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秘境 一
大海蔚蓝, 浪涛微微起伏,一艘大船缓缓驶向前方。
薄雾散去,一座小岛出现在目极处。段星河穿着一身墨蓝色的衣袍站在船舷边,拿起千里镜向前方望去。
视野里, 沙滩一片银白。有许多竹竿和白帆组成的怪兽在沙滩上, 每一只都有许多脚, 看起来很轻巧,被风一吹便能自行走动。
“有意思……”
那些怪兽都有一人来高, 有的身体长长的像龙, 有的像牛羊一样, 做的细致的还有角和耳朵。千机门的人一向喜欢做一些奇巧的玩意儿,这些东西放在小岛外围, 与其说是巡逻用的,不如说是老门主聊发少年狂, 放在外面看着解闷的。
步云邪接过了千里镜,也看到了那些靠风力行走的小怪物,道:“据说那老头儿好几百岁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似的。”
段星河扬起了嘴角, 道:“就是因为活了好几百年, 太无聊了, 才会这样吧。”
离海岛越来越近了,步云邪放下了千里镜,肉眼就能望见前方有个高大的古堡。厚实的石砖被大雾迷蒙着, 透着岁月的沧桑感。他们在钦天监见过这样的西洋画,知道西方大陆上的贵族住的是这样的宫殿。千机门的人受西方大陆的影响很大, 更加倾向那边的文化。
十天前他们从巴蜀北上,到大陆北方雇了一艘船, 往千机门的总舵驶去。一并来的还有步云邪、宋胡缨和瀚海大师。六幺和李玉真在家保护其他人。
海鸥大声鸣叫着,围着海岸盘旋。大船停靠在了码头上,段星河等人下了船,一群千机门的守卫围了上来,道:“什么人?”
段星河出示了信件,道:“我叫段星河,是你们门主邀请我来的。”
守卫队长认出了信封上的火漆印记,道:“原来是门主的客人,请跟我来吧。”
众人跟着队长往城中走去。这座小岛从远处看着一般,其实规模不小。街道纵横,房屋整齐,桥梁、钟楼、高塔错落有致,建设的很发达。这边的街道跟大陆上的不同,都是西洋风格。贵族穿着西式的服装,骑着机械与骏马融合的千金骨从他们身边经过,还有机械融合的鹰在天上盘旋。
他们走在路上,见路边有些圆滚滚的竹笼子在草坪上滚动,里头飘浮着黑色的灵光,像是一个个硕大的眼睛。宋胡缨有些好奇,道:“那是什么?”
队长看了一眼,道:“风滚草。”
宋胡缨见过风滚草,被风吹到哪儿算哪儿,这名字起的倒是挺形象。她道:“沙滩上那些呢?”
“也是风滚草,监控周围情况用的。”队长道,“客人喜欢的话,我跟大师兄说一声,送给你们几个。”
宋胡缨虽然感兴趣,但还是正事要紧,道:“不用了,我就是随便问问。”
几人走进了城堡,被带到了一间大殿里。这里的窗户上方是拱形的,还有几扇窗户用彩色玻璃拼成玫瑰花的形状。阳光照进来,影子斑驳陆离的很是好看。窗户边垂着红色的帷幔,地上铺着长绒地毯。桌椅家具做得很厚实,上头装饰着藤蔓花纹。
众人等待片刻,几个机器人给他们送来了茶水,又有几份像中药一样的饮料。那些机器人都穿着人类的衣服,手上的关节十分精巧,放下盘子就走到一旁待命了。宋胡缨拿起杯子闻了闻,感觉一股焦炭味,道:“什么味道,好奇怪。”
一人出声道:“是咖啡,姑娘喝不惯的话,可以喝茶。”
众人回过头,见裴少卿和一个银须白发的老人走了进来。白发老人在上首坐下了,裴少卿在一旁站着,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见了,段兄。”
上次他们见面,还是在大幽。裴少卿想招纳他们加入千机门,段星河却怀疑他们杀了自己的师父,要求他们给个说法。裴少卿十分无辜,说自己对此并不知情。如今再次相见,居然是在千机门总舵,连段星河都觉得世事变化无常。
裴少卿道:“介绍一下,这是我父亲,千机门主裴千秋。”
段星河等人站起身来,道:“见过裴门主。”
裴千秋的头发虽然白了,脸上的皱纹还不算太多,看起来也就六十出头的样子。他生的高鼻深目,似乎有西洋人的血统。他的身板挺直,穿着一身白色的西式衣裳,脸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姿态十分优雅。他们父子俩的容貌十分相似,裴千秋年轻的时候,应该跟裴少卿差不多。
算起来,这老头儿应该有八百来岁了,比蜀山的天玺真人年纪都大。段星河站在他面前,感觉看到了一块活化石。裴千秋看着段星河,神色里带着一丝玩味,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他开口道:“欢迎几位小友,很高兴你们接受了我的邀请,请坐吧。”
他一开口,便有一种上位者的威严,态度又颇为和气。大殿两侧有几把高背椅,众人坐下了。段星河在四灵山毁了他们的机关兽,杀了千机门的人,心里对他有所提防。裴千秋知道他在想什么,淡然道:“前段时间我们的人跟你们在四灵山起了点冲突,不过没关系,一些小摩擦而已,本座没放在心上,你们也不必在意。”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悄然松了口气。裴千秋道:“本座虽然深居在通天岛上,也听过你们的名字,对诸位小友很感兴趣。今日一见,果然都是少年英雄。”
段星河平静道:“阁下过誉了,门主也是一派高人风范,风采过人。”
裴千秋微微一笑,道:“客气的话不多说了。之前你托我们调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此言一出,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起来,抬头望着他。裴千秋道:“本座让人追查过了,那头融合兽转了好几道,最后去了万象门。”
段星河神色淡淡的,显然不怎么相信。千机门和万象门一向是死对头,说不定这老头儿就是在挑拨离间,想利用自己去对付万象门,好搞个两败俱伤。
裴千秋知道他在怀疑自己,道:“没关系,以后你自己会慢慢发现是怎么回事的。”
段星河道:“你们跟他们是敌人么?”
“不算,”裴千秋轻描淡写道,“其实原来还是同僚呢。我们到现在也没有对立,只不过都在争罢了。”
段星河道:“争什么?”
裴千秋道:“争取获得虺神的信赖,做它最忠诚的仆人。它会赐给我们至高无上的力量。”
他抬手一挥,宝座后面的幕布向两边开了,露出了一面墙壁。墙上用宝石镶嵌了一条巨大的蛇,那条蛇呈曲形盘踞着,占据了正面墙壁。大蛇双眼赤红,额心镶嵌着一块青金石,蛇鳞是用无数凸起的黑曜石拼接成的,身后生着一双紫色的翅膀。它的形象跟青岩山禁地里的壁画一样,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它身上,折射出无数光芒,透出一股神秘而又强大的气势。
众人都十分惊讶,段星河道:“这是……万象门的图腾,怎么会在你们这里?”
裴千秋道:“不,这是虺教的图腾,只不过被他们窃据了而已。确切地说,谁成为了被虺神认可的仆人,谁就有资格使用这个图腾。”
段星河道:“你知道他们的事?”
裴千秋微微一笑,道:“怎么不知道,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了。”
段星河自打来,就像被困在迷雾之中,着实很想知道那些人的事。先前他混进了永夜城中的分舵,但对方保密十分严格,他作为底层的玄鬼,也没能获得多少信息。他道:“能说说么?”
裴千秋道:“他们的教众分为三层,底层是伥鬼和玄鬼。玄鬼身穿黑衣,负责打打杀杀,就是一般的侍卫。伥鬼身穿白衣,包括普通人类和死在他们手下甘愿为他们驱使的鬼魂,专干一些见不得人的脏活。”
这些段星河卧底的时候就知道了,他没说话,裴千秋道:“中层是大伥,一般是社会上有身份的人,掌握着大量的资源,有一定的影响力。一些有钱有势的人加入进来就是大伥,长生观的观主便是大伥,修炼有成的鬼魂也能升为大伥。有了这些人的加入,万象门就能更方便地渗透到各个层面,掠夺资源,掌握权力。在你们没意识到的情况下,他们的影子已经遮蔽了大半个天下了。”
他看着那副壁画,仿佛看到了蛇硕大的翅膀展开来,覆盖了整片大陆。
段星河想起了万通商会,会长钱百富就曾经被万象门的人招揽。因为拒绝了他们,钱会长被大妖暴食缠着,受尽了折磨。这样的事肯定不止一件,默默屈服的人,或者不幸被害死的大有人在,段星河碰上的也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裴千秋继续道:“万象门中层的统帅是左右使者,一个叫赤练使,主管女众。一个叫金环使,主管男众。他们之间也经常交换信徒,参悟修行。”
段星河道:“什么意思?”
裴少卿在一旁出了声,轻蔑地说:“就是乱搞男女关系。一部分精英加入万象门是为了长生、获得资源往上爬,时间久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了,就要享受。新招进来的信徒,年轻男女有色相的,就去给那些人服务,干得好的就成为大伥,获得更好的待遇。当然更多的人在这个过程中就被玩死了,还觉得自己为虺神做了贡献。其实呢,根本没人知道他们是谁。”
众人都觉得太荒谬了,裴少卿一副淡然的模样,道:“世间的邪宗多半如此,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段星河道:“夜游神也是这样么?”
裴千秋缓缓道:“他冷酷无情,对这些肤浅的东西不感兴趣,一直痴迷于修炼。他是虺神最锋利的剑,谁挡了万象门的道,他就杀谁——囚禁四灵神、杀七暗卫、屠无双城。一夜之间死了将近十万人,他连眼都不眨一下。”
他的神色严峻,仿佛想起来还心有余悸。那毕竟是很久远的事了,众人只觉得那人的威势逼人,但又没有太切实的感觉。
义灵使凭一己之力就能救活蜀山众多中了尸毒的弟子,让他们都叹为观止。然而夜游神却能降服它,后面还陆续降服了另外三位灵神,其手段和力量之强悍简直如同恶魔。段星河一想到这些,手心里就渗出了冷汗。幸亏那人已经不在了,如果他还在世间,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受他荼毒。
裴千秋淡淡道:“赌场老板是不会沉迷于赌博的,酒色是用来迷惑不开智慧之人的东西,是操纵愚痴者的利器。”
段星河道:“那你呢,你对什么感兴趣?”
裴千秋伸出了苍老的手,缓缓摩挲着身边的一个小机器人,眼神充满了怜爱,道:“真正的快乐是成就感,修道之人自然是追求飞升。如果不修道,本座就专心研究机械,机械简直是世界上最迷人的东西。”
段星河记得渠阳子的心脏已经坏掉了,换成了人工的,靠邪力灵核催动。不知道这老头儿身上有多少零件坏了,活了好几百岁,他的身体已经换的差不多了。如果再不飞升,他恐怕也支撑不住了。
裴千秋道:“在两个使者之上,便是万象门的教主,名叫纪秋暝。这都是人的范畴,再往上的日游神和夜游神代表着蛇的双翼,已经是半神的存在了。本座在通天岛上隐居多年,不问世事,夜游神也已经失踪了许多年。最顶端的就是无所不能的虺神,它创造了这个世界,是我们力量的源泉。”
段星河道:“你是日游神,跟夜游神是朋友,还是对头?”
裴千秋看着他,又仿佛透过他看着其他的什么人。他淡淡道:“说不上是朋友还是敌人,应该说是惺惺相惜吧,毕竟世间有这么一个值得惦念的人,也能不寂寞。”
他想了想,道:“外头的人是怎么说万象门的?”
段星河道:“万象门害了太多人,正派各大宗门都恨不能将他们除之而后快。”
裴千秋一扬嘴角,道:“所以本座不想掺和他们的事,这些年待在岛上如隐居一般。你们要对付他们,那也请便。”
段星河道:“你们不也供奉虺神么,万象门没了,你们好坐收渔利?”
裴千秋笑了,道:“我们跟他们不一样,这个世上有太多不公平的事,我们若是得到了虺神的青睐,就要打破旧的秩序,建立一个平等的新世界。”
其他人都一副不信的模样,段星河知道他只是说得好听,力量若是落到了他们的手里,也不过是从一个魔头转移到另一个魔头的手里罢了,大家依旧没有好日子过。
裴千秋坐回椅子上,道:“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段星河想了想,道:“我们在外游历的时候,见到了一个虚幻的空间,里头关着不少怪物和灵体,是怎么回事?”
裴千秋道:“在哪里见的?”
段星河不想说是在自家院子后头发现的,含糊道:“在夷州。”
裴千秋笑了,道:“这种事很常见,凤神和虺神打架,互有来往。夜游神当年奉虺神的命令弄了很多结界,封印着凤神的部下。凤神也弄了很多虚空境界,关着一些虺神的仆人。”
听起来就像两个人打架把房子弄破了,你打一个补丁,我打一个补丁,世界破破烂烂的,全靠补丁兜着。
裴少卿见过那种虚空境界,也道:“那些怪物有的是被关进去的,有的是自愿躲进去的。妖物也有怕人的,并非都是穷凶极恶之辈,不过它们也没干过什么好事。不要用人类的标准来评判,只要它们不出来害人,不必管它们就是了。”
段星河沉默着,想知道的事情都已经问完了。裴千秋道:“本座已经帮你查出凶手了,信不信都随你。”
段星河只觉得他是想借刀杀人,自己总不至于为他一句话就去跟人拼命。他淡淡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裴千秋道:“你身上有虺神的赐福,本座很欣赏你。再说查一查线索,对我来说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段星河皱起了眉头,他们认为的赐福,对于自己来说却是噩梦般的诅咒。无数邪宗的人对此趋之若鹜,就像苍蝇闻见了血,杀也杀不尽。而且杀得越多,段星河被煞气侵蚀的就越严重。
裴千秋从宝座上起身,缓缓走到了段星河面前,道:“本座真的很欣赏你,你有没有考虑过,跟我们合作?”
如果段星河加入千机门,将他身上的煞气催生放大数千倍万倍,那股力量足以供养千机门战胜万象门。裴千秋一直想获得的,就是虺神的青睐。他除了飞升之外,在人间的野心便是吞并万象门,统一虺教,成为虺神在这世间唯一的代行者。
到时候整个世界的邪力由他一人掌握,那将是多大的力量!
段星河明白他的意思,斩钉截铁道:“在下已经加入了蜀山,不可能另投别派。”
裴千秋也知道他会如此答复,这里是他的地盘,若是他要强行扣押他们,少不得要打上一架了。
裴千秋却没有要用强的意思,淡淡道:“世间之事变化无常,小友还是别把话说的太满了。”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段星河冷冷道,“我绝不会放弃自己的意志,屈从于邪恶。”
裴千秋的神色淡然,并不急在这一时。他已经活了几百年了,耐心比一般人要强得多。他注视着段星河,良久微微一笑道:“没关系,咱们来日方长。如果哪天想要投奔我们,随时欢迎。”
从大殿中出来,裴少卿道:“几位远道而来,要不要多留几日。我带你们在岛上转一转,看看风景。”
段星河道:“不必了,家里还有事,改日有机会再见。”
裴少卿也知道他们不肯留,微微一笑道:“也好,我送送你们。”
他和众人来到码头,几名侍卫把一个箱子放在了船上。瀚海大师道:“这是什么?”
裴少卿道:“风滚草。算是我们这儿的特产,也不值什么钱,带回去给孩子玩吧。”
几人登了船,大船起了锚,缓缓向大海中驶去。夕阳沉入海中,晚霞染红了大半个天空。海上波涛荡漾,渐渐远离了小岛,众人都有种虎口脱险的感觉,松了口气。
宋胡缨打开了箱子,发现里头是几个叠扁的竹笼子。宋胡缨拿出了一个竹笼子,扯成圆形放在甲板上。风滚草遇见风就开始咕噜噜地到处乱滚,还挺有趣的。
段星河拿起来检查了一下,见里外都没有可疑的东西,这才放了心。他从来到千机门到现在一直绷着神经,若是他们非要扣下自己,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把义灵使召过来,自己这些人总能全身而退。
不过能够兵不血刃地解决问题,就是最好的结果。段星河想知道的事情,裴千秋都告诉了他,这一趟来的还是值得的。
裴千秋说那头融合兽最终到了万象门的手里,这件事还得想办法继续查,若是证实是万象门的人干的,段星河无论如何也要杀了凶手,为师父报仇。
他扶着船舷,海风把头发吹得不住飘荡。步云邪走了过来,道:“星哥,我看千机门已经坐不住了,他们跟万象门之间早晚得打一场。你怎么想的?”
段星河也有这种感觉,道:“他们邪宗之间的争斗,咱们不用管。我是蜀山弟子,不能轻易卷到任意一方中去。”
步云邪也是这个意思,道:“那咱们就看自家宗门的立场,暂时不插手任何争端。”
段星河的神色沉静,抬眼望着前方。大船鼓满了风帆,行进的速度很快,等明天一早,就能看到大陆了。
大船靠了岸,众人从山下的镇子里经过,买了些日常用的东西。段星河顺便去驿站看了一眼,发现纵横派的信已经到了。他拆开了信,见里头有一张羊皮地图,上面花了几个圈圈,旁边有罗盘上具体的位置,便是两个世界之间的通道了。
段星河心中一喜,于百川的人办事还是挺靠谱的。地图上每个地区都画了一到两个圆圈,大幽的望海郡有一个,就是段星河来的时候的那个海滩。大幽的都城附近有一个,夷州东边有一个,巴蜀东边有一个,位置在啸山宗后面。段星河皱起了眉头,瀚海大师说过,啸山宗的人凶得很,一只苍蝇从那边经过都要被他们揪住盘问半天。要是想从那边回老家,恐怕有点困难。
周围人来人往的,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宋胡缨买了一包糖炒栗子从街对面回来,纸袋里散发着热腾腾的香气,道:“你们吃么?”
步云邪道:“给我几个。”
宋胡缨把栗子倒进他的手里,还有些烫手。步云邪剥开了栗子,给段星河一颗,自己吃了一颗。瀚海大师道:“给我一个。”
步云邪把两个带壳的栗子放在他的金钵里,让他自己剥。
段星河收起了地图,寻思着魏小雨跟莫嗔、朝露他们玩的挺好,现在送她回青岩山,她恐怕会舍不得。
栗子甜甜的,让人意犹未尽。步云邪道:“我去再买点好了。”
他去对面买了一大包,好带回去给孩子们吃。众人回到四灵山,伏顺见他们回来了,兴奋道:“哥,你们没受伤吧?”
段星河道:“没事,好着呢。”
他把包袱扔给了伏顺,伸了个懒腰。回家了,大家都一身轻松。朝露远远地望见了段星河,激动道:“大师父回来了,还有二师父和四师父,莫嗔你师父也回来啦——”
几个小孩儿从屋里跑出来,跟小狗似的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叫道:“师父、师父!我好想你啊!”
段星河随手摸了摸晓风的脑袋,道:“好好练功了没有?”
晓风道:“练了,三师父说我画符进步了很多。”
段星河微微一笑,道:“好。”
步云邪拿出了糖炒栗子,递给魏小雨道:“给你们带好吃的了,一起分着吃。”
魏小雨一招手,一群小孩儿便跟着栗子的甜味儿走了。她以前在青岩山的时候就是孩子王,如今那些小孩儿也听她的。段星河看着他们的身影露出了笑容,觉得这里的日子这么平静,晚点再回去也无妨。
第112章 秘境 二
外头的事都忙完了, 段星河打算静下心来修炼一段时间。等把煞气控制住了,他就根据裴千秋给的线索,把师父的死因调查清楚。
他盘膝坐在静室中,依照太一心经炼气。段星河感到自己体内的煞气一直在涌动, 夜深人静之时, 感受的尤为明显。天玺真人让他不要在意煞气, 而是要专注于培养正气。先前段星河想与之对抗,煞气反而被激发起来, 跟他体内的正气发生了冲突, 差点把他的经脉震断。
段星河意识到不能急于求成, 否则会有性命之忧。他只能依照师父所说的,慢慢壮大正气的力量, 一点点化泄煞气。
屋里的灯火微微摇曳,段星河专注于修炼, 脸上的阴影晦暗不明。
他的神识沉浸在一片虚无之中,那种意识自由流淌的感觉近乎于神,不受任何约束。修道之人都追求这种天人合一的境界,但这种感觉可遇而不可求。以前他修炼四正罡气的时候, 只有很少的机会能体会到这种感觉, 如今修炼了太一心经, 很容易就能进入这种状态。
他已经到了元婴末期,只要多下一些功夫,就能突破境界。
他身上的诅咒不肯坐以待毙, 只要体内的真气一壮大起来,煞气便要反击一般, 攻击他的神识。段星河原本安宁的心中蓦然生出了一股焦躁的情绪,仿佛听见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对他说话。
“你想克制的, 是你自己的本能。每个人都有恶念,食、色、杀、贪,只要你还活着,它就不会被消灭。”
段星河额头上渗出了汗珠,知道那是邪神的低语。他没有会它,继续行功。那个声音缓缓道:“没有我借给你的力量,你根本活不到今天。多少个危难关头,都是这一身煞气救了你,你信仰的正神那时候去哪儿了?”
段星河心中的烦恶越发强烈,终于忍不住道:“你少胡说八道,我是靠着自己和兄弟们的力量活下来的!”
那个苍老的声音道:“还嘴硬,你快要被欲望吞噬掉了。看看怀里的那块玉,已经被你染成什么样了。”
段星河实在不胜其扰,道:“你为什么一直缠着我不放?”
他以为对方不会回答自己,那个声音静了片刻,缓缓道:“你对我来说,很特别。”
段星河一时间不知道是自己的幻觉,还是虺神真的在与自己对话。他皱眉道:“有什么不一样的?”
那个声音低低地笑了,没有再回答。从一开始到现在,虺神确实对他格外在意。并不是在无数个世界中随意选中了一只蝼蚁,而是有种非他不可的执着。
段星河不明白它为什么要这么做,虽然无数邪修都对此羡慕不已,将其称为创世者的恩赐。但是对于他来说,只是无穷无尽的折磨。强大的煞气催生出的力量一直在撕裂他的皮肤,亦让他精神日复一日地受着摧残。他只能常日保持着沉默,尽力去消化那些痛苦。若不是有身边这些兄弟支撑着,他恐怕早就崩溃了。
如今他好不容易习得了太一心经,如同在茫茫黑夜中看到了一丝曙光。可它总要浮现出来,干扰自己修行。段星河将真气收回丹田,睁开了眼。屋里安安静静的,什么也没有,他的额头上却已经满是冷汗了。
修道之人都会遇上被心魔扰乱的情况,段星河想把刚才的事抛到一边。可他耳中一直回荡着那个声音。
“看看你怀里的那块玉——”
段星河下意识掏出了银色的怀表壳,手微微颤抖。他已经有很久没看它的样子了,虽然一开始雕刻它就是为了监控自己的情况。可现在他却有些怕看到它被浸染的样子,万一全黑了怎么办?
段星河自嘲地笑了一下,知道还不至于,但情况也不容乐观。
啪地一声,他按下了按钮,里面的清净石露了出来。
白色的无事牌如同一轮满月,上头出现了一些斑驳的黑点,又有一片拇指肚大小的黑影笼罩在上面,就像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
被煞气侵蚀的部分大约有四成,段星河叹了一口气,情况比他想的要好一点,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他合上了怀表盖,千机门的人想拉拢他,万象门的人想要催化他,归根结底都觊觎着他身上诅咒的力量,想要让他堕魔。
段星河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被选中,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控制不了体内的恶魔,他宁可跟这股力量同归于尽。
他这么想着,忽然又想起兄弟们的模样。步云邪、李玉真、伏顺,他们陪着自己走到这里,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他岂能这么轻易言死。
灯火照着他的脸,段星河的目光微动,心里千头万绪。良久他叹了口气,躺在了床上,不觉间睡着了。
次日一早,鸟雀在枝头鸣叫,宋胡缨带着几个孩子围着白云观跑步。段星河站在走廊上看了一会儿,见几个小豆丁排成一队,喊着一二一跑远了。小对眼和墨墨连蹦带跳地跟在他们身后,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忙活什么,但重在参与。
瀚海大师从走廊尽头出来了,见了段星河,微微一笑道:“小孩儿朝气蓬勃,看着心里就高兴。”
段星河没说什么,显得有点疲惫。瀚海大师见他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青气,道:“怎么了,休息的不好么?”
他号称金钵法王,有降妖伏魔之能。段星河想他或许有办法,道:“最近修炼的时候总被心魔打扰,大师有什么办法么?”
瀚海大师道:“什么样的心魔?”
段星河想起那时的情形,皱起了眉头道:“没有形象,就是杀意很浓,甚至觉得杀了还不够。我控制不了自己……那种感觉,很糟糕。”
瀚海大师知道他身上有邪神诅咒的事,道:“你要相信自己选择的道路,不要被恶魔迷惑,做对得起你本心的事。”
段星河知道他说的不错,但真正面对那种情形时还是很难应对。他的头隐约疼起来了,瀚海大师道:“再歇一会儿么,你脸色很不好。”
段星河便转身森*晚*整*回了房,和衣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段星河感觉有人拍了拍他。他睁开眼,发现外头天都快黑了。步云邪坐在床边,担忧地看着他,道:“生病了?”
段星河坐了起来,道:“没有。”
步云邪道:“他们说你早上和中午都没吃饭,怎么了?”
段星河感觉昏昏沉沉的,也没有饿的感觉,道:“不想吃。”
步云邪道:“我给你带了饭过来,多少吃点。”
他平时都在丹房待着,一天到晚忙着炼药。听说段星河不舒服,专门过来看他。段星河看着递过来的碗,道:“不是玉米粥?”
步云邪笑了,道:“怕你不爱喝,熬的八宝粥。里头放了桂圆和莲子,都炖烂了,你尝尝。”
段星河喝了一口,果然甜甜的,有种桂圆特有的香气。他道:“好喝,再来一碗。”
步云邪道:“还有菜呢,结香炒的,你起来吃点。”
段星河坐在桌边,吃了点东西,感觉好一些了。步云邪道:“怎么回事?”
段星河不想让他担心,只道:“夜里吹了风,头有点疼,没事。”
方才他睡觉的时候,步云邪便摸了他的脉搏,感觉没得风寒。但他体内的经脉有些乱,煞气似乎又有反扑的迹象。步云邪道:“是不是修炼遇到困难了?”
段星河静了片刻,道:“有一点,我自己能应付得了。”
他比步云邪大一岁,从小很多事情习惯于替他扛着,不想在他面前暴露脆弱的一面。而且有些事就算告诉他了,也不过是多一个人担心而已。
步云邪觉得他没必要这么逞强,道:“我最近一直在炼清心凝神的丹药,等炼成了,应该能帮到你。”
段星河有些心不在焉,意识还被那些庞杂的东西占据着。步云邪实在不放心,道:“你的清净石呢,给我看看。”
段星河总算回过了神,道:“别看了,挺好的。”
步云邪扬眉看着他,道:“挺好的为什么不让看?”
段星河捂着心口的怀表壳子,尽量让自己显得自在一点,道:“我真没事。”
步云邪静了片刻,终于没再跟他争。他收拾起了东西,道:“那你好生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
步云邪出了门,渐渐走远了。段星河心中隐约又烦躁起来,刚才他一直压抑着那股情绪,步云邪说什么,他听的也不真切。正如那句话说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体内的正气越是壮大,煞气就被激发的更加厉害,非要跟正气斗个你死我活不可。
他感觉体内的煞气一直在涌动,难以克制,脑海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叫嚣——
血,我要滚烫的血,要痛苦的哀嚎,我要杀戮!
