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能饮一杯无 爱意滚烫,不醉不休……
回到高家时, 幸谦进门就看见了静安大师领着一帮南明寺的弟子在做早课了。
他们把高家人带进大堂内,幸谦站在了一边,给常前辈空开了地方。
常前辈多年前离开时, 在高家门上按了个血手印, 年年如期来杀一人,祭那被宁丢的魂魄,到现在为止, 他再看见高家的大门,居然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好像能看到血腥似得。
他同高家的人对质当年卖魂珠的事情时,高夫人和高铭远只会反反复复地咬紧了一句:“那东西根本就没有主人, 我们怎么不能处置了?”
常前辈心里头忽然有点凉, 不知道恩公要是知道, 当年他所救之人的儿女, 是这样待他身后之物,不知道该如何想。
他会觉得眼前此刻, 正红着脸粗这脖子同他争论, 喋喋不休的为了几个钱, 把一切都可以丢掉的人,太无趣, 太无聊, 太可笑,太不值得。
而自己已经是个双手沾满血腥的鬼怪,哪里还好意思, 同他们理论什么究竟对谁错?他已经是个身入轮回,都不一定能再做人,说不准下辈子会入畜生道, 这般罪恶的鬼,怎么和高家人争论,谁对谁错?
经年日久,好多事情其实都已经没有了意义。
就比如,玄牝尊者已经死了,就算找回魂珠,也不能物归原主,只是了却他自己的一桩念想而已。
但有一点,他就是要一个公道而已。
*
幸谦从回来起就在心底斗争。
单从情感体验来讲,他站在常前辈这一边。毕竟当年的事情要他看来,他也觉得是高家人的错,何况玄牝尊者算他半个师傅,高家人把玄牝的魂魄卖掉,幸谦也很厌恶。
可是一时贪婪之心,难道就是满门全灭,鲜血横流的罪恶吗?
好像也不是。
幸谦于是也有些迷茫,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处,万一常前辈要杀了高家人,又该怎么办?
那边常前辈不想再听高家人乱七八糟的辩解,一脚把高铭远踹翻在地上,踩着他的背:“不好意思,我一个恶鬼,不太有耐心。”
“当年你们为了利益,把别人的东西出卖了,今天我非要讨个说法不可。”
南明寺的静安大师在一旁冷眼瞧着,叫人撑开了超度大阵。他一边在大阵上刻画下一行行经文,以免叹气道:“常施主,爱憎太过执念,嗔痴几乎入魔,你逗留在此间,难道就不累吗?七十余年心不死,汲汲于一些恩怨,难道就值得吗?”
“哪里能事事都有公道,哪里能事事皆有明了?人生在世,不过就是如此,为别人的过错而耿耿于怀,是给自己平添烦恼。”
常前辈瞟了静安大师一眼 毫不留情:“叶师傅,如今距我们相识,也有十八年过去了,你的执念呢?阿娇姑娘还安好?如今做了哪家新妇,又是谁的妻子?你在这里劝我,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吧?”
静安大师让他噎了一下,于是不在说话了。
幸谦在一边看着常前辈毫不留情就戳静安大师逆鳞,人都快傻了。
毕竟修界谁都知道,南明寺静安大师俗姓叶,当年在俗家时有一个情投意合的未婚妻,据说是叫什么阿娇。
据说后来,静安大师收拾行李上路要去去考科举,行至雁荡山时,遇上一个跛脚僧人,同路而行,同船三日后参禅悟道,于是连夜奔上南明寺,抛下了未婚妻。
剩下的事情就是修界的一段异闻了,传说当年静安大师离开故地前去京城科考时,早就和阿娇姑娘圆了房。他去剃了度做了和尚,奈何他未婚妻当时已经有孕,上南明寺去寻他时,被他给轰了下来。
后来阿娇姑娘嫁予了他人作妇,而当年那个小孩儿也不知所踪,究竟是打掉了还是生下来丢了,都不得而知。
照常前辈这话来看,静安大师这桩事情,恐怕还有更多内情呢。
幸谦不由得要感慨,人生在世,许多人都有独一段的故事,讲起来都是令人唏嘘的。
幸谦想起这么一桩事情,于是多看了静安大师两眼。
常前辈冷眼瞧着高铭远:“我不要别的,你冲着北方沧溟山的方向,叩三个头,给他道歉。”
“否则,我大不了就是请在座高姓一同随我去地府了。”常前辈冷冷看着高铭远,眼里似有霜雪,冻得高铭远浑身都一哆嗦。
“是,我叩,我叩!”
常前辈还踩着他,高铭远一想那是鬼,一个鬼爪一伸就能挠破他的喉咙的人,他怕死,怕一切一切会损伤自己的事情。屈从对他来说则简单多了,他完全可以低下自己的头颅,这对他而言并没有难度,毕竟这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也是许多年来都常做的事情。
于是高铭远狠狠磕了三个响头,还一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样念经一样的重复着,无限地念叨,而到底真正他觉得对得起还是对不起,到底是因为真的愧疚,还是只是装个样子,做个常前辈满意,那大概也只有他自己心底才知道了。
高铭远磕完头,还把他老婆拉过来,叫她也要叩头。
“我……我们都谢了罪了,道了歉了,能不能……能不能……”耳顺之年的男子急急问道。
常前辈松开了压着高铭远的力道,叫他站了起来。
他掉头看向静安大师:“大师,我准备走了,送我一程?”
