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老家的秘密
余下的两天,乔岁安果真过得很平静。
此前过多的突发情况已经耗光了他的情绪,让他内心很难再产生波动,以至于周六上午跟沈贺招一起出门的时候,他甚至能够感受到空气里飘动着的温暖阳光。
“今天天气真好啊。”他伸出手,感受这难得的温度。
“是啊。”沈贺招道:“前两天都是阴天,还以为今天也会是阴天。”
“这说明我们会得到好消息的。”
沈贺招看着劲头满满的乔岁安,眼中流动暖意。
“肯定会。”
就在这一刻,让他忘记未来可能会遇到的情况吧。
——
开车开了三个半小时,加上在服务区休息的十来分钟,到达乔国彦老家所在的镇子上时已经12点多了,两人先在镇上吃了饭。
这只是个普通的周末,加上春节放假还没开始,镇上只有留守的本地人在,人们悠闲肆意,缓慢的生活步调与上海截然不同,让人感到十分舒心,怪不得那么多上海人到了周末就回乡下去。
江苏吃食和上海差不多,就连当地方言,都有种好像回到老家的熟悉感。
乔岁安忽然想到一个事。
“哎,沈贺招,我好像没有听你讲过上海话。”
“你想听?”
乔岁安点头。
但是土话这个事,是气氛到了就自然而然会开口,突然之间要你说怪不好意思的,就是沈贺招也没办法立刻说话,只能道:
“下回有机会讲给你听。”
“那我记住了。”
两个选了个环境还不错的小餐馆,叫了两碗面吃,吃完后继续开车,赶往乔国彦的老家。
从镇子上出发,到农村的这段路上,到处都是农田,因为是冬天,田里面光秃秃的,偶尔看到有麦秆铺在上面。
乔岁安后知后觉地感到紧张,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怎么样,渴望得到怎样的答案。
是乔国彦原本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混蛋,还是他是因为发生了什么变故性情大变。都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难道乔国彦有什么可怜之处时,自己就能够同情他,原谅他,代替他母亲不再恨他么?
不,他做不到。
可明明做不到,内心深处却有一丝渴望,渴望乔国彦也不是那么坏。
人说近乡情怯,大概就是自己这样的心情吧,乔岁安扯出一个好似自嘲的笑。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掌,暖意将他包裹。
“你怕么?”
“我不怕。”乔岁安轻声道:“你会陪着我的是么?”
“是,我陪着你。”
因为沈贺招之前就安排了人打听,那人详细描绘了乔国彦在老家亲戚的关系图还有各家地址,很方便就能找到人。
农村里头随便找个人就能问到地方,听说乔岁安姓乔,是来找老家亲戚的,那人很热情地给带了路。
“老三啊,有个小孩,说是你们家的远房亲戚啊。”
一个皮肤棕黄,面相老气,但是看着精神抖擞的男人从屋子里头走出来。
“远房亲戚?哪边的啊?”那个被叫做老三的人打量着院子里的两人,看着是挺精神的,应该是城里头来得。
看两个人模样气质,应该不是骗子,男人态度好了点:“你们找谁啊?”
沈贺招开口:“我们找一位叫乔胜利的人。”那位乔胜利就是当初结婚的堂弟,乔国彦就是为了他的婚礼回来的。
“我就是乔胜利,你们是谁啊?”
乔岁安走上前一步:“我是乔国彦的儿子。”
听到“乔国彦”三个字,男人脸色变得有几分难看,语气也冷了下来:“乔国彦儿子来找我干嘛?他出事了?”
可以看出,这两兄弟关系不好,也是,按着乔岁安的记忆,乔国彦从来没有带他妻子孩子回过乡下,这么多年,挣了钱不回去,老家的人会怎么看待他们。
“我不是乔国彦老婆的儿子。”乔岁安也是开门见山,要是没有原因,那些人是不会开口跟你讲过去的事的,而想不到足以打动他们开口的借口,乔岁安干脆说了事实。
“我是他在外头女人生的儿子,他骗了我妈,又抛弃了她,我妈一辈子都想不明白是为什么,我来就是想要替我妈知道,乔国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要骗我妈!”
