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调查 他知道,他哭了
贪欢半夜, 裴厌辞惬意地躺在棠溪追的臂弯里,合上眼慵懒假寐。
筋酥骨软,连手指头都不想多动弹一下。
思绪正放空着, 嘴角贴上了冰凉的唇, 软软韧韧,若有似无地轻蹭, 一下又一下, 时而轻啄唇珠, 时而浅尝唇角, 舌尖舔了舔, 试探地想要钻进去。
裴厌辞紧闭的眼皮颤了颤, 笑了起来, 手捏了把腰间柔韧结实的肌肉, “别闹, 快睡,明日还有事。”
“明日休沐, 能有何事。”
骗谁呢, 大小朝会后的第二天百官能休沐一日。
裴厌辞侧躺着,棠溪追揽着他, 手臂刚好嵌在塌陷的侧腰腰窝上, 手指忍不住在后面使坏。
“唔……”裴厌辞呜咽一声, 只觉一股酥麻沿着尾椎骨往脊椎直窜而上,身子狠狠战栗了下,皮肤忍不住绷紧起来。
体内深处方才食髓知味的痒意又开始瘾动起来。
棠溪追低低笑了起来, 接着胸口就挨了一拳。
“撕——”他不得不收了笑容,委屈地揉着被揍疼的地方。
“再放肆,我把你裤子给扒了。”裴厌辞食指钻进他的裤头, 虚虚地勾着,嘴里威胁地哼哼。
棠溪追深色稍顿,接着,主动解开了裤绳。
“你这是作甚?”裴厌辞吓了一跳,按住他的手,阻止他继续动作,“我开玩笑的。”
“你不想瞧瞧吗?”
“这有甚好瞧的。”
“天气热,我想脱。”
“都入秋的天儿了,能热到哪去,好好穿着。”裴厌辞板起脸,在他的手背拍了拍,“小心着凉。”
棠溪追笑了一声,用小被将他后背裹好,防着没穿衣服的身子着凉,一手利落地解开带子。
裴厌辞听着耳边传来的衣带窸窣声,问:“我若瞧了,你莫不会杀了我吧?”
“你是酒醉还未醒吗?”
“……”
棠溪追褪下了里裤,平躺在床上,犹豫了下,缓缓张开腿。
这是一个屈辱的姿势,代表着别人的视线可以任意打量他身上任意一寸皮肤,同时也意味着放弃了抵抗,任由对方对自己做任何事。
裴厌辞睁开眼睛,抬眸见棠溪追神色平静,忍了忍,还是没止住好奇心,偷偷抬头往他身下瞄。
跟内侍打了将近二十年交道,他都没瞧过人家那里长的甚样。
“想看就看。”棠溪追被他偷瞄的小表情给逗乐了。
“我看了你可不许反悔。”自己现在还暂时打不过他,“我都不爱看,是你要求的。”
“得了便宜还卖乖。”九千岁嗤笑,也不介意。
裴厌辞裹着小被坐了起来。
棠溪追的腿长而匀称,肌流畅,皮肤是很久没有见过阳光的死白,没有一点毛发,除了中间蛰伏低垂的物件儿头部带了点鲜嫩的粉色,完全没有一点杂色。
他大腿/根部左右两侧各有一道刀口,经过这么多年,伤疤已经浅淡得几乎看不出来。
“听说年纪越大,切完之后,活下来的机会越渺茫。”裴厌辞小声道,“所以他们才喜欢五六岁的。”
“嗯。”棠溪追低低应了一声,并不想多说这个话题。
愿意将残缺畸形的身体展露在人前,不代表他能接受那段回忆,接受这样的自己。
只是因为,这个人是裴厌辞。
因为是他,自己才有这个勇气。
他一直对自己坦诚相见,自己也要给他在床上最起码的尊重。
棠溪追曲着左手枕在脑后,心里尽量忽略那点子不自在,让自己看起来游刃有余,不在乎这种事,忽而瞥见裴厌辞鬼俏灵动地转了转眼珠子。
“九千岁。”
他心里一紧,“你干嘛?”
可算看出来了,这人心情好时就热热切切叫他九千岁,心情不好就疏离地唤他督公大人,眼下他看起来就像正在动甚歪脑筋。
裴厌辞将他的右腿往旁边挪得更开,盯着他,一脸憋着坏招的样子,身子慢慢往脚边退去,直到坐在他两条腿之间,慢慢弯下了腰,匍匐下去。
“你……”
临做前,裴厌辞见他要说话,仰起脸,见他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倏尔挑衅一笑。
棠溪追看着那双含笑带羞的偃月眸子,浑身僵硬,仿佛被钉住了一般。
裴厌辞看着他的眼睛,嘴角慢慢放低,靠近,眼里盛满了温柔、狡黠、古灵精怪。
他像一只受尽宠爱的小猫,傲娇地昂首,蛮横地宣誓自己可以为所欲为。
因为他知道,他有权利对这人肆无忌惮地做出任何事。
终于,他伸出殷红的舌头,轻轻舔了一口。
棠溪追的脑海轰地一声,炸开了花。
一片空白。
却又不可抑制地,激动地战栗起来。
“有感觉?”裴厌辞歪了歪脑袋,头有点重,干脆把脸颊在他冰凉的大腿上,好奇地看着他。
棠溪追摇摇头。
但他很开心……
裴厌辞头一回见他懵懵的,有点可爱,低头重新要去咬,身子被人一捞,带到了身前。
“够了。”棠溪追搂住人,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声音低沉喑哑。
“不喜欢?”
“你不必这样。”他闭了闭眼,“脏。”。
“嗯,我知道。”那是他命贱,所以不管怎样都无所谓,“但你不必这样。”
他声音闷闷的,带着局促的鼻音。
裴厌辞被棠溪追抱在怀里,看不到任何表情。
但他知道,他哭了。
悄无声息地啜泣着,可能连脸上的表情还和往常一般。
此刻挣脱的话,棠溪追一定会顺着他的意。
他假装没听到,犹豫了下,手臂环住他的腰身,用前所未有的力度,将他抱紧。
一切仿佛又归于平静。
他们相拥在一起,四肢互相纠缠,心满意足地睡去。
————
第二日早晨,裴厌辞醒来时,身边已经空空如也。
他伸了个懒腰,穿好裤子,随意找了件长袍穿上,打着呵欠出门。
无疏刚好匆匆忙忙拿着胡麻饼出来,“大哥,我先去国子监了,今早有许大儒的课,我可不能错过。”
“好。”裴厌辞唤来小厮给他打盆洗脸水,琢磨着要不要干脆让无疏直接入学算了,这样一直旁听算怎么个事儿。
或者等等,年后就会用新规招新,到时候无疏的家世问题也就不值得一提了。
这样会不会有风险,无疏和一群男监生在一起的时间可就多了?
还未思考更深,就听到无疏在门口叫了一声“王大哥”。
接着,他就听到王灵澈在问他的下落,没多会儿人就进来了。
见到人,他先规规矩矩地躬身行了个礼,“厌辞贤弟,你让我打听的事情,有着落了。”
“哦?”裴厌辞看看左右,“进我屋说。”
仆从已经将洗漱的水打来了,两人这段时间相处也算熟了,直接洗漱起来。
王灵澈一进屋子就闻到了一丝咸腥味,同位男人,怎么可能不晓得,不由有些尴尬。想到人家十七八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又不是跟自己一样,吃斋念佛,清心寡欲,不由释然。
“扼鹭监那个督主,似乎不想让人窥探到他从前的身世。”王灵澈小声道。
“你王家身为世家,害怕一个没根儿的了?”裴厌辞用杨柳枝做成的细刷蘸了盐,将牙齿里外刷了一遍,吐了嘴里唾沫,道。
“那自是不怕的,”王灵澈对官场不熟,只闻其名,未曾见过扼鹭监的残虐手段,“我是怕你万一被他知道了,他对你下手。王家会护我,可不会护你。”
“你只管说。”裴厌辞低头拿茶水漱口。
“棠溪是西北一带的姓氏,之前因着与西域有商贸往来,那边人也算富庶。后来战乱,大熙抢了那一片的州府,大部分人归为大熙人,一部分人在战败后就拖家带口南下,继续当大宇人,扼鹭监阉人一家就是后者。”
王灵澈道:“他们祖上也算富庶,变卖祖产南下后,日子变得紧俏不少,但好好经营的话,咱们大宇户户都过着好日子,他们不可能混的差。可惜他爹是个混不吝的,吃喝嫖赌样样都来,在阉人还小的时候就将祖上那点薄产败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家里养着的三四房小妾,全都是给他出气用的,听说那阉人小时候也跟着被打得很惨。”
“他叫棠溪追,再不济,你可以叫他督公,或者九千岁。”裴厌辞重重地放下茶碗。
王灵澈不知他为何这样说,还是改了口,“后来,九千岁的爹不知从哪个狐朋狗友那听说,入宫后的内侍有朝一日发达了,为了死后能进祖坟,能接济自己本家不少,到时候只管狮子大开口地收钱。于是他就把九千岁绑了,卖进宫里。不过也有一说是他把九千岁迷晕了,等九千岁醒来时,下面已经不见,人已经在宫里了。”
“他娘呢?就不管他?”好歹是个男丁,又不是甚穷苦得活不下去的人家,怎么会容许别人作践自己孩子。
“他娘是个西域舞姬,在他进宫前被他爹勒死了。”王灵澈摇摇头,竖起手掌念了句佛偈,“这样的人,最后被九千岁亲手杀了,也算一报还一报。”
裴厌辞拧了帕子,在脸上胡乱地擦了几下。
相似的故事他在别人身上听过千百回,可独独放在棠溪追身上,他心里堵堵的,有些触动。
因为是他,所以不同。
“此事,别再跟第三人讲,今日之后,你也忘了吧,知道么?”裴厌辞小声吩咐道。
半晌听不见答话,他扭头一看,王灵澈正盯着自己的脖子傻愣愣地瞧着。
他忙将领口往上提了提,清了清喉咙。
王灵澈这才回神,“啊?好。”
再看裴厌辞那张脸,眸子潋滟生光,眼尾还带着一抹残红,嘴唇也嫣红水润得不像话。
他的面皮不禁窘迫地涨红起来。
他从来没经历过这事,也没见人衣衫不整地露出不雅的吻痕。
看的都是圣贤书,念的都是玄机禅语,哪里晓得人间极乐滋味。
“我、我先出去,你穿好了再出来。”王灵澈感觉自己遇到了娘亲嘴里常骂的狐狸精,火急火燎地快步走出门,生怕晚一步那房门就将他关在里头了。
裴厌辞听他那语气,就像是在控诉他的不检点,不由无语。
这人二十好几了,不会还没通房吧。
————
棠溪追悄悄潜入自己府中,步履轻快地准备回房,前头扑过来一个红色人影,正是自己义子。
“赶着投胎呢。”
“就想投在义父膝下呢,成为亲儿子最好不过。”霍存谄媚地笑着。
“本座哪里稀罕自己生。”棠溪追傲娇冷哼,不知道想到了甚,自顾自笑了起来,“我跟你们可不一样。”
“……”
自己这个义父不知道又在发甚癫,但霍存知道此刻他心情甚好,连提起子嗣问题都能笑着说出来。
好像曾经成为梦魇的执念,正在慢慢消散。
“说吧,甚事找我?”
“义父,儿子根据您上次提供的线索,去查了裴大人的背景。”
棠溪追笑容慢慢淡去,“怎么说?”
“传出儿时食龙肉、之后开国的太/祖,儿子翻阅了上下几百年的典籍,都没见过。”霍存为难道。
“哦?”棠溪追微微眯起了眼。
“但是,两百多年前,大晤末年,群雄并起时,曾有一支起义军,首领自称儿时食龙肉,是吞天命之人,可惜后来没多久被大宇和大熙太/祖起义军打败了,那位太/祖也死了。”
“没留下后代?后代没建国?”
“没听说,连几千人的小国都找了,不是。说起建国,”霍存摇头道,“那个枭雄的起义军,曾定国号大陶。”
第112章 宴会 你喜欢我吗?
“大陶?”棠溪追一手垫着手肘, 一手支着下巴,眼里掠过思索。
一个距离现在两百余年,尚未建立起来的王朝么?
“儿子再去北方大熙周边那些小国找找, 没准能找着。”霍存忙道。
“不用了。”棠溪追抬手, 不在意地挥了挥,“小国小民, 养不出那般张扬的疏狂傲气。”
“那裴大人的身世, 不就成迷了吗?”霍存皱眉。
身为棠溪追手底下的人, 只有完不成的人, 没有办不成的事。
“这事你别管。”棠溪追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人还是那个人, 但魂, 可能不属于这个世上任何一个。
借尸还魂, 此事还真是稀奇。
他的小裴儿, 每次都能让人挖出惊喜来。
“城外定国寺的高僧, 改日你请到督主府来坐坐。还有,告诉一淼老道, 计划有变, 让他悠着点,别这么快把人整死了。”
“啊?义父, 是出现了甚意外吗?”
“嗯。”棠溪追嘴角漫起一丝甜意, 小指勾起霍存冠帽两侧垂下的带子, “孩儿啊,义父帮你寻个新主子怎么样?”
霍存心中一跳,脸上笑意有些僵, “不是五殿下?”
“比顾万崇更好千万倍。”他忍不住炫耀。
他马上想到了甚,眼里溢出笑意,松了口气, 放下心来,“是裴大人吧?若是这样,义父您也能守得云开……”
棠溪追目光像两根折射尘芒的锋利冰锥,霍存忍着想要后退的冲动,颤抖着躬身。
“管好你的嘴,晓得么?”
“是,是。”霍存咽了咽口水。
————
裴厌辞潦草地吃完早饭,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开始草拟明日递呈给陛下的扎子。
昨日朝会结束时皇帝一时没下定论,证据早就摆在面前了,反而吩咐两边再递交扎子,这种多此一举的行为,无非想要知道世家这边在搞甚名堂。
裴厌辞透露了太子这次将世家踢出局,想要自己收拢势力、树立威信的心思。郑党内部不和,想来也是陛下愿意看到的。
写完扎子,他将其锁进抽屉里,出了书房门,叫车夫备好马车,自己换了身水藤纹墨绿镶漆边苏锦宽袖袍,拎着礼盒去了公主府。
上次在郑府,顾越芊给他发的请帖是邀请他参加菊花会,彼时天气还算炎热,半个月过去,日子一天天转凉,有了秋意,也正是菊花开得正盛的时候。
他到时已经快到中午,送了礼物,随着府内仆从走过一排排高阁玉宇,眼前豁然开朗。
湖中碧波荡漾,湖面因着阴天,起了层薄雾,看起来烟波浩渺。岸边亭前,菊花百态千妍,俊仆美婢穿梭其中,养眼的很。
裴厌辞本以为这次菊花会小姐夫人居多,但看这情形,青年才俊比小姐夫人还多三成不止。
朝中早有传闻,说章平公主时常在府里以各种名义大宴宾客,不少人在参加之后不久不是升了官就在朝中有了职。
就不知道顾越芊是为郑清来扩张势力呢,还是为顾九倾招揽人才。
“听府中下人说你来了,我瞧了半晌才寻见你在这窝着。”戚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裴厌辞一个人坐在亭子里,思绪被打断,闻言望去,人已经快步走近。
“你这主人家不应该多去陪陪那些贵客么?”
