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芸香和容少卿围着火盆吃酒聊天,芸香说起从前在容家当丫头的时候,约摸也是这个时辰,主子们都睡了,她们当下人的聚在一处吃主子赏下的瓜果点心,一众人说笑聊天。对她这种孤零零被卖进府里的小丫头,每年的这个时候都多少能感到些家人似的暖和。
容少卿说这个他倒是知道,“那时我院里那些丫头小子都要吃酒到天明,第二日我便任他们睡去,最厉害的能昏睡上一天一宿,我这会儿倒不记得是哪个了。”
芸香笑道:“也就爷院里的姑娘小爷们才敢醉酒,我们可都不敢,即便是馋酒的,也只小酌一二杯,更别说醉过去昏睡上一整日了。”
容少卿笑笑:“过年嘛,放纵放纵也无妨。”
“说到这个,我们那会儿倒都羡慕他们。记得那时候我们都惦记宴上撤下的点心,虽说平日里也不是没机会吃到,但总没过年时的花样多。可每次宴散了,爷准嘱咐让人把剩下的糕点都包起来送到你院里去,我们就一点儿也分不上……”提起旧事,芸香带出些忿忿不平。
“是吗?”容少卿蹙眉想了想,“记不太清了,我倒是从没吃过什么剩点心,多半也是我院里那些丫头小子嘱我给他们要回去的。”
“就是啊,所以才说羡慕在爷院里当差的,有什么话只管跟爷张嘴,换做别处的,哪敢啊。”
容少卿挑眉,“我大哥这么不近人情的吗?”
“倒也不是不近人情……”芸香说,“大爷待人自然是好的,就是没爷这么随和,好说话。”
容少卿佯做不满,“说得好听,那怎么你们一个个都爱在大哥身边儿,没听说哪个巴巴儿地想到我跟前儿来。”
“怎么没有,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个想奔爷院里的。”
“都是些玩儿心大的楞小子罢了。旁人不说,就说你吧,我这儿这么好,怎么不见你愿意过来。”
“那也不是我说去就去的啊……”芸香笑,“再说,爷那么能折腾,在你身边儿是短不了嘴,也舒服自在些,可时不常地就要受牵连,隔三差五地到老爷太太那儿挨训,甚至还要扣月钱,谁跟银子过不去啊。”
“哎,这我可得澄清啊,他们但凡有因我被扣工钱的,我都私下补给他们,只有多没有少的。”
“那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人从来都是受了委屈满处喊冤,鲜有得了好处到处宣扬的。”
“那倒也是……那你如果要知道呢?”容少卿玩笑,“是不是得挤破了头往我身边凑?”
“嗯……”芸香顿了顿,“还是在老太太身边更好些……”
“就这么不想跟着我吗?”
芸香没答,只是双脚踩着椅牚上,抿了一口酒,双颊晕红地笑笑。
“所以……”容少卿半认真半玩笑地问,“当初发现莫名其妙给我当了屋里人,是不是心里特别委屈啊?”
未料容少卿又提起这事儿来,芸香一时不知如何答他,端着酒杯在唇边贴了帖。
容少卿继续问:“若当日把我换做大爷,你是不是会欢喜些?”
芸香瞥了容少卿一眼,开了口:“爷这话叫人不爱听,为什么就欢喜?做丫头的就得惦记着爷?不惦记二爷,那就一定是惦记大爷了?换做是你,好端端的一觉醒来,莫名其妙成了别人小老婆,你能笑得出来?”
容少卿应说:“若对方是我这样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模样,有什么笑不出来的?”
芸香白了他一眼,互又想起什么,反诘道:“爷到好意思来说我,难道爷当日见了人是我,不是一百个不乐意吗?脸要拉到地上去了。”
“我……”容少卿语滞,“我不是跟你解释了,是吓住了,没想到吗!再说……”容少卿脱口想说那还不是因为看你哭哭啼啼地一幅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太伤人了吗?只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顿了一下,讪讪地改口说,“再说……也没你说得那么夸张吧……”
“哎呀,你还不承认了?”芸香借着几分酒劲儿,委屈道,“你是不是给我甩脸子来?我生下嘉言那整整一个月,你可来看过一眼没?一句体恤人的话都没说吧!你但凡有一点儿心疼人的意思,也不至于叫人那么寒心!”
“我错了错了,错了还不行吗……”容少卿连声讨饶赔不是。
芸香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又喝了一口酒,带出些醉意。
容少卿拿了酒壶给芸香复又斟满,不敢再提之前的事,便忙换了话题。
两人慢悠悠地喝酒,却是不觉间一杯接一杯地喝完了一壶。容少卿起身去灶房添了一壶,芸香虽说不喝了,但容少卿再给她倒酒的时候,也没过分推却。
两人都有些醉,一些平日藏在心里不为人道的话也不觉间就吐露了出来。
容少卿提到自己和家里的心结,承认芸香当日对他说的话,确实戳在他的心窝子上。明明知道她娘做下这样的决定也是心如刀割,明明自己也心甘情愿,但躺在恶臭冰冷的地牢里的时候;睡觉时老鼠爬到脸上的时候;睁看眼看见从小一起长到大的朋友生生吊死在自己眼前的时候,还是会委屈……
“他们都要我振作,哪怕不为自己,只为了老太太、太太的心疼……我也明白,都是至亲骨肉,说的所有的话无不是为了我好,可心里还是有个声音:我还不为老太太、太太想吗?那几年,我就是为着老太太、太太想才生生挨过来的。没像孙维生那样拿裤腰带给自己吊死在里面,已经是最大的孝顺了……”
容少卿复又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芸香也不掩饰自己的心酸,抬手拭泪,也向容少卿说起,哪怕对干娘都没说过的酸楚往事。
说起自己和妹妹被家里卖出来后,跟着人伢子受过的一些苦。因自知模样还算干净,那时候最怕的是被卖到烟花柳巷,又怕被卖去做小老婆、童养媳,相较来说,能进富人家做丫头算是最好的去处了。
“那时候就盼着姐妹俩被卖到一处,不管多苦,总能有个照应……那次有买家来买,我听出是买去做童养媳的,就自己偷偷使了个小心眼儿,人家看向我的时候,故意咳了两声,想着对方觉得我身体不好,多半就不选我了……只是没想到,没选上我,倒把我四妹妹看上了……我四妹妹岁数小,人生得又瘦弱,我是万万想不到人家会相中她,早知如此,我绝不会咳那两声……”
芸香泣道,“她被人领走的时候,一直拉着我的手,哭着叫我‘三姐、三姐’……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领走,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一个劲儿跟她喊,好好活着,好好活着,姐姐早晚能找你去……”
芸香不住地用衣袖擦眼泪,“后来,我总想,我为啥要咳那两声呢!是我把亲妹妹给害了……天地之大,又能去哪儿找呢……”
容少卿无从安慰,抬手轻抚她的头,却闻得芸香“嘶”了一声,却是适才不小心碰洒了酒,酒溅洒在衣袖上,这会儿她用衣袖拭泪,辣了眼睛。
容少卿连忙拉了她的手,让她别再擦眼睛,起身拿手巾去脸盆里投了投。芸香被辣得坐不住,疼得原地打转。容少卿手忙脚乱地把手巾投湿,拧到半干,拉了她坐在床上,用手巾帮她擦眼睛。
芸香接过手巾,自己捂着眼,往事心酸的苦和着眼角的辣,逼得泪水不住地往外涌,又因醉酒,已然没了往日的矜持,反而愈发委屈地哭了起来。
容少卿紧张地问:“很疼吗?不行我去找大夫得了,眼睛这么紧要的地方,可大意不得……”
芸香拉了他说不用,一会儿就好了,只是眼角还是辣得不住涌泪。
容少卿又帮她投了两次手巾,见她渐渐止了泪水,神情也不再痛苦,方安了心,又逗她说:“其实不用手巾擦,只管让你哭就好了,眼泪不也是水吗,用眼泪冲洗可比湿手巾来擦方便多了。”
芸香轻笑一声,眼睛虽然不疼了,但一时还是不敢睁,仍用湿手巾捂着。
容少卿坐到她身边,抬手攥了她拿着手巾的手腕,拿开,“我看看怎么样了……”
她的双眼都红红的,也分辨不出是被辣的,还是哭的。他凑上去,用手指碰了碰她的眼角。
“没事儿了……”芸香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挣扎着想要睁眼,但眼睫抖了抖,还是没睁开,想抽回被容少卿握了手腕的手,继续用手巾捂一会儿,却被他稍稍用力握住,不让她抽手,未及她再做反应,他的气息便罩上来……
唇瓣温润的触感,让她心口一紧。
“别睁眼,你看着我,我可能就不敢了……”
容少卿的声音蹭着她的唇角脸颊,飘进她的耳朵里。芸香完全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容少卿那句“别睁眼”,慌乱之下真就听他的话没敢睁眼,甚至呼吸都滞住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听话”让他以为得到了“允许”,又凑上来吻了她一下。
懵了这一瞬,芸香好似才回了神,也觉不出眼角的辛辣酸痛,惊慌失措地向后躲着睁了眼。
容少卿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凝着她,一只手还握着她的手腕……四目相对,下一瞬,他便忽地倾身压了上来……
许是真的醉了,芸香被容少卿拥吻着压在床上,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马上推开他,却莫名还是刚刚他的那句话……不是说睁眼,就不敢了吗……
第三十二章
虽然醉酒,但芸香并没糊涂,甚至脑子里比平日更加清楚明白……或者说,此时此刻,她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一只手腕被容少卿攥着举过头顶,身体紧密地贴合,那些素日里想都不敢想的念头,隐秘的,荒唐的,甚至是羞耻的,在脑子里盘旋着:反正是容少卿,怎样的缘由都好,孩子都生过了;反正是深夜人静,没人知道;反正是醉酒,过了今晚,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论怎样的念头,左右不过是自己的借口,一个让她另一只未被他钳制的手抵在他胸口,却只聊胜于无地推了推,便软软地泄了力道的借口。
长久的亲吻,容少卿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甚至带出些急躁,亲吻离了唇瓣,延至玉颈锁骨,延意味着更深的缱绻。他探手扯松她的衣裳,未能立时解开,手掌便迫不及待地从缝隙里钻进去,贴合着她身体的曲线,上下求索,
静谧的深夜,耳畔是他急切而充满欲望的呼吸,紧咬的嘴唇封住呼之欲出的欲望,抵在他胸口的手不觉间悄然向上,攥了他肩膀的衣裳……探进她衣底的手掌,离了胸口的柔软,向下摸索,探寻至两腿之间的私密之处……
忽地,陈氏夫妇房中,起了一阵咳声。
两人均被吓了一跳,待咳声停了,仍是滞了滞。
容少卿探身吹熄了油灯,呼吸仍带着渐入佳境时被打断急促,“听不到,都睡了……”
芸香坐起来,有些着慌地掩上衣服,没看他。倒不是因为羞怯,完全是做贼心虚地觉得干爹娘一定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那几声咳嗽或许并非无意。又或者真的只是无意的夜咳,但咳了那好几声,必然要醒了,见这屋里还亮着,只怕也要看过来。
容少卿拉了芸香一把,芸香抽手闪开,“太晚了,爷早点歇着吧。”说着已迅速系好衣裳。走到门口时小心地向正房看了看,见没甚异样才拿了靠在门边的伞慌忙离开,依旧没看一眼身后之人,这会儿却是因为有些羞臊。
事发突然,容少卿甚至不及追出去,待回神才发现她来时披着的棉袍都没来得及穿,拿起来想要追上去送,想想又作罢,只颓然地在床上坐了下来,出神地坐了一会儿,又弯弯嘴角浅浅地笑了。
却说芸香匆匆回了跨院,进了屋也没意识到自己忘了棉袍。在雪地里短短走了片刻是有些冷,但因喝了酒身子热,反倒觉得舒服。待到屋中撂了伞,先去里屋看了一眼,确认两个孩子仍在熟睡,才回外屋的桌边坐下。心下还是有些慌,又怕干娘找来,又怕容少卿跟来,黑灯瞎火地坐了半晌,心中才渐渐静下来。
屋中冬儿呢喃了几句梦话,芸香起身进了里屋。冬儿睡觉不老实,这会儿整个人横了过来,霸占了她的位置,头顶着容嘉言的后背。她爬上炕,把冬儿抱正,给两个孩子掖了掖被子,自己方才宽衣躺下。
脑中翻覆着适才的缱绻缠绵,嘴唇似乎还带着亲吻的余温,身体也还残留着他抚摸的触感,如果没有那一阵咳嗽,又或者她没有慌乱之下起身离开……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到底难以成眠。
次日清晨。
熟睡中的芸香被冬儿翻身时的一个拳头打在脸上,迷迷瞪瞪地把儿子的手拿开,探身扯开被他卷成一团踢到一边的被子,帮他盖上。窗外已然见了曙光,早已过了平日起床的时辰。眼皮沉得很,想要再眯上一小会儿,只钻进被窝儿里翻了个身,才想起今儿是大年初一,该早早起来下饺子。
干娘素来起得早,这会儿怕已经自己一个人忙起来了,芸香忙起身穿衣裳,穿到一半儿脑瓜子才真的醒过来,猛然想起昨天夜里的事。
似是忽地被人施了定身法,又像是迎面来了一队车马,从她脑子里呼啸着踏了过去。
何为酒后乱性,她这会儿是真真的明白了。若非清楚地记得昨天夜里的每一幕,记得真实发生的,甚至自己脑子里勾勒臆想出的那些旖旎,她甚至怀疑昨夜的自己是不是又被附身了。她盼着自己是被附身了,这样她才有借口撇清昨夜的种种,才好意思面对容少卿。
芸香在屋中磨蹭了许久,才硬着头皮出去,心里盼着容少卿还睡着。虽然早晚终归得见,但总盼着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忐忑地走到正院,院里静悄悄的,灶房里不见有人,西厢房也安静着。芸香想要走到窗根儿边听一听容少卿到底是不是还睡着,却又不敢,只是一边静悄悄地往灶房走,一边竖起耳朵听他房中的动静。
西厢房没声响,倒是陈张氏掀了正房的棉门帘子,走了出来。
芸香不知干娘听没听到昨夜的动静,这会儿难免有些心慌,也只佯做镇定地唤了一声“娘”。
陈张氏冲她摆了一下手,走近小声道:“还说你得多睡会儿呢,昨儿折腾到那么晚……”
“嗯?”芸香脸上一辣,心里突突直跳。
“俩孩子回去又折腾没啊?这小哥儿俩成了亲哥儿俩,还不得闹腾半宿,我看回去时都挺精神的。”
芸香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干娘这“折腾”意思,耳根子热热的,回说:“是说了会儿话,不过躺下也没多久就睡了。”
“那昨儿个也睡得够晚的,嘉言爹那边儿也是,我睡下的时候,他那屋还亮着灯。我估摸着今儿都起不来,就想着让他们多睡会儿,这不院子里的雪都没扫呢,只怕声大吵着嘉言爹睡觉。就是不知道他们爷儿俩急不急着回去。”
听着干娘不似察觉什么的样子,芸香略松了口气,答说:“应该不急,让他们多睡会儿吧。”
“行,”陈张氏道,“你要是困也回去睡个回笼觉,左右没什么事儿,这饺子什么时候吃都是一样的。”
芸香应了陈张氏的话,复又回了跨院,回笼觉自然是睡不着的,也没什么事做,自己一个人在屋里堪堪坐了一早晨,想东想西的,直到两个孩子陆续起了,嚷嚷着要出去堆雪人,打雪仗。
芸香进屋帮着冬儿穿衣裳,未几,有脚步声进了跨院,一听便是容少卿。他在门口跺了跺脚下的雪,推门进来,脚步声慢慢靠近里屋,芸香的心也跟着提起来。
容少卿掀了帘子进来,容嘉言唤了“爹”,紧接着冬儿也跟着叫了声“爹”,似是终于有“爹”可叫了,冬儿非但这声爹叫得响亮又脆生,还兴奋地往前凑,“爹,外面雪厚吗?咱们打雪仗去吧!”
