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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幽冥鬼市 三

    段星河默不作声, 猛地翻过身来,一把按住了那凉冰冰的东西。黑暗之中,就听一个女人尖叫了一声,低声道:“夜尊, 是奴家。”

    段星河一把拉开了幔帐, 外头的月光照进来, 那女人只穿了一层云雾一般的粉色纱衣,里头穿着一件大红的丝绸肚兜, 身体滑溜溜的, 眼神里带着一丝怯意。

    是之前的那个舞女, 段星河皱起了眉头,道:“你来干什么?”

    溶溶被他按在身下, 羞涩地把腿蜷缩起来,垂眼道:“玄衣首领……让我来服侍夜尊。”

    段星河还以为是刺客, 要不然就是什么诡异的玩意儿,没想到是个来爬床的女鬼。他放开了她,道:“谁让你爬上来的!”

    溶溶柔声道:“夜尊,我是被他们从外面抓来的。我不是鬼, 身上没有阴气, 你别嫌弃我。”

    她轻轻握住了段星河的手, 拉起来贴着自己的脸蛋儿。她的皮肤柔滑细腻,带着微微的温度,道:“与我双修不会有损夜尊的精气。若是夜尊不嫌弃的话, 奴家愿意做您的炉鼎……”

    段星河最讨厌这些旁门左道,没听她说完, 抬腿不轻不重地给了她一脚,道:“给我下去——”

    溶溶啊的一声, 裹着被子从床上滚了下去,摔到了长绒地毯上。

    地上堆着她像蛇蜕一样的外衣,她跪在地上,羞耻地哭了起来。段星河知道这样对一个女子很残忍,但自己还是纯阳之体,岂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睡了。

    她哽咽道:“夜尊慈悲,让奴家给您捂脚也好,只是别把我赶出去。要不然他们会把我杀了的。”

    她是玄衣派来的人,自然也不能信任。不过她来这里已久,应该能从她口中问到一些事。段星河坐在床边,低头看着她道:“你来这里多久了?”

    溶溶道:“一年多了。”

    段星河故意道:“这里的人跟鬼都有身体,你怎么证明自己不是鬼?”

    溶溶有些着急,道:“奴家真的是人,我原本是大幽教坊司的一个舞女,一天晚上被花丛边的一道旋风卷了起来,醒过来就发现自己在这里了。他们给我盖了个章,只有被抓来的人类身上才有这个。”

    她撸起轻薄的衣袖,给段星河看她胳膊上的蓝色印章,甲等。

    段星河想起了在路上见过的那些奴隶,看来他们也是这样被抓来的。长得好看的发卖给有钱人,长得一般的被送去做苦力。他对她老实的态度很满意,道:“这个国度里都是鬼,是怎么维持住的?”

    溶溶一心要讨好他,往前膝行了两步道:“虺神慈悲,为了让它从前的旧部有个栖身之所,创造了这个空间。它赐下了一个灵核,灵核会不断向外释放灵力,让这个国度与外界一样,拥有日月星辰、春夏秋冬,让万物能够生长收藏。”

    段星河淡淡道:“喔,那灵核在什么地方?”

    溶溶犹豫了一下,道:“奴家……不清楚。”

    段星河无情道:“那你出去吧。”

    溶溶打了个寒战,连忙道:“我想起来了,就在祭坛后面的虺神殿内。那地方只有玄衣和白衣首领能进,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段星河想起自己被召唤来的时候,确实感到身后有股强烈的灵力。当时他以为是法阵的力量,还没来得及分辨,就被人簇拥着离开了。现在想起来,真实的永夜城在相应的位置也有一个虺神殿,里头摆了个黑曜石法阵,自己还潜进去给他们破坏了。

    他沉默着,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溶溶见他神色缓和了,也松了口气。段星河把被子从地上捡了起来,道:“你去小榻上睡。”

    溶溶还没见过这么不怜香惜玉的人,瘪了瘪嘴,但只要不被赶出去就已经很好了。屋里静悄悄的,段星河躺了回去,打算找个机会去虺神殿看一看。

    次日一早,段星河醒了过来,溶溶已经梳妆好了。她的身材窈窕玲珑,就像一枝盛开的桃花,给这冰冷的大殿增添了几分颜色。她端来了水,要服侍他洗脸穿衣。段星河不习惯被人伺候,淡淡道:“不用,你回去吧。”

    溶溶给他把头发束起来,低声道:“奴家要是回去了,他们要杀了我的。”

    段星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你不怕本座杀了你?”

    溶溶轻轻一笑,道:“夜尊心地好,不会动手的。”

    在这种地方被说心地好,可不是什么好事。段星河冷冷道:“出去!”

    溶溶打了个哆嗦,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得福了一福,退了出去。

    侍卫送了早饭过来,桌子上摆满了大盘小盘,有炸得焦黄的酥皮春卷、小笼包、酱牛肉,几样小菜和藕粉羹。段星河吃着饭,就听见虎头在外头粗声粗气道:“又让夜尊退货了?给你这么多次机会,还不会讨好,蠢成这样喂狗算了!”

    溶溶穿着单薄的衣裙,跪在风里瑟瑟发抖,眼泪淌的满脸都是。段星河毕竟不忍心,走到大殿门前,拿了一件披风扔在溶溶身上,冷冷道:“下次多穿点。”

    溶溶愕然地抬起头,仿佛看到了奇迹。夜尊肯护她,这些人就不敢欺负自己了。

    段星河神色淡淡的,转身回了寝殿。虎头跟着他进来了,亦步亦趋道:“夜尊,那女人伺候得还成么?”

    赤芍和影子也进来了,在一旁听着他们说话。段星河道:“本座爱清静,弄个女人在身边太麻烦了。”

    虎头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道:“夜尊嫌麻烦,那简单。每天换一个,夜夜做新郎!”

    影子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道:“你行了吧。夜尊不好女色,你别弄这些乱七八糟的耽误他正事。”

    虎头急道:“哎呀,咱们夜尊这么尊贵,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怎么显出身份来?”

    段星河皱起了眉头,感觉这些人自说自话的,也没把他这个夜尊放在眼里。还是赤芍有眼力见儿,打发道:“老三,今天不是该你巡逻么,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去。”

    几道钟声从远处传来,已经辰时了。虎头怕挨罚,连忙道:“我没耽误,我就是来给夜尊请安。我先走了,你们好好伺候着。”

    他说着,挎着刀大步出去了。段星河叹了一口气,静静地坐在宝座上。赤芍见他衣襟有些皱,蹲下来帮他拽平整了,姿态十分谦卑。他柔声道:“就算不要陪床的,也总得有个人为您梳头、更衣、烧水。夜尊这么尊贵,岂能事事躬亲?”

    影子道:“那怎么办?”

    赤芍已经有主意了,道:“今天天气好,咱们去人市上看看吧。听说最近来了不少好货色,夜尊亲自选个中意的。”

    段星河本来想去找灵核,但大白天不方便行动,先出去看看这里的情况也好。他道:“也行,那就去吧。”

    阴沉了许多天,今天难得出了个大太阳。街上的鬼少了许多,路上的奴隶背着麻袋,拖着大车,缓缓地从路上经过,依旧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

    人市上摆满了铁笼子,里头塞着各种等级的人类。步云邪坐在笼子里,双手抱着膝盖,低着头打盹。他已经过了刚被抓来的那股愤怒劲儿,觉得还是先把精力积攒起来,才能找机会跑路。旁边的笼子里吵吵嚷嚷的,一个男人刚被抓过来,怒道:“臭小孩儿,你尿老子鞋上了!”

    那小男孩儿害怕地哭了起来,叫道:“娘,我不要在这儿,我要回家!”

    一个妇女护住了孩子,道:“他又不是故意的,就这么大点地方,能怎么办啊。”

    尿骚味被太阳一晒,弥漫得到处都是。这些人本来也是普通百姓,不知怎的就被吸到了这里,一落地就被关起来了。奴隶贩子拿着一根棍子,重重一砸铁栏杆,吼道:“吵什么吵,谁再嚷嚷就拖去喂狗!”

    摊子旁边,一条大黑狗被拴在一颗大树上,正在啃一块没肉的大棒骨。步云邪眼不见心不烦,打算再睡一会儿,一根棍子哐地砸在铁栏杆上,把他吓了一跳。奴隶贩子大声道:“把头抬起来,低着头主顾怎么看得见你!”

    步云邪很是恼火,但不听又要挨打。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抬起了头,一脸不耐烦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自己来这儿两天了,也不知道段星河在什么地方。昨天步云邪就疑心他也被当成奴隶抓起来了,积攒了一些力量,试图捕捉他的灵力。人市上气息繁杂混乱,没有他的气息。步云邪松了口气,又有些担忧,不知道能去哪里找他。

    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褐色的丝绸长袍,手里拿着一串翡翠念珠,腰上系着镶金的腰带,一看就是出得起价的。他盯着笼子看了步云邪片刻,对他很感兴趣,道:“多少钱?”

    奴隶贩子道:“客倌好眼光,这是刚来的新鲜货,品质是最好的,要这个数。”

    他握住了男人的手,在他手心里比了个一。胖男人道:“一百两?”

    奴隶贩子道:“您开什么玩笑,自然是一千两。”

    胖男人道:“值不值啊……放出来给我看看。”

    奴隶贩子道:“这小子能写会算,长得又漂亮,买了绝对不亏。”

    他说着打开了铁笼,低声威胁道:“老实点,别得罪了客人,要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步云邪垂着眼,做出一副驯服的样子。他的手和脚上都戴着一副铁镣铐,中间连着一条铁链,只能走一步的距离。步云邪从笼子里钻出来,故意走得很慢,余光注意着道路上的情况。那富商捏了捏他肩膀,又摸了摸他的腰,还算满意。他道:“就是看起来脾气有点大,能训听话了么?”

    奴隶贩子自信道:“饿他两顿就好了,刚抓来的都这样,一旦认了主就乖了。”

    他话音未落,步云邪抡起镣铐,冲着那胖子后背砸了一记。胖男人嗷地一声惨叫,摔在了地上。他哭喊道:“这刁奴,怎么随便打人——”

    旁边的大黑狗跳了起来,汪汪直叫。对面的大黄狗也跟着叫起来,整个人市上一片混乱,步云邪已经趁机跑出去一段路了。小贩要去追他,那胖男人带来的小厮一把拉住了他,道:“喂,你的奴隶伤了人,你不赔钱?”

    小贩气得要死,眼看着一千两长腿自己跑了,道:“我先把他抓回来,放手!”

    两边扭着不放,那小贩解开了拴狗的绳子,对大黑狗道:“快,去抓他!”

    步云邪爆发出了毕生的求生欲,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拼命向前跑去。

    身后传来汪汪的狂吠声,步云邪扭头看了一眼,就见那只黑狗朝自己追过来了。他拖着铁链跑不快,周围的人都在奇怪地看着他,有人道:“怎么回事?”

    小贩也追上来了,大声喊道:“奴隶跑了,快抓住他!”

    周围的人看他的目光充满了敌意,有人跃跃欲试地要拦阻他。步云邪一弯腰,从一人胳膊底下钻过去,镣铐把他的脚磨得生疼,他赤着脚,一路踩到了不少尖锐的小石头。

    太阳晒得他极其疲惫,从早晨到现在他只吃了半块窝头。他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有种精疲力尽的感觉。恶狗汪汪地叫着冲过来,奴隶贩子得意道:“我看你往哪儿跑!”

    步云邪这辈子最怕狗,每次倒霉还都被狗撵。奴隶贩子拽起了他身上的铁链,步云邪的心渐渐沉下去,要是这么被抓回去,还不知道要被怎么对待。

    就在这时候,一双黑色的皮靴停在了他面前,一道阴影笼罩了他。旁边有人呵斥道:“嚷嚷什么,贵人来了,还不回避!”

    一只大手捏住了他的下巴,扳着他抬起头来。步云邪正要反抗,忽然感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了。他看着面前的人,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段星河穿着一身华贵的衣裳,浑身装饰着黄金与宝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散发着强烈的戾气。

    步云邪有种绝处逢生的感觉,浑身的力气都放松下来了,喃喃道:“是你?”

    段星河仿佛不认识他似的,冷冷道:“叫什么名字?”

    步云邪不确定他是怎么了,只得道:“阿云。”

    周围的人都让到了路两边,仿佛对这人极其敬畏。奴隶贩子大声道:“他是我的奴隶,我从七爷手里收来的,值一千两呢!”

    段星河面无表情道:“还是个逃奴,调教起来挺费劲的。”

    赤芍道:“就是,便宜点,八百两。”

    奴隶贩子不敢跟夜尊讨价还价,只得道:“让夜尊瞧上是他的福气,八百就八百了。”

    段星河付了钱,奴隶贩子上前来打开了他身上的镣铐。段星河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在前头。步云邪活动着手脚跟在后面,心里暗自嘀咕,是不是他?他们为什么管他叫夜尊?不是……凭什么他运气这么好,一来就这么前呼后拥的,自己就要被当成奴隶?

    段星河回头看了他一眼,悄悄地眨了一下眼睛。步云邪明白过来了,确实是他,心里又有点忿忿不平。段星河上了步辇,低头看了他一眼,步云邪的脚已经磨破了,要是跟着队伍这么走回去,可就受大罪了。他道:“上来吧,给本座捶捶腿。”

    步云邪也不客气,迈步上了步辇。他正要坐,赤芍轻咳了一声,道:“跪着。”

    步云邪微微皱起了眉头,当着这么多人,也只能陪他演一演戏。他半跪在段星河面前,心里不服气,悄悄地扭了他腿一下。段星河脸色登时就白了,低头道:“老实点。”

    黑色的纱帘在风中飘荡,轿辇缓缓地走在路中间。步云邪的心里舒服了些,道:“小人笨拙,请大人多多包容。”

    回了寝殿,段星河把人都打发下去,扯下了内室的帷幔,把步云邪拽了进去。

    步云邪的脚疼得厉害,道:“轻点。”

    段星河让他坐在夜游神的宝座上,跪在地上看他的伤口。步云邪的脚底划破了,脚腕也磨破了。他有些心疼,用水冲洗干净上面的泥沙,用灵力治疗着他的伤口,一边道:“你怎么来了,幸亏让我遇上了。”

    步云邪道:“我听说你来了,就想过来找你,结果一落地就被他们逮起来了。今天要是没遇上你,我自己也能跑得了。”

    段星河当时正在街上闲逛,就见前头街上闹哄哄的,一个长得像阿云的人被狗撵着一路狂奔。段星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管怎么样先救下来再说。他那时候那么狼狈,现在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也是够嘴硬的。

    他扭头看着周围的情形,道:“这是夜游神的宫殿?他们为什么喊你夜尊?”

    段星河道:“我来的时候他们正在召唤夜游神,我正好出现在法阵中间,他们就把我供起来了。好吃好喝地伺候着,钱随便花,还让我去人市上挑个奴隶暖床。”

    步云邪气得不行,轻轻踢了他一脚,道:“凭什么你就这么舒服啊,你知道这两天我是怎么过的吗?”

    段星河笑了,道:“当初刚到天外天的时候,你在朝廷当大官,我在采石场当奴隶。这回不是扯平了吗?”

    “没扯平,”步云邪悻悻道,“你倒霉不是因为我,我倒霉是因为你。”

    段星河想了一下,觉得也有点道。要不是夜游神养的这些小鬼专门抓人类做奴隶,步云邪也不会被抓起来。

    段星河道:“我又不是夜游神,他做的坏事,不能怪到我头上来吧。”

    步云邪端详了他片刻,道:“你别说……这么一打扮,还真有点那种气势。他本人呢,有画像么?”

    段星河一指后面的深红色的帷幕,步云邪站起来,大步走了过去。段星河在后面道:“鞋,鞋!”

    步云邪踩上了他拿来的软底布鞋,一把拉开了帷幕。墙上是夜游神的半身壁画,轮廓锐利,气势威武,可惜经年日久,已经看不清眉目了。只有带着一丝笑意的嘴角,仿佛在嘲弄着什么,透出一股乖戾的狠劲儿。步云邪回头看着他,道:“笑一下。”

    段星河没反应过来,道:“啊?”

    步云邪两根手指挼着他的脸,试图把他的嘴角摆成一个跟壁画上相似的弧度。段星河被他摆弄了半天,终于差不多了。他僵着脖子道:“像么?”

    步云邪看了好一阵子,放弃地说:“又像又不像的,只有半张脸,看不出来。”

    两人说着话,忽然听见外头有人大声道:“夜尊,虎头求见!”

    那家伙像条疯狗一样,段星河怕他为难步云邪,道:“你先躲一下。”

    步云邪知道这地方危险的很,凡事都听他的。他躲在了一道帷幔后面,屏住了呼吸。虎头大步走了进来,单膝下跪行礼道:“夜尊,外头进贡了一批布料,大哥让我给您送来。”

    他拍了拍手,几个玄鬼捧着丝绸和锦缎走了进来。段星河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回到了宝座上坐下,淡淡道:“收到库房里去吧。”

    玄鬼们退了下去,虎头耸了耸鼻子,忽然道:“夜尊,你屋里有人味儿!”

    段星河一身煞气,肯定不是他身上的气息。虎头径自朝大殿中走了过来,好像要把那个入侵者揪出来。这家伙看起来五大三粗的,脑子却不傻。躲在帷幔后面的步云邪头上渗出了冷汗,站着一动也不敢动。

    虎头负责巡查宫殿,眼里不揉沙子。他嗅到了宝座跟前,觉得这里的人味儿最浓,好像有人刚在这里待过。他笃定道:“有人类混进来了,必须好好查一下!”

    “噗——”

    他话还没说完,段星河手里拿着一支长长的乌木镶银嘴的烟杆,喷了虎头一脸烟。眼前云遮雾罩的,虎头被呛得直咳嗽,除了烟味儿什么都闻不到了。

    段星河斜靠在宝座上,一脸不耐烦道:“查什么查,耽误本座休息。”

    虎头被他的气势镇住了,只好闭上了嘴,道:“是,属下这就走……这就走。”

    虎头退了出去,段星河松了口气。步云邪从帷幔后走了出来,觉得他挺有急智的,道:“你还会抽烟?”

    段星河把烟杆撂下了,道:“不会。咳,呛死我了。”

    步云邪挥手赶开了烟雾,在他身边坐下了,寻思道:“这里不能久留。咱们得想办法拿到灵核,尽快离开这里。”

    段星河低声道:“他们守着灵核,不好动手。”

    步云邪断然道:“能偷出来就偷,偷不出来就都杀了。你的灵力还在吧?”

    段星河皱起了眉头,忧虑道:“杀不了,他们的身体能自发愈合。就刚才那个虎头,我亲眼看人把他的脑袋砸烂,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又恢复如初了。”

    步云邪简直难以想象那样的情形,但这地方这么邪气,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道:“那怎么办?”

    段星河摇了摇头,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步云邪的灵力在这里也使不上劲儿,一筹莫展。

    正在这时候,就听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只大手哗地一下子拉开了隔间的幔帐,虎头又杀了个回马枪,得意道:“夜尊,你果然藏了人!”

    段星河反应极快,一把搂住了步云邪的腰,把他按在自己怀里。那情形十分暧昧,赤芍快步跟了进来,一把拉住了他,道:“别捣乱,出去!”

    虎头一头雾水,道:“不是……这里有个活人,你们没看见啊?老四,老五,你们都知道了,怎么不告诉我?”

    段星河抬起腿蹬了他一脚,道:“本座买个奴隶还要跟你报备啊?”

    虎头挠了挠头,明白过来了,怪不得他不喜欢溶溶。他道:“原来夜尊喜欢男的,老四,是不是你教夜尊搞这些乱七八糟的!”

    赤芍忽然害羞起来,道:“没有……我,那个……”

    虎头嘲道:“你小子连脑袋都没有,还想三想四的。先当个完整的人再说吧!”

    赤芍的帷帽下面空荡荡的,被他说到了伤心事,呜地一声,声音却是从肚脐眼里发出来的。

    这些人挤在这里闹哄哄的,段星河有些心烦,摆了摆手道:“行了,都出去。”

    虎头这回总算识趣了,乖乖地出去了。步云邪身上脏兮兮的,像只打湿了羽毛的白鹇。他自己还没感觉到,只是寻思着该怎么对付这些大伥。影子留在原地,道:“夜尊,要给这奴隶收拾收拾么?”

    段星河想了想道:“弄点热水,拿几套衣裳鞋子,再送点饭过来。”

    影子答应了,快步出去安排了。赤芍摆弄着衣襟,似乎有话要说。段星河道:“你还有事?”

    赤芍鼓起了勇气,像要表白似的说:“夜尊,我什么都愿意献给你,我……我是你最忠诚的部下。”

    段星河看得出来他喜欢夜游神,但自己实在对他没什么兴趣,敷衍道:“我知道了。”

    赤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得到什么,只要能把自己的心情告诉他就已经很满足了。他行了一礼,悄然走了出去。步云邪扬起了嘴角,调侃道:“他们还挺喜欢你的。”

    段星河纠正道:“他们是喜欢夜游神,跟我没关系。”

    两人靠在硕大的宝座上,静了良久,还是为灵核的事发愁。步云邪道:“怎么办呢?”

    段星河叹了口气,道:“总会有办法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142章 幽冥鬼市 四

    步云邪洗了澡, 换了一身白衣裳,这回清爽利索多了。

    他把头发梳起来,在寝殿里走了一圈,发现除了宝座后面的墙之外, 西边的一面墙上也有一些壁画, 画得都是夜游神降龙伏虎的一些事迹。

    他喃喃道:“这人可真自恋。”

    段星河道:“要是有人有他这么强大的力量, 自恋一点也没什么吧。”

    步云邪寻思着坊间的百姓大多不识字,他把自己的丰功伟绩写在书上、碑上, 也没人知道, 还不如画成壁画, 从三岁稚童到八十老翁,都能看得明白。这人其实聪明得很, 会用最直接有效的方法扩大自己的影响力。难怪当年他在的时候,到处都是他的信徒, 万象门几乎一手遮天。

    侍卫送了饭上来,步云邪饿坏了,端起碗来就吃。段星河给他盛了一碗鸡汤,道:“慢点。”

    步云邪吃了半碗, 忽然想起来了, 这里来来回回的都是鬼, 这是正经饭么?该不会其实是香灰拌的生大米吧?

    段星河见他停了下来,好像吞了苍蝇一样,知道他在想什么, 道:“这里有奴隶专门种地,养鸡鸭牛羊, 饭菜都是好的。要不然他们费这么大劲儿从外头抓人干什么?”

    他吃了两天饭,也没什么问题。步云邪想了想, 反正不吃饭也没力气干正事,还是别想那么多了。

    吃完饭,两人歇了一阵子。阳光从外面投进来,照亮了幽暗的大殿。虽然暂时平静下来了,稍微一点异动又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眼前的威势与荣华如同梦幻泡影,若是这里的鬼众意识到段星河跟夜游神毫无关系,等待他们的可不只是死亡这么简单了。

    “啊啊啊啊——!!!”

    外头传来一阵惨叫声,期间还夹杂着噼里啪啦打人的声音。两人都竖起了耳朵,段星河起身向外走去,步云邪也快步跟上。

    寝殿前的庭院里,一名侍卫倒在地上,抱着头不住打滚。影子手里提着一根鞭子,打得那人放声惨叫。

    赤芍伸手拉他,劝道:“老五,别在这里打人,夜尊能听见的。”

    影子双眼通红,一把甩开了赤芍,好像已经疯了。那人被他抽得皮开肉绽,求饶的声音渐渐微弱了,断续道:“属下知错了,五爷饶命……饶……”

    段星河大步走了过来,叱道:“干什么呢,在本座门前吵吵嚷嚷的。”

    影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喘着气扔下了鞭子,跪在段星河面前道:“属下打扰了夜尊休息,罪该万死,请夜尊责罚!”

    那人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口中不住往外吐血。

    赤芍扶正了自己的斗笠,埋怨道:“现在知道后悔啦,刚才让你住手不听。一个两个都是疯子,上了头就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段星河道:“怎么回事?”

    影子低着头不说话,赤芍道:“回禀夜尊,这小子刚才走路不长眼,撞了影子一下,他就疯起来了。”

    影子一向沉默寡言的,段星河本来还以为他比别人正常一点,没想到这人发疯毫无预兆,比虎头还不讲。他有点头疼,道:“行了,别这么小题大做,抬下去吧。”

    赤芍顿时道:“好,抬下去,埋了吧。”

    段星河打了个激灵,这些人简直视人命如草芥,道:“什么埋了,带下去治伤。”

    赤芍和影子都有些奇怪,从前的夜游神可不会这么慈悲。赤芍想他大约是刚来,还没完全觉醒,温声道:“夜尊有所不知,打过的奴婢就不能留了,免得他们心存记恨,祸害主子。”

    段星河淡淡道:“死了不是还能活么,埋了有什么用?”

    “有用,”赤芍阴恻恻道,“埋得深一点,结实一点,就能长得慢一点。等个把月之后他复苏了,身体被埋在土里出不来,不出半个时辰就会憋死。过几个月再次复苏,再被憋死。如此反复,永无解脱之日,便是对这些刁奴最大的惩罚。”

    步云邪的脸色惨白,实在想不到世上居然有这么残忍的法子。段星河的神色也很不好看,深深皱起了眉头。那侍卫吐了几口血,已经断了气。几名玄鬼上前把他抬了下去,有人提了水桶过来洗地。哗地一下子水泼在地上,血迹就淡去了。

    段星河看了影子一眼,道:“你在这儿罚站,天黑了再走。”

    影子知道这样已经是轻饶自己了,低头道:“是,多谢夜尊恩典。”

    赤芍跟着他们往回走去,段星河道:“平时看着挺好的,怎么忽然发这么大脾气?”

    赤芍翘起了兰花指,扶了扶斗笠上的芍药花,道:“也不能怪他,方才那侍卫碰到了他的旧伤,老五自然会大发脾气。”

    段星河道:“碰到旧伤又怎么了?”