“你难道不算贵客?”戚澜依靠在亭口的柱边,他头顶的乌发贴着头皮编了几股辫子,剩下的在脑后扎成一把,随着他微微侧倚,散乱的发尾扫过肩头,一部分垂在胸前。
“你我一家人,哪里算得上贵客。”
“那就出来一起招待客人。”戚澜不客气道。
“你母妃举办这次宴会,不是帮你选未来妻子么?”裴厌辞笑道,“若是我抢了你的风头,你面子上能过得去?”
“早在击鞠场上你就把我风头抢了,现在觉得对不起我已经迟了。”戚澜没好气道,“出来,我带你见母妃。”
裴厌辞只得起身跟他走,不由感慨,“我还是第一次参加宴会。”
“太子一看就不是个爱热闹的人。”戚澜双手抱胸,多他半步在前头走着,“你还有甚第一次?”
“你管这么多做甚。”
戚澜自顾自猜起来,“你去过学堂念过书吗?”
“那自是有的。”裴厌辞的原身好歹也曾是县令之子,上两年书还是有的。
“你府上有仆从吗?”
“肯定有的。”
“你喜欢我吗?”
裴厌辞嘴巴微张,一脸莫名地抬头。
戚澜停下脚步,侧身看着他,懒散的目光微睨,嘴角轻扬,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似在说笑,又似乎带着两分认真。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我喜欢你啊。”
裴厌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忙收了笑容,“不好意思,没忍住。好的,我知道了。”
“你这人甚态度。”戚澜目光微凛。
“戚皇子,我呢,吃过的盐比你的饭还多,你这压根就不是喜欢一个人的态度。既然你开玩笑地说,我自然以玩笑的态度对待。”
戚澜郁郁地沉下脸。
上次在郑府,他看顾九倾对这人存了不一般的心思,就起了想要争一争的想法。
对方是大宇太子,冷宫长大,性格孤僻古怪不讨喜;自己是大熙皇子,受尽万千宠爱,未及弱冠,已然是皇都无数千金公子的梦中情郎。
可自从进了大宇,他就因身份处处受制,尤其是顾九倾,这人凭何拿那种高人一等的眼光看他。
若是自己抢了顾九倾侧目之人,定能好好扬眉吐气一番。
他已经思考过无数回这位太子殿下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了。
可才刚施行第一步,就遇阻了。
之前在讲堂他就想说这话,无奈中途被齐祥的死打断,这段时日又没机会在国子监碰着人。一推再推下,今天好容易找着机会,裴厌辞却是这反应。
眼看人要走,他忙拉住他的手臂,“我真的喜欢你。我态度一直都这样,你不是不知道,但我心里是很认真的。”
裴厌辞扯开他的手,拍拍他的上臂,“别闹,哥哥还有一群人等着宠幸呢。”
“就你?”戚澜完全不信,“不对,我比你大,你凭甚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
裴厌辞已经不想跟他废话。
顾越芊在一群小姐夫人的簇拥下过来,往湖心的云台而去,王孙公子也陆续在对面入座。
顾越芊坐在最上首中央的食桌旁,裴厌辞被安排在下首第一个位置,看他都坐好了,章平公主拿着扇子虚掩唇角,小声问:“澜儿呢?”
才刚问着,戚澜就大踏步过来了。
甫一进来,台上左右都发出低低的交头接耳声。
顾越芊满意地看着所有人对自己儿子的惊羡,嘴上埋怨道:“大家都来了,就等你一个,还不快喝杯酒赔礼。”
戚澜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也不多话,闷头灌下一杯酒,坐在裴厌辞对面。
宴会开始。
顾越芊是以相看会为目的举办的,酒过三巡,免不了千金小姐轮流上台表演,舞蹈琵琶,吹箫弹琴,歌曲书法,花样繁多,精彩纷呈。
裴厌辞看得也津津有味,一位小姐走到了台中间,道:“臣女自幼手脚笨拙,不若其他姐妹厉害,只是多读了两本书,不如即兴作诗一首,还望公主殿下和诸位公子不要嫌弃。”
顾越芊狐丽的眼睛闪过了然,笑了笑,“今日既然是赏菊会,那便以秋菊为题,一炷香时间内作诗一首。”
小姐福礼应下。
请帖早在半个多月前就发给他们,都知道这次宴会的主题,那位小姐明显提前准备好了诗词,装作思考了半柱香,便提笔写了一首诗。
念出来时,立刻博得在场一片叫好。
一位公子笑道:“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孙小姐身在闺阁,心在朝野。尤其是最后一句,更是借菊花百折不挠、不惧风霜之高洁,赞颂了大宇儿郎在边关吃苦耐劳的品质,在女子当中有这样的能耐,也算不错的了。”
顾越芊轻摇团扇,看着他自信傲然的模样,道:“哦?只能算不错?”
“在女子中算出类拔萃,但诸位公子都是科举出身,无不对当今局势了如指掌,自然看问题会更深切一些,没有一股子脂粉味和小家子气。”那人道,“其实孙小姐只要在家好好相夫教子,如其他小姐一般,多习舞练曲,博得夫家欢心就行了。前朝政事是男子该操心之事,女子关心这个纯粹是庸人自扰。议论政事,本就有牝鸡司晨之嫌。”
孙小姐坐在座位上,脸色因难堪而涨得通红,小声啜泣起来。
“新科状元的底气果然足。”顾越芊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
裴厌辞这才抬头,看向方才开口的年轻人,原来这位是今年科考的状元,赵源。
这人被皇帝安排了右拾遗,虽是八品,但在以往时期,这个职位还能直接与皇帝交流,十分有政途。
现在,也就只能和阴晴不定的棠溪追接触了。
“本宫在大熙时未曾听闻这等如雷贯耳之言,今日也算长见识了。诸位公子不如借菊花之名作诗题赋,以此说说当今大宇能胜过大熙,优势在何,原因在哪,怎么样?”顾越芊道。
千金小姐们的才艺都是提前准备好的,在场公子也不遑多让。谁都晓得赢得千金芳心只是顺便,他们今日真正要入的,是这位二公主的眼。
马上有不少人接连站起来,有的做赋一首,赞颂大宇皇帝的开明治世,对其他小邦国的包容开放,西域商人就算翻越大熙数州,也要带着珍品来大宇做买卖;有的对大宇的文化繁荣赞不绝口,路边小儿都能识字念诗;有的说起了政局清明,百姓路不拾遗,有上古尧舜遗风。
能把几棵菊花联系到家国天下,变着法儿地夸,也算是一种本事,没辱没他们肚子里的墨水。
轮到了赵源,他这个新科状元明显也是准备了,自信慢慢地站起来,借菊花的金色,比喻大宇如今的盛世辉煌,天下太平,百姓安康,比大熙如今乱局好不知多少。
裴厌辞索然无味地吃了口炙鹿肉。
司风心中有怨怼没错,这位状元的文采斐然,但实质内容空空,连在场这些平庸之辈都比不过。拿司风当初在考场上临时写的文章与他这精心准备的这首诗相比,都算侮辱了他。
赵源得意地看着在场之人,环视一圈,觉得还能让自己今日名气打得更响亮一点。
“若论天下英才之教育表率,非国子监莫属。裴大人贵为国子监祭酒,定然比在场诸位更加学识渊博吧。”
一时间,裴厌辞成了全场万众瞩目的焦点。
戚澜看着对面脸颊鼓成包、一脸茫然抬头的人,不禁抚额。
“赵大人,祭酒一职不单单负责国子监的教育,更是要拟定天下学子的教育准则,他跟你可不一样,平日里没那么多闲功夫钻研狗屁倒灶的学问。”
裴厌辞将嘴里的鹿肉慢慢咽进肚子里,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人今天还会帮他说话。
刚才他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就算他忙于政务,学问不精,但为人师表,学识总要有一些的吧。”赵源身边桌位的人开口。
“你们几个才做官多久,竟开始质疑起职级比你高四五阶的朝廷重臣来了?”戚澜满目锐利的嘲讽之意。
“自古有忠臣不屈淫威,敢于直谏上级,纠偏辅正,成为美谈。大宇的教育,交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人,天下人能放心?”又有人叫道。
这话引来一群人的附和。
在场公子最大不过二十五六,在千万人中脱颖而出,年少成名,前途无量,自傲难免,未经过官场污气熏陶,盛气凌人,嘴上丝毫不饶人。
“天下人都放心,就你们几个不放心。”戚澜桀骜而讥讽地笑了起来,“仗着有几分学识在这狂傲甚,你们难道还能靠这个在官场横着走不成?”
“虽说不能,但为天下百姓谋利,为苍生谋福,自古以来,哪个不是学识渊博之辈?难道你曾见过目不识丁者管着有学问的人吗?”
“裴大人是陛下提拔上来的,你知道你在质疑谁的决策吗?”戚澜两眼微眯,脸色渐渐发沉。
“知道。”那人梗着气道,“但有错就得改,哪怕尧舜。若是明君,自然会听进忠臣良言,我信大宇朗朗朝政,风气开明,能容得下百国之异俗,自然也能采纳八方之言。”
裴厌辞懒洋洋地开口:“在场诸位大人和公子文采斐然,博古通今,还对大宇政局了如指掌,如数家珍,我自愧不如。”
他又不需要靠这个博得顾越芊的侧目。
“裴大人这成语说得就很不错,不如当场即兴作诗一首?”赵源作出“请”的手势。
“我不会作诗。”裴厌辞无奈道。
这话一出,顿时引来一阵低低的发笑。
顾越芊看他吃瘪有点想笑,但这是自己的宴会,不能闹太僵,道:“裴大人既然不想作诗,我们也不强人所难。不如直接谈谈,大宇如今胜过大熙,原因在哪?”
裴厌辞有些烦躁,随口给了个囫囵解释,“英才辈出。”
在场众人笑得更大声了。
第113章 反论 没能力还逞英雄,让你叫我声哥都……
裴厌辞愿意开这个口, 顾越芊就想将这事翻篇,有没有学问她不关心,今天邀请裴厌辞过来又不是为了这事。
“公主殿下可不能偏心, 裴大人这敷衍的说法完全没办法说服我们。”赵源环顾左右, 其他人也都有这般想法,“裴大人, 今日你不说出点门道来, 恐怕朝野中人会怀疑你德不配位。”
“攻讦我德不配位, 然后呢?”裴厌辞好笑道。
“当然是上书给陛下咯, 除了这个还有甚办法。”对面戚澜抱胸, 目光桀骜不虞地仰视斜对面站着的人, 冷笑, “是我孤陋寡闻了, 一个八品的右拾遗, 能算老几?”
“你……”赵源“一个杂种”差点脱口而出,好歹记着这里是公主府, 深呼一口气, 将面上一丝狰狞掩去,看向裴厌辞。
“裴大人, 今天之后, 恐怕不利的流言会就此传出, 国子监的声誉,必定也在你这里毁于一旦。”
裴厌辞似乎想到了谁,脸上的漫不经心慢慢收敛, 盘坐在食桌后的身体挺直了一些。
“方才你们所言,我都很赞同。”他道,“大宇在年初大败大熙, 这的确振奋人心。连年无旱无涝无地动异象,风调雨顺,百姓仓廪实,衣食丰,日子比三十年前好过不少。一切都是因为有圣明的君王在座,良臣辅之,才能让大宇平安顺遂。”
“你这是将我们说过的话换个方式又说了一遍。”一个人嗤笑道。
“大宇永远无法胜过大熙。”
此话一出,满场寂静。
他们脸上的错愕都来不及掩饰。
顾越芊都愣住了,“裴厌辞,你知道就算在本宫府上,今日人多眼杂……”
“下官知道,”裴厌辞朝她点了点头,又看向在场的男男女女,坚定道,“这就是我的看法。”
“三年一次的科举,给朝廷带来的都是一群废物——没错,就是你们。”
“赵大人,今年的新科状元,表面上夸孙小姐还算不错,实则目中无人,狂妄自大,连承认人家一个闺阁女子作诗比你强都不敢,不如好好扪心自问一下,你这状元郎的头衔是怎么得来的。”
“你……”赵源手指颤抖地指着他。
“武大人,”裴厌辞把他的手指不客气地按下来,碍着他眼了,“久仰大名,你若非有个二品重臣的老爹,你觉得就凭你在国子监流芳十年仍拍案叫绝的混账本事,能顺利出师,考上科举,而后入朝当个六品官?
“还有辛公子,你还未入仕,那你今日出现在公主府,其用意想必无需我多言。奉劝你一句,莫被别人的权势富贵迷了眼,安心读你的圣贤书,比甚路子都强。
“你们一个个满口天下苍生,仁义道德,仿佛天下百姓都因你们过上了好日子,但你们知道现在大宇真正实现仓廪实、衣食丰的百姓大概有多少吗?你们天天喊着这句话,能拿出佐证吗?
“大宇有两千七百万人口,其中一千四百万人每天只能勉强维持温饱,若遇上流年不利,苛捐杂税,他们是最早没命的那批人;
“约莫九百万人能住上砖混土房,一年有买上几顿肉和一身衣裳的余钱,但只要连续两三年的天灾,几次征戍,就能让他们流落街头,易子而食;
“还有三百五十万人可以三不五时买顿肉打打牙祭,一年能给自己添几身新衣裳,吃几次馆子,勉强能够得上你们说的仓廪实、衣食丰;
“只有约莫五十万人,才是你们眼中能代表大宇最繁华的样子。
“四百万人,你们嘴里的天下百姓衣食无忧,只将全国一成半的人算进去,剩下八成半在你们眼里就不是人了?这还只是户部登记在册的人数,那些流民,全国加起来至少也有八百万,若加上这些,只怕还占不到一成半。
“你们都是能读得起书的,最差的家世也是富商之子,就算在大宇身份地位低,家里丝毫不会短了你们的吃喝,这些你们又知道多少?