段星河站在屋门前,吹着晚风,想要让自己清醒一些。然而那股煞气却越发浓烈了,他的目光挣扎似的不住动荡,最终在某一个瞬间,变得混沌起来。
夜色深沉,白云观里的灯熄灭了,大家都陷入了沉睡。段星河翻墙而出,穿过草丛走了一阵子,来到了那个虚空秘境前。秘境发出淡淡的阴气,要是在以往,大家只以为这是荒野中自然聚阴。然而段星河亲眼见过里头有什么,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诡异、扭曲、恐怖,让人难以接受。现在的他,渴求的正是这些不正常的东西。
他纵身一跃,钻进了那个秘境中。嗡地一声,他面前出现了一个昏昧不明的世界。
前方的空间很大,到处弥漫着浓雾,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沼泽。泥巴一样的怪物在地上蠕动着,远处传来怪物的低吼。金色的符咒漂浮在半空中,符咒之间的灵光幻化成金色的锁链,镇守着这里。
段星河迈步向前走去,他体内的煞气涌动着,充斥着他的脑海,不停地道:“杀,我要杀戮——”
一只像灯笼一样的怪兽冒着红色的光,朝他飞了过来。段星河拔出幽冥剑,哧地一下把它斩成了两段。小怪物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落在地上,身上的光渐渐熄灭了。它的叫声吸引来了一群泥巴一样的怪物,像野狗一般大,浑身上下滴答着泥浆。
这地方的怪物没见过生人,盯着他弓起了身子,张开血盆大口,要扑上来把他吃了。
那些家伙虽然个头不大,嘴里的牙齿却十分锋利。段星河根本没把它们放在眼里,几剑斩过去,那些怪物一个个开膛破肚,倒在地上化作了一滩滩泥水。
压抑已久的杀意得到了发泄,感觉舒服多了。太久没有这么自在地杀戮了,那种感觉让他浑身为之颤栗,又有一种极致的轻松感。顺应自己的欲望,比克制它容易多了。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体内的杀意才刚刚的以舒缓,又以一种更汹涌的势头冒了出来。他还想要更多,想要那种极致的力量,掌握生死的感觉太迷人了。
一只秃鹫一样的怪物飞了过来,它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想啄食地上的尸体。段星河站着没动,它在空中盘旋了数圈,还是没忍住俯冲下来。
段星河一把抓住了它的翅膀,那只怪物吓了一跳,放声嘶鸣。它的利爪抓伤了段星河的手背,鲜血淌了下来。段星河的眼中浮现起戾气,一把扭断了它的脖颈。
手背上的伤隐隐作痛,这扁毛畜牲胆子倒是大得很。段星河杀了它还不解恨,将它的一只翅膀撕了下来。那怪物身上的羽毛落了一地,尸体残破的样子莫名让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意识到自己想要的,不仅仅是杀戮,还有对方濒临死亡时的挣扎、恐惧、绝望,这一切都能唤起他灵魂深处的战栗。
他迈步向前走去,前方的路上弥漫着大量的黏液,雾色里传来沉闷声响,像是肉块碰撞的声音。一摊肉山一样的怪物匍匐在地上,黏液从它身体下面淌出来,流进了一旁的沼泽里。
它红色的眼睛没了光,已经死了。另一个肉山压在它身上,正在跟它交/媾,一边伸出触角,从尸体的肚子里掏出内脏吞吃下去,把它所有的价值都压榨得一干二净。段星河平静地看着这一切,想着这样的怪物,该用什么方法来杀掉才更有趣?
那头怪兽觉察到了他,缓缓地扭过头来。段星河将幽冥剑幻化成一柄长鞭,啪地往地上一甩。
那怪物缓缓地从尸体上爬起来,身上还在往下淌着黏液。它站起来有一人多高,身上的凸起像癞蛤蟆一样,此起彼伏地蠕动着,每一个凸起都是一只眼睛,朝着他骨碌碌乱转。
这种怪物在这里也只是中等体型的,但性情已经十分邪恶了。它注视着段星河,朝他发出了低吼,十来条触手朝这边伸了过来。
段星河一跃而起,躲过了那些触手。他落到了怪物身后的一块岩石上,将长鞭甩了出去。那鞭子会自己变长,勒住了怪物的脖颈。怪物被鞭子上的倒刺扎的极其疼痛,嗷嗷直叫。段星河手里的鞭子却越勒越紧,怪物要窒息了,浑身的触手不住拍打地面。
对方越痛苦,他就越痛快。段星河的手指攥得发白,忽地一跃落在地上,扬起鞭子向半空甩去。怪兽被他高高抛起,又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轰的一声,怪兽被摔的内脏破裂,趴在地上,吐出了几口绿色的血液。段星河松开了鞭子,注视着它濒死痛苦的模样,道:“想死么?”
怪兽发出虚弱的吐息,段星河又是一鞭抽了过去,将它背上的皮肉都撕裂了。他冷冷道:“别急,我还没玩够呢。”
怪兽疼得蜷缩成一团,发出求饶的叫声。段星河扬起鞭子,重重地抽在它身上。怪物翻滚着,浑身不住流血,终于瘫在地上不动了。它身上的眼珠被鞭子抽的或是破碎,或是直接从眼眶里掉了出来,滚得满地都是。一个个赤红的眼珠呆呆地望着天空,看着他。段星河走了过去,一脚踩碎了一颗眼球,噗的一声,像踩碎一颗浆果一样柔软。
怪物残破的肢体陷在沼泽里,慢慢下沉。远处的浓雾中,有怪物的触手高高地扬了起来,仿佛在寻找猎物。
段星河手中的长鞭散发着血腥的味道,他扬起了嘴角。夜还漫长得很,足够他杀个尽兴了。
段星河找到了发泄杀意的地方,整个人比从前轻松多了。这简直是个天赐的地方,不用承担任何后果,不必再用尽全力去跟煞气对抗,可以随意地放任自己的欲望,让他有种前所未有的松弛感。他白天不见人,只在屋里睡觉,天一黑就去虚空秘境。
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段星河有种隐秘的快意。他杀的是妖物,罪孽几乎不怎么增长。白天他看过无事牌,那一点黑色的阴云并没有扩大多少。照这样下去,他再杀几百上千只怪物,也不会有太大的后果。
虽然如此,那种贪求杀戮的欲念刻入了他的意识中。他隐约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却又难以控制自己。
一只硕大的羊头怪兽摔在地上,发出了痛苦的惨叫声。段星河从幽冥宝匣中幻化出绞首架,提起它头上的角,把它挂在了绳索里。
段星河拉紧了绳索,那头怪物被越吊越高,四肢不住踢蹬着,眼珠暴突出来。
绳索勒紧的声音在他听来有如天籁,段星河露出了一丝阴沉的笑意,欣赏着那怪物痛苦挣扎的模样。怪物的颈骨被拉断了,身体软软地垂下去,体内的秽物淌了一地。
段星河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松开了绳索。他身边到处都是怪物的残骸,眼球、触手,各种难以名状的器官散落一地。
杀戮带来的快感褪去,空虚的感觉涌了上来。他一脚踢开一头死去的怪物,想继续往前走,忽然听见身后有什么轻轻响了一下。
他转过身去,见大雾中,有个人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那人穿着一身白衣裳,头上的红发带在风里微微飘荡,把刚才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段星河的心漏跳了一拍,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步云邪走了过来,看着地上那些怪物的尸体,神色很是难看。他道:“星哥,你在干什么?”
段星河沉默着,他周身的煞气炽盛,眼里也布满血丝。被发现的那一瞬间,他竟有些羞愧,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暴露在他面前,不知道他会怎么看待自己。
这几天段星河的行为十分反常,他白天好像总是睡不够,眉宇间又萦绕着一层黑气。步云邪觉得肯定有问题,便悄然盯着他。方才见他摸黑从屋里出来,钻进了虚空境界。步云邪悄悄跟了上来,结果就见他在秘境中大开杀戒,不但如此,还用刑具施虐。
人前可靠强大的大师兄,背地里却做这么暴虐狠毒的事,若是让人知道,怕是要名声扫地了。段星河倒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但他最不希望知道的那个人,就是步云邪。
步云邪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十分失望,又有些难过。他道:“我以为你能控制得了自己的……咱们一直都在想办法,太一心经也学到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太一心经虽然精微深妙,要练成总得花几百年的时光。而他时刻都被体内的煞气折磨,那种痛苦是外人没办法解的。段星河知道说了也没用,面上表现得若无其事,道:“杀几只怪物而已,又涨不了多少罪孽。”
“你这是骗你自己,”步云邪焦虑道,“煞气会侵蚀掉你的神志的。那么多人一路上想方设法跟咱们作对,就是想让你堕魔,你怎么能让他们如愿?”
段星河知道他说的不错,但心中有种强烈的烦恶感。他冷冷道:“我知道了,你不让杀,我不杀就是了。”
他收起了幽冥宝匣,大步往外走去。步云邪望着他的背影,觉得段星河根本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
段星河回想着这段时间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有些后悔。步云邪的话如同当头棒喝,让他清醒过来,他意识到了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滑到了泥潭边缘。他也想控制自己,可每当开始修炼,心魔就会出现,想尽一切办法阻挠他。与此同时,太一心经与他体内的正气也结成了一派,与煞气对峙。双方拉扯着,冲突着——成神还是堕魔,逼着他做一个选择。
虺神的诅咒太强大了,世间没有力量能与之抗衡。他就像一颗孕育着邪力的种子,若是选择正道,就要抱着与体内的煞气同归于尽的准备。若是选择堕魔,那便轻松多了,从此不用再承受任何痛苦,为所欲为。但神志被吞噬后的自己与行尸走肉无异,说不定还会伤害重要的朋友和亲人,甚至伤害千千万万个无辜的人。
他不想服输,不愿意像一条狗一样在虺神面前摇尾乞怜,更不想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他停了下来,忽然重重地给了自己一耳光。
强烈的疼痛让他清醒了过来,越发后悔起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步云邪来到了他身边,道:“你又干什么。”
段星河道:“我不会再来这里了。如果我再进去,你就狠狠打醒我。”
步云邪的眼睛也有些发红,低声道:“你能管好你自己的,我相信你。”
风声呼啸着,将衣衫吹得猎猎作响。周围大雾弥漫,到处飘荡着血腥的气息。这样的环境足以逼疯任何一个人,他的心仿佛一直沉浸在这样的世界里,并不觉得有多荒谬。
他已经习惯了颠倒错乱狰狞恐怖的一切,独自承受太久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守住这个约定,只能尽力维持住智,不让自己堕入深渊。
第113章 秘境 三
天亮了, 步云邪睁开了眼,发现自己在丹房里睡着了。丹炉隔间有一张小榻,他歪在上面,身上搭着一把白团扇,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墨墨在旁边舔了舔他的手, 蹭的人痒痒的。步云邪坐了起来, 道:“饿了吗?”
墨墨的黑豆眼眨了眨,步云邪起身给他倒了点水, 在饭盆里放了一把牛肉干。墨墨过去吃了起来, 步云邪打开了窗户, 一阵清风吹进来,蝉声叫得没有那么吵闹, 已经是夏末了。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袍,外头套了一件浅蓝色的云雾纱披风, 低头洗了一把脸,对着镜子把头发束起来,最近瘦了一些,脸颊都陷进去了。天太热了, 吃不下饭, 而且天天想着炼丹的事, 没心思顾别的。
昨天夜里他撞见段星河在虚空秘境里大开杀戒,心里一直很不好受。那个秘境中的怪物确实诡异恐怖,超出了人能够解的范畴。段星河却能面不改色地虐杀那样的怪物, 这件事给他带来的冲击力,比亲眼看到怪物还要大。
他知道段星河一直在忍受煞气的折磨, 却又十分好强,就算再难受也不肯让别人知道。从前在外头扎营时他们睡在一个帐篷里, 段星河常常在睡梦中挣扎,有时候是做噩梦,有时候是因为煞气侵蚀,醒来时头上都是冷汗。步云邪被他踢醒过好几次,却从来没怪过他。
如今看他做这样的事,步云邪心中暗暗担忧。段星河清楚放任内心的欲望会带来怎样的结果,步云邪也不想说太多。自己能做的,只有多炼一些能帮到他的药物。
他炼的宁心丹要成了,昨天他便是在等这炉药,后半夜一直没睡踏实。他开了丹炉,炼出了二十来颗丹药。他取了出来,递给墨墨一颗,道:“验验怎么样。”
墨墨嗅了嗅,张嘴吃了下去,过了良久都没什么反应。步云邪松了口气,药若是有毒,它马上就会吐出来。灵貘吃了没反应,就是炼成了。
步云邪把药收了起来,打算一会儿给段星河送去。这药能凝心安神,希望能帮他抵御一部分煞气的侵蚀。
步云邪把儿子抱在膝盖上,想着总是这样杯水车薪的不行。若是能把长生丹炼成了,便能脱去凡身,达到大乘境界——这是无数修行者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无论正道上的人还是邪宗的人,都想试一试。
长生丹的方子不是秘密,难的是收集药材。步云邪师承李慈心,又有以玄真灵尘加护的丹炉,自认炼丹的水平已经很高明了。他们这一路走来,运气也很不错,就算是四圣兽身上的东西也都收集到了。只是还差一份忘川河水,不知道怎么才能取得。
只有死去之人才能去冥界,既然已经身死,炼长生丹又有什么意义?
步云邪不知道这是不是书写丹方者给后人开的一个玩笑,用这种不可能做到的事,告诉世人天地之间根本就没有这种白日飞升的法门。
他喃喃道:“你说……长生丹能炼成么?”
墨墨抬起了头,啾地叫了一声,仿佛对他很有信心。步云邪笑了,道:“小傻子,我做什么你都觉得好,你怎么知道不是白费功夫?”
墨墨沉默下来,步云邪摸着它的背,道:“就差一份忘川河水了,用普通泉水代替行不行?”
那些材料都极其难得,若是浪费了,说不定此生再也没有机会得到了。墨墨似乎觉得不妥,挣扎着从他怀里跳下去了。步云邪觉得自己也是荒谬,这么大的事,居然问一只动物。
他叹了口气,把丹药收在了瓷瓶里。这时候就听门外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有人踩到石子的声音。他从窗户里望出去,院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想来是风大,便把窗户关上了。
白云观外草木茂盛,半山腰靠北边有个山洞,黑乎隆冬的。平时没人上这里来,此时山洞口的长草却被踩得塌了一大片。
一人低声道:“小师叔去了多久了,怎么还不回来?”
另一人道:“你这人就是没耐心,探查情况当然得花些时间,你先吃点东西吧。”
先前那人道:“有什么好吃的,天天啃硬馒头。凭什么他们有吃有住的,咱们就得藏在这里受罪。”
有一人冷冷道:“你少说几句吧,别让人发现了。”
他话音刚落,一条人影穿过茂密的树丛,一弯腰钻进了山洞里。阳光照在洞口,映出了那人的侧脸,却是于九。山洞里的那几人正是李如芝和他的好手下,刘正阳和张掖。
前阵子在永夜城,段星河破坏了万象门的法阵,随手送了他们一口黑锅。李如芝他们百口莫辩,被万象门的人追杀了一路,身边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最后就剩下他们几个。刘正阳和于九找了好一阵子,这才跟李司正汇合。回想刚离开大幽时,他们鲜衣怒马,前呼后拥的是何等风光。如今却衣衫褴褛,跟乞丐没什么区别,都拜那些臭小子所赐。
李如芝原本一门心思恨步云邪抢了皇帝的宠爱,如今才发现这些人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简直生来就是为了克自己的。
不光李司正对段星河等人恨之入骨,刘正阳更是恨不能将他们杀之而后快,甚至不惜放冷箭伤人。那几个人一拍即合,一路追寻段星河等人的下落,非要报仇雪恨不可。
前阵子段星河救了不少蜀山弟子,在正道上声望大涨,被蜀山掌教收为了亲传弟子。李司正心里越发嫉妒,只恨他们没被万象门的妖魔吃了。听说他们来了四灵山落脚,几人便悄悄地跟了过来。
这几个人昨天傍晚来到四灵山中,怕被人发现,硬在山洞里熬了一宿。他们几个之中,于九的修为最高,李如芝便让他潜到观里探查情况。
于九一头钻进山洞里,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其他人迫不及待地围了上来,道:“怎么样?”
于九一只手搭在膝盖上,道:“也没什么特殊的,还是那些人,又多了个大和尚,胳膊挺粗的,浑身都是肌肉,一看就挺能打。我看院子里有几个小孩儿在扎马步,他们过得还挺不错的,都开枝散叶收徒弟了。”
他对段星河他们不反感,见他们过得好也不生气。另外几个人就很恼火了,刘正阳道:“就他们还收徒弟,他也配!”
于九继续道:“他的小师妹带着那几个小孩儿,跟孩子王似的。那个傻大个在厨房做饭,婢女在一边帮忙。各间屋子里都有人住,我看他们是要在这里安生过日子了。”
李如芝越发不痛快了,皱眉道:“还有么?”
于九想了想,道:“喔,步云邪在丹房里待着。我从窗外看了一眼,他抱着那只小黑猪在唠叨长生丹的事,好像挺为难的……他耳朵还挺尖的,我差点就被他发现了。”
李如芝没想到他还在炼丹,自己花了这么多年也没能收集到一半药材。而且他就连炼制寻常的丹药都时常炼出怪物来,对此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但是皇帝还在催,老头儿已经快入土了,对死亡越发恐惧,恨不能拿钦天监这帮吃干饭的人统统祭天,好换自己长生不老。
于九拿过水囊喝了一口水,刘正阳蹲在旁边啃着又冷又硬的干粮。他们在山洞里睡了一宿,衣裳都被露水打湿了,浑身都潮乎乎的难受。刘正阳低声道:“我想烤烤火。”
李如芝道:“烤啊,把他们招来你就高兴了。”
刘正阳也只是说说而已,悻悻地闭了嘴。他在家是大少爷,在李司正面前就只能像个孙子一样被骂。他心里虽然不服气,却知道自己能依靠的只有他和于九了,要是不乖乖听话,自己这点本事在这里根本就活不下去。
张掖道:“摸清楚情况了,再怎么办?”
于九寻思着在这儿待下去,没吃没住的,还不如早点回去。他道:“回大幽吧,有什么事上报皇帝再说,上头不是催了咱们好几次了吗?”
李如芝还有些不甘心,他啃了一口硬馒头,想起昨天晚上看见段星河和步云邪从半空中的一个秘境中钻了出来。那两个人半夜三更避着人不知道去那边干什么,说不定里头有什么好东西。
他两三口把东西吃完,站起来道:“有便宜不能让他们独占了,去那个秘境看看。”
几个人跟着李司正来到了那个秘境跟前,树林幽静,远处传来鸟雀的啼声。于九捡起一块小石头朝半空中扔去,众人就见石头被吸入了另一个空间,连声响都没听见就没影了。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有点紧张。不过昨天见那两个人自由出入,并没受到损伤,这里应该没有太大的危险。李司正道:“刘正阳,你先上。”
刘正阳一向怂得很,道:“我不……小师叔,你第一个。”
于九叹了口气,也没多话,纵身一跃就进了秘境。刘正阳见他没事,便也跃了进去。李司正紧随着进去了,张掖蹦不了那么高,又不想一个人被留在这里,只好爬到了旁边的一棵大树上。他闭着眼睛往下一跳,身子投入了那个秘境,感觉就像跳进了一泓湖水里似的,身子微微一荡便被吸了进去。
秘境里一片混沌,就像半夜时分的天光。众人适应了周围的黑暗,就感到脚下一阵震颤。一只硕大的怪物拖着沉重的身躯,从前头的薄雾中经过。每一次脚掌落地,都引起大地的震动。
几个人没想到这里头是这样吓人的情形,一时间谁也不敢出声。良久那只怪物缓缓地走远了,刘正阳才松了口气,道:“什么鬼。”
于九看着周围漂浮着的金色符咒,寻思道:“应该是关妖物的虚空境界,我师父说他早年胆子大,闯过这种地方,捡了点古董破烂,拿出去还买了不少钱。”
李司正道:“你说这里头有什么?”
“不一定,”于九道,“有的藏着钱,有的藏着功法,也有的除了怪物什么都没有。”
李如芝有点心动,想着段星河他们半夜三更来这里,肯定是有好处的。张掖的胆子最小,道:“这么多怪物,还是算了吧……大人,这里太危险了。”
来都来了,这么回去也太可惜了。李如芝道:“害怕了你就自己回去,别在这里说丧气话。”
他说着迈步向前走去,刘正阳道:“就咱们几个,行不行啊?”
李如芝道:“不是有你小师叔么?”
于九摸了摸鼻子,觉得他们有时候也没有必要这么信任自己。他道:“我保不了你们,至多在外围转转,看情况不对赶紧跑。”
另外两个人也跟了上来,警惕地看着周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腥臭味,沼泽里冒着泡,远处飘荡着绿色的磷火。地上倒着怪物的尸体,森森的白骨露出来,弯钩状的肋骨有半人高。这么大的怪物都被杀了,看来还有更凶残的妖怪。
几只老鼠大小的怪物正在咯吱咯吱地啃食着腐烂的残骸,见有人过来,顿时一哄而散。
一只怪物跑的慢了一些,被刘正阳一脚踩住了尾巴。那只怪物吱吱叫着,刘正阳抬起另一只脚,把它踩得稀巴烂。他本来还有些害怕,没想到这里的怪物也不难对付。他松了口气,得意道:“没什么大不了的,跟外头也差不多嘛。”
众人往前走去,妖气越发浓重了。前头的符咒渐渐少了,妖物被聚集在一片丛林中。于九的脚步停了下来,刘正阳道:“走啊?”
于九的神色凝重,低声道:“前头是什么东西?”
树丛中,有几点红色的光芒,一闪一闪的。众人注视着前头,就见一只老鼠模样的怪物睁着一双赤红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一阵阴风吹过,就见红色的光芒此起彼伏,树丛里藏着的不止有一只怪物,而是好几百只!
刘正阳吓了一跳,道:“怎么回事,耗子开会?”
于九冷着脸道:“让你踩它们的同类,捅了耗子窝了吧。”
“吱吱吱吱吱吱——”
一群小怪兽像洪水一样冲了出来,龇着白森森的利齿,扑上来撕咬他们。一只怪物不难对付,但几百上千只就成了灾难。刘正阳惨叫一声,拔腿就跑。于九怕他跑丢了,喊道:“别乱窜,回来!”
几只怪兽冲过来,把李如芝的靴子咬穿了。更有十来只怪物爬到了张掖身上,钻进了他的衣服里,把他咬的放声惨叫,满地打滚。
他用力拍打着身体,喊道:“救命啊,它们要把我咬死了!”
李如芝慌乱中使出了金光咒,光芒轰然一震,把那些怪物从自己和张掖身上震了下来。于九已然使出了水遁,直接一退十丈多远。李如芝在前方使出了烈焰术,用一道火焰拦在了道路正中间。那些小怪物本来是烂泥与阴气凝聚而成的,特别怕火,死伤了一部分,其它的都逃跑了。
李如芝死里逃生,回头一望,于九却早就退到了后方。他皱起了眉头,道:“你怎么回事!”
于九一向只对刘正阳负责,对于钦天监的人不怎么在意。他露出一个惫懒的笑容,道:“大人法术高强,我知道你对付得了。”
李如芝拉起了张掖,道:“你少打马虎眼,有危险你自己跑了?”
于九道:“不至于,我师侄跑了,我这不是得先紧着他么。”
张掖被怪物咬的浑身上下都是伤口,此时还心有余悸,道:“大人,我这是工伤啊。”
李如芝递给他一瓶金疮药,道:“别哭了,多大点事儿,不就被老鼠咬一口么。”
张掖道:“那不是普通耗子啊,一般的耗子有这么吓人吗!”
刘正阳方才惊慌之中爬到一棵大树上去了,此时抱着树干滑了下来,道:“那你是没见过南方的耗子,还有蟑螂,跟这个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正阳踩死了怪物,它们却逮着张掖狠狠咬了一顿。张掖十分恼火,瞪了他一眼。刘正阳道:“你瞪我干什么,又不是我让它们来的。”
张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挽起裤腿,给自己敷上了药,道:“就是你惹的,跑的倒是最快。”
他腿上到处都是牙印,血斑斑驳驳的。刘正阳有点心虚,装没听见转过了身。远处传来了怪物的低吼,到处都是黑黢黢的一片,走了这一阵子也没捡到什么好东西。他弯腰拾起一根骨头,用手一捏就碎成灰尘了,地上一堆堆肉块散发着腐臭的气息,根本没人会收这种垃圾。他道:“这里没什么好东西,又到处都是妖怪,要不然还是回去算了。”
众人都看向了李如芝,觉得还是性命要紧。李如芝有些不甘心,这里要是没有好东西,昨天夜里那两个人鬼鬼祟祟地来干什么?
他拍了拍身上的土,道:“再往前走一走,回去要向陛下汇报,得看明白了再说。”
张掖被咬的浑身上下都疼,谁知道前头还有什么妖怪。他道:“森*晚*整*大人,我真的走不动了。咱们就这几个人,不能逞强啊。”
李如芝还没回答,忽然听见风声呼呼作响,一片巨大的阴云笼罩了头顶。他们抬起头,看清了头顶的东西的瞬间,脸色都变了。
那是一只巨大的鸟形怪物,翅膀像蝙蝠一样,身上垂下了许多细小的须子,随着翅膀的拍动,在风里不住摆荡。
“我的天,那是什么东西?”刘正阳仰头看着它,愕然道。
“谁知道是什么东西,看着就恶心。”张掖皱起了眉头。
这家伙张开翅膀有一丈长,飞起来像刮旋风似的,爪子锐利的像刀一样,一看就不好对付。于九躲在了一片树丛下面,一把按住了刘正阳的头,低声道:“俯身,别惊动它。”
刘正阳还是一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态度,道:“就是只鸟而已,怕什么?”
张掖道:“不怕你出去跟它打啊。”
刘正阳道:“你怎么不去?”
他那张破嘴一直爱吹牛,打起来又怂的要命,就会给身边的人拉仇恨。张掖恨不能一脚蹬在他屁股上,奈何于九一直罩着他。
那只巨鸟一直在他们头顶盘旋,李如芝寻思着这地方确实危机四伏,就他们几个人看来是没办法再往前走了。他低声道:“算了,撤吧。”
其他几人松了口气,如蒙大赦地回了头,蹑手蹑脚地准备往回走。这时候就听一声锐利的啼鸣,那只巨鸟发现了他们,一拍翅膀朝这边俯冲过来。
众人吓了一跳,当即一哄而散。巨鸟伸出锐利的爪子,一把抓住了张掖的背,登时把他的皮肉撕破了。张掖疼得惨叫一声,摔在了地上,那只鸟飞扑过来啄食他背上的肉。张掖连滚带爬地向前逃去,一边哭叫道:“救命,救命——”
于九头上渗出了冷汗,明白过来这只鸟为什么徘徊不去了。它嗅到了他们身上的血腥味,就是奔着他们来的。那只巨鸟伸出尖锐的爪子,揪住了张掖的后背,身上无数细小的肉须子扎进了他的身体。那些须子都是中空的,扎进肉里就像蚂蟥一样饱涨起来,开始疯狂吸血。
张掖疼得惨叫不已,恐惧的不得了。他扭着身子,伸手想把那只怪鸟扯下来,可那只鸟的力气比他大多了,非但没被他拽下来,反而拍着翅膀要把他拖到天上去。
李如芝没见过这情形,一时间也被慑住了。眼看这妖物要把人拖到巢穴里,慢慢吸干血再吃肉。刘正阳终于意识到这家伙有多吓人,悄然往后退去。
那几个人都靠不住,于九只得冲了上去。他重重一剑斩下去,砍伤了那只鸟的翅膀。巨鸟疼得嘶鸣了一声,终于放开了张掖。于九又是一剑砍过去,它腾空而起躲过了那一击,身上滴着血,歪歪斜斜地向远处飞走了。
张掖死里逃生,浑身都脱力了,半边身体摔在了旁边的沼泽里,骇得良久都动弹不得。刘正阳见他还没死,连忙过去卖好。他把张掖拽了出来,道:“没事吧,老兄,你今天可真够倒霉的。”
张掖摔的满头都是血,浑身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嘴唇直哆嗦。到处都是不可名状的怪物,他整个人都恍惚了,道:“我得走,我不想死……你们不怕死就留在这里……这里是地狱!”
他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前头浓雾弥漫,周围晦暗不明,他一头撞在了一堵墙上。那堵墙高大、厚实,还有些弹性。
张掖心中生出了不好的预感,缓缓抬起头。就见一座褐色的肉山堆积在自己面前,身上无数只带着血丝的眼睛从肉褶子里冒出来,咕噜噜地转动着,看着他。
“呜——吼——”
方才他们听见的怪物的叫声跟这一模一样,它缓缓张开了大嘴,发出了低沉的吼声。张掖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感觉自己是活不过今天了。
那座肉山生着有力的腹足,身体虽然沉重,移动的却不慢。它也嗅到了他们身上的血腥气,身上几百个眼睛都放出了兴奋的光,肉褶子里的触手也伸了出来,仿佛在考虑从哪里下口比较好。
李如芝的脸都白了,道:“这是什么?”
刘正阳也十分恐惧,随即发现眼前的情况还不是最可怕的。在那头肉山的身后,又缓缓地爬过来一头蜈蚣一般的怪物,上百只脚密密麻麻的,身上还长满了钢针一样的毛发。周围的丛林窸窸窣窣直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接二连三地涌了过来。
天上、地下,草丛里,一双双放着精光的眼睛注视着他们,都是闻着味儿来的怪物。他们身上的血腥气没有东西掩盖,已经传出去了。看似平静的秘境变成了危机四伏的地狱,几人身后都渗出了冷汗,刘正阳往后退了一步,颤声道:“小师叔,怎么办啊。”
于九冷冷道:“还能怎么办,快跑!”
他一把拉起刘正阳,撒腿就跑。李如芝也紧跟着逃了,张掖浑身都是伤,被他们抛在了后面。他一路哭喊:“别扔下我,你们等等我啊——”
刘正阳头也不敢回,只顾着自己逃命。那些怪物很快追了上来,用触手缠住了张掖,把他向后拖去。张掖接连呼救了几声,撕心裂肺的声音戛然而止,怕是连一块完整的肉都剩不下了。大家朝夕相处了这么久,队友死了,于九心里也有些不好受,但自己尽力救过他了,实在没办法。
另外一些怪物没分到肉,又朝于九他们追了过来。巨大的触手穿过草丛,窸窸窣窣地伸过来。刘正阳冷不防被绊了个跟头,被触手卷了起来,举到了半空中。他被勒的动弹不得,放声惨叫道:“小师叔,救我!快救我啊!”