    赤芍心不在焉道:“他从前就是被鞭子打死的,所以一天到晚都把自己裹得极严实。虽然我们受伤之后恢复得快一些,但若是用从前的那种法子再杀一次,就真的要灰飞烟灭了。”

    段星河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看了步云邪一眼。赤芍忽然意识到这奴隶也在旁边,提醒道:“你陪在夜尊身边,不该听的别听,不能说的可别乱说,要不然……”

    步云邪平静道:“小人什么也没听见。”

    赤芍这才满意了,送段星河回了寝殿,便退了出去。

    段星河坐在宝座上,寻思着赤芍刚才的话,明白该怎么对付他们了。这里是鬼的国度,那些人早就已经死了。只有用他们原本死亡的方式杀掉这些人,他们才会永远消失,要不然他们还会复苏。

    段星河想起了那几个人的模样,虎头的肚子上缠着一圈绷带,赤芍的头上挡着个斗笠,影子则是从上到下都裹得特别严实。每个人都有遮挡的部分,应该就是他们死亡的关键。

    步云邪靠在宝座的另一端,也想明白了,道:“星哥,得找到他们的死因。”

    在这些伥鬼的地盘上,一旦动手就没有退路了。段星河慎重道:“死因不能光靠推测,得有十足的把握才行。”

    步云邪道:“这地方有史书么,有没有记载?”

    段星河摇头道:“我去过书阁,相关的内容都被撕掉了。”

    步云邪沉思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道:“我知道,有个地方有——”

    他站了起来,快步向外走去。段星河道:“上哪,诶,等等我。”

    大海的澎湃声传来,一层层白色的浪花涌到岸边。海风把两人的头发吹得不住动荡,段星森*晚*整*河站在岸边,道:“来这里做什么?”

    步云邪望着山崖上的壁画,道:“喏,这不就是这里发生过的事么。”

    寝殿里的壁画不全,只有几件夜游神得意的大功绩。而这里的整面山崖上,巨细无遗地记载着他的一生,也有一些大伥们的事迹,比书上记得细致多了。

    一群工匠站在脚手架上,正在绘制壁画。有人沾着红色粘稠的液体往石头上涂色,一笔一笔,动作很缓慢。

    旁边的壁画上,一个人的手剥蚀掉了。工匠沉思了片刻,把自己的一根手指硬生生地掰下来,贴了上去。手指的血肉融合在画里,他的手指也渐渐长了出来。步云邪望着那情形,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这些人都像梦游一样,不只有奴隶,也有不少行尸走肉掺杂在其中。

    壁画在海边的山崖上,工匠们画完,很快又会被潮水冲刷掉一部分。如此一日日修复,一日日被海水侵蚀。他们仿佛在做无用功,永远也没有画完的一天,只能麻木地活着,直到精疲力竭地死去。

    段星河站在一块礁石上,抬头看着壁画,想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以后会发生什么。这里的画面比宫里的更加生动,夜游神显得更有力量,压迫感也更强,每个人惊恐的表情都纤毫毕现。

    有几幅画中,夜游神战胜了四灵神,将它们封印在了山洞里。夜游神把腰上的一串念珠扯断,有金色,有紫色,分别给身旁的大妖吞吃下肚。只要这些妖魔不被人制服,四灵神就永远无法重见天日。

    虽然他迫于天道,不得不给四灵神留一线生机。但能制服所有大妖,集齐这串念珠,也几乎是做不到的事。步云邪喃喃道:“原来那些碧玺是他留下的。”

    另一幅壁画上,夜游神正在屠城。他为了向虺神献祭大开杀戒,许多百姓疯狂奔逃,地上都是尸体。虺神就在上空漂浮着,张开大嘴,贪婪地吸取人类的恐惧和血肉。段星河皱起了眉头,道:“这人也太狠了,简直就是恶魔。”

    步云邪示意他向前看,壁画中,一个白发仙人正在一棵松树下与夜游神下棋。下一幅画中,那个白发仙人倒在血泊里,已经没了气息。

    夜游神愤怒地面对着一名大伥,手里的灵力发着光,众人都极其惊恐。

    接下来的壁画还没画完,已经完成的部分里,一人被夜游神砍掉了头颅,一人被大刀腰斩成了两半,一个人高马大的人被夜游神活活勒死了,还有一个白衣人想要逃跑,被夜游神一箭射穿了后心。

    壁画的一角,众人被杀的人仰马翻之际,一个没有头的躯干捧着一个盒子,把什么东西扔进了一口枯井里。

    段星河沉吟道:“老六是被勒死的,老五是被鞭子打死的,虎头被腰斩了,赤芍被砍了头,白衣是被箭射死的。还差谁?”

    步云邪道:“老大、老七。”

    那壁画一时半会儿画不完,段星河寻思了一下,道:“先看看老七再说。”

    他招了招手,几名玄鬼见夜游神来了,连忙过来给他行礼,纷纷道:“恭迎夜尊。”

    段星河面沉似水,故意道:“这壁画怎么画得这么慢,本座不来,你们就偷懒了?”

    那几名玄鬼十分慌张,有人去喊他们主事的来回话。片刻几个人抬着担架朝这边走过来,一人醉醺醺地躺在上头,瘦骨嶙峋的,便是七个大伥中的老幺。他当年受过惊吓,一直疯疯癫癫的。大事交给他也办不好,玄衣就打发他来监督壁画的进度。

    步云邪远远地望见他,眼都睁大了,低声道:“就是他把我关起来的。”

    段星河嗯了一声,道:“一会儿让他给你学乌龟爬。”

    担架放在地上,老幺打了个酒嗝,迷迷瞪瞪的还搞不清楚状况。有人低声道:“七爷,夜尊来了。”

    老幺半睁着眼,喃喃道:“十一个白月亮,一个红月亮,红月亮……只有召唤到夜尊,才能解脱……”

    段星河垂眼看着他,道:“然后呢。”

    老幺搓着胸口的泥说:“我们这里就是等待他的降临。如果他不来,恶魔就摧毁一切,从头再来,直到……他来为止。”

    其他人都噤若寒蝉,跪在地上听他满口胡话。

    老幺喃喃道:“大家……都已经死过几百次了,没有人能逃脱宿命,重复着那一夜的噩梦……”

    段星河皱起了眉头,道:“什么死了几百次?”

    老幺没有回答他,只是咧嘴笑道:“潮汐,红色的潮汐……孕育着恶魔,哈哈哈哈……夜游神自飞火流星中诞生,把海水劈成两半,生来就有无上神力。长有趾爪,身上有鳞,孔武强壮,胆识无双……诸天灵神亦不是他的对手,四圣兽为他驱使……”

    壁画的第一幅就是夜游神诞生的景象。老幺口中念的,正是岩石上镌刻着的金字。

    一人看不过去了,低声道:“七爷,夜尊问您壁画的进度,能不能快一点。”

    天色渐晚,夕阳染红的天空仿佛被涂上了一抹薄薄的血色。老幺望着远处的天空,像是目睹了极大灾难之后的惊恐。他喃喃道:“没用的,修复了,又要消失了……”

    段星河道:“早知道会被海水侵蚀,为什么要画在这里?”

    老幺忽然坐了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道:“不是海水,是血。血雨会侵蚀掉一切,到处都是肉汁、大火,流星从天上落下来,地动山摇。就快了、就快了,哈哈哈哈!”

    他边说边哭,边哭边笑,又躺回担架上去了。远处的工匠毫无反应,慢慢地做着自己的事。大海在身后澎湃,雪白的浪花撞在黑色的礁石上。

    段星河皱起了眉头,不明白这疯子说什么。他的目光落在尽头的一副壁画上,天空中浮现着红色的月亮,整个国度上空被一个硕大的阴影笼罩。到处都是飞火流星,所有人都极其惊恐。那个黑影应该就是他们让自己对抗的妖魔,但段星河没打算做他们的救世主。在这个敌人出现之前,自己就要离开这里了。

    老幺撒够了酒疯,就这么打起了鼾。段星河看也问不出更多的消息了,淡淡道:“干活的时候喝酒,扔到海里给他醒醒脑子。”

    几名玄鬼立刻上前,有的拖手,有的拖脚,把老幺拉到了海边,悠了几下扔了出去。哗啦一声,老幺打了个激灵,总算醒了。他被水呛得直咳嗽,拼命往岸上爬,手舞足蹈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被掀翻了壳的海龟。

    他到处张望,一边喊道:“谁,谁扔我!”

    步云邪忍不住笑了,段星河道:“痛快了么。”

    步云邪低声道:“那他的死因呢,还查么?”

    段星河道:“不用管他了,这家伙醉生梦死的,也碍不了什么事。”

    两人转身走了,玄鬼们跪在地上,纷纷道:“恭送夜尊——”

    步云邪低声道:“玄衣怎么办?”

    段星河的神色沉了下去,道:“不行就用点强硬的手段,拷问一下其他人,总能知道。”

    两人回到内城,段星河在宫中转了一圈,找到了壁画中的那口枯井。周围一片荒芜,平常也没人会过来,段星河暗自记下了位置,不动声色地回去了。

    步云邪折腾了大半天,先睡了一觉。约摸亥时末,段星河推醒了他,道:“歇好了么,动手吧?”

    步云邪的眼睛明亮,已经休息好了,起身道:“从哪儿下手?”

    段星河带上了幽冥剑,道:“先去把赤芍的头拿来,我知道那口井在哪儿了。”

    夜深了,周围静悄悄的。远处有一队侍卫提着灯笼巡视经过,段星河从树丛里冒出了头,猫着腰来到了一间废弃的院子中。一棵大梧桐树下有一口枯井,上面封着一块大石头。步云邪凝神感受了一下,觉得是有点鬼气。

    段星河把石头搬开了,探头往里张望,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出来。除非亲自下去,要不然有东西也拿不出来。段星河一扶井沿,道:“我下去看看。”

    步云邪拉住了他,道:“不用,我有办法。”

    他扯下了头上的红发带,一端绕到了手上,道:“看看有什么东西。”

    却邪顿时涨的有一尺宽,像蛇一样钻进了井里,片刻窸窸窣窣的卷住了什么东西。步云邪感觉沉甸甸的,慢慢拉了出来,就见红绸裹着一个陈旧的木箱,微微摇晃。那箱子不太大,方方正正的,上面积满了泥土。他们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心跳得都快了起来。段星河扭断了上面的锁头,心中也有些紧张,缓缓打开箱盖。

    月光照下来,箱子里露出一个干枯的头颅。黑褐色的皮肤干瘪地贴在骨骼上,已经变成了干尸,模样极其狰狞。打开箱子的一瞬间,头颅仿佛受到了惊吓,扑棱扑棱地动了起来,对着面前的人放声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

    它的声音既沙哑苍老,又年轻尖锐,像两股声音拧在一起似的。段星河的心脏差点停了,手一哆嗦,箱子摔在了地上。步云邪也吓了一跳,再这么喊下去,周围的人都要被它招过来了。步云邪壮着胆子去捡那个头颅,要捂住它的嘴。嗡地一声,头颅忽然飞了起来,跌跌撞撞的满地乱窜。

    那情形实在太瘆人了,两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头颅扑腾了一阵子,忽然飞出了院墙,惨叫道:“身体呢,我的身体——”

    段星河也顾不上别的了,拔腿追了上去。头颅一路乱飞,深夜里吓坏了好几个巡夜的。步云邪绕了个弯想从横里截住它,那颗头颅却往下一沉,从他的手臂下面钻过去,尖叫着飞走了。

    “救命啊,大哥,二哥,有人要杀我啊——”

    它吵吵嚷嚷的,很快就惊动了巡查的玄鬼。大部队举着火把朝这边奔了过来,段星河无计可施,道:“先退回去。”

    两人回到了寝殿,老六马栓很快带人赶了过来。他单膝跪地道:“夜尊,听说有刺客闯入,您没事吧。”

    “我没事,”段星河坐在宝座上,端严道,“你让下头的人去外城搜一搜,别让刺客逃走了。”

    老六憨头憨脑的,还没怀疑到他头上,道:“那内城怎么办?”

    段星河道:“有本座在,你怕什么。”

    老六道:“是。”

    把他们的人都调了出去,光对付剩下的人就不难了。老六把人派出去了,怕段星河他们有危险,又回来守着宫门。他大睁着双眼,一手按在刀上,像门神一样守在大殿前。段星河寻思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玄衣和白衣可没有老六头脑这么简单,一会儿让他们知道了,自己就糊弄不过去了。

    段星河沉声道:“你过来,本座有话问你。”

    老六单膝跪在他面前,段星河注视着他脖子上缠着的绷带,想起了壁画上那个被勒死的大个子。步云邪从帷幔后悄然走了出来,手里挽着却邪。段星河道:“你为本座效力,立过多少战功?”

    老六很是自豪,挺起了胸膛道:“屠无双城时,属下紧紧追随夜尊,杀了一千多人!”

    段星河阴沉道:“你可真是忠心,那本座有个问题想问你。”

    屋里的灯烛微微晃动,老六道:“夜尊请问,属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段星河道:“玄衣当初是怎么死的?”

    老六迟疑了一下,道:“这……属下不敢说,这是大哥的秘密。”

    段星河道:“你不是忠于本座么,为什么还对本座有所隐瞒?”

    老六低头道:“属下确实不能说。”

    他无意间看到了投在地上的影子,一人手里拿着一条绳子,站在他身后。老六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步云邪已经用却邪勒住了他的脖子。老六双手拉着却邪,用力挣扎。段星河大步过去,把却邪绕了一圈,狠狠地拉紧了。

    老六被拖倒在地,脸憋得通红,双眼暴凸出来,两条腿不住乱蹬,却抵抗不过他的力气。他哑声道:“夜尊……我这么信任你……为什么……”

    段星河的手勒得发白,低声道:“抱歉,你非死不可。”

    咯地一声,老六的颈骨断了,头软软地垂了下去。段星河松开了手,老六硕大的身体倒在地上,渐渐化成一滩灰烬。

    殷红的却邪垂在地上,段星河哑声道:“你早就该死了,这是你应得的下场。”

    轰地一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震荡,桌上的花瓶和茶壶摔在了地上。两人脑中忽然传来了灵犀道人苍老的声音,他一直在另一个世界注视着他们。

    “天亮之前,你们必须把另外六个大伥杀掉,拿到灵核,要不然就出不去了。”

    大地持续摇撼,整个国度都开始崩塌了。步云邪快步走到大殿门前,见夜空中的下弦月迅速退回了满月,月亮的一角微微发红,仿佛被溅上了一抹血迹。

    他喃喃道:“红月来临了……”

    整个国度的鬼众都对红月极其恐惧,城中到处都是尖叫和哭喊的声音。有人道:“别怕,夜尊回来了,他会保护我们的——”

    地震得太厉害了,周围的房子和树都在摇撼。那人还没喊两声,就被坍塌下来的屋顶砸死了。内城中的伥鬼和玄鬼也逃走了一大部分,虎头咆哮道:“不准跑,我看谁敢跑!”

    没人听他的,人人都慌不择路。虎头没办法,点集了剩下的玄鬼,大步朝寝殿赶来。他喊道:“夜尊,红月到来了,你得拯救我们啊!”

    他冲进寝殿,就见段星河拍去了手上的灰烬,回头看向了他。地上还散落着老六的盔甲,他的人已经灰飞烟灭了。虎头吓了一跳,颤声道:“你……你杀他干什么!”

    段星河的脸上映着血月的光,神色冰冷道:“我来就是为了杀你们的。”

    他从腰间拔出幽冥剑,快步朝虎头走了过去。虎头下意识往后退去,他举起金瓜招架了一剑,扭头道:“人呢——人呢!!”

    他话音未落,段星河一剑砍下去,哧地一声,拦腰把他劈成了两截。绷带散落一地,他腰上的旧伤跟剑斩下去的位置相似,一道幽紫的光芒侵蚀着他的身体,剥夺了他复生的力量。

    虎头没想到段星河下手这么狠,他倒在地上,一双铜铃大眼瞪着上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体轰然一下子化为灰烬,消散在空中了。

    赶来的玄鬼们见了这情形都吓坏了。众人纷纷向后退去,有人低声道:“恶魔……恶魔来了,他就是恶魔!”

    有人转头就跑,其他玄鬼生怕被扔下了,争先恐后地逃走了。段星河漠然道:“一帮孬种。”

    月亮上的血色越来越明显,他们反戈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步云邪道:“赶紧行动,天亮之前必须把事办完。”

    第143章 幽冥鬼市 五

    夜空中的月亮越来越红, 幽冥鬼市中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奔逃的人影,段星河大步走在内城中,见前头一人戴着白色的帷帽,怀里抱着什么东西向前跑去。段星河道:“站住——”

    他大步奔了过去, 赤芍抱着自己的头颅穿过人群, 慌张之下钻进了一条小巷子里。段星河来到了巷口, 影子投在了地上。身后是死路,赤芍绝望地转过身来, 手里捧着的头颅表情极其惊恐。

    他一步步往后退去, 从肚脐中发出声音。

    “夜尊, 我们这么信任你,你为什么还要杀我们一次?”

    他腹中的声音十分难过, 头颅却尖叫道:“跟他啰嗦什么,还不快跑!”

    赤芍知道老三已经死了, 他自忖不如虎头厉害,与其反抗,还不如博取他的同情。段星河毫不动容,道:“你们是鬼, 就该回该去的地方。”

    赤芍意识到他是非杀自己不可了, 缓缓掀起了帷帽, 把头颅安在了脖子上。风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干瘪的头颅跟他的脖颈长在了一起。他从袖子里射出几根飞针,段星河闪身躲过了, 后背撞在一侧的墙上。

    赤芍趁机从他身边掠过去,还没逃出小巷, 忽然感觉后颈一凉,刚安上去的头颅已然被利刃斩落在地。

    赤芍双腿一软, 倒在了地上。头颅骨碌碌地在身边打转,尖声道:“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凄厉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头颅和身体砰地一下化作了飞灰,只剩下帷帽和一朵硕大的芍药花留在灰堆上。

    步云邪穿过人群赶了过来。段星河从小巷子里走了出来,道:“还有三个。”

    到处都是人,根本不知道那几个大伥躲到哪里去了。步云邪道:“别管他们了,直接去拿灵核。”

    段星河抬眼看向虺神殿的方向,内城的鬼都往外逃,那边反而清净一些。两人刚来到祭坛附近,就见老二白衣和老五影子带着一队玄鬼冲了过来。他们显然已经知道段星河动手的事了,白衣往后退了一步,厉声道:“拦住他们,誓死捍卫虺神殿!”

    一群玄鬼提着刀剑冲了上来。步云邪手中的却邪一扬,红绸在风中猎猎飞舞,将几个人捆在一起,用力一勒,轰地绞得血肉模糊。其他玄鬼都被慑住了,一时间犹豫着不敢上前。影子怒道:“一帮没出息的东西!”

    他拔出剑来,却也不敢跟段星河动手,却砍向了步云邪。铛地一声,段星河拦住了那一剑,影子颤声道:“夜尊,我们这么忠诚于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段星河的眼神里带着狠厉,道:“你们既然是本座的人,我想杀便杀,哪有那么多道!”

    他重重一剑砍下去,影子手中的剑无法与幽冥剑抗衡,锵地一声断成两截。

    影子摔在地上,浑身不住发抖。段星河一招手,喝道:“把他捆了——”

    却邪飞了过来,嗖嗖两圈裹住了他的身体,把老五捆成了个粽子。其他人见连五爷都打不过他,恐惧得要命,纷纷逃散了。白衣眼看大势已去,只得混入人群中,想要逃去找玄衣。

    步云邪喊道:“别让他跑了!”

    段星河已然将幽冥剑化成了一柄长弓,以灵力为剑,拉满了弓弦,朝着白衣的后心射了过去。

    白衣还没逃出多远,身体猛地一震,后心一阵剧痛。他低下了头,见一团血迹在胸前洇开,一点幽紫的光芒贯穿了他的身体。白衣踉跄了一步,重重地倒在地上,身体不住抽搐。

    他空洞的眼望着头顶的红月,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喃喃道:“又要死了么……这次,是真的不会再活过来了吧……”

    他的身体化作飞灰,散落在祭坛旁。影子还在红绸中不住挣扎,段星河转身提起了却邪,拖着他来到了一棵大树边,把他绑了上去。

    嗡地一声,手中的长弓化作了一杆皮鞭。原来幽冥宝匣中的这些刑具,就是这样来的。

    段星河的神色冰冷,把鞭子往地上一抽,啪的一声,透出了腾腾杀气。

    影子下意识打了个寒战,身体却被红绸捆在树上动弹不得。段星河垂眼看着他,道:“玄衣是怎么死的?”

    影子道:“我不知道。”

    段星河就知道他不肯老实回答,提起鞭子抽了他一记,依旧道:“他是怎么死的?”

    他可以嘴犟,但犟不过这条鞭子。影子从前就是被鞭子活活打死的,强烈的痛苦激发了他灵魂深处的恐惧。他颤抖着道:“你杀了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

    段星河抬头看了一眼夜空,红色还没完全遮盖月亮,沉声道:“我有的是时间跟你耗,你慢慢想。”

    他说着,又是狠狠一鞭破空而来。

    “啪——”

    步云邪在一旁看着他拷问老五,心里也隐约生出了一丝战栗。段星河的神色阴狠,跟平时的他很不一样。或许是杀得人太多了,他身上的煞气控制不住,开始侵蚀他的神志了。

    他微微扬起了嘴角,仿佛在施虐中得到了快感,想要看对方更多痛苦的表情。

    影子被打得实在受不住,口中往外直冒鲜血,咳嗽道:“别打……别,我想起来了……”

    段星河停了下来,道:“说。”

    他阴沉的模样简直与夜游神一模一样。他就像是这座城的主人,肆意鞭打一条不听话的狼狗取乐。影子喘着气道:“他是被烹杀的……当年玄衣在夜尊的茶水里下了毒,害得夜尊狂性大发,误杀了一个正道上的朋友。”

    他咳嗽了一阵,又道:“后来夜尊得知是玄衣干的,发了雷霆震怒,要慢慢折磨他,就把他扔到鼎镬里去了。”

    段星河想起了在书阁中看过的笔记,壁画上的画面也浮现在脑中,一幕一幕交错重叠着,让他分不清是自己看到过,还是亲身经历过的。

    他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是谁,一切好像有自己的意志,要沿着原来的轨迹重演一遍。

    他的头忽然剧烈地疼了起来,心中爆发出一阵烦恶感,提起鞭子狠狠抽了下去。影子疼得不住发抖,道:“夜尊,你答应不杀我的!”

    段星河冷冷道:“我只是问你他怎么死的,什么时候答应过不杀你?”

    鞭子像雨点一样落下来,他发泄似的抽了十来鞭,影子渐渐没了声音。步云邪道:“星哥,行了。”

    影子垂着头,浑身都是血,已经体无完肤了。段星河一招手,却邪松了下来,漂浮在了半空中。影子倒在了地上,砰地化作了一蓬飞灰。

    月亮上的血色越来越浓了,此时将近丑时。段星河和步云邪向虺神殿赶去,大殿外已经没了守卫。两人走进大殿,两侧的长明灯还亮着,明晃晃的烛火照亮了上首的一座虺神雕像。神像是铜铸的,外头鎏金,身上的一枚枚鳞片都很清晰。巨蛇生着双翅盘踞在地上,上半截身体直立,有一丈多高。它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众生,露出毒牙,面目狰狞,让人望而生畏。

    它前方有个一人高的柱子,托起一个圆形的平台。台子的侧面刻着一个巴掌大的浮雕,是一条蛇盘绕成两个环的样子,蛇的口中衔着尾巴,往复回环。步云邪向前走了一步,道:“无穷。”

    这个符号在咒术中意味着无穷无尽,永恒的轮回。台子上漂浮着一团幽紫色的灵力,便是他们要找的灵核了。

    段星河的心跳得快了起来,他能感到一股强烈的力量在召唤自己。就是这股力量维持着这个国度的运行,赐予了这里的一切鬼众生存和复苏的力量。只要得到它,自己就能从痛苦中解脱了。

    段星河伸出了手,这时候就听身后风声作响,一柄镶银的乌木权杖拦在他身前。段星河转过头去,见玄衣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

    他手里拿着权杖,神色凝重道:“你干什么?”

    段星河已经知道了他的死法,就算他来了也无所谓。他道:“借你灵核一用。”

    玄衣冷冷道:“你拿走了,我们怎么办?”

    段星河漠然道:“一群孤魂野鬼,早就该死了,还能怎么办?”

    玄衣沉下了脸道:“我们把你请来,可不是破坏这里的。”

    段星河对他的愤怒无动于衷,道:“现在后悔,那也晚了。”

    玄衣提起权杖,朝他击了过来,段星河回剑抵挡。玄衣的反应敏捷,修为比虎头他们强一些,但在段星河面前仍然不值一哂。

    两人过了几招,兵刃溅出了火花。铛地一声,玄衣的权杖被砍出了一道缺口。他意识到自己的力气不如段星河大,一跃向后退去,手中凝结了一团黑色的灵力,喝道:“幽冥地狱阵,开——”

    地上骤然生出了大大小小好几个沼泽,里头伸出了无数腐烂的手,向他们的双脚抓过来,要把他们拖下去。

    风里传来怨鬼的哭嚎,让人毛骨悚然。步云邪不为所动,闭目念起了清心咒,天空中渐渐飘落白雪,厚厚的冰晶把地上那些沼泽都封住了。

    玄衣没想到他们能破得了自己的地狱阵,后退了一步,露出了恐惧的神色。段星河注视着他,厉声道:“你为什么给夜游神下药?”

    玄衣嘶声道:“不是我要这么做,是虺神。它怕夜游神背叛,给了我狂龙之息。如果不听虺神的吩咐,大家都要死的!”

    段星河道:“可虺神也没有为你撑腰,它放弃了你们。”

    玄衣摇着头,哑声道:“我们死了之后,这个地方也是虺神慈悲,制造出来容纳我们的。这么多年了,我们还是想回到从前,所以才会一直召唤你,希望你回来做我们的主人。”

    他定定地望着他,仿佛是祈求,又带着歇斯底里的痛苦道:“夜尊,我们从来没恨过你。你为什么不能永远跟我们在一起,为什么要抛弃我们?”

    夜游神一辈子就曲玉霖一个朋友,还被自己亲手杀死了,要不然他也不至于杀了这么多人泄愤。但是这一切对他身边的这些伥鬼来说也是一场噩梦。段星河无法回答玄衣的质问,也失去了杀他的兴趣,冷冷道:“你滚出去吧。”

    玄衣已经一无所有了,就算离开又能去哪里。段星河向灵核走去,玄衣嘶吼一声,要做最后一搏。他手中的权杖一挥,一道带着尸毒的乌光朝他后心攻了过去。

    步云邪道:“小心!”