“富贵遮人眼。你们身处的安京,是举大宇全国之力,才造出这么一个繁华的都城,你们便以为四海之内全都和安京一个样。哪怕闲暇时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往更城南方向的地界儿走,连城门都不用到,你们便会觉得自己今日之言多么虚无空洞,幼稚可笑。”
说到最后,裴厌辞望着他们,像是在看一个个不争气的后辈,颇为语气心长。
他更加解齐祥的话。
大宇的教育,出了问题。
还有大陶,大熙,甚至之前的大晤,都出了问题。
精心培养十余年,教出来的都是一群蝇营狗苟之辈,满腹经纶,却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成日只会逞口舌之利,四处拉帮结派,党争内耗。
一群取之于民,却不识人间疾苦的忘恩负义之辈。
治国,不能期待出现一位明君,因为明君难得,别说还有犯错的时候。一个朝代的兴盛,必要靠整个朝廷从上到下一齐出力。
所以,他自认明君,能管束人,却仍不够,应该考虑该用甚来保障这个想中的朝廷能够实施运转起来。
裴厌辞不禁又多了一些感悟和思考。
他的话说完了,其他人还没从这番话中醒过来,惊疑地看着他。
戚澜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端坐的人。
以前他看这人哪哪不顺眼,最近好容易瞧顺眼些了,等意识到时,目光原来竟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追随着他。
压根挪不开。
裴厌辞说话时不卑不亢,语气缓急相间,时而铿锵脆利,时而低缓靡靡,一旦眼神思绪被他捕捉,就再也逃不开,躲不掉,继而因他新颖独到的观点而叹为观止。
别人总能被他偃月眸子里露出的蓬勃而坚定的野心所折服。
那种野心,不带攻击性,蕴含旺盛的生命力能将别人也感染,召唤。
再一细看,其实这人骨骼瘦秉,仪态端方,眉隆鼻丰,眼淬秋水,肤白如明月交辉,是万里挑一、难得一见的俊朗男子。
但外貌成了别人最后才注意到的优点,成为裴厌辞锦上添花般、最不值得一提的点缀。
戚澜放在腿上的手渐渐收紧,金珀色瞳孔应激般缩起。
他仿佛知道顾九倾为何总想纠缠于裴厌辞。
这是个很能挑起雄性/征服欲、同时又割舍不下的男人。
同时,也是个很强劲的敌人。
“你、你这是反论!殿下,这人就应该被抓去扼鹭监,好好审问,极有可能是个大熙奸细!”一人激动地叫了起来,从座位上冲出去,一个箭步就到了裴厌辞桌前,仿佛一只找到了鲜肉的恶犬,等待着给主子邀功。
裴厌辞抬手要将伸过来的手拍开,一人却更快,直接飞起,一个旋踢将人踢飞出去。
“啊——”小姐夫人们叫了起来。
“放肆!”顾越芊拍案,狐媚柔美的眼睛顿时迸射出骇人的杀芒。
台上齐齐噤声。
只剩下胆小之人惊魂不定的喘气声。
她这声大喝,不知是对自己儿子喊的,还是对那个公子。
章平公主一向以娇弱柔媚示人,又礼贤下士,时间久了,他们也忘了这位的身份。
那公子吐了一口鲜血,身体瘫软了下去,不省人事。
顾越芊淡淡扫了一眼,满意地欣赏着众人的顺从惊惧,又恢复了一贯妖娆的腔调,娇笑道:“唉呀,大家怎么都板着个脸,好好的宴会,都谈甚政事,平白无趣的紧。还有哪位小姐想要一展才艺,都上来吧。”
露台周边的几个嬷嬷很快将那人拖了下去,在地上留下一道扭曲狰狞的血痕,触目惊心。
那些闺阁千金哪里还敢再上台,纷纷低垂着头,生怕自己入了这位公主的眼。
戚澜一屁股坐在旁边,脑袋凑近了小声问:“怎么样,没被磕碰着吧?”
裴厌辞道:“多管闲事,现在把宴会气氛闹僵了吧。”
这人有一点不好,性格就不会柔一点吗?
自己帮他出了头,他低头假装撒个娇、说个“怕”字会死是不是?
“行,是我多管闲事,今天你这反论,我和母妃是没那个能力帮你压下去的,你自求多福。”
戚澜有气无力地说着,起身就要回自己位子,手上蓦地传来一道阻力,还没站起就被拉了一下。
跌坐回来,扭头一看,嫩白的手指抓着自己,与自己晒黑的小麦色粗糙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他摸摸鼻子,脑袋撇到另一侧,身侧的手轻轻发力,握住了他的手。
也不是不能管。
裴厌辞马上抽回了自己的手,道:“没能力还逞英雄,让你叫我声哥都算你占便宜了。”
“……”
是,自己就是吃饱了撑的。
“你信不信,你母妃管我?”
“现在知道怕了,求爷爷告奶奶地找人庇护,刚才说那些话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后果。”
说着,戚澜脑袋往身侧偏了偏,“我大熙还有点人脉,你要不要逃去大熙?”
“但凡你在大熙还有自己人,也不至于落魄到这个地步。”
“我哪落魄了。”戚澜就纳闷了,自己和母妃只是战术性转移。
“算了,不跟你乱扯了,等会儿你跟你母妃递个话儿,我要单独见她。”
“不去。”
“戚澜,你年末考核是想得不合格是吧,你要能丢得起这脸也行。”
“你这人……”戚澜磨牙。
顾九倾是瞎了眼吗,就不能换个人喜欢!
第114章 早饭 看这年纪,挺大的了吧?
裴厌辞想见顾越芊, 顾越芊也想见他,由都一样。
宴会过后,戚澜带着裴厌辞去了另外一个小亭, 待屏退了侍者, 四下无人,顾越芊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今天本宫只想问你一句, 是支持四弟, 还是选择郑清来。”
这个称呼已经足以说明她内心的侧重。
“殿下生母都是郑家人, 没由不支持自己舅舅, 反而帮一个外人。”
“舅舅姓郑, 外祖外祖, 终究逃不过一个‘外’。四弟跟本宫, 才是大宇皇室, 他能登基,护佑你与本宫荣华富贵一辈子, 郑家可以吗?”
“下官是郑家义子, 如果背叛他,能有甚好处?”
“子承父业, 新朝国相, 如何?”顾越芊道。
“太遥远, 到时候殿下贵人多忘事,下官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给别人铺路, 自己反倒甚也落不到。”
“那你要甚好处?”
“郑党势力,咱们一人一半。”
“你倒是敢想。”顾越芊纱扇掩唇,笑得妩媚多姿。
若是寻常男人, 早就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被牵绊住心神,思绪不宁,连说的甚话都不太清楚。
“你知道郑党势力有多大吗?”
“不大的话,殿下也不屑觊觎了,此乃他们的荣幸。”裴厌辞道,“瘦死骆驼比马大,殿下确定自己能一口气吞下?这么肯定,日后太子殿下不会与你拔刀相向?”
她心中一突,满头的珠翠轻轻晃了晃。
“难道你有能力?”
“待郑家倒下,下官就代表新的郑家。”裴厌辞道。
顾越芊大笑起来,“本宫欣赏你这自信。”
心思电转,她已经有了计较。
日后如何分郑党还是没影儿的事,现在的确需要他的帮忙。
而且若合作得好,等郑家倒下了,这人还有更大的用处。
“殿下看来是会同意了?”她一泄露些许情态,就被裴厌辞的目光捉到了。
“当然,希望我们合作愉快。”顾越芊倒了一杯清酒。
两人对举在身前,微微一笑,一饮而尽。
“方才宴会上,你骂那群饭桶的话,深得本宫心意。本宫那时候就晓得,没选错人,更没看错你。”顾越芊娇笑,眼里立刻浮起一分动人醉意,泛起朦胧盈光。
“能讨殿下一句放心,也就不枉下官冒着杀头风险说一番反论了。”
“你是个很有趣的人,裴厌辞。”顾越芊叹道,“倘若你看起来不那么危险,本宫都想收了你。”
“那太可惜了,下官喜欢男子,只能拂了殿下的美意。”
顾越芊轻摇纱扇,对于男人,她一向秉持玩玩的态度,并无半点执着,听他拒绝,心里只是有点惊讶,之后反而升起更多的欣赏。
“可要本宫帮你平息今日之事?”
“何必劳您贵手。”裴厌辞道,“正好也能让殿下看看下官的能耐,当不当得起殿下的合作对象。”
“好。”顾越芊由衷地欣赏他,“你是继父皇和大熙皇后之后,第三个让本宫刮目相看之人。”
裴厌辞对此并无太大感触,敲定了合作一些细节后,他也随着戚澜往公主府门口走去。
“今日宴会上,有哪个青年才俊入了你母妃的眼么?”
戚澜还恼他宴会上的事,口气不爽道:“全都是歪瓜裂枣,你难道看得上?”
裴厌辞摇摇头。
自古顺合心意的臣子才几个,而且用起来太过顺心,看起来完美无瑕的人,可能才是最包藏祸心
的那一个。
思及此,他的脑海里一瞬间闪过张东勤那张脸。
他看起来就像这样的人。
————
裴厌辞的一番反论,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湮没在那场宴会中,没有一个人谈论这事。
别人不知道,那场宴会上的所有宾客,前脚刚出公主府,后脚人就被请到扼鹭监喝茶。
那些人哪里还敢再说半个字,在宴会上多嚣张,从扼鹭监大狱里出来时就有多狼狈。
这事另一个受益人就是棠溪追。
宴会当晚,督公大人盛装一番,出现在裴厌辞的床上,直气壮地借着这事要求给补偿。
一番讨价还价后,裴祭酒懒懒地趴在他的大腿上,总算把利息还清了。
剩下的,明晚继续。
“明日就要去国子监,也不晓得怜惜我点。”裴厌辞打了个呵欠,手偷偷摸了一把眼前的腹肌。
手感真好。
悄悄舔一口,嘬个粉印子。
“一时不察。小裴儿,你的印书局是不是要开了?”棠溪追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给他揉肌肉放松,锻炼了几个月,裴厌辞身材更加精干,一身肉柔韧如缎,让人爱不释手。
“是啊,而且我打算在江南开几家名友戏院分院,安京这家场场火爆,证明木偶戏在大宇还是很受欢迎的,我已经让越停南下了,不日就会回来。”
自从四月开张,短短半年不到的时间,戏院已经给他赚了三十几万两的身家,府里地库全都是一箱接着一箱的银子。
这些银子,马上又要投到印书局中。
“对了,我缺人手,你让给你画春/宫/图的萧与来帮我,还有春生和霜降,再派几个人手来。”
棠溪追眸子微眯,眼里刚闪过一丝利光,下巴被一根食指按着,脑袋被迫低垂,看向枕在腿上的人。
“不许收利息。”
“那我岂不是亏了。”督公大人可不做赔本生意。
眼看这人又打着甚坏主意,裴厌辞眼疾手快,昂起上身,两条手臂勾着他的脖子,主动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还了一个人头。”
又亲了一下鼻尖。
“还了两个。”
“三个……棠溪追,你又想做甚,啊哈……我明日还要早起,你一个禁足的人,少折腾我啊唔……”
————
裴厌辞醒来时,棠溪追难得没有走。
他曲起食指刮刮平直垂耸的鼻梁,“呦,债主,终于不打算来回奔波了?”
棠溪追抓着他的手指放进嘴里轻咬,“怕欠债的跑了,我的债被人抵赖了去。”
裴厌辞凑近,给了他一个绵长的吻,这才在棠溪追的催促下起床。
看着跪在地上替他穿鞋袜的人,他开始对那些昏君不想早朝有些感触了。
美人在侧,软玉温香,伺候得服服帖帖,那些政务都变得枯燥乏味起来。
但洗漱之后,他又将这种可笑的想法抛之脑后。
他拉着棠溪追一起去吃早饭时,无疏毋离和王灵澈不由都愣住了。
“怎么都停下了,继续吃啊。”
“哦。”无疏默默让了个位子。
“你们就没甚想问的?”裴厌辞让下人盛了一碗鸡丝粥,看他们一脸平淡的样子,暗道不应该啊。
再看棠溪追,人高马大的,此刻一副贤惠小媳妇样儿,给他布菜添汤,压根看不出昨晚压榨他时的阴厉狠重。
“没有啊,完全没问题。”毋离百忙之中从一堆饭食中给面子地抬脸回答,胳膊肘撞了撞王灵澈,“你有吗?”
王灵澈目光警觉地上下扫了一眼棠溪追,“看这年纪,挺大的了吧?”
毋离和无疏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嘴里的菜都忘记嚼了。
“不是,你难道不认识……”
“是挺大的,今年二十八了。”棠溪追声调柔和,夹了两片火熏肉到裴厌辞碗里。
“人家刚过二八,你二十八,就算保养得再好,也有年老色衰的一天。”
“其实也差不了多少。”裴厌辞道,若按前世算,他们算同龄。
回头要是听进去了,这宦官头子又该记在心里使气了。
“这还差不了多少?”王灵澈惊讶,“若添几岁,他都可以当你爹了。”
“咳咳咳咳咳……”毋离忙赔礼,手舞足蹈又故作淡定地没事,“不小心呛着了。”
他暗暗往对面王灵澈踢了几脚提醒。
完了,你毋离大爷都不敢这么说话,你这是要没命的节奏啊。
棠溪追扭头,眼神凉凉,“你踹到我了。”
毋离倒吸一口凉气,手脚发凉,“抱抱抱抱歉,真不是故意的。”
我给您磕头哭一个还不行吗?
“阁下多大了?”棠溪追夹了一筷子菜,“厌辞,这糟鲥鱼不错,尝尝。”
“今年二十四。”王灵澈道。
“五十步笑百步。”还以为多嫩呢,原来也是老牛。
“我不一样,我和裴贤弟是兄弟情谊,互相扶持的一家人。”王灵澈直气壮道,“我比他们都大,应该替他们把关。”
“你扶持他甚了?”棠溪追嘴角挂着一抹冰冷的笑意。
裴厌辞吃了口鱼肉,“怎么有刺?”他都习惯这人给他弄好,自己只管安心吃菜了。
“我还以为你碗里鱼肉的刺,已经有人给你挑完了。”棠溪追看向王灵澈,“你身边不是坐着一位‘互相扶持的兄弟’么。”
裴厌辞:“……”
刚要说话,他就听王灵澈又开口。
“在我家,男子若要嫁人,只能当妾,不能上桌吃饭,更是得伺候好主子。你这样的,是要用家法的。”
棠溪追放了筷子,垂下眸子,“原来我不配,没这个身份与大家一起吃饭。厌辞,我先回屋了。”
裴厌辞浑身鸡皮疙瘩立时站了起来,忙扯住他,“胡闹甚。”
王灵澈得意看了眼棠溪追,胜利般地昂首挺胸,嗉了口面。
“照晦,你吃饱了吧,吃饱就下桌。”
王灵澈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又看看棠溪追,“我唔……”
毋离和无疏连忙捂住他的嘴,一左一右拉住他。
“我们也吃饱了,这就走。”
说着拖着人往门外奔去。
“你们做甚,我才吃几口。”到了外边院子,王灵澈挣脱了两人的手。
“憨货。”毋离没想到这话还有自己拿来骂别人的一天,“我都快被你害死了,竟然敢说扼鹭监督主年老色衰?你算哪根葱?”
