人最后的结论:“所以我们要往东海的方向去追师娘?”
容欺:“事不宜迟,我们要赶在邹玉川出海前救下崔夫人。”
莫随风脸色严肃了起来:“我这就去禀告小姐。天色已晚,两位今晚还是早些休息吧。”
谈话间,已至入暮时分,雨越下越大。莫随风再次脚步匆匆地离开了院子,屋内顿时只剩他和顾云行两人。
容欺叹了口气,道:“顾云行,你有没有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注定了我们还要再回东海。”
顾云行点燃了烛火,房间里顿时亮堂了几分。容欺闭了闭眼,努力适应着昏黄的光线。
顾云行:“你在担心他们?”
容欺摇摇头:“原以为来这儿是帮他们,没想到这一切无妄之灾都是受我牵连。”
顾云行见不得他愁眉紧锁的模样:“那是邹玉川犯下的罪孽。”
容欺看向他,脸上闪过犹豫之色,半晌后,他说道:“我不想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