    段星河的余光已经瞥见了他的动作,抬手一挥。幽紫的灵力像屏障一般倏然张开,轻描淡写地把尸毒包裹在其中,聚拢在了掌中。

    “你不要命,那就别怪我了。”

    他反手一推,将那股力量朝玄衣打了过去。玄衣躲闪不及,被打得撞在了大殿的柱子上。他的脸色惨白,拼命想站起来,却被一股强大的恐惧感慑住了,动弹不得。

    长明灯的火光照亮了前方,段星河收起了幽冥剑,将它化成了一口鼎镬,重重地抛在了地上。

    哐地一声,大殿的地面都在震动。铜鼎中生出了大量的水,咕嘟嘟地冒着泡。白色的热气从中飘了出来,形成一缕缕细丝,朝玄衣缠了过去。玄衣灵魂深处的恐惧被唤醒了,浑身战栗着,用尽全身力气向外奔去。

    “不……不要……我不要被烹杀!”

    那些热气像一只只无形的手,追上去缠绕住了他的身体,硬生生把他拖倒在地。

    玄衣拼命挣扎着,就见白色的热气融合了幽冥宝匣的灵力,像蚕茧一样把他一层层地裹起来,拖到了鼎镬跟前。热气往空中一抛,那个半透明的大茧子被扔到了铜鼎里,溅起了一串滚烫的水花。

    “啊啊啊啊——”

    玄衣被烫得剧痛,放声惨叫起来,极力想要爬出来。铜鼎的盖子飞起来,把他按了回去。一只手从缝隙中伸出来,顶得盖子不住翻腾,铜鼎也跟着在地上来回晃动。

    不用这个法子,就无法彻底杀了他。当初夜游神这么折磨跟随自己多年的部下,实在是很残忍了。虽然早就知道他是个冷血无情的恶魔,但真正经历这一切的时候,还是会被他的手段震撼到。

    “杀了我,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铜鼎中的声音渐渐微弱,步云邪望着那边,下意识想起了在大幽,那些人烹煮魏小雨的情形,顿时有些反胃。内心深处的恐惧被唤醒了,他不敢再看,转过了身。段星河却漠然地看着整个过程,完全无动于衷。

    沸水不再清澈,涌出来的水里带着褐色的血沫。空气中飘起了一阵肉香,却比任何气味都让人作呕。铜鼎停止了震动,盖子自己飞了起来,里头飘着形状难辨的一团熟肉,被夜风一吹,轰然变成了一摊飞灰,彻底消失了。

    阻碍他的人都已经死了,段星河的眼神凌厉,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种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戾气,像极了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恶魔。

    他不仅是在扮演那个人,而是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成了他。段星河伸出手,触向了灵核。

    不祥的感觉笼罩在心头,步云邪喊道:“等等——”

    嗡地一声,灵核顺着指尖融入了他的身体。一股强烈的灵力在他的经脉中窜行,向下融进丹田。那股灵力极其强大,就像一匹横冲直撞的烈马,他实在难以驾驭,重重地倒在地上。那股灵力撕裂他的经脉、皮肤,甚至骨骼也因此咯咯作响。剧烈的疼痛让他脑中一片空白,浑身都森*晚*整*被冷汗湿透了。

    步云邪也慌了,上前扶住了他,连声道:“星哥、星哥,你怎么了!”

    渐渐地,他的身上冒出了一枚枚细小的东西,一片,又一片。步云邪心上笼起一层阴云,用力擦了擦,没能擦掉,反而越长越多。

    是鳞片,一枚枚青色的鳞片覆盖了他的皮肤,窸窸窣窣地一直爬到他的脖根才停下来。与此同时,他的手上长出了漆黑的指甲,尖而锐利,就像野兽的爪子。

    步云邪猛地一惊,他们明明是按照师公的话来夺取灵核的,却不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拽出段星河怀里的无事牌,颤抖着打开了金色的怀表壳。无事牌露了出来,整块玉已经完全变得漆黑了。玉牌嗡嗡地震颤着,承受不了这么强的煞气,忽然啪地一声崩裂成了碎片。

    段星河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步云邪把手按在他心口,试图治愈他。段星河整个人被灵核的力量侵蚀了,步云邪刚释放出灵力,他就像被火烧一样,腾地痉挛了起来。步云邪也感到了一阵灼烧的痛楚,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手心。段星河自发生出了一股力量跟自己抗衡,已经与正道的力量水火不容了。

    “怎么会这样……”

    远处的大地持续摇撼着,大殿顶端不住有碎石崩落下来。前方骤然出现了一个黑洞,灵犀道人现身在他们面前。他手里挽着个拂尘,飘悠悠地浮在半空中,怜悯道:“呦,我可怜的孩子,这是怎么了?”

    步云邪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向前膝行了一步,急切道:“师公,灵核钻进了他的身体就变成这样了。快救救他,求你了!”

    灵犀道人淡淡道:“他现在这样,不是正好么?”

    他的嘴角渐渐扬起,露出一个癫狂的笑容,苍老的笑声渐渐变成了女人的声音。步云邪诧异地看着他,就见灵犀道人布满皱纹的身体上出现了一道裂缝。他的鼻子、眼睛扭曲起来,向两边垮塌下去,从里头露出一张白生生的脸来。

    他枯枝似的手抓住裂缝的两端,好像根本不觉得疼似的,用力向下撕去。血肉藕断丝连,发出粘滞的声音。那具干瘪的皮囊被撕成两半,像一团脱下来的旧衣裳一样落在了地上。里头露出一个赤裸的女子,坦然地接受着他们惊愕的注视,却是薛红玉!

    “双生蛊……”步云邪看着地上的皮囊,浑身都凉透了。之前蜀山的长老就被双生蛊取代,才酿成大祸。如今他们故技重施,自己居然还是上了当。

    薛红玉长长的头发在风中舞动着,拥裹着雪白的身体。她哈哈直笑,翘起了二郎腿道:“我等万象门人,世间万象,皆可变化。你也别太自责,就连我站在镜子跟前都认不出自己来呢。”

    步云邪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自然是要让他堕魔,”薛红玉冷笑道,“每多杀一个人,他心中的恶念就多一分。都杀光了,他的灵魂也就完全沉沦了。”

    她注视着段星河,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就像看着一个完美的杰作。

    “现在的他,跟那一位的灵魂完全契合,他们两个人之间,几乎没有区别了!”

    步云邪怒道:“你住口!”

    “否认也没用,”薛红玉笑道,“你以为这灵核是哪来的?这是夜游神残留在人间的灵力,被虺神封藏在这个空间里。几十年、上百年,就等这一个完美契合的人到来,跟它融为一体。”

    她看着段星河,抬手虚空轻抚着他的身体,感叹道:“多完美的身躯,多健壮的手臂,还有这鳞片,这利爪,简直跟夜游神一模一样。除了你,再没有别人能跟他的灵力融合,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段星河体内沸腾的力量渐渐平息了,他的一线智尚存,意识到自己遭受的这一切,都是他们设下的局。这些人躲在暗处,窃窃私语,低低嘲笑,用尽了卑劣的手法,妄图控制自己的一切。

    他心中爆发出一阵愤怒,抓起身旁的幽冥剑朝薛红玉砍了过去。薛红玉的身影嗖地一下子缩回了那个黑洞中,得意的声音远远传来。

    “虺神在等待着它的利剑,逃避是没有用的。接受你的命运吧——”

    远处传来鬼众的惊叫,天空变成了红色。整个月亮都变红了,仿佛有血从上面滴落下来。大殿中不住有碎石砸下来,段星河握着剑的手直发抖,耳中一阵阵嗡嗡作响,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这时候他身后的虺神像重重地倒下来,砸在了他脚边。步云邪一把拉开了他,喝道:“快走!”

    两人奔出了大门,虺神殿在他们身后轰然塌了半边。步云邪拉着他向外城奔去,道:“海边有通道,我就是从那里来的!”

    整个世界都在垮塌,两人在大街上奋力奔跑。血月的光芒笼罩着整个世界,所有人都极度恐慌。有人四下奔逃,也有人精神崩溃,坐在地上大声哭喊,用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大海澎湃着,一层层浪花冲着沙滩。老幺依旧披头散发,坐在漆黑的礁石上,远远地望着天空中的月亮。他拿着酒葫芦,喝一口,癫狂地大笑道:“来啦,又一次覆灭,这回是永远的结束啦!”

    步云邪奔到了沙滩上,四下张望。

    “我记得就在这里,怎么会没有的……”

    他心慌得厉害,他们没有时间再去找别的出路了。段星河抬头望着天边,一个阴影从天而降。那人脸上戴着半张银色的面具,穿着一身漆黑的战甲,腰间佩着一柄重剑,浑身散发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那人注视着他,缓缓道:“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几百年。”

    段星河像是被他吸引住一般,向前走了一步,道:“你是谁?”

    那人站在他对面,如同镜子里的两个人。他的嘴角勾了起来,道:“本座就是夜游神,这里的一切由我而生,也将由我毁灭。”

    他的一切都跟自己如此相似,段星河难以接受,不住摇头。夜游神摘下了面具,露出了跟他一模一样的脸,缓缓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步云邪看着那边的情形,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夜游神看着段星河震惊的神情,平静道:“真正的夜游神几百年前就已经死了,你是他的转世,而我是他残留的幻象。世间无数关于他恐惧的记忆形成了我,当这个国度变得丰饶起来,我便来毁灭这里,然后重新建立秩序。”

    段星河已经无法解这一切了,只是喃喃道:“……为什么?”

    幻象道:“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为了等待你而存在的。这些人在轮回的梦魇中已经渡过了几百年,反复地被清除,又再次复苏,积累下来的绝望是滋养你最好的养料。整个国度就像一个巨大的子宫,孕育出转世的魔神。”

    段星河不愿接受这一切,却感觉那股强大的力量侵占了他的身体,跟他本来的意志抗衡。他眼里布满了血丝,浑身的肌肉紧绷着,连呼吸都在颤抖。凭什么——自己这么努力,拼命不让自己堕入深渊,这些人还是不肯放过他!

    他怒吼一声,朝那边拍出一道紫色的灵光。对方的身影骤然消失,却又在眨眼间出现在了他身后。段星河的身体被灵核撕出了许多细小的伤口,骨骼也疼得厉害,大口喘着气,却不肯认命。

    “啊啊啊啊啊啊——!”

    他咆哮着,拼尽全力朝那人砍过去。仿佛杀了他,就能清除与他相似的一切。

    幻影哈哈大笑,道:“别白费力气了。你就要堕魔了,这里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他化成一道黑影,像一片硕大的乌云,遮住了大半个天空。

    冰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让人绝望。

    “觉醒吧,夜游神,你该诞生了——”

    红光从乌云中透出来,燃烧的陨石从远处飞来,如同一个个火球从天而降。到处电闪雷鸣,大地剧烈地震颤着,大海也翻滚起滔天的巨浪。这个世界要彻底消亡了,远处的沙滩上,那个疯子歇斯底里地大笑着:“邪神降世,邪神要降世了!”

    他扔下了酒葫芦,踉踉跄跄地走在沙滩上,凄厉道:“夜游神自飞火流星中诞生,把海水劈成两半,生来就有无上神力。长有趾爪,身上有鳞,孔武强壮,胆识无双……”

    他念诵着壁画上的金字,已经被吓疯了。陨石轰然砸在了山崖上,大量的壁画轰然崩塌。老幺被一块壁画砸中,口中的话戛然而止,化作了一滩灰烬。

    大量的陨石降下来,太多人无处可逃,死在了这场灾难中。海水冲上了岸,融合了无数人的血变得鲜红。整个世界都在摇晃,步云邪想寻找出路,往前走了几步,却被震得摔倒在地。哗啦一声,山崖上一块壁画落下来,砸在了他的背上。

    “唔!”

    石头砸伤了他的肋骨,或许还伤了肺,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拼命推开石头,爬了起来。前方的空间骤然裂开,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气旋,正是他来时的通道。步云邪竭力喊道:“星哥,快走——”

    段星河的头疼得厉害,原地踉跄了一步,还在天人交战。他的意识比这个倾圮的世界还要混乱。整个天空都被陨石的火焰照亮了,一切即将毁灭。步云邪一把拽起了他,纵身一跃,跳进了那个黑洞里。

    第144章 青冥台 一

    到处一片漆黑, 两人穿过一条又黑又长的甬道,朝下坠去。

    耳边到处都是呼呼的风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了一线天光。

    段星河摔在了一个草垛上, 翻了个滚, 卸去了下坠的势头。干草很厚实, 只是有些尖芒,摩擦着他的身体。段星河想着刚才的事, 脑中还是一片混乱。整整一晚, 他经历的事情太多了, 根本无法接受这一切。

    步云邪从半空中掉下来,也落到了草堆上, 放开手脚从上面滑了下来。半空中的黑洞骤然消失了,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般。步云邪在幽冥鬼市中受了伤, 肋骨断了,此时疼得厉害。

    好不容易逃出来,他的身体已经支撑到极限了。段星河哑声道:“没事吧?”

    步云邪摇了摇头,看着头顶的月亮, 白色的下弦月挂在夜空, 静静的, 完全没有幽冥鬼市中那么让人恐惧。他下意识打了个寒战,终于离开那个癫狂的世界了。他看了四周一眼,低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段星河望着远处, 深夜看不清楚,道:“好像是四灵山附近, 往西一点。这边的农田看着像。”

    远处有个小村落,要过去也得一个时辰了。步云邪实在走不动了, 道:“我歇一会儿,咳……天亮再说。”

    他闭上了眼,虽然已经是春天了,夜里还是有些冷。段星河看前头有几间破旧的小屋,道:“别在这儿睡,找个挡风的地方。”

    他把步云邪背起来,沿着小路向前走去。步云邪昏昏沉沉的,已经撑不住了,靠在他背上睡着了。段星河几乎已经堕为了魔身,力气比从前大了许多,精神上却极度疲惫。

    风从身边吹过,仿佛有人在他耳边悄悄地说着什么。段星河什么也不愿意去想,只是麻木地向前走去。只要不看,就能否认自己与从前的区别——他还是他自己,是逍遥观的长徒、蜀山弟子、四灵山的代掌门。至于手脚上的利爪,剪掉就是了,身上的鳞片也可以一枚枚拔掉。

    他咬紧了牙关,只要他自己不想做魔,那些伥鬼费再大的力气也摆布不了他!

    前头的路边,有个破旧不堪的小木屋,看起来已经废弃已久了。段星河敲门道:“有人么,叨扰了。”

    一只耗子从缺了半边的门板下窜了出来,段星河推开门,撕去了厚厚的蜘蛛网,背着步云邪走了进去。

    屋里黑漆漆的,墙角有个炉子,床和椅子都塌了。段星河把步云邪放在地上,自己也疲惫至极,靠着墙坐了片刻。月光透过破洞的屋顶照进来,夜静悄悄的。

    步云邪蜷起了身体,仿佛觉得寒冷。段星河在炉子周围找了找,发现了些没烧完的木炭,并着树枝一起塞了进去。屋子四面墙上都有破洞,点起火来总算暖和了一点。

    段星河摸索着断骨的位置,帮他把肋骨接了回去。步云邪疼得脸都白了,硬是咬着牙忍了下来,头上满是冷汗。段星河把手放在他伤口的位置,想要给他治伤。灵力放出来的一瞬间,步云邪像是被火烫到了一般。

    “嘶——”

    段星河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看到了手上又黑又长的利爪,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身上的灵力对于修正法的人来说已经无法相融了。自己非但帮不了他,还会让他的伤雪上加霜。

    段星河悄然缩起了手,对自己有种前所未有的厌恶。刚才一厢情愿的想法被无情的现实打得粉碎,就算不承认,夜游神的余气也已经融入了他的身体里。自己从里到外,都已经变成了他的模样,就连灵力也充满了邪恶,成为了这世间最为人不耻的存在。

    “为什么……”

    他的心情痛苦难抑,就算兄弟们不嫌弃他,自己也会伤害到他们。他不愿意这样,却不知道怎么才能摆脱这一切。

    步云邪昏昏沉沉的,头发散落在脸旁,神色极为憔悴。火光照亮了他的脸,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跟他的模样重合了——那是夜游神的记忆,随着灵核的融入,他的记忆也跟段星河融为了一体。

    嘉陵江边,细雨绵绵。一名道人穿着一身水蓝色道袍,撑着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停在渡口,等了许久不见有船。他的头发白得似雪,容貌却只有二十出头模样,极其俊美。世人说蜀地多剑仙,此地的百姓也见多不怪了。

    夜游神让人把船驶了过来,道:“道友,在下渡你一程可好?”

    道士收起了伞,登上了乌篷船,道:“多谢,敢问阁下大名?”

    已经很久都没有人问过他的名讳了,世间也无人知他姓甚名谁,敬他的人称他一声夜尊,恨他的人称他一声恶魔。他有些怀念似的轻轻一笑,道:“在下祖籍蓬莱,张子鸢。”

    青衣道士道:“原来是张公子。在下曲玉霖,欲往阆中访友,阁下要去何处?”

    夜游神道:“在下要去苍溪,正好顺路。”

    小船的舱里坠着一盏红灯,在细雨中渐行渐远。两人由此结识,相见恨晚。

    炉火摇曳,他的意识又回到了现实中。步云邪的模样跟曲玉霖十分相似,比他多了些少年人的傲气,却又少了几分长者的游刃有余。段星河的意识越发混乱了,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亦或者这些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

    “他是谁……我又是谁……”

    他头疼得几乎要裂开了,恨不能把脑袋往墙上狠狠撞几下。这时候他听见了一阵低沉的笑声,摩擦着他的耳膜,让人毛骨悚然。

    “哈哈哈哈哈……没关系,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那是因为你跟过去还藕断丝连。”

    段星河猛地抬起头,四处张望道:“谁,出来!”

    那个苍老的声音好像是从他的脑海深处发出来的,缓缓道:“我是你的主人,我无处不在,指引着你的一切。”

    段星河道:“你是虺神?”

    “是我。”那个声音循循善诱道,“还差一点,你就能做真正的自己了。他身上有你的一根邪骨,只要吞噬掉他,你就能成为原本的自己,再也不会痛苦了。”

    段星河的呼吸急促起来,仿佛被它的话诱惑,想要从痛苦中解脱。与其一直被绳子挂在悬崖上,还不如割断它,痛痛快快地坠落。

    他哑声道:“怎么吞噬?”

    “就是字面的意思,”虺神道,“你要把他的每一寸骨头、血肉吃下去,不浪费一点。”

    段星河顿时如一盆冷水从头上泼下来,他以为解脱是自杀,没想到却要去戕害别人。是了,虺神好不容易把他变成这个样子,自然不舍得让他死去。它要做的,是彻底摧毁他的良知。

    残存的一点人性,才是把他吊在悬崖上的那根绳子。段星河几乎被逼的发狂,摇头道:“我做不到,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虺神低低地笑了,道:“那就想办法找到属于你的那一根骨头吧。折磨他,让他恨你,你就能看到那块骨头藏在哪里了。”

    虺神的声音消失了,脑海中陷入了死一般的静默。这种安静比刚才的嘈杂声更让他不适,迫使他做一个选择。炉子里的火还在烧着,干柴发出爆裂的声音。段星河有些恍惚,垂眼看着步云邪。

    步云邪闭着眼,眉头微微皱着。他身上的确有一种东西,一直在吸引着自己。段星河从前不确定那是什么,如今却感觉那种东西跟自己的魔气共鸣,说不定就是那根邪骨。

    步云邪动了一下,迷迷糊糊地道:“水……”

    段星河在角落捡到个瓢,出去找了一阵,见路边有条小河。他自己喝了一口,感觉还算干净。他舀起一瓢水,拿了回去。步云邪有些发烧,皮肤烫得厉害。段星河扶着他坐起来,道:“水来了。”

    步云邪冷得要命,喝了一口水,大部分从嘴角淌了下来。他下意识抓着段星河的衣襟,喃喃道:“好冷……”

    段星河垂眼看着他,他的脖颈纤细,那么脆弱,仿佛在诱惑自己把它折断。

    这么想的一瞬间,他心中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仿佛有什么在极力拉扯着他,让他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他的头也剧痛起来,身为人的智和魔性冲突着,仿佛要把他撕成两半。

    他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昏黑,身体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要抢走主导权。

    他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掐住了步云邪的脖子,把他按在地上。步云邪双手抓着他的手,拼尽力气挣扎道:“星哥,咳咳……放手!”

    灵魂深处,仿佛有什么在竭力阻拦他——不过是个瞻前顾后的废物,不用会。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凌虐的快感充斥着脑海,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他松开了双手,步云邪喘着气,以为他的意识回来了。然而下一刻,他一把抓住了步云邪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

    “你干什么……”

    恶意凝聚成了他的意识,他知道了,自己是夜游神。他即将彻底占据这具身体,只要找到那根邪骨,就能完全堕魔。

    他露出一个狞笑,重重地把步云邪摔到了地上。步云邪已经很虚弱了,被这么一摔,几乎要昏过去。他感到了一阵恐惧,觉得面前的人十分陌生,他没有逃走的力气,只是低着头不住咳嗽。

    段星河垂眼看着地上的人,二百零六块骨头,每一块看着都差不多。哪一根是当初,他从自己身体里夺走的呢?

    只有他的愤怒达到极致,邪骨才能显现出来。他一把掐住了步云邪的脖子,道:“恨我。”

    步云邪被迫仰起了头,艰难道:“星哥,我不恨你。”

    他都快被折磨死了,还不放弃。段星河心里烦躁起来,抬手打了他一巴掌,怒道:“恨不恨?”

    步云邪嘴角流血,头发散落下来,极其狼狈。他扬起了嘴角,仿佛嘲笑着夜游神的无能,道:“你取代不了他,我不会恨他的,也不会恨你……因为你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

    他被气得面目狰狞,纵使拥有支配他性命的权利,却又拿他无能为力。他恶狠狠道:“你不怕疼?”

    步云邪平静道:“怕,但我很快就不会疼了。”

    他的手藏在身后,凝聚起了一股淡淡的金光,朝自己的丹田拍去。段星河意识到了他要干什么——他要摧毁自己的觉魂,成为一具行尸走肉,宁可从此毫无知觉,也不让他如意。

    段星河抢先一步攥住了他的手臂,把他的胳膊卸脱臼了。

    “唔!!”

    步云邪疼得嘴唇上都没了血色,身体不住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

    他几乎已经是夜尊的样子了,毫无人性,不顾念他们之间的旧情。段星河低头看着他,冷冷道:“你想无知无觉,本座偏要你的知觉更强,一点最细微的痛苦,在你身上都要放大百倍。我看你能熬到什么时候!”

    他把手按在他腰骶处,把魔气灌注进去。步云邪的身体被魔气灼伤了,与此同时,他的感觉比之前更敏锐了,疼痛好像放大了好几倍。他浑身都是冷汗,却又无法逃脱,活不成又死不了,就像在地狱里一般。

    “你不是他……你出去。”

    段星河低头看着他,道:“我跟他一模一样,怎么不是他?”

    步云邪道:“他不会这么做。”

    段星河冷笑道:“我偏不出去,你恨我啊。”

    步云邪虚弱地摇头,到了这个地步,他还在硬撑。段星河非要征服他不可,他转身从炉边拾起一截干竹子,慢慢劈成几条,道:“本座的时间多得很,咱们慢慢来。你可千万别太早就求饶。”

    步云邪看着竹签,眼中流露出了惧色,哑声道:“你别过来……”

    炉火把影子投在墙上,一人抓着另一人的手,把竹签狠狠地扎了进去。

    步云邪疼得浑身一震,几乎要就这么昏过去了。段星河却不能这么容易放过他,紧接着又刺入一根竹签。步云邪疼得死去活来,哑声道:“你……你杀了我吧!”

    段星河注视着他痛苦的表情,内心的空洞得到了短暂的满足。无数情绪争相爆发出来,要找一个宣泄的出口。

    暴怒、嫉妒、怀疑。

    又一根竹签扎进手指里,步云邪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连惨叫都发不出声。

    混乱、贪婪。

    ……

    四灵山中,伏顺还在院子里守着那个朱砂阵。已经后半夜了,他从板凳溜到了地上,睡得不省人事。墨墨本来窝在旁边的垫子上陪他值夜,忽然抖了抖耳朵,抬起了头。

    它黑豆眼望着远处,仿佛感到了步云邪的气息,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

    它用力地拱了拱伏顺,伏顺醒了过来,打了个呵欠道:“干嘛……”

    墨墨拍着翅膀飞起来,扭头叫了一声,让他跟过来。伏顺挠了挠头,道:“大师兄他们回来了么?你等等,我喊大海一起去。”

    步云邪不知道自己昏过去几次了,已经有六根竹签插进了他的手指,剧烈的疼痛折磨着他。

    他现在只求一死,可就连死亡对他来说都是奢求。段星河伸手摸到了他断骨的位置,阴沉道:“现在,能恨我了么?”

    步云邪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喃喃道:“我不恨你……我要走了,回青岩山去。爷爷……娘……我回来了……”

    段星河一时间有些混乱,属于这个身体的记忆占据了他的意识。脑海中仿佛有个声音一直在怒吼:“你放开他,有什么冲我来——”

    那是他残存的良知,是自己费尽心机想要斩断的东西。他不耐烦道:“你闭嘴!”

    那个声音毫不退缩,宁可同归于尽也要跟他作对。从前的自己一直珍惜保护的人,却被这个恶魔肆意摧残折磨,让他的本心极其愤怒。

    他头疼得像是要裂成两半,耐性被消耗的所剩无几,喃喃道:“你不恨我,我就把你的血肉都吃光,总能找得到那根邪骨!”

    他低头向步云邪的脖颈咬去,鲜血迸溅出来。步云邪疼得手指不住痉挛,却无法推开他,意识越来越模糊,身体仿佛也变得轻飘飘的了。

    在极端的痛苦之下,就连死亡也变得仁慈起来。他就要解脱了,再也不会疼了。

    哐地一声,屋门被撞开了,墨墨闻着气息找到了他们。伏顺和赵大海跟在后面,见步云邪浑身都是血,手指里插着竹签,已经奄奄一息了。段星河咬破了他的脖颈,正像一头狼一样啃食他的血肉。

    那两人都被吓呆了,站着动弹不得。墨墨愤怒地叫了一声,像个小炸弹一样飞过去,猛地撞开了段星河。步云邪躺在地上,已经失去意识了。墨墨拼命咬着段星河,仿佛要让他把步云邪的命还来。段星河心烦意乱,一把揪住了它,叱道:“小畜生,滚开!”

    他抬手重重一摔,把墨墨摔到了墙上。墨墨惨叫了一声,打了几个滚落在地上,身体不住发抖。赵大海反应过来,冲上去护住了步云邪,道:“大师兄,你干什么!”