静安同他是旧识,两人十八年前认识,有些交情。
外头烈日正当空,艳阳高照,像是要把一切鬼气森森的阴暗一扫皆空。
常前辈本来已经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去。高家人此时都呆坐在另一边,接连的变故和惊心动魄让他们都有些懵。
常前辈又走到高铭远面前,掐住了他的脖子,细细端详他一阵,说道:“你五内郁结,阴阳不调,一看就是命短之兆。再有不就便要死了,真是不知道你这样的,却手里要攥着那么些财物做什么。”
说着,他抡起手臂,狠狠甩了高铭远一个巴掌,“啪!”一声清脆亮响,高铭远脸被打得偏过去,一下子肿起老高。
“替你死去的爹打的。”常前辈说,“毕竟他托付给你的东西,你转头就卖掉了。”
不过高铭远高家主和高夫人好像都挺无动于衷,没什么动容的,也没什么羞愧的,他就是伸手揉了揉脸,然后“呸”一口,吐了一口口水。
常前辈踏进超度大阵时,神情轻松了不少。
幸谦旁观了一会儿,只是有点替他憋屈。
觉得常前辈这一生太坎坷,觉得他如何就能得到慰藉,放下恩怨?
他于是问道:“前辈,心满意足了?”
常前辈愣了愣,显然没想到幸谦会问这个,于是他说道:“帮我提醒十八一句,记得早点找我的转生,我下辈子可不要这么命运多舛了。”
“不过嘛……”他自嘲地笑了笑,“或许是没机会投生成人的,我毕竟杀了不少人,大概罪孽深重,早就没有资格投成人了吧?”
常前辈冲着他和湛勉挥了挥手:“再见了。”
湛勉原本一直沉默不语着,此时也同常前辈挥手作了别:“日后转生再见。”
另一边的宋十八抹着眼泪:“师兄……”
常前辈叹了口气,数落宋十八:“多大的人了,哭什么?记得来找我。”
宋十八狠狠点头,捣蒜也似得。
常前辈从怀中掏出那个鸳鸯戏水的荷包,遥遥扔到了幸谦的手上:“哝!这个就给幸小友吧。我要转生去了,这个东西,还是交给你们玄元二山的人保管最好。”
幸谦点头,要常前辈放心,身为玄元剑府弟子,他一定保管好“玄牝尊者”的魂魄。
大概是因为执念了却,常前辈周身阴鸷淡了许多,反而鬼气淡了,还甚至有些人气冒出来。他顺嘴打趣幸谦道:“还是鸳鸯戏水的花纹呢,不知道是哪个姑娘赠你的?”
当然是前一夜在平江城夜市里逛的时候,湛师兄给付钱买的。
幸谦心底小声嘀咕,不自觉瞄了湛勉几眼,发现湛勉一双桃花眼也正看着他,于是视线相撞时,他收回了目光。
午时到,超度大阵阳气最浓了,静安大师领着一帮和尚原地盘坐下,一遍遍齐声诵读经文,阵中的人冲他们又挥了挥手,似乎是笑了,大概又说了什么?但超度大阵的雾气氤氲,遮盖住了常前辈,幸谦他们也就不知道,他走时说了什么了。
一刻钟过去,阵中不人不鬼、头脚生癞的人形已经消失了。
超度大阵的朦胧雾气散去之后,幸谦一下子看不见了常前辈的人影,再看看另一边的宋十八,心里竟然陡生人生变故,世事无常之感,一时间唏嘘不已。
尽管其实并没有过去很久,这些事情都只是刚刚发生过罢了,但是幸谦此时回想,竟然已经有了追溯的感觉。
因为这些故事太令人难以忘怀。
事情结束了,宋十八了却了心愿,要出发去找他师兄的转生去了。
他是大辈,不过还是感激幸谦湛勉他们,终于让他和常师兄时隔七十年再度重逢,于是还是对着幸谦几个小辈行了个礼。
幸谦他们忙拦都没拦住,只得哭笑不得地回了礼。
宋十八背起了行囊,了却半生风雪后,他又行走在江湖之间,名号包打听,为世间其他离人寻找故交。
至于幸谦他们,高家的委托费,他们最后一文也没有拿。高家夫妇收拾齐整了以后又装得人模人样了,说着要在家中设宴,请幸谦他们好好吃一顿饭,感谢仙君除鬼辛苦。
幸谦依旧记得他们面对魂珠那些事情时是什么态度,压根没有那个跟他们扯面上功夫的心情,何况还有喻环在救高家夫妇时当时同他们说过的,于是幸谦拒绝了他们,湛勉和喻环也没有异议,并且表示了大力支持。
回到厢房,带上他们三个为数不多的行礼,他们打算离开了。
高家三口还非追出来要送,幸谦按住高家家主,道:“不必送了,您们回吧。”
突然,幸谦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问,于是拉住高家家主:“高员外,说起来,当年你们把常前辈……那只刀劳鬼找的两颗魂珠,卖给了谁?”
高铭远并没有拒绝回答:“那年……那时候有个云游道士路过我们家,说那东西是个宝贝,很好,很值钱的。我和我老婆前晌刚去集市,没能卖成,他开那样的高价,我就卖了。”
幸谦点头。
湛勉知道幸谦问这个是什么意思,于是又问了一句:“日子久了,不过,您还记得,买魂珠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嗨!这我哪里记得住?”高铭远说道,“披着个黑袍子,袍底是白色道袍,腰间带了管紫竹笛子,别的就看不清了。”
就此离开高家大门,高家家仆把府门合上时,喻环掉头看了看身后高家大门:“这一家真是……”
幸谦叹了口气:“出来接委派这么多年,哪里遇见过这样的事情呢?”