于九拔剑向那头怪物砍去,剑光过处,它的腕足被砍了下来。刘正阳摔在地上,回头见李如芝已经跑远了。他气得脸都青了,道:“那个不讲义气的!”
李司正喊道:“你们撑一下,我去叫人——”
要不是他非得进这破地方,也不会遇上这样的危险。刘正阳怒道:“你一个光杆司令,能叫什么人来!”
怪物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于九跟刘正阳背对着背,看着周围的怪物。于九握紧了手中的长剑,浑身都是血。于九沉声道:“有机会你就跑,小师叔拖不了太久,能不能活看你运气了。”
刘正阳心里一瞬间竟然有些难过,道:“小师叔,我……我让我爹给你加钱。”
于九神色冷冷的,道:“连骨头都快捡不着了,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留着买金丝楠木的棺材么?”
刘正阳知道自己打架顶不上,能跑得了就是帮大忙了。他低声道:“我不会给你拖后腿的,我一定能跑出去。你不是会水遁吗,我跑我的,你跑你的。”
于九觉得这是他今天说的第一句像样点的话,道:“行,护好你自己!”
一只秃鹫般的怪物扑了过来,他提剑砍过去。旁边的肉山伸出了触手,长长的须子像鞭子一样抽在刘正阳身上。他向后退去,又被一只野狗大小的怪物咬住了腿。性命关头他也急了眼,用尽了全身力气抡起拳头,狠狠地打在了那只怪物的头上。
怪物的脑袋砰的一声陷下去,眼睛从眼眶里凸出来,像一团烂泥一样瘫在地上。刘正阳一脚把它踢开,拼尽全力向前跑去。
于九在后面拦着那些怪物,为他争取了片刻时间。刘正阳穿过了漂浮着符咒的安全区,转身吼道:“我出来了,你快水遁!”
他离那边太远了,也不知道于九听见了没有,万一他被缠住了没法脱身怎么办?刘正阳心中着急,又不敢回去,索性一头钻出了秘境。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去找别人来帮忙——不管谁都好,必须把小师叔救出来!
第114章 秘境 四
刘正阳一头栽在草地上, 顾不上疼,连忙向白云观冲了过去。
一群小孩儿在院子里待着,扭着头都有些错愕。刚才他们在院子里练功,就见一个中年男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这一会儿功夫又来了一个, 还披头散发的浑身是血, 脸上沾满了草茎和泥巴, 比刚才那个人还狼狈。
刘正阳喘着气道:“段星河呢?”
晓风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个疯子,反正师父都能对付得了。他指了一下, 道:“师父在后边屋里。”
刘正阳拔腿就往那边冲过去。段星河方才在房里歇着, 步云邪过来给他送宁心丹, 刚坐了片刻,就见李如芝闯了进来。两人都觉得极其费解, 就像看到了一头大象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一样离谱,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这人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
李如芝语无伦次道:“快,快去救人——妖怪,秘境!”
步云邪皱眉道:“李大人,你怎么来的?”
李如芝一把拉起了段星河, 道:“来不及了, 快点, 去救人,于九他们要死了!”
段星河意识到情况危急,要不然他也不会来求自己。看这样子他们好像是被困在秘境里了, 于九一向对他们不错,这事不能不管。
他抓起了幽冥剑, 跟着李如芝跑了出去。刘正阳慌慌张张地迎面而来,灰头土脸的, 一个个跟大变活人似的。段星河诧异地看着他,道:“你也在?”
刘正阳眼泪唰地一下子就下来了,道:“快去救我小师叔,他被困住了!”
步云邪道:“我也去。”
六幺从练武场回来,看着他们几个急匆匆的模样,道:“怎么了?”
进那个秘境必须有清净石,要不然就会被妖物包围。正好几个小孩儿在附近看热闹,段星河一把扯断了明月脖子上戴着的小葫芦,塞给六幺道:“有人被困住了,跟我来一趟!”
三人和李如芝、刘正阳一起来到道观后面,进了那个秘境。六幺还是头一次来,整个人都是懵的。他道:“怎么回事,妖气好重。”
刘正阳道:“小师叔就在前面,我带你们去——”
段星河怕他身上的生人味儿吸引更多的妖物,道:“你们俩没有清净石,就在外围等着吧。”
他说着纵身一跃,向前奔去。步云邪和六幺跟了上去,三个人寻找了一阵子,忽然听见前头风声呼呼作响,一只生着三只眼的秃鹫从天上扑了下来。段星河闪身躲过了,反手一剑把它砍的开膛破肚。
没有他的本事,进这种地方根本就是自寻死路。前头的地上有几块新鲜的碎肉,血迹还没干透,残破的布料上绣着钦天监的纹样。六幺皱起了眉头,道:“是于九么?”
段星河道:“他平时不爱穿钦天监的制服,肯定不是他。”
步云邪发现了异样,用脚从旁边的污泥中拨弄出一块乌木腰牌来,上头刻着的名字是张掖。他道:“是管着采石场的那人。”
段星河露出了厌恶的表情,自己当初被抓到采石场,就是在这个混蛋手下吃尽了苦头。看此地的狼藉,张掖死的极惨,幸亏刘正阳他们跑得快,要不然此时也变成这样了。
周围有打斗的痕迹,怪兽爬行的痕迹,而人的脚步向后退了几步就凭空消失了。段星河想起了于九擅长水遁,寻思着他应该是逃到别处去了。怪物找不到人,便渐渐散去了,秘境里又恢复了静悄悄的模样,就像一潭死水。
段星河低声喊道:“于兄,于九——你在哪儿?”
他怕惊动了怪物,不敢高声。这时候就听远处隐约有人道:“这儿——快来救命!”
众人登时一喜,循声找了过去。就见于九泡在沼泽里,张开双手试图让自己下沉的慢一点,但泥浆已经泡到他的腰了。
于九见了他们,激动的不得了,道:“好兄弟,快救我!”
段星河一跃而起,撅下了一根树枝,朝那边伸了过去。于九一把攥住了,泥浆又黏又沉,段星河缓缓地把他拖过来。于九扒住了岸边,一个翻身躺在了结结实实的地上,一时间还不敢动。他喘了好久的气,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哑声道:“多亏你们来救我。”
段星河道:“你怎么会在沼泽里的?”
于九一副倒霉的模样,道:“别人都跑了,我在后头拖着,看差不多了想要水遁。结果这附近的水都是沼泽,直接给我吸到里头去了,差点把老子淹死。我哪知道这破地方连一点能用的水都没有啊!”
他的水遁要借用附近清净的水源,无法凭空使用,这里却只有要人命的泥潭。于九啧了一声,坐起来道:“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倒了血霉了。”
他身上都是泥巴,方才跟怪物打斗,又浑身都是血。他在沼泽旁边歇了片刻,缓过劲儿来了,道:“兄弟,你拿棍子捞捞。我刚才踩着里头有东西,好像有点不寻常。”
段星河拿树枝捅了捅泥潭,泥浆微微动荡,里头果然有一点银色的微光闪烁。步云邪道:“诶,在那边。”
段星河也看见了,用树枝勾了出来,是一个双肩镶着银色金属兽头的皮铠甲,胸前有一块护心镜,下头连着护裙,整体散发着淡淡的灵光。此物不知在泥巴里泡了多久,居然一点都没有损坏。他擦了擦上面的泥水,发现皮质还挺厚实的。
这里应该不止有他们来过,这护甲说不定就是其他不幸沉在沼泽里的修真者的遗物。上面积攒了不少污物,看不出来有没有用。六幺道:“带回去让县主看看,她能鉴定这些东西。”
他甩了甩上面的泥水,把盔甲卷起来夹在了胳膊底下。于九道:“刘正阳他们呢?”
段星河道:“他们没事,在外围等着呢。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走吧。”
于九的腿在打斗中受了伤,勉强走了两步,疼的脸的扭曲了。段星河叹了口气,道:“来吧,我扶你。”
他架起了于九的胳膊,于九还有点不好意思,道:“不用,我没事……哎呦。”
这些人比李如芝他们靠得住多了,要是有的选,于九早就不想管钦天监那帮人了。奈何自己当初一拍脑袋加入了天心观,成了老刘家的人,虽然知道自己保的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也没什么办法。
“他奶奶的……等从这里回去,老子就从天心观退出来。我去他的小师叔,谁爱当谁当!”于九疼得龇牙咧嘴,心里窝了一肚子火,忍不住要骂人。
段星河一扬嘴角,道:“那来我们这儿么?”
于九悻悻道:“算了吧,我就适合当个散人。以后到处流浪,四海为家,就是穷死饿死也不帮人照看二世祖了。”
几人说着话往回走去,步云邪忽然感觉周围有种让人很不舒服的感觉,有什么东西悄然靠近了他们。其他人也有所觉察,回过头去,就见一个小山一般的阴影从密林深处缓缓浮现出来。
那怪物极其巨大,黑色的皮肤上泛着一层五光十色的油膜,身上的邪气冲天而起,之前那些小妖根本跟它无法相比。这恐怕就是这个秘境中最大的妖物,聚合了所有混沌的意识,代表着极大的恐惧。
众人只是看了它一眼,浑身便寒毛直竖,根本无法形容它给人的感觉。方才这边的战斗惊动了它,这大妖找了许久,终于循着血腥味找过来了。它俯视着这些入侵者,缓缓地伸出了身上的触手,动作极轻、极缓,仿佛只想小心地摸一摸他们。
六幺一手按在剑上,低声道:“打么?”
这玩意光看着就给人造成强烈的精神污染,让人难以直视,无法忍耐,根本没办法跟它多耗。段星河道:“不好惹,撤。”
他说着弯腰背起了于九,那怪物已经将粗壮的触手伸了过来,上面满是蠕动的吸盘,散发着臭不可闻的气息。六幺一剑砍断了那条触手,又是一剑砍断了从旁边伸过来的两条触手。断掉的触手疯狂蠕动着,怪物疼得放声嚎叫,周身的触手胡乱拍打着地面,把大地砸得裂开了一道大口子。
于九愕然道:“这玩意儿多大的力气啊……”
不管它有多大的力气,他们都不打算跟它纠缠了。步云邪手中金光闪烁,倏然展开了金光咒,暂时封住了怪兽面前的道路,喊道:“快跑!”
几个人拔腿就往回跑,那只怪物吼叫着用触手撕扯,用头猛撞,片刻撞碎了金光屏障,蠕动着腹足发疯一般地追了上来。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身后像地震一样,那座肉山看起来笨重,跑起来居然还挺快的,而且还有越跑越快的趋势。它身上的须子稀里哗啦地跟着摆动,那情形要多惊悚有多惊悚。于九慌乱中回头看了一眼,感觉这辈子做的噩梦加起来都没有这情形吓人,简直突破人的想象。
大地不住摇撼,段星河感觉内脏都被震得嗡嗡地疼。他身上还背着于九,有点吃力,幸亏安全区就在前面了。他加快脚步冲了过去,周围都是符咒连接起来的金光锁链,他松了口气,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
于九跟他一起摔倒在地,都大口喘着气。李如芝和刘正阳等在这里,方才就听见前头砰砰砰一阵地动山摇,还在犹豫要不要赶紧逃跑。正迟疑的时候,就见那几个人像箭一样冲出来了。
步云邪和六幺也冲进了符咒区,李如芝一路受于九保护,对他还是有点感情的,道:“于兄,你没事吧?”
刘正阳更是激动道:“小师叔,太好了,我就知道你命大!”
于九浑身都是泥巴,脸脏的快看不出鼻子眼睛在哪儿了,道:“没事……咳,差点就死了……”
那头怪物被拦在安全区外,死活过不来,气得放声大吼。刘正阳受尽了这些怪物的气,此时觉得自己又行了,朝那边竖起了小拇指,大声道:“你过来啊!”
那怪物的眼睛赤红,露出了强烈的杀意。步云邪一瞬间感到不妥,道:“别招它,赶紧走。”
他话音未落,那怪物骤然伸出了几根触手,笔直地朝他们刺了过来。段星河眼疾手快,一把拽过了步云邪,打了个滚躲避开来。
于九常年练武,反应也很迅速,霎时间躲开了那一击。李如芝却没那么好的运气,他反应过来时,胸口一阵强烈的疼痛,身体已经被触手洞穿了。
他惨叫一声,鲜血淋淋漓漓地淌下来。那怪物的触手被金色的符咒烧伤了,皮肉散发出焦糊味,在半空中胡乱挥动。李如芝被甩飞出去,随即重重地落在了地上,接连吐了几口血。他进这个秘境之前,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危险。刘正阳吓得面无人色,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众人没想到这怪物宁可冒着被烧伤的危险,也要把他们抓过去,登时出了一头冷汗。
不仅如此,它看得见却抓不到,越发疯狂起来,开始没命地冲撞前头的符咒。符咒之间的金光锁链被震的不住动荡,发出了嗡嗡的声音。周围的一切开始摇撼,符咒剧烈地震颤着,空间开始扭曲起来。
刘正阳慌张道:“怎么回事!”
符咒感到了妖物的冲击,在它突破制约之前,要彻底关闭这个空间。步云邪道:“这个秘境要自毁了,快出去!”
他拉着段星河,当先冲出了秘境。六幺扛着于九也一跃而出。周围的一切颠倒错乱,妖物的吼声震耳欲聋,空间入口渐渐在眼前缩小。要是被关在这里头,可就要与这些怪物永远在一起了。
刘正阳发疯地拖拽李如芝,道:“快点,快——”
李如芝挣扎着爬到了入口边缘,一个倒栽葱从半空中落下去。刘正阳随即摔了下来,轰的一声,秘境彻底坍缩了。
瀚海大师和宋胡缨在外面等了一阵子,急的要命。两人正想进去看看,就见他们像下饺子一样,稀里哗啦地摔了一地。
段星河伸手摸了摸,感觉腰摔得不轻。步云邪垫在他身上,倒是没什么事。他捡起一块小石头,朝半空中扔了过去。小石子划了一道弧线,噼里啪啦地摔下来,那个空间已经不存在了。
“这回真没了。”步云邪松了口气,“也算件好事,起码不用担心孩子们会乱跑钻进去了。”
不愧是当了师父的人,都这么危险了,先想到的还是孩子。
“没事吧。”瀚海大师弯腰把段星河拉了起来,见他身上没受伤,松了口气。
其他人都没什么大问题,只有李如芝躺在地上,胸口被怪物洞穿了个大口子,嘴角不住往外涌着血沫。这人从钦天监出来之后就一直跟着他们,像跗骨之疽一样,甩都甩不下来。这次要不是他们偷偷跟来捣乱,也不至于变成这样。
段星河对他早就受够了,实在希望老天能把他收了。可这人的命还挺大,看起来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的样子。
于九一瘸一拐的,六幺胳膊底下夹着那卷脏兮兮的铠甲,上前扶住了他。刘正阳想把李如芝扛起来,一个人又使不上劲儿。他抬起头,无助地看着周围。这些人都跟他们不对付,刘正阳也不知道能不能跟他们借个地方养伤,只能硬着头皮沾小师叔的光了。
宋胡缨看了一眼李如芝,冷冷道:“这人缺德的很,别管他了吧。”
“见死不救,有违医道。”步云邪背过了身,又道,“不过我要是没看见,那就不算不管。”
他迈步就走,仿佛打算就这么把他们扔在这里了。刘正阳十分诧异,没想到他们真能狠的下这个心。他急道:“他可是钦天监的五品司正,他若是死了,你们怎么跟皇帝交待!”
众人在这里日子过的好得很,连大幽的皇帝是谁都快忘了,谁在乎他一个司正的死活。
刘正阳好不容易把李如芝从秘境里拖出来,不能眼看他就这么死了。他道:“小师叔,你说句话啊。”
方才要不是他们奔出来求救,于九此刻已经没命了。于九咳嗽了一声,道:“段兄,看在我薄面上,救他一命吧。”
李如芝的意识还没完全消失,身体疼得不住抽搐,喃喃道:“求求你们……救我。”
瀚海大师毕竟是出家人,慈悲为怀,道:“算了,帮帮他吧。”
段星河没阻止,瀚海大师便弯下腰,把李如芝扛了起来。
众人回到白云观,在客房安置下了伤员。于九腿上有点外伤,步云邪给他敷了药,静养几天就行了。李如芝看起来伤口挺深的,但重要的脏器没受伤,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步云邪让李玉真帮忙熬了麻沸散,把他的伤口缝合起来,包上了绷带。刘正阳在外头等了许久,步云邪这才从屋里出来。他接连治疗了两个人,有些疲惫。刘正阳还挺不满,道:“怎么这么慢?”
步云邪冷冷道:“机会难得,多缝他两针呗。”
刘正阳一时间不知道他是真这么干了还是故意怼自己,步云邪已经转身走了,段星河在走廊的另外一边等着他。刘正阳往前跟了一步,道:“喂,他俩怎么样啊?”
步云邪停下来道:“都没大事,每天早晚去厨房领一碗药,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屋里传来李如芝的咳嗽声,他已经醒过来了。刘正阳进了屋,空气里弥漫着药味和没散尽的血腥气。于九躺在外间,李如芝躺在里间。刘正阳道:“小师叔,你腿疼么?”
于九的腿上包着厚厚的绷带,大大咧咧道:“骨头没事,就是一点皮外伤。李司正可能有点不太行,今天他算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你多照应他点吧。方才要不是段星河他们来……”
刘正阳想起步云邪傲慢的神色,每次见到他,自己的面子都好像被按在地上摩擦一样。他皱眉道:“要不是为了跟着他们,咱们也不至于遇到这么多危险,张掖还死了,都是那几个扫把星害的。”
于九也不知道这人的脑子是怎么搭的线,人家就算不情愿,也是救了他们一命,怎么就又被恨上了。
他道:“你……唉,你老这样,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吗?”
刘正阳就是讨厌步云邪,领了他的情就更讨厌他了。李如芝在隔间里咳嗽,哑声道:“有水吗?”
刘正阳连忙倒了一杯水,端进屋里去了。李如芝伤口疼得厉害,没法坐起来喝水,只能仰起头来沾一沾嘴唇。他道:“我怎么样?”
刘正阳道:“他们说没事,歇几天就好了。”
李如芝的脸色苍白,沉默着没说话,眼神却阴沉沉的。刚才自己拼命哀求他们,段星河才让人把他抬了进来。李如芝心里记着这仇,救命之恩在这面前也不算什么了。
刘正阳道:“睡一会儿吧,晚上我拿药来给你。”
李司正便闭上了眼,伤口疼痛着,心里越发恨起这些人来。若不是因为他们,自己也不至于受这么重的伤。等伤好了,非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不可!
那几个人在客房养了半个多月,步云邪每隔三天去给他们换一次药。刘正阳每次见他都一副不爽的表情,步云邪也懒得看他,干完了活就提起药箱走人,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前阵子六幺把从秘境捡来的盔甲交给了司空玉,她研究了好几天,得出了结论,道:“你们看这上头的吞肩兽,这是赤眼睚眦,据说把它镶嵌在甲胄上,能够战无不胜。这皮质是灵犀皮,刀枪不入,又能阻挡水火侵蚀、抵御邪气。我在宫里的书库见过记载,应该是上古神铠刑天战甲。”
伏顺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副盔甲,它已经洗干净了,上面的兽头既威风又狰狞。他道:“这玩意儿很贵重?”
司空玉正色道:“岂止贵重,简直是万金难买,据说是神仙穿着与妖魔作战的衣甲。后来神魔都陷入了沉睡,不少法器都流落到了人间。这盔甲几十年前好像流到凌烟阁的拍卖会去了,不知道被谁买到手了……算了不重要,反正那个倒霉蛋最后掉进沼泽淹死了。”
众人都有些同情,说到底本事不济,装备再好也是白搭。宋胡缨道:“这是谁发现的?”
步云邪道:“于九发现的,不过他送给星哥了吧?是星哥捞上来的,就当他抵了救命之恩好了。”
其他人也没什么意见,段星河便把战甲拿了起来。这玩意儿有些沉重,平时跟人打架没必要穿,不过既然这么宝贵就先收着好了。太阳渐渐西斜了,六幺悠然道:“晚上吃什么?”
李玉真道:“大海和结香中午拌了馅子,晚上应该包饺子吧。”
伏顺兴奋道:“今天过什么节,居然包饺子?”
李玉真道:“不过节也能吃好的啊,只要开心就行了。”
众人仿佛闻见了饺子热腾腾的气味,都按捺不住了。段星河道:“去吃饭吧。”
一群人便三三两两往厨房走去。赵大海煮的饺子刚出锅,见瀚海大师来了,道:“来得正好,第一锅白菜粉条的素饺子,一点油荤都没放,你和莫嗔先吃。”
瀚海大师微微一笑,道:“多谢。”
他提了一个食盒往回走去,其他人过来了,围在厨房门口道:“大海,饭好了没?”
屋里冒着热腾腾的蒸汽,赵大海道:“快了,你们等一会儿。”
他们现在有家了,厨房里屯满了米面油和新鲜的蔬菜,想吃什么就有什么,赵大海每天都忙忙活活的,比从前高兴多了。灶台上两个大锅,一个水快烧开了,另一个刚开始烧。雪白的饺子整整齐齐地排在圆篦子上,好几个篦子摆满了桌子,看着就丰盛。结香还没包完,把馅儿填进皮里,两下捏好一个饺子,动作很利索。
宋胡缨道:“要包这么多吗,吃不了吧?”
赵大海道:“多调了点馅子,给那几个养病的煮一锅吧。”
六幺靠在门外听见了,双手抱臂抬眼看天,冷冷道:“你们就是心眼儿太好,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赵大海憨憨地说:“咱们救了他们,他们以后不会再找咱们麻烦了吧?”
六幺蔑然一勾嘴角,道:“那种人没良心的,说不定还会倒打一耙恨咱们呢。”
宋胡缨道:“就是,就不该管他们。”
好几锅饺子还得再煮一阵子,其他人都堆在门口。段星河便去了远一点的地森*晚*整*方,想等他们都领完了再领。步云邪闲来无事,站在他身边,两人在紫藤架子旁边吹着晚风,感觉很惬意。
刘正阳去厨房时,一锅饺子刚下出来。赵大海盛了三大碗放在食盒里,让他拿着先走。其他人不愿意跟这讨厌鬼一起排队,索性让他先拿。刘正阳感觉六幺他们对自己都冷冷的,那种感觉如同芒刺在背。但人家没说什么,他也只能装没事人,提着食盒往回走去。
他经过院子,见步云邪站在紫藤花架子下面,绿叶重重叠叠的。他伸手摘下一个毛茸茸的小豆荚,随手把玩着。
段星河低头跟他说了几句话,不知道聊的什么,两个人都笑了。
步云邪穿着一身白衣,棉纱的衣袍宽松轻柔,窄袖的袖口垂到臂弯,颇为闲适自在。他的性格有些冷淡,跟信任的人在一起时却很温柔。他笑起来格外好看,就像春风吹动湖水,荡起一圈圈涟漪,让人难以忘却。
刘正阳怔怔地看了片刻,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他跟步云邪也算是自幼相识,却是从小打到大。他不想承认自己很在意他,却又无法不在意他。
段星河瞥见了那边的人,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步云邪看到了他,好心情顿时消失了,道:“他怎么来了,又想干什么?”
段星河扬起了嘴角,道:“没事,我去吓唬吓唬他。”
刘正阳偷看被他俩发现了,有点尴尬。他以为段星河会不自己,没想到他径自朝这边走了过来。段星河道:“最近怎么样了?”
刘正阳敷衍道:“小师叔的伤口已经长上了,李司正也已经能下地走了,多谢你们。”
“不必客气,”段星河淡淡道,“我们账房司空先生让我给你带个话,医药费一百两,住一天每人五钱银子,你陪床就不算钱了。饭钱一天三钱银子,有空记得结一下。”
刘正阳:“……”
段星河看他一脸诧异的模样,道:“怎么了,你该不会以为我们是不收钱的吧?”
刘正阳如今一贫如洗,哪有钱给他。他道:“不是,段兄,咱们在家也是兄弟门派的人,凭咱们这个交情……”
段星河无情地打断道:“凭咱们这个交情,我不给你算双倍就不错了。超过一个月还要加一成滞纳金,记得别拖太久啊。”
他说完转身走了,刘正阳提着食盒,感到了沉重的压力。本来还想着人在屋檐下,暂且低几天头。却没想到还没熬到给他们颜色瞧,先被他们讹上了。
隔天下午,段星河打完坐,正想出去走一走。步云邪从外头过来了,身上还背着个药箱,进门就道:“星哥,那三个人不见了。”
段星河一诧,道:“人不见了,东西呢?”
步云邪道:“他们随身带的兵刃也没了,还顺了咱们几瓶金疮药。我刚才去给他们换药,见门开着,进去就见里头都空了。”
段星河出了门,往客房那边去了。两人推门进去,屋里空荡荡的,也没留个纸条。段星河道:“不是吧,不想还钱,就这么偷偷跑路了?”
步云邪也有点哭笑不得,本来也没指望他们给医药费,就是吓吓他们而已。那几个人还当真了,看来是寻思了一宿,趁着没人注意偷跑了。段星河道:“反正他们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走了也好,省得看着心烦。”
步云邪坐在屋里,想着刘正阳他们还不上钱苦恼的模样,忍不住笑了。段星河想到他们昨天夜里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的样子,也笑出声来。吵了这么多年架,还不如一张账单管用。这可能是自打认识以来,头一次正经让他们吃瘪。
平静地过了一个月,夏天渐渐到了尾声。段星河有空就教教徒弟,其他时间打坐练功,都要把之前的事抛到脑后了。这天刚过了中午,忽然听见外头哐哐一阵拍门。
对方用的力气挺大,显然很不客气。伏顺打着呵欠去开门,一边道:“这么使劲干什么,听见了,小点声——”
他打开门,就见一群身穿黑色劲装的人站在门前,各自牵着马,浑身带着风霜之色。一个头领模样的人出示了腰牌,道:“大幽御前侍卫副统领,周绛。”
黑压压的一群人堵在门前,大约有五十来个,每个人都挎着刀。伏顺看着他们,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不知道他们怎么会不远万里地找到这山旮旯里来。
他道:“是大幽的人啊,你们来干什么?”
那侍卫统领面沉似水,道:“我奉陛下之命,前来传召步司业。”
第115章 镇魔司 一
伏顺不知道他们找步云邪有什么事, 但感觉来者不善。他含糊道:“你们等一等,我先问问有没有这个人再说吧。”
他哐地把门一关,拔腿就去找大师兄。段星河刚睡醒,就见伏顺一个猛子扎了进来。他慌张道:“哥, 外头有人来了, 是大幽的侍卫, 要见二师兄。”
段星河有点懵,道:“什么侍卫, 见阿云干什么?”
伏顺挠了挠头, 道:“就是好多侍卫, 应该是大幽的皇帝派过来的,在门口堵着呢。让不让进啊?”
段星河的脑子转的极快, 寻思着应该是李司正他们回了大幽,跟皇帝说了这边的事, 唆使上边派人来拿他们了。自从离开了大幽,他们就没怎么把钦天监的事放在心上,步云邪也没交过几回金丹。皇帝望眼欲穿地等了这么久,却一点回音都没有, 应该被他们气得七窍生烟了。再加上李司正添油加醋, 这次这些人应该是来找他们算账的。
段星河沉默下来, 觉得事情有点不好办。经历过采石场的事之后,他对大幽的皇帝一直没什么好感,不想为那老头儿做任何事。
他没想好怎么应对, 但自己这边的人修为不错,不怕他们动手。他道:“让他们进来吧, 先以礼相待,看他们什么意思再说。”
伏顺答应了, 去前头开了门,道:“请跟我来吧。”
侍卫们进了白云观,赵大海带着他们去栓了马。伏顺带着周绛进了花厅落座,其他人站在门外,顶着烈日也不嫌晒,一副大有要把步云邪等出来的架势。
段星河去丹房跟步云邪说了此事,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间都没什么主意。
步云邪悻悻道:“肯定是李如芝回去告的状,把咱们住哪儿都跟皇帝说了。那个白眼狼,亏咱们还救了他一命呢!”
段星河早知道他们是这个德行,也没抱多大希望。他道:“不反咬一口就不是他们了。先别计较那些事了,你想回去么?”
步云邪已经很久没交丹药了,怠慢皇命,回去指不定要被怎么骂呢。他道:“我早就不打算回去了,在这儿过得挺好的。”
段星河道:“人都在前头等着呢,拿了圣旨来,点名要见你。”
步云邪低声道:“那我也不去,你想啊?”
“当然不想,”段星河道,“就是怕他们对白云观不利,毕竟孩子们都在这儿呢。”
步云邪也没了主意,静了片刻,叹了口气道:“回去干什么,给那老头儿炼药?长生丹缺一味忘川河水,炼不出来的。”
光在后头想也没结果,段星河道:“要不我先去前头看看,你在这儿等着吧。”
他迈步出了门,去前头花厅见客。院子里站着好几排人,一个个都人高马大的,显得来者不善。李玉真和宋胡缨已经到了,在旁边陪坐。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穿着黑色绣金浪涛纹的侍卫服,胸前有七品犀牛的纹样,坐在上首客位,看来便是那些人的头领了。
段星河大步走了进去,道:“我是段星河,请问阁下是?”