    墨墨被摔得生疼,还是挣扎着爬起来,挡在了步云邪身前。伏顺见他浑身长满了鳞片,生出了些怯意,道:“大师兄,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还认得我们么?”

    段星河的头疼得厉害,被他们一声声唤回了原本的意识。方才的一切还在他的脑海中,他清晰地看着一切发生,却没办法阻止。他身上沾满了步云邪的血,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他心中充满了罪恶感,哑声道:“我……”

    他原地晃了一步,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没办法面对兄弟们。那股恶念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占据自己的身体,他不想伤害他们,忽然推开门,大步向外跑去。

    其他人面面相觑,赵大海道:“他怎么跑了?”

    伏顺道:“不知道……哎,不管了,先把二师兄带回去疗伤再说。”

    外头的夜色茫茫,天还没亮。

    段星河走在荒野中,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一想起刚才的事,心中就充满了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狠心把阿云伤成那样,悔恨得无地自容。夜风吹过来,他感觉脸上凉冰冰的,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流下了眼泪。

    他浑身都是煞气、魔气,简直成了一个聚阴的漩涡。周围游荡的孤魂野鬼感到了他强大的力量,本能地被他吸引,接二连三地朝他飘了过来。一只没有头的鬼跟在他身后,就这么陶醉地吸着他身上的气息,片刻又是一只被泡浮肿了的鬼,哗哗地从一个大水坑里钻出来,沉默地跟在他后面。

    段星河烦得要命,怒道:“别跟着我,滚!”

    他伸出利爪,两下把那个没头鬼撕碎了,另外几只鬼害怕起来,登时一哄而散。今夜不知为什么,周围的阴气格外旺盛,好像鬼怪们都出来游荡了。段星河往前走了一阵子,忽然听见前头一人喊道:“救命啊——走开、别咬我脚!”

    段星河抬眼一看,就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儿从前头的树丛里钻出来,跌跌撞撞地朝这边跑了过来。他身后拖着一群半透明的灵体,有的缺胳膊、有的断腿,还有的哭哭啼啼地伸手扒拉他,好像有什么话要向他诉说。

    那小男孩慌得要命,连滚带爬地朝这边冲了过来。一般人被鬼跟着虽然感觉不舒服,但应该看不见才对,这小孩儿却好像看得挺清楚的。他一头撞到了段星河身上,道:“救,救救——”

    他穿着一身紫色的丝绸衣袍,身上挂着玉佩,好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却不知怎么会深更半夜跑到这荒郊野外来。

    一群鬼魂涌了上来,有的扒拉那小孩儿的手,有的扒拉他的脚。段星河的心情正糟糕,顿时释放出一身煞气,叱道:“都给我滚!”

    那帮鬼就像一群狼遇上了一头猛虎,被震慑的不敢造次,纷纷一哄而散。

    小男孩躲在段星河身后,见他把鬼魂都赶跑了,高兴起来。他抬头道:“多谢阁下仗义相救,我跟我的护卫走散了,一会儿我让他们谢你……咦,是你!”

    他注视着段星河,忽然一诧,睁大了眼睛。段星河微微皱眉,道:“你认得我?”

    段星河浑身都是鳞片,又带着不祥的气息。那小男孩儿看出他不好惹了,没说话,但眼神里透着一股高兴的神采,好像一点也不怕他。

    段星河感觉他身上有股强烈的灵力,应该不是凡俗之辈,他不想惹麻烦,拔腿向前走去。小男孩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就像刚才那些孤魂野鬼一样,仿佛觉得只要跟着他就有人罩了。

    段星河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安静一会儿,偏偏他像条尾巴一样,一直跟着自己。段星河皱眉道:“别跟着我!”

    小男孩双手抱在胸前,道:“我没跟着你啊,大陆朝天各走一边嘛。”

    段星河烦躁起来,道:“信不信我杀了你?”

    小男孩咋舌道:“脾气这么大,谁惹你了?跟我说,我帮你找他算账!”

    他长得像个小豆丁,口气却大得很,完全忘了刚才被一群鬼追得落荒而逃的事了。段森*晚*整*星河皱眉道:“先管好你自己吧。”

    正说着话,前方一群人稀里哗啦地朝这边奔了过来。带头的一人穿黑,一人穿白,手里拿着招魂幡,后头跟着一大帮差役。夜色里就见那些人脑袋上的尖帽子影影绰绰的,提着的铁链哗哗作响,让人毛骨悚然。

    段星河现在变成了妖魔的模样,草木皆兵。他远远见了那些人,暗道:“是青冥台的人,他们来干什么,不是来抓我的吧?”

    那一群人朝这边直奔过来,段星河攥紧了拳头,做好了跟他们打架的准备。却见十来个人哗啦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慌张道:“属下救驾来迟,罪该万死,请大人恕罪!”

    段星河一时间怔住了,不知道他们来找谁的。那小男孩儿从他身后走出来,端然道:“就知道说罪该万死。要是指望你们,我早没了。”

    他看起来才十岁,比魏小雨还小一点,这些人居然奉他为主。段星河极为诧异,那小男孩儿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道:“幸亏我二弟来了,要不然你们回去都要吃板子。”

    一群人十分惶恐,顿时向段星河拜道:“多谢夜尊。”

    段星河皱起了眉头,他们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了,一点也不意外。他看向了那小男孩,不知他为何跟自己称兄道弟的,道:“你是谁?”

    小男孩儿抬起了头,笑吟吟道:“二弟,我是灵引啊,你不记得我了么?”

    第145章 青冥台 二

    段星河看着面前的人, 对他没有任何印象。小男孩儿拍了拍胸膛,道:“我,灵引,青冥台的判官。”

    段星河依旧一脸冷淡, 灵引点了点头, 道:“孟婆汤质量挺好的, 老白,你跟他说说吧。”

    白无常连忙道:“刚才附近有个空间崩坏了, 大人带属下们出来查看, 见好多鬼魂逃了出来。我们本来想拘回去, 没想到鬼太多,大家干着活就走散了。”

    段星河想起了那个崩塌的幽冥鬼市, 意识到除了自己和步云邪之外,还有一些运气好的鬼魂趁机逃了出来, 惊动了青冥台的人。

    他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既然不是来抓自己的,那就跟他没什么关系了。他转身就走,小判官跟在他身后, 道:“喂, 二弟, 你上哪去啊?”

    “不知道,”段星河冷淡道,“谁是你二弟, 别占老子便宜!”

    小判官一点也不怕他,道:“你就是我二弟啊, 咱们以前结拜过的!”

    段星河回过头来,白无常出声道:“是真的, 我作证。”

    黑无常道:“确实拜过把子,他老大,你老二。”

    段星河有些难以接受,道:“你多大?”

    灵引道:“你别瞧我个头小,我九百八十岁啦。天人衰老得慢,成熟得也慢,像我这样的多了去了。”

    他身上的灵力充沛,虽然掌管阴司,却隶属于凤神。段星河着实有些佩服夜游神,一个邪道扛把子,居然跟阴司的判官拜了把子,实在是有些本事。

    他沉默着,小判官往前走了一步,道:“你要是没有地方去,要不要跟我来青冥台?”

    段星河道:“直接去投胎?”

    白无常噗嗤一声笑了,随即搂着招魂幡站好,一副正经的模样。

    灵引道:“你想什么呢,来青冥台做客啊,死也要走程序的。好久没见了,咱们同榻而卧,秉烛夜谈。我带你逛逛酆都,看看忘川河,一般人可没这个机会啊。”

    远处传来鸡鸣声,东方渐渐发白了。天一亮,人们就出来了。自己已经变成了妖魔的模样,若是被他们发现了又要惹麻烦。段星河本来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静一静,跟他们去也好,起码那里没人怕自己了。

    青冥台坐落在酆都,也就是人间的鬼城。此处人来人往,跟别的城镇没什么不同。青冥台对于当地的百姓来说,就是个供奉阴司的宗门而已。外门有些寻常弟子,负责洒扫,接受香火。

    内门中,有个通往阴司的通道。几个刚死去的鬼飘飘荡荡来到此处,嗖地一下子钻进去,骤然消失了。段星河站在黄泉入口处,一脸看淡生死的表情,就算被骗也无所谓。横竖都没什么好活的了,就这么死了也算解脱。

    灵引道:“习惯了就好了,来吧。”

    他当先走了进去,段星河跟着迈步,踏进去的一瞬间感觉身体变得轻盈起来。眼前的景物发生了变化,此处的情形跟酆都差不多,但天色阴沉沉的,将明未明。道路纵横交错,一条大河向远处滔滔延伸而去。桥上有不少人,行走得十分缓慢;还有些人停在桥头,仿佛有所留恋似的,不知道在等谁。

    一辆马车驶了过来,灵引拉着段星河上了车,道:“走吧。”

    众人前呼后拥地回了青冥殿,正殿庄严肃穆,上首摆着一张硕大的紫檀翘头书案,桌上堆满了公文。小判官坐在了椅子上,这才有了此间主人的气魄。有人给他倒上了茶,也给段星河搬来了一把椅子,送上了茶水。

    段星河喝了一口,注意到桌子上趴着一团绿茸茸的东西,有猴子那么大,还是个活物,正在呼呼大睡。

    灵引道:“怎么样,大哥没骗你吧?”

    段星河嗯了一声,没死成,居然还有点遗憾。灵引道:“你先歇歇,过几天我带你在这里玩玩。”

    段星河神色冷淡,道:“不用了,我找个地方待着就行。”

    灵引一手托着腮,道:“好久没见了,你就不能高兴一点么?”

    段星河的心情糟糕的要命,坐着没说话。小判官试图引起他的注意,戳了戳书案上的那坨绿色的东西,低声道:“去,卖个萌。”

    那个绿坨稍微蠕动了一下,缓缓地抬起了头,打了个呵欠。它耷拉着眉眼,长得实在太怪了,浑身散发着一股懒散的气息。段星河终于看向了它,皱眉道:“怎么有绿色的动物?”

    灵引道:“本来身上的毛是褐色的,但它太懒了,绿色的是苔藓。”

    段星河道:“怎么养这么奇怪的东西?”

    灵引笑了,看着他不说话。段星河道:“怎么了?”

    灵引道:“你还真是什么都忘了,这是你送给我的啊。”

    夜游神做过的事,段星河一点印象也没有。小判官的目光温和起来,道:“我说阴司的活儿太多了,忙得要命。你就去抓了这家伙来送给我,保佑这里活少一点。”

    段星河没想到他俩关系真挺好的,除了曲玉霖,他居然还有别的朋友。不过夜游神杀了那么多人,阴司活多,他也撇不开关系。

    段星河站了起来,低头端详着它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判官道:“他叫懒懒,是懒惰的化身。”

    段星河的心猛地一跳,没想到这家伙其貌不扬的,还是上古大妖之一。灵引挠了挠它下巴,道:“你老爹来了,看看,还认识吗?”

    懒惰看到了他,仿佛难以置信,慢慢露出一个高兴的表情。它缓缓伸出胳膊,爪子又黑又长,要段星河抱。

    盛情难却,段星河把它抱了起来,上下掂了掂,又举起来转了个圈。懒惰露出了眩晕的表情,小判官在旁边慢悠悠地道:“好快啊——太刺激啦!”

    段星河笑了,心情轻松了一些,又忍不住惦记起别的来。八颗碧玺还差两颗就集齐了,他下意识摸了摸懒惰的肚子,感觉又松又软的,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小判官看出他在想什么了,道:“懒懒,肚子里有钥匙吗,有的话给我。”

    懒惰蠕动了一下,低着头咳嗽了几声,表情变得痛苦起来。灵引有些奇怪,忽然明白过来了,道:“糟糕,它卡住了!”

    他把懒惰倒提起来,用力拍了拍它的背。懒惰猛地一咳嗽,一块蓝色的小石头滚落在桌子上。懒惰虚脱似的趴在桌子上,今年的运动量已经完成了。

    灵引捡起了那块碧玺,对着灯光看了看,道:“还挺漂亮的……唔,好臭。”

    他拿起块布把它擦干净了,一边道:“当初防这个防那个的,生怕被人找到。结果呢,防到自己了吧?”

    段星河一时无语,灵引轻轻一笑,把碧玺扔到了他怀里,道:“都藏到青冥台来了,心眼儿够多的。”

    灵引坐回到椅子上去,看着他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段星河现在浑浑噩噩的,对一切都没有想法。灵引见他还知道收集碧玺,应该是没完全放弃,只不过现在有些消沉。

    “一切都会过去的,”他道,“开心也好、痛苦也罢,都是过眼云烟,别太放在心上。”

    段星河摇了摇头,他是活得比自己久,但有些事不是别人能开导的。灵引同情道:“你这辈子经历了这么多事才觉醒,够辛苦的。也难怪……你把虺神封印了这么多年,它恨你恨得要命,又舍不得杀你,这一世是拿钝刀子慢慢折磨你呢。”

    段星河抬眼看着他,不知道这些人之间到底有什么纠葛。灵引叹了口气,道:“以前的事你都不记得了,也罢……前阵子地龙翻身,把万世镜震坏了。等修好了,你自己去看。”

    白无常带着一叠簿册走了进来,放在了桌上,恭敬道:“大人,该干活了。”

    灵引拍了拍懒惰,半开玩笑地说:“发挥点作用啊,该干活了。”

    懒惰把头埋在了爪子里,自顾自地睡起了觉。白无常上前把它端了起来,挪到了屋角的一个蒲团上,幽暗的天光透过窗户照着它的屁股。懒惰纹丝不动,已经习惯被人挪来挪去的了。

    灵引翻开一页纸,提着朱笔看了一阵子,简短地写上了意见,按上印信,还是挺认真的。灵引又打开一本,看了片刻,一边道:“以前经常有鬼钻到幽冥鬼市里,躲着不出来。我们要了好几次要不出来,攒了一大笔坏账。幸亏你把那破地方端了,不过那里一完蛋,我们的活儿多了不少,最近可能要忙一阵子。”

    他抬起头道:“老白,先带我二弟去休息吧,把他从前住过的那间屋收拾出来。”

    段星河站了起来,灵引微微一笑,道:“在这儿就当是在自己家,等忙过这两天,我就去找你。”

    白无常带着段星河出了青冥殿,来到了后面的居所。他让人收拾出了一间屋子,架子床和桌椅都是黄花梨的,靠墙的桌上放着一方棋盘,黑白子都是玉石做的。书架上放着几本闲书,地上放着个雕花的铜熏笼。屋里没有积灰,却透着一股很久没人住过的气息。

    他的感觉没错,白无常道:“当年夜尊来找我们主人时就住在这里,短则几天,长则数月。后来您走了以后,主人就让人把这儿给您留着,三五不时地打扫一回,再没人住。”

    段星河沉默着在椅子上坐下了,看着周围的情形,仍然什么都想不起来。白无常道:“夜尊好生休息,晚上我让人来给您送饭。您可以随处逛逛,只要别跟其他鬼一起去挤奈何桥就成。”

    段星河道:“去了会怎么样?”

    白无常委婉道:“鬼差不认识您,可能会问东问西的,有点麻烦。”

    段星河寻思着那些都是忙着投胎的,自己又没死,过去只会给他们添麻烦。他淡淡道:“我知道了。”

    白无常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屋里散发着一股阴沉的气息,夜游神的压迫感仿佛还在这里。段星河站起来,把窗户和门都打开了,凉风吹进来,驱散了让人不舒服的感觉。

    他走到书架前,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几页,画多字少。又翻了一本,是他常看的神州风物志,上面奇形怪状的全都是图。段星河嗤之以鼻,不愧是他,行走的文盲,没有画就念不进书。

    段星河折腾了一夜,累得很了。他倒在床上,昏天黑地的睡了一觉。

    他睡醒了,静默地看向外面,天又黑了。他点起了灯,烛光幽幽地照着他。发生变化到现在,他还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模样。段星河站在等身的大铜镜前,注视着身上的鳞片和利爪,有种陌生感。他缓缓伸出手,碰了一下镜子,镜子里的怪物也伸手碰向了他。

    刹那间,他仿佛看见镜子里的怪物扬起嘴角,对他露出了一个嘲弄的笑容。就像永夜城的壁画上,夜游神的表情一样。

    耳边依稀传来虺神苍老的声音——

    “你去哪儿了,我的孩子,我怎么找不到你的气息了?”

    段星河沉默着,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那个声音缓缓道:“我在人间找不到你,你不会是死了吧……还是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段星河意识到自己待在阴司,它是找不到自己的。虺神的声音有些焦躁起来,道:“你这么皮,让我找到了,可要狠狠地罚你!”

    段星河依旧不说话,那个声音便消失了,像一头怪兽沉入了水中。他松了口气,再看向镜子里时,里头的人依然面目可憎,无论看多少次他都难以接受自己变成这个样子。段星河低头看着手上的鳞片,皱起了眉头。

    他是人,不是魔,他不想这个样子。

    他对着灯火,慢慢地掀起一片鳞,猛地把连在肉上的部分撕下来。

    “嘶——”

    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血珠渗了出来。这才只揭了一片,他光一条胳膊上就长着至少一千枚鳞片,要是全揭下来,那滋味跟凌迟也差不多了。

    他有些颓丧,坐在屋子的一角,越发厌恶起自己了。他想起昨天夜里,自己对步云邪的残忍,不愿相信那是自己做出来的事。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把步云邪看得比任何事都重要。可那时候自己被暴虐的情绪冲昏了头脑,对他下了那么重的手。步云邪被折磨得浑身是血,那么高傲的人,最后开口求自己给他一个痛快。如果不是伏顺他们及时赶到,自己说不定已经铸成了大错。

    段星河一想起那时的情形,心就揪了起来,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他不知道步云邪会怎么看待他,可能他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了。段星河心里充满了愧疚,忽然抬手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

    啪的一声,他脸上热辣辣地疼,内疚却丝毫没有减轻。他又打了自己一巴掌,打得嘴角都渗出了血,可一切都已经迟了。他伤害了自己最好的兄弟,自己也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他实在没脸再去见他们,把头埋在臂弯里,良久像一头野兽一样,发出了痛苦的呜咽。

    段星河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醒了就坐在屋里发呆。白无常来了,见他这副模样有点担心,道:“夜尊,老待在屋里,多闷得慌啊。”

    他冷冷道:“别叫我夜尊,我叫段星河。”

    白无常知道他现在最不爱听夜尊两个字,连忙改了过来,道:“好,段兄,我陪你出去逛逛吧?”

    段星河看着外头的天空,阴沉沉的。他现在这副样子,去人间也是吓人,只能在阴司转一转。他站了起来,径自往外走去。白无常跟了上去,段星河也没说话,麻木地走在街上。

    大街上有些店铺,卖生活用的东西,都是给这里的鬼差服务的,还出售一些符箓和人间难见的法器。段星河的口袋里空空的,看了一阵子,没什么兴趣。他穿过集市,来到了忘川河边。河水静静地流淌着,一座石拱桥架在上面,一些刚死去的人走上了奈何桥,经过一个老妪跟前,喝一碗凉茶。片刻他们似乎遗忘了什么,迷茫地望一会儿天,跟着人流向前走去。

    要是把一切都忘了,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吧。

    段星河站在岸边的芦苇丛旁,看了那边许久,似乎也想过去讨一碗水喝。

    白无常有点紧张,生怕他想不开。他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段星河对那边也没了兴趣,转身走向远处的一片山崖。段星河本想找块石头歇一歇,忽然发现前头有个山洞,能遮风挡雨,也没人会过来,倒是个得天独厚的好地方。

    他迈步走了进去,里头空荡荡的,头顶有些钟乳石。他觉得这地方挺好的,比先前那个屋子强得多。他一想起夜游神曾经在那里住过,心情就极其压抑。还不如在这里破破烂烂的,自由自在。

    他往地上一躺,闭上了眼,就这么睡起觉来。白无常跟了过去,在洞口看了他一会儿,有些无可奈何,只得回去跟灵引复命。

    白天无事,段星河在周围找了点干草,铺在地上给自己弄了张床,干脆不回去了。小判官知道了,也没有勉强,只道:“那就随他高兴好了,你们每天早晚去一趟,送些饭给他。看那边缺什么,也一并拿过去。”

    段星河睡醒了,见洞口放着一个食盒,里头有一只烧鸡,下面是一碗炒菜和两个馒头。段星河知道是灵引让人送来的,拿出来吃了。晚上有人收走了食盒,送了新的饭来,顺便拿了一叠茶壶茶碗,一个铜脸盆和一床厚被子。

    段星河本来想找个地方躲清静,他们又把家搬到这里来了。他把被子扛进了山洞,躺在了干草堆上。外头风声呼呼作响,盖着被子好受多了。他闭上了眼,有种自欺欺人的冲动。他依稀觉得自己还在青岩山,天一亮就要去上早课。师父还在,小雨也没有离开。

    他获得了一点久违的宁静,随即而来的是更多的心酸,清楚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回不去了。”

    他静静地看着山洞,无尽的黑暗仿佛要把他吞噬殆尽。段星河闭上了眼,什么也不愿再想,只求一个无梦的长眠。

    他像一头野兽一样,大部分时间在山洞里睡觉,有时候会坐在忘川河边出神。河滩边缘生着一些血红的曼珠沙华,芦苇也长得又高又密。风一吹,白色的芦花向天边飞去,就像下了一场雪。

    忘川河水荡起涟漪,每天都有无数鬼魂经过奈何桥,影影幢幢的。他看得多了,也生出了迷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人、是魔,还是已经成了鬼。

    他坐在河滩上,看着自己的手心,喃喃道:“我还活着么?”

    “活得好好的,这不是还有影子吗。”灵引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

    灵引越过他的肩膀,看着他道:“我最近有空了,带你去逛逛吧?”

    段星河淡淡道:“去逛过了,没意思。”

    过了这么久了,他还是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灵引在段星河身边坐下,随手拔下一根芦苇在手里捻着玩,道:“你怎么老在这里发呆,这里就这么有意思么?”

    段星河不知道身上的恶念什么时候又会爆发出来,不想伤及无辜,道:“我想离人远一点。”

    灵引沉默了片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从手上摘下了一个黑玉扳指,递了过去。

    “这扳指是用宁息玉雕的。你戴在手上,能暂时压制一下。”

    扳指很朴素,却带着淡淡的灵力。段星河垂眼看着,道:“暂时是多久?”

    “不好说,”灵引道,“可能十天半月,也可能一年半载。看你心魔的强度,没事多念念经吧,身心清净就会好一些。”

    虺神还在到处找他,自己只能躲在阴司里,不见天日地苟活着。段星河已经失望了,道:“没有人能对付得了它。”

    灵引拉起了他的手,把扳指套在了他的拇指上,道:“有信心一点嘛,说不定会有奇迹呢。”

    段星河冷笑了一下,他从来就没相信过这种东西,还是没精打采的道:“没别的事就回去吧。”

    灵引被他提醒起来了,站起来道:“有正事,万世镜修好了。”

    段星河终于有了反应,转头看着他。小判官微微一笑,道:“走,我带你去看看!”

    青冥殿后面有个宫室,叫做明镜台。屋里空荡荡的,中间上首摆着一个硕大的落地镜子,有一人多高,圆圆的就像一轮明月。镜子似银非银,似玉非玉,周围凝结着霜雪,透着一股庄严神秘的气息。

    他们走到镜子前,镜面里弥漫着一层白色的迷雾,没有照出人影。

    段星河看到它的一瞬间,就被它的力量吸引住了,道:“这就是万世镜?”

    灵引点头道:“六道众生的生生世世,它都能照见。你不是想知道夜游神做过什么吗,看它就明白了。”

    段星河的手心渗出了冷汗,既想看,又有些迟疑。

    灵引伸手一拂,镜子上的白雾散去,一片明净的山水渐渐浮现在他们眼前。

    第146章 青冥台 三

    一片青翠的竹林中, 夜游神与曲玉霖相对而坐,正在下一盘棋。

    曲玉霖落下一子,道:“你输了。”

    他的头发虽然已经白了,容貌却很年轻, 依稀就是步云邪的模样, 笑起来尤其像他。

    夜游神不甘心, 却没什么办法,把棋子一投道:“愿赌服输, 你要我做什么?”

    曲玉霖注视了他片刻, 目光有些复杂。他道:“我要你……放弃你的道。”

    夜游神的目光一滞, 看向对面道:“什么意思?”

    曲玉霖缓缓道:“贤兄修行过于剑走偏锋,恐怕不能长久。我想渡你回归大道, 不知是否不自量力?”

    夜游神扬起了嘴角,道:“曲道长, 你们蜀山的人都这么傲慢么?”

    曲玉霖微微一诧,道:“我傲慢?”

    “你当然傲慢,”夜游神注视着他,“你怎知你的道就比我的正确?世间的一切, 都追求力量, 极致的力量可以征服一切。包括——你们这帮自以为是的人。”

    曲玉霖道:“为了谋取力量而不择手段, 只会丧失自我。”

    夜游神正色道:“世间的道有千万条,并无高下之分。既然你的道是无别,就不该对别人的道心存有偏见。”

    曲玉霖一时间无言以对, 夜游神微微一笑,循循善诱道:“做道士太无趣了, 曲兄要不要试一试我的道?呼风唤雨,为所欲为, 保证你一脚踏进来,就再也不想回去了。”

    曲玉霖叹了口气,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他道:“罢了罢了,你请我喝一壶酒吧,白赢你一局棋。”

    两人常日待在一起,品茶下棋,喝酒论剑。心里早就知道彼此的身份了,却隔着一层窗户纸没捅破。曲玉霖想让夜游神放下屠刀,夜游神却想让他与自己一起堕魔。两人相峙了许久,夜尊终究放弃了利用他的心思,只求长久为友,不再谈正邪之分。

    白雾密布,又渐渐散开——

    镜子中夜色茫茫,夜游神发狂之下重伤了曲玉霖。他的意识回来时,利爪已经贯穿了他的身体。夜游神的身体不住发抖,这一生他杀过无数人,却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么慌张。

    他把手从他的身体里拔出来,淋漓的鲜血顺着指尖直往下淌。曲玉霖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已经要不行了。夜游神悔恨得无以复加,语无伦次道:“对不起,我本来是想用你修炼的,可后来你我成了知己,我就没想过要害你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你别死!”