芸香没回头,拉了冬儿一把,“赶紧穿衣裳,多大了,还让娘帮你穿。”
“行啊。”容少卿应说,“你先穿好衣裳,吃了早饭带你们出去打雪仗。”
“好!好!”冬儿连声道,“还要堆雪人!”
容少卿站在芸向身后,见她半晌也没回头跟他说一句话,就跟没他这么个人似的,知她必是害羞了,往前走了几步,贴着她身侧把手里的棉袍放到炕上,“昨儿落我那儿的。”
芸香脸上一臊,应了一声“嗯”。意识到容少卿进屋这好一会儿,她都没理他,反倒显得她如何心虚似的,便又做寻常口吻道,“哪儿有功夫打雪仗啊,爷不是应了家里,今儿一早回去吗,这一觉睡到这时候,好歹吃两口就紧着回吧,别让老太太、太太等着。”
虽然与容少卿说了话,但目光始终没看向他,手上仍是帮冬儿穿衣裳。
容少卿回说:“倒也是……”想了想,转对冬儿道,“要不吃了饭,你跟爹一起玩儿去吧?”
冬儿还没应,却是容嘉言一幅欢喜的样子,“好啊好啊,你跟我们一起去我家,我家有烟花,咱们可以一起,还可以带着惠儿妹妹一起堆雪人!”
冬儿期待地看向芸香,容嘉言也看过来,一脸的期盼,“行吗?娘!你和冬儿跟我们一起回去!”
芸香回说:“你们回吧,我们不去了。”
冬儿失望地道:“我想去……”
“去吧,去吧……”容嘉言跟着求。
芸香道:“我们要去了,爷爷奶奶怎么办?今儿是大年初一的,总不能让他们自己过吧。”
容嘉言为难,冬儿却仍不死心,“爷爷奶奶跟我们一起去啊……”
芸香道:“爷爷奶奶肯定不去。”
容少卿从旁插画:“你带着冬儿跟我们一起去吧,去不了多久,咱们一会儿跟大叔婶子吃了早上这顿饺子再走,在那边玩儿一会儿,晌午前回来就好……再说,你不也得给老太太、太太拜年去吗?”
他这话又让两个孩子燃了希望,纷纷表示赞同。
芸香这会儿才瞥了容少卿一眼,她确实是准备大年初一去给旧主拜年,但她自己过去拜年,和同他们父子一起回去,完全不是一回事。若是昨日之前,或者还没那么多计较,偏生昨儿晚上嘉言认了她这个娘,冬儿还叫了容少卿爹,再有夜里的事,更让他们的关系变了味道。
不能留干爹娘独自在家过初一,不过是一个哄孩子的借口,她不知道容少卿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
第三十三章
不论容嘉言和冬儿如何苦苦央求,芸香始终不同意带冬儿和容少卿父子一同去容家。
容少卿先是任由两个孩子跟芸香软磨硬泡,自己从旁观察着芸香的神色,见她不为所动,没有一丝妥协的意思,眼瞅孩子再磨,她就要跟冬儿生气,才插话哄冬儿说:“不去就不去吧,左右我们也待不了多久。我们早点儿回来,等你睡醒午觉,爹带你们外面打雪仗去。在自家院里玩儿终归没有到街巷上玩儿有意思,到时候叫上邻居家的小伙伴儿一起,打雪仗就得人多才痛快。”
听爹娘都是这样话,小哥儿俩也只好无奈放弃,只是冬儿仍旧撅着嘴,一幅委屈模样地往炕上一坐,闹脾气不穿衣裳。容少卿哄他也不理,低着头扣脚趾头。
芸香索性把手里的衣裳往炕上一撂,“不穿就不穿。嘉言,你穿你的,穿好了先和你爹去吃点儿饺子,早些回去。”
容嘉言看看冬儿,小声说:“您呢?您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芸香说:“明儿志远哥哥他们来家里吃饭,娘要帮着姥姥先把饭菜准备出来,你们回你们的吧,等我忙完了,自己过去拜年。”
听了这话,容嘉言本就是失望的神情也添了分委屈,但他还是不好意思像冬儿那样跟娘撒娇耍赖,只是看向容少卿,盼着爹爹能说句话。
容少卿接到了儿子投来的求助眼神,自己也因芸香说不与他们同去而诧异不满,心想有必要撇得这么清吗?就差举着个招幌和他划清界限了。只是见得芸香面无表情慢悠悠地叠着被子,虽然没有生气,但不言不语的样子,莫名让他有些发怵。
这个时候,是该顺着芸香,还是帮着孩子,容少卿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而对孩子说,“没听你娘说吗,赶紧穿衣裳,你娘忙完了自然就去了……来,冬儿,你也别闹脾气了,爹帮你穿衣裳……”
容嘉言求助失败,也不言语了。他知道爹爹也是想要娘一起去的,但是娘才说了一句不行,爹爹便连尝试着劝劝都不敢,甚至还马上倒戈到娘的一边。小小的心灵中隐约开始有了认知,看来往后这家里,还是娘说了算数。
吃罢早饭,容少卿带着容嘉言回容家,因路上都是雪,爷儿俩走得比平日就更慢些。
容少卿一路思量着嘉言和冬儿认爹认娘的事怎么与家里说。肯定不能不说,但若是他这会儿回去当个正事儿似的说了,家里定不能不做反应,可芸香这边还在跟他“划清界线”呢,有些事尚不到摆到明面上说道的时候。
容少卿思来想去,把目光落在了儿子身上。
不多时,容少卿父子进了家门,容嘉言撇了父亲,一路奔至容老夫人房中。
时除了容少谨仍在书房中忙着生意上的账目,家里人都在容老夫人身侧。容嘉言一反常态,没有有礼地逐一给长辈问安,而是直接扎到容老夫人怀中,搂着她咬耳朵。
旁人听不到他说什么,只是见容老夫人听完,怔了一下,随即又笑了,疼惜地捧着重孙子的小脸蛋儿,带了分释然地道:“好事儿,认了娘了,这是好事儿,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咱们大伙儿都替你高兴……”
容夫人和容大奶奶一听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也迎合着容老夫人,说些欢喜的话。容嘉言未应,复又趴到容老夫人耳边继续私语。
这回容老夫人却是露了几分惊讶之色,握了容嘉言的手拍了拍,转对容妇人笑道:“恭喜了,少卿给你认了个孙子回来,我们言儿又多了个弟弟。”
容夫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对容嘉言慈祥地笑笑:“是吗,弟弟可跟你一起来了?”
容嘉言摇摇头,“家里有事,我娘说让我和爹先回来,她一会儿就过来给老太太、太太拜年。”
不用容老夫人或容夫人再多说明,一旁的容大奶奶及屋中伺候的下人便都明白了这个“认了孙子”和所谓的“弟弟”是谁。从安平县再遇芸香,到容少卿父子住进了芸香家,今日的发展便是预料之中的事。从老太太和太太的话来看,也是心中有数,乐见其成的。就是不知道容少卿为何不趁着过年时的喜庆热闹,把芸香母子带回来。
几人在屋中说了会儿话,落在后面的容少卿方进来。到了屋里给祖母、母亲并嫂嫂问安拜年,便坐到一旁,只字未提芸香或是“认爹认娘”的事,只是随口说起这雪可真大,在润州似乎没遇过这么大的雪,又说昨儿夜里各家各户的烟花放得可真热闹。
众人见他正事不提,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一个个便纳过闷儿来。适才嘉言一个人颠颠儿地先跑回来说了这事儿,必是他爹的授意,看来这事儿是八字才写了他这一撇。
只说容少卿父子离开后,芸香又在家磨蹭了好一会儿。直到陈张氏提醒她说:“你再不去就要近晌午了,到时人家留你吃午饭,你留是不留?”
见得自己这点儿小心思被干娘看得明明白白,芸香露了个讪讪的神情。陈张氏从她手里接过面盆,嘱道:“赶紧去吧,早去早回。”
芸香这才拎了早就准备的东西出门。到了容府,下人热情地一路把她引至容老夫人院中,还没进屋,便见容嘉言从里面跑了出来,该是听到了下人的回禀,跑出来应她。
一声脆生的“娘”,昭示着屋中之人已经知晓,只不知是嘉言欢喜之下说出去的,还是容少卿回禀的。以及冬儿叫爹的事儿是不是也一并说了,甚至还有没有说别的话。云香心中暗暗嘀咕,觉得容少卿应该不会给她来一个先斩后奏……
芸香被容嘉言拉进了容老夫人房中,给容老夫人、容夫人掰了年。待到拜向容大奶奶时,容大奶奶上前拉了她起来,问说:“怎么你一个人来了,没带着冬儿?我这儿早早给准备了压岁红包,这倒给不出去了。”
芸香答:“他太淘气了,又不懂什么礼数……”
容大奶奶笑说:“没有这话,小孩子就是活泼些才显得热闹不是吗,再者,都是自家人,没那么多虚礼……”及又看向容老夫人,“您说是不是,老太太?”
容老夫人乐呵呵地说:“是了,下回再来,可必要带来我瞧瞧,若总不带着,便是看不上我这老太婆了。”
芸香只忙称是,下回带来给老太太磕头。听着容大奶奶的话,冬儿叫容少卿爹的事,容家这边该也是知道了。
容老夫人拍了拍容嘉言:“跟着我们在这儿说话定是闷得慌,让你爹带你放炮仗去吧。”
容嘉言说:“不闷,我乐意陪着老太太、太太、大伯母和娘待着。”
容夫人笑笑:“去吧,玩儿累了再来歇着。”
容大奶奶也嘱奶娘待着女儿也跟着出去。容少卿起身向容嘉言招了下手,容嘉言便向长辈们拜了拜,同堂妹一起跟着父亲离开了。
芸香见容老夫人特意把容少卿父子遣走,以为是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说,只是跟着说话坐了一会儿,见老太太也不过是闲话家常,问了问她爹娘的身子,又说起安平县的风土人情,便也松了口气。
这边厢,容少卿带着孩子出来,心中也是疑惑,觉得老太太把他和嘉言都支开,是有话要对芸香说。
现下这情况,老太太若真开口,芸香那边十有八九是要回绝的。倘若老太太的话被堵了回去,那往后可不好再提了……
不行,不能让老太太提这个……
容少卿慢了脚步,转又一想,老太太才不会轻易提这事。纵是有心,也定会等他郑重其事地跟家里提了,老太太才得开口做主。即便是如今有心,顶多也是让他大嫂或腊梅与芸香那儿试探试探口风……
可是……万一是自己想错了,老太太心里对这事儿压根儿就不乐意呢?虽说从家里把他打发到芸香那儿住着,或多或少有这心思,可万一如今又反悔,介意芸香是带了孩子的寡妇……
不会吧……应该不会……老太太和她娘都不是那种人……
只是……万一呢?当初她们也不是没糊涂过,眼睁睁看着芸香被赶走……
容嘉言跟在爹爹身边,见他脚下的步子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时而停下来似要折返,时而又自己莫名其妙地摇摇头,不由得连唤了几声“爹”。
“啊?啊……你先带着妹妹玩儿去吧,爹还有事……”容少卿回了一句,转头折了回去。
容少卿急匆匆地折返,却又不好直接闯进去,只贴在门口偷听。怎奈屋里几个女人说话声音实在太小,他整个人几乎是贴在门上,也只隐隐约约听见几个话音儿,却也连不成意思……
到底在说什么呢?要不干脆进去吧!进去怎么说?唉,不管了,先进去再说……
“二爷站这儿做什么,怎么不进去?”