那人还算客气,起身道:“在下周绛,是大幽御前侍卫副统领。”
段星河一抬手,示意对方请坐,道:“原来是周大人,千里迢迢来巴蜀,有何贵干?”
周绛道:“步大人离开大幽已久,一直没有回音。陛下很担心,让我们前来找他。”
一群小孩子听说来了外人,很是好奇,跟着魏小雨来到侧面的窗户外,探头探脑地在外面偷听。段星河注意到了魏小雨脑袋上的揪揪,皱起了眉头,这些熊孩子越来越没规矩了。他打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把人带走。魏小雨却装没看见,想要听听他们说什么。
周绛喝了一口茶,抬眼看过来。段星河道:“步大人很好,多谢陛下关怀。”
周绛舒了口气,道:“那就好,陛下听说你们前阵子战胜了不少妖魔,宣传了钦天监的正面形象,是有功之臣。他下了一道圣旨嘉奖各位,请步大人出来听旨吧。”
段星河迟疑了一下,道:“他这几天身体不适,我代他接旨吧。”
周绛没坚持,道:“也好。”
他站起身来,大手一伸,一名侍卫弓着腰捧来了皇帝的圣旨。周绛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天监司正步云邪,率段星河、魏小雨等人斩妖除魔,弘扬我大幽正气,朕深感欣慰。封步云邪为从五品司监,段星河为七品司历,魏小雨为八品观星博士,着回大幽任职,钦此。”
众人都十分意外,本来以为这些人大老远找上门来,必然要对他们一顿斥责。没想到对方非但没有责骂他们,反而还给了嘉奖。周绛道:“段大人,请接旨吧。”
段星河接了过去,周绛微微一笑,道:“恭喜,段大人,升职了。”
段星河的目光微动,心里却没有这么高兴。皇帝圣旨上虽然说得好听,却总让人觉得有些不踏实。被一声不吭就撂下这么久,是个人都要窝一肚子火,何况他贵为皇帝。若不是为了长生丹,就凭他受的这个气,恐怕早就让人把他们的皮都扒下来了。
魏小雨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勾心斗角,在外面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她从窗户外探出了脑袋,道:“观星博士是什么?”
段星河怕她被那帮人盯上了,皱眉道:“没规矩,谁让你偷听了,赶紧回去!”
周绛却道:“无妨,小淑女,你就是段大人的小妹子魏小雨么?”
魏小雨一直都被人叫做野丫头,还是头一次被称呼为小淑女。她有点高兴,觉得从大地方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她道:“我就是魏小雨,我书读得不多,你们让我当什么博士?”
周绛的神色亲切,道:“观星博士是钦天监的八品官,是替陛下夜观天象,辅助修历法的。陛下听说你聪明伶俐,法力高强,想请你去大幽效力。”
宋胡缨对她悄悄摇了摇头,示意她别被这些人几句甜言蜜语哄了。魏小雨犹豫了一下,道:“我不去,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坏人。”
虽然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但也不好就这么直接说出来。李玉真连忙道:“童言无忌,阁下别见怪。”
周绛便笑了,道:“没关系,小淑女一派纯真,果然与李大人所说的一样。”
段星河皱起了眉头,果然是李如芝在背后嚼了舌根,要不然他们也不至于连自己的小妹子是谁都知道了。
他道:“李司正说了很多我们的事?”
“是,”周绛毫不避讳道,“李大人前阵子回到了宫里,在陛下面前美言,说他受了伤,多亏了步大人和段兄的救治。他说你们一直在收集药材,为陛下努力炼制丹药,特别辛苦。”
段星河觉得这有点超出自己对李如芝的了解了,难不成他这一回死里逃生,真的转了性子,开始领他们的情了?
周绛的态度十分温和,仿佛真的把他们当成了一心为朝廷效力的大忠臣。段星河只好道:“我们一直谨记着使命,只是山高路远,不便回信。但我们一直都心系陛下。”
周绛道:“那太好了,陛下说外头太危险,让我们接诸位回钦天监炼丹。”
对方虽然客气,但难保不会有诈。段星河不好正面回绝,使出了一个拖字诀,道:“步大人最近身体不太好,不方便远行。”
对方好像已经料到他们会是这样的反应,也不着急。周绛道:“陛下说了,你们事务繁忙,应多多体谅。我们可以住下等几天,等步大人身体好了,再护送他回去。”
段星河没什么办法,只能随他们去了。周绛等人相当不见外,自己背着行李去了后面,就在客房里住下了。五十来个人挤在白云观里,住不开的人就在孩子们上课的地方打地铺。一群人还挺注重自我管的,每天清晨鸡一叫就起来绕着白云观跑操,没事还要占据练武场耍刀枪棍棒,结对儿摔跤练拳。
他们都是朝廷派来的,每天吃的不能太差,每人每顿一大碗白米饭,配着蔬菜、鸡蛋和肉,比供灶王爷还要用心。家里屯的几大缸粮食很快就吃完了,赵大海天天都得下山去买菜,买完了再做饭,做完饭还要刷碗。饶是他这么喜欢做饭的人,都被整治的头大如斗。
这天他在厨房里干活,结香累的焦头烂额,道:“哥,他们什么时候走啊?”
赵大海沉着脸道:“不知道,你问大师兄去。”
结香道:“大师兄好像要继续拖着。可他们这么能吃,我怕咱们家被吃空了。”
赵大海吭哧吭哧地刷着锅,越想越气。他本来还以为收容李司正养了伤,好吃好喝地伺候几天能感化他们。没想到那混蛋一回了大幽,就喊了这么一堆蝗虫来,白吃白喝的简直要把人累死了,简直是好心没好报。他积压了半个月的脾气爆发出来,忽然把丝瓜瓤一扔,掀下围裙来道:“我去问问。”
他经过侧院,见一群小徒弟蹲在花圃旁边,正在百无聊赖地铲沙子。魏小雨道:“他们说要给我大编制,你们说我要不要去?”
明月憨憨地说:“什么是编制?”
魏小雨前两天去问过司空玉,她说编制跟她的县主头衔差不多,就是朝廷给的铁饭碗,不少人抢破头都想要的。晓风谨慎道:“他们可别是骗子,哄你过去就不给了。”
魏小雨道:“不给我就回来,继续和你们在一起。”
朝露只恨这么大的好事没落在自己头上,道:“没出息,要是我我就去!”
魏小雨转头看着她,道:“你不怕他们骗你啊?”
朝露把铲子往沙堆里深深一插,豪情万丈道:“富贵险中求嘛。再说有大师父和二师父跟着,有什么好怕的?”
魏小雨有点心动,眼睛转来转去的,没再说话。赵大海走过来道:“你们怎么不去练功,大白天在这里胡混。”
明月站了起来,有点委屈地说:“练武场上好多人,上课的地方也被他们占去住了,我们没地方待。”
那帮人赖在这里,遭殃的不止厨房的人,孩子们也没法学习,正常的生活都被扰乱了。赵大海本来就生气,听了这话更烦躁了,悻悻道:“还没处说了呢!”
段星河最近天天都见有人来抱怨,昨天六幺来说他们占着练武场,枪棒都被他们拿去耍了,自己想活动活动都找不到地方。方才宋胡缨抱着小对眼过来,气呼呼地说:“有几个侍卫毛手毛脚的,你管不管?”
段星河一诧,寻思着敢对她不敬的男人,根本不用别人动手,脑袋直接就被她削下来了。他道:“怎么回事?”
宋胡缨道:“他们乱摸小对眼。”
步云邪跟李玉真在隔间下棋,听见忍不住笑了。李玉真探出头来道:“怎么了,我看看。”
他接过了小对眼,它身上被烫掉的毛已经长出来了,毛茸茸的十分可爱,难怪那帮人忍不住要摸。宋胡缨愤愤道:“好几个人上来对它一通乱摸,跟没见过猫似的。小对眼急了眼,把人挠了,你说是谁的问题?”
“当然是他们的问题,”段星河道,“手欠的活该嘛。”
宋胡缨道:“那人急了眼,抬脚就要踹小对眼。幸亏我在旁边护住了,要不然它挨一脚还能活吗?”
段星河的表情凝重起来,道:“那人怎么样了?”
宋胡缨一向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冷冷道:“我给了他一脚,把他踹到墙边上去了。”
段星河瞬间仿佛听到了骨折的声音,回头看步云邪,道:“有人去找你治伤了吗?”
步云邪在隔间道:“没有,应该伤的不重,不用管他了。”
段星河看了看小对眼,它趴在李玉真怀里打了个呵欠,看起来没被吓着。他道:“没事离他们远点好了。”
宋胡缨有点恼火,道:“他们什么时候走啊,都忍了半个月了。”
段星河也希望他们赶紧离开,但朝廷的人非要赖在这里,他们也不能硬撵。李玉真道:“要是步兄不跟他们走,他们难道就要一直赖在这里吗?”
步云邪揉了揉眉心,现在最不乐意听这个。大家都不希望他去大幽,段星河也护着他,但这么拖下去,所有人都受不了了。赵大海从外面进来,眉头拧成了个川字,气愤愤地道:“大师兄,家里没钱吃饭了,你看着办吧!”
段星河每个月都给他不少伙食费,钱肯定是够了的,但天天买菜做饭实在很累人。而且那帮人吃了白吃,还觉得所当然,看着也挺气人的。
他受了委屈,段星河只能安抚道:“这段时间你干那么多活辛苦了,我给你和结香添点补助。”
赵大海听说有补助,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随即又道:“还有伏顺,他这段时间一直给他们干活。昨天下午那帮人踢了一场球,一身臭汗要洗澡。光洗澡水顺子就帮他们扛了好几十桶!”
段星河顿时感到一阵汗流浃背,如果是真的,伏顺也太可怜了。不过他倒是还没见伏顺来抱怨,大约是昨天累的爬不起来了,现在还在屋里睡觉呢。
李玉真道:“段兄,老这样不是个办法。你是当家的,想个对策吧。”
赵大海心烦地说:“想什么办法,把他们的铺盖卷扔出去,让他们滚蛋!”
李玉真道:“那些都是大幽朝廷的人,这么简单粗暴不太好吧?”
宋胡缨也很恼火,道:“管他呢,直接撵出去。他们再敢找麻烦,姑娘就把他们的狗腿打断!”
这么多人都大动肝火,段星河却还是一副沉得住气的模样,道:“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吧。”
赵大海道:“大师兄,那你管不管啊?”
段星河笑了,道:“咱们都受不了了,那你说他们心里烦不烦?”
赵大海道:“我看他们挺乐呵的。”
“都是装出来的,”段星河道,“他们大老远来,没法回去复命,心里还不知道急成什么样了呢。一天天的故意给咱们添堵,就说明他们快撑不住了。”
李玉真道:“那怎么办?”
段星河道:“再拖几天吧,他们熬不住早晚得撤。”
李玉真道:“他们要是摇更多人来呢?”
山高路远的,他们总不能直接派个军队过来。就算他们要来硬的,自己在这里以逸待劳,大家的修为也比他们强多了,打起来肯定不会吃亏。
段星河安慰道:“不会的,再熬两天,就当他们不存在。”
大家有些憋气,但也没办法直接跟他们起冲突,只能听大师兄的。李玉真抱着小对眼出了门,宋胡缨和赵大海跟在后面。
众人都走了,段星河坐着没动。步云邪从里屋走出来,在他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下了,道:“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段星河道:“跟你没关系。他们知道自己遭人嫌,早晚得走。”
他虽然这么说,听了那么多人的抱怨,也有些疲惫。老皇帝对长生丹的渴求十分强烈,他把他们当成了一根救命稻草,不肯轻易舍弃。不过好在他也没有多久可活了,他儿子还年轻,不信长生不老那一套,等到新皇帝一登基,肯定就把他们抛到脑后去了。
步云邪其实已经想好了,自己毕竟是从钦天监出来的人,老这么逃避不是办法。如果他们真的非要带自己回去,他就去走一趟。他这段时间炼了不少药,带回去糊弄那老头儿一下。当初自己借给了他三年阳寿,两人冥冥之中性命相连,他下不了手杀自己的。
他道:“实在不行我就去一趟。”
段星河立刻道:“别去,一帮人嘴上说的好听,谁知道他们安什么心。”
步云邪沉默下来,知道他是为自己好。段星河的态度缓和下来,温声道:“听我的,再等几天。”
步云邪心里隐约有种不安的感觉,总觉得那帮人没有这么容易打发。就算走,肯定也要闹点幺蛾子出来。
众人按捺脾气过了数日,周绛等人似乎觉得有些没意思,渐渐地也消停了。段星河正觉得他们要熬不住了,没想到他们又有了别的招数。
这天一早他刚睡醒,就听外头有人喊他。他开了门,就见晓风站在门外,慌张道:“不好了,大师父,小雨师叔不见了!”
段星河有些懵,道:“怎么回事?”
晓风举起一张纸条,道:“这是我在她屋里找到的。”
今天是司空玉教算学的日子,这段时间讲堂被那帮人占了,他们另找了个大一点的屋子上课。司空玉一早去了,见莫嗔他们都在,唯独没见魏小雨。她道:“你们小师叔呢,生病了?”
其他孩子都不知道,等到下课,司空玉让晓风去看看。晓风去魏小雨屋里转了一圈,见被子还没叠,桌上放着一张纸条。
他拿起来一看,顿时慌了,先跑来找大师父。段星河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变了,只见上头写道:“我等在此叨扰已久,多谢段兄招待。既然步大人病体未愈,我等带魏小淑女回大幽拜见陛下也是一样。山高路远,不必挂怀。周绛。”
步云邪听见了声音,从隔壁过来了,道:“怎么了?”
段星河把纸条递给他,大步跑到魏小雨的房中。屋里空荡荡的,她应该是半夜睡觉的时候被人撬开房门绑走了。他转身往客房那边奔去,见一整个院子的屋子都空了。那帮人蓄谋已久,抓到小雨就趁着夜色逃走了。不愧是御前侍卫,果然训练有素,那么多人行动起来,愣是一点声音都没出。
赵大海从外头跑过来,道:“不好了,马厩空了,那么多马都没了,怎么回事啊?”
段星河道:“人都跑了。”
赵大海还没反应过来,本来以为是有贼,此时松了口气,咧嘴道:“喔,他们走了吗。好事啊,不用给他们做饭了。”
段星河沉着脸道:“他们把小雨绑走了。”
赵大海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道:“啊?”
段星河抓了抓头发,道:“半夜抓走的,不知道走的哪条路,现在去追还来得及。我去吧。”
步云邪道:“我也一起去。”
段星河心烦道:“他们就是冲你来的,你去干什么?”
步云邪知道自己总不能逃一辈子,直视着他道:“他们想逼我回大幽,再躲下去也只会连累身边的人。”
李玉真等人听见了声音,纷纷围了过来,低声道:“怎么了?”
赵大海跟他们说了,众人都很惊讶,司空玉皱眉道:“他们也太卑鄙了,事办不成就把孩子掳走。”
李玉真也道:“真的是下三滥行径,一帮吃皇粮的,干的事跟土匪一样!”
段星河跟步云邪僵持了片刻,实在不愿他身陷险境。步云邪道:“你自己一个人去,我也不放心,咱们两个还能互相照应。”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没时间耽搁了。段星河终于松了口,道:“去收拾东西。”
步云邪立刻转身回了丹房,拿了丹药、钱和兵刃。出来的时候,段星河手里提着剑和行囊,在门廊前托付李玉真道:“我们会尽快回来。万一有应付不了的情况,就带孩子们去蜀山。”
李玉真道:“放心吧,这里那么多人呢,个个都能打。”
瀚海大师也道:“我在这里守着,你们放心就是了。”
他身躯厚实的像一堵墙一样,手臂粗壮,背上一条过肩龙张牙舞爪的相当威猛。谁敢来犯白云观,总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大腿能不能拧得过这大和尚的胳膊。
段星河和步云邪牵出了马,循着踪迹往北而行。先前他们一路上遇见了许多妖魔,回去时周绛走了北边的一条捷径,中间穿过燕丘,草原广袤平坦,行路很快。
两人一路跟燕丘的牧民打听,那一队人十分明显,不少人都见过。周绛等人骑的马日行千里,宁可一天只睡一两个时辰也要日夜兼程,偏不让他们追上。段星河和步云邪知道周绛是铁了心要把他们带回去,反正是躲不过这一劫,花了一个多月的功夫,一路跟到了大幽都城。
两人进了城门,街道开阔,宫室隐约浮现在远处,一派恢弘气象。两年前他们就是这个时候离开了大幽,踏上了旅程。当时走的时候觉得前路茫茫,却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反正他们孑然一身,没什么好失去的。
如今再回来,城中熙熙攘攘的,跟记忆里好像没什么变化。街边的大杨树郁郁苍苍,步云邪骑在马上,回头看着路边的公告牌,道:“当时我还在这里贴过告示,找你跟伏顺他们呢。”
段星河道:“那时候我应该已经被关在采石场里了。”
他想起自己刚来这里的时候,为了生存还在街上给人算命,挣几个铜板吃馒头就着冷水,晚上睡大通铺,就凭着一股子倔劲儿硬是把他们都找回来了。段星河的目光坚定,从前他能保护身边的人,如今他仍然可以做到。
魏小雨被周绛带到了都城,此时不是进了宫,就是在钦天监。皇宫大内守卫森严,他们进不去,只能先去钦天监交涉了。
他们转过几道街巷,到了钦天监跟前。茂密的树荫笼罩着钦天监的金字牌匾,周围站着几个挎着刀的守卫,透出一股森严的气势。步云邪深吸了一口气,道:“到地方了。”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段星河道:“进去吧。”
两人翻身下了马,出示了腰牌,进了钦天监。周绛比他们早到一天,把人送下就回宫复命了。这里的人仿佛知道他们俩早晚得来,一点也不意外。管事的笑容可掬道:“两位大人一路辛苦了。李大人最近天天念叨着,很想你们呢。”
段星河懒得跟他们玩虚的,直接道:“我小师妹呢?”
管事的道:“啊……这,小人不清楚。李大人马上就来,两位大人有什么事跟他说就是了。”
两人进了花厅落座,一名丫鬟端了茶水和点心过来,道:“两位请稍等片刻,用些茶点。”
两人风尘仆仆的,在屋里坐了良久,也不见李司正过来。步云邪低声道:“他摆什么架子?”
段星河道:“给下马威呗。别管他,先歇一会儿吧。”
水放凉了,丫鬟进来换了两次茶。步云邪着实渴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单丛的香气很馥郁。段星河坐着无事,也喝了一杯水。太阳升到了头顶,已经午时了,不知道李如芝还要多久才来。
就在这时候,步云邪忽然感到一阵头晕。他手里的杯子落在了地上,哗啦一声摔得粉碎,人也向后倒在了椅子上。
“你怎么了?”
段星河下意识站了起来,却感觉身体不听使唤。他暗中运气,却感觉真气无法聚起,竟是中了他们的毒。李如芝到底是个丹修,手头能对付人的东西太多了,根本防不胜防。
一队侍卫冲了进来,段星河拔出幽冥剑,砍倒了两个人,却觉得身体越来越沉重。几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把他压了下去,死死地按在地上。
段星河的意识还没完全消失,眼睛睁着一线望向门口。李司正缓缓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他弯下腰,拍了拍段星河的脸道:“还挺小心的,换了三回茶才喝。只是你都来到我的地头上了,能防的住么?”
段星河的眼睛已经失去焦距了,他想过一切可能出现的情况,却没想到对方会这么不要脸。他从牙关里咬出几个字:“你……卑鄙……”
李如芝一巴掌掴在他脸上,恨声道:“我卑鄙?老子受了你们多少折磨,这条命都快没了。如今你们落在我手上,我非让你知道什么叫活地狱不可!”
他站了起森*晚*整*来,扬声道:“圣上有旨,步云邪与段星河二人怠慢皇命,藐视君威,钦天监奉命诱捕两名逆贼,给我拿下!”
第116章 镇魔司 二
大幽的修道者甚多, 很多犯人并非一般牢狱能关得住的。钦天监后面有个监狱,叫做镇魔司,如蜀山的锁妖塔一般,是专门用来关押妖魔和法力高强的修道者的。镇魔司周围布有结界, 门前有灵石凿成的镇灵符镇着, 牢房的铁栏杆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 能压制人身上的灵力。任对方的法力再高强,一旦被关进这里就如同龙困浅滩, 很难逃出生天。
段星河动了一下, 周围一片昏暗, 他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像被抽空了似的, 没有一点力气。步云邪躺在他旁边,段星河拍了拍他, 道:“醒醒,没事吧?”
步云邪睁开了眼,有些迷茫。他靠着墙坐起来,道:“这是什么地方?”
段星河道:“这里应该是钦天监的大牢。”
他稍微一动, 身上的铁链哗哗作响。走廊里昏暗的灯光照下来, 手铐上刻满了符咒, 一个个符文歪歪扭扭的,透着一股狰狞的恶意。段星河试着运气,一点力气也提不上来。镣铐感应到了他的行为, 开始嗡嗡作响,骤然放出了一道白光。
段星河猛地一甩手, 嘶地倒抽一口气,垂眼看时, 皮肤已经被符咒烧伤了。
“这破玩意儿……”段星河恼火起来,把镣铐往地上砸了两下,镣铐很厚实,一点反应也没有。步云邪也被锁着,无计可施。他往外看了一眼,走廊昏暗,对面也有一排牢房,狱卒在远一点的地方站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息,像是血腥气和发霉了的稻草、排泄物混在一起的味道。
段星河怒道:“绑架小孩儿、在茶水里下毒,做事一点下限也没有……老子错就错在太把他们当人了!”
一开始他们就胡乱抓人去采石场做苦力、草菅人命,用活人试药,上梁不正下梁歪,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段星河觉得自己早该跟这帮人一刀两断了,什么钦天监、朝廷命官,不过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畜生罢了。他道:“找找小雨在什么地方,如果有机会的话,杀出一条血路跑了算了!”
步云邪低声道:“那白云观的孩子们怎么办?”
段星河道:“换个地方待吧,树挪死人挪活,天下之大还能找不到一个容身之处么。”
他们在这个世界好不容易有了个家,却因为这些恶人又要从头再来。一想到这里,两个人都很沮丧。
义灵使现在应该在四灵山的山洞里沉睡,不知道能不能听见他们的声音。段星河不想坐以待毙,闭目凝神,试着召唤它。
他周身放出一道紫色的灵光,还没完全聚起来,就被镣铐上的符咒打断了。镣铐上闪过一道光芒,段星河顿时像被雷击了一样,闷哼了一声,手腕上的皮肤都烧焦了。步云邪吓了一跳,道:“没事吧?”
不愧是镇魔司的刑具,就是不一般。段星河意识到了这镣铐的厉害,额头上渗出了冷汗,哑声道:“身上锁着这玩意儿,什么也干不成。”
对面的牢房里有个人蜷缩成一团,正在睡觉。那人听见了两人说话的声音,忽然动了一下,坐起来扒着栏杆道:“大师兄,二师兄,是你们吗?”
光线映亮了她脏兮兮的小脸,却是他们一直在找的魏小雨。两人都十分意外,没想到她就被关在对面。段星河攥着栏杆,急切道:“是我,你没事吧?”
魏小雨道:“我没事,你们呢。”
段星河叹了口气,虽然现在没事,但接下来会怎么样就不好说了。步云邪道:“你怎么来的?”
魏小雨还有些迷糊,挠了挠头道:“我不知道。就是一天晚上有猫在外头叫,我以为小对眼在外面,就把门打开了。结果一个人把我打昏了,然后我再醒过来,发现就在路上了。”
她想了想,又道:“这一路上他们一天就给我吃一顿饭,吃完了就好困,不吃又好饿。我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了就在这里了。”
周绛他们应该是给她用了迷药,这么对付一个小孩儿,实在太下作了。魏小雨困惑道:“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步云邪道:“我们来找你。”
魏小雨啊了一声,自责地垂下了头,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小心……”
步云邪道:“不怪你,是那些人太歹毒了。”
魏小雨还有些不甘心,道:“他们在圣旨里不是说的挺好的吗,还要给我编制,为什么一来就把我关起来了?”
段星河道:“都是骗人的,以后记得一句话都别信他们。”
魏小雨以为只有邪修才会骗人,当官的肯定得要点脸面。没想到这些人耍起流氓来连脸都不要,比外头的无赖可地道多了。
这时候就听外头一阵脚步声响,一人沉声道:“人呢?”
牢头殷勤道:“在里头,我带您进去。”
一群人前呼后拥地走了过来,有人点起了石壁上的灯,把周围照亮了。几个人将一把交椅放在了牢门前,李如芝一撩官服,趾高气昂地坐下了。刘正阳狐假虎威地站在他身边,看着牢里的人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道:“呦,这是谁啊,怎么这么落魄了。几天不见,都成阶下囚了?”
前阵子自己刚救过他们,这帮白眼狼就恩将仇报,回来跟皇帝告黑状。李司正看着他,心情从来没这么愉快过,翘起了二郎腿道:“姓步的,你也有今天。”
步云邪心里窝着火,连看他们一眼都生气,闭着嘴一言不发。段星河知道他们想看自己气急败坏的样子,就偏不生气。他淡淡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李大人。你欠我们二百两医药费,打算什么时候还?”
李如芝的脸微微抽搐,没想到都到了这个境地了,他们还有心情提这出。他冷冷道:“你以为救我一命,我就欠你的?你们这一路让我受了多少罪,老子今天就是要痛打你们这一对落水狗!”
段星河漠然道:“是么,我倒是想起一个故事,叫东郭先生与狼,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刘正阳喝道:“放肆,区区两个罪犯,敢在司正大人面前无礼!”
李司正深吸了一口气,情绪平静下来道:“不必跟他们废话。陛下因为你们的事很恼火,你们胆敢不把天子放在眼里,要为此付出代价。”
他的眼神阴沉,拨弄着手上的扳指,缓缓道:“当时我受伤躺在白云观的客房里,每天都在想,等我好起来,该怎么报复你们才好。”
他注视着那两个人,道:“杀了你——还是杀了他,都没有多大用。但有一种法子,能让你们生不如死。”
步云邪有种不好的预感,段星河也抬眼看着他,道:“你要干什么?”
李司正扬起了嘴角,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道:“你不是很在乎那个小崽子吗?这些年走了那么远的路,费了这么大力气,就是为了找到她是不是?”
他一摆手,道:“把她拖出去。”
几名狱卒上前打开了牢门,用刻满了符咒的铁枷锁住了魏小雨的头颈和手腕。魏小雨拼命挣扎,情急之下咬了一个人一口。那人疼得恼火,劈手甩了她一巴掌,骂道:“小畜生,敢咬我!”
魏小雨的脸肿了,登时大哭起来。段星河用力砸栏杆,怒道:“放开她,欺负小孩儿算什么本事!”
刘正阳道:“这小妮子的灵力强得很,赶紧捆严实了,别让她的妖性发作出来!”
几个狱卒用铁链往她身上绕了几圈,像捆粽子似的把她捆了起来。那几个人把她扛了出去,魏小雨动弹不得,放声哭道:“你们干什么,救命!大师兄,救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段星河急得眼都红了,放声吼道:“放开她,有什么事冲我来,别伤害她!”
他把铁链拽的哗哗直响,那帮人却根本不会他。步云邪扒着栏杆向外望,见他们拖着魏小雨拐过一个弯就没影了。这地方有的是刑具,偌大的汉子尚且受不了,万一这些人要折磨小雨,段星河实在不敢想。
他答应过师父要好好照顾小雨的,却只能眼看着她被人抓走。段星河狠狠地踢了牢门一脚,栏杆上的符咒骤然发出白光,嗡地一声把他打的摔倒在地。
刘正阳十分得意,大笑道:“让你狂,这地方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使不出半点本事。你自己就在钦天监供过职,怎么不知道它有多厉害?”
段星河浑身又疼又麻,蜷曲着身体,抽筋似的一时间动弹不得。步云邪护住了他,低声道:“星哥,好汉不吃眼前亏,别他们。”
“这就对了,”李如芝露出了笑容,“安静下来,早点认命早完事儿。陛下就要来了,这场好戏,大家一起看才有趣。”
他站了起来,道:“步大人,你跟我来吧。”
步云邪皱眉道:“去哪里?”
李司正道:“陛下点名要见你,有些话他要亲自问你。”
他说罢当先走了,几名狱卒上前打开了牢门。段星河身上还在一阵阵发麻,怒道:“别动他!”
那几个人七手八脚的,已经把步云邪拽出去了。另外几个狱卒按住了段星河,道:“别乱动!”
段星河一挣扎,身体又被镣铐击伤了,疼得额头上渗出了冷汗。那几个狱卒哈哈大笑,一人道:“我劝你少费点力气,见过关在笼子里的鸟没有?那些非要乱飞乱撞的,活活把自己撞死也没人可怜。你是傻子还是聪明人?”