*
是夜。
事情已经解决,该了却的也都了却了。出来后三人都有些困乏,这些事情也确实折腾人,消耗了他们不少精力。于是三人在平江城郊找了一家酒楼下榻,打算歇一夜,明天再回门派去。
湛勉眼见着常前辈跟宋十八这样感天动地的是兄弟情,也不由得会自我带入一下。
虽然常前辈到底对宋十八有没有那个意思是不晓得的,但两人情谊那么好,这点不是假的。
湛勉其实挺容易跟人共情,只是经常绷着个冷脸,什么也不说,实际上心里可能早就打翻了五味瓶。
从常前辈终于超度投生那时起,他心里就难过得不行,再一回想更不得了,于是干脆趁着月朗星稀的夜间,翻上了屋顶。
这天是中秋夜,这个点街上有不少人,天边有放烟花,砰砰砰地接连着响。
湛勉独自坐在屋顶上,把一切热闹和妙趣尽收眼底,然后独享自己的孤独。
他在调整自己的情绪。
从小就是这样过来的,他从来没有人陪,没有人在乎。
母亲早亡,父亲事务繁忙,从来没几个人记得他。
常前辈尚有一个宋十八,傻乎乎地寻觅他七十余年。
那自己呢?
百年以后,又有谁会记得自己,记得湛勉这个名字?
幸谦?
那个呆子。
湛勉自嘲地笑了笑,摇摇头,心道幸谦那个呆子,除了多数时候爱剑,别的什么都不爱的吧。
干脆修无情道去吧!
湛师兄虽然面上很冷酷,但心里止不住地瞎想。
忽然,他身后有一个清亮的声音:“师兄……你怎么偷偷躲在这里?”
湛勉回头看去,笑容明朗的少年人把切云扛在肩头,肩上挑着两个酒坛子。
幸谦毫不客气地在湛勉身旁坐下了:“师兄自己坐这里不孤单吗?”
“中秋夜不在门派里,也不能全师门上下团团圆圆了。”幸谦认真道,“师兄是不是嫌这个呀?要不……你就凑活凑活,我也是你师弟,你就当跟我团圆了?”
幸谦从收拾好行李后,哪里都找不到湛勉,听喻环说,湛师兄多半是在屋顶蹲着呢,师兄很厌恶孤独,盼着同门团圆。幸谦想着关心关心师兄,于是买了酒上来找他。
湛勉听了幸谦的话,啼笑皆非。
这个呆子,真是不知道他这话,会让自己会错意。
你和我团圆。
团圆是一家人的事情,你我团圆,你要做我的什么?
只不过他不敢说出来,怕幸谦面红耳赤跑了,于是伸手揉了揉幸谦的头发:“好啊,你来陪我?”
幸谦把酒坛子放下:“哝,我买了酒来。”
幸谦拍开酒坛的封泥,把其中一坛递给湛勉:“今夜一醉方休?”
“好。”湛勉接过酒坛子。
“我今夜要看看,湛师兄醉了会不会耍酒疯。”幸谦道。
两人一边闲聊,谈天说地,一边喝酒,谁成想,等到过了两刻钟,幸谦自己就先醉过去了。
幸谦醉了以后会耍酒疯,不过只是稍稍娇纵一点的类似撒娇一样的行为,
比如此刻,幸谦拽着湛勉的袖子,闹着非要他给自己摘星星。
湛勉无奈,这家伙方才还要看自己醉酒,结果他自个先醉了。
幸谦酒醉以后简直就是个小孩子似的,拉着湛勉东问西问,要么就是要这要那,各种奇奇怪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要求全都出来了,大约摸心理年龄今年虚岁三岁半吧。
“真的,我就想要一颗星星。”幸谦靠在湛勉怀里了,“哥哥,我要星星。”
平时好像个刺猬似的,全身上下炸着刺,一个捋不顺了就要扎手,喝醉酒却会绵软地叫“哥哥”。
这一声哥哥叫得湛勉心都软成了一团棉花。
“神仙哥哥——”幸谦拉长了调子,摇着湛勉的胳膊哀求,“你这么好看,是神仙哥哥,能不能实现一下我的愿望啊?”
“小神仙——”这个家伙不停地磨湛勉,“好不好嘛?”
神仙哥哥……
神仙哥哥那么好看,那你喜不喜欢啊?
湛勉突然心里涌动起一种情感,似乎只是期盼着,听见那个声音说出某句话,哪怕只是酒后乱语也罢。
他于是涩声问道:“是神仙哥哥?那这么好看的话,你喜欢吗?”
他忐忑地问出口,想着,如果是酒后吐真言,幸谦待会儿的回答,如果是他想要的,他就当做是真的。
他眼波流转,眼眸紧盯着幸谦。
幸谦喝多了,半晌,才扯住湛勉的袖子,张口说道:
第28章 手可摘星辰 满腔爱意,摘星赠卿……
“喜欢。”幸谦因为醉酒, 脸上微微红着,口齿有稍微有些绵软不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语气就变得很软乎, 仿佛是在表达绵长的情意。
湛勉几乎要觉得,这就是真的了,幸谦会不会真的对自己有意, 从来没提过,从来没表现出来过,直到酒后终于这样说出一次来。
会不会他们从来互相属意,而又互相猜度, 试探来试探去, 根本没能会到对方的意?