容少卿听得入神,未察身后走来个人,还直愣愣地唤了他一声。吓了他一跳不说,里面的人必也听见,这会儿想不进去都不行了。
容少卿咳了一声,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屋里人都听见丫头那句话,见容少卿去而复返,也是有些意外。
容少卿进屋佯做落了东西回来找的模样,在适才自己的坐过的地方假模假式地看了看,嘟囔着:“怪了,也不是落在这儿了……”
屋里坐的都是明白人,再加之他演得委实夸张拙劣,一下子就被看穿。只是谁也不说破,反而腊梅为了逗容老夫人开心,还故意招呼屋里的下人,兴师动众地帮忙:“爷落了什么?来来,都帮二爷找找,怕不是掉在了桌子底下……不成多叫两个人,到院子里一起寻去,必能帮爷找回来。”
容少卿一脸窘迫:“不用了,也不是什么紧要的……”
芸香见他这模样,也没来由跟着一阵脸红尴尬。
容老夫人看向儿媳妇儿,与容夫人相视一笑后,抬了下手,“罢了罢了,不是什么紧要的就甭找了,也未必能找着。”
容少卿耳根子红了红。
容老夫人又道:“你来得倒也是时候,我们才正说着,一会儿让你哥哥嫂子跟着你们一起去陈家。你在那儿打扰这些日子,得人家不少照顾,总也得去给两老拜个年。等过了年,大家都清闲下来,得空把两老请过来坐坐,我愿意和岁数大的人在一处坐坐,有的聊。”
容少卿应了一声,瞥向芸香,见她虽依旧垂眸回避着他的目光,神情倒还平常,想见适才这边该也没说什么,便就放下心来。又想老太太使他大哥去陈家拜年,除了礼尚往来,更多的意思云香应该也明白,不由得又望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倒也未见如何为难,想来心中也没有表现出的那般不乐意。
第三十四章
下午,容少卿带着两个孩子到巷子里打雪仗。初时只他们爷儿仨,渐渐吸引了邻里的孩子围上来,甚至邻近巷子里的孩子也听了欢笑声跑来凑热闹。待到后来,容少卿俨然成了孩子头儿,纠集了大大小小十多个孩子在箱子里追跑,自己也玩儿得像个孩子。邻里也有大人间或陪着孩子们跑一会儿,丢雪球、滚雪人,或者只是坐在自家门槛上,择菜或闲聊。
将近傍晚,容少卿已经累得够呛,体力终不及这一大群孩子,只在外围帮他们叫好。抬眼瞥见陈张氏从自己院里出来,坐到邻居家的门口和人聊天。他知道芸香这会儿必是一个人在灶房,唤了一声容嘉言,让他看着弟弟,又走去和陈张氏打了招呼,说有点儿累,回去歇着,烦她看着些兄弟俩。
容少卿回了院,径直走去灶房,见得芸香果然一个人坐在灶台前看火,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过来,见是他,又迅速收回了目光,拿着烧火棍捅了捅灶眼,假装还在忙。
容少卿走过去,没话找话,“明儿程捕头一家来?”
“嗯。”芸香应说,“还有颜秀才一家三口。”
容少卿拿了个小木凳坐下,借着这话题聊下去,“我看大叔婶子倒与程捕头他们关系挺近的,大年初二的不是都该回娘家吗,怎的来这儿吃饭?”
芸香答说:“志远娘和如玉娘是姊妹俩,她们家老爷子和我爹是师兄弟,原来她们家老人都还在的时候,每年姐妹俩初二回娘家都会顺便来这儿拜个年,我爹娘不也没什么亲戚在这儿吗,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后来她们家老人相继过世了,两家也没断了往来,初二还会一起来这儿拜年,爹娘就干脆留着他们在这儿吃饭。高家老爷子也是外来的,在本地也没亲戚,这儿也算是高家姊妹的娘家人吧。”
容少卿点了点头,“哦……这么回事儿啊……”
“爷要是不想应酬,明日还带嘉言回去便是,若是怕明儿早上碰上,今儿晚上就回去住也好。”
“那倒不用,程捕头之前也帮过我,还没机会与他好好道谢……再说了,明儿大年初二,是正经该带着姑爷、孩子回娘家的时候,我倒带着孩子走了?多不像话……”
容少卿等着芸香给他点儿反应,之前他也与她开过类似的玩笑,她多会回他一个白眼,但这会儿,她却像没听见似的不吭声,拿着烧火棍在灶眼里拨来拨去,聚精会神的样子,好像那灶火有多紧要,她少拨一下,就要灭掉似的。
只是,她能假装没听懂不接他的话岔,却管不住自己脸颊耳根因他这话而染上的红晕。他看着她红红的耳尖,忽然想上去咬一口,或者仅仅是捏一捏……静静地看了她片刻,还是忍住了,拉着小板凳往他跟前凑了凑,小声问说:“今儿上午,老太太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芸香又捅了捅灶眼,感到他几乎快贴上来了,红着脸往旁边挪了挪,“在外头折腾这么半天,爷不累吗,没事儿就回屋躺着去吧,吃饭了我叫你。”
“我不累……左右没事儿干,我给你帮帮忙。”
芸香瞥了他一眼,把烧火棍递给他。
容少卿笑嘻嘻地接过来,谁知芸香却拍了拍腿站起来,“那就麻烦爷帮我看会儿火吧,我回屋歇会儿……”
容少卿拉她,刚好抓了她的手。
芸香把手缩回来,出了灶房。
“这火怎么看啊?”
“灭了我可不管啊!”
容少卿唤了两声,见芸香头也没回地走了,怕惊动屋里的陈伯,只好收声乖乖看火。
整整一晚,芸香都没再给容少卿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容少卿只好自己找机会,比如该到睡觉的时候,却借口陪孩子,赖在她房里不走。
他带着两个孩子躺在炕上讲故事,看到什么说什么地瞎编。这屋里的东西,无非就是座椅板凳,炕褥被子,他便讲自己小时候住的容府老宅里有间空屋子,夜深人静的时候,桌椅会自己挪地方,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趁人不注意,胆大地溜进院子里,见门都上了锁,就趴在门缝里往里瞧,里面只有一张旧床,怪得是上面却摞着几条崭新得被子,大红色的缎面儿……
他讲的时候故意压低声音,暂时想不到后面该说什么,便故弄玄虚地停一停。
冬儿被吓得直往容嘉言身上贴。容嘉言也怕,强撑着当哥哥的架势,安慰弟弟,“爹骗人呢,才没有这么个院子,我怎么不知道。”
容少卿煞有介事地说:“你那时太小了,家里自然不告诉你,不信你去问你大伯。”
容嘉言听爹爹居然敢让他去问大伯,大伯是从不骗人的,心里又有些含糊。
容少卿见容嘉言被唬住,忙又做出紧张模样地讲起来。冬儿啊啊地打断,说不听不听,不听了。他越是这样,容少卿越是假装要讲地逗他。未等冬儿说话,一直在外屋做着针线的芸香便进来打断,“别讲了,吓着孩子,吓哭了你管哄吗,冬儿做恶梦要尿炕的。”
冬儿原就有些怕,听他娘揭他的短儿,哇地哭了:“我才没尿炕……娘瞎说……”
容少卿冲芸香啧道:“这是你弄哭的啊。”及又安慰冬儿,“是娘瞎说,冬儿才不尿炕。”
岂料冬儿并不领情,哭道:“爹也骗人……爹讲故事吓人……爹也骗人……哇……”
芸香斜眼蹬过去:就是你招哭的。
冬儿哇哇哭了一阵,容少卿连逗待骗地哄了好一阵才让他止了眼泪。
芸香开口轰人:“该睡了,爷也早点儿歇着去吧。”
冬儿这会儿俨然忘了被爹爹吓哭的事,拉着容少卿不让走,“爹也睡这儿。”
容少卿当然不指望芸香真会留他,但还是借口自己屋里的火盆不太热,有点儿冷,想要这屋里多赖一会儿。
芸香虽知他是耍赖,仍是不放心地去他屋里看了看,不多时,回来说帮他给火盆烧热了些,屋里已经暖了。
容少卿没了借口,只好离开。回了自己屋里,见得火盆非但比平日暖了许多,水盆里的热水也都已倒好,旁边搭着干爽的手巾。桌上的茶杯里倒了白水,袅袅地冒着热气,摸了摸旁边的水壶,也是烫的。甚至待他宽衣躺下,发现平日冷冰冰的被窝,不知被她用什么捂过,也是热乎乎的。
容少卿吹熄了灯,被芸香冷了这一日,这会儿方满足地翻了个身,少不得又想起昨夜被打断的缠绵,心想女人果真都是口是心非。
另一边,容府。
容老夫人房中,只容老夫人与容少谨祖孙二人。
容老夫人道:“把他赶到芸香那儿,我这心里也是想着死马当活马医,没想……没想到芸香在他心里倒这么重要……若能早些看明白,他那几年就算在里面,心里有个盼头,也未必会这么苦……”
容少谨坐在一旁劝慰道:“您别这么想……”
容老夫人摆了摆手,叹了一声,“当年他跟我提的时候,我没觉得他有多中意芸香。我想着,他的心思,一来是不想娶王家姑娘,二来也是使性子,哥哥看上的就是好东西,要不怎么你前脚才在我这儿应了纳妾的事儿,他后脚就非要退亲娶芸香的,从前也没见他对芸香有多上心。”
容少谨垂了下眸,容老夫人看在眼里,叹说:“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也是觉得对不住芸香,不过是一时搪塞,随口的一句话……咳……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呢,现在看来,也未必是咱们想得那样……少卿为了芸香走的事,跟家里闹腾,我那时候也只觉得他对芸香放不下,是心善,觉得心里有愧,看来还是想浅了。”
容老夫人滞了滞,出了会儿神,“我那会儿是有点儿怨她,觉着平日里不多言不少语的一个丫头,没想背地里竟这么下作地勾搭爷们儿,白着我那么疼她信任她,以至后来出了那事也没管……现在想想,那会儿她倒跟我说过什么借尸还魂的话……你说,是不是真有这回事儿?”
容少谨道:“过去的事您就别再往心里去了,从前种种如今也难论是非短长,咱们如今只往前看就是。”
容老夫人点点头,想了片刻,又道,“其实我这会儿叫你过来说话,就是为了往前看。甭管从前如何,如今看来,少卿还是中意她……芸香呢,我就当她当初是中邪吧,这两年在外头想是也没少受苦,来这两回,倒还是从前那个好性子,就是带着个孩子……”
容少谨道:“我今儿看着,那孩子倒与少卿投缘,与言儿也合得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容老夫人道,“咱们家虽是不比从前了,多养一口人倒也还养得起。只是多个孩子,就多个牵连。说是再嫁的男人死了,婆家也没人了,只这事怕万一,若是将来有一日人家来寻要孩子呢?”
“孙儿明白了,我想法子去打听打听。若是真没人了自然最好,若还有,也摸清了那边到底是什么人,能解决的先解决了,免得日后再多麻烦。”
“是了,这事儿别让太多人知道,毕竟人过了门儿就是咱们容家的媳妇儿,让太多人知道了不好。”
容少谨应说明白。
容老夫人长舒了口气,“就是辛苦你了,只盼着这事儿了了之后,少卿能回来帮你分担分担,你们兄弟俩相互帮衬扶持着,我也就放心了。”
第三十五章
大年初二,高氏姐妹带了夫婿孩子来陈家拜年。
高大姐家的是个男孩儿,名唤志远,比容嘉言大一岁,个子却足足高了一头。许是从小跟着爹爹习武的缘故,身子骨也结实,平日里总爱光着脚丫子到处跑,哪怕是冬天在雪地里也是光脚,从不见受凉闹病。用他爹程捕头的话说,儿子身体好,全赖光着脚丫子接地气,吸天地日月之精华。据说今日出门时也是要光脚的,是高大姐揪着耳朵拎回去,说串门拜年光着脚丫子不像话,才死活让穿上。
程志远非但身子骨结实,性子也随爹,没有一点儿小孩子的怯生劲儿,哪儿热闹爱往哪儿钻,见谁跟谁聊,还专爱找大人聊天儿。来了陈家没一会儿工夫,便和容少卿厮混熟了,也不和容嘉言、冬儿这哥儿俩玩儿去,就拿了个树杈儿晃晃悠悠地和容少卿聊天儿:
“为什么他们都叫你二爷啊?你家有大爷吗?”
“你为什么住我二姥爷家啊?你跟我二姥爷是什么亲戚啊?”
“你真会算命看相吗?也教教我吧。”
“你在道观里修行过?那你会不会耍剑啊?”