听了他的话,男人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倒是也没把他赶出去了。
“乔国彦做了这样的事啊,真是有钱就变坏了。”
乔岁安看打动他了,进一步道:“他和我妈认识就是回家参加您婚礼的前两个月,他在上海待了两个多月,追求我妈,我妈就是那个时候有了我,然后他回来参加您的婚礼,后来,后来他就再没回去找过我妈。”
这事跟他婚礼有关,男人也回忆了起来。
“我记得的,对,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国彦。”
“他回来参加我的婚礼,那个时候我很忙,跟他说话不多,他就过来向我道贺,给了红包,后来他就是村里其他兄弟招待的了。”
乔岁安:“那时候你知道他已经有了妻子孩子了么?”
“不知道啊,他没说过啊。”男人惊讶道:
“他那时候就已经有孩子了?”
乔岁安点点头:“他的大儿子比我大两岁。”
“他”男人气愤地摇摇头:“作孽啊作孽!”
乔岁安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但没有就此离开,他沉默了少许,问:“他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男人递给他一支烟,乔岁安摆了摆手,沈贺招接了过去,但没抽。
“国彦以前人很好的,家里面兄弟姐妹有事,叫他一声他肯定来帮忙,那时候大家家里都穷,他爸妈又早逝,家里除了他就是上头两个姐姐,他也没念几年书,十五六岁就出去打工了。不过他人很机灵,又肯干,每年挣了钱回家,都会给姐姐家,说她们在家不容易,有点钱自己面子上也有光。”
“我们都知道他不容易,所以在家的时候也很照顾他两个姐姐,后来他跟着隔壁村一个哥哥出去了,说是到云南去,也不是每年回来了,但是还是会带消息回来,又过了两年,村里装电话了,我就是打电话告诉他我要结婚了,他说会回来,正好也两年多没回来了,要回来看看。”
“他那个时候,真的挺好的!”男人到了现在,还是不甘心。
“哪想得到,他有了钱发了财,做大老板就不回来了,我们堂兄弟妹就算了,连亲姐姐他都不要了,哪想得到他是这种人啊!!”
他的声音里,满是不甘,别说乔岁安想不通,他也想不通。
说完之后,三个人都沉默了好一会,这时候他老婆回来了,看到院子里两人,疑惑道:“这两位谁啊?”
“哦,远房亲戚。”
“远房亲戚?”女人还是奇怪,毕竟什么亲戚,这么多年会第一回见面:“那,晚上留下来吃饭?”
“呃。”乔岁安看了眼沈贺招,沈贺招道:
“我们还想去看望其他亲戚,不知道会不会回来。”
男人没有勉强,道:“也行吧,现在还早,你们去看过其他亲戚,要是愿意,就过来吃饭。”
“谢谢,叔叔。”“叔叔”这两个字,乔岁安叫得艰难。
男人似乎也很惆怅,无声地点了点头。
临走的时候,男人又给他们指了路,告诉他们其中一个嫁在本地的乔国彦亲姐姐的住处,这也在乔岁安原本拜访计划当中,毕竟是乔国彦的亲姐姐,乔国彦回来可能跟她说过什么。
这事位颇有几分精明模样的女人,听到他是乔国彦的儿子后,她眼睛里突然流下了眼泪。
“你是国彦的儿子啊,国彦这些年过得好么?”
乔岁安内心五味杂陈,也只能回答一句:“他过得挺好。”
老婆孩子在侧,事业有成,就算这两年遭遇低谷,但这么多年,也没受过苦。
“过得好就好,我们爸妈心里就好受了!”女人哭着说。
乔岁安忍不住道:“你不怨他么?”