    曲玉霖哑声道:“没关系……我早就知道了。认识你,我也有自己的目的。”

    他伤得太重了,夜游神用灵力捂着他的伤口,却没办法修复他的身体。

    曲玉霖咳出一口血,虚弱道:“去年此时,我跟掌门师兄赌棋,输了一子。他要我度化这世间至恶之人……我便去认识了你。”

    他轻声道:“你杀我……我也不怪你。拖了这么久,就算你不动手,我也该动手了。”

    他说着,使出了最后一点力气,抓破了夜游神的胸口,硬生生把手插进去,掰下了他的一根肋骨。

    夜游神的身体猛地一震,疼得低吼一声,下意识推开了他。曲玉霖握着那根骨头,露出一个恍惚的笑容:“这就是你身上的邪骨,我找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下手……现在终于能做到了。”

    夜游神为了接近他煞费苦心,没想到他其实也在心里算计自己。他以为自己跟曲玉霖是高山流水的知音,却不知在别人眼里,曲玉霖是在舍身饲虎,对自己并没有多少真心。

    他有种被人愚弄的愤怒,心中极其痛苦:“为了一个赌注,值得么?”

    曲玉霖苍白的脸上染着血,连呼吸都在颤抖,却一字一句道:“为了输赢,不值得。为了天下苍生,值得。”

    夜游神刹那间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他一直以为正道上的人迂腐无能,他们坚持的大道虚无缥缈。却想不到有人会为了他们的道舍弃一切,甚至生命。

    肋骨上滴着血,萦绕着一缕缕黑气。邪骨流落世间,还是会祸害别人。曲玉霖心一横,把那根邪骨插进了自己的身体里,用毕生法力消融了它。

    化去邪骨的同时,曲玉霖的三魂七魄渐渐散去,就这么没了气息。夜游神没了邪骨,就像失去了爪牙的老虎,再也不足为惧,世间不会有灾祸因他而起了。

    夜游神极其愤怒,曲玉霖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就这么洒脱地走了,却把自己一个人留下来。他一向以杀戮为乐,此时才解了死亡有多残忍,对活着的人又是多大的折磨。

    “凭什么……”他喃喃道,“你想死,我偏不成全你。我要你活过来,永生永世都跟我寸步不离!”

    他抱起了曲玉霖的尸身,回到了永夜城,跪在虺神的雕像前,祈求它赐下复活的力量。

    他信仰的神却没有回应他,夜游神这才得知自己发狂,是虺神让玄衣在自己的茶中下了药。他盛怒之下把玄衣等人一一杀死,可即便如此,也于事无补。

    他没想到虺神会害死自己最重要的人,极度的痛苦之下,他开始质疑自己的信仰,憎恨属于虺神的一切。曲玉霖的尸身已经开始腐坏了,他的精神也即将崩溃。夜游神抱着尸身,去了青冥台,求判官想想办法。

    灵引怜悯地看着他,觉得他八成是疯了,居然执着地要复活一具腐坏的尸体。灵引道:“救不了,他的三魂七魄都已经没了,恐怕连轮回都入不了了。”

    夜游神看着他,一时间解不了他的意思。灵引道:“他很可能已经灰飞烟灭了,天上地下,从此再没有这个人了。”

    夜游神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摇头道:“为什么……他修炼了那么多年,就算成不了仙,也不至于……”

    灵引道:“他为了化解你的邪骨,用尽了所有灵力。修算有几百年的修为的人也承受不了那么大的邪力,他已经消失了。”

    自己追求了一辈子的力量,到头来却成了吞噬好友的深渊。夜游神极度悔恨:“我不想让他消失,你想想办法,让我来替他承受。只要你能让他再次为人,让我做什么都行!”

    他放下了所有的自尊,跪在灵引面前,苦苦哀求。

    小判官没办法,沉吟了良久道:“除非你更改信仰,凤神可以赐下力量留住他的灵魂,让他重入轮回。”

    夜游神已经动摇了对虺神的信任,也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成了一颗弃子。他没有半点迟疑道:“好,我答应你。”

    灵引又道:“作为代价你也要跟他一起去,以凡人之躯来弥补你犯过的杀孽,你能做到吗?”

    夜游神自知这一生犯的杀孽太重,重入轮回必然要受许多折磨。但他没有别的选择,道:“我愿意。”

    灵引注视着他,缓缓道:“向凤神承诺过的话,不可反悔。若是你做不到,就要与他永受轮回之苦。你可想好了,真的要去么?”

    夜游神静了良久,轻声道:“想好了,我要去问问他,对我是不是没有过真心。”

    灵引叹了口气,见惯了生生死死,总有人这样痴。两人又说了什么,再听不清了。万世镜中渐渐聚起一团白雾。

    段星河的意识回来了,不觉间出了一身冷汗,终于明白了今生的一切缘起于何处。他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前世的自己给世间带来的罪孽。那些灾难一日不除尽,自己的苦难就要延续一日。

    他的喉咙干涩,哑声道:“我欠了多少债?”

    小判官掏出了账本,道:“你在长阳郡的瘟疫中救了八万七千三百五十二人,在小浔村救了一千妇孺,在月亮山救了八百二十一人……还有些杂七杂八的,轮回到现在一共救了十六万一千七百多个人。”

    段星河道:“还差多少?”

    灵引把本子一合,道:“不多,还差五十二万三千人。”

    段星河:“……”

    灵引也觉得这个数目太大了,道:“没办法,夜游神当年为了给虺神抢地盘,直接间接杀了不森*晚*整*少人呢。你慢慢还吧,能还一点是一点。”

    段星河感到了巨大的压力,道:“还不上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灵引道,“霉运缠身,英年早逝都有可能。或者你没倒霉,你身边重要的人替你倒霉,下辈子继续赎罪。我劝你有机会弥补的时候千万别逃避,等到失去一切再后悔就迟了,之前你……”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闭上了嘴。

    段星河看他的神色凝重,道:“之前什么?”

    灵引抬头看了看天,寻思着在青冥台也没有人知道自己说什么,就说了实话。

    他低声道:“你也没有这么老实还债,一转世就把这件事忘了。但债在这里,你总有觉醒的一天。这五百年间,你轮回了十世。有的人生里你很早就觉醒了,却想逃避责任。你带着步云邪逃出寨子,结果被野兽吃了。”

    灵引叹了口气,道:“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儿,被一群狼撕得粉碎,可怜。”

    段星河顿时怔住了,背后升起了一股寒意。那不只是一场意外,而是他逃不出的天命。

    小判官看着万世镜,沉声道:“在那之后的一世,你封闭了内心,生下来就是个失智的孩子,终其一生都没有觉醒。但天命也不会因此而放过你,你们所在的寨子爆发了瘟疫,步云邪和你都死在那场瘟疫里。”

    镜子里的画面缓慢地浮现出来,乌鸦成群盘旋在寨子上,大声鸣叫着。到处都是因瘟疫而死的人,焚烧尸体的黑烟冲天而起,又渐渐隐藏在云雾之中。

    青岩山的太阳悄然升起,又沉入远处的山谷,是他经历过的无数个人生。那条走过无数遍的路,不只承载着这一世的记忆,还记着他们从前的无数身影。

    小判官道:“还有的人生里,你屈从于虺神,为它献上了无数活人祭祀。暴食附在了你的身上,你吞噬了大量食物、活牛活羊,最终吞噬了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人。寨民们忍无可忍,乱刀把你杀了。”

    段星河浑身一阵发寒,想起了之前自己遇见的暴食,道:“我在夷州见过它。”

    “它应该也记得你,”小判官说,“这一世你经历的许多事,早就在之前的无数次人生中见过了。过去的人生积累了你们的执念,这一世抓紧的东西,都是从前的遗憾。比如说,步云邪曾经很想救寨子里的人,这一世他才刻苦学习医术。”

    段星河想起了他们在长阳郡遇到的瘟疫,自己和步云邪都是九死一生,可当一切结束的时候,又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一起了却了一个埋藏许久的遗憾。

    小判官道:“后来你学聪明了,找到了太阿剑,想办法把虺神封印了起来。往后几世过得还算安稳,就是没能还上债,最后也不得善终。”

    如果当初让他魂飞魄散,他们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灵引看着段星河,道:“经历了这么多世,你后悔了么?”

    段星河平静道:“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灵引点了点头,声音沉了下去:“你这一辈子做得比之前都要好,我希望你能完成你的天命。但如果……你实在累了,也有解脱的法子。”

    段星河道:“什么?”

    灯光照着他的脸,一半阴影藏在光的对面,微微动荡。灵引沉声道:“最后面的凤神殿里,供奉着凤神的雕像。它手中所持的剑鞘里,藏着它用过的兵刃碎片——”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此剑名为太阿,灵力强大,能斩断一切孽缘。只要把它刺进喉咙,保准魂飞魄散,永生永世再无此人,一切债也能就此了结了。”

    段星河喃喃道:“永生永世,再无此人……”

    当初夜游神就是为了让曲玉霖重入轮回,才付出这么大代价。这么多苦都熬过来了,自己岂能就此放弃,和他一起湮灭。

    段星河不愿放弃,可他已经伤害了步云邪,从前也伤害过很多人。他曾经是这个世界的梦魇,却对此一无所知。他实在难以接受这样的自己,沉默了许久,低声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灵引知道他现在心里乱得很,道:“那你好好想一想吧。”

    段星河回到了那个山洞,这地方阴气重,掩盖了他身上的魔气。虺神找不到他,任何人也感受不到他的气息。他不知道自己能在这里待多久,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他已经接受了自己曾经是夜游神这件事,身上的债像一座大山一样,让他一想起来心情就无比沉重。

    黑白无常每天过去给他送饭。白无常见段星河一直这么消沉,忍不住道:“段兄,你有什么打算?”

    段星河坐在一块石头上,道:“不知道。”

    白无常道:“步公子最近一直在招魂,每天都消耗很多精力,你看……要不要回应一下?”

    段星河低声道:“他怎么样?”

    白无常道:“不太好,他很担心你。”

    段星河有些动容,良久还是垂下了眼,道:“别告诉他我在这里。”

    黑无常站在一旁,忍不住道:“逃避不是办法,你总不能躲一辈子。”

    段星河的心情很痛苦,如今的他从幽冥鬼市中诞生,获得了恶魔的肉身,意志却还是自己的。虺神仿佛故意这样折磨他,让他在清醒中,自己一点点堕入深渊。

    他把头埋进了臂弯,哑声道:“我没办法,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

    黑无常道:“现在就是一念之差了——你是谁,只有你自己能决定。”

    段星河沉默着没说话,黑白无常叹了口气,离开了山洞。段星河的身影藏在岩石的阴影里,良久都没有动一动。

    段星河双目低垂,在山洞中打坐。他不愿就这么向虺神屈服,都死了这么多次,还有什么好怕的。

    恍惚间,他的意识回到了很久以前。一条白色的小溪潺潺流向远处,曲玉霖身边支着一根鱼竿。他坐在岸上,看着溪水,一派悠然的模样。夜游神从山林里出来,手里提着一只兔子,道:“水这么浅,有什么大鱼?”

    曲玉霖道:“钓个意境,光是看着心情就很好了。”

    正道宗门的人大多是一副古板做派,一天到晚喊着斩妖除魔,一点正事不干。像他这样连口号都不喊,直接不干正事的倒是少见。前几天他去阆中见了个和尚,这两天又来苍溪找自己钓鱼,好像跟谁都能聊上一聊。夜游神道:“曲道长,你的道心是什么?”

    修行之人论道是常事,彼时常有僧道在一起开无遮大会,辩得面红耳赤昏天黑地,当然最后常常是谁也说服不了谁。曲玉霖淡然道:“无别,你呢。”

    夜游神捡了几根木柴,搭起一个篝火堆,道:“力量。”

    曲玉霖轻轻一笑,没说什么。夜游神道:“有什么好笑的。只要拥有至高无上的力量,就能征服一切,成为世间的主人。”

    曲玉霖道:“力量只是大道的一小部分。你可以轻易征服一个国家,却无法让百姓对你心悦诚服。”

    夜游神道:“能征服就行了,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他利落地把一根树枝穿进兔子的身体,道:“强扭的瓜不甜,但是解渴。就像我杀这只兔子,也不用经过它的同意。”

    曲玉霖看着浅浅的溪水,仿佛觉得跟这野人说不通似的,叹了口气。夜游神道:“你的道心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有分别心。”曲玉霖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神对世间万物没有分别心,比如我与你交友,也并未怀着分别心。”

    他带着一点微笑,静静地看着他。夜游神的手一抖,手里插着的兔子差点掉在灰里,感觉他好像在暗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不确定,再看看。

    这一看,便搭上了一世英名。一开始他只是想找个修炼的炉鼎,吸干对方一身的功力,可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已经下不了手了。

    为了能跟他相处下去,后来他甚至于对道心之争避而不谈。每日只是闲云野鹤,寄情山水。然而最后,还是没能避免走向死局。

    段星河睁开了眼,他的灵魂深处还留着夜游神的遗憾和执念。不管怎么样,他都想得到一个回答。

    段星河长叹了口气,喃喃道:“他已经不记得了,你也放下吧。”

    他不知道在山洞里过了多久,可能三天五天,也可能十天半月。这一日过了午,白无常提着食盒过来。他站在山洞里,似乎有话要说。

    段星河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去忘川河边洗了脸,束起了头发,道:“怎么了?”

    白无常道:“步公子来了,他在黄泉入口处等着你。”

    这里的阴气重,段星河成为了魔身才能待得住,他还是肉体凡胎,怎么受得了?

    段星河皱起了眉头,下意识道:“胡闹,他不要命了!”

    白无常道:“他身体受不住,没办法往前走太远,求鬼差们帮忙找一找你。”

    段星河觉察到了不对劲,道:“连虺神都找不到我,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白无常顾左右而言他,道:“不知道,可能就是感觉吧。”

    段星河看出了他的心虚,道:“你告诉他的?”

    白无常打了个哆嗦,反手就把兄弟出卖了,道:“不是我,是老黑。他看步公子天天招魂,心里同情得很,就给了他点提示。结果步公子立刻就找来了。”

    段星河沉默下来,眼前仿佛浮现出他焦急等待的身影。白无常试探道:“怎么办,要去见见么?”

    段星河深吸了一口气,硬起心肠道:“不用,他自己会走的。”

    他说着,向山洞深处走去。白无常觉得他就是在逃避,但连灵引都拿他没办法,别人也说不上太多话。段星河一想到步云邪就在外面等自己,心里就难受得像被针扎一样。之前自己把他伤得那么狠,他却还是来找自己了。他没有把握控制内心的恶念,若是见了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伤害他。

    他像一头熊一样,在山洞里转了几圈,最后索性躺在了草床上,想着睡一觉就过去了。

    他躺了许久,翻了个身,片刻又翻回来。

    根本睡不着。

    他强行让自己闭着眼,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段星河想他应该回去了,却又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失落。

    他坐在山洞里,水一滴滴从洞穴深处落下来,滴答,滴答。水声回荡在山洞里,周围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静得让他心慌。

    远处忽然传来了悠悠的歌声。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声音空灵,又带着哀伤,仿佛希望听到的人能够回应。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是步云邪的声音,从前他在寨子里时,常应着这首歌祭祀。

    他向神祈祷的身影浮现在眼前,段星河的眼泪不觉间流了下来。他在求他回去,不止自己想回到从前,他也想回青岩山。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段星河还想克制自己,可他的身体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已经站了起来。他快步走出了山洞,大步奔走在荒野中,循着声音找过去。步云邪的声音渐渐喑哑了,不知道自己还能唱多久,如果他再不来,自己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

    他望着天空,那是跟青岩山一样的月亮,怀念着过去的时光。别的事他都不在乎了,他只想带他回家。

    段星河奔到了他面前,一把抓住了他。步云邪已经泪流满面,哽咽道:“你终于肯见我了!”

    他身上的伤已经好了,这段时间他一直在问灵,整个人都极其憔悴。段星河哑声道:“我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不想再伤到你。”

    步云邪道:“我不在乎。”

    他与曲玉霖的模样那么相似,段星河想起了曾经的记忆,道:“是我错了,力量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你也错了,人与魔之间是有分别的。就是因为你认为一切无别,才被我害了。有些人根本无可救药,你又何必舍身去度化?”

    步云邪已经放下了,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必执着?”

    段星河道:“有些事情,一旦想起来,就忘不了了。”

    两人看着彼此,知道对方已经想起从前的事了。步云邪道:“我现在的道心是清净,就想把该做的事做完,然后清清静静地生活。”

    不管从前还是现在,他都像一泓清泉,清澈美好。段星河在他面前只觉得自惭形秽,道:“我做过很多错事,身上有很多罪孽。”

    步云邪摇头道:“那不是你,夜游神已经死了,你一直在为他赎罪,别这么自责。”

    段星河想起了夜游神的执念,觉得已经没必要问了。这么多世,他们一起来,又一起离开。他的真心都在一次次陪伴里,那就是最直接的回答。

    月亮渐渐升高了,温柔的光芒洒下来。两个人有些伤感,却又庆幸找回了生命中最值得依靠的一部分。步云邪擦去了眼泪,道:“回去吧,咱们一起面对。”

    段星河注视着他,渐渐生出了勇气。经历了这么多苦难,没有什么能再让他动摇。大不了这辈子还不完,下辈子继续。一生太短了,能生生世世跟他相见,也是一件好事。

    第147章 证长生 一

    阴司的阴气太重, 步云邪在这里待太久受不了。段星河让他先回酆都等着自己,道:“我去取点东西,很快就回来。”

    步云邪有些不放心,道:“你可别骗我啊。”

    段星河笑了, 道:“骗你是小狗。”

    他送步云邪从黄泉出去了, 转身去了青冥殿。大殿里点着幽幽的烛火, 小判官在批阅公文,懒懒窝在垫子上睡觉。段星河道:“贤兄, 我来跟你告辞。”

    灵引已经听说步云邪来找他了, 没怎么意外, 站起身来道:“想明白啦,以后有什么打算?”

    虽然还没有具体的打算, 但跟兄弟们在一起,总有办法解决困难。段星河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灵引笑了, 道:“也好。”

    他把懒懒抱了起来,道:“道个别吧,你爹要走啦。”

    懒懒打了个呵欠,段星河把它抱过去, 悠了半个圈。懒懒露出了眩晕的表情, 但还是恋恋不舍地望着他。灵引想了想, 又道:“这玩意儿你也拿着吧,反正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

    他伸手一招,一枚巴掌大的金属碎片漂浮在半空中。段星河道:“这是?”

    灵引道:“太阿剑的碎片嘛, 凤神的佩剑,你手里有个剑柄不是?”

    段星河道:“拼起来能用?”

    灵引摸了摸下巴, 道:“这兵刃本来上能诛仙,下断轮回, 但现在就这么大一点,拼起来也没什么用。哎,就当个纪念收着吧。”

    段星河便把它收到了腰包里,灵引道:“你们俩送送他。”

    黑白无常跟了出来,段星河来到了忘川河边,盛了满满一葫芦水。忘川河水滔滔,缓缓向远处流去。天地一如既往的阴沉,他的心情却明朗了许多。段星河道:“两位,告辞了。”

    黑白无常道:“好,一路顺风。”

    一进酆都城,便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气。一盏盏大红灯笼挂在客栈外,在风里不住飘动。步云邪在客栈落了脚,见他终于来了,松了口气。

    他道:“怎么这么久?”

    段星河摘下了葫芦,在他面前晃了晃,道:“拿这个去了。”

    步云邪以为是酒,打开塞子闻了闻,没什么味道。他倒出一点来道:“水?”

    “嗯,”段星河道,“忘川河水。”

    长生丹如今只差一味忘川河水了,他们都以为活人无法拿到此物。没想到如今段星河此身能够在阴司畅行无阻,倒是意外办成了一件大事。

    步云邪露出了笑容,道:“有你的啊,差点就把这事给忘了。”

    段星河这段时间天天喝的都是忘川河水,想起这是熬孟婆汤的原料,后知后觉道:“喝多了不会失忆吧?”

    步云邪道:“又没加料,顶多涤荡掉一些不好的东西就是了。”

    他把葫芦收了起来,段星河看着他的手指,他的指甲已经长回来了,皮肤上也看不出伤口,但当时鲜血淋漓,伤得很重。段星河道:“手还疼么?”

    步云邪的手下意识痉挛了一下,静了片刻才道:“没事了。”

    自己确实给他造成了阴影,一想起当时的情形他还是会害怕。段星河自责道:“对不起。”

    步云邪摇了摇头,道:“都已经过去了,别放在心上。”

    段星河知道自己欠他太多了,心里沉甸甸的。步云邪回头看着他,道:“老看我干嘛?”

    段星河道:“想吃东西么?”

    步云邪靠着床头坐下了,淡淡道:“不饿。”

    段星河道:“那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

    他也不想用这么肤浅的方法来表示歉意,但除此之外也想不到什么办法来补偿他。步云邪笑了,道:“我没生你气,真的。”

    他抬头看着窗外,缓缓道:“之前我养伤的时候,最怕的不是这双手废了,就怕再也找不到你了。”

    他的声音轻轻的,就像呓语:“我当时看着月亮,就问它,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么?”

    段星河当时在忘川河边,也曾经长久地望着月亮,想着他们从前的事,心里满是懊悔。

    步云邪道:“我当时想了很多,觉得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要把你找回来,带回家。”

    段星河道:“为什么?”

    步云邪注视着他,轻声道:“就像你一定要把小雨找回来一样,你是我的家人啊。”

    他说着,声音有些哽咽了。段星河的心头也是一酸,哑声道:“等这边的事忙完了,咱们一起回青岩山。”

    他现在堕为了魔身,北方又燃起了烽烟,离平静的日子越来越远了。步云邪仿佛不敢奢望那一天,露出了一点恍惚的笑容,良久轻声道:“好。”

    两人在酆都歇了一宿,隔天傍晚回了四灵山。伏顺和赵大海见他回来了,都有些紧张。段星河的身上覆盖着密密麻麻的鳞片,手上也长着漆黑的指甲,看起来已经不是寻常人了。两人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情况,都有点紧张。

    段星河上前一步,道:“之前的事我很抱歉,当时我不清醒,现在已经好多了。”

    伏顺毕竟担心他,道:“大师兄,这段时间你去哪儿了?”

    段星河要是说去黄泉待了半个月,肯定要吓着他们,只道:“酆都。”

    “去那儿干嘛,”伏顺道,“二师兄天天问灵,一直没找到你,可急死我们了。”

    赵大海捅了他一下,让他少说两句,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了。”

    他张开双臂,给了大师兄一个拥抱。段星河的袖子挽着,手臂上的鳞片刮了他一下,顿时留下了几条白道子。赵大海嘶地一声,低头道:“哎呀……这,能治好吗?”

    段星河已经习惯了,几乎都要忘了自己与别人的不同。伏顺连忙打圆场道:“治不好也没关系,男子汉大丈夫,长几枚鳞片算什么了,以前又不是没长过。”

    段星河想起自己从前被青龙异变之后,也是变成了这个样子。当时他还以为是运气不好,随便长长就成了这个样子,没想到是诅咒激发了自己深处的本性。

    步云邪的心思微微一动,道:“星哥,要不你去清净泉洗个澡试试?”

    段星河这回整个人都变成魔身了,恐怕清净泉水也没用。正说着话,忽然听见身后哇的一声。众人回头一看,就见三个小徒弟在月洞门外朝这边张望。明月看到了他的鳞片和爪子,双腿一软,害怕地坐在了地上。从前给自己雕刻小葫芦的大师父变成了妖怪,让他不知所措。

    明月浑身都在发抖,道:“大师父他……他变成鳄鱼了!”

    另外两个孩子也很害怕,但是强撑着没逃跑。朝露从松树后探出头来,感觉段星河的神色其实跟从前没什么变化,只不过皮肤不一样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不定强者都是这样呢。

    她打了明月一下,道:“你会不会说话,师父是变成龙了,龙才有爪子和鳞片呢!”

    晓风道:“是啊,我觉得挺帅的。”

    毕竟是小孩子,一旦这么想了,还觉得挺威风的。段星河松了口气,他们不怕自己就好。步云邪打发道:“该去练功了,别在这儿杵着。”

    他像轰鸡一样把孩子们赶走了,抬头一看,见墨墨蹲在屋顶上,正在望着这边。它鼓着肚子,呼哧呼哧地喘气,好像很生气。段星河先前发疯的时候打了它,很过意不去,低声道:“有吃的吗?”

    赵大海连忙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牛肉干,递了过去。段星河走过去,手里拿着牛肉干,诚恳道:“对不起,儿子,你还生我气吗?”

    墨墨弓起了背,显然还在记仇。段星河伸出手,想摸摸它。墨墨却冲他哈了一口气,拍着翅膀飞走了,连牛肉干都不稀罕。段星河有些无可奈何,步云邪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算了,过一阵子就好了。”

    两人往回走去,庭院里花木繁茂,春天已经过了一半了。夕阳在远处沉下去,步云邪停在丹房跟前,已经想了一路了。他道:“长生丹的材料已经收集齐了,要炼么?”

    段星河明白他在犹豫什么。自己现在才到化神阶段,越级飞升要经历天劫,一般人若是渡劫失败,至多从头再来,性命还是能保住的。而自己身为魔身,万一失败,就会被雷阵劈得骨头都不剩,身死道消。

    可若是不借助长生丹的力量,自己修炼几百上千年,飞升的时候还是要面临雷劫。段星河想起了飞升失败的裴千秋,他活了那么大一把年纪,还是没能成仙,可见这种事也不是拖得越久把握就越大的。

    他憎恶虺神,一想到要以这样的魔身再活几百年,就觉得生不如死。他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极度想斩断跟他们的关系。段星河深吸了口气,道:“炼吧,赌一把。”

    步云邪道:“那我明日开炉,你等我好消息。”

    段星河点头道:“好。”

    清净泉边没人,泉水骨突突冒着泡,段星河喝了几口水,又在里头泡了半个时辰,用力搓了搓,身上的鳞片根本没有要掉的迹象。段星河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就知道这些法子都没用。

    他回到房中,屋里静悄悄的,还跟他离开时一样。这才过了一个月,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多事。段星河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段星河怕吓着孩子们,白天尽量不出门,一直在屋里练功。太一心经有凝心安神的功效,他练了几日,心绪渐渐恢复了平和。这天一早,他伸着懒腰从屋里出来,忽然见窗台上放着一把蓝紫色的牵牛花,旁边还有一块白色的小手绢,上面绣着几朵红梅。窗棂子上别着一只竹子做的小风车,正在风里骨碌碌地转。

    段星河拿起了那只小风车,上面刻着一个圆圆的记号,像是一个小月亮。段星河不觉间笑了,孩子们纯真可爱,不在乎他变成什么样子,反而是自己顾虑得太多了。

    段星河洗了脸,听见伏顺大呼小叫着从前头跑了过来。

    “大师兄,醒了没——”

    段星河泼了洗脸水道:“怎么了?”