“……”
高小妹家的孩子则相反,是个胖乎乎肉嘟嘟的小姑娘,与冬儿差不多大,名唤如玉。怯生生、羞答答的,从进门就一直腻在爹娘身上。容少卿过去逗她,她便把头使劲往娘怀里扎,他假装转身走开,她又偷偷瞥过去,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引得人舍不得离开,总也忍不住去逗逗她。
两家来得早,高氏姐妹张罗着一起去灶房做饭。陈张氏说不用她们,让她们歇着就行,烧肉什么的头天晚上都做好了,再弄两个菜就得,就是饼要现烙的才好吃,她和芸香两人就够,没什么需要忙和的。
高大姐说那您这还是把我们当外人,我们这是当自己娘家来的,哪有干等着吃的道理。说着便直接挽了袖子到灶房帮着忙活。高小妹把女儿给了相公,也跟着去帮忙。
灶房里倒也确实没什么太多的事,一个人也完全忙得过,只是时辰还早,几个女人凑在一起,慢悠悠地闲话家常。
男人们先是在屋里坐着,后来男孩儿们要堆雪人,因意见不合吵嚷了两句,把男人们吸引了出来。程捕头呵了儿子一句,要他照顾着两个弟弟,又帮着从旁指点。男人们便也没回屋,只坐在太阳地里,一边闲聊,一边看着三个男孩儿在院子里折腾。
颜秀才搂着小闺女如玉围在男孩儿们堆的雪人旁看了看,问她要不要一起。小丫头搂着爹爹的脖子摇摇头。颜秀才试着把她放下,她便把两只小脚翘得高高的,好像生怕双脚沾了地会弄脏她的新鞋子。
程捕头笑着走过去,向小丫头伸手,“我们如玉爱干净,来,姨夫抱抱。”
小如玉扭捏地往爹爹身上靠了靠,表示不给姨夫抱。
容少卿从另一边凑上来,也伸了手逗说:“那我抱抱行不行?”
小丫头看了看他,没吭声,但也没有往爹爹身上趴地闪躲。
“哎呀?”程捕头和颜秀才异口同声地表示稀奇。
容少卿自己也有些意外惊喜,伸手把小姑娘抱过来。小如玉没躲,由得他抱着。
“这还是头一次啊……”颜秀才吃惊。
“可不是。”程捕头也说,“我这亲姨夫想抱抱还得看心情,心情好的时候才给抱会儿。你这第一次见就能抱过去,还真是头回见。”
容少卿听这话,更有些受宠若惊。他几乎没怎么抱过孩子,嘉言幼时他是在大牢里过的,待出来,儿子早就过了要人抱的年岁。大哥家是有个小侄女,但他出狱在家的那段日子整个人颓废着,终日烂醉如泥,自也没什么机会亲近。冬儿的岁数倒也不大,但男孩子总要淘气些,终日在地上滚着,除了哇哇大哭的时候要人抱着哄一哄,并不怎么腻人。哪像怀里这个小女娃,干干净净,软软糯糯的,哪怕是穷凶极恶之人见了,也会被激起父爱来。
容少卿的声音也不觉温柔了许多,哄说:“我带你跟哥哥们堆雪人吧?咱们脚不踩地,你坐我腿上好不好?”
小丫头点了点头,他便走到雪堆边蹲下,让她坐在他腿上,抓了一捧干净的雪凑到她面前,小丫头便伸出肉呼呼的指头在他掌心的雪上杵了杵。
程捕头站在旁边直说:“我这亲姨夫可要吃醋了。”
灶房敞着帘子,几个女人也见了这光景。高大姐站在门口打趣相公:“你长得吓人,五大三粗的,我们如玉爱让斯文人抱。”
程捕头呵呵地笑,“是了,回头我们如玉长大了,也得嫁个秀才。”
容少卿握了如玉的小手,玩笑说:“来,我给看看,嗯……秀才可不行,得超过你爹爹去,我们这可是当诰命夫人的手相。”
小丫头并不懂大人说的什么,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又抬头看看爹爹。颜秀才回女儿一个笑容,满眼的溺爱疼惜。
程志远听了又凑上来,伸手给容少卿说:“那你也给我看看,我将来娶什么样的媳妇儿。”
容少卿攥了他的手看了看说:“娶个厉害媳妇儿。”
程志远倒有些当真,担心地问:“比我娘还厉害的?”
几个男人被逗得直笑,程捕头打趣说:“就我儿子知道我的苦啊。”
灶房里女人们听了也忍俊不禁,高大姐哭笑不得,冲着院里大声说:“就你们爷儿俩,能讨上媳妇儿就不错了,还挑什么挑。”
大家伙儿正笑,冬儿见爹爹只管跟志远哥和如玉玩儿,也凑上来把手伸给容少卿,有点儿在爹爹这儿争宠的意思,“爹也给我看。”
却说两家人自来了,这会儿才是头次听见孩子喊人,乍闻冬儿叫了容少卿这声爹,都不由得怔住。一时也不知道是没爹的孩子盼爹而叫错了,还是另有内情。只是心中虽然惊异,却也不好直问什么。
反倒是孩子没那么多顾忌,程志远问说:“你怎么管他叫爹啊?他不是嘉言的爹吗?”
冬儿岁数小,不知怎么答这话,因才认了爹爹,多少还是有些没底气,被这么一问,便有些委屈,拉着容少卿的手,倔强地嘟囔:“就是我爹。”
容少卿赶紧疼爱地摸了摸冬儿的头,一时也不知怎么跟旁人解释。
却是容嘉言见冬儿要哭,赶紧上来护着弟弟,“我爹就是他爹,他娘就是我娘,我们是亲兄弟。”
孩子这一句话,让院里和灶房里的两家客人震惊不已,说是纳过闷儿来恍然大悟,却又有些糊涂,说是不明白吧,又似能琢磨出些内情来。
男人间到底不好过多八卦,程捕头和颜秀才相视一眼,没多开口,只是各自在心里琢磨领会。灶房里的女人们自然也听了孩子这话。高氏姐妹瞠目结舌地相互看了看,又看向陈张氏,最后都将目光望向芸香,只用眼神询问:怎么回事儿?孩子说得是真的?
高大姐性子直,见芸香一幅难以出口的模样,站起来放下了灶房的棉门帘,坐到芸香身边,低声开口:“嘉言说的是真的啊?”
陈张氏这会儿也不知怎么给芸香解释,且这话,也只她自己来说才合适。
芸香知道事情藏不住,便将自己在容家的往事简单说了。自然借尸还魂的事也不可能与人说起,大抵便是她当初对陈张氏的交待。只说自己原是容老太太身边的丫头,后来给容少卿做了妾,生了容嘉言,又因正妻不容,趁着容少卿离家之际,给赶了出来。后自己在安平县落了脚,也是没想到容家竟然也搬到这儿来,又再遇上了。
高氏姐妹听了大为惊异,半晌才说出话来,高大姐直言:“我说呢,我说怎得他们爷儿俩从容家出来单单住这儿来。后来听说是旧日的雇主来借宿,觉得倒也说得过,也没深想……原来竟是这么回事儿?好家伙,你这是……好家伙……”
高大姐错愕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芸香忙道:“也不是故意瞒着姐姐,就是……给人当妾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这也怨不得你,都是女人,明白的。”高大姐道,“若不是苦命的,谁能心甘情愿呢,我们怎能因此就另看你呢!就是……就是……真的没往哪儿想……唉呦,也不是,不怕你知道,头先也听人说过闲话,就是二爷摆摊算命那会儿,见你带着孩子给他送水送吃的去,难免有人多嘴多舌的……我还为了你跟人家争执来着……”
芸香听了更觉过意不去,高大姐拍了拍她的手,宽慰说:“行了行了,姐姐明白,这种事儿也确实不好说出口,如今明白也不晚……”顿了顿,又试探,“那你们这是?”
芸香知道她的意思,却不知如何答她,说自己没那意思吧,一个屋檐底下住着,说没有人家也不信。甚至,她自己如今也含糊了……
未及她答,高小妹这边又问说:“那他们家当时不知道你怀着孩子吗?就让你这么走了?”
芸香愣了一下,明白她是误会了,只是又不知如何解释。若直言解释说冬儿不是容少卿的,又怕人家知道了要看不起她,甚至再多问下去。
她这犹豫的瞬间,便错过了解释的时机。高大姐接过话去,“那肯定是不知道,甭管怎样的人家,若是知道肚子里怀着一个,如何也不能让人就这么走了……”说着又叹了一声,转对陈张氏道,“得亏这是遇到您和我叔了,这要不孤儿寡母的怎么过活呢……”
陈张氏也是听出两姐妹的误会,只是芸香不说,她自然也不会说,只跟着叹了一声。
第三十六章
因知悉了芸香和容少卿的关系,大年初二的这顿饭便又添了些认亲宴的味道。程捕头和颜秀才虽未亲耳听了前因后果,但只从自己夫人的言谈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饭桌上,高氏姐妹一会儿看看容嘉言,一会儿看看冬儿,似是怕自家相公不明白似的一唱一和:
“嘉言这双眼睛,真是和娘生得一模一样。”
“是,从前没往这儿想,这会儿怎么看怎么像。”
“哥儿俩都长得像娘。”
“高鼻梁像爹,不过这人啊,眼睛随谁就像谁,这么看上去,还都是随娘的多。”
“二爷别委屈啊,小子随娘,丫头随爹,你将来得个姑娘,便随你了。”
容少卿笑着应说:“承您贵言,我盼着将来得个如玉这么惹人爱的女儿,我就不委屈了。”
两家客人哈哈一笑,任谁都看得到他说这话时着意看了芸香一眼。见得芸香那边目光回避着假装没看到,好像他说这话完全与己无关,两对夫妻心中都觉明白:多半是男人想要重修旧好,女人这边则对旧事还多有埋怨委屈,只是既然允他带着孩子住进来,便是心里还有他的意思,破镜重圆不过是早晚的事。
酒过三巡,众人都带了些醉意,越聊越热乎。程捕头是直脾气的性情中人,又开始老生常谈,埋怨陈氏夫妇和芸香不把他当自家人,张嘴“程捕头”闭嘴“程捕头”的,听着生分,“二老就直接叫我名字“得安”,或是跟我爹娘似的,直接叫小名儿“三儿”,我听着舒坦。妹妹、妹夫这儿是乐意叫我声哥哥,还是从这边儿的关系论,叫‘姐夫’都行,就是不许叫‘程捕头’了,再叫就是看不起我,不愿认我这门亲,我可不答应!”
因这声“妹夫”,芸香多少有些窘迫,却也不好有所表现。容少卿听着倒是受用,端了酒杯说:“那我敬姐夫一杯,往后姐夫也不许再叫我‘二爷’,叫名字就好。”
“那是必须,咱们往后就是担儿挑了。”程捕头也端起酒杯,又拍了拍颜秀才,“你们说咱们这是不是缘分,一个世卿,一个少卿,都给我做了妹夫。我就俩姐姐,没兄弟,咱们这关系可不就跟亲兄弟一样吗,为这个,咱们哥儿仨就得干一杯。”
三个男人一碰杯,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将这层关系敲得死死的,天王老子来也不许反悔的。
高家大姐看出芸香似是有些尴尬,猜是小两口儿还没正经和好的缘故,对自家相公道:“行了行了,今儿这酒就喝这么多,这已经开始说醉话了,若是喝趴下,我可不管往回抬你。”
程捕头道:“不用你抬,我要是醉趴下,我俩兄弟能不管我吗?再说了,就是醉得躺在这儿,二叔和婶子家不就是自己家一样吗,还能没我睡的地方?”
陈氏夫妇连声说:“这话说得对,这儿就是自己家,酒管够。”
程捕头醉得满脸通红,有人撑腰似的看向媳妇儿,“再说,我哪句话是醉话了,今儿在这儿的不都是最亲的亲人吗?”说着看向一旁小桌子上吃饭的孩子,吆喝了一声,“嘉言,冬儿,你们说,你俩该管我叫啥?”
冬儿正一心往嘴里塞肉,忽然被叫到,愣愣地没听明白。容嘉言乖觉,一直留心听着大人聊天,听到问话,看了一眼父亲的眼神,立马会意地叫了一声:“姨夫。”
“哎!”程捕头满意地应了一声,又唤冬儿。怎奈小家伙现在是满口油,一嘴肉,心思也没哥哥活络,完全没应声。程捕头笑说,“这傻小子,只管知道吃,往后谁家吃酒席带着他,保管不吃亏。”
男人们因着吃酒,吃起饭来便没了时候。小孩子们早早吃完,男孩子们屋里屋外地跑,小丫头如玉仍是赖在娘的怀里,没多会儿便困了。芸香陪着高小妹抱着如玉去跨院儿自己房里,把如玉放在炕上,怕孩子醒了不见大人要怕,高小妹便守在旁边,芸香自也不能留客人独自待着,便陪着她在屋里聊家常。陈张氏和高大姐那边仍在屋里陪男人们吃饭,帮着填菜倒酒,时而看一看男孩儿们。
三个男孩儿凑在一处,即便平日文静少言的容嘉言也露了淘气的天性。先是把家里剩下的一点儿烟花拿出来放了,再又扔雪球比谁投得远投得准,甚至程志远还提议爬到墙头上,比谁敢从上面往雪堆上跳,被她娘听见,训了两句才作罢。
院里院外的折腾了半天儿,直到大人们这边也撂了碗筷,吃茶聊天,三人才耍累了似的,在院里的石凳边歇下来。虽然不跑了,但也并不闲着,话题不知因何而起,开始比爹。容嘉言谦逊,并不多言,主要是才有了爹的冬儿,藏不住一颗幸福且显摆的心,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爹有多厉害,一脸得意地说:“我爹会读诗写文章!”
程志远不甘示弱,他爹是大老粗比不过,便说:“那有什么,我姨夫还是秀才呢!”
“姨父不算,爹才算。”
“那我爹会打拳,一个能打三个!”
冬儿不服,“我爹也能!”
程志远不信,“你爹才不能,不信让你爹跟我爹比一比,看看是谁赢。”
“我爹就能!”冬儿梗着脖子嘴硬,愣了愣,觉得爹爹大概真的打不过志远哥的爹,又改说,“我爹会算命。”
“我爹会翻跟头,连着翻好几个。”
“我爹会爬树,能爬到最顶上!”