“怨啊怎么不怨,自己的亲姐姐也不管了,我心里头恨啊。可是我虽然恨,也不想自己的亲弟弟过得不好。我就当,没他这个弟弟”
想到亲弟弟这么多年不肯回家看自己,女人眼泪再次忍不住往下流。
连沈贺招看了,也难过。
至亲家人之间的感情,又岂是简单的爱与恨能概括的。
乔岁安虽然难过,但这两个礼拜他遭遇得够多了,已经足够坚强到让他记住自己的目的。
他又把和乔胜利的说辞跟她说了一遍,问她乔国彦回来有没有跟她说过这方面的事。
“那天,国彦在家里留了两个晚上,都是住在自己老家,一个晚上呢,他是在吃喜酒,还有一个晚上,他到大姑姑那里去了。不过我们是说了会话,他还是跟从前一样,给我塞了钱,我说不要,他说他现在挣钱了,以后能挣得更多,叫我不要跟自己亲弟弟计较。”
说到这,可能是想到现在的情景,女人声音哽咽起来。
“他还跟我说了他现在做的事,好像是从外国买回来石头,加工成宝石,就能赚差价了,他说做这行挺赚钱的,以后挣大钱了,带我们到城里享福。”
“那他有说过自己感情的事么,有没有关于女人或者孩子的话题。”
女人摇摇头:“这个他没说。”
乔岁安心中生出失望,如果乔国彦那时候对他母亲是真心的,怎么会不跟自己的亲姐姐说。
“不过——”女人又回忆着说:
“他好像说过,要给我一个惊喜,他那时候笑得特别开心,特别皮,我问他是什么惊喜,他说是惊喜就不能告诉我,到时候就知道了。”
乔岁安失望的内心又燃起了几分热度。
又跟女人说了会话,乔岁安借口说还要去看别的亲戚,就先离开了。
走出院子后,乔岁安看向沈贺招:“你说,乔国彦口中的这个惊喜,会不会就是”
“不是没有可能,但是,你别忘了,那个时候乔国彦应该认识了他现在的妻子,而且已经有了孩子。”
乔岁安的脸又冷了下来。
“我真搞不明白!”
沈贺招叹气道:“我也是。”
他现在知道的,就是现在的乔国彦和大家口中过去的乔国彦,完全就像是两个人。
“接下去,我们去哪?”
和乔国彦最有可能说亲近话的两个人都拜访过了,剩下的还有嫁到别的村的姐姐,不过好像那位姐姐跟着儿子到别的城市去了,一时半会找不到人。
两人正茫然,刚才那个乔胜利走了过来。
“那个,乔岁安是吧。”乔胜利道:
“我爸回来了,听说了你的事,想跟你说会话,你方便吧?”
乔岁安跟沈贺招对视了一眼,点点头。
两人就又回了刚才去过的乔胜利家里,乔胜利的父亲,从血缘上也是乔岁安的爷爷,虽然是堂爷爷,但都是很高的辈分了,而老人家年纪也很大了,只是看着精神气还不错,刚刚就在别的家里做客,刚回来。
“你就是国彦的儿子啊?”老人家满是沧桑的脸盯着乔岁安。
乔岁安走上前:“是,我是。”
“你跟你爸长得不太像。”
“我跟我妈长得像。”
“也好,那你妈一定很漂亮。刚刚胜利跟我讲了你的事,是国彦对不起你跟你妈妈。”
原来被拥有血缘关系的长辈说“对不起”是这种感觉,乔岁安压下眼底酸涩,道:
“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就想搞明白,乔国彦为什么要骗我妈。”
“要是以前的国彦,我肯定会说,他不会骗你妈的,但现在,我也弄不清了,他以前,是很诚实的孩子,很顾家的。”
“我听叔叔还有姑姑说了。”
“没想到乔国彦自己不回来,他造孽生出来的儿子回来了,他要是回来,我肯定压着他的脑袋跟你道歉,但是哎。”
一个已经不愿意认祖归宗的人,还说什么呢。
乔岁安长长地吁了口气,把内心郁气吐出来,又道:
“对了,您有没有听乔国彦说起过他在外面的女人跟孩子的事?”
老人家摇头。
“我虽然是他亲叔叔,但是跟他说的话不多,他有心事,也不会跟我讲。”
还是这个答案,乔岁安难免失望。
“不过,你可以去问问我姐姐,我大姐是家里面年纪最大的,又从来最照顾乔国彦他三姐弟,乔国彦跟她很亲的,你可以去问问她。”
说起来,乔国彦他姐姐也说过有一天晚上,乔国彦是在大姑姑家吃的晚饭。
这可能是最后的一个希望。
乔岁安向老人家道了别,开车去了距离这个村子十来分钟车程的另一个村,也就是乔国彦的大姑姑嫁过去的地方。
这地方,沈贺招也叫人查了,名字地址都有,因此很快就找到了地方。
农村布局都是一栋房子加一个院子,乔沈二人踏进院子的时候,里头正好有三个老人家坐在一边晒太阳,一边唠嗑。
看到两个陌生年轻人进来,奇怪地说:“你们找谁啊?”