    伏顺激动的不得了,一把拉住了他道:“有好事,快跟我来!”

    段星河跟他去了前院,就见赵大海、结香他们也在。一条大汉浓眉大眼,长着一双褐色的瞳仁,一头红褐色的短发参差不齐地朝天长着,身上穿着个粗布的白坎肩,露出结实的胸膛和腹肌,古铜色的皮肤上满是汗水。段星河有些意外,道:“阁下是?”

    大汉拍着胸口道:“是我啊,力灵使!”

    他化为人形之后成了个威武雄壮的汉子,众人差点认不出来。力灵使去了西北大漠好一阵子,此时精神抖擞,一看就不虚此行。他大声道:“好兄弟,我给你们带好东西啦!”

    地上放着好几个大箱子,他身边有个硕大的黑布口袋,从里头掏了掏,又掏出一个大木箱,哐地一声放在地上。那箱子比麻袋都大,不知道是怎么装进去的。赵大海咋舌道:“这法宝好啊,比瓜皮都能搬。”

    伏顺道:“还是瓜皮更能搬一点。”

    力灵使搬出十个大木箱,随手打开一个,露出一堆金灿灿的矿石来。粗糙的石头上带着金色的纹,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伏顺顿时睁大了眼,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激动道:“我的天,金子!”

    力灵使豪爽道:“这是我从矿山里凿的,感谢你们把我从那破洞里放出来。小兄弟,你出力最大,这两箱都是你的了!”

    段星河没想到他风风火火的,说去找金子还真能找到。这十箱矿石应该能炼出一万两黄金,他们兄弟几个一下子就发达了。他没敢说当年把力灵使关起来的那个混蛋就是自己,反正都过了好几辈子了,万一哪天它们想起来了,自己就装无辜,总能蒙混过去。

    力灵使又给赵大海和伏顺一人半箱矿石,给步云邪留了一箱,搓了搓手道:“剩下的给我和我兄弟们留着,家里有炉子吗,我来提纯。”

    后山有个废弃的剑庐,是白云观的道士们打铁锻剑的地方,一直没人去。段星河让伏顺带力灵使去剑庐,赵大海驾着车,帮忙把金矿运了过去。段星河没想到会忽然天降这么大一笔钱,扬起了嘴角。不愧是力灵使,给的见面礼着实大方,放它出来真是赚了!

    回去修炼了数日,赵大海来道:“大师兄,蜀山来人了。”

    最近时局动荡,蜀山的人应该是为了大新那边的战事来的。段星河有一阵子没见师门的人了,连忙起身去前头迎接。张青蜉坐在花厅里,结香送来了茶水,朱雀在一侧陪客人坐着。段星河一进门便露出了笑容,道:“张师兄,好久不见了。”

    张青蜉穿着一身水蓝色的道袍,关切道:“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

    段星河道:“遇到了一些麻烦事,被万象门的人坑了一道。”

    他的衣裳挡着身上的鳞片,但青色的鳞片一直长到他脖子根部,透过交领露出来,一览无余。张青蜉看来已经听说了,没有特别惊讶,只是微微皱眉道:“身上不好受么?”

    段星河不想让他们担心,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在上首坐下道:“身上倒是不痛不痒的,我一直在修炼太一心经,能维持正念。师父还好么?”

    张青蜉道:“师父挺好的,你的事他老人家已经知道了。你身体虽然变化,但只要意志不动摇,那些妖人也拿你没办法。师父说,希望你能坚守道心,若是实在过不了这一关,就回蜀山,师门永远是你的靠山。”

    段星河有些感动,就算自己变成这样,师父也没有放弃他。他道:“你让师父放心,我不会背叛正道的。若是有一日我真的成了魔,你们就杀了我,免得我危害世间。”

    张青蜉摇了摇头,道:“段师弟,我知道你心底纯正,不会作恶的。最近万象门的人活动频繁,前阵子他们潜入百草谷,打伤了灵犀道人,害得他休养了好几个月。”

    伏顺想起了之前的事,道:“啊……之前就是万象门的人偷偷做了灵犀道人的双生蛊,来欺骗我大师兄,要不然他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段星河道:“灵犀道人怎么样了?”

    张青蜉道:“没什么大事,养一养就好了。那些妖人实在让人防不胜防,之前也把蜀山害惨了。”

    先前万象门的人甚至伪装成了蜀山掌门的模样,实在是胆大包天。众人想起那时候的事,还有些心有余悸。朱雀喝了口茶,道:“别太自责了,那些人一天到晚琢磨邪门歪道,谁能斗得过他们。先前的曲长老……”

    他忽然意识到有些话不好说,停了下来。段星河竖起了耳朵,道:“曲玉霖么,他怎么了?”

    朱雀活了几千年,不少事都看在眼里,只是没有点破。他知道段星河已经看过万世镜了,想起从前的事,也有些怀念,道:“论起修仙,曲玉霖是我见森*晚*整*过最有天赋的一个。他对道有一些独特的见解,讲经很有意思,我经常去听,蜀山的弟子们也很喜欢他。当时夜游神杀了不少无辜百姓,祸害匪浅,又来结交曲长老,其实没安什么好心。”

    朱雀看了他一眼,段星河一脸无辜的表情,只当跟自己没关系。

    朱雀缓缓道:“曲长老知道夜游神接触自己的目的,却还是装作不知,跟他谈经论道,试图化解他的戾气。结果魔就是魔,一日不知怎的发起疯来,把他杀了。夜游神杀了人又后悔不已,抱着尸体天上地下到处乱闯,身体都腐坏了还逼人复活他,真是个疯子。”

    他叹了口气,很为曲玉霖不值。段星河一想到一直以来朱雀是怎么看自己的,就有点芒刺在背的感觉。张青蜉倒是不知道这些事,只在祠堂见过他的画像,道:“那位曲长老是怎么样的人?”

    朱雀确实挺欣赏曲玉霖的,夸起他来不吝溢美之词,道:“他心怀天下,平静祥和,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

    记忆中的曲玉霖常在溪边垂钓,一坐就是一天,十分悠然。步云邪的性情比前世更有烟火气,大体上还是原来的样子。而自己被掰掉了邪骨,脾气倒是比夜游神好多了。

    当年裴千秋让张子鸢去找正道的人切磋,也没存好心。他们俩一个日游神,一个夜游神,天天明争暗斗,哪能为他出什么好主意。裴千秋本来希望蜀山的人来个正邪不两立,一剑杀了这个大魔头,没想到曲玉霖跟他成了知己,又引出后面这么多事。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裴千秋已经死了,万象门接管了岛上的一切,大战一触即发。

    段星河道:“北边要有战事了,师门怎么打算的?”

    万象门集结了不少邪宗,意在大肆杀生向虺神献祭。这一战若是他们赢了,这世间怕是要生灵涂炭。张青蜉道:“蜀山要参加,我们集结了一些弟子,马上就要去前线了。你先稳一稳身体,看情况再说。”

    段星河道:“好,我状态稳定了就去找你们。”

    张青蜉打算在这里住一日,隔天再回去。段星河送他去了客房,回来的时候,发现墨墨躲在一棵梧桐树上偷看自己。段星河伸出手跟它打招呼,道:“儿子,来。”

    墨墨仍然一脸不高兴的模样,一扭头飞走了。

    段星河有点落寞,不知道它要记仇到什么时候。他望着墨墨圆滚滚的背影,想起它像跟屁虫一样跟着自己的样子,分外想念从前。

    朱雀从屋檐下走出来,望着墨墨飞得越来越远,拢起了袖子道:“喔对了……先前曲玉霖去世之后,灵魂逸散到了三善道中。阴司只找到了二魂六魄,还剩下一魂一魄不知去了哪里。还是他养的灵貘在阿修罗道找到了,那里的人好斗,它费了好大劲才把那一魂一魄带回来,也受了很重的伤。”

    段星河十分诧异,转头看着他。朱雀道:“曲长老投胎之后,灵貘维持不住成年形态,变回了这个样子。它沉睡了很多年,最近才苏醒过来。”

    段星河明白过来了,当初在玄武山的相见并不是偶然,它就是来找步云邪的。它小小的身躯跋山涉水,饿的前胸贴后背,灰头土脸的,还差点被埋在坑里。然而再次见到他们的一瞬间,一切都值得了。不管他们变成了什么样子,它都认得出他们的灵魂。

    这么久以来,它什么都知道,默默地陪着他们。它那么在乎步云邪,自己却又一次伤了他,墨墨肯定被他气坏了。

    段星河感到一阵汗流浃背,朱雀长叹了口气,觉得也不能把夜游神做过的事都怪到他头上。他道:“以前的事已经过去了,你若是有心,就想想怎么弥补吧。”

    段星河若有所思,觉得热脸贴不上冷屁股,还是缓缓再说。

    当天傍晚,段星河去给步云邪送饭。为了不打扰他炼丹,照旧敲了三下,把食盒放在了他门口。他刚转身要走,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步云邪走了出来,道:“你来了。”

    段星河道:“不用看炉子?”

    步云邪道:“也不用一直看着,出来透透气嘛。”

    他把食盒拿进去,在院子里散着步,道:“最近怎么样?”

    段星河走在他身边,道:“还行,张青蜉来了。”

    步云邪有些意外,想了想道:“为了你魔化的事么?”

    段星河嗯了一声,道:“师父让他来问我要不要帮忙,我说自己会得了。张师兄说过一阵子要去前线给大新帮忙,浩荡盟的人应该也去。”

    步云邪道:“你师父大约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你要是回了蜀山,说不定他要弄个小院子把你关起来。还是别去了,大不了弄条铁链我锁着你嘛。”

    他的眼神促狭,其实是对长生丹很有把握才跟他开玩笑。段星河一副敬谢不敏的模样,道:“老子哪有那么癫,你就不盼我点好。”

    “那可不一定,”步云邪道,“之前你那样,身上栓条铁链子都能嚼了呢。”

    段星河知道自己当时是挺吓人的,要不然墨墨也不会那么记仇。他正寻思着,墨墨觉察到步云邪从丹房里出来了,拍着翅膀过来找他。

    它本来扬着鼻子,心情很好的样子。一见段星河也在,顿时就不肯过来了。它停在院墙上的黑瓦上,远远地看着这边,仿佛提防着他再对步云邪做什么。

    步云邪道:“怎么回事,它还跟你记仇呢?”

    段星河叹了口气:“一见我就哈气,给吃的也不好使。”

    一直这样也不是个办法,步云邪寻思了一下,低声道:“要不然这样,咱们给它演一出戏。”

    段星河道:“什么戏?”

    步云邪大步走到墙边,抄起一根竹枝做的大笤帚,气势汹汹地朝他拍了过来。段星河闪身躲过了,道:“干什么,诶,讲不讲点武德了?”

    步云邪又是一笤帚拍过来,打得段星河一蹦三尺高。他后背生疼,扭头道:“你真打啊!”

    步云邪故意大声道:“你害我那么惨,老子打你怎么了,腿给你打断!”

    硕大的笤帚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拍到了段星河的屁股上。他低声道:“喊。”

    “啊啊啊——”

    段星河心领神会,立刻惨叫一声,拔腿就跑。步云邪撵得他满院子跑,弄得到处尘土飞扬的。墨墨蹲在墙头,愕然地看着他俩上蹿下跳地打架。

    段星河挨了好几下,喊得嗓子都破音了,头发也打散了,模样极其狼狈。步云邪感觉差不多了,叉着腰道:“让你再欺负我!”

    他说着挤了挤眼,示意他装的严重一些,随手把笤帚一扔,转身走了。段星河的小腿都被打肿了,伸手揉着痛处,感觉他多少有点公报私仇。

    墨墨远远地看着他,好像有点担忧。段星河假装腿疼得厉害,一瘸一拐地回去了。墨墨不知道在想什么,寻思了一会儿,拍拍翅膀飞走了。

    第148章 证长生 二

    段星河回去洗了把脸, 没什么事,打了一会儿坐就睡下了。次日一早,他推门出来,见石台阶上放着一个黄苹果, 有些惊讶。

    段星河把苹果拿了起来, 果皮有点皱了, 好像是收藏了很久舍不得吃的。只有墨墨喜欢黄苹果,送来就是关心自己的意思了。段星河露出了笑容, 苦肉计果然管用。

    叶子簌簌作响, 墨墨从一旁的树丛里探出了头, 想看看他收下了没有。段星河在台阶上坐下了,把苹果掰成两半, 自己啃了一口道:“好吃,一起尝尝?”

    墨墨还有点闹别扭, 段星河摊开手,把另一半苹果放在手心里。墨墨飞了过来,蹲在旁边啃了一口苹果,虽然放久了水分有点少, 香气还是很足的。

    段星河趁着它吃东西, 一把将它捞起来, 紧紧地抱在怀里,道:“逮到你啦!”

    墨墨用鼻子顶着他,两只前腿挠了他几下, 啾啾直叫。段星河用力地蹭了蹭它,低声道:“对不起, 我以后不再伤害你了。”

    墨墨挣扎了一阵子,终于放弃了。段星河抱着它, 坐在台阶上晒了一会儿太阳,有种久违的安心感。他两口把剩下的苹果吃完,扛着墨墨站了起来,道:“走,吃饭去。”

    段星河抱着墨墨在道观里走了一圈,所有人都知道他俩和好了,笑呵呵地看着他们。吃完了饭,段星河拿了个棉垫子放在门廊下,轻轻拍了拍。阳光把棉花晒得软软的,墨墨窝在上面,打着瞌睡晒太阳,日子好像跟从前一样。

    段星河静静地看了它一阵子,悄然回了屋,又开始打起坐来。

    炼丹要九九八十一天,到此时才过了一半。段星河每天打坐修炼,他在幽冥鬼市吸收了夜游神残留在世间的邪力,一直在尽力控制那股力量。这是一把双刃剑,虽然让他增长了数百年修为,却也让他堕为了魔身。

    他现在跟裴千秋飞升前的修为差不多,比蜀山掌教差一些,但在当世也是数一数二的修道者了。一盏灯烛照在他的脸上,段星河闭着双目,一半轮廓藏在阴影里,微微动荡。

    他的心在正道,身在魔道,是要飞升成神还是彻底堕魔,就在他的一念之差了。

    外头的人以为他变成了这个样子,必然要堕魔,没想到他一直没有放弃。过去经历了那么多,生死对他来说都不是大事了,最重要的是他这一世来得目的——

    他要终结这一切,要偿还从前欠下的债。就算不为了自己,他多做一点,步云邪也能少受一点苦。

    深夜里,四下一片寂静,虚空中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还在做这种徒劳的事?”

    苍老的声音缓缓地笑了起来,是虺神。这段时间以来,它一直没放弃对他的骚扰。段星河只是充耳不闻,对它毫不会。

    “我的孩子,你怎么还这么固执?你的身体都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还不能证明你该皈依本座么?”

    段星河的心一片清明,神色也平静如水。他现在一无所有,反而什么也不怕了。

    以前他还会愤怒,会不甘心,不明白为什么只有自己受到这样的折磨。如今他知晓了前尘,明白痛苦从何处来,又将往何处去。就像一条河,静静地看着它向前流淌,有什么值得畏惧,又有什么值得痛苦?

    黑暗中,依稀有一条巨蛇低头注视着他。段星河盘膝而坐,身处在一片宁静中,就算向前一步就是深渊,他也毫不动容。

    “你可想好了,凤神不像本座,它不会对你有任何留情之处。如果你登阶不成,便会身死道消——你难道不怕?”

    段星河早就想明白了,就当是一场豪赌,大不了下辈子从头再来。他已经决定向死而生,还何惧之有?

    太一心经激发出他体内的正气,金色的光芒萦绕着他。段星河全然不为外物所动,虺神的声音渐渐消失了。黑暗中,那个硕大的身影始终笼罩着他,迟迟不肯离去。

    万象门中,一头巨大的狼妖卧在一棵大榆树下。它长着一张苍老的人脸,背上生着红色的鬃毛,头上长着一双角,慵懒地打了个呵欠,正是象征着傲慢的炽尊狼姥。

    于九挎着长剑,站在远一点的地方,为它站岗。几个白衣伥鬼跪在狼姥身边,有的给它梳毛,有的给它捶背,它眯着眼很是惬意。狼姥的脖颈下有一片月牙形的白毛,里头挤着两个脑袋,却是与它融为一体的李如芝和刘正阳。

    李如芝被步云邪诅咒畸变之后,身上傲慢的气息吸引到了炽尊狼姥。它将李如芝吸入了自己的身体里,顺便也吞噬了刘正阳。

    这三个人从此朝夕在一起,同吃同睡。刘正阳一开始还不甘心,嚎啕大哭了好几日,但时间久了,也就认了命。李如芝反正已经变成了妖物,没什么地方可去,跟着炽尊狼姥倒也是条活路。只是他平生最讲究排场,自从跟了狼妖,天天茹毛饮血,从前那些锦衣玉食的日子都恍如隔世了。

    有时候他想起从前的时光,难过一阵,又愤怒一阵,连做梦都要咒步云邪不得好死。刘正阳最恨的也是步云邪,跟他一搭一唱地骂个没完。狼姥对他们的愤怒没什么反应,时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于九悄悄跟着他们,本来想找个机会杀掉狼姥,把他们救出来。后来他才意识到那两个人的身体已经被消融掉了,全靠狼姥的身体供养分,强行挖出来也活不成。而且炽尊狼姥的力量极其强大,于九根本不是它的对手。要不是它的胸口塞不下第三个脑袋,于九也要被它吸进去了。

    于九扔不下刘正阳,索性一直跟着他们。炽尊狼姥觉得这人剑法不错,头脑也机灵,便让他一直跟着自己了。

    半年前,炽尊狼姥带着几个人来到了大幽,本来想抓几个玄鬼垫垫肚子,没想到遇上了金环使。

    金环认出了它就是胭脂山大妖,顿时如获至宝。教主现在求贤若渴,要是能请到它入伙,教主必然给自己记一大功。金环使也没计较它打伤了自己的属下,当即请它加入万象门,保证想吃什么管够。炽尊狼姥除了想吃饱肚子之外也没什么别的追求,低头看了李如芝一眼,哑声道:“你……觉得呢。”

    它知道刘正阳是个草包,甚至没问他的意见。万象门是邪道宗门之首,加入他们自然比流落在外强多了,而且万象门的教主纪秋暝进宫面圣之时,李如芝还曾见过他。当时自己是高高在上的钦天监司正,他还要尊称自己一声李大人,如今落魄至此,反过来要投奔在野之人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总有低头的时候。李如芝沉默了一阵子,道:“若是教主能对我等以礼相待,我们愿意为他效力。”

    金环使带它去见了教主,纪秋暝果然很高兴,大为嘉奖了金环使一番,又让十来个伥鬼跟着炽尊狼姥,把它伺候得无微不至,只是要它不时出去帮自己杀人。

    李如芝过上了安生日子,心里又开始憎恨起来,一心要找步云邪报仇。他几次问纪秋暝什么时候能下手。纪秋暝敷衍了几回,总说他有自己的计划,让他再等一等。

    李如芝知道他正在谋划北边的战事,忙着向虺神献祭,只能暂时按捺住心情。这一日,一名玄鬼过来行礼道:“狼姥,李大人,教主要见你们。”

    炽尊狼姥睁开了眼,缓缓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刘正阳睡得昏天黑地,口水顺着下巴直往下淌。李如芝道:“醒醒,去见教主了。”

    刘正阳迷迷糊糊睁开了眼,道:“啊……什么事。”

    李如芝道:“肯定又要去杀人,还能有什么事。”

    狼姥走进了大殿,纪秋暝高坐在鎏金宝座上,穿着一身黑色的法袍,脸上戴着面具,淡漠地俯视着他们。炽尊狼姥低下了头,以示对他的尊重,这简直是傲慢对人的最高礼遇了。于九跟在后面,单膝跪在了地上。刘正阳做了他的奴仆,自己也只能认纪秋暝为主。于九这一生到处漂泊,昧着良心做了不少不得已的事,不能有半点自己的立场主张,真是倒了这小兔崽子的血霉。

    李如芝道:“教主有何吩咐?”

    纪秋暝淡淡道:“好事,你不是一直想杀步云邪他们么?段星河那小子要渡劫了,你们去想办法弄死他。”

    于九一诧,下意识道:“啊……杀段星河?”

    虽然他来得最晚,却也知道虺神很看重段星河。这么多年了,再没有人像他一样让虺神那么满意。虺神一心要让他觉醒成为自己的凶器,如夜游神当年那般替它荡平天下。可他这一世却叛逆得很,一门心思要投靠凤神,跟虺神作对。

    纪秋暝一直没对他下杀手,只是想办法磋磨他。如今却不知为何,忽然要取他性命。

    纪秋暝冷冷道:“那小子不识好歹,如今已经堕为了魔身,还是不肯屈服。虺神很失望,说与其让他彻底投敌,不如结果了他。”

    纪秋暝对虺神极其忠诚,对它的吩咐说一不二。以前虺神不让杀段星河,他便照做不误,几次让他死里逃生活了下来。如今虺神要取他性命,纪秋暝也不再留情,下了格杀令。

    “杀了他,步云邪就是你们的了,想怎么处置都行。”

    刘正阳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兴奋道:“好啊,咱们快去!狼姥这么厉害,肯定能杀了那小子!”

    李如芝的表情也变得狰狞起来,仿佛已经抓到了步云邪,想着要怎么慢慢折磨他才好。炽尊狼姥觉得不过是一个渺小的人类,杀他跟杀别人没什么不同,沙哑道:“好,我这就去。”

    于九的表情有些忧虑,然而被纪秋暝看着,也不好说什么。他行了一礼,跟着炽尊狼姥走出了大殿。外头的天空阴沉,于九叹了口气,心道:“对不住了,段兄。我不想杀你,只是各为其主,实在没办法。”

    他迈步向前走去,希望段星河的运气能好一点。如果他是被上天眷顾的人,应该能活下来吧。

    经过九九八十一天,步云邪开了炉,一颗金丹发出淡淡的灵光。那么多天材地宝,只炼出了这一颗精华。步云邪激动不已,喃喃道:“成了……这回真的成了!”

    墨墨飞了起来,在旁边看着金丹,兴奋得睁大了眼睛。

    步云邪有点紧张,不知道有没有毒,手心里渗出了汗水。他从炉子里挑了一点融化的边角料,递给儿子道:“尝尝怎么样?”

    墨墨舌头一卷,把药吞了进去,等待了片刻,身体忽然微微发起抖来。步云邪一诧,低头道:“怎么了,有毒就吐出来!”

    墨墨没吐出来,却落了下来。它匍匐在地上,体内放出一道道金色的光芒,渐渐从幼崽变为了成年的模样。长大之后,它身上的花纹消失了,变成了全黑的毛皮,鼻子也比原来长了一些,身体有水牛那么大,肌肉结实健壮。哗地一下,它展开了翅膀,双翼足有一丈长。

    步云邪激动地看着它,道:“我的天,原来你是这个样子的!”

    墨墨也不敢相信自己变回去了,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黑豆眼亮晶晶的。它蹭了蹭步云邪的手心,虽然长大了,脾气依旧温顺。它个头大了,可以骑着上天入地,也能帮主人打架了。

    看来这长生丹真的炼成了,不愧是夺天地造化的灵药,竟然蕴含着这么大的力量!步云邪激动得心怦怦直跳,把金丹装在盒子里,朝段星河房中奔了过去。

    段星河正在屋里打坐,忽听有人拍门。他开了门,步云邪一头撞了进来,把一个锦盒递给他,道:“成了……星哥,给!”

    段星河有些诧异,道:“长生丹?”

    步云邪点头,十分激动。墨墨跟着过来了,硕大一团乖乖地蹲在屋前。段星河看到了它,吓了一跳道:“瓜皮,你怎么长这么大了?”

    步云邪道:“我给它吃了点金丹,就黄豆粒那么大一点,它就变成这样了。”

    这灵兽能辟百毒,它吃了有益无损,那就是真的炼成了。段星河打开了锦盒,金丹散发出灵光。他有些紧张,自己如今是魔身,登阶不成就要身死道消。一旦吃下去,就没有退路了。

    他迟疑了一下,步云邪也有点犹豫,道:“等一下,今天合适么……要不要挑个好日子?”

    段星河看着外头的天光,青山隐隐,风轻云淡,是个合适作为新开始的日子。他深吸了口气,平静道:“今天就挺好的,不拖了。”

    这段时间他已经把该处的事都办完了,每天打坐修炼,就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虽然心里想清楚了,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有些惆怅。对其他人,他都放得下心,唯独步云邪,他还是有些放不下。

    他道:“万一我死了,你要好好活着,保护好身边的人。”

    步云邪忽然有些难过,摇头道:“别说这样的话,你不会有事的。”

    段星河扬起嘴角一笑,豪气道:“那就赌一把!”

    庚午时,烈火炼真金,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他取出金丹吞了下去,步云邪看着他,神色极其紧张。金丹一下肚,便释放出大量灵力。段星河感觉充满了力量,经脉不住震荡,身体仿佛发生了某种变化。他的心中一片空明,比先前堕魔之时轻松多了。

    他身上放出一阵阵金光,黑气萦绕在他的眉间,还不愿意就此被驱散。两股力量相争,让他有种被撕扯的痛感。

    “唔……”

    他的身体微微发抖,肌肉上裂开了一道道血色的纹路,身上的鳞片渐渐剥落下来。段星河重重倒在地上,蜷缩着身体,满头大汗。现在的感受远不及比他堕魔时痛苦,他知道自己能撑过去的。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渐渐散去了,金丹赐予了他无上的力量。他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现在的模样一半像人,一半像魔。步云邪担忧道:“怎么样?”

    段星河的神志还很清醒,道:“我没事,天劫要来了,你带孩子们躲起来。”

    天色暗了下来,大风乍起。修道者越级飞升,三刻之内会降下天劫。最终的考验要来了,段星河穿上了珍藏已久的刑天战甲。这是他们在沼泽里打捞出来的上古神铠,他一直没舍得穿,今日终于派上了用场。他手持幽冥剑,骑着墨墨往禁地奔去。

    外头狂风大作,孩子们刚才还在草地上踢球,忽然天就阴了。朝露捡起了球,看着天空道:“要下雨了吗?”

    步云邪从远处跑过来,大声道:“都回屋里去,没有我允许,谁也不准出来!”

    孩子们听话地回去了,伏顺从一边过来,道:“怎么了?”

    步云邪道:“星哥吃了长生丹,天劫要来了。”

    伏顺一诧,道:“这么快,我还没准备好呢。”

    步云邪道:“他历劫,你准备什么?”