“就跟谁不能似的,不用我爹,我都能。”
两个孩子说话声越来越大,传到屋里大人们的耳朵里,都当个乐儿的听着。只是听着听着,这话就越来越不对劲儿了,先是程志远把话带偏了,来了一句,“我爹打呼噜的声大,赛过老母猪!”
冬儿没跟爹睡过,不知爹爹打不打呼,但不管打不打,绝对不能认怂,“我爹也打,我爹的呼噜像山那么大!”
比到这会儿,也管不得“呼噜声像山一样大”是个怎样的大法,只要压过对方一头就好,程志远开始另辟蹊径,“我爹放屁能把裤子蹦裂!把床蹦塌!把人蹦飞二里地!”
程志远的一套“屁蹦连击”不单把冬儿说懵了,也把屋里大人逗得直笑。程捕头一边乐一遍拍着脑门儿摇头。
冬儿到底年岁小,没那么多成套的怪话还击,只跟着说了一声:“我爹也能!”
只是跟人学话,到底气势上是弱了下来,见对手完全未被打击到的模样,心有不甘,憋红了脸喊了一句:“我爹敢吃屎!一顿能吃三大碗!”
屋里,容少卿正一边吃茶,一边听乐儿,突然听了冬儿给自己吹的这句牛,当爷的风度没得保住,一口茶全喷了出来。其他人也被这稚语童言逗得开怀大笑,连文质彬彬的颜秀才也笑得前仰合后。
屋外,程志远和容嘉言也蒙了,程志远怔了怔,反应过来,哈哈大笑:“你爹敢吃屎?哈哈哈……”
冬儿听见大伙儿都笑他,小脸儿挂不住,哇地哭了。
屋里高大姐连忙出来,说了自己儿子几句,责他怎的不知道哄着弟弟,又把冬儿往怀里搂着哄。程志远被娘说惯了,也不委屈,只笑着顶回去:“他自己说的他爹吃屎,又不是我。”
冬儿听大家还笑他,哭得更凶了。
跨院儿里,小如玉也才睡醒。听见前院的动静,芸香和高小妹也抱了小姑娘过来看是怎么回事。芸香过去搂了儿子,问说怎么了,冬儿哭着不答。程志远把才的事说了,芸香也是哭笑不得,待要搂过去哄,冬儿仍是倔强地不理,还是容少卿过来把冬儿抱起来,说了些别的转移了话题,又抱着他在院子里来回溜达,冬儿才搂了爹爹的脖子,趴在他肩膀渐渐止了哭声。
未几,程捕头也从屋里出来,大声逗说:“谁说就你爹敢吃屎,看姨夫也给你吃一个!”
他这一声,引得大家都看过去,只见他拿了一根筷子,上边插了一团黄褐色黏糊糊的东西,看上去是有几分恶心,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就咬了一口,冲冬儿扬了扬手,逗他说:“怎样,姨夫也敢。”
冬儿没看明白,有点儿被吓住了,程志远凑上去拿了他爹手里的东西看了看,原来是筷子上是插了半个吃剩的花卷,外面被裹了厚厚一层的酱。
程捕头继续逗冬儿开心,把筷子往他眼前递,“怎么样?你敢不敢尝一口。”
冬儿仍不明白是啥,虽然觉得不可能是屎,但还是搂着容少卿的脖子使劲往一旁躲。
程志远一把从父亲手里抢过来,自己也咬了一口,装模作样地表演,“呃……好臭啊……呃……真难吃……呃……我要吐了……”
他这一演,非但让冬儿更被吓住,连一旁的小如玉都直往她娘的怀里扎。
大人们看了忍俊不禁,容嘉言赶紧安慰弟弟,戳穿他们的把戏:“根本就不是屎!”
程志远把筷子递过来,“有本事你吃。”
容嘉言虽然觉得这东西看上去实在恶心,根本不是能往嘴里送的东西,但架不住一颗正直的想要戳穿谎言、伸张正义的心,硬着头皮咬了一口,嚼了几下,皱着眉头说:“是花卷沾酱,好咸啊!”
他这话说完,程志远也卸了伪装,揪了揪嗓子,“是咸,齁嗓子。”
高大姐嗔怪自家相公:“你就没正形,这东西怎得敢给孩子吃,那么厚一层酱,再把孩子齁着。”
陈张氏这边已经给两个孩子倒了水,两人各喝了一大碗。
虽然被齁倒了,但程志远玩儿心大起,进屋里也有样学样地自制了“一坨屎”插在筷子上,招呼容嘉言和冬儿,“走,咱们给大虎他们看看去!”
冬儿这会儿也不哭不躲了,从容少卿身上下来,屁颠儿屁颠儿地跟着两个哥哥去找邻家的小伙伴儿。小如玉见哥哥们都走了,眼巴巴地望过去,却羞答答地不说要去。颜秀才从妻子手中抱过女儿,柔声说:“咱们也找哥哥们看看去好不好?”
小丫头点了点头,颜秀才便抱着女儿跟了出去。
一顿饭吃了大半日,女人们收拾完灶房坐在里屋聊家常,男人们则占了外屋里。过了这一日,小如玉也没了认生劲儿,终于肯不让大人抱地自己跟在哥哥们的后面。程志远虽是亲表哥,但性子淘,蹦上蹦下的总是忘了照顾。却是容嘉言稳重些,得了娘的叮嘱,又颇有当哥哥的心得,一直领着小妹妹的手小心翼翼地护着。
身边是干娘和高氏姐妹,外屋是男人们的高谈阔论,院子里笑闹的孩子们间或跑进来,抱起水碗咕咚咕咚地喝上几大口,等不及当娘的帮着擦一把汗,便又笑着跑出去。芸香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心里也觉暖和踏实,忍不住会想,若是自己少时未被家里卖出去,如今年节的时候家人聚在一处,最和美欢乐的该也莫过如此了。
两家人在陈家待了整整一日,晚饭也被陈氏夫妇留了下来,直到天黑才告辞离开。招待了一天的客人,芸香让陈氏夫妇歇着,自已在灶房一边烧热水,一边收拾。
趁着两个孩子在屋中有老两口儿陪着,容少卿去了灶房,挽了袖子给芸香帮忙。
芸香拦他说不用,“都收拾完了,爷今儿喝了不少酒,也早些回屋歇着吧,一会儿水开了,我给爷提热水过去。”
容少卿没应,只管拿了抹布放到水盆里投洗。芸香知赶他不走,便也由他,自己在灶台边坐下,用烧火棍拨着灶火,觉得他是有话要与她说,心中忐忑地盼着锅里的水赶紧烧开。
容少卿把抹布拧干,一边擦着桌案一边没话找话地聊起程捕头和颜秀才两家,自然而然地把话引到颜秀才家的小闺女,感慨说女儿就是惹人疼,自己如今有俩儿子,不知何时才能有福气得个女儿。
其实他才一提到颜秀才家的如玉,芸香就猜到他要说什么了。也可以假装不明白地不应他,只是被程捕头唤了这一日的“妹妹、妹夫”,这傻委实再也装不下去。这会儿虽未转头看他,却也能感到他目光灼灼地等着她给他一个回应,心慌意乱之下,脱口应了一句:“等二爷再娶了新的二奶奶,早晚能得个闺女。”
话一出口,芸香就后悔了,这话说得太过生硬刻意,透着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局促,甚至因为说得太急,而显得有些滑稽。
她没敢回头看他,片刻的沉默过后,听他故作轻松地应了一声:“说得也是,到时候请你喝喜酒。”
因为心虚,她总觉得他这话除了生气调侃,还带了几分嘲讽。
锅里的水早已骨碌碌地滚开,水蒸气从锅盖的缝隙中冒出来,芸香却没察觉似的继续往灶眼里添了几块柴,直到容少卿撂了抹布,转身出了灶房,才回神意识到水开,连忙伸手去掀锅盖,却是慌乱之下没拿稳。锅盖掉落在灶台上,发出咣啷一声巨响。
容少卿从灶房出来,直接回了屋,才进屋便听了灶房里的声音,赶忙出去,透过灶房敞开房门,见得芸香拿开锅盖,好好地在舀热水,站着看了她片刻,才又转身回去。
当夜,容少卿又失眠了。
这一回无关什么噩梦,只为了芸香。
他故而是因她的那句话而有些生气,但更多的却是糊涂,想着这两日她对自己的种种回避,不明白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仅仅是因为害羞?却又不像。
辗转反侧地回忆着那夜的每个细节,确定自己绝对没有自作多情地用强。她分明也给了他回应,克制却温柔的回吻,紧紧抓着他衣襟的手,甚至喉间微弱但清晰可闻的轻喘低吟……
思至最后,似乎只有一个解释姑且合理,他这是被酒后乱性,始乱终弃了?
第三十七章
除了大年三十夜里的烟花,正月里,安平县最热闹的要数庙会。庙会自大年初一开到正月十五,从平安县主街一直沿到火神庙,除了街面上的商铺和走街串巷的小贩,还有不少城里城外的寻常百姓也会来凑热闹,卖些自己手做的小玩意儿或家常小吃,有些小摊面只是每年正月和中秋赶上庙会灯节的时候才会出摊子。即便吃对了味儿的,过了这个时候再想去买也没处买去,只得等来年这个时候再说。
陈氏夫妇的肉汤面便算是其一。早些年的时候,陈氏夫妇闲时还会去官道旁摆小摊子卖面食。近两年岁数大了,去的就少了,但年节时还是会到庙会上出摊,不少街坊或老主顾,都会过来吃上一碗肉汤面。
今年陈氏夫妇并没急,直到初五才去。依旧是陈张氏拿手肉汤面,一碗一碗飘着油花子的烫面,收不了几个钱,但保管碗碗能吃到肉。摊子才支起来,就有人坐到条凳上买面吃,笑说还以为您二老今年不出来了。
说是出摊,但陈氏夫妇正经只帮着把摊子摆了起来,之后就被芸香揽了过来。陈张氏说帮她,她说不用,肉汤都是现成的,不过是擀了面下锅,她一个人也忙得过。加上冬儿也爱让爷爷奶奶带着逛庙会,因为爷爷奶奶总会顺着他,想要什么给买什么。
容少卿原是想着这几日芸香总有些躲着她,趁这机会能和她单独相处,便主动要求给芸香帮忙。只是摊位上陆续有人坐下吃面,即便芸香想与他说话也没闲暇。
煮面这事儿上容少卿帮不上手,只管当伙计给客人端面,收了客人的碗放到木桶里,芸香便会趁煮面的空挡洗涮了,舀了热水烫干净。
吃面的桌子是自家搬来的,不大,两边各放了一个条凳,坐满了也只能挤下六个人。因逛庙会的人多,这半日的功夫桌子就没空过,晌午的时候一直是满客,直至过了饭时,仍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坐下吃面,多是有从远处乡下来赶庙会的,一来便是一整日。
偶有在安平县城里住着的熟人邻里来吃饭,都会和容少卿聊上几句。男食客们山南海比地胡侃,聊得兴起,容少卿还会挽了袖子给人家算上一卦,自然也是说些吉祥话。女食客们聊起来便是家长里短,容少卿倒也能与人家聊上,甚至有要给他说媳妇儿的。
“二爷身边现在没人吧?”说话的是王婶,惯爱管保媒拉纤的事,“要不我给二爷说一个,保管是好人家的闺女。”
容少卿忙道:“婶子的好意我心领了,既是好人家的闺女定是不愁嫁,我可是蹲过大狱的人,不敢耽误了人家。”
“你那哪算,你那是被冤枉的。”
容少卿笑:“婶子怎么就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我见过多少人,这双眼睛看人最准,你既叫我声婶子,婶子保管不能害你。给你说的这姑娘论家境,自然和贵府没法比,但娶妻求贤淑,人家姑娘不管是模样还是品格都是顶尖儿的,十六七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岁,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容少卿听对方说得煞有介事,左右没事儿做,便跟着逗闷子,也有心让芸香听见,便作认真状思量,“婶子说这话是在理……就是,十六七,是不是太小了?”
“哎呦,头回听嫌岁数小的……”王婶对一起吃面的赵家媳妇一笑,与容少卿调侃道,“哪个男人不盼着娶个年轻标致的小媳妇儿?二爷是稀罕岁数大的?”
“哎!”容少卿应说,“婶子这话说对了,我还就喜欢比自己岁数大的,也别大太多,大一两岁正合适。”
王婶眯眼看着容少卿,不管他是不是跟自己逗贫,拍了下桌子说:“行啊,你只管说条件,没有我说不成的媒。要我说啊,二爷这才是明白人,男人找媳妇儿就得找大些的,找个小媳妇儿回家还得哄着,大些的才会疼人……不光能疼爷,还能疼孩子,到时候孩子也有娘疼了,多好。”
容少卿瞥了一眼芸香,摊位不大,她离他们也就几步的距离,这会儿仔细地洗涮着面碗,好像对他们这边的话不感兴趣,又好像根本就没听他们说什么。
容少卿故意提高了些声音,“婶子这话说的是,嘉言也是该有个娘了……”说着顿了顿,向前凑过去,把声音压倒只有他和桌上两个人才能听到,“只是给他娶个后娘,不知道亲娘……乐意不乐意啊……”说完便转头看向芸香。
王婶和赵家媳妇儿先是不明所以,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都一脸的震惊,才要开口,就被容少卿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王婶压下去几要出口的惊呼,也跟着压低了声音,难以置信地道:“二爷这是逗我们呢?你和芸香……嘉言是……”或是这突然从正主嘴里听到的“大八卦”太过于离奇,以致她连这后半句话都没能说出口,只是同容少卿一样,目光飘向芸香。
容少卿点头,“亲自生的……”
说完还不忘故弄玄虚地补充,“这话我只跟您二位说过,咱都不是外人,又话赶话说到这儿了,我这才不得已说了,婶子和嫂子万莫与对别人说去。”
两个女人连忙摇头说不会,绝对不说去,及又疑惑地问,“只是你们这唱得哪一出啊?”