乔岁安:“我找乔金花女士。”
一位八十来岁的老太太起来道:“我就是啊,找我啊。”
乔岁安:“老太太,能跟你单独说会话不?”
农村老太太都不太有防范心,用他们的话说,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怕人家谋财害命啊,这都不用想办法,你路上揣一脚就好了。
老太太把两人领进屋,给倒了水。
乔岁安环顾四周,这就是农村普通房子,因为是重新整修的,没有村口那几栋大洋房漂亮洋气,但也是三层楼带院子,屋子里面装潢普通,但家电该有的都有。
“您家人呢?”
“儿子媳妇出去打牌了。”
乔岁安点点头。
“那个,老太太。”乔岁安怕人太激动摔着,将人扶着坐了下来,之后才道:
“老太太,我是乔国彦的儿子乔岁安,你还记得乔国彦么?”
“国彦?!”老太太立刻激动地握住了他的手:
“你是国彦的儿子?国彦回来了么?!”
“没有,没有。”这老太太的手握得他手疼,乔岁安连忙道:
“我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
他不紧不慢地将今天已经说过两回的话,又说了一遍。老太太怔怔地看着他,老半天之后才回过神。
“国彦还做了这种事啊,他怎么能这么做呢!”
乔岁安只能露出苦涩的笑。
“老太太,我是想问您,有没有听乔国彦提起过我妈的事,或者他的老婆跟儿子,他有了老婆跟儿子,总不可能一个都不跟老家的亲戚说的啊。”
“你叫你爸名字,你是真的恨他啊。”
老太太有着异于她年纪的敏锐,但是她也没有多纠结,说道:
“你要这么问,的确,国彦是跟我说起过,他说他在上海遇到了一个漂亮的姑娘,要娶她做老婆,他说等婚礼结束了,他就回上海,把人带回来。”
寻找了那么多人,乔岁安终于听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答案。
“他真的,他真的这么说的?他说是上海?”
“是,千真万确,我记得很牢的,你妈是不是电影明星?”
“是,是!”
“那就是了!他说你妈可漂亮了,他可喜欢了,废了老大的劲才追求到,他说他等不及要娶你妈当老婆了!”
乔岁安一边笑一边流泪,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落下。
“这是我妈,这肯定是我妈!”
可是如果,他对自己大姑姑都这么说,为什么
“那他,有说起过自己的别的女人么?您知道他有别的女人和孩子么?”
“这我真不知道啊,我要知道,我肯定骂他的啊,他以前男女关系就干净,一心想着挣钱,怎么会想得到他明明有老婆孩子,还会找女人呢?”
不论什么时候,这都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啊。
事情又回到了原点。
“他真的一点异常都没有么?”
老太太摇摇头:“他走的时候还到我家来道别了,就跟从前一样,我实在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异样,我还想着有喜酒喝了,心里高兴的呢。”
“”
又是欢喜又是失望,明明说好不要再为那个人有情绪变动,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因为他而无比躁动。
“你等等啊——”老太太说了一句,忽然上了楼。
过了几分钟,她从楼上下来,手上拿着几张照片。
“这是你爸爸年轻时候的照片,村里头来了摄影师,大家一块拍的。”
乔岁安凑上去看了眼,照片里头有好几个人,有乔国彦跟他两个姐姐的,还有跟村里其他兄弟的,年轻时候的乔国彦看起来要更加英俊,面上有种少年般的活力和阳光,看着是会讨人喜欢的那种人。
“嗯?”乔岁安指了指一张合照上的其中一人:
“这人是谁,跟乔国彦长得挺像。”
沈贺招也凑上来。
“哦,这是乔建宗,也是我弟弟的儿子,国彦的堂兄,他们两个是长得像,从小大家都说。”
乔岁安还没感觉出什么,他刚才也就随口一说,身后沈贺招忽然道:
“这个乔建宗,现在在做什么?”