另一个狱卒道:“你跟他说这些干什么?”
那人道:“陛下还没给他定罪呢,他要是死了,咱们不也得担责任?”
段星河喘着气,渐渐冷静下来。自己落在他们手上,光这么硬拼不是办法,得保存力气,找机会逃出去。那个狱卒见他不动了,道:“这就对了,歇会儿吧,一会儿还得提你出去问话呢。”
步云邪被押到一间偏殿里,这边是镇魔司审问犯人的地方,房梁和墙上都刻满了符咒,密密麻麻的纹样让人头皮发麻。庆熙帝坐在上首,穿着一身明黄色圆领蟠龙袍,脸色阴沉。两年没见,他比之前苍老了许多,头发和胡须已经全白了。
他垂眼看着步云邪,缓缓道:“步爱卿,好久不见了,你可还记得朕啊?”
步云邪道:“臣在外飘零两载,无一日不念着陛下。”
皇帝冷笑了一声,道:“好一个无一日不惦记着朕,这么长世间音讯全无,我还以为你早就把朕忘了呢。”
他越想越气,重重一拍桌案,道:“枉朕这么信任你,你为什么要背叛朕!”
天子发起怒来,压迫感着实强大。步云邪头上渗出了冷汗,此时的情势命悬一线,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自己早就把他抛到脑后了。自己还有机会跟皇帝分说几句,段星河和小雨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全靠自己了。步云邪把心一横,两行眼泪流了下来,道:“臣冤枉!”
他生的清雅秀气,落起泪来让人忍不住心生同情,万般恨意都淡了三分。皇帝道:“你还委屈?”
他虽然这么说,口气却不觉缓和了几分。李如芝在旁边看着,忍不住有点恼火,心想这臭小子就知道在陛下面前做作,骗取他老人家的同情。但皇帝就吃这一套,虽然恨不能打他五十大板,却又偏偏下不去手。
步云邪道:“臣在外面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收集到了长生丹要用的药材,却被人在背后诬陷。这一路李司正都在跟我们抢功劳,我以陛下为重,没跟他计较,但他却怀恨在心。之前他被妖魔弄伤了,也是我为他治了伤,却没想到他恩将仇报,把恨意发到了臣的身上。”
李如芝皱起了眉头,没想到他都成了阶下囚了,还敢当面诋毁自己。步云邪却道:“此人善妒又爱搬弄是非,专门伤害忠臣。这样下去陛下身边的人都被他害死了,无人可用,岂不是陛下的损失!”
老皇帝浑浊的眼里放出阴沉的光,玩味地看着他,道:“你觉得你是忠臣?”
步云邪一片真诚,断然道:“臣对陛下之心,可昭日月。”
这些话要是换在一年前说,皇帝指不定就信了。但他苦等了这么久,这年轻人实在让他很失望。皇帝冷冷道:“那你怎么这么久都不回禀朝廷?”
步云邪道:“外面太危险了,我们一路遇上了很多妖魔,差点就死了。李司正也身受重伤,去了那么多人,回来的只有寥寥数个。而且山高路远,实在通信不便。但我们一直都想着陛下,本来打算九月就回城的,没想到陛下先一步派人来接了。”
皇帝道:“那你的丹药炼成了么?”
步云邪道:“长生丹是世间稀有的神物,需要花一些时间。但臣已经炼了一些其他的延年益寿的丹药,陛下可以先服用着。”
皇帝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一天到晚拿些没用的东西打发自己。他冷冷道:“不必了,朕已经有代替品了。能把它找来,也算是你们为朕做了一点有用的事。”
步云邪有种不好的感觉,李司正在旁边袖手站着,露出了一丝冷笑。
皇帝一摆手,几个人扛来了一个青铜大鼎。有人在鼎下面架起了柴,点了火,又在鼎里加上了水。
皇帝淡淡道:“步爱卿,听说你的小妹子生来就法力高强,是先天玄阴圣体。据说这样的灵童百年难得一个,吃了能多活几十年,就算你们孝敬朕了吧。”
步云邪一惊,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居然会这么做。灾年流民易子而食,已经惨绝人寰了。他贵为天子,竟然也要做这样的事。难怪那些侍卫要把小雨绑过来,不止是要把自己和段星河骗过来,更是因为皇帝一早就听信了谗言,要吃她的肉。
这种荒诞的事,一般人根本就不会相信。可皇帝行将就木,他苍老的灵魂恐惧死亡,怕得简直要发疯,就算有一点能活下去的希望,他也要试一试。
步云邪急道:“陛下,小雨只是个普通的小孩儿。什么先天圣体,根本就是无稽之谈,陛下万万吃不得!”
李如芝出声道:“天下的臣民都是陛下的儿女,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不是吃人,而是孝道。你们身为臣民,难道为陛下做一点小小的牺牲都舍不得吗?”
这是性命攸关的事,被他说出来,却只是小小的牺牲。步云邪怒视他道:“就是你胡言乱语,编造谣言欺骗陛下,是不是!”
李如芝道:“你的小妹子本来就是先天圣体,明明是你隐瞒不报,怎么叫我胡言乱语。”
两个人针锋相对,步云邪气得捏紧了拳头,恨不能过去揍他。刘正阳护在了李司正身前,道:“你想干什么,在陛下面前,你还敢动粗不成?”
大鼎里的水开始沸腾了,鱼眼泡一个接着一个。皇帝冷冷道:“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把那小孩儿带上来。”
几个侍卫把魏小雨扛了过来,扔在了铜鼎旁边。她嘴里塞着布,因为恐惧睁大了眼,眼泪不住往下淌。步云邪急了,膝行几步上前,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皇帝却毫不动容,道:“把另一个小子也弄上来,让他亲眼看看忤逆朕的结果。”
有人把段星河从牢里拖了出来。他见魏小雨和步云邪都在这里,有种不好的预感,道:“你们干什么,放开我小师妹!”
几个膀大腰圆的大力士把他按在了地上,道:“老实点,别冲撞了陛下。”
另外几个人按住了步云邪,庆熙帝的目光阴冷,又隐藏着残忍的兴奋,道:“背叛朕的人株连六亲,就是这样的下场,给朕烹杀——”
大火烧着,水滚开了。两个侍卫把魏小雨扔了进去。她的嘴被堵着,发出了一声极闷的惨叫,疼得撕心裂肺。
段星河失声道:“不要——”
她拼命挣扎,水花不住翻涌出来。李如芝睁大了眼,放出热切的光。
皇帝也吞了一下口水,仿佛已经闻见了肉香味。
几个大力士拼命按着他,段星河脑子里嗡嗡的,周围的一切扭曲起来,记忆中最可怕的一幕浮现在眼前。
无数狰狞的脸骤然出现了,那些饥民趁他睡着,抓走了他的小妹子。她的苍白的骨头浮在锅里,有人把一只小手捞到碗里,就着野菜,吸吮她的手指,把皮肉抿下来,吐出了细小的骨头。那人转身看着他,露出了一口黄牙,道:“嫩得很,你要尝尝吗?”
那是他唯一的亲人,就这么没了,死的悄无声息,又极其悲惨。
段星河发疯般地冲上去,推翻了锅。妹妹的残骸淌在地上,变成一堆煮烂的肉,已经没救了。
那是他深藏在记忆中的痛苦。也是他噩梦中时时浮现的情形。
他以为他已经长大了,能保护身边的人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没想到命运就像转轮一样,再一次重现了当时的情形。他好像永远无法摆脱这种宿命,要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活活地被害死。
“不——!!!”
他撕心裂肺地惨叫,挣扎,却无法挣脱压制。那情形太过残忍,步云邪感到一阵恶心,不住反胃。他看不下去了,皇帝却道:“让他看!”
一只大手抬起了他的下巴,逼着他看烹煮活人的情形。李司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鼎,笑的越发兴奋了。锅里的人渐渐不再挣扎了,大殿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气。不是肉味,却极其诱人。
锅里没有冒出血沫,只是浮起了一蓬乱糟糟的头发。众人觉得有些奇怪,皇帝皱起了眉头,道:“怎么回事,李爱卿,你去看看。”
李如芝走过去,见鼎里飘上来一张人皮,里头没有内脏和血肉。正常人总得留下一副骨架,但锅里的骨头一煮就粉碎了,这情形十分诡异,让人解不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缕魂魄从大鼎里冒了出来,它注视着段星河,仿佛想跟他说些什么。段星河痴痴地低着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也看不见了。那缕魂魄张开双手,似乎很难过,想要拥抱他一下。可它实在太虚弱,一旦脱离了身体,经不起阳光的照射,最终还是消散了。
它消失的一瞬间,一团大火包围着鼎,轰地一声燃烧起来。就听咔咔数声,青铜大鼎从中裂开,哐当一下子摔在了地上。人皮、头发和一锅散发着异香的汤淌在了地上。
李司正吓了一跳,大声道:“有妖物,护驾、快护驾!”
一群侍卫拿着刀枪围着大鼎,十分惊慌,众人到处张望,却不知道妖物去了什么地方。刘正阳激动道:“那小孩儿果然是妖物,她不是人!”
步云邪也睁大了眼睛,实在难以相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好的人,怎么只剩下一张皮了?
他蓦然间想起了蜀山的那个冒牌的长徒刘伯桥,一个能说能笑,举止自然的人,却忽然变成了一个空皮囊。此时的情形与那时极其相似,他渐渐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小师妹,根本就是个假人。
万象门的人最擅长做这种双生蛊,做出来的皮囊惟妙惟肖。伥鬼躲藏在皮囊里,潜伏在各大宗门中,完全无迹可寻。每一个看似熟悉而无害的人,都有可能已经被那些妖人悄然替换了。
这一切就发生在自己身边,他们却一直没有发现。这具皮囊掩饰的太好了,简直跟真人一模一样。他有种被欺骗的感觉,有些愤怒,又有些茫然——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一直跟他们寸步不离。难道一开始在凤来城找到她的时候,她就是假的么?
那真的魏小雨在什么地方?万象门为什么要做她的傀儡让他们找到,是为了监视自己这些人的吗?
步云邪越想越觉得一团乱麻,后背一股寒意窸窸窣窣地爬了上来。
皇帝看清了下面的情形,皱起了眉头,道:“人呢,怎么只剩一张皮了?”
李如芝道:“必然是他们暗中捣鬼,施了妖法,把那小孩儿换了出去!”
他进献谗言要害死魏小雨,结果出了意外,又要倒打一耙。步云邪怒不可遏,道:“这孩子是被你们从白云观抓来的,我和段星河一到钦天监就被扣住了,怎么有机会换人?要换也是你暗中作梗吧,既然她是先天玄阴圣体,吃了能长生不老,谁知道不是你偷偷吃了呢?”
李如芝吓了一跳,一时间脸都白了。步云邪愤然道:“陛下,此人说不定已经吃了先天圣体的灵童,他的肉必然能长生不老。陛下不如把他煮了吃掉,让他一尽对君父的孝道。”
李如芝没想到这么快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急道:“你少胡说八道,我没有!这是要献给陛下的灵童,我怎么敢擅自动!”
步云邪冷冷道:“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吃他一块肉就能长生不老,陛下不想试试吗?”
李司正已经面无人色了,跪倒在地道:“陛下别听这疯子胡言乱语,他要拉我下水,臣冤枉啊!”
刘正阳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跟着跪道:“我作证,人一带回来就关到镇魔司的监狱里了,李大人没动那个小孩。”
步云邪冷冷道:“你们两个狼狈为奸,互相串通,你说的话有什么可信度?谁知道不是他也分了一块肉给你吃呢!”
刘正阳吓得一哆嗦,没想到刚帮李司正说了一句话,自己这条命也岌岌可危了。
他不想被人煮了吃,慌得满头大汗,忽然道:“啊……我知道了,要不然就追查,是周绛把人带回来的,他路上走了一个月,没人监督,很有可能那些人一起把那小孩儿吃了,换了个皮囊回来。把那一队的人都好好查一遍,一定能查出真相来!”
这事越说越离谱,皇帝的御前侍卫都是皇亲国戚家的子侄担任的,哪能让他们这么搅扰。
在场的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知所措。一群朝廷命官在这里互相攀咬,简直斯文扫地,太难看了。皇帝皱起了眉头,重重一拍桌案,道:“行了,都闭嘴!”
众人静了下来,庆熙帝看着那张煮化的人皮,感到一阵恶心。吃了先天圣体就能长生不老,本来也是听李司正说的,他一直都半信半疑。如今活人被硬生生煮化了,已经超出了他能解的范畴。若是追查下去,还不知道要出什么幺蛾子。
皇帝感到一阵头疼,觉得这帮修真的人神神鬼鬼的,让人心烦。他没想好怎么对付他们,摆了摆手道:“拉下去,先关起来吧。”
几个狱卒上前,分左右把人架起来,拖走了步云邪和段星河。李如芝跪在大殿上,松了口气,道:“多谢陛下明查!”
写起居注的太监就在帘子后头站着,剪影像幽灵一样,寥寥数笔记下了方才发生的事。皇帝没吃到长生不老肉,反而背了个不仁的恶名,还不知后人看到这一段要怎么说他。
庆熙帝看着李如芝,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恨自己被贪念蛊惑,信了他的鬼话。他心里生出了一阵厌恶,觉得这人其蠢如猪,就会给自己找麻烦。步云邪倒是聪明,可惜不愿意为自己所用。可叹自己贵为天子,身边竟然没有一个能知心的人。
皇帝重重一拂袖,沉着脸走了出去。李如芝知道皇帝对自己不满,惶恐叩头道:“恭送陛下。”
第117章 镇魔司 三
牢狱里黑漆漆的, 步云邪被推进了牢房里,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
牢头道:“把他俩分开关,免得待在一起搞事情。”
另外几个力士把段星河扔到了隔壁的牢房里。他摔在地上,脸上磕破了皮, 却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良久他翻了个身, 躺在发霉的稻草堆上看着上方, 眼神空茫。
小雨被推进大鼎里的一幕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早年的创伤再一次冲击了他, 让他有种强烈的无力感。他好像陷入了只有自己的世界, 到处都是黑暗。
“星哥, 星哥!”
步云邪等狱卒离开了,爬到墙壁旁边, 低声喊他。
段星河一点反应也没有。步云邪拍了拍墙,又道:“你没事吧?”
段星河仍然没有回答他, 如同槁木死灰。步云邪意识到他受的刺激太大,已经崩溃了。
不管是真人还是假人,魏小雨被烹杀的情形都给在场的人留下了沉重的阴影。步云邪是成年人,看到那一幕尚且感到了强烈的恐惧。更何况段星河在孩童时期, 唯一的亲人被流民吃了, 那种冲击力足够伤害人的一生。
段星河至今仍然会做噩梦, 有时候他醒过来,怔怔地看着自己长大的手脚,很久才明白过来, 那一切只是梦而已。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了,可以不用再怕那些东西了, 没想到在绝对的强权面前,他仍然无助的像当年的那个孩子。
步云邪知道他的痛苦, 自己也很不好受。阴风从铁栏杆里钻进来,他感觉有些冷,伸手抱住了肩膀。他靠着墙,仿佛这样就能离他近一点。他仿佛要安慰段星河,也安慰自己似的,喃喃道:“星哥,累了就睡一会儿。咱们都歇一歇,能睡醒了……就想办法出去。”
他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间睡着了。监狱里阴寒潮湿,他夜里翻了几个身,冷的难受。天明时分他一个劲儿地发抖,身体蜷缩成一团,竟是发烧了。
他缩在稻草堆里睡了半日,狱卒来给他送饭,打开小门道:“吃东西了。”
步云邪躺着不动,那人踢了牢门一脚,道:“喂,没死吧?”
步云邪低低地咳嗽了几声,哑声道:“冷……”
那人见他脸烧的发红,惊讶道:“病了?哎,你小子可别死,陛下点名要好好看着你的!”
他去隔壁送下了饭,见段星河靠在墙边坐着,一直垂着头,好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旁边一个狱卒道:“怎么回事这俩人。昨天就煮了个小孩儿,都吓出毛病来了?”
另一人道:“那小孩儿是他俩的妹子,当着面被煮了,谁受得了啊。”
又一人咋舌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这样呢。”
另一人低声道:“你少乱说话,敢质疑陛下,不想活了?”
那人连忙捂住了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唉,先别管这个疯子了。那个发烧的怎么办?”
一人道:“先报上去吧,要他死还是活,都看上头的意思。”
步云邪浑身发冷,呼出来的气却是热的。他蜷缩在稻草里,昏昏沉沉地又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几日夜,他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死在这里了。外头传来了一阵叮当开锁的声音,一个太医背着药箱进来了,摸了他的脉搏,捏开嘴看了舌苔。外头一人道:“怎么样?”
太医恭敬道:“病人是风邪入侵,伤寒而已,吃几服药就好了。”
李如芝站在旁边,道:“陛下仁慈,竟然亲自来看这逆贼。依臣所见,就该让他活活病死!”
御前太监瞥了他一眼,道:“李大人,陛下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就不必操心了。”
李如芝意识到自己话太多了,连忙道:“是臣多嘴了。”
皇帝身上有步云邪三年寿数,冥冥之中休戚相关。他生了病,皇帝莫名烦躁不安。听人来报,说那小子一被关进牢里就病倒了。皇帝本来不想管,隔了一天,却觉得越来越心焦,吃饭睡觉都踏不下心来,还是忍不住来看他了。
步云邪的头发被汗打湿,贴在脸上。他的嘴唇干裂了,浑身沾满了稻草和尘土,十分憔悴。这么漂亮的一个人,应该擦拭得干干净净,镶金佩玉,高坐在明堂之上,此时却在最肮脏的地方蒙尘。
皇帝阴沉地看着他,自己虽然老了,却还是天子,捏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蝼蚁一样简单。他既恨不能让他死,又恨他不识抬举。自己就算救了他,他也不知感恩,早晚要一拍翅膀,跟着他那个穷小子师兄远走高飞。
步云邪微微动了一下,眼神还有些空茫,片刻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
他喃喃道:“陛下……你来看臣了。”
皇帝冷冷道:“朕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步云邪扬起嘴角,轻轻一笑。李如芝看他这副无所谓的样子就生气,偏偏皇帝就是纵容他森*晚*整*这副轻狂的样子。
步云邪勉强坐了起来,跪在皇帝面前,道:“多谢陛下关心,臣不会死的。”
他的声音沙哑,恭敬里又带着几分挑衅。庆熙帝皱起了眉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看到什么,若是他痛哭流涕,向自己求饶,他反而觉得没趣了。可这小子要是坚决不肯认错,自己心里也恼火。
步云邪虽然身体虚弱,头脑却异常清醒。如果就这么认命,就再也没机会出去了。
他拼命转着脑子,忽然见皇帝的肩膀上有一根头发。他心念一动,暗中催动灵力,掀起了一阵小风。庆熙帝站在牢门前,一阵风吹了过来,把他的衣裳拂得微微摆动,那根头发也落在了地上。
镣铐制约着他的灵力,变得滚烫。步云邪忍着疼痛,用衣袖挡着镣铐,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皇帝没有觉察到他在做什么,居高临下道:“你知不知道,你做的事,够朕诛你九族的了。”
步云邪垂下了眼,平静道:“臣对陛下一片赤诚,请陛下不要听信小人谗言。臣无论何时,都愿为陛下效力。”
皇帝感觉他嘴上说一套,心里是另外一套,顺从都是演给自己看的。他冷冷道:“朕身边的人多得很,不差你一个。”
他说着转身走了,李司正连忙跟了上去,道:“陛下,不管这小子了么?”
“给他吃药,”皇帝皱眉道,“先把病治好了,再慢慢审他。”
那些人走远了,步云邪爬到栏杆旁边,伸出了手。
头发丝落在石砖地上,被昏暗的灯光照着。镣铐感到了他的不安分,微微一亮,仿佛警告他别惹事。步云邪咬紧了牙关,忍着镣铐上的灼热,把手臂伸到了极致。一下、两下,终于摸到了那根银白色的发丝。
他把头发拿了进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紧紧地攥着它,就像攥着自己的自由和生命。他把头发藏在了旁边的墙缝里,现在人多眼杂,什么也做不了。他闭上了眼,打算休息一会儿。
过了好一阵子,一名狱卒提着食盒过来,打开了小门,道:“诶,起来吃药了。”
步云邪烧的浑身都疼,缓缓坐了起来,道:“多谢。”
食盒第一层是一碗清热解表的汤药,苦味扑面而来,他嗅了一下,金银花,板蓝根,连翘,甘草,差不多就是这几味药。他端起来一饮而尽,食盒里头还有个馒头,一碟子炒白菜。
他没什么胃口,但自己总得活下去,勉强吃一点才能扛住。他道:“我师兄怎么样了?”
狱卒刚给段星河放了饭,见他痴痴傻傻的,上一顿的饭一动没动,他好像已经成了个活死人,不知道渴,也不知道饿,就像一块石头一样坐在那里,披头散发的让人害怕。
狱卒道:“八成是疯了。别惦记别人了,先顾好你自己吧。”
步云邪吃了点东西,躺在稻草上又睡着了。大约到了半夜时分,监狱里静悄悄的,他睁开了眼。他从砖缝里拿出了那根头发,把地上的稻草扫开,清出一片空地来。
他蘸着墙角的泥巴,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形的法阵,把那根头发丝放了进去,写下了夷州部落的文字。咒术辑录中的一页,他印象十分深刻,一直记在心里。
“呪人速死法,取对方头发、血液、指甲少许,写下生辰八字、姓名,念诵古神密语,灌注灵力——”
皇帝的生辰八字他只知道前三柱,姓名倒是知道,有这些信息,加上本人的头发就已经足够了。咒人死命,自己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步云邪将咒语写在了法阵之内,脑海中浮现起了那一页中的最后一行字。
“以自身的福禄寿数,换取对方性命。此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慎之、慎之。”
他别无选择,只能这么做了。他把灵力灌注在法阵上,低声喝道:“咒杀——!”
铁链上的符文限制着他,步云邪的手腕和脚腕都被烧伤了,他疼的脸色苍白,却没有停止。法阵的光芒一开始很微弱,随着得到的灵力越来越强,法阵发出了嗡嗡的震鸣。
黑色的光芒流动起来,法阵骤然浮现在半空中,强烈的邪气弥漫开。它倏然缩到了极致,变成了一个光点,嗖地一下子从高高的铁窗里飞了出去。
他等待了片刻,那根头发轰然一声,被火烧成了一道青烟,地上的法阵也随之消失了。
诅咒成功降下了,步云邪整个人就像生了一场大病一样,虚脱至极。他向后倒在地上,手腕和脚腕上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了,满是水泡和血痂。
这场大病皇帝根本抵受不住,整个太医院也没有人能治好他。两年前自己把他从生死线上救了回来,这一次,他必然还会来求自己。
步云邪喘着气,把双手举到面前。他从前很清高,不屑用这些旁门左道,如今也被逼的一点点把手弄脏了。这世间太污浊了,想要活下去,就得变得跟那些人一样肮脏。
他觉得有些悲凉,又有种抛却一切的痛快。他的额头上满是汗水,嘴角却扬了起来,喃喃道:“星哥,你放心,他们很快就要放咱们出去了。”
日子过了两天,步云邪的风寒渐渐好起来了。皇帝此时应该已经病了,但步云邪沉得住气,只当做不知道。只要他来求自己治病,自己和段星河就能出去了。
这天晚上他刚睡着,忽然听见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哗啦哗啦数声,一人打开了牢门。步云邪以为皇帝要宣自己进宫了,精神顿时一振。他坐了起来,那人手里端着一盏灯,跳动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步云邪看清面前的人时,神色骤然沉了下来。
“怎么,看到是我,你很失望?”
刘正阳站在牢门口,带着一点嘲讽的笑容。他身边站着两个狱卒,沉默着听候他的吩咐。看这情形,不像是宫里宣人,倒是这小子要对自己动私刑。
步云邪道:“你来干什么?”
刘正阳看着他落魄的模样,带着一股优越感道:“你对陛下敷衍怠慢,李司正怀疑你通敌叛国,让我来审一审你。”
步云邪就知道这两个狗东西不可能安生,总得找点由头折磨自己。他道:“什么通敌,我一路上三天两头被妖怪追着逃命,连个安稳觉都没得睡,哪有空干别的?”
刘正阳道:“别急,有话咱们去刑讯室里慢慢说。”
他一摆手,道:“把他带出去。”
两个狱卒大步进了牢房,架起了步云邪的双臂。步云邪被拖着经过长长的走廊,被推进一间牢房。这里没有窗户,只有几盏灯照亮了屋子。四面都是石砖,模糊了日与夜的概念,让犯人不知道自己已经受了多久的折磨,亦不知还要熬多久才到头。
一面墙上有几个铁环,旁边放着一把交椅,另一面墙边放着一排刑具。有鞭子、烙铁,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东西。桌上扔着几根铁签子,上头沾着斑斑驳驳的血迹,好像不久前刚刺入过谁的指甲里。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地上虽然冲洗过了,石缝里还是有一些清不出去的血迹。黑色的暗红的,渗到了石头的纹中,让人不寒而栗。
狱卒把步云邪铐在了墙上,刘正阳道:“你们俩出去等着。”
两名狱卒便退了出去,刘正阳坐在交椅上,翘起了二郎腿。在牢里被关了这么多天,他的白衣裳已经变得肮脏破旧,镣铐锁着他的手,也箍着他的腰,显得狼狈而憔悴。刘正阳欣赏着面前的情形,缓缓道:“从前在段星河身边不可一世的时候,你没想过会有今天吧?”
步云邪确实想不到有一天会被他铐在刑讯室里,气得脸都白了。他道:“我警告你,我是朝廷命官,你若是对我动私刑,陛下知道了饶不了你!”
李司正也忌惮此事,所以没有亲自来,而是让刘正阳动手。刘正阳是个混不吝,根本不在乎这些。他得意道:“你就是个阶下囚,还自居什么从五品。你还以为皇帝能给你撑腰呢?他前几天得了大病,好几天没上朝了。太医院那帮老头儿急的团团转,没有一个能治得了。”
他得意地看着步云邪,道:“就算我把你打的皮开肉绽,也没人顾得上你了。”
步云邪的目光微微动荡,看来皇帝已经病重了。但他迟迟没有传召自己,反而让李司正他们觉得自己的靠山倒了台,敢趁机动手虐待自己。
步云邪当初豁出去这么做,已经想过要承担一切后果了。不管他们怎么折磨自己,他都得活下去,熬到从这里出去的那一天。
他的神色冷漠,提醒道:“是李司正让你来的,他怎么不亲自动手?”
刘正阳迟疑了一下,也知道那人凡事谨小慎微,有风险的事都让别人顶在前面。奈何刘正阳实在太恨步云邪了,有能折磨他的机会,怎么舍得错过。
他道:“咱们是老熟人了,我来总比外人要强,你说是不是?”
他拿鞭子往地上抽了一记,鞭子啪地一声响,道:“你招不招?”
步云邪到现在还没把他放在眼里,冷冷道:“招什么,你倒是问呢。”
鞭子啪地一下抽在他身上,步云邪的脸顿时白了。他道:“你来真的?”
“当然是真的,”刘正阳阴沉道,“李司正在外头听着呢,一会儿喊的声音大点,让他也乐呵乐呵。”
他说着又是一鞭子抽了过来,步云邪疼得闷哼了一声,衣服上很快见了血,身体也不住发抖。刘正阳的眼神兴奋,注视着他忍耐的表情,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痛快过。
步云邪的汗水淌了下来,渗在鞭痕里,疼的更厉害了。
刘正阳道:“疼么?”
步云邪喘着气,说不出话来。刘正阳用鞭子抬起他的下巴,道:“跟我道歉,我就少打你几鞭子。”
步云邪哑声道:“我没错,为什么要跟你道歉?”
刘正阳的目光狠厉起来,抬手甩了他一巴掌,道:“又是这种眼神,老子最讨厌你这么看我。你瞧不起我是不是,我让你瞧不起我!”
他吼道:“来人!”
两名狱卒走了进来,刘正阳道:“给我把他解下来!”
那两人打开了镣铐,步云邪浑身疼得厉害,跌坐在地上喘着气。刘正阳一把撕住了他的头发,把他拖到墙角的大铜缸跟前。缸里装满了水,刘正阳把他的头按在了水里。步云邪被呛的不住咳嗽,竭力把头往上抬。刘正阳的手稍微松了片刻,他刚喘了一口气,另外两只手又伸过来,把他狠狠地按进水里。
步云邪感觉一阵天昏地暗,水从他的鼻子、嘴、甚至耳朵里灌进去,他的肺疼的像被刀割一样,渐渐没有力气挣扎了。呼啦一声,水花溅了起来,幽暗的灯光照亮了他涣散的瞳孔。
刘正阳提着他的头发,恶狠狠道:“难受吗,慢慢享受,今晚还长着呢。”
步云邪再次被按在水里,意识开始模糊了。恍惚间,他想自己可能真的熬不出去了。他脑海中浮现起段星河的模样,心中道:“对不起,星哥……我没办法救你出去,也找不回小雨了。”
这时候忽听外头脚步声慌乱纷杂,有人大声道:“不得了,走水了!”