    伏顺攥起了拳头,浑身的力气没处使,大声道:“好兄弟讲义气,我去给他鼓劲儿啊,他在哪儿呢?”

    狂风大作,两人的衣裳都被吹得猎猎作响,几乎要站不住了。步云邪道:“你去把孩子们看好了,别的不用管了!”

    他说着向后山禁地奔了过去,伏顺往前走了一步,大声道:“那你去干什么?”

    步云邪头也不回,喊道:“我去给他帮忙,能干什么就干什么!”

    段星河来到了后山,义灵使已经醒了,从山洞中飘出来道:“怎么回事……这么大的风?”

    段星河道:“晚辈要登阶了,请前辈保护我。”

    义灵使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渡劫了,这小子还真有点本事。力灵使从剑庐奔了回来,道:“小子,你要渡劫了,我来帮你啊!”

    段星河十分感激,道:“多谢前辈。”

    力灵使化作了一团红色的光芒,和义灵使一起跟随在段星河身边。这里没什么人,能不被打扰,也免得连累无辜生灵。轰地一声,天上降下了一道雷电。雷声震耳欲聋,让山谷都为之震颤。

    天劫开始了,密集的雷电打了下来,一道道追着段星河,仿佛有一双来自天道的眼睛,一直注视他,要给他最严厉的考验。

    段星河骑在灵貘身上,穿行在雷电之中。义灵使用一道金光包围着他和灵貘,把雷电挡在外面。山谷中树影摆动,狂风大作,暴雨像瓢泼一样浇了下来。

    狂风骤雨之中,步云邪奔了过来,他抬头看着半空中。雷电追着段星河,至少还要持续半个时辰。伏顺和赵大海也赶来了,东张西望道:“在哪儿呢……啊,那边!”

    步云邪怕这里危险,扭头道:“你们来干什么?”

    伏顺已经穿上了皮甲,虽然没他什么事,他也全副武装上了。赵大海拿来了他的犀牛皮盾,往地上重重一搁道:“孩子们让结香看着呢,大师兄这么大的事,兄弟们怎么能不来!”

    一群人站在义灵使休息的山洞里,望着远处的天空,心里暗暗给他鼓劲儿。段星河撑了一阵子,虽然电闪雷鸣的看起来不好应对,但有两位灵神护法,天劫也奈何不了自己。

    天上的雷电渐渐少了,众人暂时松了口气。力灵使道:“别放松,一会儿还有一茬。”

    段星河摸了摸墨墨的脑袋,道:“下去歇歇。”

    周围风急雨骤,但只要不是雷电,便有喘息的机会。义灵使提醒道:“一会儿还有三道神雷,要叩问你的道心。承受不住就会身死道消,你可千万小心!”

    段星河知道胜败在此一举了,咬着牙也得硬撑过去。墨墨落在了地上,刚歇了片刻,忽然见一道红色的身影驾着一道黑云,气势汹汹地从远处飞来。

    伏顺注意到了那边,道:“那是什么?”

    那家伙人头狼身,胸前还有两个人的脑袋,背上生着一双黑色的翅膀,古怪的模样让人不寒而栗。

    那怪物就算化成灰,步云邪也认得出来。他的心猛地一沉,道:“不好……李如芝他们来了!”

    早不来晚不来,死对头偏偏这时候来捣乱。雷声又响了起来,墨墨拍着硕大的翅膀飞了起来。

    步云邪使出火花心念咒,提醒道:“星哥,李如芝他们来了,你小心一点。”

    李如芝看见了步云邪,暗自恨得牙痒痒的,心道:“等我杀了这姓段的小子,再慢慢消遣你!”

    他指挥道:“先杀了这个要渡劫的,不能让他如愿!”

    李如芝为了炼丹害了不少人,最终恶有恶报,变成了这副丑陋模样。他终其一生追求的东西,没想到被这小子占了先机。他对段星河嫉妒得要命,虽然自己此生没了飞升的希望,也不能让别人成仙。

    炽尊狼姥一拍翅膀,朝那边飞了过去。天上雷鸣阵阵,刘正阳的脸都被大风吹歪了,惊恐道:“不会打到咱们吧?”

    李如芝道:“不会,雷是跟着他的。”

    狼姥谨慎地穿行在雷阵中,抓着个没有雷电的空子,冲过去撕咬墨墨。墨墨的身体外有防护罩,它不停地用角冲撞,金光屏障被它撞出了一道裂缝,继而崩裂了半边。

    它很是得意,张开大口咬下去,把墨墨的后腿咬得鲜血淋漓。墨墨疼得嘶鸣了一声,一脚蹬了过去,把它踢开了。墨墨跌跌撞撞地向上飞去,想要甩掉它,炽尊狼姥却偏要死跟着他们不放。

    段星河扭头道:“你干什么?”

    刘正阳吼道:“自然是趁你病要你命!”

    炽尊狼姥重重地撞了墨墨一下,防御壁被顶得不住震荡。段星河怒道:“你来找雷劈?”

    “遭雷劈的是你,”刘正阳恨声道,“臭小子,你死了你的东西可就都是我的了。我要睡你老婆,打你孩子,把你的钱都花光——”

    他故意要激得段星河心神大乱,被雷打中了才好。段星河知道他存什么心思,根本不上他当,冷冷道:“老子没老婆,也没儿子,要不然你喊我声爹来听听!”

    刘正阳怒道:“我呸,你喊我爹我还嫌晦气。就凭你还飞升,给我下来吧!”

    天空中风雷涌动,天命即将降临。刘正阳想起了玉蝉仙对自己说过的话——你才是被上天选中的人,段星河那小子抢夺了你的气运。杀了他,他的一切就是你的了。

    他眼红得厉害,胸中有一股愤怒鼓动着,这飞升的机会本来应该是自己的,绝不能让他如愿!

    炽尊狼姥又是一记头槌顶了过去,墨墨被撞到一道轻雷上,防御壁猛烈震荡起来。它身子一歪,差点摔下去。

    伏顺在旁边看得着急,捡起一块石头砸过去,大声道:“癞皮狗,滚蛋——”

    石头没能砸到那妖物身上,力灵使不胜其烦,大怒道:“什么玩意儿,丑成这样还见不得人好!”

    它冲过去,把炽尊狼姥撞开了。它的力气极大,炽尊狼姥陡然被它撞到了石壁上,愤怒地嚎叫了一声。力灵使挡在它面前,不让它过来捣乱。义灵使始终盘旋在段星河周围,用灵力保护着他。

    段星河此时无暇顾忌别的,只感到一股威严的力量降了下来。一道狂雷落下来,劈在了他面前,仿佛有人在他脑海中道:“你的道心是什么?”

    那声音庄严,是森*晚*整*天道的叩问。段星河大声道:“自在——”

    周围风雨大作,他的声音穿过雨幕,坚定有力,毫不动摇。

    那个声音缓缓道:“何为自在?”

    段星河道:“遵循本心,随心所欲,不悖天,即为自在。”

    又是一道巨雷劈了下来,击穿了他周身的防护罩。墨墨承受不住那股力量,从半空中坠了下去。它的腿受了伤,鲜血汩汩地淌下来,跪在了地上。

    那声音又道:“你可得自在?”

    段星河道:“我一生追求自在,虽不能事事做到,却无愧于心。日后得道,也将贯穿始终——”

    一道撕裂天空的闪电划过,第三道雷即将降下。墨墨已经遍体鳞伤,动弹不得了。段星河抱住了它的头颈,用灵力护着它道:“别怕,咱们在一起。”

    赵大海举起了盾牌,想过去保护他。伏顺急了眼,拉住他道:“那是雷啊,你哪里扛得住!”

    刹那间,步云邪用尽全身灵力使出金光咒,将一个穹顶形的防御罩笼在段星河身上。力灵使和义灵使也将力量加护在段星河身上,三重金光笼罩着他,要帮他抵挡过最后一击。

    那是最后的考验了,李如芝知道那一击的厉害,尚在犹豫。刘正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度过这一劫,喃喃道:“我能成仙,玉蝉仙说我能成……他能行,为什么我不行?”

    积累了这么久的愤怒、嫉妒和不甘一瞬间爆发出来,刘正阳嘶声吼道:“冲破他的防御壁!”

    炽尊狼姥顿时咆哮一声,使出了全身的力气,重重地朝那边撞了过去——

    第149章 证长生 三

    炽尊狼姥使出了浑身的力气, 头上的角朝防御壁抵去,想要弄破它。

    轰地一声,最后一道巨雷从天而降,重重地劈了下来。就在那一刹, 炽尊狼姥猛地撞了上去, 恰好当了替死鬼。

    “嗷嗷嗷——”

    它惨叫一声, 身体已然被雷劈得粉碎,带着火焰坠落下去, 重重地摔在了石堆上。

    它硕大的翅膀铺展着, 黑色的羽毛散落了一地。段星河等人都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谁也没动一动。雷电消失了,风雨也渐渐小了。伏顺看着前方不远处的炽尊狼姥, 低声道:“死了?”

    赵大海道:“应该……死了吧,那么大一道雷, 谁能顶得住啊。”

    他捡了根树枝,过去戳了戳它。炽尊狼姥的身体已经被雷劈碎了,残余的肢体变得焦黑。赵大海拎着翅膀把它翻了个面,就见刘正阳大睁着双眼, 已经没气了。他仿佛还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 惊恐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稍微一碰, 他的一个耳朵掉了下来,已经被烧焦了。

    李如芝还有一口气,极不甘心, 生命却已经到了头。他的表情狰狞,道:“虺神不会放过你们, 教主也绝不会……不会饶了你们……”

    他的脸痉挛着,终于闭上了眼。伏顺在旁边看着, 怜悯道:“啧,都说了别人渡劫别上赶着往前凑,倒霉了吧,下辈子注意点啊。”

    步云邪刚才施法消耗了大量的力气,此时有些疲惫,坐在一块石头上直倒气。他远远地道:“怎么样?”

    赵大海咧开了嘴,大声道:“都死得透透的了,哈哈哈!”

    这讨厌鬼总算死了,步云邪松了口气,不知为何又有些惆怅。毕竟是从小认识的人,一路争斗过来,没想到他的终点在这里。其他人的感觉也差不多,刘正阳他们虽然像苍蝇一样讨厌,但他真的没了,还有些不习惯。

    雨停了,天空中的乌云渐渐散去,一道金色的阳光洒了下来。光芒照在墨墨身上,它的伤口渐渐愈合了。段星河身上的鳞片也相继消散,他低头一看,见黑色的指甲也渐渐飞散,生出了正常的指甲。

    他通过了天道的考验,获得了神的恩赐,身体得以重塑了。段星河若有所感,抬头向上望去,就见云间生出了一道若隐若现的阶梯,放出淡淡的光芒,仿佛在召唤着他。

    步云邪十分激动,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一步道:“成了,他成了!”

    伏顺和赵大海也兴奋的不得了,像猴子一样又蹦又跳,哈哈大笑,比自己成仙了还高兴。

    段星河拍了拍墨墨,道:“走,登阶了。”

    墨墨昂起了头,咴地一声叫,张开了硕大的翅膀,向天空中飞去。

    他沐浴在金色的光芒里,心中一片宁静。他穿过了云层,随着金光进入了另外一个空间。

    凤神站在他面前,周身笼罩着灵光,散发着一股威严而又慈爱的气质。段星河终于见到了它,有种百感交集的心情。他哑声道:“凤神,我来见你了。”

    凤神微微一笑,道:“我等你很久了。”

    它伸出了手,按在段星河的胸口上,金色的灵力如流水一般,涤荡了他全身。虺神的诅咒被金光消解,彻底消失了。

    段星河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仿佛回到了初生时那般安宁,又变得无比强大。他彻底斩断了与虺神之间的联系,获得了新生。

    凤神注视着他,缓缓道:“你承诺过的事要做到,不然我会把这一切收回来。”

    段星河想起了从前欠下的债,心里沉甸甸的,认真道:“我知道,我会做到的。”

    凤神虽然严格,却也一直在暗中庇佑着他,要不然也不会让四灵神为他所用。正邪二气在世间交锋,段星河身为其中的变数,就是凤神与虺神相争的关键。一直以来他坚持自己的道心,承受了许多常人难以忍受的磨难,终于通过了考验。

    凤神微微一笑,有种母亲般的慈爱,温声道:“去吧,用你的力量拯救更多的人,我一直与你同在。”

    步云邪等人在山谷中等了许久,都有些惴惴不安,忽见段星河骑着灵貘从空中飞了下来。他眉心有一点金色的灵光,已经脱去了凡身,到达了大乘境界。

    众人欢呼着一拥而上,墨墨一落地,伏顺等人就把他紧紧抱住了。

    伏顺兴奋道:“让我摸摸,哎呀,我还没摸过神仙呢哈哈哈!”

    他搂着段星河的左臂,赵大海搂着他的右臂,试图从他身上蹭一点仙气。步云邪还惦记着他身上的诅咒,拉着他的衣襟往两边一拽,露出了他的胸膛。另外两个人都凑过来看,见他胸口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了。

    伏顺睁大了眼,道:“大师兄,你的病好了!诅咒没了,没啦!”

    赵大海也哈哈地笑了起来,发自内心替他高兴。经历了这么多,他终于不用再受诅咒的折磨了。步云邪的心头一酸,很替他高兴,却忍不住红了眼圈。

    段星河轻轻一笑道:“这么好的事,哭什么。”

    步云邪擦了一下眼,道:“没有……就是高兴。”

    伏顺已经忍不住落下了眼泪,刚才还高兴的不得了,此时百感交集又伤感起来。这一路他们走过来太不容易了,几个人抱成一团,哭一阵子,傻笑一阵子,把一直以来的担忧、痛苦和煎熬都发泄出来,心里终于痛快了。

    伏顺道:“以后我就是有神仙撑腰的人了,这资格够不够横着走?”

    赵大海道:“够吧,以后就没人敢欺负咱们了。”

    段星河清楚天外有天,道:“才到大乘境界,离成仙还有一阵子。何况天界强大之人无数,不能就此止步。”

    伏顺道:“啊,还得修炼?”

    段星河一笑道:“陪着你们呗,什么时候大家都成仙了,咱们再一起走。”

    步云邪的目光微动,悄悄松了口气。本来还怕他以后要离开兄弟们,听他这么说总算放了心。他道:“你看到的凤神是什么样子?”

    主神没有固定的形象,它无处不在,可以是任何模样,投射了心中最虔诚的信仰。段星河沉默了良久,道:“它很强大,庄严……长得很像师娘。”

    当初是师娘把他从流民里捡回去,把他当亲生儿子一般养大。没有她就没有后来的自己,他心中最感激的人便是师娘。

    步云邪点了点头,忽然有些想家了。就在此时,谷口传来一阵马蹄声。众人抬头望去,就见于九骑着一匹白马赶了过来。他骑马紧赶慢赶,还是不如炽尊狼姥飞得快,此时来到山谷中已经迟了。

    炽尊狼姥的身体被雷劈得粉碎,刘正阳的脑袋歪着,不甘心的表情凝结在脸上,空洞地望着天空。

    “正阳——”

    于九翻身下马,急赶两步抢到了尸身跟前,见那三个人都已经没救了。他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刘正阳虽然没什么本事,可他一旦没了,于九心里也很不好受。

    他哑声道:“他怎么死的?”

    段星河道:“被雷劈的。”

    炽尊狼姥身上除了被雷火烧伤的痕迹,没有别的伤口了。于九忍不住落下泪来,道:“你说你……又没什么能耐,还老想着惹事。我哪能给你收拾一辈子啊……一眼看不到,你就没了……让我怎么跟你爹交代?”

    一开始他还看在钱的份上为刘正阳做事,相处的久了,生出了感情,忍不住为他落了几滴伤心泪。他哭了一阵子,拿剑把刘正阳那一部分身体剖了下来。

    刘正阳的身体已经与炽尊狼姥融合在一起了,完整的部分只剩下一颗脑袋。于九脱下了外衣,把他的头颅一包,提了起来。

    他看向段星河,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爹让我照顾他,我没能看好人,起码得把他的遗体带回去。”

    毕竟是兄弟门派的人,都已经死了,生前的事就算了。段星河道:“你要回家?”

    于九嗯了一声,道:“把他埋回祖坟里去,你们要留下来打仗?”

    段星河点了点头,于九道:“刀剑无眼,上战场可千万小心。”

    他说着把头颅挂在了马鞍上,翻身上马,就这么离去了。

    步云邪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这人干脆利落,倒也有几分潇洒之气。力灵使从半空中降下来,低头看着那妖物的身体,道:“这破玩意儿留着没用,烧了吧。”

    它说着放出了一道烈焰,大火轰地一声烧了起来。黑色的羽毛蜷曲着,散发出焦臭的气味。李如芝狰狞的脸渐渐被大火吞没了,黑烟缓缓上升,丝丝缕缕地纠缠着,仿佛他们临终前的执念。被大风一吹,终究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渡劫后,段星河在四灵山中休息了一阵子。孩子们发现大师父又变样了,上课的时候望着段星河眉心的一点金光,十分好奇。

    人还是原来那个人,但感觉就是不一样了。他浑身散发着一股平和宁静的气息,强大而又澎湃,就像无边无际的大海,蕴藏着无穷的力量。段星河正在给他们讲道德经,往下一看,一个认真听的都没有。他扳起了脸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褒无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是什么意思,明月你来说。”

    明月站了起来,挠了挠头道:“啊……那个……”

    段星河又看朝露,道:“你来说。”

    朝露也张口结舌的,答不上来,悄悄拿眼睛向晓风求助。段星河道:“晓风你说。”

    晓风起身道:“大音者难闻其声,大象者无固定形态,大道褒扬而无言语。也只有大道,善于化生且善于成就万物。”

    不愧是好学生,什么时候都能学进去。段星河看着另外两个人道:“为师在上面讲,你们在干什么?”

    明月惭愧地低下了头。前段时间后山地动山摇的,骇人得很。结香姐说大师父要渡劫了,他们几个都很紧张,生怕大师父失败。如今见他不但好端端的,身上的鳞片也没有了,看起来道骨仙风的。朝露憋了半天,忍不住道:“大师父……你成仙了么?”

    段星河倒也坦率,道:“快了,好好修行,你们早晚也能成。”

    他收起了眉心的灵光,这便显得跟常人没什么区别了。三个孩子互相看了一眼,都很兴奋,他们的师父修炼有成,四舍五入就是他们也能成了。外头的钟声响了,段星河把书一收,道:“今天讲的内容回去背熟了,下堂课为师检查。”

    三个孩子答应了,收起书包向外走去。明月还恍恍惚惚的,想着大师父要成仙了,自己以后就是仙人的徒弟了,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他道:“大师父真帅啊……”

    朝露懒懒道:“算了吧,之前说大师父变成鳄鱼的就是你。”

    明月矢口否认,道:“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啊!”

    朝露道:“我们都听见了,你还抵赖。晓风,你说有没有这回事?”

    晓风背着书包走在前面,悠然道:“不知道,我忘了。”

    吃完饭,段星河回屋歇了一阵子。忽然见伏顺从前头跑了过来,道:“大师兄,来人了。”

    段星河道:“什么人?”

    伏顺挠了挠头,道:“是千机门的人,他们那个少主来了。”

    段星河有些意外,自己跟那边打过两次交道,跟他们不算敌人,也不算朋友。前阵子千机门覆灭了,他们这次来,很有可能是来找自己帮忙的。

    既然他们有求于自己,那就有开价的机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裴少卿虽然落魄了,手里应该还有些好东西。段星河随手敲了敲床头,发出了梆梆的声音,扬起嘴角道:“去看看他们说什么。”

    花厅里,步云邪和赵大海都到了。裴少卿坐在一侧的太师椅上,渠阳子坐在他身旁,身后站着几个弟子。以前千机门鼎盛的时候,裴少卿手头从来不缺钱花,穿着罗刹国那边的衣饰,带着机械侍从,拉车的骏马都是高阶的融合兽,与这边格格不入。如今他为了避风头,穿着一身米白色的道袍,单片眼镜也摘下来了,生怕被万象门的人盯上。

    段星河进屋道:“裴少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裴少卿起身道:“段兄客气了,是在下突然到访冒昧了。”

    先前他们请段星河等人去过通天岛,还算客气,段星河便对他们也以礼相待。裴少卿注视着他,似乎已经感到了他的力量,神色里带着一丝羡慕,道:“听说段兄到了大乘境界,恭喜。”

    段星河淡淡道:“多谢。”

    同样是渡劫,裴千秋修炼了几百年,最终还是功亏一篑。他这么年轻,却做到了连裴千秋都做不到的事。裴少卿叹了口气,喃喃道:“都是命啊……”

    段星河端起杯子,轻轻拨了拨茶叶,道:“不知裴公子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裴少卿回过了神,目光沉下来道:“前阵子千机门覆灭的事,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万象门的教主纪秋暝杀了我父亲,夺走了通天岛,还杀死我门下不少弟子,此仇不共戴天。他们最近在大新北边,联合了燕丘和大幽的人,要打一场大仗。我打算去北边,找纪秋暝报仇。”

    段星河不动声色,听着他说话。裴少卿知道他不可能出于同情帮自己,必须展示自己的实力,让他觉得加入进来有胜算。他道:“这段时间我去了其他几个分舵,集结了还在的部下,总有一万来人。我和师兄把手头的资源整合了,能养得起手头这些兵马。段兄若是肯来帮忙,这一仗就十拿九稳了。”

    他说有一万人,那至少得打个六折来听。不过他们半年内能重整旗鼓,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

    段星河最近几天已经在收拾行装了,就算他们不来,自己也打算去北边帮忙。他答应过凤神,要护天下苍生平安,此时正是他入世的时候。

    万象门作恶多端,恨他们的人太多了。这一股股势力汇聚在一起就像百川入海,任那些妖人气焰滔天,也要被浇灭。

    裴少卿现在如飘萍一般,就希望能多几个助力。他期待地看着段星河,生怕被拒绝。渠阳子感觉师弟要被拿捏了,轻咳了一声,示意他求人归求人,念头别挂相。送上门的竹杠,不敲白不敲。段星河架起了腿,淡淡道:“我在深山中修行,红尘纷扰,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步云邪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转过了头,悄然忍着笑。裴少卿急道:“段兄如今修炼有成,自然要以苍生为念,怎么能说没有关系。大新若是败了,战火烧下来,天下哪还有什么桃花源可以避祸?”

    他说的也有道,打起仗来倒霉的总是百姓。段星河小时候便因为饥荒没了家人,成为了流民,受尽了离乱的苦。他的神色凝重下来,一时间沉默不语。

    渠阳子碰了碰裴少卿,示意他先别说这些大道,谈点关键的。裴少卿反应过来,道:“万象门抢走了一大批我们的机关兽,我知道它们的破绽,保证让那些东西到了他们手上就如废铜烂铁一般。还有……段兄此去辛苦,在下带了一千两银子,权做谢仪。”

    千机门还在时,一千两对于裴少卿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然而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已经是个大数目了。段星河依旧没什么反应,显然是等他加码。

    裴少卿搜肠刮肚,实在想不出还能给什么。他寻思了一阵子,忽然眼前一亮,道:“有了,还有一样宝贝千金难买,天底下独此一份,足表在下的诚意!”

    他站起身来,走到庭院里,扬声道:“阿婪,哪儿去了。”

    墨墨卧在一棵大梧桐树下,正在打瞌睡。裴少卿带来的大鹈鹕站在旁边,歪着头看了它半天。墨墨现在长得像一头水牛一样大,脾气很是温和。鹈鹕看它半天都没动,便张开了大嘴,试图夹墨墨的头。墨墨抖了抖耳朵,把脑袋挪出来,也没跟它急。

    鹈鹕还不肯放弃,又换了个方向夹。渠阳子看不下去了,大步过去把鹈鹕提了起来,道:“什么都夹,有点数没有?”

    鹈鹕扑着白色的大翅膀,发出了不服气的叫声。

    “咕嘎——”

    渠阳子把鹈鹕交给了裴少卿,鹈鹕到了主人手里老实多了,眨了眨漆黑的小眼睛,看起来智慧程度跟小对眼差不多。

    裴少卿道:“阿婪,你肚子里有个钥匙是不是,吐出来给我。”

    这只鹈鹕象征贪婪,吃到肚子里的东西根本舍不得往外吐。它紧闭着嘴,假装听不懂。步云邪忍不住笑了,想了想道:“墨墨,来。”

    墨墨从树下走了过来,裴少卿心领神会,把鹈鹕递到墨墨跟前。鹈鹕下意识动了动嘴,想要夹它。墨墨的耳朵动来动去的,一脸淡定,仿佛跟它逗着玩。鹈鹕左夹右夹都夹不到,有点急了。它张大了嘴,露出了黑洞洞的嗓子眼。裴少卿立刻道:“掰住!”

    渠阳子把它的嘴掰住了,裴少卿把它倒提起来,用力拍了拍它的背。鹈鹕咳嗽了几下,噗地吐出了一块紫色的小石头。众人顿时大喜,裴少卿把碧玺捡了起来,在袖子上擦了擦。紫色的宝石映着阳光,放出漂亮的光芒,就是带着股鱼腥味。

    鹈鹕急了眼,嘎地一声大叫,试图把石头抢回去。渠阳子一手挡住了它的眼睛,哄骗道:“这玩意儿在胃里占地方,倒个空吃点别的吧。”

    裴少卿把碧玺托在手心里,道:“段兄,加上这个,咱们能不能结盟?”

    若是他不给,自己要拿到手还得费好一番功夫。段星河端然道:“济世救人,本来就是我辈所愿,裴兄说这些岂不是见外了。”

    他说着,跟裴少卿把手一握,达成了协议,随手把碧玺收进了腰包里。裴少卿心中一轻,长舒了一口气,只要有他帮忙,这一战就十拿九稳了。

    段星河安排裴少卿等人在客房住下了,转而去了后山。力灵使正在山洞里睡觉,段星河从腰包里掏出了碧玺,这段时间他积攒了红粉蓝紫四块宝石。他把宝石在手心里搓了搓,发出了格拉格拉的声音。

    伏顺有些兴奋,道:“这回都能放出来了吧?”

    段星河之前试过几次,已经知道宝石的安放位置了。他把色孽和贪婪放在了一组,粉色和紫色的碧玺组合在一起,颇为艳丽,旁边的石门嵌上了红色的暴食和蓝色的懒惰之石。

    两道石门哗地一下子开了,烟尘弥漫在半空中。力灵使被吵醒了,化作人形从山洞里钻了出来,道:“干什么呢,谁又渡劫啦?”