就棠溪追那张脸,说自己十五都有人信。
“扼鹭监督主?”王灵澈后知后觉地张大了嘴巴。
“看吧,这人果然不知道。”毋离对无疏道,“读书读傻了,你可千万别学他。”
“扼鹭监督主不是一向戴着面具吗?我哪里知道他长这样。”王灵澈呆呆地挠头,“而且宦官声音尖细,一脸奸诈,他这也不像啊。”
“行了,现在知道了,回头跟大哥求求情,这事就算过去了,别往外传,否则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毋离警告道。
“我知道。”
“也不晓得你今天发甚疯,大哥带人来家里吃饭,就算不是扼鹭监督主,也不干你事。”毋离摇头叹道,懒得他,带着无疏离开。
院子里只剩下王灵澈一人。
说实话,他们几人和他的关系只算淡淡,毕竟大家每天都很忙,在府上的时间很少,裴厌辞更是忙得总不见人影。
但这里是他二十几年来第一次察觉到舒心的地方。
没有王家父母撕心力竭的压迫和念叨,同族子辈的攀比;也不像寺里冷冷清清,各自淡漠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不管别人死活,与裴厌辞住在一起只是一时兴起的想法,但和他们的说笑打趣是真的,那是一种真正家人才能带来的温暖。
温柔贤惠的吴娘子,咋咋呼呼的毋离,古灵精怪的无疏,还有坚实可靠的裴厌辞,这让他觉得自己也是被爱包裹着的。
他已经把四人当成了家人。
为数不多能相聚在一起的早膳饭桌上,突兀地多出现一个人时,他忍受不了。
棠溪追的出现,他一瞬间敏锐地感觉到五人小家正在分崩离析,薄弱的关系正在断裂。
揭开自以为是的表象,他一直都是那个外人。
不,他不会容忍这种事情发生的。
这个家,必得有他的位子,也必得只有五个人。
王灵澈鼻梁上的黑痣随着表情抽动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阴毒。
第115章 印书局 你怎又给人画大饼了
裴厌辞等人离开, 拉着不情不愿的棠溪追重新坐下,“好好吃饭,作甚跟人呛嘴。他不懂事, 你也幼稚。”
棠溪追“哼”了一声, 做作地摊倒在椅子上,一脸伤神幽怨, “小裴儿好狠的心, 为了一个外人来骂我。”
“……”
“我去把他们重新叫进来, 看你继续演。”裴厌辞说着要起身。
“那倒不必。”棠溪追忙扯住他的衣袖, 偷偷瞄了他一眼, 上身隔着两把椅子的扶手贴了上去, 搂着人含嗔带怨看着他, “王家人宠着他, 你怎么也放任他。”
“一个外人, 懒得浪费口舌说他。”裴厌辞暗骂一声妖精,喝口汤降降火, 道, “你要是不喜欢,我劝他回家。”
“估计挺难, 你还是让他继续住着吧, 外人还会以为你和王家也能扯上关系, 做事方便点。”
“呦,这会儿又通情达,为我着想起来了。”裴厌辞亲自给他添了一筷子菜, 这才瞧见人缓了面色,“这也是我一直没劝他走的原因,府里又不缺他这双筷子。”
棠溪追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这才坐正,吃起他夹的菜,“王家向来都是是非之辈,你小心些。前几日王家女儿被她娘亲丢在了城外的寺里厢房里,半夜三更协助外男入内与女儿私会,还好那个女儿是个拎得清的,及时避开了。”
“难怪前几日这呆子急匆匆去了一趟王家,回来后心情很不好。”裴厌辞摇头,能做出卖亲生女儿的事情,王家人也算是另类,“好歹也是世家,总做出小门小户才有的事。”
“在朝中没有根基就是这样,你见过除了家主有爵位,在朝中任一个闲职,还有哪个王家人能站在金銮殿上。”
棠溪追道:“家族的振兴与后代的荣耀,悉数压在王灵澈身上。偏他被教得两耳不闻窗外事,只会死读书,被压迫了二十年,乖乖听话考上状元后,立马闹着要出家,就是故意与桂景伯对着干,存心戳着对方最痛处来气人。他是真想当和尚吗?我看未必。这隐忍蛰伏的功夫,这苦读折桂的毅力和天赋,还有最后放弃一切只为报复爹娘的魄力,你见过还有第二个人有?你啊,别成日觉得人单纯,这位可不是甚善茬。”
裴厌辞之前不关心王家,听他这么说,倒是有点想法。
————
早饭过后,他叮嘱棠溪追找时间回督主府,自己去了国子监。
今日是印书局开张的日子,因为皇帝还未批复这里为官署,是以这只是国子监和工部与裴厌辞、陈嗣宏等几方公私合办的买卖。
裴厌辞将办公地址选在了务本坊,与国子监只隔着两条街,而制书印书的书坊开在了城南,那里地价便宜一半以上,还有很多普通百姓作为劳力。
巳正吉时,随着爆竹的震天响,裴厌辞和秘书监一同将红绸拉下,兼济印书局正式开办。
走进八扇正门,宽敞的大堂和楼上三四层都是卖书的书肆,三十几个伙计掌柜已经将一层层书架填满,候在各层巡视。
如今书籍还是昂贵之物,难免要防着有人毁坏或者偷窃。
裴厌辞带着几位朝中重臣和要员边走边介绍道:“前面是书肆,后面是收书和审校、定价的地方,谁若想出书,可寄到这里。书肆一二楼主要卖启蒙小书、诗词歌赋和四书五经等典籍,都是科举会考之书,三楼是佛道经文,四五楼卖人物志传、各类杂谈、药典、织染、制陶等工艺,工部还赞助了一部分书籍,当然,都是已经至少研究了三十年以上的技艺。”
听到这个介绍,工部尚书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和中医、染布那些技艺一样,他们工部的很多技艺也是不外传的,此乃机密中的机密,里面很多人才都是家族传承好几代的了,比如宫殿房梁的构建、金砖烧制技术,水利桥梁的建造、风水龙脉的勘探等等,他们就是靠这些手艺坐稳位子。
他也是听信了裴厌辞的鬼话,一时脑热,拿出部分已经很普遍使用的技艺,连夜成册,交给他们印书局。
现在看到这些书,他才知道,裴厌辞是到处去化缘啊。
钦天监研究天象的《握枢》,太医署里那些老头合编的《针灸浅谈》《神农杂经》,还有宫廷的制瓷、舞蹈、绘画、染布织造等秘技,虽然都是浅薄的泛泛之谈或者过时言论,但都是其他地方看不到的。对于平民而言,更是为他们开启了一扇从未见识过的宝库之门。
就如裴厌辞所说,他要的是一个启迪,不是为了抢别人的饭碗。
他不懂这算甚启迪,也不知为何要去启迪一个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平头百姓。
方清都显然也很费解。
趁着其他官员没注意,他将裴厌辞拉到一旁,小声质问道:“你又要搞甚名堂?”
“卖书赚钱啊。”他不解道,“开印书局不就是为了印书卖书。”
“我早就说过了,大宇真正的读书人才几个,怎么可能买得了这么多书。而且,这些玩物丧志的货色,怎么能入大雅之堂。”他拿着一本《春闺秘舞》在手心敲了敲。
裴厌瞪大眼睛,嘴角尴尬地扯了扯,不动神色地将他手里的书拿下来,手疾眼快地换了一本《外物手谈》。
萧与的书都放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了,怎么还被这老古板捞到。
“你看看,”方清都不疑有他,翻开书页,“一个好端端的读书人,怎么能教他们做木艺呢?这不是误人子弟么?”
“方大人,有的人适合读书,有的人适合干木匠嘛,又不一定都只能读书。”裴厌辞糊弄道。
“那他们识字读书是为了甚?若想做这些,他们直接找村头老师傅拜师学艺就成。”
“话不能这么说。”裴厌辞知道现在拿别的道劝他没用,只道,“你之前不是说,布衣平民买不起书,认不了字,上不起学,没那么多学生进官学,学事司迟早成为闲职衙门,国子监和书院最后还是世家权贵的天下。你看,咱们这不就给布衣平民一个买得起书的机会了。”
方清都气急,“可这……”
“于编修,你怎么在这?”秘书监在前面惊讶地叫了起来,“放着好好的翰林院七品官不做,怎么窝在这里了?”
于簌承抬头,看到一众紫袍红衣官员,正局促着,人群中钻出个瘦削的熟悉人影,立马放下了心,“裴大人叫我来的,我觉得不错,就来了。”
裴厌辞笑道:“于大人现在调去了工部,在赵大人手底下做事,同时也任兼济印书局的书监。”
各位重臣对他不感兴趣,很多甚至不认识他,只是秘书监与他相熟,这才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裴厌辞却是把他从角落里推到人前,笑道:“我们的书能卖三五百文一卷,就是我们于大人的功劳,他发明了活字印刷术,大大减少了我们的成本和劳力,让我们卖这么便宜的书,还能再赚一半的钱。”
这话一出,几位大人对眼前这个瘦弱木讷的中年人开始有了新的认识,嘴上也热情了不少。
于簌承反倒有点受不了,不冷不热地应了几声,等他们离开后,他叫住了裴厌辞。
“多谢裴大人。”他躬身郑重地行了个礼,道。
“于大人不比客气。”裴厌辞将他身子扶起,“没推荐你进国子监,还愁你怨我呢。”
于簌承摇摇头,“下官学问虽好,但与学生同僚打交道不精。大人将下官举荐给工部,算是升职,又不计前嫌,放心地将印书局交给下官,知己难遇,下官感激都来不及。”
“你要做学问,在印书局里一样,甚至出书都比在秘书省容易。不过,我将你调到工部,更看重你另一项本事。”裴厌辞见他疑惑,点道,“你能制出活字印刷术,那么,我相信你可以研究出更厉害的东西,造福万民。”
“更厉害的东西?”于簌承自己都没想过这个,不由茫然,“裴大人指的是甚?”
“你可能不知道,你闲暇时研究出的活字印刷术,可能让大宇三百万文人受益。”
于簌承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更可能改变朝廷世家的格局。”裴厌辞道,“真正惊天动地的裂变开始前,都是潜移默化的。你在做的事情,就像活字印刷术里的一个小方块,当他们串联到一起的时候,就足以变成改天换地的大事件。”
“裴大人,这个改变,是好事吗?”他皱眉。
“是好事。”裴厌辞道,“所以,你可以在工部继续琢磨你的小爱好,比如把书制作成更容易传播的方式,这样的话,书的价格下降,我们就能将知识惠及到更多人身上。”
方清都看不下去了,他现在是裴厌辞的下属,方才几位大人参加完印书局的开张仪式后就离开,他还得和裴厌辞一起回国子监。
没想到撞见自己良心钝痛的一幕。
他将人从屋子拉出来,道:“你怎又给人画大饼了。”
裴厌辞与他边走边道:“怎么是大饼了。人家一千文一卷的书,我卖三五百文,价格便宜了一倍,是不是于大人的功劳?他日要是研究出跟厉害的技术,改善了制书过程,那我的书可能几十一百文就能买到了。这个价格,你说,就算穷苦人家,节衣缩食一下,也能买几本吧?”
方清都皱着眉头思索他说的话。
“底层读书人变多了,咱们的官学由学事司督办,学事司一边受扼鹭监督查,严禁贪腐受贿,一边受我们管辖制办。咱们要做的,就是让各州府县乡的官学正规统一,兴旺起来。等到底下的官学发展起来,咱们国子监可不能拖后腿。”
方清都好像摸到了他的一点门道,“等等,你之前说国子监给出一定名额,卖给不够门槛的人,难道是……”
“没错,这项制度倘若是给国子监创收用的,其实收益只能勉强维持运转,远不及印书局赚钱。”裴厌辞分析道,“卖名额,搞臭国子监名声,其实是为了让世家权贵退出对国子监的掌控,再借着这事,降低门槛,让更多平民子弟有机会进入国子监。”
“国子监因为这个名声受损只是一时,哪怕现在监里的鸿儒博士流失到私人书院,哪怕现在还有很多权贵在里面呼风唤雨,只要我们手中还握着学事司这项权力,过不了几年,国子监就会重回往昔名流云集的时候。”
“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一直在针对世家权贵?”方清都琢磨着道,这些举措没有一个是对世家有利的。
“大人说笑了,这怎么可能呢。”裴厌辞笑道。
扶持布衣寒士,当然是为了绞杀这些屹立百年而不倒、并且越来越贪的世家权贵了。
“走吧,今日印书局开张,该庆贺一下,我请你看戏去。”裴厌辞推着人往马车方向走,“今日戏院演《寒门公卿》,还有《鬼妻劝学》。”
方清都稀里糊涂地想着,这故事还挺应景。
也许,他还是不懂,裴厌辞谋划了甚。
第116章 替代 我想成为你的家人
印书局刚起步, 各方面都没齐全,需要多费些心思,为此, 裴厌辞特地去方鸿春府上请他出山坐镇, 他一来,宋家叔侄也跟着来。三人都没管衙署或者商行的经验, 刚开始还惴惴拒绝, 裴厌辞让他们宽心, 宋祺安和方鸿春都有管学生的经验, 这已经够用了, 宋绥禧来凑热闹, 谋了个职位, 刚好也能历练一番。
至于国子监, 裴厌辞基本放权让方清都管着, 只有学事司偶有事务他才处。
过了两天,他被皇帝召进了宫里。
第二次单独见到皇帝, 他对这人的行事作风和性格已经有了大致了解。
一阵寒暄行礼后, 他听到皇帝稳重威严的声音夹杂着几分不耐道:“郑清来和太子最近是不是闹矛盾了?”
“太子殿下/体恤郑相正在经历丧夫之痛,告诫臣不要总去打扰他, 有事的话跟他或者礼部陈大人说一样。”
“弹劾扼鹭监一事, 郑清来看来是不清楚了。”
“是。”
“郑相虽然丁忧, 该操心的还是得操心,从前他对朝政就比太子要熟悉,日后还得要他主持朝政大局, 现在就对政事不闻不问,那怎么能行。”
裴厌辞讶然,下意识抬头, 还好,皇帝正在看他呈递的扎子,并未在意他的失礼。
几日前在朝会上看到的皇帝,精神亢奋,但没多久会变得十分萎靡,像精力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后就颓然下去。今天看着精神不像之前那么好,也没往常那样差,看起来还不错。
这让他觉得皇帝还能多在这个位子几年。
裴厌辞放心了。
“陛下的意思是……这事没有郑相,恐怕办不下来?”他试探着问。
“棠溪追代朕处朝务,时间久了,可能真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了。”皇帝道,“你们做的很好,但也不能随随便便冤枉一个朝廷重臣,到时候必须要让朕、让全天下人都看到能心服口服的铁证,朕才能定罪。否则,无缘无故攻讦那么多朝臣,最后不好收场的反而是你们。”
这话裴厌辞可一个字都不信。
他是郑党的人,若非他晓得棠溪追这次是为皇帝秘密办事去了,可能真以为皇帝会觉得棠溪追得意忘形,引起他的忌惮,从而更加卖力地举证扼鹭监的罪责,试图将阉党悉数处死。
但皇帝既然没有想要棠溪追的命,为何还一定要郑清来与太子合作,郑党两大势力通力合作,就算他撺掇顾越芊从中离间,其实也是杯水车薪,因为她不可能做得太明目张胆。
那么,皇帝就那么有自信,棠溪追可以对付太子和郑家?
对啊,先不说有没有办法办到,棠溪追被皇帝抬高到如今的身份地位,一大作用就是对付太子和世家。
倘若这次郑家不参与,棠溪追就算对付了太子,将顾九倾一个打倒了,世家仍旧站在幕后,皇子那么多,他们还可以扶持其他人。
流血牺牲了自己的儿子,一切又变回了原点。
裴厌辞不禁想到了前太子,之前听说他意图谋反篡位,前后不到三天就结案,事后调查虽然说是宸妃为了自己儿子才陷害太子,但不可否认,前太子是郑家人,皇帝会允许郑家血脉担任未来的皇帝吗?