酒不醉人人自醉, 幸谦一句“喜欢”说出口时, 湛勉觉得,大概自己也醉了。
他方才也想过了, 人说酒后吐真言, 既然幸谦一句喜欢已经出了口, 他就当做是真的了。
然而幸谦就是个醉了酒胡闹的纯憨憨,此时此刻非缠着湛勉摘星星不可, 靠在湛勉怀里摇着他的袖子:“好不好嘛——”
湛勉低头看他的样子——脸颊泛着微红, 眼神略有些迷离,微微嘟着嘴,一双手揪着他的袖子, 像个绵呼呼的小白兔。
他平时并不这样子。要是平时把幸谦当做个小白兔哄着,估计这只刺猬能反手把人手扎穿。
湛勉思索须臾,低头哄他:“好好好, 我带你去摘星星,好不好?”
幸谦呆呆地看着他,然后点头:“嗯,好呀。”
真是,喝醉了就又软又萌的,看得湛勉实在都有点想欺负他的欲望了。
他要领着幸谦上街去,不过现在这个样子的幸谦,总不能就这样领着他上街乱逛,万一一掉头人就找不到了,或者被什么坏人给骗走了,那不就糟糕了?
于是湛勉紧紧攥住幸谦的手,谨防他丢掉这种事情的发生。
刚领着幸谦下楼,楼下的店小二正在擦桌子,听见脚步声,热情洋溢地抬头招呼道:“呀!二位仙君出去……”
他看见湛勉和幸谦是怎么出来的,顿时话都噎住了:“额……嗯……您出去玩啊?”
感情这两位仙君……
店小二皱着眉,感觉自己可能摸到了什么秘密。
比如初露头角的仙君禁断不可言说的那些故事。
湛勉点头,给了银子,嘱咐小二道:“麻烦小二哥帮忙煮碗醒酒汤,我们估计有个半个时辰回来,您赶快些,我们回来时就要。”
小二立刻应下了。
湛勉一路紧紧握着幸谦的手,生怕幸谦给丢了。
但幸谦又不知道湛勉的考虑,也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里?去摘星星吗?
摘星星干嘛攥着自己的手?有点用力,攥得好疼。
于是幸谦扯了扯湛勉的手,挣脱开湛勉,睁大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他。
湛勉回头看他,就撞进了这一双纯净的眼眸之中。
“唔……你攥好紧,”幸谦小声抱怨道,“弄疼我了。”
他这样小声埋怨的口气语调都可爱极了。
湛勉绷着一张脸,严肃地同某虚岁三岁半讲道理:“你看,你现在喝醉了,人都不认,路也不看,我要是不攥紧一点,你万一丢掉了怎么办?被人给拐跑怎么办?”
幸谦想了想,好像他说的没错啊,确实是这样。于是他歪着头看看湛勉,又握住他的手:“那你别把我丢了。”
湛勉就这样顺利的得到了那只手的主人的同意,然后光明正大、理所当然、理由充分地牵住了他的手。
还顺便悄悄改成了十指相扣的牵法。
幸谦喝醉了有点萌,也有点呆,什么也没说,大概就是默认了吧。
湛勉轻轻呼出一口气,指节摩挲了一下幸谦的手掌,刚巧触碰到了幸谦食指上的指环。
那是去天目山前,结道侣时候留下的。
如果要是从名义上来看,身边的人现在是他的妻子,已经是属于他的。
湛勉几乎要觉得,身边的人真的就是自己的了,一时间竟然要不知道今夕何夕,高兴得快不需要御剑就能飞起来了。
以幸谦的话说,大概是心情愉悦所带来的升力大于自身所受重力了吧。
有时候确实,只是某个人顾盼一眼,就能给另一个人带来无限能量。
湛勉就这样领着幸谦,把他带到了江畔。
这夜是中秋夜,卖灯的生意也不错。
前日他们买河灯的那位老伯还在江边,他自个提了壶酒,坐在江边小酌,醉眼朦胧里看见湛勉领着幸谦来了,还有点惊讶:“哦哟?你们怎么来了?”
湛勉指着老伯车上那盏圆乎乎、亮晶晶的灯:“哝,你看那个,给你摘星星?”
幸谦软乎乎地像个包子:“好——”
湛勉付了钱,把星星灯摘下来,拿给幸谦,让他提在手中。
“好啦,给你摘星星了,我们可不可以回去睡觉了?”湛勉细声细气地哄着他,说道。
喝醉的人十分孩子气,仗着眼前的人什么都依着自己,压根就不打算听话。他手一指江对岸的集市,说道:“那里热闹,我想去看。”
……不是昨天刚逛过了吗?