    一个蓝色的光团漂浮在半空中,沉默地看着周围的情况。力灵使一怔,顿时激动起来,道:“啊,好兄弟你醒了!”

    蓝色的光团十分平静,虽然被关了上百年,被放出来也是波澜不兴。它淡淡道:“五百多年了,也该放出来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它看了段星河一眼,已经瞧出了他的身份。它象征着智慧,天底下没有什么东西能瞒得过它的眼睛。段星河顿时如同芒刺在背,当初就是夜游神把它们关起来的,看样子它没什么心情感谢自己,不飞过来打自己两拳就已经很不错了。

    智灵使看着他,似乎有些意外,道:“你快成仙了?”

    段星河道:“是,在下已经弃恶从善,忠诚于凤神了。”

    智灵使道:“你年纪轻轻,如何能渡劫的?”

    段星河道:“有些机缘——”

    力灵使插嘴道:“他嗑药了,就是那劳什子御龙长生丹。这小子胆子是真大,天上下雷劫撵着他打,这地上被劈得还没好呢。”

    地上纵横交错的,到处都是大口子。这小子确实命挺大的,石头都被劈碎了,他人还能活下来。

    智灵使轻轻一笑,道:“算了,反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一觉睡得可真久啊,你们都还好吧?”

    力灵使道:“我没事,义灵使不知道上哪儿溜达去了。仁慈……”

    力灵使扭头看着旁边的山洞,一团绿色的光芒窝在角落里,这么大动静居然还没醒。它道:“要叫醒它么?”

    众人凑过去,看着那团绿色的光芒,它发出了嗡嗡的震鸣声,似乎睡得很安逸。智灵使道:“算了吧,它一直都慢悠悠的,让它睡够了再说。”

    段星河带着智灵使回到道观中,给四位灵使都安排了客房,但它们似乎更喜欢在禁地的山谷里睡觉。这么多年被关在那里,都已经习惯了。

    智灵使在客房里盘旋了一圈,满意道:“多谢。”

    段星河道:“前辈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

    智灵使遗憾道:“那些都不重要,本座睡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如今世间局势如何,可要辜负这天下首智的名头了。”

    它看了周围的人一眼,最中意步云邪,觉得他眉清目秀的,透着一股聪明劲儿。它温和道:“你叫什么名字?”

    步云邪抬手行礼,一派潇洒从容的姿态道:“在下步云邪,是逍遥观的二弟子,在此处掌管丹房。”

    智灵使喔了一声,道:“给这小子飞升的丹药,就是你炼出来的?”

    步云邪道:“正是晚辈。”

    智灵使说话很直接,道:“你自己怎么不吃?”

    步云邪道:“晚辈修为尚浅。就算脱去凡身,也未必能渡过天劫,还不如让给师兄。”

    智灵使道:“这么难得的机会,你说让就让了。难道不知天地之大,要再炼出一颗长生丹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步云邪平静道:“晚辈知道,晚辈愿意。”

    智灵使沉默了片刻,道:“也罢,世间之事,千金难买一个高兴。你留下来吧,跟本座讲一讲最近的天下大势。”

    步云邪便留了下来,其他人退了出去。次日一大早,赵大海去厨房做饭。他戴上了围裙,哼着歌,忽然发现自己炸的藕夹不见了。他昨天拌了猪肉大葱馅儿,一直忙活到天黑,用花生油炸了一大筐。本来想早晨热一热,给裴少卿他们吃的。

    人家大老远上门来,还给了一千两银子,不能光给他们喝玉米粥。可那一大筐油汪汪的炸藕夹,确实都不见了。

    赵大海抓了抓头发,气恼道:“谁偷吃了,不能这么过分吧,连筐都不给我留?”

    朝露等人上完了早课,段星河把书收了起来,道:“道德经讲完了。从明天起,你们好生把经文背过。按时上早课,好好打坐,听朱雀师父的话。”

    朝露眼巴巴地道:“大师父,你又要出门了吗?”

    段星河道:“出去一段时间,等你们把道德经背好了,师父就回来了。”

    孩子们都很舍不得,昨天外头来了一群人,叽里呱啦地劝了半天,终于把家里的人说动了。明月担忧道:“师父要去打仗么,我听说外面很危险的。”

    段星河平和道:“修道之人要以天下苍生为念。将来你们修炼有成,时局需要之时,也要挺身而出,入世救人。”

    孩子们面面相觑,点了点头。晓风道:“大师父放心,我们一定好好修炼,等你回来。”

    段星河微微一笑,道:“好,去吃饭吧。”

    第150章 正邪之战 一

    出了讲堂, 朝露跑在前面。明月跟着喊道:“你就吃饭的时候跑得最快——”

    朝露哈哈直笑,道:“观里来了好多人,去晚了就没有好东西吃啦!”

    她转头一望,晓风和明月都追不上她。她没看路, 猛地一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那人穿着一身绿色的衣袍, 一头白发, 容貌却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模样。

    朝露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直咧嘴。那人手里拿着个竹筐, 里头盛着许多藕夹。他边走边吃, 被朝露一撞, 藕夹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他吓了一跳,道:“浪费粮食, 罪过罪过,赶紧捡起来还能吃!”

    三个孩子没见过他, 感觉他身上散发着一股祥和的气息。那人把藕夹捡了起来,捧着竹筐看着孩子们,眨了眨眼,忽然露出了笑容道:“哎呀, 好久没见小孩子了……你们要一起吃吗?”

    他说着拿起一个藕夹, 咬了一口。明月有点眼馋, 伸出了手。晓风打了他一下,道:“师父不让吃陌生人的东西。”

    明月耸了耸鼻子,道:“这像是大海师父做的, 我闻出来了,他做藕夹会放好多姜。”

    朝露狐疑地看着那绿衣人, 道:“你是谁,这些藕夹是哪来的?”

    绿衣人道:“我住在后山, 方才睡醒了,闻着香味儿找到了这些东西,不能吃么?”

    他一脸无辜的表情,性情有点迷迷糊糊的。三个孩子互相看着彼此,意识到这是从厨房拿来的,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鸡叫了起来,天要大亮了。赵大海熬了一大锅玉米粥,幸亏还有些酱牛肉和大馒头,他赶紧炒了几个菜,给裴少卿他们装在了食盒里,不能让外人笑话自家连口饭都吃不起。

    忙活完了,他把围裙一摔,大步走了出来,打算去找段星河告状。

    他经过庭院,就见三个孩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正在跟一个绿衣人一起吃一筐藕夹。

    小孩子晃着腿,吮着手上的花生油。绿衣人也晃着腿,跟个大小孩儿似的。

    赵大海气得不行,没见过做了偷吃贼还这么光明正大带人销赃的。他走了过去,气势汹汹道:“你是谁,为什么偷我藕夹?”

    绿衣人眨了眨眼,道:“这是你的吗?抱歉,我好久没吃东西了,饿得有点迷糊了。”

    他的态度还挺诚恳,赵大海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三个小孩儿觉得他可怜,忍不住道:“大海师父,你别怪他,他不是坏人。”

    赵大海道:“偷我的东西来给你们吃,就不是坏人了。我昨天晚上炸了一个多时辰,比不上他白送给你们是不是!”

    三个孩子不敢说话了,结香快步跟了过来,低声道:“大海哥,别吓坏了孩子。”

    赵大海实在憋气,夺过了竹筐道:“跟你们说不出结果来,我找大师兄评去!”

    一群人来到了段星河的书房外,跟他说了事情的始末。筐里有几个零星的藕夹,还是人赃俱获。段星河盯着那绿衣人看了半天,感觉他身上的力量颇为强大,有种春日万物生发的气息,道:“前辈……你该不会是四灵神之一吧?”

    绿衣人点了点头,道:“我是仁慈,你认得我吗?”

    段星河看了赵大海一眼,道:“几个藕夹而已,给前辈吃了就吃了。你上供他还未必肯垂青呢,别计较了。”

    赵大海一脸懵,智灵使听见了这边的动静,从隔壁飘了过来,道:“你醒了?”

    仁灵使一见它就笑了,道:“你也在,太好了。我吃了几个藕夹,他们气森*晚*整*得很,你快帮我说说。”

    智灵使十分奇怪,道:“吃点东西怎么了,这都值得吵架?”

    赵大海还有些难以相信,道:“不是,别人都用飘的,他怎么是个人的模样?”

    智灵使嗡地一声,化作了一个穿蓝衣的文士模样,袍袖一拂道:“他喜欢小孩儿,爱跟人打交道。我们每个人都能化形,变成什么样都随心所欲的。”

    他们想起了力灵使经常穿着个白布坎肩待在剑庐里,就像个打铁匠,仁灵使化成这样也不奇怪了。仁灵使觉得很抱歉,从袖子里摸了摸,掏出一块黄精递给赵大海,道:“这个给你,别生气了。”

    那黄精的个头比一般的都大,品质极佳。这东西又叫仙人余粮,拿去卖了能顶不少钱,吃了也能延年益寿。赵大海诧异道:“你从哪儿弄的?”

    仁灵使自豪道:“刚才来的时候在后山挖的。我这个鼻子灵得很,哪里有上好的药材,一闻就知道。”

    他确实长着个好鼻子,要不然也不至于一路闻着味儿找到厨房去。赵大海接过了黄精,没那么生气了。他道:“既然是一家人,那就没事了。你想吃什么,我再去给你做。”

    仁灵使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道:“刚才我闻见厨房里有股浓浓的味道,是什么粥?”

    赵大海挠了挠头,道:“玉米粥?”

    仁灵使点了点头,神往道:“对,是一股玉米味儿,好香啊。”

    喜欢玉米粥的人都不会太坏,赵大海终于找到了跟自己志同道合的人,顿时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他一把拉住了仁灵使的手,兴奋道:“你喜欢玉米粥,怎么不早说!来来,我给你盛,想喝多少有多少!”

    段星河等人收拾了行李,把徒弟们托付给了朱雀,次日一早便骑马北上,赶往大新边境。

    裴少卿说有一万兵马居然没怎么掺水,他的小弟们在北边跟他汇合了,浩浩荡荡的起码有八千人。大新的西北边境与沙漠相连,东北方与燕丘接壤。此处的百姓大多以耕种为主,间杂着些牧民在关外放牧。自从战事一起,燕丘的骑兵时常骚扰牧民,朝廷便把百姓都迁到了关内。关外一片荒凉,远处一座又一座敌营相连,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

    一群人来到大新永宁关,守城的官兵见来了这么多人,惊讶道:“干什么的?”

    段星河扬声道:“我们来帮忙的,劳烦给宋大将军通报一声,就说四灵山段星河和千机门的少主裴少卿带人来支援了。”

    士兵们不敢耽搁,连忙去通报了。众人在城外等了一阵子,就见一名身穿碧色道袍的青年骑着马赶了过来,正是李玉真。他远远望见了段星河便挥起手来,到跟前滚鞍下了马,激动道:“好兄弟,你们来啦!”

    两人有小半年没见了,段星河大步上前,一把将他抱住了,道:“好久不见了,你怎么样?”

    李玉真笑道:“我好得很,你们也好吧!”

    李玉真在这里戍边,皮肤被风沙吹得粗糙多了,也晒黑了不少。他抬起头,感觉段星河跟从前大不相同了,道:“兄弟,怎么回事,你好像又变强了?”

    段星河谦虚道:“大乘了,是强了一点,还得修行。”

    李玉真极其诧异,仔仔细细把他看了一遭,道:“我不信,你唬我呢?”

    他伸手一摸段星河的手腕,感觉他体内的灵力澎湃,远远超越了一般人能容纳的程度。步云邪下了马,含笑道:“他成了,我作证。”

    李玉真还没缓过来,关切道:“那你身上的诅咒呢?”

    段星河露出了笑容,道:“已经消除了。”

    李玉真的眼睛顿时一亮,发自内心替他高兴,又有些羡慕。他道:“好,太好了!你天赋好,又有机缘,我就知道你早晚能成的!”

    他用力跟步云邪拥抱了一下,抬头看向后面,见伏顺和赵大海他们都在,旁边还有千机门的少主。裴少卿骑在马上,跟李玉真抱拳道:“李道长,好久不见了。”

    李玉真已经知道了千机门覆灭的事,见裴少卿带人来加入,也没有特别意外。他抬手行礼,庄严道:“各位大义,我替百姓谢过你们。宋大将军刚巡完了营,我带你们去见他!”

    城中都是驻扎的士兵,一进城里便感到一阵肃杀之气。李玉真让千机门的人在城外稍等,自己带着段星河等人进了总兵府衙署。一进宅院,就见五步一人,十步一岗,到处都是身披甲胄的将士。一队人押着粮草往仓库走去,一只灰扑扑的小猫蹲在路边,看着他们把粮车运进了粮仓,看来是在这里找到活儿干了。

    伏顺有些高兴,扬声道:“小对眼——”

    小对眼回过头来,见了他们,一时间弓起了身体没动。伏顺道:“它不会把咱们忘了吧,这才半年呢。”

    下一刻,小对眼窜了过来,用力蹭了蹭伏顺的腿。李玉真道:“看吧,它还想着你们呢。”

    伏顺被它拱得往后退了一步,哈哈地笑了起来,道:“哎呀,真有力气,看来在这儿吃的挺好啊。”

    墨墨从人群后面走了出来,伸出鼻子碰了碰小对眼,显得十分高兴。它如今长这么大个,小对眼还是头一次见,吓了一跳,身上的毛都炸起来了。

    “嗷——”

    墨墨歪了歪头,温和道:“啾。”

    小对眼一头雾水,还有些警惕。段星河道:“这是瓜皮啊,你不认识它了?”

    墨墨站着没动,小对眼闻了闻它身上的味道,感到了一股熟悉感。

    它明白过来了,忽然高兴起来,尾巴也高高地扬起来了。李玉真笑了,道:“哥俩好,这才对嘛。”

    一行人跟着李玉真进了大堂,宋破虏身披甲胄坐在上首,一派凛凛威风。宋胡缨和宋传捷听说兄弟们来了,赶紧从兵营赶了回来。裴少卿说了自己的来意,希望能加入他们。宋破虏站了起来,豪爽道:“山不辞高,海不厌深,诸位义士来帮忙是好事。传捷,你去安排千机门的兄弟们扎营住下。”

    宋传捷答应了,快步往外走去。宋破虏让众人落了座,道:“上个月浩荡盟和蜀山的人就来了,蜀山带了一千弟子,刘盟主带了两千人。喔对了,还有百草谷的医仙们,来了五百个人,一并带了些火器。如今裴公子又带了这么多人来,给咱们增加了不少助力!”

    瀚海大师从外头走了进来,道:“段兄弟来了?”

    他望见了段星河,眼睛亮了起来,道:“好兄弟,来得正好,就差你了!”

    段星河跟他把手握在一块,肩膀和胸膛撞在一起,像从前经常在一起摔跤时一样。两人相视一笑,都很高兴。

    这场大战是正邪之争,不光正道宗门的人来了,许多散人也加入了进来。他道:“前两天我还跟那谁说想你了,你今日就来了——”

    他说着话,于百川就大步走了进来。浩荡盟盟主刘正锋带着几个徒弟,张青蜉、刘毅君也一并走了进来。于百川一见段星河顿时露出了笑容,张开双臂把他抱住了。他用力拍了拍他背心,道:“好兄弟,怎么才来,我们都打了好几场了!咦……你身上这灵力是怎么回事?”

    他抓着段星河的肩膀,神情有些疑惑。段星河微微一笑,道:“前阵子修炼遇到了一点麻烦,还好渡劫了。”

    “渡劫了……我的天,你要成仙了!”于百川惊讶地看着他,良久不敢相信。

    刘正锋在一旁注视着他,感觉他身上的气息十分强大。最初相遇的时候,段星河还只是个毛头小子,如今却已经超越了他们所有人。

    虽说与宿世的因缘分不开,却也是他不屈努力的结果。刘正锋道:“恭喜你。”

    张青蜉也道:“小师弟,恭喜啦!”

    前阵子张青蜉去四灵山的时候,段星河还在堕魔的关口处苦苦挣扎。如今见他终于摆脱了虺神的控制,发自内心地为他高兴。于百川激动的不得了,道:“这必须烧高香,给祖师爷报备一声——咱们派复兴之后,头一个渡劫的是你,太给咱们纵横派涨面子了!”

    当初纵横派的宗主澜沧先生不幸被大幽朝廷害死,于百川跟弟子们说师父是兵解成仙,遁入天道,一直在天上庇佑着他们。若非如此,纵横派也不会这么快就能光复。这样的话说多了,连他自己都信了。

    世间妖魔横行,成仙的人却寥寥无几。于百川一直都觉得飞升是件很遥远的事,不如追求现世荣华,而眼前的人却是真的离成仙只有一步之遥了,还是自己的二弟,顿时让他生出了一股与有荣焉的心情。

    段星河笑了一下,自己只是纵横派的荣誉门人,他就这样激动。蜀山掌教传了他太一心经,保他神志清明,自己才能一直撑到现在。张青蜉等人却不居功,只是笑盈盈地看着他。

    于百川道:“前阵子我去说服了夷州王,他发了五万兵马,加上大新的二十万人,在这里跟敌人对峙了几个月。对面号称有五十万人,我看也就二十来万。纵横派和蜀山的朋友也带了不少人来,加上你们就如虎添翼了!”

    房中上首挂着一张地图,中间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个硕大的沙盘。宋大将军指着沙盘道:“此处跟燕丘接壤,他们的人从前就时常假扮土匪杀人抢夺牲口,最近更是连装也不装了,直接杀人惹事。大幽跟燕丘联合起来,驻扎在此处。”

    他伸手一指边城东北方向,十来个旗子聚在一起,褐色的是燕丘的人马,黑色的是大幽的人马。

    宋大将军道:“万象门的教主纪秋暝跟大幽的将军呼明义把持着战局。他们把抢到的机关兽布置在这里,有二百多头。前阵子他们把机关兽一股脑地投放出来,杀了我们不少兄弟。幸亏蜀山和浩荡盟的道长及时赶到,控制住了局面。对峙了这么久,钱粮人马都消耗得差不多了,再打应该就是决战了。”

    于百川道:“跟他们一起的还有不少邪修,有长生观的道士,还有啸山宗的人。”

    段星河想起了啸山宗的那个二世祖,皱起了眉头,没想到他还有胆子上战场。苏子乾对那狗东西恨之入骨,握紧了拳头道:“若是遇上了,我非杀了他不可!”

    裴少卿道:“那些机关兽都靠灵核催动,不同形态的机关兽灵核在不同位置。我给你们画图纸,遇上了攻击这些部位,必然能一击制胜。”

    那些怪物浑身铁皮,如同披着铠甲,又会使用火炮,行动迅捷,在战场上屠杀了不少大新的士兵。裴少卿愿意说出它们的弱点,便是救了无数士兵的性命。宋破虏十分感激,抱拳道:“裴公子大义,我替军士们多谢你了!”

    裴少卿的神色坚决,道:“只要能杀了纪秋暝,我做这些不算什么。”

    仗打了小半年,应该消耗了不少。段星河道:“粮草够用么?”

    于百川露出了笑容,道:“我去找了万通商会,跟他们借了点钱。钱老爷大方的很,赞助了这个数。”

    他说着比划了个一,段星河道:“一万两?”

    于百川道:“十万两。”

    这些钱够供养这边打三个月仗了,段星河惊讶道:“这么大方?”

    “那可不,毕竟是天下首富呢。”于百川道,“真打起来,他们做生意的也要遭殃。”

    伏顺忍不住道:“钱家不是大幽的吗,要是被他们的皇帝知道怎么办?”

    “悄悄地呗,”于百川道,“大幽发动的这一场不是义战。钱老爷说妖魔要是赢了,天下百姓都要受苦。他就希望战争早点结束,大家都能过上安生日子了,他才有钱赚。”

    钱百富作为万通商会的会长,被万象门的人骚扰已久。他对邪道上的人深恶痛绝,这次算是重拳出击了。段星河佩服钱家的大义,也很佩服于百川能拉得动这么多人,不愧是谋圣鬼谷子的传人。这一仗若是打赢了,于百川应该就能登入庙堂,成为大新的功臣了。

    宋大将军环视了众人一圈,道:“前阵子他们一直骚扰咱们,我想打个还击。正好助力来了,你们看怎么样?”

    众人早就憋坏了,纷纷赞同。宋胡缨道:“怎么打?”

    段星河看着沙盘上的敌营,道:“把他粮草烧了,乱了他们军心再说。”

    宋大将军沉吟道:“可以,缨儿带一队人在前头骚扰他们,引开敌军注意。然后小段去放火烧了他们的粮仓。”

    众人顿时兴奋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道:“好,就这么办!”

    歇了一日,段星河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里头套了件软甲,拿黑布遮了脸,提着幽冥剑出了营帐。步云邪和李玉真在外头等着他,道:“走吧。”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正好方便行动。三人提前看好了地图,摸清了潜入的路线。段星河走在前头,绕过了巡视的士兵,来到了中军帐外。帐篷前有不少士兵站岗,防卫得很严。

    段星河躲在阴影中,想看看敌方主帅是什么模样,有多大本事。若是能杀了他,这场仗就好打多了。

    他这么想着,心跳得快了一些。帐篷里传来男人的谈笑声,一人道:“最近咱们接连打了几场胜仗,大新的人都怕了咱们。照这样下去,咱们必然能大获全胜!”

    一人道:“多亏了虺神庇佑,要不然也不能这么顺利!纪先生,这段时间你辛苦了。”

    另一人道:“是陛下福泽深厚,将要做天下之主。贫道只是遵从虺神的吩咐,来帮助各位罢了。”

    一人道:“好,到时候论功行赏,本将军让陛下好生嘉奖你们。你——做草原王,纪先生,你就做天下第一教派的宗主,所有修仙的人都来拜你!”

    那人喝得醉醺醺的,在这里口出狂言。帐子里的人跟着大笑起来,好像已经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段星河低声道:“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

    他隐了身,悄然来到帐篷跟前,随着两个送酒菜的士兵走进了帐子。上首坐着大幽的主帅呼明义,那人生着一脸棕色的大胡子,身材强壮。旁边是燕丘五大部落的首领巴图尔,这人的肩膀宽阔,手臂修长,目光也如鹰一般锐利,一看就擅长骑射。段星河在城中看过他们的画像,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们旁边还坐着个身穿黄褐色衣袍的男子,那人脸上戴着个半截的铜面具,露出略方的下颌和薄薄的嘴唇,正是万象门的教主纪秋暝。

    段星河的心一沉,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这死神棍。先前他从玄武山经过,就被这人打得半死,到现在一见他还有气。

    帐篷里挂着虺神的画像,到处萦绕着一股邪力。呼明义的脖子上挂着一根蛇牙项链,虺神保护着他,也赐给了他强大的力量和膨胀的野心。

    纪秋暝喝了口酒,仿佛感到了什么,抬眼看向了段星河这边。他身上的清净之气跟这污浊的地方格格不入,对方虽然看不到他,却感到了异样。有这死神棍在,呼明义是刺杀不成了。两军对垒,各自有天命庇佑,刺杀敌方主帅这种事,着实没有这么容易做到。

    段星河打消了行险的念头,随着侍卫悄然出了帐篷。步云邪他们等了片刻,见他回来了,低声道:“怎么样?”

    段星河道:“万象门的教主在这里,不好动手。赶紧去找粮仓吧。”

    李玉真早就把地图看熟了,道:“我认路,跟我来。”

    营地里点起了熊熊的火把,段星河用障眼法护着他们,一队士兵挎着剑从前头巡逻走过,对路边的三个人视而不见。李玉真看着他们走远了,松了口气,悄声道:“成了大能就是好啊,不用隐身斗篷也能隐身了。诶,你会穿墙术不会?”

    “那个容易,”段星河淡淡道,“十两银子,我教你。”

    李玉真也就是随口说着玩,眼睛看着周围的情况,低声道:“一两银子,交个朋友。”

    段星河道:“你打发要饭的呢……行吧,教你点诀窍,首先你得胆子大,不怕疼,看见墙就咔咔往上怼。”

    李玉真一捂脑门,已经开始感到疼了。步云邪忍不住笑了,道:“有点正事没有?”

    李玉真道:“有,粮仓找到了,就在前头。”

    他抬手一指,几个帐篷的尖儿浮现在夜雾里。李玉真搓了搓手,已经开始兴奋了,道:“我们去放火,你在前头闹点动静,一会儿咱们在营地东边见面。”

    段星河答应了,李玉真和步云邪悄然往前走去。段星河从地上捡起了一片树叶,随手撕了个黄鼠狼的形状,往地上一扔。那片树叶得了他的灵力,顿时化作了一条真的黄鼠狼,弓起了背,吱吱叫了几声,等待他的吩咐。

    “骚扰他们一下,把人都引开。”

    黄鼠狼顿时向粮仓那边跑了过去,等了片刻,北边传来了士兵的惊呼声。有人被黄鼠狼咬伤了脚,气得又跳又叫。旁边的士兵提起了长枪驱赶它,那条黄鼠狼灵活得很,窜到了他背上,对着那人的后脖子就是一口,顿时血流如注。

    那人倒在地上,惨叫道:“抓住它,这玩意儿咬人!”

    士兵们都慌了,一人道:“小畜生这么猖狂,逮住了把它的皮扒下来!”

    那边闹哄哄的,士兵们有的拿刀剁,有的用脚踩,都想扒了它的皮做条裤衩。

    段星河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翘起了二郎腿,觉得那边还不够乱。他又给那条黄鼠狼撕了一个老婆,扔在地上道:“去给你相公帮帮忙。”

    黄鼠狼钻进草丛消失了。步云邪和李玉真躲在粮仓后面,见周围的士兵被两只黄鼠狼骚扰的焦头烂额,等了一会儿,人都被骗走了。步云邪扬起了嘴角,道:“点火吧。”

    李玉真指尖蕴着一点红色的光芒,在半空中书写了一道烈火符。符咒嗡地一声化作一只朱雀,张开双翼啼鸣一声,口中喷出一团烈焰。李玉真道:“尝尝我这招火烧连营——”

    光有火不够,步云邪催动了灵力,又招来了一阵大风。顿时风助火势,火焰轰地一下子窜了起来,把夜空烧得通红。

    段星河手里拿着一片树叶,正想再撕个什么东西去捣乱。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一股强烈的杀气朝这边逼近过来。他猛地回过头,就见黑暗中一人褐色的衣袍猎猎,在夜风中不住摆动。

    纪秋暝冰冷的目光从面具中透出来,沉声道:“藏头露尾的干什么,臭小子,给本座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