“陛下说的是,为了朝政清朗,太子殿下付出了很多,但可能在收集证据上还欠缺些火候,相信他就算偶有对郑相不满,心生嫌隙,也不会不顾大局。”裴厌辞道,“陛下放心,臣会想法子劝他们的,只有珠联璧合,才能想办法拿到铁证。”
“这样再好不过。”皇帝道,“说来朕早就想要耳根子清静些,现在他们一个个全都光顾着吵架,还能做成甚事,全将精力花在盯别人的错处了。”
这番话似乎在暗示他们对付棠溪追是得到皇帝支持的,皇帝也想要借他们的手除掉扼鹭监。
但倘若朝廷上下铁板一块,朝臣团结,恐怕第一个睡不着的就是皇帝。
这位皇帝的话要小心,十句有十句赞美你,支持你,但九句半都是假的,还有半句反话是要求臣子做到的。
一场会话告一段落,裴厌辞知道自己该退出来了,临走前又当面汇报了国子监这段时间的改革和变动,被皇帝有些不耐烦地打发了。
“朕知道了,这些小事,就让棠溪追处。”
裴厌辞揣摩着他的神色态度,这才放心,行礼离开甘宸殿。
扎子和文书终究都是纸面的,得不到皇帝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他从皇宫出来时,另几个人从旁侧的路走出来,双方刚好碰见,打了个照面。
裴厌辞看了眼陌生的宦官面孔,与对面的人行礼问好,错身离开。
崔涯纳罕道:“裴大人今日进宫是作甚?”
暂时顶替棠溪追在御前伺候的内监李仁安陪笑道:“奴婢也不晓得。国子监最近和秘书省合办了一家印书局,前两天刚开张,裴大人估计为了这事进宫禀报的。”
崔涯总觉得事情应该不会这么简单,但见李仁安没能给他多少有用的信息,心里不禁嗤之以鼻。
连这么点消息都打探不出来,若是棠溪追,后面几步的计划都想好了。
不过,能力平平,代表容易控制。
棠溪追就是太聪明,以至于现在他被一个阉宦牵着鼻子走,人人都道他是阉党走狗。
当初的并肩合作,终究成了分明的上下级。能做到堂堂一朝丞相,任是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崔相还能有甚不放心的,裴厌辞只是一个小角色,太子这次可谓倾尽全力拉棠溪追下水,加上咱们,里应外合之下,棠溪追就算是神仙也难逃一死。若要怪,就怪他众叛亲离,得罪了五殿下,连自己义子都想让他死。”
崔涯冷笑一声,又道:“别高兴得太早,盯紧陛下身边,别让他的人有机可乘。”
“明白。”李仁安笑道,“只希望崔相日后记得当初诺言,奴婢和霍存之间,谁更能胜任扼鹭监督主一职,崔相可别忘了。”
“李内侍放心。”崔涯随口应道,打量李仁安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件有价值的货物。
皇帝的信任一向不值钱,只要出现可以替代的、更为省心听话的棋子,谁还愿意用棠溪追那个叛逆货色呢。
身为臣子,他已经贴心地帮皇帝找到了替代品。
————
裴厌辞坐在马车上沉思,想到方才崔涯身边看到的人,穿着一身重紫宦官衣袍,撩开车帘,吩咐车夫:“去大寺。”
王灵澈拿着卷宗从屋里走出来,远远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从大门处走进来,不敢相信地眨眨眼,飞快迎了上去。
“厌辞,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的,照晦兄。”
王灵澈看看左右,“过来这边说。”
他将人迎进了一间小屋,倒了杯茶水给他,道:“来大寺有事?还是……”
他想起前两日早晨闹出的不愉快,最近他在府上特地避开裴厌辞。
现在自己不会要被赶出裴府了吧。
裴厌辞特地过来与他说,难道今天之内就要搬走?一天都不想他多待?
一时间,他心情有点怏怏。
“你要赶我出府吗?”他说话向来心直口快,甚事都直接问。
“没有。”裴厌辞纳闷他怎么会这样想,立刻想到前两天闹的乌龙,不由笑道,“你和扼鹭监督主这回也算认识了,以后你会经常碰到他,当做不在意就好了。”
“你们是在一起了?”王灵澈心里堵得慌。
“算是吧。”裴厌辞自己心里也不知道。
棠溪追没有认真明确地表达过对他的喜欢,他也没有。
只是觉得和他在一起很舒服,便维持这样的境况,感觉也不错。
谁也不知道明天他们会不会拔刀相向,为了权力和利益拼个你死我活。
他们都不是长情的人。
“所以你被他夺走了。”王灵澈眼里闪过不甘的怨毒,“我不许!你和我们才是一块儿的,他是个异类,外来者。你没看到吗,跟他在一起,我、毋离、无疏,全都感觉到不自在,我们都不欢迎他。”
裴厌辞看着他大少爷脾气发作,感到奇怪之余又哭笑不得,“你不会喜欢我吧?”
他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解释了。
“喜欢,将你当弟弟的喜欢。”王灵澈点点头,“我想成为你的家人。”
“我们现在已经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家人了。”裴厌辞不懂自己哪点可以作为他的家人。
其实借住这段时间,他并没有给予王灵澈多少关怀和温暖,更像是客气的合租客,连无疏和毋离都常抱怨他性子不热情人又忙,没时间跟他们待在一起。
“作为家人,我想,你会帮我保守这个秘密的吧?”但这不妨碍他利用这种心态,“只有身为我的家人,才能知道的秘密。如果泄露,可能会害得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王灵澈被裴厌辞眼里的真诚和浓浓的信赖说动,消散了浑身的应激反应,压下心中莫名的思绪,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这是把我当成自己人看待,所以才和棠溪追一起出现在我面前。”
这样一解,他心里好受了许多。
他感受到了一丝被全心全意信赖着的温暖,他苦苦从父母族亲中寻求二十多年却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半分去相信的东西,在裴厌辞这里,他可以轻松感受到。
“还记得你之前欠我一个人情吗,”裴厌辞三言两语打消了他对棠溪追刚萌芽的无端而偏激的怨怒,这才说出今天来此的目的,“我想要你帮我一个忙。”
不管这人单不单纯,具不具备威胁力,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原因,棠溪追再多一个敌人。
他的人,他有义务保护好。
“什么事情你说句话就行。”王灵澈问,“是公务上的?”
否则裴厌辞也不可能来公署找他,还提及之前的人情一事。
有时候这人挺公私分明的。他好像发现了裴厌辞的一个特质。
“嗯,”裴厌辞提起正事,眼里总能迸发出热烈的光芒,“你有办法查到郑党和太子一派所有官员曾牵涉进的案子吗?不管最后有没结果,只要有人状告,我都想要。”
“你要这个做甚?”王灵澈惊讶道,“这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呃,我不是推脱,就是你好歹让我有个方向,这样比较快,我不想因为这事耽误你的时间。”
“若说方向,”裴厌辞有些为难,“就是关于太子的吧。具体的原因很复杂,你如果知道了,对你和王家未必是一件好事。”
从皇帝那里出来,他觉得有必要好好查查太子,世家和太子的势力若太庞大,棠溪追牵制不住,从皇帝今天的态度中,他不敢保证这位皇权至高者会不会选择放弃棠溪追。
他得找到牵制顾九倾的办法。
“好吧。”王灵澈低叹一声,“你可能还为阉党卖命,两头吃的话很危险,你要小心。”
“我知道,难得有人这么关心我,我很开心。”裴厌辞脸上浮起一丝柔和的笑意,眼里的光芒瞬间更亮。
王灵澈被他这抹笑晃了晃心神,突然上身越过桌面,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柔软绵弹的皮肤被窗外的风吹得有些冷,唇碰到了那片冰凉,连他自己心里都闪过一丝悸动。
裴厌辞脸色僵硬,慢慢谢了一贯的浅笑,挑起眉,看向他。
那是一个难得威严肃穆的表情。
“我……”王灵澈惊讶地愣了下,脸上浮起几分羞赧,一时间无所适从起来,像做错事的孩子,垂下了头。
他没办法解释这个行为的缘由。
“你不是居士吗?”裴厌辞话语带了几分质问。
居士算半个出家人了。
“你不是把我当家人吗?”
家人之间是这样的?
自负算计人心从无遗漏的裴祭酒都懵了。
自己竟然被这个看起来单纯无比的家伙耍了!
“你、你别生气,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亲你。”王灵澈脸上纯情地涨得更红了,手忙脚乱地想要去安抚他,却又僵在半空不敢碰他,“我一直把你当成弟弟看待的。”
那双通澈灵逸的眸子聚起哀求和无措的泪花,蹙起眉,眼神巴巴地求他原谅。
裴厌辞都不知道该说甚好了。
他亲了自己,自己反倒像是那个欺负他的恶人。
“你这人,明明看起来心思简单,心直口快,可我今天就是没跟上你的想法。”裴厌辞叹了口气,不在意道,“算了,反正也不是甚大事。”
他又不是小姑娘,被别人轻薄了下于名声有损。
“厌辞,你真好。”王灵澈长松一口气,放松下来,“今天这事,你就当没发生吧,是我脑子懵了才这样。我保证,我以后绝对不会对你再做出这样的事情。”
“你也别自责了,多大点事。”裴厌辞看他眼圈红红的,像一只软萌好欺的白兔子,心里那点子疙瘩也消散了,拍拍他的手臂,“我先走了,你别忘了我的事,比较急,这几天辛苦你了,我需要尽快看到。”
王灵澈乖巧地摇头,目送他离开,嘴角勾起甜甜的笑意,“不辛苦。”
第117章 山雨 感觉每一个进入安京的人都变得复……
王灵澈的动作很快, 不到三天他就将郑党近二十年来涉及的案子誊抄一遍,送到了裴厌辞面前。
裴厌辞飞快地翻过这些案子,上面很多都是简化到只有前因后果的, 王灵澈还贴心地在每个案子边都贴了小条, 简要标注了涉案人员、罪名、结果,上面很多最后都是郑党一方获胜, 而败的人各有各的凄惨。
贪墨案, 徇私舞弊案, 强抢民女案, 当街纵马案, 草菅人命案, 当年郑党攻讦朝廷命官甚多, 也有御史台和其他官员举报郑党中人胡作非为, 你来我往的争锋, 在八年前扼鹭监成立后,开始变得缓和。
因为郑党开始吃瘪, 御史台逐渐倒戈向阉党和崔相。
“有甚发现吗?”王灵澈坐在一旁翻经文, 时不时抬头看向对面。透过袅袅升起又四散开来的青灰色淡薄香雾,刻玉般的脸颊边垂下一缕细碎的鬓发, 将专心致志的偃月眸子遮去了一角。
裴厌辞抬头, 整张脸都明朗生光起来, “有一个不知道算不算。”
王灵澈立刻放下佛经,上身探得更近,“哪一桩案子, 说来听听。”
他这么一动作,带动了空气细微的风,裴厌辞嗅了嗅桌上点燃的香的味道, 感觉很熟悉,檀香之中多了几分草木兰麝的辛辣甜腻。等他察觉时已经闻了至少一个时辰,却没有感觉到任何体热躁动之处,不由又打消了这个疑虑。
只是,脑海里想起了棠溪追。
到嘴边的话顿了下,他拒绝了,“朝中有些事情你不懂,你先回自己屋子,待我有把握了跟你说。”
王灵澈“哦”了一声,悻悻地收了佛经,转身拿桌上的檀香盒子时,想了想,收了手,将盒子推给他。
“秋冬天气湿冷,屋里不常通风,常常熏香能去除异味。”他微笑道,“我有很多,这些先给你。”
“如此,多谢。”裴厌辞没在意,收下了檀香,他也觉得这味道好闻的紧。
王灵澈眼里更加愉悦。
裴厌辞身边念佛诵经的出家人只有他一个,每次闻着檀香时,怎么可能不想起他。
待人离开,裴厌辞重新看向卷宗。
那是一桩小案子。
说的是一年前有人状告太子奢靡无度,府上仆役四百余人,悉数只服侍顾九倾一人,铺张浪费不说,太子可能收受贿赂,拥有不明途径大肆敛财。
对于一国储君而言,收受贿赂,往大了说就是结党营私,大肆敛财,再进一步可能就是买兵买甲,意图谋反。
可惜案子到了大寺,还未再进一步审,便有几个陌生的名字顶了罪,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这是顾九倾惯用的伎俩,和当初他想将裴厌辞推给扼鹭监一样。
裴厌辞借着这件事,不由想起了之前在太子府时,他也曾有过这样的疑惑。
皇帝并不厚待顾九倾,寻常赏赐并不多,养三四百个幕僚和死士在府上,就算是太子也难免捉襟见肘,为何他执意要养这些人,平日里用不上,也与他一贯传出的清朴俭素的作风不符合。
这个问题越停也解释不了。
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姜逸派人来通知他,说之前在棠溪追府上救出的兄弟二人伤势快好了,想见他一面。
————
陆放和陆烈正在姜府的前院中比武,陆烈没了半截左手,右手依然能很好地用剑,与陆放有来有往,兄弟二人一连过了几十招都没分出个胜负。
“好!”檐下长廊边想起了一阵喝彩,裴厌辞拍了几下手掌,与姜逸一同过去。
陆家兄弟给姜逸行了个礼,警惕的目光看向裴厌辞。
“你们不是有话要说。”姜逸让三人去了一旁小憩的亭子,给几人温了酒,道,“人我给你们请来了,快说事情。”
陆放拱手道:“裴大人,说实话,我们兄弟二人并不是很信你,但我们在朝中并无人脉,你救了我兄弟二人一命,还在国子监大肆改革,相信你本性不坏。姜将军说你在阉郑两党之间游走,但不属于任何一派,我们这才决定冒险相信你。”
“你们有甚事是需要我出面的?”裴厌辞问。
陆放犹豫了下,去了自己屋子,没多久拿出一个木盒,“这是扼鹭监阉人在边关倒卖盐铁的证据。”
裴厌辞看了眼姜逸,后者朝他暗暗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之前已经看过了。
“你们为何这么肯定,是棠溪追倒卖盐铁,而非其他人。”他道,“据我所知,扼鹭监与朝中武将的往来并不多。”
“就是他。”陆放恨声道,“否则你以为那阉人奢靡无度的日子是怎么来的。”
“这些是往来驿站文书和盐铁的来源证据,可以证明扼鹭监利用自己通天的权势,将官府盐铁私自克扣,再运送至北疆。”
“边关将领早就被买通,他们会用一种特有的传信方式通知大熙那边的将领。这是与大熙交易的证据,可以证明他们已经这样做好几年了,形成了一种惯例。不管哪一个将领轮守边关,都在上任初被扼鹭监用大量金钱收买,成为他们的走狗。可怜我们那些底层将士,大熙吃着我们的盐,用我们的铁铸造兵器,最后收割的是我们的命。”
陆烈愤愤道:“扼鹭监与那些将领一起害死了我们大宇数十万将士的命!”