湛勉尽管无奈,但是幸谦这个样子实在太磨人了,他根本没有不答应的任何余地。
于是他们在河边租了一叶小舟,湛勉打算自己划船到对面去,然后领着幸谦逛一逛。
顺便还可以买点礼物给他。
乘着小舟溯流而上。
幸谦的世界此时不知道都充斥满了什么流光溢彩的东西,他觉得很高兴,莫名其妙的高兴,也可能是支使湛师兄领着他做着做那的缘故,但他本能的觉得,应该是还有什么的。
他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很希望湛勉这样宠着他,任他瞎胡闹,任他要星星月亮,任他予取予求。
并不是仿佛有种凌驾于人而让他高兴,而是他有一种感觉——好像浸润在温水之中,又或者说,好像整个人都被一种温暖的气息包裹。
人会本能地往热源移动。
于是幸谦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真醉假醉了,只是抬头看看天上,星辰闪烁,听听身侧,江水横流,他希望此刻长一点,再长一点。
他突然想起来从前还在另一个世界时听过的一段黄梅戏:
女的唱:“刘海哥伴我回家嫌路短。”
男的唱:“抬头仰见天上月,低首俯视水中星”
女的于是就问:“你可知十五的月亮为谁圆?今夜的星星为谁明?”
应景极了,十五的月亮为谁圆的?今夜的星星为谁明的?
男主这个角色的命运在书里很悲惨,而幸谦穿过来时,男主还小,爽的地方没爽到,反而把他钻心的痛都体验了个遍。
比如幼年时候被人贩子从爹娘身边拐走,至今也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比如阴差阳错被人贩子扔下,差点冻死在冰天雪地之中。又比如在门派中被人逼着吃馊饭,连一条看门的狗都比他有尊严。
好在这么多年过去,他一步一步走上来,如今有一个人坐在他身边,珍视他,爱重他,愿意牵着他的手,满足他的一切任性。
这都太难得。
船桨在水中哗哗响,幸谦渐渐靠在湛勉后背上。
湛勉感受到背部的重量,手一顿,掉头看他:“累了吗?要回去休息?”
“没有,我就是——”幸谦抬头,顿了顿,望见天上星辰,再看看身边还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星星灯,“我就是——真的醉了。”
*
慢悠悠地渡了河,方才上岸,喧闹的人间气息便冲幸谦扑面而来。
人声鼎沸。
他们顺着人流走进集市去,混在一些新婚夫妇之中,混在一些伉俪情深之中,混在一些白头相守之中。
湛勉听到他方才那句“我是真的醉了”,思及这么清醒的一句话,一定不是个喝断片了的人说得出来的,毕竟醉酒的都只爱说自己没醉。
所以他此时没敢去假公济私地忽悠幸谦,牵住他的手,而是领在幸谦前面,带着他往集市深处:“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的,我买给你。”
幸谦一言不发,也不跟着湛勉走,湛勉奇怪地回过头,半晌,幸谦拽住了湛勉的袖子。
“你为什么不领着我了?”幸谦语气甚至有点委屈巴巴的,“不怕我丢掉了吗?”
幸谦其实还是醉醺醺的,他不自觉地把平时最脆弱,也最不愿意表露出的一面展现在了湛勉的面前,剥去了外壳,仗着浓重的酒意,做出了很多平时不会做出来的事情。
反正小爷酒醉,一觉醒来就不记得了。
他自以为很强硬地掰开湛勉掌心,十指相扣着:“别丢下我。”
湛勉自己当然是知道幸谦身世的,幸谦的来龙去脉在玄元二山也不是个秘密。
谁都知道,他是个被人牙子抛弃,无父无母,一颗孤零零的地里黄小白菜。
湛勉扣紧了他的手:“好,我一直陪着你。”
沿街走下去,灯市如昼,他却都没了心思赏玩,一心只在乎着身边那个人,全身感官都放在了相扣的指节,仿佛自己就长了一条手臂似得。
忽然,幸谦揪住了湛勉的衣袖,指着一个笼子里的好几只兔子:“师兄,我想要这个。”
“兔子?”湛勉稍稍有些诧异,没想到幸谦会喜欢这个。
不过想起来,这只小刺猬喝醉以后,确实有些像一只软绵绵、白乎乎的兔子。
中秋夜卖兔子的,大概也有些是取个玉兔的名头,正过着节,好些小孩儿路过时,看着毛茸茸三瓣嘴可爱,想要一只,父母基本都会答应。
于是小摊贩看着他们像是兄弟俩,瞅准了湛勉也是个这样的,于是说道:“公子,给你弟弟买一个吧!你看我们家这兔子,多可爱!”
湛勉还没答话,这小贩倒是热情极了,半开玩笑地冲幸谦道:“呐,快喊声哥哥,他就给你买了!”
幸谦从善如流:“哥哥——”
湛勉屏住呼吸,许久才长长出一口气,把银子放在了摊位上:“抱一只给他吧。”
真是,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先撒娇了?