那两个狱卒有些诧异,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有人奔了过来,慌张道:“失火了,前头屋子烧着了,刘大人,你的住处也被波及了!”
刘正阳一惊,松开了手。步云邪被那两个人提着扔在了地上,像个险些溺死的人一样,不住咳嗽。刘正阳屋里还有些值钱的东西,怕一把火烧没了,连忙往外赶去。那两个狱卒道:“大人,他怎么办?”
刘正阳今晚已经折磨得他够呛了,摆了摆手道:“先关回去!”
那两个人便把步云邪拖回牢房里,哐地一声锁上了门。步云邪的衣裳都湿透了,在地上躺了良久,这才缓缓爬了起来。外头传来救火的声音,步云邪不知道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在这时候走了水。
不管怎么样,自己总算是侥幸躲过一劫。他挪到墙边,背靠着隔壁的牢房,低声道:“星哥,我没事,你别为我担心。”
他虽然这么说,其实已经糟透了。墙的背面,段星河垂着头,沉默地坐在黑暗中。他的身体虽然还活着,精神却仿佛已经死了。
步云邪有些心酸,强忍着眼泪道:“你等等,我有办法,他们就快放咱们出去了。”
寝宫中灯火通明,院使从屋里出来,脸色凝重。皇后和十来个太医站在走廊上,都很焦虑。太子上前一步,低声道:“怎么样?”
院使叹了口气,道:“陛下的病症十分奇怪,臣等已经尽力了,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效果。”
皇后为丈夫担心,也好几天没休息了。她的神色憔悴,道:“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本宫就靠你们了。”
几个太医一筹莫展,从皇帝病倒到现在已经有五天了。他一直昏昏沉沉的,除了偶尔喝点水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太医们也不知道病因。眼看他一天比一天虚弱,大臣们都很焦急。太子已经做好了登基的打算,丁贵妃看了皇后一眼,觉得她只是外表担心,心里指不定乐成什么样了。
丁贵妃三十出头年纪,衣裳虽然穿得素淡,头上却簪金戴玉,容貌也很艳丽。她只有一个小儿子,还没封王,皇帝要是就这么驾崩了,她跟儿子就都没指望了。
丁贵妃不能让自己的大靠山就这么倒了,道:“前两年陛下生了一场大病,太医院的人都没办法,不是有人救了陛下么?那人如今在什么地方,让他来看看。”
众太医都想起了那个年轻人,皇后的脸色微微一沉,仿佛嫌她多事。一名太医道:“那人叫步云邪,在钦天监供职,前阵子似乎触怒了陛下,被关在镇魔司的大牢里。”
皇后道:“你怎的知道?”
那太医道:“臣前阵子刚去牢里给他看过病,他得了风寒。”
他意识到皇后不太高兴,转了话头道:“不过他现在是戴罪之身,让他来不妥吧?”
丁贵妃立刻道:“性命攸关的时候,还讲究那么多干什么,快让人把他找来!”
这么多人都看着,皇后也不好阻挠,只能让人去找了。
步云邪刚睡着,就听见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以为刘正阳又来了,气得咬紧了牙关,心想:“还有完没完了,刚灭了火,还要继续打人么?”
一名太监带着两名侍卫来到牢门前,道:“步云邪?”
是宫里来的人,步云邪的心猛地一跳,扶着墙站了起来,道:“是我,阁下找我做什么?”
太监手里端着浮尘,道:“陛下传召你进宫,跟咱家来吧。”
步云邪换了一身衣裳,去了寝宫。庆熙帝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着。步云邪低头看着他,心情有些复杂。不管怎么样,自己终于能摆脱囹圄了。周围还有皇后和贵妃看着,他为皇帝把了脉,沉吟了片刻道:“陛下的病能治,臣家传鬼门针法,能把人从生死关拉回来。”
皇后沉声道:“既然如此,你可要好生医治。若是治不好,本宫要你陪葬!”
贵妃却同时道:“你只管尽力,若是治不好,大家也不怪你。”
那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皇后道:“你要为他做担保?”
丁贵妃咬了咬嘴唇,知道她是故意给他施加压力,巴不得他紧张失手。但若要自己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做担保,那也是不成的。此时就见皇帝的手指动了一下,他听见了几人争论的声音,见步云邪被她们找了过来。他尽力道:“让他……试试……”
丁贵妃立刻笑逐颜开,道:“是。”
步云邪让其他人都出去,把金针刺入了皇帝身体中。他佯做针灸,暗中将灵力灌注进皇帝的体内,解除了他身上的诅咒。皇帝身上寒热交替,不住发抖,诅咒从他体内拔除的一瞬间,他身体猛地一震,向前倒了下去。
太监站在帘幕外,见皇帝倒了下去,顿时吓了一跳,冲进来道:“陛下,陛下您怎么样了?”
皇后等人也一拥而入,见皇帝倒在床上,顿时道:“本宫就说陛下是万金之躯,不能让这人乱试。把他抓起来!”
步云邪被人按在地上,已经习惯了。他心里有数,任那些人推搡也不生气。
丁贵妃却有点慌了,生怕被牵连。此时却听帐子里传来了一阵咳嗽声,皇帝倒过气来,哑声道:“朕没事……”
皇后一怔,贵妃顿时露出了笑容,扑到了床榻跟前,道:“陛下,您好了?”
皇帝还很虚弱,但意识已经清醒了。他哑声道:“朕想歇一会儿,你们都出去吧。”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都退了出去。步云邪被关在一间偏殿里,几个侍卫在外头监视着他。皇帝没有完全脱离危险之前,他不能离开。
他虽然被软禁着,但待遇比以前好多了。桌子上有茶水和点心,他吃了一点东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名太监进来传话,道:“步大人,陛下传召你。”
他站起身来,揉了揉眼,天色已经过了午。他跟着太监进了寝宫,皇帝坐在床头,穿着明黄色的睡衣。他仿佛比从前更苍老了一些,但比起前几日是好得多了。
步云邪跪在床榻前,道:“臣见过陛下。”
庆熙帝垂眼看着他,神色有些复杂,道:“你又救了朕一次。”
步云邪恭敬道:“臣不敢居功,是陛下福泽深厚,有上天保佑。”
这种话皇帝听过太多了,也不放在心上。他淡淡道:“你的风寒好了?”
步云邪道:“多谢陛下关心,臣已经好了。”
皇帝看着他,之前若不是自己动了恻隐之心,让太医去救了他,自己病了也没人救治,看来自己跟这年轻人是有点缘分的。
他道:“念在你救了朕,一片忠心的份上,朕就饶了你的不敬之罪。”
步云邪的目光微动,悄然松了口气,自己一番筹谋总算没有白费。经过这一场大病,皇帝感觉死亡的阴影逼得更近了。他道:“你有把握炼成长生丹么?”
他费尽心机抓回来的先天圣体是个假货,世上没有什么长生不老肉,只能寄希望于长生丹了。
步云邪知道他爱听什么,只管顺着道:“有把握。”
皇帝道:“朕最后给你半年的时间,只要你把药炼成了,朕永保你的荣华富贵。”
步云邪对什么高官厚禄都不感兴趣,叩首道:“臣想求陛下一个恩典——”
他还没说完,皇帝知道他想求什么,冷冷道:“你那个师兄不能放出来。”
步云邪十分失望,皇帝手里有人质,算是拿捏住了他,沉声道:“什么时候你把长生丹炼出来,朕就把他放出来。大牢里的日子不好过,你要是心疼他,就赶紧把你的活儿干好。”
步云邪悄然叹了口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道:“臣遵旨。”
第118章 镇魔司 四
皇帝让步云邪回钦天监复职, 不必做其他的事,只要专心把长生丹炼好就行了。步云邪又恢复了昔日的体面,众人知道他救了皇帝两回,深受陛下器重, 对他都十分恭敬。
刘正阳心里却窝火得很, 没想到刚逮着机会打了他一顿, 这小子居然又出来了。
他有些怕步云邪报复自己,天天躲着他。步云邪暂时顾不上别人, 一摆脱困境, 马上就去看望段星河。
段星河坐在监狱里, 还是怔怔的。步云邪带了一个食盒,身后跟着两个侍卫, 手里拿着一个锦盒和铜盆,带来了换洗的衣裳。
步云邪让人打开了牢房, 狱卒知道他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不敢不听吩咐。他开了门,步云邪把食盒放在地上,其他人都退了出去。他来到段星河跟前, 道:“星哥, 我来看你了。”
段星河披头散发的, 坐在墙边,意识仿佛被囚禁起来了,对外界几乎没有反应。步云邪打湿了帕子, 细细地把他脸上的灰擦干净了,又给他把头发梳顺, 就像照顾一个失智的亲人。
步云邪把他的脏衣服脱下来,换上了干净衣裳。段星河的眼睛动了一下, 终于有了一点反应。步云邪温声道:“饿了吗,我带了你喜欢吃的东西。”
他打开食盒,从里头拿出了梅菜扣肉、一碗莼菜虾仁汤和一碗米饭。他舀了一勺汤递到他嘴边,段星河张嘴吃了。这么久没好好吃饭,他瘦的脸都凹进去了。步云邪喂他吃了半碗饭,想着这段时间以来受的磋磨,不知不觉落下了眼泪。
段星河怔怔地望着他,缓缓抬起手,帮他把眼泪擦掉了。
步云邪一诧,攥住了他的手,道:“你醒了?”
段星河的目光依旧浑浊,身体也麻木僵硬,却哑声道:“别……哭……”
那是一种本能,不想让他难过,但其实他连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都不明白。
有些人受了巨大的刺激,会把自己封闭起来,即使这样他也没忘记最重要的是什么。步云邪越发难过了,哑声道:“你再忍耐一段时间,我会想办法把你救出来的。”
步云邪收拾了食盒,从牢房里走出来。狱卒在远一点的地方等着,步云邪记得他,刚来的时候这人就提醒过段星河,好好保全性命。步云邪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金锭子,塞给了他,低声道:“劳烦你照应我师兄,别让人伤害他,有事来跟我说。”
那一锭金子足有十两,够他挣两年的了。狱卒顿时睁大了眼,道:“大人太客气了,小人一定保护好段公子!”
步云邪从大牢里出来,见院子里的松树下站着个人。那人穿着钦天监的制服,双手抱着臂,带着几分潇洒之气,却是于九。他一直跟在李司正身边,此时也在钦天监供职。步云邪走了过去,道:“于兄。”
于九转过头来,好像是特意在这里等他的。他见了步云邪,关切道:“出来了?”
步云邪道:“出来了。”
他想起了前天半夜走水的事,怀疑跟于九有关系。他低声道:“是你?”
于九嘴角一扬,表情是承认了,嘴上却装傻道:“什么?”
若不是他放火把刘正阳调走,自己恐怕都没命活下来了。步云邪十分感激,道:“多谢。”
之前于九在巴蜀也被他们救过,算是还他们一命。他是土匪出身,尚且能知恩图报;李司正家里世代簪缨,却恩将仇报,连做人的基本底线都没有。
于九回头看了一眼大牢,道:“他怎么样?”
步云邪道:“不太好。”
里头的环境很差,好人待久了都要憋出毛病来。于九道:“你已经复职了,能不能把他放出来?”
步云邪摇了摇头,黯然道:“陛下不准。”
于九叹了口气,知道在大幽跟外头不一样,没法随心所欲。他道:“现在情势艰难,先保住自己再说吧。”
步云邪轻声道:“你也是。”
下午步云邪回到钦天监,皇帝给了他一间单独的丹房,安静宽敞。步云邪从走廊上经过,听见旁边的一间屋子里传来了刘正阳的声音。
“那小子都这样了,陛下居然还给他机会?”
李司正淡淡道:“不用管他,长生丹根本就炼不出来。等期限一到,有他好过的。”
刘正阳道:“那还要等半年呢,天天看着他,烦都烦死了。”
李司正道:“你这几天不是一直都没见他么。钦天监这么大,哪有这么巧,说遇就能遇上的。”
刘正阳小声道:“那可说不准,说不定他就一直想找我麻烦呢。”
李司正没说话,刘正阳又道:“大人,我是听您的吩咐去打的他,你可不能不管我啊。”
李司正抬眼道:“什么叫听我吩咐。你要是自己不愿意去,我还能逼你不成?”
刘正阳沉默下来,公报私仇的时候是挺痛快的,可现在情势一变,他又忍不住怂了。
李司正也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什么也指望不上。他站起身来道:“罢了,跟我出去转一圈吧,看看那帮人有没有偷懒。”
他身为钦天监司正,偶尔也要查岗。步云邪听见他俩推门出来了,没有回避的意思,就站在走廊上。刘正阳抬头看见了他,脸顿时白了。步云邪胸前的白鹇补子跟他本人一样,高洁冷傲,仿佛一脚就能把他踩到泥里去。
刘正阳刚把步云邪狠狠地打了一顿,正在心虚害怕。此时一见面,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他后退了一步道:“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步云邪好不容易堵住他了,岂能轻易放过。他冷冷道:“你一个区区八品,见了本官为何不行礼?”
刘正阳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道:“我凭什么跪你,你别以为从牢里出来了就了不起。小心哪天再进去了,直接被人把脑袋砍下来!”
步云邪把拳头捏的发白,恨不能狠狠揍他一顿。刘正阳一向很有经验把对方拉到跟自己一样的水平上,挑衅道:“干嘛,想打架啊,你过来啊!”
李司正从屋里出来了,淡淡道:“干什么,私下斗殴要罚俸记过的。你们为了这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又要闹到陛下那里去吗?”
步云邪刚从牢里出来,根基不稳,确实不能再生枝节了。他忍住了恨意,没再说什么。李司正道:“走吧。”
方才他们的话步云邪肯定都听见了,李如芝也无所谓,反正两边早撕破了脸,毫不掩饰对彼此的恶意。他佯作无事,就这么出去了。刘正阳有人撑腰,昂着下巴一副欠揍的模样,从旁边经过的时候,还故意用力地撞了步云邪肩膀一下。
步云邪回头看着他,刘正阳还是有些怕的,快步向前走去,一边道:“李大人,等等我。”
走廊里的光线晦暗,步云邪皱起了眉头。就算不当面揍他,自己也有的是法子对付他们。
他想起了被刘正阳按进水缸里的情形,那时的疼痛的和绝望仿佛烙在了他的脑海中。步云邪心中生出了一股杀意——这两个人不能留了,不然段星河还要受罪,自己的处境也岌岌可危!
刘正阳不过是一条狗,只要扳倒了李司正,他根本不足为惧。步云邪下了决心要动手,头一刀自然是要先捅更值钱的那个。
李如芝掌管钦天监,自然知道坊间有许多下降头、种蛊的法子,不少都相当灵验。他一向很谨慎,从来没在外人面前透露过自己的生日。不过官员录用时,生辰八字都要先让钦天监看过,避免妨了陛下和国运。
步云邪身在钦天监,要查看这些资料不是难事。不过他不想惊动任何人,既然要把事情做绝,还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才好。
这天晚上,钦天监的人都下了值。步云邪奉命炼丹,需要日夜看护丹炉,经常睡在丹房里,其他人都已经习惯了。等到亥时左右,他站在窗边,望见外头值班的侍卫换了一拨。钦天监里的灯火都灭了,四下一片安静,步云邪悄然出了丹房,来到了存放档案的地方。
门上挂着一把大锁,他把手放在上面,灵光一闪,锁啪地一声弹开了。
步云邪闪身进了屋,到处黑漆漆的,点灯很容易被人注意到。他从袖中掏出一颗夜明珠,借着一点微弱的光芒照亮了周围。存放档案的柜子放在墙角,有检索的条目。他翻开一本,找到了李司正的名字,丙簿第十三卷,第一十条。
步云邪找到了那本簿册,哗哗地翻了一阵子,找到了那一页。淡绿色的光芒照亮了微黄的纸张,上头写着:钦天监司正李如芝,祖籍望海郡,八字乙酉、戊子、乙丑、丁亥。
步云邪默默记在了心里,目光冷的像刀一样,心道:“合该你这畜生死在我手里!”
就在这时候,外头一道灯光晃过来。一人道:“咦,那边门没关,过去看看。”
步云邪心中一凛,没想到有人巡视过来了。他迅速收起簿册,躲在了帐子后面。那两个巡视的侍卫提着灯笼,站在门口照了一阵子,没发现异样。一人道:“可能是忘锁了,走吧。”
两人转身出了门,在外头把门锁了起来。步云邪松了口气,等人走远了,这才打开了后窗。院子里寂然无声,他轻轻一跃出了屋子,把窗户掩起来,悄然回丹房去了。
一点紫光从远处飞过来森*晚*整*,在暗夜中一闪,穿过门缝钻进一间屋里。李如芝睡得正熟,那点紫光在他上空盘旋了一圈,嗖地一下子钻进了他的眉心。紫黑色的符咒扩展成一个圆形的法阵,嗡的一下子跟他的身体融为了一体。
李如芝感觉身体一阵灼热,好像被什么烫了一下。他翻了个身,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是睡不安稳。
步云邪垂眼看着地上的法阵,见它忽明忽暗的,看来李如芝的修为不错,比起一般人能多撑一会儿。但那法阵半边已经变成了黑色,他的身体抵抗不了多久了。
天亮了,李司正拖着沉重的身体来钦天监点卯。刘正阳道:“早啊,李大人。”
李如芝仿佛没听见,一直低着头,总觉得浑身奇痒难忍。他进了屋,伸手想要挠一挠后背,费了半天力气却够不着。屋里没有别人,他索性把背靠在柱子上用力蹭了几下,却越蹭越痒。那种痒好像是从灵魂深处生出来的,又有点疼,好像有什么东西要长出来似的。他难受的要命,脑子完全被那种奇异的感觉占据了,简直要发狂。
他扭着身体,用力抓着背,皮肤被抓破了也毫无感觉。忽然一瞬间,有什么从他身体里迸发出来。他浑身战栗着,弓起了背,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呼啦一声,一双巨大的翅膀从他背上生了出来,撕破了他的官服。
他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他的皮肤变成了紫色,又瘦又长的手指上生出了弯钩状的指甲,脚也从靴子里挤出来,变成了一双鸟爪子。
他往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不明白自己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他背上的翅膀猛地一扇,几枚黑色的羽毛落在地上,竟就这么成了一个人头鸟身的怪物。
“啊啊……啊啊啊!”
他发出了一声惨叫,声音嘶哑难听,像极了一只巨大的乌鸦报丧。
地上的法阵轰的一下子消失了,诅咒起了作用。步云邪扬起了嘴角,道:“好好享受吧,这是你应得的下场。”
院子里传来了一阵惊呼,一个鸟人从屋里冲出来,拖着一双硕大的翅膀在院子里跌跌撞撞地乱走。他刚变成这个样子,根本不适应,只觉得这双翅膀沉重碍事。有人发现了他,大声喊道:“来人,有妖物!”
十几个侍卫拿着刀剑冲过来,见了他都很是震惊,纷纷道:“站住,不准动!”
李如芝比他们更加惊慌,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了这样,慌乱之下什么也思考不了。那些人以为他是镇魔司里逃出来的怪物,要杀了他。一队人拿着弓箭从后面绕过来,嗖嗖地拉满了弓弦,指着他道:“不准动,再动就放箭了!”
李如芝的官袍被撕成了破布,挂在身上。有人大声道:“官服钩在他身上,他吃了李大人!”
他现在青面獠牙的,又长着两个翅膀,跟年画上的雷震子似的,根本没人认得出他来。李如芝怒吼道:“放屁,我就是李司正!”
其他人纷纷出来围观,远远地站在一旁,没人信它的话。一个小吏道:“它会说人话,还会骂人……凶得很嘞。”
一名侍卫道:“怎么办?”
步云邪本来想直接咒杀了他,没想到这人还有些道行,硬是抵受了诅咒。但变成这个样子,也未必比直接死了要好。他冷冷道:“这分明是个妖物,别信它的鬼话,赶紧拿下!”
这里除了李司正,就是他最得皇帝信任了。侍卫下意识就要听他的,道:“是。”
李如芝拖着翅膀上前一步,怒道:“是你干的?”
侍卫们用弓箭指着他道:“别动!”
李如芝气得要命,只想杀了步云邪泄愤。侍卫头领见这妖物要发狂,挥手道:“放箭!”
白羽箭像雨点一样射过来,李如芝连忙向后退去。院子里空荡荡的,他只能躲在一棵大树后,抬起翅膀护着头。就听嗖地一声,他的翅膀被射了个窟窿,血顿时流出来。他疼得放声嘶吼,沙哑的声音像极了乌鸦的叫声。刘正阳从屋里跑出来,大声喊道:“别射,别射,我看像他——”
他人微言轻,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箭矢并没有停歇。步云邪站在人群中,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十分快意。从前李如芝不把人命当回事,随意抓人试药。因他而死的人,尸骨都能堆成一座小山了。他有今天,也是应有此报。
李如芝却全然想不起那些牺牲者,心中只感到一阵悲愤,自己辛苦经营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就这么被这小子全毁了。
他变成了这副怪样子,没人会信他的话。这地方已经不能待了,得想办法恢复了再说。他忽地一把抓住了旁边的刘正阳,把他挡在了身前,拍着翅膀飞了起来。
刘正阳被一只鸟人抓到了空中,对面的弓箭都对着他,他吓得浑身都僵硬了,大声道:“别放箭!兄弟们,咱们都是自己人,别伤了我啊——”
侍卫们稍一迟疑,李如芝猛地一拍翅膀,越过院墙向东边飞去了。于九听见了这边的动静,拨开人群挤了过来,却见自己的好师侄被一只巨大的怪鸟抓走了。他的心一凉,喊道:“喂,放开他——”
那只漆黑的怪鸟已经飞走了,爪子里的人质也没放下。于九一路保护刘正阳到现在,刀山火海都蹚过了,哪能让他就这么死了。他连忙去马厩牵出一匹马,朝东边追了过去。
地上落着几根黑色的羽毛,证明着刚才离奇的一幕是真实发生过的。其他人面面相觑,道:“啊……这,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它突然出现在这里,又一阵风似的逃走了。山海经里也没有这样一号怪物,谁也说不上来。镇魔司的侍卫们从隔壁赶过来了,他们都看见了那只怪鸟,生怕上头怪罪下来。带头的侍卫挎着刀道:“步大人,怎么办?”
步云邪沉着脸,冷冷道:“赶紧去追。找到了就地格杀,免得它祸害百姓。”
侍卫们登时道:“是!”
李如芝从钦天监飞出来,一路上被不少百姓看到了,所过之处传来一阵阵惊呼。刘正阳惨叫道:“李大人,我知道是你,看在我为你鞍前马后做了这么多事的份上,你就高抬贵手,放了我吧!”
李如芝已经够烦的了,那小子还在下面鬼哭狼嚎。李如芝暴躁道:“闭嘴,再多说一句我撕碎了你!”
他的爪子又尖又长,刘正阳只好安静下来。他刚才被抓起来的一瞬间吓得失禁了,此时裤/裆湿淋淋的,被风一吹格外凉。李如芝怕有官兵来追击,带着这个小子还能当人肉盾牌,多抵挡一阵子。刘正阳被他提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的十分难受,小声道:“你要带我上哪儿去啊?”
李如芝也没想好去哪儿,路上的行人看到他们都极其惊恐,小孩子更是吓得哇哇大哭。胆子大的人抓起石头朝他们砸了过来,一边大声道:“哪来的妖怪,滚开!”
李如芝差点被砸中,朝那人龇出了尖锐的獠牙。又有几块石头从别的方向砸过来,人们纷纷喊道:“快滚,快滚——官兵呢,快去报官抓妖啊!”
刘正阳的屁股被石头砸中了,又疼又害怕,道:“别跟他们纠缠了,快走吧。”
一个小孩儿从二楼探出头来,道:“娘,那是什么?”
母亲一把合上了窗户,道:“妖怪,别看了!”
另一个大一点的孩子道:“他尿床,妖怪就把他抓走吃掉!”
那一声嗓门极大,隔着窗户都让人听见了。刘正阳气得要死,感觉跟游街示众似的,简直丢死人了。
城里是不能待了,李如芝抓着刘正阳向郊外飞去。他拍了拍翅膀,越过城墙,一众守城的官兵还没反应过来,大声喊道:“诶,那是什么——”
一队镇魔司的侍卫骑着马冲过来,侍卫头领喊道:“让开,都让开,我等抓捕妖物,去哪儿了?”
守城官指着东边道:“那里,赶紧追!”
李如芝飞了这一阵子,已经会用翅膀了。他穿过一片树林,滑翔了数丈,渐渐落在了地上。这边是荒郊野外,没有人烟,应该暂时安全了。
刘正阳被他扔在地上,裤子已经被风吹干了。他打了个滚爬起来,生怕他凶性大发,要吃了自己。他道:“李大人,你累不累,先在这儿歇会儿,我去给你弄点水喝。”
李如芝知道他想偷偷逃跑,道:“你不准走。”
他一双翅膀展开有一丈长,刘正阳在他跟前跟小鸡仔似的,只得另想别的法子,道:“大人,我想解手……”
李如芝道:“你不是刚尿了么?”
刘正阳沉默下来,觉得既丢人又倒霉。他在草坪上坐下了,双手抱着膝盖道:“那你想怎么样,谁把你变成这样的,你去找谁啊。抓着我不放干什么?”
他心里委屈,说话也没那么客气了。李如芝阴沉道:“我当然要找他算账。从前你一直跟着我,现在我变成这样,你就不跟了?”
刘正阳也有没那么忠贞不二,在这世道里能活下去就行。李如芝现在失了势,人人喊打,自己当然没必要再跟他混下去。但当着面他还是不敢说实话,只道:“我当然愿意一直跟着你,只是咱们这样太显眼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李如芝自然是想先杀了步云邪报仇,但钦天监必然有所防备,自己若是趁夜晚回去,肯定是自投罗网,只能先想办法把身上的诅咒解除了。
他盘膝而坐,试图动用灵力解除诅咒。刘正阳在一旁看着,不敢动,也不敢说话。灵光从丹田生出,包裹住了他的身体,嗡地一亮,光芒冲天而起。
刘正阳睁大了眼,以为他要成功了,光芒却骤然黯淡下来。他身上的诅咒十分强悍,不是凭一己之力就能消除的。李如芝有些沮丧,心中骂那小子下手狠毒,一点余地都不给自己留。
刘正阳试探道:“不行吗?”
李如芝没说话,他记得夷州部落的人擅长下咒,也有能人异士可以解除诅咒。他心思一动,打算去夷州碰碰运气。这时候就听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刘正阳登时激动起来,道:“啊,是追兵来了!大人你快走,我帮你抵挡一阵子!”
他的算盘珠子都快崩到李如芝脸上去了,这哪是帮他抵挡,根本就是要留下来求救。李如芝偏不遂了他的愿,故意大声道:“不用怕,你到我后面去,我来护着你。”
几十个官兵追到跟前,翻身下了马。听见了李如芝的话,认定了刘正阳跟他一伙。侍卫队长道:“这两个人都是妖物,一起杀了!”
刘正阳欲哭无泪,道:“我不是……我没有。”
侍卫们已经一拥而上,拔出刀剑就砍。刘正阳没带兵刃,就会一点三脚猫的法术,打不过一帮训练有素的官兵。他搓了个小火球,朝人堆里扔过去。一人的衣袍被烧着了,用力拍打了几下,大声道:“他果然也是妖怪,杀!”
刘正阳被人撵的只顾得上逃窜,一边喊道:“救命啊,你说要保护我,这不也没管我吗!”
李如芝被人围着,根本顾不上别的。他一翅膀把两个侍卫横扫出去,飞起来一爪子撕破了一个侍卫的肚子。那人惨叫一声,肠子都淌出来了。其他人吓了一跳,道:“小心,这怪物厉害得很!”
李如芝也不想跟他们多耗,但那些人围了个圈,手里提着刀剑,身后还背着长弓。他往后退一步,那些人便向前逼近一步。正在这时候,就听远处传来一阵兽鸣。一头巨大的怪兽从天而降,审视着他们。
众人都很诧异,就见那怪物长着一张苍老的人脸,头上生着一双羊角,它胸前长着个白色的月牙,背上长着红色的鬃毛,身体如豺狼一般。它足有一丈高,身上长满了肌肉,看起来孔武有力,让人望而生畏。
一人小声道:“怎么回事,这妖怪还有同伙?”
李如芝也不知道这东西是哪来的,自己虽然看起来吓人,跟这怪物比起来却是小巫见大巫了。刘正阳往后退了一步,愕然道:“妈耶,这又是什么?”
那怪物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吸引而来的,它扫视了一圈,目光停在了李如芝的身上,咴地叫了一声。
这家伙的灵力强大,看起来像是上古大妖之一。它生着一双三白眼,看人时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谁也瞧不起。李如芝的脑中忽然灵光一现,道:“你是傲慢?”