姜逸也气得锤桌,道:“都没一个好东西,可恨我在边关好几年,竟然没发现。”
“实在太可恨了,无法无天,简直是国之蠹虫!”裴厌辞也跟着气愤地随了一句,附和他们的情绪,这才道,“扼鹭监之前抓了陆家弟弟百般折磨,就是为了逼你们交出这些证据吧。这些证据你们有给谁看过吗?还有备份吗?”
“备份?这个……没有。”陆家兄弟没想到这个,挠挠头,“这些东西也就给你们看过。”
“我知道了,可能我需要人去北疆边关走一趟。”裴厌辞道,“这些证据,如果你们信任得过我的话,可以暂时先放在我这里,帮你们保管。”
陆放有些不安,但还是将盒子推给他。
裴厌辞收下盒子,道:“你们是重要的人证,看你们现在伤势都好得差不多了,安京城内的扼鹭监还在暗中追寻你们的下落,若是被发现你们在姜府,难免会牵连到无辜的人。”
陆放看了眼姜逸,对裴厌辞道:“裴大人有办法暂时送我们出城吗?”
“我想法子让你们换个身份。”他道,“之后,我可能还需要你们参军,去边疆。”
“若有用得到的地方,我们兄弟二人在所不辞。”陆放抱拳道。
“多谢。”裴厌辞回礼,“有你们如此忠臣良将,乃大宇之幸。”
他与姜逸商量了后续安置陆家兄弟的细节,告诫他这事先不要与五殿下说。
“他和阉党搅和在一起了,我现在都不晓得他是甚心思了。”姜逸叹气道,“感觉每一个进入安京的人都变得复杂起来,为何就一定要有党派呢?”
“你拒绝了拉拢,没有党派,现在朝廷里可还能听到你的名字?”裴厌辞道,“年初你还是风头无两的小将军,意气风发,安京盛传你的风采。一年还没过去,你除了在兵部点卯,每月拿点俸禄,还做甚了?谁还记得你?”
姜逸神色郁郁寡欢,哪个有志向的年轻人愿意这样蹉跎下去。
“我现在连去地方统军府练兵的机会都没有。”
“跟了我之后,你感觉很苦啊。”裴厌辞笑道。
“我完全没有怪你的意思。”姜逸忙摆手道,“这也是我的选择。”
裴厌辞代表无党派的松散第三方,隐秘地夹在双方之间艰难生存,他们偶尔互帮互助,也是应该的。
“没事,很快你就有活儿干了。”裴厌辞道。
兵权,他怎么可能不去争。
————
回去的路上,裴厌辞将那些证据都仔细看了一遍,胸口越看越闷。
全部证据都表明,扼鹭监与边关将领勾结,倒卖盐铁。
正在琢磨间,马车剧烈摇晃了下,接着外面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
“让开让开,八百里加急!闲杂人等都让开!”
裴厌辞撩开车帘,只看到一骑绝尘的残影和远去的哒哒马蹄声。
很快,他就知道是何事了。
才到傍晚,一则消息已经传开来。
西南起义军已经攻下十城,来势汹汹。
安京的百姓听到这个消息时,几乎个个都充满了不可置信。
他们不解,放着这盛世太平的好日子不过,偏要起义做甚。
当朝天子如此圣明包容,只有逆臣贼子才见不得大宇有如此仁德的皇帝。
再一打听起义军的口号:倒阉党,清君侧。
情有可原了。
圣德的皇帝,所犯下的一切过失,都是因为阉党蒙蔽圣听,四处为非作歹。
几乎才到晚间,裴厌辞又从毋离的金吾卫那里得到了消息,皇帝派了姜逸南下,带着调派南方六州统军府军士的鱼符和文书,前往镇压起义军。
情势开始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
而第二天的大朝会,他们对棠溪追的清算,才刚刚开始。
第118章 入狱 墙倒众人推
一大清早, 裴厌辞随着马车的晃悠打着呵欠,这个新来的车夫赶车的技术不是很好,早上没吃饭, 他饿得头昏脑胀, 手脚发麻,心脏扑通直跳。
等会朝会还不晓得要到甚时候, 可得先垫垫肚子。
翻翻车里还有没有可以之前落下的小食点心, 还没找着, 街上传来一阵骚乱声。
拂晓刚过, 四周灰蒙蒙的, 早摊才刚升炉子, 街上行人稀稀落落的。
马车被迫停在街边, 裴厌辞撩开车帘子, 一句话就从耳边飘过。
“扼鹭监那阉人总算被抓了, 实在是大快人心!”
棠溪追?!
怎么会?
这人不是自信此次郑党一事不会牵连到他吗?
裴厌辞钻出了马车,站在车辕之上, 目光穿过成群的士兵, 遥遥望去。
彭楚琅牵着马走在前头,两侧和身后全是刀光剑影, 透着彻骨的寒凉。
在重重包围中, 一辆粗糙简陋的囚车突兀地出现在视野中。
棠溪追坐在囚车里, 像一只蛊惑人心的狐妖,又像被道士封囚的艳鬼,一出现, 整条灰蒙黯淡的街道瞬间出现了一抹动人心魂的光彩。
他身上穿着白纱晨袍,看起来有些单薄,在深秋的冷风中来回飘荡。枯致的脸上没有勾勒着从前妖冶的纹样, 也没有戴面具,好在还算平静,他正五指张开,将蓬乱的头发慢慢地捋顺,束在脑后,可惜没有发冠,手一松,又四散开披在肩头。
显然他还来不及梳洗,这些北衙禁军就冲进府里,将他抓了。
棠溪追显得心情不错,很有耐心地又将头发收拢起来,慵懒而惬意,仿佛不是在囚车里,而是即将奔赴一场盛大的典礼。
“大魔头,赶紧去死吧。”
百姓们也仿佛在奔赴一场庆典,欢呼雀跃着,稀零的人群叫出了十倍人的效果来。
“长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不知道吸食了多少人血,一股腥臭味,现在老天都看不过眼,终于要把这祸害收了。”
“赶紧砍头,把扼鹭监那些阉人全杀了,别再祸害我们了。”
“阉人没一个好东西,最好全都死绝。”
一人一句酣畅淋漓的痛骂叫好组成了嗡嗡不绝的声流,从大街往小巷四散蔓延开来。
“将这狗阉人五马分尸!”
“分尸都便宜他了,最好碎尸万段,凌迟处死,尸骨丢到城郊去喂野狗。”
有人朝囚车的方向吐了口唾沫,黏在了车轮上。
大而狭长的眸子幽幽抬起,看向骂人的那几个百姓,眼里没有一点光彩和情绪。
空洞,空洞到令人恐怖。
眼睛像是在看一方方泛青的枯碑,眼睛也像两洞冰凉死寂的黑窟。
那几个百姓明显被吓到了,灰溜溜地钻到小摊后面。
就这么不期然的,看见了不愿面对的身影。
棠溪追脸色僵住了。
刹那间,他的眼里有了波澜,迸发出熠熠发光的神采,又焦慌地眨着眼睛,垂下头,挪了挪身子,背对着人,手指无措地抓了抓头发,将其挡在自己脸侧。
裴厌辞目光追随着囚车越来越近,直直看着他,神色平静,衣袖下的手指忍不住蜷了蜷。
等到囚车逐渐远去,他都没看到那人回眸再看自己一眼。
裴厌辞眼神黯了黯,“走吧。”
北衙禁军离开后,百姓又重新回到大街上,人多了不少,应该是听说了这事,忙不迭赶过来瞧热闹。
裴厌辞心里堵堵的,闷得慌,也没甚胃口吃东西了。
到底怎么回事,上次朝会,皇帝对棠溪追的处置态度并不明朗,棠溪追也自信自己不会被抓,怎么会这样。
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从马车下来时,他的腿有点软,差点摔倒。
手臂被人抓住,牢牢扶住了他。
他抬头一看,是顾九倾。
“没提前吃点东西?”他寒声道,似在恼怒这人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嗯。”他将这人的手撇开,“多谢殿下。”
顾九倾以为他是因为饿了,显得人有些冷淡,抓住他拒绝的手,皱眉,“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说着,他叫允升从马车里拿了个食盒出来。
“不用。”裴厌辞拒绝了,手挣了挣没能松开,“你放开。”
他有些不耐烦。
这人又瞒着他做了甚?
心里不禁生起几分怒火和埋怨。
若非他瞒着自己,棠溪追怎么会被抓。
但他也清楚,自己心底这声怨,毫无缘由。
政敌之间,攻讦厮杀是平常。
顾九倾一手抓着他,一手接过食盒,“吃东西。”
裴厌辞一把将他抓食盒的手推开,余光一瞥,看到了熟人。
“陈大人。”
陈嗣宏奇怪地转头,见到两人,笑道:“殿下,裴大人,你们还未用早膳,得快些了。”
说着他又离开了。
裴厌辞还没来得及借他攀谈的时机离开,手上传来的力道又重了些许。
“乖乖吃饭。”
“殿下,你我现在是君臣,你不会不知道。这里是皇宫门口,你到底想做甚,清誉还要不要了。”
他小声警告道,使了内功力道挣脱开,一下子太用力,往后踉跄了两步,冷不防撞了一个人,那人下意识扶住他的手臂。
裴厌辞扭头一看,被他撞后又扶住他的人,是顾万崇。
“殿下,失礼了。”他站直起来,朝他行了个礼,匆匆离开,一刻也不想多待。
顾万崇拍拍自己身上,仿佛沾着了甚肮脏的东西。
————
刚进九霄殿,他明显感觉到今日的氛围不一般。
郑党的人几乎都很兴奋,连带着武将心情也不错,但让他奇怪的是,崔涯没有意料之中的焦急慌张,反而气定神闲。
若说他的表面功夫做的很好吧,裴厌辞三不五时地能察觉出来他的所思所想,若说做得不好,现在他还真看不出来这人心里想的甚。
难道崔相要在最关键的危急时刻才能爆发出能耐?
裴厌辞不由高看了他几分。
没多久朝会开始。
这次大朝会,皇帝没有参加。
主持朝会的是一张生疏的面孔,名叫李仁安,裴厌辞上次进宫时见过,二十二三的样子,与棠溪追不同的面容,带着同样的野心与桀骜。
李仁安目光贪婪地看着龙座下首金帘后位子,但他没有胆子和能耐直接坐上去,只是站在御座侧前方,目光俯瞰整个金銮殿,将手握重权的朝臣尽收眼底。
简单说了下皇帝和棠溪追都不能来的缘由,他便让臣子汇报近期的事务。
“李内侍,禁卫军今早无缘无故抓了扼鹭监督主,此事不该有个说法吗?”崔涯目光哆哆看向李仁安。
“除了陛下,还有谁有权做出这种事?”李仁安冷笑道,“奉劝崔相和某些大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人在做,天在看,恶事做多了,终有报应一说。”
吏部尚书徐蛟肉眼可见地慌了起来,不停地咽口水擦汗。
与他一样,好几位大臣没有住在平康坊显然也才刚刚从崔涯和李仁安的对话中得知这个消息,暗暗相觑,都看到了眼底的慌乱。
他们本就是依靠棠溪追平步青云,好事可能勉强挤出几件,坏事那是一天都道不尽。
“你们阉党的报应就快来了。”户部尚书此时神气至极,“崔相,识相点的话,你该知道支持谁才是最好的选择。”
“都是你们沆瀣一气,倒打一耙,无辜污蔑好人!”
“棠溪大人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你们就是这样将一个忠臣良将迫害至此!”
“都不用说了,陛下已经下令,让大寺、刑部和御史台三司会审。不单单扼鹭监那阉人,中书门下也有十几个人被抓了,就不知道下一次,轮到你们中的哪一个。”陈嗣宏今天也显得意气风发,红光满面。
“就是你们栽赃陷害!”
双方又开始无休止地吵起来。
裴厌辞站在顾九倾身后,此时此地,他已经没有了冲锋在前的必要。
郑党取得了这次胜利。
或者说太子,赢得了这次胜利。
趁着郑清来丁忧在家,无法直接掌控朝政,趁着拉棠溪追下台的壮举,直接收拢了一大波人心。
顾九倾端坐在大殿陛阶之下,离龙椅只有几步之遥,食指悠闲地敲击着扶手上的麒麟兽首,看着双方还在争论不休,平静无波的眼里满是讥讽嘲弄。
他已经将郑党大部分人都争取过来了,这次对棠溪追的致命一击,阉党那些人如果识趣,就知道该支持谁。
否则,他们的下场将和棠溪追一样。
“审结果还没出来,未知生死和胜负,太子殿下身边的这些人,是不是高兴得太早了。”崔涯冷笑道。
裴厌辞已经观察了他许久,当真不觉得这人有何慌乱的地方,虽然嘴上悲愤,和其他人一样叫嚣着,愤慨着,却也没有再多的负面情绪了。
吏部、工部、刑部、御史台……那些阉党中人,他一个个看过去,将其反应都过了一遍,不由暗暗心惊。
这次似乎不止郑党,阉党内部应该也有人在推波助澜。
终于,李仁安念出了棠溪追被指控的八十三项罪名。
控制扼鹭监,屏障皇帝耳目;专擅弄权,截断皇帝喉舌;收受重贿,卖官鬻爵,腐蚀皇帝爪牙;与廷臣结党,扩张羽翼心腹;打击异己,结欢言官,操纵科举,蒙蔽圣听;口蜜腹剑,欺瞒不报,延误军机,纵容起义军壮大,以致十城百姓数万伤亡……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怕一项落在别人身上,都是遗臭万年的诛九族罪名。
裴厌辞听他念了半天都没念完,不由打了个呵欠。
一个罪名和八十三个罪名,其实也没多少区别,总不能多找几个棠溪追让他们杀了泄愤吧。
等到朝会结束,裴厌辞坐上马车,刚驶出两条街,他撩开帘子,对车夫道:“撞上前面那匹马。”
“啊?”车夫愣住了。
“撞上去。”
“可是……”
车夫还在犹豫间,裴厌辞已经抢过缰绳,重重一挥,马受了刺激往前奔跑,几步撞了前面的马屁股。
顾万崇眼疾手快,在倒地瞬间飞快跳起来,看到一辆马车歪斜地横冲直撞几下,终于停了下来。
“裴……为何遇见你总没好事。”顾万崇气急败坏。
“实在抱歉,骐王殿下,下官的马突然受惊,冲撞了您。殿下的马看起来受伤了,这样吧,下官送你回府?”