抱上了软绵绵小兔子的幸谦心满意足,也顾不上磨着湛勉了,注意力全被怀里的小东西吸引走了,骨节分明的手一直忙着逗弄粉耳朵小白兔。
又花了银子败了家,湛勉好容易把个喝了酒如同打了强效兴奋剂的家伙拖回了酒楼,上楼后,见桌上已经摆着一碗醒酒汤了。
他好说歹说才让幸谦把他刚买回来的小白放下了,然后端给他醒酒汤,要他喝一口。
“不喝醒酒汤,明天会头疼的。”湛勉一边端着碗,试图喂幸谦一口,一半吓唬他道,“特别特别疼。”
幸谦仗着“我喝多了”四个字,该闹则闹,以不听话为原则,以做精行为为主要路线,坚定不移地贯彻磨人小妖精的主要方针。
他拒绝着那碗醒酒汤,推搡之间,手一挥,他碰掉了湛勉发间的那柄竹簪子。
顿时,湛勉头发瀑布似得落下了,男子长发本是幸谦刚穿来时一直不适应的,此时却真的看呆了。
他脑海中浮现了四个字:风华绝代。
湛勉也不生气,只是捏了幸谦脸一把,笑骂他太皮。
幸谦坐在床榻上,也带着些微微的笑意,伸手捻起湛勉一缕发丝 细细在手中摩挲。
这是个柔情无限的动作。
湛勉的头发落下来,刚刚好抚在幸谦胸口,他刚刚正在低声哄他,于是看起来就像堪堪撑在他身前似得。
这一刻,他们同时感觉到了空气之中涌动着一点暧昧的气息。
甚至能够感觉到,对方的鼻息就在自己脸侧,温热地喷洒在自己脖颈间。
湛勉神智中甚至有一个声音叫嚣着,吻下去,然后告诉他,自己喜欢他,心里眼里满满的全是他,然后趁着这夜,一个酒醉,一个情迷,水到渠成。
就在这时候,房门被人推开了。
“师兄,刚才楼下小二送了我一些……”喻环本来以为这间房只有湛勉一个人住的,推开门看着这幅景象的时候,喻环都吓坏了。
湛勉神色不善地扭头看向她,眼神里颇为不待见这位不速之客。
看见湛师兄的眼神,喻师妹表示,当时我害怕极了。
“额……你们在……”
喻环看着床上两人的姿势,整个人都要爆炸了。
“没什么。”湛勉理了理头发,把醒酒汤搁在床头,问道,“你来干什么?”
“我……小二哥刚刚送了我不少烟花,我来问问你和幸师兄来不来放烟花……”喻环越说声音越小,“内什么,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你们要是来的话待会儿在酒楼后面找我就好再见师兄我走了——”
喻环一口气,一下子不加标点符号,不带一下停顿地把话说完,然后立刻转身就跑。
湛勉叹了口气,低头温柔地问幸谦:“去放烟花吗?”
幸谦点点头,双手扒着湛勉的衣袖:“我想去。”
到了酒楼后的时候,喻环已经抄着两挂红鞭噼里啪啦响了,湛勉嫌弃她太俗,让她拎着她的一挂鞭到别处响去。
然后把几个又亮又好看的花留下了。
他点燃一支烟花,然后陪着幸谦坐在酒楼后院的长廊上,陪他看夜空中争奇斗艳、漫天星雨。
“喜欢?”
幸谦点头似捣蒜,好像要强调出喜欢的程度之深来。
“师兄——”
他突然开口,湛勉立刻低下头。
焰火的爆鸣声让他有些听不大清楚,但他捕捉到了幸谦真挚的眼神,他眼眸中涌动着的情感。
那是这个呆子不喝醉时,永远没意识到的东西。
他听见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幸谦说了一番话。幸谦的声音虽然断断续续,但很清晰地刻在他心口。
他说:“我只希望岁岁有今朝,年年花相似。”
“师兄,你委屈一下,今年就当我们两个团圆,明年也还是,你和我。”
好,年年花相同,岁岁人相依。
就只有我跟你。
湛勉心里软成一团,真的很想不管不顾地,干脆吻下去好了。
第29章 眼前心上人 真的不太直
深夜的气氛太好, 喧嚣灯火都被浓重的情意隔开了似得,人声都远远的。
湛勉呼吸几乎乱了,他轻轻把胸中气息呼出, 伸手揽住了心上人。
他很认真地看着他, 酒精麻痹了一个人的神经,却壮了另一个人的胆子。
“阿谦……我……”
幸谦眯着眼睛看着他,并没有拒绝他的拥抱。
正是千钧一发之际, 终于要不再藏头亢脑、东掩西遮,一切同他开诚公布,自将肺腑全都袒露,把无线情意都讲给他听, 眼看着就要捅破窗户纸的时候。
一只鸢鸟从天而降, 一爪子扔下一个厚重的包裹, 砸在了幸谦背上。
包裹当啷一声落地, 包装上朱笔写着几个字:“风雨无阻,安全可靠, 顺鸢快递!”
幸谦本来就已经在喝醉睡过去的边缘疯狂试探, 这一砸冲击力太大, 于是眼睛一闭,也不知道算是睡过去了还是晕过去了。
可怜湛师兄喜欢你这三个字并没能出口, 眼前心上人上一刻还正同他对坐, 听他袒露心声,下一秒就倒在他怀里不省人事了。
湛师兄恨恨别了一眼那个厚重的包裹,然后捏了个御火术, 追着那只鸢鸟,一把火烧了它的尾羽。
鸢鸟并不知道自己扰人好事,呼扇着翅膀, 啾啾叫着就跑了。
无奈,湛勉只得把幸谦带回了房间,好生给他掖好被子,放下纱帐来,又把方才鸢鸟投下的包裹放在了幸谦床头。
鸢鸟也是门派中常用传信的鸟,这只一来就直奔幸谦而去,一包裹直接砸上来,多半是有人要幸谦,或是要给他送什么东西,湛勉就好生收起来,特地放在了床头,明日幸谦一醒来就能看见。
收拾好幸谦这里,湛勉也自去回房间休息,陪着幸谦胡闹一夜,又经历那么暧昧的场景,心跳又开始加快,竟一夜不得安歇。
翌日日上三竿时,两个人才起来。
他们下楼去吃饭的时候,喻环已经盘腿坐在大堂里了,看见他们下楼来,啧啧道:“孤男寡男大半夜的,师兄,你们怎么一齐起迟了?”