容少卿一幅心有难言之隐的模样含糊其辞,“也是当年的一点儿误会,让她受了委屈……后来我不是又去坐了牢吗,如今出来了才得找来补救,不过晚了这几年,让她吃了不少苦,她心里还怨着我……”
虽然惊愕,但两个女人也明白了些原委,听了这话,又忙劝:“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甭管当年如何,二爷能知道惜取眼前人就是好的。如今也不晚,这不是又凑到一块儿了吗,夫妻还是原配的好,何况还有俩孩子……”
三个人嘀嘀咕咕地说话,又是在这喧闹的街市上,芸香完全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听了王婶要给容少卿说个媳妇儿,也听到了他那句“喜欢比自己大的……大一两岁正合适”。她猜他是故意说给她听,只后来他又凑上去与那二人悄声私语了半晌,心下却又含糊了,若不是对人家说的话题感兴趣,怎能聊得那么投机,还故意不让她听见?又或是为了气她前两日说的那句话,故意找人给他说媒?
因成了“不为人知的八卦的首位知情人”,王婶和赵家媳妇儿在这摊上坐了好久,熬走了三四拨同桌吃饭的食客,临走之前还不忘和容少卿再三保证,今日从他这儿听的事保管不到外面传去,绝不告诉任何人。
三姑六婆说的绝不告诉任何人,就是绝不告诉除了我亲亲相公、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姐姐妹妹、邻家每日都要走动串门的婶子、前院儿总给我家送吃食的和善大娘、还有表舅家的那个二儿媳妇儿,虽然不算亲,但人家头先给我说了个“没人知道的秘密”,我礼尚往来还回去也算是应当应分,再说人家也保证一定不会外传……除了这些人,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知道。
于是这“秘密”不胫而走,被第三个、第四个人知道……有好事的,还特意来这面摊上吃面,和容少卿搭讪闲聊,话里话外地暗示打听,甚至有人直言问起来。
容少卿每每啧啧:“您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我只跟王婶和赵家嫂子说过,明明应了我保密。若让芸香知道,要恼我了。”
来人多会应答,哎呀,都不是外人,我家男人还和二爷喝过酒……或是,二爷还给我弟算过一挂呢不是?接里街坊的,再说这又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夫妻团聚不是好事吗。甚至还有热心的帮着他出主意,如何才能让芸香回心转意……不管怎样的话,最后都会应上容少卿一句“保管不跟芸香提,也绝不把这事儿告诉别人。”
芸香发现,近来这些天,面摊的生意特别的好。城外来逛庙会的吃碗面歇歇脚不稀奇,奇的是每日都有县城里住的街坊邻里来光顾,还多是女客。若说男人带着孩子出来吃个面还不稀罕,可平日精打细算的婶子媳妇儿们,多不会舍得花这个钱。
倒也不用她费心思量,只稍稍留意,便能明白其中原委,似是不少邻里女客都是奔着和容少卿聊天儿来的。
时有结伴而来的女客,要上一碗面,拿了空碗两三个人分着吃,只是谁也不急,面汤的热气早就没了,各自的半碗面还都没见底,只管坐在一处和容少卿说笑聊天,有时还会窃窃私语。甚至有时她走过去帮着兑勺热汤,明明还在和容少卿低语的便都默契地闭了嘴,好像有什么不能让她这旁人听见的。
这日,将近收摊的时候,陈张氏带着冬儿和容嘉言去看耍猴的,看累了便直接来这面摊找爹娘。芸香听陈张氏陪着俩孩子站了许久,怕她又犯腰疼病,便嘱她赶紧回去歇着,自己这块面眼瞅着也要没了,一会儿就收摊回去,让她千万别自己去灶房做饭,等她回去再说。
两个孩子不愿走,陈张氏见左右也快收摊了,便留他们在摊上,再三叮嘱不许离了大人的眼。陈张氏走后,两个孩子人都说口渴。芸香让二人坐在桌上,一人盛了一晚热面汤。
冬儿说要吃面,芸香不允。冬儿噘嘴不高兴,容少卿见了,对芸香说:“左右也就两三碗面了,给孩子下了吧,咱们还能早收摊。”
芸香回说:“不是稀罕那碗肉汤面,这会儿他要吃了,晚上就吃不下了。”
容少卿道:“吃不下就算了,这么一大碗面也够了。”
芸香道:“爷说得轻巧,晚上不吃饭,等睡觉的时候该喊饿了,到时候爷管给起来做饭吗?”
容少卿回说:“我做就我做,也没什么难的嘛。”
“那也不行。”芸香怼回去,“头睡觉的时候吃东西,胃里积食要闹病的。”
容少卿败下阵来,只得小声对冬儿哄说:“先喝点面汤吧,一会儿爹去给你们买点儿酱肉,咱们晚上回去加菜。”
旁边有坐着聊天的婶子媳妇儿,也是听闻了容少卿和芸香的关系,只是这话传来传去,总有人添油加醋,反而变得不太可信。这会儿亲耳听到两个孩子叫爹叫娘,又见两人这一来一回的对话,当真是原配夫妻无疑了,都不禁对容少卿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因为旁人对孩子叫爹叫娘的事儿未露任何惊异之色,芸香这边却是一时没往这儿想,只是见着容少卿又坐那儿和人说笑聊天,时而眉飞色舞,时而低语浅笑……再想自己这儿忙前忙后的,心中有些堵气。
时容嘉言喝完了面汤,自己把碗拿到水盆里,挽了袖子准备把七八个未及洗涮的碗一并洗了。
芸香拦他说:“不用,天冷,仔细冻了手。”
容少卿见了,也跟着说了一句:“放那儿吧,一会儿我来。”
芸香心里正不痛快,听他这话,忍不得脱口来了一句,“放着你来?这几个碗放这儿半天了,你来了吗?这会儿孩子来刷碗了,你才看见了?”
容少卿一愣过后,讪讪一笑,忙起身挽袖子过来。
芸香没理他,自己蹲下洗涮,“用不着,爷明儿可别给我帮忙来了,我可是使唤不起你。”
容少卿上前去抢,被芸香负气地用手肘撞开。
容少卿啧了一声,回头看向那两位女食客,对人家笑笑。看似是无奈于自己被“媳妇儿”管教甩脸子,有些挂不住面,实则还有点儿“显摆”的意思:自己媳妇儿,凶点儿也没办法。
对方也是会意,回了他一个“赶紧哄着点儿媳妇儿,多疼疼她,自然就回心转意了”的笑意。
只是双方这一来一回的眼神交流,都被芸香余光瞥见,只道自己兀自生气,他到还和人家偷偷地笑话她?是以越想越气,以致连带着和孩子说话,脸上都少了些素日的温柔耐心。
最后剩的那点儿面到底也没卖出去,待送走了两位食客,芸香便默不吭声地收摊。容少卿上来帮手,她便抢过来,只是出摊的车子实在有些重,才不得不让他帮着一起推回了家。
到了家,芸香也没歇着,直把剩下的肉汤和面团拿到灶房,准备着做晚饭。容少卿遣了两个孩子去找爷爷奶奶,自己跟去灶房讨好。
“还生气呢?”容少卿凑上去。
芸香冷着脸生火,“我生什么气,我就是拜托爷明儿可别跟我一起出摊了。早也跟爷说过,喜欢说书,去茶馆里说去,还能挣几个辛苦钱。在这一个小面摊儿上给人说书算命的,饶了一个铜子儿也不给,一碗面还吃上大半日,白白占着桌子耽误生意,费那些唾沫星子,我还得伺候你茶水润嗓子……”
容少卿笑着伸冤:“我哪儿让你伺候我茶水了?”
芸香怼道:“那沏茶的热水不是我烧的?茶水不是我沏的?还要怎么伺候?端着热茶吹温了喂到你嘴里才叫伺候你?要不要我搬个太师椅过去,把你供在那儿?”说完还忍不住给了容少卿一个大大的白眼。
容少卿没再辩解言语,只是小心地看了看芸香的神色,好像真是气得不轻。
他多少猜得芸香为什么恼他,他这几日与人闲聊是有些小心思。除了想把自己和芸香的关系在外人那儿坐实,让她想赖都赖不掉,也是想看看她到底在意不在意他,他和别的大姑娘小媳妇儿热络地聊天,她会不会吃味儿不高兴。
是以,芸香这会儿越是生气,他心里反而越高兴。拿了个小凳子,挨在她身边坐下,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凑上去笑说:“你想不想知道我跟那些女的都聊什么了?”
芸香用力捅了捅灶眼,脱口回道:“你爱聊什么聊什么!”
只是话才出口,就意识到有些不对。
容少卿这话问得不对,问话时一脸暧昧得意的笑容不对,自己回他这句话时,带出的一股掩饰不住的酸味儿也不对。
芸香轰地有些脸红,恍然纳过闷儿来,自己是上了这家伙的当了。
话已出口,带出些自己都没意识到,或者说都不敢多思多想的小心思,想要再藏却是藏不住了。只能强作镇定地拿烧火棍拨着灶眼,继续生气:她生气不是他想的那样,她真真就只是气他说是去帮手,结果却大爷一样地在一旁跟人聊天儿,完全没怎么帮忙。
就是这样,再没别的了。
容少卿也不多说,只是揣手歪头看着她红红的耳尖笑:装,我看你再装。
第三十八章
对于芸香甩脸子生气,容少卿是不愁反喜。相较来说,小孩子的心思就简单多了,容嘉言见娘在摊上的脸色就不好看,回家后对爹爹也是爱搭不理的样子,便知娘一定是生爹爹的气了。思来想去,觉得娘大概是恼爹爹手懒,没刷那几个碗。
只是爹爹好像并不上心似的,吃完晚饭,倒也是跟着娘去了灶房收拾,只他在院子里和冬儿玩儿时,偷偷观察灶房里的动静,却见爹爹只是跟在娘身边说着什么,也不说上赶着去帮忙刷碗哄娘开心表现表现,真是要急死他了。
没奈何,他只好趁着睡前冬儿去爹爹屋里玩儿的机会,点醒爹爹,让他赶紧把娘哄好了,明日出摊可得勤快些才好。
容少卿听了儿子忠告,笑说:“你以为你娘是气爹爹不刷碗吗?”
这话倒把容嘉言问住了,不为这个,那是为什么?
容少卿道:“你娘看着是跟我生气,其实心里并不是真生气。”
容嘉言更糊涂了,容少卿笑得从容,“你看你娘怎么不和别人生气,为什么单单跟我生气呢?你娘可对别人甩过脸子吗?从来都是和风细雨吧,是不是单只对爹爹闹过脾气?”
容嘉言想说“因为就您惹娘生气了呗”,但是这个回答显然过于简单,从爹爹意味深长的笑容便可看出其中必有更深的玄妙。
见儿子一幅求知若渴的模样,容少卿带了几分得意地为其解惑,“那是因为你娘心里不在意别人,人家做什么说什么,自然都惹不到她,也就没什么可气的……女人的心思啊,啧啧……”话未说完,只给了儿子一个“你自己领会”的眼神。
容嘉言用心领会,“爹爹是说,娘生您的气,是因为在意您,心悦您?”
容少卿笑而不语,一脸孺子可教的赞赏。
容嘉言微蹙着眉头,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一旁的冬儿见了,也赶紧跟着点头,不管懂没懂。
次日,芸香和容少卿收摊早,一进家门,见得本在院子里玩儿的两个孩子非但没像往日那般热情地跑过来,还像两只受了惊的小耗子似的,“嗖”地跑进了陈氏夫妇房里。
陈张氏正掀棉门帘出来,见两个小家伙从自己咯吱窝地下钻过去,吓了一跳,随即又笑,“没事的,让你娘看看没事的……”
两个孩子并不应声,陈张氏转回头,压低了声音对芸香和容少卿解释:“哥儿俩跟人打架了,破了点儿皮,没大事儿,我给抹了香油了。”
从陈张氏神情来看,并不严重,多半是小孩子玩闹起来没轻没重。只是芸香和容少卿还是有些意外,主要是意外容嘉言会跟人打架。
容少卿向屋里试探着唤了一声:“嘉言,冬儿?”
屋里只隐隐传出陈伯鼓励安慰孩子的话,两个孩子谁也没出声。
陈张氏小声说:“脸皮儿薄,怕你们说,别管了,一会儿就好了。”
芸香和容少卿默契地没进屋去追问。把出摊的东西收拾好,芸香便回了跨院你。容少卿也装模作样地回了自己屋,只是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屁股没坐稳,便悄没声地跟了去。
进到房中,芸香正在纳鞋底,容少卿走到桌边坐下,“好不容易早收摊一日,这才进家多会儿啊,也不说歇着。”
芸香道:“现在天还黑得早,趁着天亮,能做些就做些,省得夜里再点灯了。”
容少卿见她手里鞋底大小多半是给嘉言做的,拿起笸箩里两双已经纳好的鞋底,问说:“有给我做的吗?”
芸香没抬头,“等给我爹娘、嘉言还有冬儿的都做得了,若还有闲功夫再管爷吧。”
容少卿把手里的鞋底放回针线笸箩里,笑说,“行啊,甭管等多久,只要你心里有我就行。”
芸香听得他话中有话,不知该怎么回应,只默不吭声地继续手里的活计。
容少卿从怀中摸出个小布包递到她眼前,“给你的,打开看看。”
芸香有些犹豫,容少卿自己将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对耳坠子。
“我看你有耳洞,却没见戴什么。”容少卿道。
芸香没接,问说:“这是哪儿来的?”