“不必。”顾万崇一剑刺死了那匹马。
腿脚受伤的马匹,迎来的只有痛苦而漫长的死亡,不如一刀解决了他来的痛快。
看着马长嘶一声,挣扎了几下,不甘地闭上眼睛,他没来由地想到了自己。
他永远困在了裴厌辞的诅咒里,做着徒劳的挣扎。
但他不会束手待毙。
只有将裴厌辞也拉入池沼泥潭,看他痛苦,他才能解脱。
收了剑,裴厌辞已经跳下马车,朝他走来。
强势的气场逼得他他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你觉得我会对你做甚吗?你现在可是堂堂五皇子,大宇的战神。”
说得对。
“上马车,我送你回府。”裴厌辞小声命令道,方才邀请的商量语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万崇握紧了剑柄,绕过他,上了他的马车。
刚坐下,见裴厌辞跟着进来,他顿觉难受起来。
恐惧像蚁事一般,细小,却无孔不入,成片成片地钻入口鼻骨髓,疯狂肆虐着,让他透不过气来。
“你到底是太子那派的,还是棠溪追那派的?”他烦躁地先发制人,“如果是棠溪追,他被千刀万剐已经是必然的结局,你不如继续潜伏在顾九倾身边,暗中传递消息,支持我。”
“九千岁那样支持你,他才刚入狱,你就已经放弃他了?”
“他和你抓了我外祖一族,你想我拿甚好脸色待他?”顾万崇低怒地指责道,像一只困在牢笼中的病虎。
裴厌辞发现,这人对这辈子的人有很深的羁绊。
不像自己,灵魂转世后,对前身那些情感羁绊完全没有。
“如果九千岁这次死了,你觉得你的外祖一族还能活着?”裴厌辞好笑道,“那些人在扼鹭监大狱里关了几个月,你觉得九千岁还能有这善心,让他们好端端地在大牢好吃好喝,一点伤害都没有?”
顾万崇沉默了一瞬,突然问:“你在央求我去救棠溪追?你喜欢一个阉人?”
他的表情瞬间奇怪起来,像是得意,也像是愤怒,像是高高在上的轻蔑。
“我没有在央求你去救他。”裴厌辞道,“我只想问你,等到棠溪追没了,崔涯还会继续选择支持你吗?”
“这你不需要知道。”
“可只有我,身为阉党的人,现在取得太子的信任,能给你最大的助力。太子已经得到了郑党和世家大部分人的支持,你呢?刚失去了扼鹭监的支持,阉党其他人现在人人自危,已经在考虑要不要重新站队,如果你想要当皇帝,没有我的支持,你觉得你登上皇位的机会有多大?”
顾万崇现在沉默得更久了。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鸷,最终不情不愿道:“崔涯已经倒戈向我,还有伍从恩。”
刑部尚书?
裴厌辞心中一跳。
“你……”
“你不用再劝,不管怎样,哪怕牺牲我的外祖一族,棠溪追也必须死!大寺和刑部肯定会定罪,御史台的人你觉得对棠溪追会心存感恩、从而得罪太子和我吗?”
“看来我当初的选择没有错,你我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哪怕伤害最亲的人。”裴厌辞轻笑道,上身慢慢贴近,“当初你若没有那么大的胃口,没准我们还能在一起。”
顾万崇呼吸一窒,偏头向另一侧,避开侵略性越来越强的鼻息。
“害羞了?”裴厌辞轻笑,手指慢慢伸向他的脸,“长得还是那么俊朗,性子依旧深得我意。”
顾万崇腿上的手越收越紧,脸色沉凝得能滴水。
“殿下的意思呢?”
他闭了闭眼,突然往马车外冲了出去,“停车。”
顾万崇不待马停下就跳下了马车,眨眼如风一般消失在街道上。
裴厌辞收了脸上浪荡的笑意,只剩下冷漠。
“回去吧。”他疲惫地揉着眉角。
————
街上扼鹭监充满压迫的黑色身影已经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北衙禁军和南衙禁军到处抓捕人的场景。
终究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裴厌辞绕路到督主府时,看到彭楚琅的人正在门口清点搬运里面的财宝,贴了封条的木箱塞了一车又一车,更多的木箱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府里搬出来。
抄家。
这里的每一两银子,每一块搜刮来的珍宝,都将成为棠溪追死罪的铁证。
霍存从里面出来,脸上的笑容一如往昔地谄媚,对象却是换成了彭楚琅。
他恭送着彭楚琅离开,眼见人不见了,他转身回府,没走几步,脖颈一紧,被人拉到了角落里。
“霍千户,你怎么还好端端地在这?”裴厌辞匕首将他逼到无人问津的角落里,似笑非笑地质问道。
“奴婢……义父,你能不能先把匕首放下再说,怪吓人的。”霍存嗓音尖细道,哎呦哎呦吓得不行。
裴厌辞耳朵被吵得不行,刚放下匕首,立刻被霍存重重一推,身子灵巧地避开人,“来人,刺客!棠溪追的同谋余孽在此!啊——”
这里是督主府,到处都是禁卫军,这人看起来武功竟比自己高,裴厌辞重重地踢了他一脚,转身飞快地逃出府去。
————
回到了府上,他重重地摔开了房门,毋离和无疏听到了动静,走了过来。
“大哥,现在街上到处都在传扼鹭监那位老阉儿被抓了,马上就要被处死了,是真的吗?”毋离面白的脸庞皱了起来,“这该怎么办?咱们不会被连累了吧?”
“我跟他都是私底下往来,顾万崇知道,但刚才探了口风,他还想拉拢我为他办事,不会将这事说出去。”裴厌辞眼底沉着,迸射出内敛的杀意,“倒是霍存,我倒是小瞧他了,竟然还好端端的没被抓。”
之后可能得想法子灭口,或者拉他去给棠溪追陪葬。
“没根儿的东西就是这样,一点骨气都没有,有奶便是娘,估计早就和郑党勾搭上了,卖主求荣的家伙。否则以那老阉儿手段之脏,怎么可能被他们算计了去。”
“喂,你到底是夸他还是损他,现在是损人的时候吗?”无疏恨不得一掌给这货拍死过去。
“厌辞,棠溪追入狱了,你怎么办?”王灵澈也忧心忡忡地趴在门边,“你要救他吗?我可以去王家……”
“多谢,但不必。”裴厌辞摇头,“我不想与整个朝廷为敌,只要他的事不连累到我就行。”
这话听着冷漠,王灵澈有些惊讶,但眼里的小雀跃怎么都压制不住。
“行了,也别杵在这里了,快去催午饭好了没,我一个早上都在外面,滴水未进,人都饿糊涂了。”
无疏赶着两人去膳厅,临走前,他犹豫了下,小声道:“大哥,你别难过,还有我们。”
说完他跟上了前面两人的脚步。
裴厌辞无奈地笑了,他们哪只眼睛看见他难过担心了,棠溪追作恶多端,这不是必定的结局吗?
只不过这个结局来得比预料中的早,有些突然,有些意外。
也有些措手不及。
他的筹谋都还没布置好,还没有施展开来。
怎么能在这个时机倒下了呢。
裴厌辞深深呼吸一口气,整个人显得很平静。
他起身去将屋门关了,从柜子里翻出一套干净的家常便裳。
脱了自己的官袍,抖开衣裳还未穿上,后背冒出一阵鸡皮疙瘩,汗毛直竖。
人在感知到远远超出自己能力范围内的危险来临时,会下意识地全身僵硬,意识空白一片,仿佛灵魂已经从身体里抽离。
但你能清晰地知道周遭的一切发生了甚。
裴厌辞全身僵硬,强烈的危机感和杀意让他知道了一种恐怖的存在正在他的背后。
谁?
他得罪过种能人吗?
他在脑海里不断地猜测着,直到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不可能,那人明明被抓紧大牢里了。
下一刻,如珠的耳垂下伸来一根食指,轻触了他的脸颊两下。
第119章 投靠 今天食欲比较好
裴厌辞眼疾手快, 转身的同时一拳挥了过去。
对方上次就被打了眼睛,同样的错误哪里还会再犯第二次,稍稍偏了下头。
完美避开。
“啪——”
“……”
不讲武德。
棠溪追右脸火辣辣地烧起来, 荒白的脸上很快浮现出一道道鲜红印子, 触目惊心。
可见甩他巴掌的人用了多大的气力。
九千岁震惊又怔然地看着他。
“哎呀,”裴厌辞夸张地惊讶叫起来, “我还以为是甚腌臜东西作祟呢, 没想到竟然是督公大人。大人不在天牢里好好待着, 怎么出来了, 那些人都是吃干饭的么, 区区一个人都看不住。”
“我这要是不进大牢一趟, 都不知道你这么急于跟我撇清关系, 还开始勾三搭四找下家。”
无情无义!
而且还打他!
棠溪追磨牙恨声地说着, 身上簌簌冒着寒气, 白袍墨发,杀意有如实质。
“你都背了八十三项死罪, 必死无疑, 我目前还没那么大能耐给你脱罪,当然要看你会不会连累到我了, 难道还要给你陪葬不成。”裴厌辞坦然道, “你能力不行, 把自己玩完了,我为甚不能再找个更有能耐的合作,日子还要过下去的嘛。”
“你……”棠溪追恨不得掐死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夫妻本是同林鸟, 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我们俩还不是夫妻。我若落难,你肯定也会这样做的, 不是吗?”
棠溪追神色一顿。
裴厌辞笑道:“我们是选择盟友,不是选累赘。我还有我未竟的事业,没实现的目标,不可能在这里折戟。”
武将成名必要踏上士兵枯骨铺就的血路,文臣上位,必须舍弃一切软弱的情感。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反过来而言,屠狗辈之所以一辈子只能屠狗,就是因为他们瞻前顾后,为人情所累。
这就是官场现实。
你跟谁讲仁义恩德,人家就能把你吃得骨头都不剩,回过头他们一边说几句感念你的好,一边将嘴角最后一点残渣勾进肚子里。
身份越高,舍弃的情感道德越多。
所以最是无情的,就是帝王。
棠溪追突然有些害怕。
当有一天裴厌辞面临生死困境时,他必定会舍弃一切,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去救他。
他不是怕裴厌辞忘恩负义,而是怕裴厌辞看到自己没能力救他后,直接斩断所有与他的关系,漠然转身,独自赴死。
只留他一人。
对别人狠绝的人,对自己也一样。利益精确算计,绝对不会多浪费一人。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等到那时,他怎么办?
正怅然间,裴厌辞勾住他的衣袖,踮起脚尖,在他红肿的脸上亲了一口。
“这样的表情不适合你。”
他印象中的棠溪追,应该盛气凌人,即使阴阳怪气甩脸色,阴森惊怖,也是骄傲的。
“别生气了好不好?”
看着眼前扮乖讨好的撒娇,纵有满腔的憋屈和怒火,一瞬间也变成了无奈的纵容。
知道这人的乖巧是装的。
知道这人看自己时的嬉笑怒骂是假的。
知道这人的无情狠绝。
知道这人只对有价值的人才会蓄意接近。
可他的双脚总不受控制地一步步走向裴厌辞,想要与他更近,更近些。
哪怕再踏前一步,他会跌如万劫不复的深渊,可能在下一刻,他会被这人利用至死。
能怎么办?只能甘之如饴。
棠溪追撇过脑袋,发出一声冷哼,装模作样地生着气,却连扯着袖子的手都不愿将其撕开。
裴厌辞搂住了他的腰身,歪着头,明亮的偃月眸子观察着他的脸色。
“不说话那就是不生气咯?”他的食指沿着脊骨慢慢顺划而上。
“谁说的,还气着呢。”
大气特气。
“所以你好好待在牢里嘛,出来晃悠做甚呢?还跟踪我,这不看见了不该看的了。”
“合着还是我的错了?”
能不能要点脸。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大哥,不是说吃饭吗,怎么还不出来?”
裴厌辞叫了一声,“来了。”
“走,吃饭去。”
棠溪追没动,“你是不是忘记我身份了?”
“通缉犯?”裴厌辞道,“你想回牢里吃?”
他看了看天色,“有点迟,但应该来得及,还能吃几口热乎的烂菜叶子。”
棠溪追恨不得撕了这张嘴,没好气道:“我的替身还在牢里,总不能出现两个棠溪追吧。”
“能耐啊,偷龙转凤。”
“扼鹭监岂是吃干饭的,你瞧不见的手段多着呢。”棠溪追袍摆一撩,端坐在圆桌边,颐指气使地抬抬下巴,“去拿点饭菜来。”
“行。”裴厌辞也知道这事关乎棠溪追的生死,就算府上都是自己人,该小心的还是得小心些。
往他脸上的巴掌印又亲了一口,在督公大人又开始恼人前,飞快地溜出了屋子。
合上屋门的一瞬间,裴厌辞怔怔地看着雪白的纱纸,脑海里有一瞬间的空白。
茫然中。
不知道该如何思考,该做甚。
过了几息,脑海里才有人还好端端在自己屋里的事实。
紧张压抑了一上午的心,见到人时激动亢奋的情绪,终于平静了下来。
裴厌辞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紧蹙一上午的眉舒展开,这才觉得有些僵痛。
等会儿得差使这人好好给他揉揉才行,哪能让他在府上白吃白喝还白住。
裴厌辞吩咐下人将饭桌上的菜倒一半到另外的碗碟上装着,毋离惊讶道:“大哥,你吃这么多?”
“今天食欲比较好。”
“没了扼鹭监那个老阉儿强迫你,看来你饭都能多吃几碗。”
“强迫?”王灵澈一愣,思及裴厌辞方才的冷漠,还有现在的好心情,的确是这么回事。
“就你话多。”裴厌辞也不解释,亲自端了木盘进了屋子。
将大小碗碟放了一桌,棠溪追抬抬眼皮子扫了一眼。
“四品要员府上的伙食就这样?”
“不爱吃就滚回去吃烂菜叶子,刑部姓伍的被顾万崇拉拢过去了,你觉得还能在里头自在过日子不成?”
棠溪追犹豫地拿起筷子,正琢磨着要从哪盘菜下筷,碗里多了一块红烧肉。
“把肥肉啃了。”裴厌辞道,手中不停,优雅而迅速地夹菜吃饭。
饿了一早上,他早都前胸贴后背了。
棠溪追叹了口气,认命地将碗里的肥肉用筷子夹断,把瘦肉放到隔壁的碗里。
“你之后如何打算?”裴厌辞惬意地喝了碗汤,问他。
“不晓得。”棠溪追不想多说,“反正死了便死了吧,棠溪追可以是扼鹭监督主,扼鹭监督主可以是任何人。”
“你都能让替身代你坐牢,自己来我府上享福,没留点后手?”
“替身只能顶一段时间,终究不是我。那些罪名板上钉钉,如何也逃脱不了,最后不还是落在我身上。”
“你就没想过替身替你死,自己隐姓埋名?”裴厌辞可不信他会怜惜别人的命。
“最后还是‘棠溪追’带着骂名死了,我若不是棠溪追,不再位高权重,活着还有甚意思。”
权力是世上最上瘾的毒药,只要尝过滋味,谁还能甘于平凡。
要活就轰轰烈烈地活,活在世人眼里,活在史书中。苟且在一隅,不如死了干脆。
棠溪追吃了几口饭菜便放下了筷子,神情恹恹,不知是还怨着裴厌辞的心狠,还是因为自己即将到头的绝路。
裴厌辞吃饱喝足,将碗碟收拾好拿出去。
下午他还得去国子监,叮嘱了一番别轻易出门,被棠溪追丢了个白眼,这才关了屋门离开。
国子监早就闹开了,从博士到监生,都在讨论棠溪追被抓的事情,连一向不待见他的方清都都板着脸凑过来问他,“扼鹭监头子真的被抓了?判了甚罪名?还能不能出来?何时问斩?”