湛勉拍她后脑勺一把:“闭嘴吃饭。”
说罢,他面色还很淡定,眼睛且不自觉瞟了瞟幸谦,想看看他什么反应。早晨他在门口再碰见幸谦的时候,幸谦一脸正直的说,想来自己是醉酒失态了,昨夜多谢师兄照顾。
湛勉又不能再顿顿顿给幸谦再灌它二两二锅头,让他再醉回去然后告白,喉结滚动,半晌就说了一句:“师弟客气,不必感怀。”
仿佛一对笔直的师兄弟,仿佛是最佳社会主义师兄弟情,湛师兄想起来都绷不住冷脸,忍不住叹气。
且说幸谦早晨起来的时候,其实并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醉酒之后的人,本就记忆可能断断续续。幸谦还没醉到大脑皮层全部被麻痹的状态,甚至于几乎还能记得大部分的事情。
比如大半夜的不睡觉,拉着湛勉要这要那瞎胡闹,或者湛师兄给他放烟花,他还说了一些暧昧不明的话。
他自己回忆昨夜的事情,都倒吸一口凉气。
无他,太暧昧罢了。
真的不太直。
第30章 平地起波澜 平地起风波
此时喻环笑着开他们玩笑, 幸谦也只能当做啥也没听见,一脸正直地拉开椅子坐下,预备吃饭, 端的是岿然不动, 管他三七二十一,昨日所做全都不认就是了。
“你少说这些有的没的,今日就启程回山了, 过几个月要修界大比,我看你今年排多少名?”幸谦瞟了喻环一眼,说道。
喻环见一个两个接连着都来堵自己,一下子都噎住了, 心底气骂一句狗男男, 憋着嘴道:“晓得啦晓得啦, 今年一定进前五十!”
年年一届的门派大比是修界所有年轻修士的盛会, 多数仙师都是先在修界大会上崭露头角,更有甚者以此一剑成名。
每届修界大比都会择出当年
去年的大比里, 湛勉是当之无愧斩获桂冠, 幸谦则比较遗憾, 中途抽签时就抽到了湛勉。
那时候幸谦的实力还没有大幅度提升,勤学苦练带来的效果并不是十分显著, 对上其他弟子时不虚, 可面对湛勉时还是会露怯,于是去年的大比上,他被湛勉截在了四十二名, 虽然不算差,却还是个籍籍无名的陪跑者。
喻环本就年纪小,修行又比较晚, 去年卡在第五十一名上,小辈当中也还算得不错了。
早饭用过,他们这次的委托也功德圆满,该是回山的时候了。
一路向北往沧溟山回去,秋天时正午依旧热,何况几人扛着赶路,至日悬中天时,喻环已经满头是汗。
算至往前去四五里地有一座小城池,城中虽小,倒有凉快歇脚地地方。三人一路往萍城去了。
方才入城,喻环一路奔在前头,随性在街上找到一家支着凉棚,里头还坐着一位穿皮褂的说书先生的茶楼,喻环呲溜一下就钻进茶楼里去。
幸谦在后头无奈的摇头笑着,跟了过去:“早些年喻师兄每去一趟主派,回来剑宗得笑骂他妹子三天三夜,我从前还不信喻师兄讲话来着。”
湛勉眼睛扫视过四周,见长街上一派安详,挤着喝茶听书的看官也多是布衣百姓,收回目光,顺口答道:“喻衔哪次过来都得被他妹妹闹得头疼,小师妹别的不说,单论活泼灵动,修界无人出其之右。”
同店小二要了两壶碧螺春,点了一碟油花生,三人寻到一处靠窗且人少的阴凉处站着,打算一面听堂上说书,一面歇息片刻。
“且说剑府当年实力强劲,数十精英修士皆有剑仙之风,更以玄牝尊者一剑定山河之势,一时风头无两!”
“忽然一日,向来势同水火的剑府竟同沧溟山主派来往密切起来,玄牝尊者更是同玄元派掌门人元溟尊者从往甚密!”
惊堂木一拍,下头看客纷纷抬头。
“这里面可有一段故事啦……”
幸谦一边喝茶,见喻环竟听得很入神,便在一边吐槽:“人间多数话本故事都是编来唬人的,接下来要讲的恐怕又是那些英雄相救、你来我往的老掉戏码,你在主派还不知道两位尊者到底什么样吗?”
喻环毫不示弱,果断以小犯大,虚握拳头锤了幸谦几下:“你好吵,你们这种一点浪漫风骨都没有的人不要在这时候讲话。”
她又往另一边瞟了一眼,见湛勉挑眉似笑非笑,抱臂看着她,眼里写满“没出息”三个大字。
喻环冷哼一声,不理他们。
正听着堂上说书先生胡说八道一番,造谣他们老祖宗什么一见倾心、衷肠互诉的风流史,忽然一道清亮的男子嗓音在他们附近响起。
“小二,近来城中多有失魂之人,这几个都曾经来过你们茶馆,你还记得吗?”
幸谦一听见这声音,便猛地回过头去,果然见一个青衣佩剑的男子站在一边。
“喻师兄!”