容少卿笑:“什么哪儿来的,自然是我买来的。”
“爷哪儿来的钱?”
“也没多少钱,再贵重的我也真是捉襟见肘,不过怎么着你也叫我一声‘爷’,总不能连这点儿钱都没有吧……来,我帮你戴上看看……”
芸香抬手挡了一下,“爷的好意我心领了,爷的钱也不是白来的,还是留着用在褃节儿上。”
“什么是褃节儿上的事?真要是遇着难事,这点儿钱也管不上用。”
“那就存着,积少成多。”
“那我从明儿开始存,这个你先收着,买的时候人家就说了,退不了的。”
“那爷留着送给别的紧要的人……”
“别的紧要的人?”容少卿挑了下眉,笑笑,“你是要说让我送给将来的二奶奶?”
芸香听出容少卿在揶揄打趣她,有些脸红局促。
容少卿又做无奈状,“还是随便送给哪个来吃面的?谁跟我聊得好我就送人家?”顿了顿,调笑道,“我跟人家多聊两句你都不高兴,再要送对耳坠子给谁,你不得气个好歹啊?”
芸香脸上更红了几分,素日那些伶牙俐齿怼人的话,这会儿却一句也说不出。偏生容少卿 又无赖似地凑上来, 抓了她的手小声道,“把你气病了,我不得心疼吗……”
他这绝对是调戏,神情语气也有几分不正经,芸香却不觉反感,反而莫名有些受用,只忙摆出正经的模样,啧了一声抽回手。
容少卿笑笑,拿了一个耳坠子说:“我帮你戴上吧。”
芸香扭捏着闪躲,抬眼见两个孩子手拉手从前院过来,赶忙推了他一下。容少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也才罢了手。
容嘉言和冬儿磨磨蹭蹭地走进屋来,一个脑门上青了一块,一个脸颊上破了一点儿皮。容嘉言身上穿的棉衣也不是早上穿的那件,想来是打架时弄脏或扯破了。
虽说小孩子打架不是什么大事,但还是不能不管教。芸香撂了手里的活计,板着脸看着哥儿俩。容少卿倒被两人的狼狈相逗得有些想笑,只见芸香瞥了个冷眼过来,又忙把笑容给憋了回去,换个严父的模样出来。
容嘉言很有哥哥担当地率先开口认错,芸香和容少卿这才知道哥儿俩原是和程捕头家的程志远打架了。
芸香道:“还当你们跟谁打架去了,怎么跟志远打起来,素日不是好着呢么。”
冬儿委屈,“是他先打我的!”
芸香不信,“他为什么打你?好端端的就上手了?”
冬儿噘着嘴不说,容嘉言赶紧帮忙作证,“确实是他先动手推冬儿的。”
芸香知道嘉言不会撒谎,但也不相信志远是会随便欺负人的孩子,继续问说:“他为什么推冬儿?”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容嘉言有些为难,犹豫了片刻,方开口说了原委。原是冬儿先把如玉招哭了,程志远护着妹妹,上手推了冬儿一把,小孩子没轻重,他又生得壮实,手上的劲儿大了些。冬儿躺在地上哭,容嘉言看着弟弟“ 挨打 ”自然不干,一来二去动起手来。
听完缘由,容少卿先是夸赞了一句,“行,知道护着弟弟就行。”及又教训指点,“不过打架这种事,就不用讲什么君子风度了,当然是哥儿俩一起上啊……”
见容嘉言面露窘色,反应过来,“啊?哥儿俩一起都没打过人家一个?”容少卿打量了一下小哥儿俩的伤,“看来,我得找一下你们大姨夫去,让他收你俩为徒,平日怎么教志远的,往后就怎么教你们。两个打一个都能被人打成这样,将来爹娘老了怎么指着你们俩啊……若是将来有个妹妹,被人欺负了,你们俩怎么替妹妹出头?”
芸香听他又开始戏谑不正经,啧了一声。转又教训了两个孩子,主要是说冬儿,好端端地欺负女孩儿,还比你小,人家志远推你也是你自找。
冬儿被娘训急了,委屈说:“是爹说的,喜欢跟谁玩儿就欺负谁,她越生气就是越高兴。”
好学生容嘉言紧忙给纠正,“不是喜欢谁就欺负谁,是谁跟你生气,谁就是在意喜欢你,不不,是女孩儿,女孩儿跟谁生气,就是喜欢谁。”
容少卿听冬儿说是他教的,先是一头雾水,听俩孩子一解释,又有些哭笑不得。
芸香虽不知容少卿的原话是什么,但也明白此话因何而来,斜了容少卿一眼,对容嘉言说:“别听你爹瞎说,你爹那是逗你玩儿呢。喜欢谁自然是对他好,和和气气、高高兴兴的。只有讨厌谁才会对谁生气,你看娘平日会对你们凶吗?”
容少卿笑着插嘴,“你现在不就生气训孩子呢吗,你怎么不去训别人家孩子呢?”
芸香瞪过去,容少卿闭了嘴,转对容嘉言道:“听你娘的,你娘说得对。”
容嘉言看看娘对爹爹的“横眉冷对”,有些迷茫了,爹爹说娘恼他是因为中意他,可大伯母对大伯可不是这样,总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不过想一想,他们才住进来时,娘对爹爹也不会冷脸,是近来才开始会生爹爹的气……再看看爹爹爹的“甘之如饴”,又好像有点儿能领会爹爹的意思……
挨了芸香的瞪,容少卿没再插话。芸香教训了两个孩子几句,又关心了一下两人脸上和腿上的伤,揉揉兄弟俩的头,起身去前院忙活做晚饭。两个孩子为了表现,纷纷表示要帮娘生火添柴。
三人走后,容少卿方想起耳坠子还没给芸香。错失了一个捏捏她耳朵的机会,多少有些遗憾。起身踱到里屋,四下看了看,也是才发现,芸香根本没有一个像样的梳妆地方,也未见首饰匣。他不好翻她的抽屉柜子,想了想,把一对耳坠子又用布包好,放到了她的针线笸箩里。
当晚,芸香回到屋中,一打眼便发现了针线笸箩里的那个小布包,但她没立时打开或收起来,而是等着两个孩子都睡下,夜深人静,才借着油灯微弱的光把那布包打开。
将耳坠子放在手心,凑到油灯前细细打量了一会儿,轻轻放下。回里屋摸着黑从抽屉里拿了小铜镜,又轻手轻脚地回来。把镜子靠立在笸箩边,拿起一只耳坠子,对着镜子戴起来,发现自己的耳洞因为多年没带过坠子,似乎时堵住戴不进了。
芸香皱了皱眉,怕把耳坠子弄坏,先放到包布上,转而拿了一根针对着铜镜在耳洞上试着扎了扎,用手指捏着耳洞处揉搓了几下,一点点地用针尖儿试探。她一边试一边想,若真是长死了,灶房里有黄豆,捻一捻再扎一次……好在挨了两下疼后,发现并未堵死,只是多年未戴,有些手生。
放下针,捏了耳坠子小心地带上去,对着镜子照了照,又仔细地戴上另一只,举起铜镜,左右侧头细细端详。抬手摸摸脸颊,指尖划到嘴唇,可惜自己也没个胭脂,若是打扮一下,应该会更称一些……只不过,他若见了,定会笑她是打扮给他看的。
芸香对着镜子又照了好一会儿,方舍不得地把耳坠子取下包好,心想过些日子再戴吧,省得他得意。
第三十九章
过了正月十五,庙会的摊子陆续撤了,芸香和容少卿的小面摊一直留到了最后。忙了这些日子,两人都有些舍不得这小摊子,却也不仅仅因为能挣几个钱。
容少卿说干脆把这面摊子一直开下去,芸香也有些心动,只是过了庙会,确实也再没什么客人。
陈张氏提议,让他们把摊子支到城外官道上。头些年她和陈伯也常去,过了正月十五,陆续有人离家到外面奔命,虽说不如庙会时生意好,但一天下来也能有些进项。只是官道离家远,陈伯有做纸扎的手艺,也不指着这个活命,近几年才不去了。她和容少卿年轻,既然有功夫有体力,一时也没什么别的营生,还不如去支摊子。
陈张氏说了这话,容少卿立时表示同意,说不单可以卖烫面,还可以做些蒸饼馒头之类,买干粮送腌菜,卖给行商赶脚的路上吃。甚至开始煞有介事地憧憬起来,说待有些积攒了,可以盘个小店面。
陈伯和陈张氏都没多说,只是笑着应和他。芸香明白二人给这提议,除了真觉得这是个可做的营生外,多少也还有些顺水推舟的意思。
定了主意,陈氏夫妇便帮着把出摊的家伙事儿又收拾了一遍,除了现有的,又把弃了多年不用的摆摊子的条凳桌椅,甚至遮阳避雨的油布棚子都翻找出来,一家老小折腾了整整一日,正正经经地干了起来。
芸香和容少卿在城外官道上支了摊子,客人多是赶路的商客,不打算进安平县城过夜的,多会在半路上找这种小摊子歇脚。不论人家到不到这摊子上买面吃,只要是在附近树荫下歇息的,芸香都会好心地给端过去几碗白面汤给人解渴。容少卿又是个能言会道的,甭管什么身份背景的人,也不论怎样的话题,他都能与人家攀聊上,大有知音相见恨晚之意。甚至常有人说,下回再路过,必要到安平县上歇脚,不为别的,只为约他好好吃一顿酒。
如此这般,这小小的面摊子倒也不愁生意。
关于芸香和容少卿的关系,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在安平县城已然成了公开的秘密。只是不论是不是人尽皆知,既然还被称之为“秘密”,便是不好拿到台面上说道。不会有人直接当着芸香的面说什么,或者问到陈氏夫妇那儿,但芸香还是知道人家私下里叫他们这摊子是“夫妻店”。
县城里的邻里暗里说,路过不知情的人就没那么多顾忌,只见他们一男一女,便道必是夫妻,更何况偶尔容嘉言和冬儿还要跟来,“爹”、“娘”一叫,说不是两口子都没人信。
芸香不只一次被路人唤作“大嫂”,或者说一句“您家大哥”如何如何。她不好与人分辨,也只得应了,只是每每这般,转过头来,总能对上容少卿的笑意。她有时不理,有时会回他一个白眼。不论如何的反应,在容少卿看来,不过是两人的小情趣,是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过了春分,天越来越暖和。整整一冬,两个孩子都没好好的洗个澡,每次都是找急忙慌地擦洗擦洗,就怕两人受凉生病。赶上一个明媚的艳阳天,芸香和容少卿没出摊,趁着晌午日头足的时候,给两个孩子仔细洗一洗。
芸香本想自己给两个孩子洗,但是容嘉言害羞,说什么都不让娘看他光屁股的模样。芸香也不勉强,怕他自己洗不干净,还让容少卿带他。冬儿听了,也不让娘洗了,非要跟着爹爹和哥哥。没奈何,芸香也只好烧了一大锅的热水,把东西都准备停当,让容少卿带着两个孩子在灶房里洗澡。
灶房里时不时地传出两个孩子的笑闹声,惹得芸香在外头喊了好几次话:
“别闹了,把水撒得到处都是,我可不管收拾……”
“洗好没,水都凉了,别冻着……”
“爷别纵着他们胡闹,快点洗了出来……”
对于芸香的叮嘱催促,容嘉言还是很听话的,每每娘来说了,马上乖乖收声,只是待娘走了没一会儿,又不觉和弟弟闹起来。
容少卿就比较气人了,非但充耳不闻,甚至还在小哥儿俩怯于娘的威吓之时怂恿,故意用外面听得到的声音挑衅:“没事儿,不挨得,她不敢进来抓人……不信你问她敢不敢进来。”
冬儿经爹爹一点拨,发现娘好像真的只是站在门口虚张声势,并不进来,他便彻底闹疯了。有了爹爹的撑腰,也敢不把娘的话当回事,听娘在外唤他,反而呵呵地笑,答非所问地道:“娘,爹爹的鸡鸡比我和哥哥的都大好多啊,比我的两蛋蛋和小鸡鸡加起来都大!”
一瞬间,屋里屋外都没人吭声。芸香先是尴尬地红了脸,及又有些想笑,不知容少卿在里面是个怎样的表情,也只佯做没听清他这话,吓唬了一声冻病了我可不管搂着你。冬儿仍把娘的话当左耳旁风,吵嚷着要和哥哥比什么,芸香怕再听见什么尴尬的话,索性转身回院,由他们去。
父子三人折腾了许久才出来,穿戴整齐湿着头发进了芸香房里。芸香拿干净的巾子给两个孩子又擦了擦头发,嘱他们老实在屋里待着,头发干透之前不许出屋,自己则去前院收拾被他们祸害得不成样子的灶房。
待她收拾完回房,赫见爷儿三个仰面躺在炕上,披头散发地把头从炕沿上垂下来,活似三个大头朝下的吊死鬼。芸香一掀里屋帘子,见了这一幕,吓得呦了一声。
冬儿道:“娘,爹教我们的法子,说这样头发干得快,还真的是,你看我头发都快干了。”
芸香哭笑不得,上前说:“就你那几根毛,怎么待着也都干了,赶紧起来,老这么头朝下仰着,血都冲到脑瓜子顶上去了。”
小哥儿俩听话坐了起来,见容少卿未动,芸香又去推他,“爷怎么跟个孩子似的,尽带着他们胡闹。”
几个人在屋里说了会儿话,两个孩子的头发干得快,芸香才帮着束好,两人便急着跑出去玩儿。
屋里剩了容少卿和芸香二人,容少卿开口问说:“这都多少日子了,怎么还不见你戴我送你那对耳坠子?”