“要等上头审完了才能晓得。”裴厌辞讪笑道,“今天刚被抓,哪里那么快出结果?”
“咱们太子为民除害,刚正不阿,日后由他继任,此乃国之大幸啊。”几个人笑道。
“是啊,之前还觉着这位太子性子懦弱,窝在太子府三年多毫无作为,连东宫都进不了,比不得有勇有谋的前太子。现在看来,殿下能屈能伸,一击毙命,此乃大丈夫之风范也。”方清都哈哈笑道,被裴厌辞暗暗使了眼色,才发觉自己妄评太子的话有些不妥。
“算了,扼鹭监没了棠溪追,日后就是一团散沙,没了口舌爪子的豺狼,还有甚好怕的。”王博士帮他说道,“日后咱们想说甚,畅所欲言。”
棠溪追一落难,举国同庆。
他避到了印书局去,宋祺安也来问了一嘴,他大概讲了一下情况,让他带自己去城南的制书坊走一遭。
制书坊分为制书部和印书部,部门里有楷书手,纂刻师傅,拓印手,装潢工和熟纸匠,整个流程与秘书省一样。自从有了活字印刷术,整个工序时长缩短了七成,短短不到半月,四书五经已经印了二十万卷。
这些书不单单是放在安京兼济印书局的书肆里卖,还分发到全国的学事司,由学事司招揽商家,官方定价,商人只负责卖书。
这么做的一大好处就是商人不会为了利润将书的价格再次拔高,不好的一点就是可能官商勾结,远在安京的他们是不知道的。
所以依然需要扼鹭监。
但现在扼鹭监头子即将换人,这个体系还能不能让人信赖,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裴厌辞的做法是让仓库里的书一下子全投放出去,直接利用泛滥的书籍让商人没有可以抬高价格的机会。
这对于他来说这批书基本赚不到甚钱,只是他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这个。
“对了,我还设计了商标,借以区分秘书省和其他商行的书。”宋祺安道。
“商标?”这个裴厌辞倒是没想到,没做过生意,还真不晓得需要这东西。
他看到宋祺安兴冲冲地拿了印章,往一册书侧面一盖,四方端正的金漆内,写着小篆的“兼济”二字。
“这可是方先生的字,别具韵味。”宋祺安乐呵呵道,单单看着那字都觉得赏心悦目。
“你把这两个字缩小点,右下角加一只直冲云天展翅翱翔的白鹭。”裴厌辞道。
“这是为何?”宋祺安不满,白鹭在大宇象征封侯拜相的官员,但因着扼鹭监,他们对白鹭的印象不再那么美好。
“寓意天下寒士终有一日如白鹭般扶摇直上。”他随口胡诌道,“我们印的书,就是帮助他们的青云梯。”
更隐秘的心思,他没说出来。
裴厌辞抚摸着金漆花纹,若有所思。
————
回到府里已经将近半夜,裴厌辞进屋一看,棠溪追已经睡了,高大魁梧的身躯占了满满半张床,一只手臂还伸直到另外半张床上,霸占他的位子。
他瞄了一眼,去隔壁洗漱,隔了小半个时辰回来,他连姿势都没有变。
裴厌辞爬上床,躺在棠溪追身侧,脖子脑袋枕在那条手臂上。
舒服。
嘴上怨他的无情和冷漠,不还是留了条手臂给他睡。
扭头一看,那条手臂动都不动,好像真随着人睡死了。
他不满,把那只手折过来,主动将自己圈在他的臂弯里。
厚实的掌心掉下了个东西。
裴厌辞捡起来一看,一个纯金的印章,上面是一飞一歇两只白鹭,目露杀意,姿态又优雅和谐。
翻过来看,底部刻着四个字。
扼戮,衡私。
这是……扼鹭监督主印章?
传闻扼鹭监除了认棠溪追,就只认这四个字,见此章如见本尊。除此之外,哪怕坐上了督主位子,没有这章,也驱使不动扼鹭监任何一人。
裴厌辞正要将这章塞到他衣襟里,睡着的人突然侧身,将印章重新塞回他手里,这才环抱着了人,继续睡去。
裴厌辞怔愣了下,明白了他的意思,收了印章,依偎进他的怀里。
第120章 劫匪 快被处死的人了,就别自诩狡兔了……
在朝野上下因为棠溪追入狱而人心惶惶和兴高采烈时, 裴厌辞突然接到了一道谕令。
起因是皇帝下了一道圣谕,分抄告知大宇各地藩王,近期朝廷在审判扼鹭监及其同党时, 还连带查抄了不少被藩王收买的官员。于是皇帝借着此事杀鸡儆猴, 敲打那些人,别动小心思, 他和扼鹭监对他们都了如指掌。
一般来说, 大宇皇帝下达给藩王的圣谕, 都会由驻守在安京的上都邸务最高长官留后使接手, 由他们分派自己的人手送达至自己的藩镇, 藩王再根据圣谕内容作出相应的答复。
这么一来一回, 最快都得十天半个月, 远的更是要两三个月。
这次不到七日, 大宇皇帝就收到了阆环道大都督顾兴怀的回书, 扎子中言辞恳切,表示自己绝对拥护爱戴皇帝和太子这一支血脉, 没有分毫不臣之心, 赤诚之心,天地可鉴, 就差自剖以示心迹。
某位圣人说过, 看一个人, 你不要看他说甚,要看他做了甚。
发的毒誓再多,说自己有多么得忠心, 都是空谈。不到七日就知道远在安京的皇帝的动静,而且还回了信,这就是挑衅!
这简直就是明目张胆地在告诉皇帝, 安京有他的耳目,而且还是皇帝的心腹,在发圣谕之时,他就已经收到了消息。在圣谕通过藩镇设置的上都邸务抵达都督府之时,他的回复也到了皇帝手上——就是来试探安京深浅强弱的。
倘若这次中央朝廷当做没看见时间,只看见内容,那么他们可以肯定,朝廷现在已经到了外强中干的时候,奈何不了他们,此时正是起兵谋反的好时机。
如果皇帝问责,安排耳目探听盗取朝廷秘务可是死罪,就是在逼藩镇不得不反。
这次起义,原本的农民领袖被西南藩镇权贵一顿忽悠,将政权拱手相让,同为阆环道的齐王成为新的领袖,原本不受朝廷重视的一群赤脚农夫已经成为了正规军。
皇帝从那时候才开始重视起这次起义,可那时叛军已经攻下了十州,剑指安京。
如果皇帝抓着时间问题不放,借故整顾兴怀,那么,他就要承担顾兴怀投靠叛军的风险,带着他的十二州一起发兵谋反。
齐王出身于赵郡李氏,名唤李守成,与郑王崔越薛一样同属于世家权贵,而顾兴怀可就是正宗的顾家皇室了。
他若加入了起义军,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二十二州的反叛军,就算没杀入安京,砍死顾家嫡系,也够将大宇搅得鸡犬不宁。别忘了北方还有虎视眈眈的大熙,到时候南北夹击,大宇成史书翻篇了都有可能。
形势已经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
皇帝也没想到,原本还想用几个被收买的京官的血震慑藩王,让他们识相点别跟着李守成一起反,现在骑虎难下,要不要做出回应都不行。
这事他想了好几天,最后将裴厌辞召进宫,秘密指派了一项任务。
“去西南?”棠溪追微微一怔,“还有谁?”
“和无疏毋离一起,一个胖子一个孩子,不会显眼。”裴厌辞打开箱笼和衣柜,一边说一边将里头的衣裳翻了出来,“陛下这次的主要目的是派我挑拨分化齐王和顾兴怀,在进阆环道前不能暴露身份,引来追杀的话必死无疑。”
“朝中那么多人,怎么就想到让你去。”棠溪追纳闷道。
“我身为四品官,搅和进党争中,国子监又独立于三省六部,印书局有方大儒看着,已经日渐步入正轨,我手上的事情少,能离开一段时间。”裴厌辞笑道,“之前我在朝辩时太惹眼了也有可能,陛下说我嘴皮子利索,是可造之材,回来就升我的官。”
“官迷一个。”棠溪追无语,一听升官就走不动道,“看来我只能跟你们走了。”
“那是当然,没了我,你还怎么在这府里待下去?出了安京,刚好活动活动筋骨。成日在家,你也不怕憋出病来。”
“自打被打入大牢后,好歹有个舒服点的消息了。”棠溪追干脆将他拉开,自己将那一团乱麻的衣裳重新叠好,放进藤织箱笼里。
陛下给他离京找了借口,说是考察大宇西南一带有名的私人书院,为此要离开一两个月。
棠溪追的案子要三司会审,几日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各个派系争论利益分配没个结果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扼鹭监内部混乱。
从前有棠溪追震慑着,扼鹭监就是大宇王朝最锋利的一把刀,现在没了他,整个扼鹭监牛鬼蛇神辈出,皇帝又开始重新考虑这事要不要睁只眼闭只眼。
当然,关键就是西南的起义军。
裴厌辞分析,起义军若再壮大下去,引起天下人对皇帝治不善的不满,那么棠溪追这么多年的专擅弄权就是一个很好的挡箭牌,如果起义军被姜逸扑灭,棠溪追可能还会被放出来。
毕竟一个恶贯满盈还好用听话的狗奴才可不好再重新培养一个了。
所以,裴厌辞观察了几天朝中局势后,放心了。
在太阳刚升起时,毋离驾着马车,逆着进城赶集的人流,踏上了南下的旅程。
坐车无聊,裴厌辞变戏法儿似的,拿出了双陆棋。
“小孩一边儿看着,不许插手,也不许插话。”
“那我能做甚?”无疏不满。
棠溪追拿出了个骷髅人偶,自从看了裴厌辞戏院里排的戏后,他就将小骷髅拆了,上面绑了细细的羊肠线,成了傀儡骷髅。
他摸摸骷髅脑袋,眼神温柔,“玩儿去吧。”
无疏好奇地看着比自己还小不少的人偶,像个两三岁小孩似的,心里发怵,但还是小心地接过,“谢谢棠溪哥哥。”
“没大没小,哥哥是你能叫的吗?”裴厌辞不满,“叫嫂子。”
无疏看了一身女装的棠溪追,做错事地“哦”了一声,立刻甜甜地喊了声“谢谢嫂嫂”,钻出了车厢,与毋离聊天去。
“那是甚?从哪儿变出来的?”裴厌辞惊讶,他的马车暗格怎么会有这种鬼东西。
棠溪追食指竖在唇边,笑意盎然,“保密。”
裴厌辞撇嘴,也不再问,开始摆棋子,“成日把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塞我这里,最后不还得你自个儿翻出来,哪天忘记了,那可就一直藏着了。”
说着说着,他突然笑了起来,“你怎么跟只松鼠似的,到处屯东西。”
棠溪追嗔了他一眼,“甚松鼠,这叫做狡兔三窟。”
“快被处死的人了,就别自诩狡兔了。”
裴厌辞一边与他贫嘴一边下双陆,双方你来我往,几局下去不过瘾,又翻出了围棋来。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过得还算快,转眼五六日就过去了,干粮吃得差不多,天气也越发转冷,不再适合在野外过夜。
于是他们决定趁着时辰尚早,去了附近镇上的客栈,决定暂时住一宿,顺便买些点心小玩意儿路上打发时间。
裴厌辞是个闲不住的,刚落脚就要去镇上走走,棠溪追为了以防万一,出城这几天都没换下女装,臭着脸,勉为其难陪他出门。
小镇不大,没甚有趣的东西,路上人不多,显得死气沉沉,他转悠了一圈,便好生无趣地决定回客栈。
刚到门口,镇上响起了一阵刺耳的唢呐声。
“这是怎么了?”
“不好,山匪又来打劫了!”掌柜的叫道,“快来帮忙,把门抵上。”
“山匪?”裴厌辞两世都没离开过京都,自然没见过这类人。
店里的人很快将门窗用一块块木板堵上,裴厌辞回到房间,发现毋离和无疏还没回来。
正焦急间,他朝窗外动静望去,一大一小正往客栈赶,街道空旷无比,只有他俩。
黄昏最后一丝光亮在朦胧的山线间泯灭,山里小镇很快笼上了一层黑蒙的雾气。
裴厌辞跑到楼下,丢给掌柜一锭银子,“开个门缝,放我朋友进来。”
“不行呀。”掌柜的将银子丢回给他,“不是我见死不救,是山匪就要来了,他们可野蛮了,只要让他们逮着机会进来,别说你朋友,整间客栈包括你,所有人都要没命。”
“你们这儿当官的太无能了。”裴厌辞道,起早贪黑赶了几天路也才刚出京畿道,距离阆环道还有十余日的路程,里安京不算远,土匪能嚣张到这个程度。
“当官的能是甚好东西。”掌柜的道,“要不是我还有这间破客栈,我也当土匪去,免得受这些鸟气。”
裴厌辞没有闲心听他胡扯,飞快上楼,外面的声音清晰可闻。
镇口处已经响起了呼啸的怪叫声,越来越近。
“大哥,怎么办,他们是不是不让开门!”毋离急得团团转,转眼就看到棠溪追跳了下来。
“九九九九九……”
棠溪追懒得跟他废话,在吓傻了的无疏反应过来前一把搂住了人,脚尖轻点几下,就将他带上了窗口。
裴厌辞抱住人接进屋里,还未来得及高兴,一支火箭从敞开的窗外射进来,刮蹭着棠溪追的眼角而过。
他一手把着下沿窗框,一手忙将窗边的裴厌辞拉到自己的阴影里,险而又险地避过。
无数错乱的马蹄声响起,有如天边奔雷一般疾驰而来。
天边的火光无比明亮耀眼,将黑未黑的天空生生烧出了个洞。
哀号惨叫声从远及近地传来,土匪兴奋的呼喊传遍了大街小巷,令人不寒而栗。
棠溪追嫌弃地看了眼胖成一个球的毋离,抬脚往上一踹。
毋离惊叫一声,整个身子飞了起来。
接着,卡在了窗户上。
裴厌辞和无疏一人一条手臂,使劲将他往里扯。
“平常就让你少吃点了,臭肥猪。”无疏拿出了吃奶的气力。
“吸气,收腹!”裴厌辞咬牙道。
“早就收腹啦!”毋离哀嚎道,屁股一痛,惨叫一声,滚进了客栈房间里。
就说九千岁下手最是狠毒,他屁股要烂了!
阉人没一个好东西。
毋离揉着屁股,突然听到裴厌辞撕心裂肺的惊叫。
扭头一看,刚重新攀到窗边的棠溪追肩颈手臂多了十几副鹰钩铁爪,将他生生从窗边撕拽下去。
土匪坐在马上,将整条街道围堵得水泄不通。
裴厌辞奔到窗边,还未来得及细看底下的情景,数道火箭冲/射而来。
无疏险而又险地将他扑倒在地。
再细看时,棠溪追已经不见了人影,只剩下客栈门前的一滩血,还有无数土匪的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