湛勉和喻环听见幸谦的声音,也掉头看过去,正对上喻衔的双目。
喻衔听见幸谦的声音也看过来,冲他们打了招呼,走过来,道:“平江一行还顺利吗?”
“还可,今年的功德算来已经快还清了。”幸谦点头。
湛勉问:“你怎么来这边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喻衔静默片刻,涩声道:“略有些棘手,此事说来缘由复杂,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谈吧。遇上你们也是正好,派内实力高些的都外派了出去,这桩事情仅我一人之力,愈发焦头烂额了。”.
一行人到了喻衔投宿的客栈,架起隔音阵法。
“五天前有本地的一个屠户忽然发病,在街上突然发作,咬死了四个路人,还……”
喻衔一开口就是大阵仗,寻常人疯病如何能到当街咬死数人的地步?
幸谦心中警铃大作。
“还怎样?”喻环一双圆眼瞪大,问道。
喻衔:“还有咬伤了四个人,侥幸没死的。”
“这四个人后来也相继发疯,在街上哭哭笑笑,见人便咬,且都力大无穷。”
“后来此地的仙门驻守前来查勘,发现……”
喻衔顿了顿,接着道:“这些人主魂全部丢失,戾气深重。没过几天,那几个仙门弟子也被他们咬伤,变成了那副样子。”
“这些人,包括那几名驻守的弟子,游荡两天后全都魂魄散尽,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子,一幅皮囊。”
几人瞬间瞪大了眼睛。
窗外风声忽起,挂在窗口的一面酒旗发出呜咽声,屋内只剩几人的心跳声。
“所有人,连带仙门弟子,全部魂魄……全都散尽?”湛勉眉头深皱,一字一咬地问道。
喻衔点头:“也许不是散尽,也许被什么妖魔鬼怪吞了,也许就是逸散在天地之间了,也许是湮灭了……反正不在他们体内了,我试遍了各派寻魂的法术,没用,根本就找不到。”
这种失魂之状本就棘手,这次又不同,失魂的人会咬人,被咬的还会传染,连有修为的驻守仙门都不能豁免。
寻常人的魂魄当然是好好装在身体里的,纵使用什么仙术秘法抽魂魄出来,难度也不低。否则,当初幸谦抽魂给常前辈时,湛勉也不会那般反对。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到底是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失魂症?寻常失魂只是魂魄渐消,这次是遇上了什么东西,居然会传染?
幸谦心里直跳,平江城一事里有个不明身份的人骗走了玄牝的一缕魂魄,这里又有人不知道做了什么,盗走了这么多人的魂魄。
算算日子,恰是他们平江那件事方落下帷幕,这里便风波乍起。
何况牵扯魂魄的法术不多,却多是伤及修为性命,或损身或害人的毒术。
幸谦莫名有一种预感,他觉得这件事恐怕同平江那件事哪里有联系,但他自己说不上来。
但有一点,这种事情不可能是自然,更不可能是什么意外!
“师兄,”幸谦问,“查过这些人,从前有何异常,神魂□□都正常吗?”
喻衔点头:“没有任何问题。”
“均是一夜之间发生。所有人之间,毫无干系。”.
喻衔手里这桩事实在太蹊跷,回门派是回不去了,三人一同留在了萍城协助他。
已经丢失魂魄的人多数已经变成了干柴,此事都停放在城南的义庄。喻衔已经查了两天,依旧毫无头绪,四人合计一番,决定再去义庄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城南都是上百年的老房子,嘎吱嘎吱叫个不停,偶尔有些门混在其中吱呀一声打开个缝,往里瞟一眼,就能看到一个干瘪枯瘦的老人。
这地方都鬼气森森的。
幸谦把手按在了腰侧剑柄上。
喻衔正四处望着,谨防从哪里再杀出一个失魂的,忽然看见幸谦按着的那把剑,觉得眼熟极了。
他再往前一看,那熟悉的剑式背在他湛师兄背后。
“哎?”喻衔奇怪道,“阿谦,你和师兄什么时候配了一样的剑?是为了习双人剑术吗?”
幸谦原本听见喻衔一声,以为他发现什么情况,剑都出鞘半寸,陡然听见他这不着调的一句话,差点翻出白眼。
他把剑塞回鞘中去,道:“没有,还是去天目山的时候,师兄拿到了一块……”
湛勉抬眸,轻轻伸手把喻衔拉到最前头:“找飞龙山庄一块儿订做的,喻师弟若是想要,我回头联系一下赵庄主。”
湛勉嘴上是这么说,但顶着这么一张冷脸,他的意思明明白白。
喻衔此时自动翻译过来了:滚蛋,没事别瞎想,前面顶着去,大男人嘴真碎。
同湛勉的目光对视三秒,喻衔手动掰正了自己的脑袋,住口不言了。
幸谦有点莫名其妙。
迈进义庄的门槛时,一股腐臭味儿随风袭来。
幸谦抽了抽鼻子,闭气静息了。
草席上并排躺着五个人,有胖有瘦,有男有女。
草屋很小,屋顶几脚已经破漏,好几处都透着光。光线落在席上了无生气的脸上,让这几张人脸显得意外森白。
甫一看到这些人,幸谦心底寒毛炸起。
这些人面目祥和,周身戾气也仿佛被抽走,竟然一丝鬼气都没有,反而有种安详瞑目之感。
有人超度了他们?还是有什么人,抱着不知道什么目的,掺和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