那怪物听他唤出了自己的名字,十分满意,爪子轻轻拍了拍地。先前这妖物被封印在燕丘的胭脂山里,被万象门的人放出来之后,它便到处游荡。方才李如芝放出了身上的灵力,那股力量跟这大妖产生了共鸣,引起了它的兴趣。
刘正阳挠了挠头,明白这家伙为什么会来了——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李如芝行事颐指气使,一直都以他的家世自傲,看谁都像没见识的乡下人。如今傲慢被他吸引而来,也算是臭味相投了。
那些士兵围着他们,一人道:“怎么办?”
那大妖虽然强悍,却也不能不战而退。侍卫队长道:“先杀了这青脸扁毛的怪物再说!”
一群人提着刀朝李如芝砍了过去,傲慢也没管,站在远一些的地方,仿佛在看一场好戏。李如芝用翅膀掀翻了两个侍卫,后背被一人的刀砍伤了。他疼得惨叫一声,拍着翅膀来到了那头大妖面前,道:“救救我……求你了……”
大妖用爪子拍了拍地,仿佛问他能给自己什么作为交换。这些妖魔被召唤来,都是要取走一些代价的。李如芝浑身是血,他还没报仇,不甘心就这么死了。他如今已经一无所有了,不管对方要什么,他都舍得。李如芝歇斯底里道:“我献上我的血肉,只求留下灵魂。我要报仇,害我的人,我一个也不放过!”
傲慢咴地一声吼叫,仿佛觉得还不够。李如芝一把抓过了刘正阳,道:“还有他,我把他也给你!”
刘正阳惨叫道:“跟我没关系啊,别带上我!”
这两个人身上散发着一股强烈的邪恶,让上古大妖也为之兴奋。傲慢露出了獠牙,朝那些侍卫扑了过去。它的力量极其强大,就像一头野狼一样,冲上去撕咬、扑击,轻而易举就把那些侍卫杀的七零八落。
地上满是尸体,只有两个侍卫运气好一点,没被它杀了,也吓的面无人色。那两人不敢恋战,翻身上了马,转身就跑。于九从城里追出来,沿着马蹄印好不容易找到了这里,迎面就见两个侍卫浑身是血,见了他吼道:“快跑!快——”
于九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哪能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回去了。那两个人见他不听招呼,也没法管他了,骑着马逃走了。于九知道肯定出了事,不敢出声。他下了马,躲在灌木丛后向前望去,就见地上满是尸体,血腥气浓得让人作呕。
一只人头狼身的怪物低着头,正在啃食地上的尸体。李如芝和刘正阳都受了伤,待在远一点的地方,不敢逃走,也不敢出声。
那头巨大的怪物正在慢慢地享用它的午餐。一人的身体被它用爪子撕破了,内脏带着热气被拖出来,它两口就吃了。鲜血顺着它的嘴角淌下来,它回头看着那两个人,摆了一下脑袋,仿佛示意他们来一起吃点。
刘正阳往后瑟缩了一下,道:“谢谢……我,不饿……”
他这辈子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有礼貌过,说到底还是绝对的力量教做人。李如芝已经变成了怪物,全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那种血腥的情形对自己有种本能的吸引力。他下意识吞了一下口水,忽然意识到这是个危险的信号,要是放任兽性,他就再也没办法变回人形了。
他正在天人交战,那怪物舔去了嘴唇上的鲜血,朝他们走了过来。
刘正阳低声道:“它想干嘛……地上这么多人,还不够它吃吗?”
李如芝被它巨大的阴影笼罩着,知道自己已经逃不掉了。他喃喃道:“它来收取交易的代价。”
下一刻,傲慢胸前白色的月牙放出了光芒,渐渐裂开了。于九躲在灌木丛后面,就见它身前生出了一个大洞,骤然把李如芝吸了进去。李如芝的惨叫声喊到一半就被闷住了,偌大一个人,就这么被它吸了进去!
刘正阳十分惊恐,拔腿就跑。傲慢轻轻一闪,拦住了他的去路。它胸前的月牙再一次张开,猛地把他吸了进去。
于九的脸色都白了,下意识往前跨了一步,智却拦住了他。现在冲动也不过是去送死而已,双方的力量差距太大,自己根本没办法救刘正阳。
傲慢吸收了那两个人,脖子处鼓鼓囊囊的,侧面骤然裂开了两道缝,李如芝和刘正阳的脑袋从中冒了出来,脸上带着黏液,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
那两个人睁着眼,似乎还活着,但身体已经开始被傲慢消化了。它弓起了背,身后长出了一双黑色的翅膀,那是李如芝的翅膀,随着融合成为了它身体的一部分。
无数漆黑的羽毛飘零在地上,那情形要多诡异有多诡异,于九感觉这一幕就像噩梦一样。傲慢做了这笔交易,获得了两个人类的脑子和一双翅膀,感觉自己比从前更强了。
刘正阳想动动手脚,却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身体,再也不是人了。他惨叫了一声,大哭起来,道:“为什么会这样啊……小师叔,你在哪里!我不要在这里了,我要回家,我想我爹了!”
于九十分难受,却一动也不敢动。李如芝却咧开嘴狞笑起来——罢了,反正也做不回人了,能跟上古大妖融合在一起,从此也算是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力量。
他虽然这么想着,眼泪却不知不觉间落下来,内心充满了悔恨和痛苦。傲慢却不管他们的心情,新融合的这两个灵魂既邪恶又傲慢,让它很满意。慢慢磨合一段时间,他们就会习惯了。
它吃饱了,打算回去睡一觉。傲慢拍了拍翅膀,朝着自己的巢穴飞去了。于九望着它的背影,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刘正阳已经没救了,自己仿佛也失去了留在天外天的意义。
于九后退了一步,显得有些茫然。风吹过来,周围的草木窸窸窣窣作响。他静了良久,横下了一条心——就算他变成了妖物,自己也不能舍弃他。他牵出了马,朝那个方向追了过去。
第119章 镇魔司 五
镇魔司派了三十个人去追李如芝, 回来的只有两个。那两人浑身是伤,受了一场惊吓,把在野外遇见上古大妖的事跟皇帝说了。庆熙帝见他们一副惊恐的模样,神色凝重起来, 道:“其他人呢?”
那两人道:“都被那羊角怪物吃了, 李如芝和被他抓走的那个小子让大妖动的手, 他们好像本来就是一伙儿的。属下无能,无法降服它们, 求陛下降罪。”
皇帝叹了口气, 若不是他们回来报信, 自己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他道:“罢了,不怪你们, 先下去休息吧。”
李如芝变成怪物的事,不少人都亲眼看见了, 皇帝已经听亲信说了。此时得知镇魔司的侍卫都不是那妖魔的对手,他心中也很后怕。自己之前还对李如芝信任有加,常跟他单独一起讨论炼制金丹的事,如今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寒, 庆幸他没有凶性大发把自己一口吃了。
他握紧了龙椅的扶手, 心有余悸道:“难怪这些年妖怪频出, 原来最大的妖怪就潜伏在朕的身边!”
步云邪站在一旁,等待皇帝吩咐。庆熙帝道:“步爱卿,是朕失察了, 竟让个妖物把持着钦天监这么久。”
步云邪道:“是妖物太狡猾,不是陛下的错。”
皇帝寻思着自己身边也无人可用, 这些修道之人中,只有步云邪的修为最高。他道:“以后就由你来执掌钦天监, 朕这就封你为正五品司正,以后大幽的国运就由你来保护了。”
步云邪的神色微微一动,他扳倒李司正只是为了自己和段星河能活下去,根本没想过要接替他的位置,对这件事也没什么兴趣。步云邪垂眼道:“臣年纪尚轻,恐怕不足以担此重任。”
皇帝道:“爱卿不必过谦,你的能力和忠心朕都看在眼里。朕相信你,一定能把钦天监管好。”
他说着咳嗽了几声,他刚生了一场大病,身体还有些疲惫。步云邪只好道:“多谢陛下。”
他想了想,又道:“我等都是被李如芝诬陷,我师兄至今还在大牢里,能否请陛下放他出来?”
皇帝摆了摆手,自以为体恤地说:“放出来吧,让他官复原职,再赐他一百两银子压压惊。”
步云邪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是这些天以来,他头一次这么高兴。他叩首道:“多谢陛下!”
从宫里回来,步云邪立刻就去镇魔司大牢接段星河。典狱长道:“步大人,陛下还没有旨意,这不妥吧?”
步云邪站在牢门前,道:“旨意马上就到,我先带他回去治病。”
典狱长赔笑道:“都待了这么多天了,大人何妨再等一会儿呢。”
步云邪之前就被关在这里受了他们不少罪,受够了跟这些人虚与委蛇,冷冷道:“把门打开。”
典狱长知道李司正变成了妖物,一去不返,钦天监以后就归步云邪管了,就连镇魔司也是钦天监的附属部门,以后还要看他脸色行事。他不敢跟步云邪争,只得挥了挥手。一名狱卒打开了牢门,步云邪进去扶起了段星河,温声道:“大师兄,我来接你了。”
段星河依旧痴痴的,步云邪抬手擦去了他脸上的灰尘,和他往外走去。两人刚到了镇魔司门口,就见宫里的太监来传旨了。
一群人跪下听旨,皇帝果然让步云邪接管了钦天监。步云邪谢了皇帝的恩典,接过了诏书。他扫视了周围一圈,神色冷淡。那几个平日里给李如芝帮忙的,都暗自出了一身冷汗,觉得自己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步云邪现在没功夫他们,只想先把段星河的病治好。他在丹房隔壁收拾了一间屋子,安排段星河住了进去,让人给他洗了个澡。
段星河在牢里待了这些天,头发胡子长了一大把。步云邪给他刮了胡子,又把打结的头发剪掉了。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动作轻柔,仿佛有无限的耐心。
仲秋时分,天已经有些凉了。阳光照进来,给他的身影镀了一层金。这段时间以来,段星河瘦的厉害,轮廓比从前更锐利了。
步云邪轻声道:“星哥,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那不是真的小雨。你给自己一点时间走出来,等你好了,咱们就离开这里,再也不用见这些恶人了。”
段星河的眼睛动了一下,仿佛对他的话有所反应。步云邪低头看着他,道:“不用担心了,李如芝已经不在这里了,咱们彻底安全了。”
一名侍卫从外面进来,身后带着几个人,停在隔间里道:“大人,这是陛下给您送来的赏赐,有锦缎、玉带,还有药材。”
不久前他们还是阶下囚,如今赏赐却像流水一样送来。皇帝的心比六月天还善变,步云邪不稀罕这些身外之物,只觉得能活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他淡淡道:“放那儿吧。”
侍卫犹豫了一下,上前道:“大人,还有一事。钦天监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历届司正要留一件最珍贵的东西,放在先贤阁里。您看……您要留什么?”
先贤阁的后面有个库房,里头堆满了旧物。以前步云邪去过一次,见里头什么都有,正经的譬如司南、观星镜、任职司正的圣旨;古怪的也有不少,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棉袄、一只竹蜻蜓、还有一只女人的绣花鞋,杂七杂八的堆了好几个箱子。据说李如芝当年煞有介事地把他和父亲一起写的观星著作放了进去,希望能够流芳百世。
步云邪对此嗤之以鼻,随手从段星河胸前揪了一颗布扣子,当啷一声扔到了那人的托盘里。那人道:“啊……这?”
步云邪漠然道:“够贵重了,还有什么事么?”
那人看司正大人不耐烦了,躬身道:“没了,属下告退。”
人都走了,屋里恢复了安静。段星河一直沉默着,他的精神受了刺激,最好在发病的头几天就治疗。但那帮混蛋一直把他关在牢里,一直拖到了现在。
步云邪摸过他的脉搏,感觉他的心窍中有淤塞,想来是那一日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唤起了儿时的创伤,以至于神志恍惚把自己封闭起来。此时他陷在自己的世界中,就像身上结了一层厚重的外壳,很不好办。
步云邪让他坐在床上,道:“来,我给你针灸。会有点疼,你忍耐一下。”
他拿出了周师兄送给他的金针,消过了毒,在他头上下了几针,又在身体上扎了针。段星河被扎的像个刺猬一样,老实地坐了一会儿。他稍微一动,身体就抽起筋来,脸都扭曲起来了。
“呜……”
步云邪连忙道:“别动,治病的时候不要动。”
他虽然对钦天监的人冷淡,对大师兄却很温柔。段星河的神色有点委屈,还是听了他的话。他小时候就这样,虽然害怕扎针,但生了病还要给师弟妹们做表率,疼也不说。
他早就习惯了默默地消化痛苦,承担的太多了,以至于那些东西把他压垮了。他仿佛回到了七八岁,像个小大人,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等治完了病,还要回去帮师娘干活儿。
他坐着不能动,步云邪在一旁守着他,越看越觉得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的心智。他道:“你多大了?”
段星河道:“我……不知道。”
步云邪道:“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段星河迟疑了一下,道:“我好像认得你……但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待我很好。”
步云邪垂下了眼,觉得自己的推断没错。他是把自己封闭回小时候了,大约就停留在他刚来青岩山那一阵子。他道:“你还有什么重要的人么?”
段星河想了片刻,道:“我有师娘,阿云……阿云很聪明,他识得很多字,还会跳舞。”
步云邪想起了小时候的情形,道:“什么跳舞啊,那叫祭祀。”
段星河抬起头,仿佛看到了他在寨子里练习的样子——绿意盎然的大榕树下,小小的身影拿着拖着长尾的幡,在风里划出漂亮的轨迹,带着一股轻灵飘逸的气质。他道:“也是跳舞,是给神看的。”
他的神色真挚,很为自己的朋友骄傲。步云邪笑了,道:“好吧,你说的也对。”
段星河觉得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想了良久,道:“哥哥,你能带我去找他们么?”
这算是他自从生病以来,头一次自主思考,是个很好的迹象。步云邪寻思着穴位没选错,一针下去就开了几分窍,坚持下去应该能好起来。
段星河见他没说话,便一直怔怔地望着他。步云邪活这么大还没被他喊过哥哥,觉得有些意思,故意道:“这事有点麻烦,你得多喊我几声才行。”
段星河犹豫了一下,道:“哥……哥哥。”
他有点不好意思,但为了能见到家人,还是照做了。步云邪原本还带着笑,眼里渐渐地生出了泪花,不知怎的有点难过。段星河道:“你怎么哭了?”
步云邪擦了一下眼睛,道:“被风吹了,没事。”
时间差不多了,他起身把金针拔出来,温声道:“睡一觉吧,等病治好了,我就带你回家。”
钦天监没什么大事,各部门各司其职,步云邪每天花两个时辰处公务,剩下的时间都在照看段星河。治疗了十来天,段星河的状态渐渐有了起色。他仍是常日坐着不说话,但目光已经不那么呆滞了。有时候他会坐在窗户边看麻雀在森*晚*整*院子里跳来跳去,一看就是一天。步云邪就在他身边坐着,看一会儿书,静静地陪着他。
阳光照在院子里,仆役从门前经过,忙忙碌碌的。步云邪看着外面,神色漠然。当阶下囚的日子犹在眼前,现在平静的日子是他拿命换来的,他对这里没有归属感,只觉得是换了个舒服一点的牢笼罢了。
段星河道:“你不喜欢这里吗?”
他自从病了,就很少主动跟自己说话。步云邪看向了他,轻声道:“不喜欢。”
段星河也觉得在这里憋闷,道:“那就不待在这儿了,咱们一起走。”
步云邪轻轻笑了,发现他心智长得还挺快的,这才几天就知道拐人跑路了。他故意道:“什么都没有,去外面怎么过?”
“我保护你,”段星河已经想好了,“咱们找个喜欢的地方搭个竹屋,我给你射野鸡,再种点高粱,能活下去的。”
他大约恢复到了十三四岁的模样,刚长了个子,浑身是劲儿,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步云邪道:“外面有狼,还有坏人,你不怕么?”
段星河的神色认真,道:“那就把篱笆削尖了,扎得牢牢的,保证谁也进不来。”
步云邪的心神微微一动,恍惚间觉得在哪儿听过这些话。段星河望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他们来是为了小雨,如今她不在了,他们也就没必要待下去了。步云邪轻轻一笑,道:“好,等你身体好一些了,咱们就走。”
这天下午,步云邪忙完了钦天监的事,来给他针灸。他体内的瘀血已经化开一大半了,说话做事越来越有原来的模样。步云邪感觉他应该快恢复了,犹豫着要不要加把力。他的身体底子不错,应该能受得住。
步云邪拿金针从他头顶百会穴扎下去,刺的深了一点。段星河的眉头微皱,似乎有些不舒服。步云邪道:“要轻一点么?”
段星河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胸膛忽然一震,猛地吐出两口瘀血,向前倒了下去。步云邪吓了一跳,伸手摸他的脉搏,却感觉气滞血瘀的地方通开了。
段星河短暂地昏迷过去,步云邪伸手掐他的人中。段星河睁开了眼,低低地咳嗽了几声,道:“阿云……?”
步云邪顿时睁大了眼,费了这么大力气,终于把原来的他唤回来了。他激动道:“星哥……你总算醒了!”
段星河感觉恍恍惚惚的,这段时间的事就像一场梦一样。他试图清楚发生了什么,脑袋却疼的厉害。他伸手一摸,头上还插着一根针,他嘶地倒抽了口气,道:“什么鬼。”
步云邪道:“别动,我给你拔出来。”
他拔出了针,段星河捂着脑袋躺在了床上,良久翻了个身,忽然道:“这是什么地方?”
步云邪道:“钦天监。”
段星河一脸迷惑,喃喃道:“什么时候来的……啊,我想起来了。不对……我好像坐牢了,小雨呢?”
步云邪不敢说,生怕刺激到他。他道:“你的病刚好,先睡一觉吧,以后再慢慢想。”
段星河还是不安心,静了片刻,忽然想起了后面的事。他坐了起来,脸色惨白道:“小雨被他们扔到锅里去了!……她死了?”
步云邪好不容易把他救醒了,生怕他再反复,道:“那是个假的,咱们都被骗了。你记不记得,煮完了锅里什么也没有?”
段星河静了良久,记得锅里浮起了一张人皮,什么内脏血肉都没有。但当时他已经崩溃了,没办法思考那么多。他一想起那情形就极其痛苦,表情下意识扭曲起来。
步云邪道:“跟你说了别想了,先把身体养好了,然后再说别的事。”
段星河怔怔地躺了回去,良久道:“我病了多久了?”
步云邪道:“也没有多久,就半个月吧。”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个人想办法从牢狱里脱身出来,又把自己救了出去,必然经历了极大的困难。段星河心中愧疚,道:“让你受苦了。”
步云邪摇了摇头,道:“都过去了,只要你没事,就比什么都强。”
段星河休息了数日,终于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拼凑起来了。刚被关起来的那几天,他的意识完全断了线,后来才影影绰绰的有了印象。
这天傍晚步云邪来给他送饭,桌子上摆着扣肉、辣子鸡,都是他爱吃的东西,段星河却没什么胃口。他道:“你说……如果被他们抓来的小雨是假的,那真的在什么地方?”
步云邪没说话,拿筷子给他夹了块肉。段星河换了个问法,道:“你觉得小雨是从什么时候被掉包的?”
他大病初愈,步云邪不希望他想太多费神的东西,但一直不回应也不行。他叹了口气,道:“可能一开始在凤来城,你找到她的时候,她就是假的。”
段星河也是这么想的,那么可能换她的人是谁?又是怀着什么目的把她换成了假的?
当时她是因为偷吃了灵植,被浩荡盟的人抓住的。段星河去的时候,那帮人因为她先天灵力旺盛,把她当成了个小妖怪。段星河记得他们盟主正义凛然的,是真的要将她杀之而后快。那些正道宗门的人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没必要费尽心机演一场戏来骗自己。
那么可怀疑的对象就剩下一个了——万象门擅长制作双生蛊,这副皮囊做的与本人分毫不差,像极了他们的手笔。蜀山的长徒刘伯桥、甚至掌教天玺真人被他们寄生后伪装代替,那么多人都认不出来,整个蜀山也因此差点覆灭。他们若是寄生了真正的小雨,制作一个她的双生蛊,故意制造一点动静让他们找到这个赝品,也是有可能的。
一想到过去的一年里,他们身边的小师妹是个傀儡,段星河就愤怒起来。她表面活泼无邪,实际上却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们知道自己把什么看的最重要,就用什么来欺骗自己。段星河身上有虺神的诅咒,万象门的人对他很感兴趣,一路上一直想要激发出他体内的煞气。他们制作出这个假的小雨,应该就是要监视他们。
自己跟兄弟们经历了许多事,她偶尔会做出一些引导,暗中推波助澜。譬如在月亮山谷,她便暴露了灵力,吸引了大量的邪修来追赶他们。白云观后面的那个秘境也是她发现的,段星河一度沉迷于在里面杀戮怪物,还是步云邪制止了他。
他一时间又想起了她的模样,她跟晓风朝露他们一起玩的时候,那种快乐不像是伪装的。她为白云观的小蝉哭泣的时候,难过也是真的。与那些大伥操纵的劣质皮囊不同,她真的很像小雨。段星河甚至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想法,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个赝品。
在她的身后,有一双阴沉的眼睛注视着一切。那个人就像黑暗中的掌控者,把手下的人都当成棋子,故意放些下属和妖物来给他杀,激发他的凶性,一步步让他陷入深渊。
段星河下意识摸了一下怀里的无事牌,前日他看过,煞气已经侵染到一半了。他虽然一直在控制自己,但那些人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他,不止在看得见的地方,更多想不到的地方,也被他们设计安排着。
不光段星河感觉不舒服,步云邪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他们以为每一步都是自己的选择,其实一直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中。
两人默默地吃了饭,步云邪把碗收了起来。段星河道:“那假人跟真的一样,如果是双生蛊的话,真人很可能在万象门的人手里。”
步云邪的动作停了一下,轻声道:“星哥,你也要做一点不好的打算……”
他欲言又止,段星河明白他的意思,万象门的人很可能制出了双生蛊之后,就把真正的小雨杀了。段星河沉默下来,他觉得自己应该去万象门看一看。可那里是蛇窟、地狱、创世邪神的巢穴,以他们目前的实力,去了无异于羊入虎口,根本没办法全身而退。
他觉得很对不起小雨,心中生出了强烈的愧疚。段星河哑声道:“万一她还活着呢,她可能一直在受苦,能指望的只有我了。”
没恢复神志之前,他还说要跟自己一起离开这里。步云邪有些怀念那个时候的他,安静、听话,没有这么多执念。步云邪隐忍道:“星哥,我希望你能想清楚一件事。有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但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你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会让在乎你的人很难受。”
他希望段星河能冷静一下,提着食盒往外走去。段星河静了下来,神色有些难过,良久都没再说话。
段星河想了一宿,觉得这段时间他们遭受的冲击太多了。虽然扳倒了李如芝,阿云也已经到了极限。万象门的人一再折磨他们,就是想让他的智崩溃。他不能让他们如愿,还是先回去,休整一段时间再说。
智告诉他,这是最好的办法。但一想起小雨,他的心中就隐隐作痛。他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只能暂时不去想这些。就算将来要跟万象门的人算账,也得保证自己先活下去再说。
他把想法跟阿云说了,步云邪松了口气,道:“你能想通就好。”
段星河道:“这不是能久留的地方,咱们这就回四灵山去吧。”
桌上放着幽冥剑,还有个布包袱。步云邪对这里也没什么好留恋的,见他把行李都收好了,道:“你先走,去南城门外等我,我一会儿就去找你。”
两人一起走太引人注意,段星河便先出了门。步云邪回去收拾了东西,把官服一脱,终于摆脱了长久以来的桎梏。他换上了白色的便服,拿了剑去牵马。侍卫见他行色匆匆,道:“大人,您去哪儿?”
步云邪翻身上了马,平静道:“去处点事,很快就回来。”
他们上次从北边草原上来,虽然快,却也容易被人发现。这次他们怕朝廷派人来追,便走了南边。段星河看过了地图,从玄武山往西南方向直走,有条捷径能走的快一些。原来他们一路上收集长生丹的材料,绕了不少远路,这回抄近路,一个月应该就能回去。
两人出了都城,骑马向南而行。走了三天,终于到了玄武山的外围。周围的雾气弥漫,山岩漆黑,到处都是莽莽丛林。
头顶升起一轮圆月,已经是中秋了,段星河本来想带小雨回家的,至少也该在四灵山,大家一起吃螃蟹、喝黄酒。山溪里有很多河蟹和鱼,肥的很。到时候让结香做饭,一定很好吃。
家里的孩子多,月饼做枣泥馅儿的,不做五仁的。小时候逍遥观里做的五仁月饼硬得像石头,孩子们实在不爱吃,抠完了里面的核桃仁就把剩下的部分偷偷扔掉,有时候吵急眼了还会拿月饼互相丢对方。魏小雨就曾经用半块月饼把小栓子的脑袋砸了个大包,被师父罚跪了一个时辰。
段星河的神思不觉间飘到了家人身边,若是能找到小雨,他们就能像从前那样在一起了……像从前那样?段星河忽然清醒过来,那些情形也不过是那个赝品带给他们的短暂幻觉罢了。那个用红丝带扎着一双小揪揪,在庭院里画白格跳房子、趴在地上跟小对眼比斗眼的小孩儿,像泡影一样消散了。
那个假的她,跟真的小雨的脾气行为几乎一模一样。他不知道她是在故意欺骗自己,还是善意地给了他一场好梦,但至少她填满了大家这一年的记忆。
两人骑马经过月下的林间小路,步云邪沉默着,似乎也在出神。段星河道:“你在想什么?”
步云邪有些怀念,道:“当初咱们就是在这里遇见墨墨的。”
好久没见儿子了,不知道它在家里过得怎么样,有小对眼作伴应该不会孤独。段星河四下环顾道:“这世上的灵貘多吗,我怎么到现在都没见过别人养?”
步云邪笑了,道:“净想好事,你还想再捡一个呢?”
段星河道:“也不是不行,又不是养不起。”
夜幕降临了,温和的灵龟闭上了眼睛,它身上缠绕的灵蛇缓缓游动起来。山林里的阴气越发浓郁了,段星河皱起了眉头,道:“月圆之夜,该不会有伥鬼出来夜巡吧?”
他这么说着,忽然就见前方不远处,几个白色的影子一晃而过。那些家伙穿着肮脏破旧的长袍,手里提着长长的银钩子,在山林里游荡着,所当然地把入了夜的玄武山当做它们的狩猎场。段星河叹了口气,道:“说什么来什么,怎么办?”
他们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修士了,莫说一般的小伥鬼,就是大伥也能轻易对付。只不过这些玩意儿总是三五成群地出现,若是杀了一个两个,怕是会像捅了马蜂窝一样招来一群。
正道上有的是人清这些鬼东西,步云邪不想跟它们纠缠,道:“别管了,咱们绕道走吧。”
两个人骑马向前赶去,却觉得周围的雾气越发浓重了。他们沿着山路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按说应该出去了,可玄武山依然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耸立着。
步云邪道:“好像一直在转圈,这片林子有这么大吗?”
他这么一说,段星河感觉是有点像鬼打墙。他下意识抬起头来,从刚才起,他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暗中注视着自己,感觉凉嗖嗖的。
叮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把段星河头上的斗笠打落在地。骏马咴地嘶鸣一声,原地踏着步。他的心一惊,朝那方向望过去,道:“谁?”
“哈哈哈哈哈哈——”
黑暗中传来一阵笑声,一人啪地打了一下响指,一团团碧幽幽的鬼火渐次亮了起来。
浓雾散去,无数白衣伥鬼从林间冒出来。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浮在半空中,嘲道:“我还想你们到底要在这里转多久,总算明白过来了?”
第120章 镇魔司 六
绿幽幽的鬼火亮了起来, 这片山林确实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大,大路就在前方。但他们刚才却像着了魔似的,对那个交叉路口视而不见,却是被这人算计了。
半空中漂浮着个黑色的人影。那男子手臂上缠着一条金色的蛇形臂环, 三十出头年纪, 身材魁梧, 眼神锐利。他从半空中缓缓落下来,道:“两位, 总算让我找到你们了。”
这人带着这么多伥鬼, 看他的模样大小是个头目。段星河冷冷道:“你是谁, 找我们做什么?”
那人一手按在心口行了个礼,姿态优雅道:“在下是万象门教主座前金环使, 你们可能对我不熟悉,赤练你们都见过, 她是我不成器的师妹。这段时间以来,她给你们添麻烦了。”
步云邪皱起了眉头,原来他就是跟薛红玉齐名的金环使。万象门的教主指使薛红玉做了不少坏事,这金环使必然也没少作恶, 只不过都在暗处罢了。
他悠然道:“我奉教主之命, 来瞧瞧你们过得如何。听说前阵子你们九死一生, 怎么还没准备堕魔么?”