芸香随手拿着笤帚扫炕,“不年不节的,戴它做什么。”
“一对耳坠子,还得等什么年节。”容少卿明知故问,“或是你不喜欢那款式花样?明儿个你跟我一起去,自己选一个对喜欢的戴。”
芸香没言语。容少卿垂腿坐在炕沿上,看了她片刻,伸手拉了她一把。芸香不防备,歪倒在他怀里,下意识地挣了挣,他不允,她也便渐渐没了动作。
他将额头抵在她肩上,尚未干透的头发散下来,挡了他的脸,“下个月老太太寿辰,咱们一起去吧,你,我,言儿和冬儿,咱们一起过去,我不想再一个人带着言儿回去了。”
芸香没应声,不是不想应,是不知自己该不该应,应不应得起。
容少卿拥着芸香,埋首在她颈窝处蹭了蹭,“待过了老太太寿辰,我也未必能日日这么腻着你了。”
芸香怔了怔,“爷……要回去了?”
容少卿答:“我倒也想一辈子就守着咱们这小面摊,挣几个钱也够糊口了,或是跟大叔学学纸扎手艺,以后当个倒插门女婿也挺好……不过也总不能只图自己安逸,让我大哥独自扛那么一大家子,我在里面待那几年说是替家里承担,其实他在外面未必比我在里面轻松舒坦。”
“爷跟家里说了吗?老太太、太太和大爷知道了,必然欢喜安慰。”
“没说呢,这不是先跟你说么,看你乐意不乐意……”容少卿歪头看着芸香,笑笑,“你若死活非拦着不许我去,我就不去了,凭容少谨一个人在外头累死,我也不管他。”
芸香斜了他一眼,“我有什么不乐意的,自然也是和老太太、太太一样,替爷高兴。”
“就没有一点儿舍不得?”
芸香下意识地想否认,只容少卿目光灼灼地凝着她,让她有些慌,好像她若真的说了“没有”,便会让他觉得了无趣味,从此一走便真的不再回头了。
只是“舍不得”的话,她也说不出口,毕竟两人的关系不明不白的,她于他或许也只是一时消遣。
“舍得”“舍不得”都说不出,也只寻了个含糊的说辞,“爷这话说得,这儿离容府也不过几条街。爷纵是去外面,一年半载的还不回吗?我们若是惦记爷了,去瞧您就是了,难道还怕爷这一走就见不着了怎的。”
容少卿轻叹一声,“你倒不怕,我不是怕吗……”
芸香小声呢喃:“爷怕什么……”
容少卿才要开口,被两个孩子从外面跑进来打断。
芸香连忙从容少卿怀里挣脱,走开两步。
两个孩子跑进来唤说:“娘,外面有人找您。”
“谁?”
“不认得……”容嘉言道,“好像不是住在附近的,跟我们打听您的名字,我说您是我娘,他现在外头等着呢。”
芸香蹙了蹙眉,想不出会有什么人找她,只想多半是找错人了。容少卿好奇,也想跟出去,被芸香拦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头发还散着,不好出去见人,只唤了她一声:“快回来,我等着你给我束发呢。”
芸香由两个孩子带着穿过正院,迈出大门,才一见了眼前的男人,便惊得怔住。
对方冲她笑笑,一脸惊喜地唤了一声:“香姐。”
芸香回过神,未应他,只对容嘉言道:“你们回屋找姥姥去。”
容嘉言应了一声,冬儿却是不依,说要去邻家玩儿,芸香沉着脸又说了一声“回去”,声音不大,含着不容商量的威吓。
见娘这个神情语气,冬儿也不敢再多说,只得跟着哥哥回去。
容嘉言拉着弟弟往回走,进院门时忍不住转头看过去,却见来人并未着急与娘说话,而是一直看着他们兄弟二人,上下打量。
他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未及多思,母亲便转过身来,堪堪遮住了他视线,又在他身后把终日半敞着的院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第四十章
冯寄生的目光虽然被芸香挡住,但只匆匆打量的那么几眼,也足够他看清那两个孩子了,何况适才芸香出来前,他还与两个孩子说过话。大一点的那个唤芸香“娘”,小一点的那个自始至终没言语过,看上去该是一家的两兄弟。
她或是嫁人了,大一点的孩子是继子?那小一点的那个……会不会就是……
他无暇再多琢磨,因为芸香正一脸戒备地看着他,他咧嘴一笑,“我可算找到你了!”
另一边,屋内,容少卿的头发早已干透,披头散发地等了许久也不见芸香回来,自己束了发想要出去寻她,便见得容嘉言进了屋来。
“你娘呢?”容少卿问。
“刚刚来人找她,她出去说话,一直到这时候还没回来……”容嘉言说这话带着明显的不安。容少卿觉得他这是见娘久久不归,特意来找他的。
也无怪嘉言会担忧,他自己也有些奇怪,问说:“什么人?”
“不认识,一个男的,唤娘‘香姐’……”容嘉言犹豫了一下,“不过,娘好像有点儿怕他……”
“怕他?”
“我不知道……就是……娘见了他就让我们回家,还把门关上了……”
容少卿不由得蹙了眉,倘真如此,那芸香这许久未归,别有什么危险。他不急多思,连忙出了房门。
却也没用他四处去寻,才出院门,便见得芸香迎面回来,却是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甚至人都走到他面前了,才刚看见他似的。
“去哪儿了?”容少卿问。
“啊?啊……”芸香滞了一下,含糊着回说,“没去哪儿……”
“谁找你?”容少卿把话问得更明白些。
“没谁……”芸香目光闪躲,脑子里乱乱的,一时找不到说辞,随口道,“一个老乡……”
一句再明显不过的谎言,她小小年纪就被卖了出来,早不记得自己是何方人士了,连亲爹娘都没了消息,又怎会有什么“老乡”找上门来。
她有意相瞒,他便不拆穿,两人心照不宣地未再多言。进了院,芸香径直去了灶房,收拾收拾这儿,擦洗擦洗那儿,让自己显得很忙。容少卿两次挽了袖子进灶房说要帮忙,都被她赶了出来,显然是不想给他探问的机会。
芸香一干就是半日,除了灶房、柴房,前院后院,里里外外的犄角旮旯都收拾了一遍。她是个勤快人,平日里也总不闲着,但今日这举动还是有些反常。
陈张氏看在眼里,先是如容少卿一样过去帮忙,也被芸香几句客气心疼的话劝了回去。她想了想,没再坚持,由着她去,直到做晚饭的时候,才又以帮忙做饭为由,和芸香一起进了灶房,顺手把常年敞着的灶房门关上了。
容少卿自己不好凑过去,便支使容嘉言和冬儿去灶房问晚上吃什么,两个孩子转了一圈儿回来,也没带回什么有用的消息。冬儿是实打实地不明白爹爹的心思,容嘉言虽是细心,但容少卿旁敲侧击地问起姥姥和娘在灶房里聊什么时,他也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啊。”
晚饭时候,芸香和陈张氏形色寻常,饭间聊的无非也是寻常话题,只是快吃完时,陈张氏忽然提起,说让他们的面摊子这两天先别出了,说柴房好像有些渗水,她想着不如趁着天好,把前院跨院的房子都修补修补,也十来年没翻新了。
“也没多少活儿,就不找外人帮着弄了,也用不得你们做什么,头两年你爹一人就能干,如今到底岁数大了,有什么爬高的事儿,我还真不放心。面摊子先搁两日,在家给你爹打打下手吧。”
陈张氏这话是对着芸香说的,但容少卿知道,这不过是帮着芸香说给他听的借口。
到底来找她的是什么人,她是遇到了什么事,容少卿琢磨了一晚上。
其实也不很难猜,芸香的性子,素来与人为善,不会招惹到什么是非。她从小在容家长大,接触不到外面什么人,必然是来容家之前或离开容家之后的事。来容家之前是家乡亲人,如今早就没了联系,若是她曾提到的和她一起被卖出去的妹妹有了什么消息,该是好事,也不用瞒着他。
至于离开容家之后的……她从没提过,他也不好多问。若是跟冬儿的身世有关,她一时不好与他开口,倒也能理解。
次日,容少卿和芸香帮着陈伯一起收拾屋院。两个孩子先是一起帮忙,后来大抵觉得没甚意思,冬儿便张罗着要出去玩儿。若是平常,不论芸香同不同意,陈张氏多半都会依他,带他到街上逛逛,或者去别人家串门。今日却一反常态,不论冬儿怎样软磨硬泡,就是不许他出门。
这让容少卿不由得又确信了些自己的猜测,或是芸香后来又嫁的婆家找了来,想要走孩子?他正琢磨着寻个时机找芸香问清楚,只才去解了个手的功夫,回来便不见了她的影子。
陈伯说是帮他去别家借工具去了,还特意说了句是去隔了两条街的郭木匠家,他那儿家伙什儿全。若没有这后半句,他还不会多想,他这么一说,容少卿便知昨晚芸香与陈张氏说的话,陈伯多半也知道了,老两口儿这是帮芸香打掩护,单瞒他一个。
另一边,火神庙。
芸香把钱袋递给冯寄生,“这是我这几年攒的积蓄,零零碎碎也有十几二十两,你拿去吧。”
冯寄生垂眸看了看,犹豫了一下,没接,“你这是什么意思?想拿这钱打发我走?”
“不是打发。”芸香心平气和地道,“你不是说为了找我,寻了好些地方吗,必然也花了些银两,这些算是路费,来的和回去的,加起来应该足够了,再多我也没有了。”
冯寄生道:“你还是不信我,是恼我当日撇下你们母子?”
芸香没言语。
冯寄生又道,“我当日也是没办法,身上的钱都花干净了,若只我一个人,就是在街上当叫花子讨饭,甚至是饿死了也没所谓,我不是不想你们母子跟我受苦吗?我想着出去搏一搏,挣下家业再来接你们过好日子……当时不告而别,也是知道你若听了,肯定不忍心我去外头挣那搏命钱……”
冯寄生顿了顿,小心地观察着芸香的脸色,“况且……我走的时候想着有四儿照顾着你们娘儿俩,我走时跟她说了,让她好好照顾你,还把身上仅剩的那点儿钱都留给她了,省着些也够你们开销个一年半载的……我是没想我这一去遇到这么多变故,差点儿真的没命回来了……还有,也是真没想到四儿竟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你待她那么好,她居然拿了我给你留的钱跑了。”说着一脸恨恨地骂道,“这小蹄子别让我再见着,若逮着了,看我不收拾她!”
冯寄生说这些话时,芸香始终面色无波,他凑过去,想拉芸香的手,却被她闪身退了两步,躲开了。
冯寄生的手抓了个空,滞了滞,握了个拳头垂下,探问道:“你是不是有人了?”
“没有。”芸香答。
冯寄生见芸香如昨日一般决绝,便知哄不了她,一脸无奈地叹了一声,“有了也没什么,我这一走就是好几年,音讯全无的,你年纪轻轻的守不住,又找了人也是常有的……我昨儿也跟你说了,我这次来寻你,是挣了钱,想接你跟我去过好日子,可你若变了心,再嫁了人,我一味纠缠也没意思。我也不是非得你一棵树上吊死,左右手里有钱,还愁没有女人吗,但有一点,儿子我必须带走。”
芸香冷语道:“当初我大着个肚子无依无靠,饭都吃不上,你觉得孩子还保得住吗?那孩子是个死胎,生下来就埋了,你就别想了。”
冯寄生哼笑了一声,“你若昨儿个跟我说这话,我许还信你。你既不想跟我走,今儿个却还来见我,还拿了银子想打发我,可不就是怕我把孩子带走吗?昨儿我见的那俩男孩儿,小的看样子也差不多,想来就是我儿子。”
芸香下意识地握了握手里的钱袋,强作镇定,“我来是想跟你说清楚,我早就当你死了,往后咱们两不相干。至于这些散碎银两,原也是赔给你的路费,不过听你这意思是挣了大钱了,想也不在乎这点小钱,我也就省了。”
芸香说完转身就走,冯寄生也未拦她,只冲她道:“你别想就这么打发我走。”
芸香匆匆离了火神庙,心里因为冯寄生最后那句话惴惴不安,她知道他不会真的信她的话,就这么罢了,哄不了她,未必不会起什么歪心。她踏出庙门,心里正乱,迎面便见得了不远处的容少卿,后者似也才看到她,抬手示意了一下,向她走过来。
芸香心下着慌,连忙快步走了过去,“爷在这儿做什么?”
容少卿答说:“才冬儿想要出来玩儿,我说带他和嘉言一起出来溜达溜达,不过婶子不允,怕我一个人看不住他们俩,再跑丢了。看他不高兴,我便应他出来买些酱肉回去,晌饭时候添菜……你呢?不是说去郭木匠那儿吗?怎得上这儿来了?”
“郭木匠不在家,说是来这儿了,我过来找找,没找见……”见容少卿疑惑地向庙里望去,芸香拉了他的胳膊,“爷不是买酱肉吗,走吧,我和你一起去,去晚了怕人家卖没了。”
“这才什么时候,怎能这会儿就卖完了,生意还做不做了……”容少卿试探,“还是先找郭木匠,大叔不是在家等着呢吗?”
“也不急,吃了晌饭再说吧,也差不多该回去做饭了。”
芸香不容分说拉着容少卿往回走,更让容少卿确信她出来怕不是找什么郭木匠。不想当面拆穿她,也只好假作不知,只是转身之际,还是下意识地向火神庙又望了一眼,刚好见得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目光直勾勾地向他二人望过来。
容少卿犹豫了一下,没多问,满腹疑惑地同芸香一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