段星河的眉心一跳,万象门的人无孔不入,已经知道了这段时间自己经历的事。他握紧了拳头, 知道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少不了万象门在暗中推波助澜。对方巴不得自己早点崩溃, 他就偏不让那些妖人如愿。
金环使的头发乌黑,腰间挂着个金丝篓子, 几条黑色的金环蛇从中爬出来,沿着他的胸膛爬上了他的脖子。黑色的小蛇吐着信子,在他身上游来游去,甚至爬到了他的脸上。
段星河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一幕,忽然想起了自己刚来大幽时,跟兄弟们去看杂耍。其中就有一个男子把蛇从鼻孔中穿过去,从嘴里扯出来,模仿邪神降世的模样,引起了不少人的欢呼和膜拜。他满口都是漆黑的蛇在舞动,给人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在那之后不久,师父就被那个百戏班豢养的融合兽杀了,撕咬得粉碎,连根骨头也不剩。前阵子裴千秋说调查出了结果,那头融合兽最终流到了万象门。段星河本来还半信半疑,打算找个机会好好查一查。如今在这里见到了这个人,他一瞬间都明白了——
吉祥百戏班是万象门的人,师父就是被万象门的人杀害的!
步云邪也明白过来,道:“你是百戏班的人,我师父是你害死的?”
“你师父?”金环使淡淡道,“喔……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没办法。”
他这么轻描淡写的态度,让那两人更加愤怒了。段星河道:“谁让你干的,为什么要杀我师父?”
金环使放声笑了起来,道:“我自然是听教主的吩咐行事。至于为什么杀他,那就要问问你自己了。”
段星河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金环使的眼神变得阴沉起来,道:“你是被虺神选中的人,这一身煞气无比宝贵。教主要让你一步步地感受到人间最大的痛苦,把你打磨成这世界上最锋利的剑。你的师父死了,小师妹也失踪了,都是因为你。你就是让他们不幸的最大罪人,你难道还不明白么?”
段星河按着剑的手指捏的发白,体内煞气沸腾。步云邪道:“星哥,别听他胡说八道,他就是想激你。”
段星河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尽力控制着情绪。金环使却冷笑道:“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嗯……这小子跟你青梅竹马,对你来说挺重要的吧?下一个咱们就拿他开刀,你说好不好?”
段星河气得怒吼一声,道:“闭嘴,你害死我师父,我杀了你!”
他拔出幽冥剑向金环使砍了过去,锵地一声火花溅了出来。金环使手里提着一口窄刀,两人过了几招,段星河怒发冲冠,一剑挥下去,冲击力逼得金环使向后滑出了数步。
他脚跟一蹬,刹住了身形。两个人的剑架在一处,目光也像刀似的紧逼着对方。金环使手里的刀被他压得一寸寸向下,没想到这小子有这么大的能耐。
他扬起了嘴角,道:“好,就该这么疯才对。你早点堕魔,大家也都能省点力气。”
段星河气得脸色铁青,道:“你放屁!”
金环使身上缠着的黑蛇伸直了身体,骤然向段星河扑了过来。那些蛇都有剧毒,段星河不敢冒险,闪身躲开了。金环使也卸去了力气,脚下一点向后退去。
步云邪插不上手,只能在旁边看着周围的情况,免得再有人来偷袭。
段星河体内煞气沸腾,眼都变得通红了。他恨声道:“你们把我小师妹藏到哪儿去了?”
金环使嘲道:“你们自己连个孩子都看不好,弄丢了赖别人?”
段星河怒道:“还跟我抵赖,我身边的那个小雨是双生蛊,真人自然在你们这里!”
金环使冷冷道:“那我可不知道了,万象门没有你要找的人。”
段星河看他是不肯说实话了,只能先擒下他再说。他提剑砍过去,金环使在空中腾挪了几回,两人的身影交错而过。金环使的修为虽然不低,奈何段星河已经习得了太一心经,实力强悍,一般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金环使一着不慎,被砍中了肩膀,鲜血顿时洇了出来。他一个翻身落在地上,一手扶着肩膀,疼得脸色惨白,道:“拦住他!”
他周身的大蛇小蛇从金丝篓子里钻出来,朝段星河游了过去。十来条粗细不一的毒蛇直立着上半截身体,吐着鲜红的信子,威胁他不得靠近。
段星河离他两步远,用剑指着他的喉咙道:“魏小雨在什么地方?”
金环使咬紧了牙关,脸上却露出一副嘲讽的表情,仿佛有恃无恐,道:“不知道。”
他不肯说,段星河以后慢慢找就是了,顶多费些功夫。他长剑挥了过去,能杀了这贼人为师父报仇也好得很。此时就听步云邪喊道:“星哥,小心!”
一阵罡风从背后袭来,段星河想要躲开,那股力道却极其迅猛,一下子把他掀翻在地。他后背撞在了一棵大松树上,疼得脸色发白,半天动弹不得。
步云邪想过去,地底下却骤然冒出了十来个白衣伥鬼,像一道沟壑一样,把他和段星河分开来。
步云邪皱眉道:“你们想干什么?”
那些伥鬼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拦着他。刚才那股罡风袭来的地方生出了一团黑雾,黑雾越聚越浓,变成了一个人形。那人的身影模模糊糊的,浑身散发着极其强烈的邪气。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绣金的长袍,里面也不知道有没有肉身,在半空中飘飘荡荡地浮着。
段星河从来没见过力量这么强的邪修,简直就是个黑暗的漩涡。只要靠近他,甚至在脑海中浮现起他的身影,都会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金环使见了他,顿时单膝跪地,行礼道:“拜见教主。”
黑袍人冷冷道:“没用的东西,这就败下阵来了。”
金环使低下了头,显得很是惭愧。黑袍人注视着段星河,发出了苍老的声音:“小子,玄武山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你打伤了我的座前使者,想就这么算了?”
他就是纪秋暝——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段星河还是头一次见到万象门的教主。一想到自己一直以来受的那么多挫折都是此人在暗中捣鬼,段星河就怒火中烧。他站了起来,握紧了手中的幽冥剑,道:“你为什么做双生蛊来骗我,我的小师妹在哪里?”
黑袍人发出了阴沉的笑声,道:“万象门没有你的小师妹,但你和你的师弟,今天都要死在这里了!”
他说话声中,手里凝聚起了一团黑雾,重重地拍过来。段星河早防着他要偷袭,纵身一跃。那人的速度和力量却远远凌驾在段星河之上,他明明看得到对方的动作,却躲不开。他被那一击打的跌倒在地,胸口疼得厉害,猛地吐了一口血。
步云邪急了,拔剑砍倒了两个伥鬼,想过去帮他。那黑袍人却冷冷道:“别急,马上就到你了。”
黑袍人抬起了手,那股阴沉的邪气又聚了起来。他一拂衣袖,一道乌光冲了过来。步云邪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然摔了出去。
段星河喝道:“别伤他!”
他勉强爬起来,提剑朝那黑袍人斩了过去。它嘲弄似的飘在原地,连躲都没躲。段星河一剑从他的身体上穿过,黑袍人的身影短暂地扭曲了片刻,随即恢复了原样。只在周身飘零着几点黑色的灵光,随即也聚拢回他的体内。
“假的?”
段星河诧异地回过了头,意识到面前的只是个幻影,真正的万象门教主不屑与他们相见,此时不知在什么地方,只派了这么个影子来戏弄自己。
段星河攥紧了拳头,比起对方瞧不起自己来说,更让他恼火的是自己用尽了全力,甚至还斗不过他的一个影子。
黑袍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嘲道:“打磨了这么久,居然就这点能耐,你真是太让本座失望了!”
段星河被强大的压迫感笼罩着,冷汗把身体都湿透了。他胸口疼得厉害,肋骨应该断了两根,连呼吸都在疼。自己跟对方的实力差距太大了,必须赶紧离开,不能再纠缠下去了。
步云邪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喊道:“却邪!”
他头上的发带飞下来,迎风变成了数丈长的红绸。红绸骤然横扫过来,把几个伥鬼捆在一起,抡起来朝金环使砸了过去。步云邪趁这个机会过去扶起了段星河,道:“快走,快——”
那几个伥鬼横七竖八地压在金环使身上,慌得不得了。金环使把那几个伥鬼扒拉开,怒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几个伥鬼唯唯诺诺的,费劲地挣扎着,从红绸里钻出来。步云邪架着段星河的胳膊,扛着他往山林外逃去。却邪烈烈地飞了起来,跟在他俩后头断后。
那黑袍人觉得有意思似的,也没阻拦,只是静静地飘在半空中。金环使招呼了一声,他带来夜巡的地狱犬从山林里钻了出来,带头的狗王龇着牙流着口水,等待主人吩咐。
金环使道:“跟我来,抓到他俩有赏,抓不到饿你十天!”
狗王呜地一声叫,抖擞了精神,带着十来只狗跟了上去。
已经是深夜了,步云邪扶着段星河穿过树丛。段星河的脏腑疼得厉害,几乎要走不动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很强了,却连敌人的一个影子都打不过,他没能为师父报仇,也救不了小雨,心里充满了挫败感。
远处传来一阵狗叫,虽然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他们,但是狗闻着气味很容易就能追到了。步云邪的目光微动,把自己和段星河身上的外袍脱了下来。他把衣裳卷成一团,道:“找个没人的地方扔下,把他们引开。”
却邪浮在半空中,把衣裳卷了起来,飘飘荡荡地飞走了。
地狱犬低头嗅了一阵子,忽然吠叫了几声,朝着跟他们相反的方向跑了。步云邪松了口气,打算赶紧离开这里。段星河低下头,剧烈地咳嗽了数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他摔倒在地,疼痛的感觉已经模糊了,满脑子都是之前发生的事,一时仿佛看到了师父被融合兽吞噬的情形,一会儿又是小雨被扔进大鼎里的情形。他脸上一阵黑一阵白,煞气显然在跟他抢夺神志。
步云邪慌了,道:“星哥,你怎么了?”
金色的怀表链子从他的领口露出来,步云邪打开表壳,见无事牌已经被侵染到了六成多,甚至还在不断扩大。步云邪吓了一跳,连忙拍他的脸,道:“你清醒一点,不能堕魔,别放弃你自己,听见没有!”
段星河怕自己会伤害他,哑声道:“我不行了……你走吧,别管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的什么也听不见了,整个人都沉浸在黑暗之中。他感到了片刻的安宁,至少这样就不必再忍受痛苦,也不用再与无穷无尽的人斗争了。
只是就这么放弃一切,又很不甘心。好不容易走到这里,他不想认输。他忽然看见前方有一线光,有人在急切地喊他。段星河朝那边走过去,感到了一丝温暖。
一线鲜血喂进了他嘴里,步云邪情急之下割破了手心,用血唤醒了他。
无事牌上的黑斑消退了一些,又重新聚拢而来,仿佛有两股力量在争夺他的身体。步云邪的手微微发抖,持续把鲜血喂进去。煞气最终停在七成左右,不再扩大了。
段星河短暂地睁开了眼,步云邪担心地看着他。他的头发散落下来,身上满是尘土和血迹,若不是为了自己,他也不至于冒这么大的风险。段星河心里恍恍惚惚的,觉得很对不住他。他想说什么,却觉得昏昏沉沉的,又失去了意识。
步云邪脸上也不知是眼泪还是汗水,抬手擦去了,血也蹭到了脸上。他仿佛是对他说,又像是安慰自己一般道:“我一定能救你,坚持住!”
远处一道红光闪过,却邪悄然飞回来,已经把外袍远远扔下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步云邪把段星河扛了起来,道:“把他绑在我身上。”
却邪拦腰绕了一圈,把他俩绑在了一起。步云邪咬紧了牙关,背着他向前走去。月光照着山路,步云邪自己也受了内伤,他喘着气,每走一步脏腑都传来剧痛,血也从嘴角淌了下来。
前头的路那么长,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他不知道那帮人会不会追上来,肉/体极度痛苦之下,意识也有些恍惚了。
他记得小时候他们去山里玩,回来晚自己走不动了,段星河便背着他。两个人走在幽暗的小路上,因为有大师兄在,他一点也不害怕。
萤火虫从前头的路上飞过去,黄黄绿绿的光飘来飘去的十分有趣。段星河停下来看了片刻,道:“你喜欢吗,抓几只来养着玩?”
步云邪摇了摇头,道:“养不活,这样自由自在的就挺好看的。”
段星河便笑了,背着他往寨子里走去。月光照着荒草丛生的石子路,草虫的叫声嘀铃铃的。
步云邪背着段星河穿过树丛,鲜血从他身上淌下来,每一步都像走在荆棘上。他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喃喃道:“从前都是你背我,如今该我背你了。”
前头的树林边上,一匹白马在这里徘徊,他的坐骑逃到了这里。步云邪松了一口气,跌坐在地上,道:“还好你没走。”
白马打了个响鼻,低头蹭了蹭他。步云邪歇了片刻,把段星河扶到了马背上。
惨淡的月光照着山谷,远处那一队人搜了一圈,带着狗朝这边追了过来。一人喊道:森*晚*整*“在那边,快!”
狗大声吠叫着,火把的光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有人喊道:“站住,别跑——”
步云邪翻身上马,打马向前奔去,把那群人远远地抛到了身后。
段星河伏在马背上,已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步云邪咳出了一口鲜血,眼睛却一直望着前方,靠一点念想撑着这口气——他不能死,他们得回去,家里人还在等着他们。
风迎面吹来,将他的头发吹得烈烈飞舞。他眼中忍着泪水,哑声道:“别怕……星哥,我带你回家!”
四灵山中空旷幽静,一连好几天都很晴朗,适合出来走一走。晓风和明月、朝露上完了早课,背着竹筐子出来,想捡点干柴。
大海师父不让他们操心观里的事,但小雨离开之后,他们几个踢不起球来,玩别的也提不起劲儿。前几天刚过了中秋,大师父和二师父没回来。宋胡缨和李玉真下山买了月饼和新衣裳,给孩子们分了。赵大海和结香做了一大桌子菜,有鱼也有螃蟹,还用冰糖熬了黄酒,大家却不怎么开心,一直担心着在外面的几个人。
三个人走在布满碎石子和野草的山路上,朝露道:“大师父和二师父怎么还不回来?”
魏小雨走之前,还在跟他们商量要不要去领编制的事。明月闷闷道:“小雨师叔也好久没回来了,她该不会在大幽当了官,就不回来了吧?”
晓风捡起一根树枝扔到身后的竹筐里,道:“如果她真的有了好出路,咱们该为她高兴才是。总跟咱们一起踢球,有什么出息?”
朝露道:“就怕她在那边过得不开心,又回不来。”
晓风道:“大师父和二师父不是也去了吗,没人敢欺负她的。”
三个人一起往山下走去,明月老实巴交地说:“不能往前走了,师父说出了山就危险了。”
朝露捡起一根树枝,撅掉了上面的枯叶,扔进筐里道:“再往前走走嘛,每次都在山上打转,太没意思了。”
她走在前面,大白天不会有什么猛兽,不用太紧张。三人往前走了一阵子,晓风忽然停了下来,耸了耸鼻子道:“什么味道……好像有血?”
他的知觉敏锐,很有修道的天赋,李玉真经常夸他。另外两人生来皮实,感觉也钝一些,明月道:“有吗,我怎么感觉不到?”
朝露向前望去,忽然见前头的山路上倒着两个人,却是段星河跟步云邪。好不容易回到了家,步云邪把缰绳一松,脱力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从大幽到巴蜀,骏马驮着他们赶了这些天的路,已经累得虚脱了。它倒在一旁口吐白沫,浑身的白毛都被两人的血染红了。
她指着前头道:“大师父,啊啊……还有二师父,他们怎么了!”
几个孩子看清了前头的人影,都吓了一跳,冲过去围住了他俩。也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两个人受了重伤,浑身上下都是干涸的血迹。朝露拼命摇晃段星河,道:“大师父,你醒醒啊!”
段星河已经昏死过去了,一点反应也没有。步云邪被他们唤醒了,感觉像被一窝雏鸟包围着,叽叽喳喳叫得他头晕。步云邪哑声道:“别摇了,赶紧回去,叫赵大海他们来。”
他乌黑的头发贴在脸上,咳嗽了数声,嘴角淌下了一缕血丝。那几个孩子从来没见过师父这么狼狈的模样,都吓坏了,一时间手足无措。
步云邪催促道:“快去。”
明月和朝露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立刻撒腿往山上跑去。晓风会一点治愈术,留下来照顾他们。他把手放在步云邪胸口上,一道小小的绿光闪过。步云邪感觉没什么不同,苦笑了一下。
晓风却忍不住哭了,好像伤在他们身上,自己更疼似的。要不是段星河他们收留了自己,他现在还在街上流浪。他们就像自己的父母一样,他不想再失去亲人了。
步云邪知道他害怕,道:“没事,为师歇歇就好了。”
晓风急道:“我可以的,师父,再让我试试!”
他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憋出了一头汗,这回灵光稍微旺盛了一点。步云邪安慰他道:“好,胸口没那么疼了。”
他虽然这么说,表情仍然隐忍着,显然是杯水车薪。晓风恨自己平时没更努力练功,关键时候派不上用场。他在旁边陪着步云邪,等了片刻,赵大海和六幺驾着大车来接他们了。
赵大海见了那两人的情形,露出了诧异的表情,道:“怎么回事,谁把你们伤成这样的?”
步云邪哑声道:“说来话长,先回去再说。”
赵大海和六幺一起把伤员背到了大车上,转头看了一眼那匹马,道:“等它歇一歇,能走了你们把它牵回来。”
白马虚弱至极,跪在地上不住喷气。明月摸了摸白马的鬃毛,道:“辛苦你了。”
三个小孩儿望着大车走远了,都很担忧。朝露道:“师父不会有事吧?”
“不会有事的,”晓风道,“三师父也会医术,肯定能治好他们的!”
赵大海驾着车回了道观,李玉真和司空玉等人听说了,连忙赶了过来。赵大海背着段星河进了屋,道:“让让,等会儿再看他。”
两个人躺在床上,浑身是血。瀚海大师和伏顺也赶过来,见了他俩重伤的模样,都说不出话来。六幺道:“怎么弄成这样,谁干的?”
步云邪疲惫道:“我们遇见了万象门的教主。”
伏顺吃惊道:“啊,那个养蛇的头子,他放了蛇咬你们么?”
步云邪一想起当时的情形还心有余悸,道:“不止有蛇,还有狗……咳,撵死我了。”
众人的神色凝重,看他们的样子就知道对方极难对付。结香烧了热水端进来,李玉真道:“先别说了,我给你们治治伤。”
他和瀚海大师用热水给那两人擦洗了身上的灰尘,清伤口,然后治疗了外伤。步云邪被纪秋暝打伤了,体内有淤血,稍微一动就疼得厉害。段星河肋骨断了两根,步云邪给他接上了,但路上颠簸的厉害,得好好躺一阵子。
他体内的煞气肆虐,到现在一直昏昏沉沉的。步云邪低低咳嗽了几声,道:“先拿我炼的清虚明窍丹给他服下,我躺一会儿,好一点就起来给他治病。”
李玉真皱眉道:“你别硬撑了,我看他脉搏还行,睡一天没什么大问题。”
段星河到现在没被煞气完全吞噬,多亏了步云邪一路上用血帮他压制。他的手心割了好几刀,手上缠着的绷带一圈又一圈,染着斑斑驳驳的血迹。李玉真拆开来一看,新伤叠着旧伤,以至于治愈术也没办法让他愈合起来。
李玉真有些心疼,道:“你这是何苦。”
步云邪垂着眼没说话,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别的法子救他了。李玉真摸了他脉搏片刻,道:“心脉有瘀血,肺也受伤了。”
步云邪嗯了一声,道:“给我熬点桃红四物汤,桃仁,红花,川芎……”
李玉真从小学过一些医,道:“我晓得,你别想那么多了。其他人也都回去吧,让病人歇一会儿。”
步云邪吃了几天药,体内的瘀血化的差不多了,身体也没那么疼了。墨墨好久没见它爹了,得知他们回来了,一个箭步扎进屋里死活不肯出去了。它有时候窝在段星河的床头,有时候窝在步云邪的脚边。天冷了,它肚皮热乎乎的,还能暖暖被子。
步云邪能起床之后,就开始给段星河针灸。这天他端着药碗从外头回来,发现墨墨拍着翅膀兴奋地围着他打转。步云邪道:“怎么了?”
墨墨往屋里飞去,扬起鼻子指着床上。段星河已经醒了,他坐在床头,正看着窗台上的一盆吊兰出神。步云邪有点紧张,不知道他这次醒来是什么状态,该不会又把意识封闭回从前了吧?
他放下了药碗,道:“认得我是谁么?”
段星河道:“阿云。”
步云邪松了口气,还认得人就好。段星河看着周围,发现自己已经回了四灵山,道:“咱们怎么回来的?”
步云邪淡淡道:“就这么回来的。”
他说的轻描淡写,好像没经过多少困难,但段星河隐约记得那一路走了好久。自己被煞气侵蚀,被撕裂般的痛苦逼得几乎发疯。步云邪没办法,只能用却邪把他绑在马上,割开手心,把血喂给他喝。
一缕缕鲜血淌进他的嘴里,顺着他的脖子淌到马背上,把白马都染红了。他的意识时远时近,依稀听见了步云邪虚弱的声音。
“再坚持一下,咱们就快到家了。”
他们穿过群山,走过莽莽丛林,终于回到了巴蜀。如果不是他拼了命带自己回来,自己此时恐怕已经曝尸荒野了。
段星河垂眼看着步云邪的手,他用过了治愈术,手心的伤痕几乎都愈合了,但还有些浅浅的印子。一道一道的,当初该有多疼。
段星河很是懊悔,道:“对不起。”
步云邪摇头道:“没事,都过去了。”
段星河道:“以后我要是再发疯,你别管我了,让我自生自灭去。”
步云邪道:“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怎么能不管你?”
他越是这样,段星河越觉得对不起他。先前为了帮自己,步云邪甚至不惜动用邪神之眼,哪怕从此再也看不见也在所不惜,这次也是一样。段星河觉得自己欠他太多了,低声道:“为什么为我做这么多事?”
步云邪静了片刻,道:“你还记得小时候那头小山猪么?”
段星河想起了他们从捕兽夹里放出来的那只小山猪,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道:“瓜皮一号啊,怎么了?”
墨墨以为他们在叫自己,飞到床头窝成了一团,啾地叫了一声。步云邪道:“我捡了它,又没能保护好它,一直很自责。”
他轻轻地拨弄了两下汤碗,轻声道:“那以后我就明白了一件事,重要的东西,就要尽力去保护。我不想再什么都没有做,在后悔里度过一生了。”
段星河沉默下来,他一直以为自己为其他人撑起了一个家,忽然意识到其实步云邪也一直在尽力地守护着自己,像月亮一样静静地照着太阳照耀不到的地方。这份感情如知己,也如亲人,他不知道该如何回报,心里更愧疚了。
段星河的声音有些哑,道:“多谢。”
步云邪摇了摇头,道:“都是兄弟,说什么谢呢。”
他注视着段星河,轻轻道:“我就希望大家在一起好好的,有些人已经不在了,咱们活着的人还得过下去。”
段星河知道他是劝自己放下小雨的事,垂下了眼,有种无能为力的痛苦。屋里静悄悄的,墨墨抬起头,轻轻地蹭了蹭他的手。
步云邪知道他一时半会儿还过不了这个坎,没再说什么。他把药碗递了过去,道:“喝药吧,已经不烫了。”
隔天下午,段星河去院子里转了一圈,他的肋骨还没长好,只能慢慢地走一走。朝露一见他就激动起来,喊道:“大师父好了,快来!”
一群小孩儿被她喊了过来,小对眼也颠颠地跟过来了。天冷了,它身上的毛越来越厚了,毛茸茸的一看就暖和。它蹭了蹭段星河的脚,好久不见了,对他也十分亲昵。
明月道:“大师父,你醒过来太好了。朝露偷偷哭了好几天,现在眼睛还肿着呢。”
朝露揉了揉眼,背过身去道:“我没有,你胡说。”
明月拽住了她,憨憨地说:“她不承认,你看她的眼睛是红的!”
晓风踮着脚回头张望,喊道:“二师父,你好些了吗?”
步云邪拿着个金色的小铜臼正在捣药,站在门廊上道:“我没事,你们也别老缠着大师父,吵的他脑仁疼。”
段星河笑了一下,道:“没事,哪那么脆弱。”
朝露小心地摸了摸段星河的衣袖,又碰了碰他的手,仿佛要确认他还活着似的。段星河揉了揉她的脑袋,道:“都说了没事了,你怕什么?”
朝露忍了片刻,还是没忍住,哇地一声哭了,道:“我怕你没了,就没人管我了……”
朝露就像个小炮仗,虽然凶凶的,感情却很真挚。她的哭声极具传染力,惹的晓风也开始抹眼泪,忍不住想万一步云邪没了,自己该怎么办。明月看伙伴们都哭了,便也抬起了小胖手,揉了揉眼睛。莫嗔在一旁看着,觉得他们也太多愁善感了,道:“有什么好哭的,多大的人了。”
朝露哽咽道:“你师父又没受伤,你当然不担心。”
莫嗔搔了搔自己的光头,道:“我师父一身铜皮铁骨,才不会受伤呢。”
朝露推了他一下,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好讨厌,走开!”
莫嗔的性格耿直,跟朝露差不多,长了一张横冲直撞的嘴。这两个人在一起老是犯冲,以前魏小雨还在的时候,一见他俩吵架就挤到中间去把他们分开,或者哈哈一笑把话题岔开。如今她不在了,莫嗔感觉自己格外孤独。
他忍不住问道:“小雨呢,她怎么没一起回来?”
明月也道:“对啊,小雨师叔怎么没回来?”
段星河沉默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步云邪从门廊上走下来,道:“她去大幽看了一眼,不喜欢在那里做官,我们就送她回青岩山去了。她娘在那边,会好好照顾她的。”
那几个小孩儿听魏小雨说过青岩山的事,信以为真,又有些遗憾。明月惆怅道:“我还没跟她道别呢。”
步云邪淡淡道:“以后有机会,还会再见的。”
段星河的脸色不太好,一想起这些事就难受起来。步云邪道:“你们去练功吧,大师父要休息了。”
那几个小孩儿便行了礼,纷纷出了院子。李玉真听说段星河起来了,过来看他。
步云邪捣着药,回到桌前盯着一本书看了许久,叹了口气,把书合上了。那本书上记载着许多民间的诅咒和解除的法子,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又老又旧,纸页一翻几乎都要碎掉了。旁边的筐子里还堆着许多成卷的竹简,穿的绳子都断了,一看就有不少年头了。
这段时间他看了不少书,希望能找到解除段星河身上诅咒的方法,但一直没有头绪。
李玉真在罗汉床上坐下了,道:“段兄,感觉怎么样?”
段星河道:“好一些了。”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道袍,潦草地结了个发髻,脸上的擦伤还没好。他在大牢里受了半个多月的罪,清减了许多,人也更沉默了。
李玉真感觉他的状态还是有点差,前几天听步云邪说了他们在大幽的遭遇,知道这两个人差点就回不来了。他寻思了数日,觉得老这么被动不行,得弄点防御措施。
他道:“之前钦天监不是来过一趟么,我怕他们再来找麻烦,在道观外弄了个结界。保证外人一来,只能看见山中云雾缭绕,像鬼打墙一样在外头转圈,半步也进不来。”
步云邪心中一轻,这样一来就不用担心大幽的人阴魂不散,再来找自己了。段星河道:“人凭空就这么没了,他们能放弃?”
步云邪觉得他的话有道,自己怎么说也是个五品司正,就这么扔下钦天监跑了,他们肯定不能轻易放过自己。
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张黄纸,用剪子剪了两个人形,用朱砂点了五官,把灵力蕴在上面。他和段星河的模样一瞬间从小纸人身上透了出来,就像真人一样,转眼间又消失了。他走到门前,把纸人轻轻一扬,道:“去大幽钦天监附近,找个地方放一把火,别伤到无辜的人。”
那两个小纸人身上带着一点灵光,飘悠悠地消失了。墨墨看着它们飘走的轨迹,摇头晃脑的,仿佛觉得有趣。李玉真有些奇怪,道:“这是做什么?”
段星河明白了他的意思,道:“金蝉脱壳,弄两具尸体假死吧。反正烧的面目全非,他们也就看不出破绽了。”
李玉真恍然大悟,道:“这法子妙啊,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缠着步兄不放了。”
他想了一下,又觉得有点可惜,道:“毕竟是五品官呢,真不当了?”
步云邪想起那些人的勾心斗角就心烦,道:“什么破官,谁爱当谁当。”
他说着扯下了挂在腰带上的木牌,大幽钦天监五品司正。小小的一块令牌,象征着无数人求之不得的权利和地位。他一扬手,把牌子扔进了旁边的炭盆里。牌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很快被烧得裂开了。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什么荣华富贵他都不放在眼里,这恣意的性子,倒真有几分豪气。
他们虽然得到了钦天监的一些荫庇,却也受了不少气,好几次差点就被朝廷的人杀了。这么一刀两断,步云邪的心里没有舍不得,反而有种解脱的感觉。
他冷冷道:“还是断的晚了,早知道会被他们坑成这样,一早就该死遁。”
李玉真坐了一会儿,怕耽误他们养病,便回去了。步云邪在隔间看书,竹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旧书堆散发出陈旧的气息,铜炉里点着檀香也遮不住。段星河躺在床上,听着隔间轻轻的声响,不知不觉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