“他死了。”
闻言,两人皆是一惊。
沈贺招眉心跳了跳,快速道:
“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
他问得急,幸而老太太也没怀疑,顺嘴道:
“死老多年了,好像也就胜利结婚后不久吧,他这人,原来是好吃懒做,还爱赌,也是跟着村人去了云南打工,没挣到钱不说,据说还欠了一屁股债,听说好像是喝醉了酒掉进河里死了,还有说是被债主推下水害死的,我们也不清楚,因为是死在了外面。”
沈贺招:“也就是说,他死的时间,就在乔国彦回乡参加婚礼后不久?”
老太太点点头。
乔岁安觉得他的问话有些奇怪,为什么要突然关注一个陌生人,他心底生出一股不明的惊骇,让他腾地打了个寒颤。
“沈贺招。”他低声呼唤。
沈贺招很想安慰他,然而到了现在,他不能停下。
第42章 父亲的旧友
“那老太太,您有没有听说过这个乔建宗有老婆孩子啊?”
“哦,他是有老婆,他老婆也是他在外面认识的,没带回来过,但是他有个老婆跟孩子的事,我们是知道的,我弟媳说起来过。”
“那孩子是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呀。”
“年龄大概多少岁?”
随着他的问题,乔岁安眼中的恐惧越来越甚,他屏住呼吸恍惚地看着面前老太太。
老太太回忆了下,说:“具体的我不记得了,不过那孩子跟我家孙女差不多年纪,现在应该也是二十五六岁。”
二十五六岁,乔振义的年纪。
乔岁安唇瓣动了动,扭头茫然地看向沈贺招。
这只是意外,只是巧合是吧?只是碰巧有一个跟乔国彦长得很像的男人,碰巧他的家世跟乔国彦一样,碰巧碰巧他死了。
沈贺招明知道他的痛楚,却还是狠下心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当年,乔胜利结婚,乔建宗回来了么?”
“回来了呀,肯定回来了,建宗就跟国彦坐一桌呢!”
从老太太家门出来的时候,乔岁安都还在恍惚当中。
越来越多的破绽,或者说证据浮现在乔岁安大脑,如果,如果现在的“乔国彦”是另一个人,那么一切,他疑惑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沈贺,招——”他的嗓音在发抖。
沈贺招也在思考当中,但还是及时发现了他的异样。
“乔岁安,你怎么了?”
“你身上怎么这么冷?”沈贺招的手掌贴在他的额头,飞快地搂紧了他的身体。
“沈贺招,这是不可能的对吧?”乔岁安浑身发冷,就好似求救般拉着沈贺招的衣服:
“不可能有这么离谱的事的对吧?”
沈贺招无法回答他,只能抱着他,让他冷静下来。
沈贺招的沉默代表着一种回答,乔岁安只是想要追求否认,而不是无声的认同。这份预料之中的认同让乔岁安的身体连同心脏,都一同沉入无底的深渊。
不会的,不可能有这样的事的——
——
乔岁安足足到了晚上,才平静下来。
沈贺招没有回去,而是就近找了个旅馆,乔岁安在车上时还算冷静,到了封闭的房间里之后就开始崩溃,他哭了整整一个晚上,现在眼泪干涸,他抱着膝盖窝在床上,内心一片麻木。
但是丧失情绪后的大脑更加的冷静,让他能够清晰地连串出来种种可疑,在今天听到其他人对于乔国彦的印象后,他总觉得过去的乔国彦跟他知道的乔国彦判若二人——
可如果,就是两个人呢?
“吃点东西吧。”
沈贺招从外面买了两个烧饼回来,乔岁安没有胃口,但还是勉强啃了两口。
“沈贺招,你早就猜到了对么?”
如果不是有猜疑,不需要调查这么多。
“我,我是想过这个可能,因为根据郑老的说法,回乡之后的乔国彦就没再联系过他,简直就像想要完全跟从前割裂一样,那时候,我就有了这个猜测。”
乔岁安没有说话,也没有指责他为什么之前不告诉自己,他又咬了两口饼,就着边上的矿泉水咽下肚子。
重新开口时他嗓音喑哑:
“当我想到那个可能的时候,我的第一感受是害怕,我害怕这会是真的。我以为自己恨乔国彦,但是原来,我也没有想让他死。”
“比起父亲死了,我更宁愿他对我不好。而且如果他早就去世了,那我的母亲算什么?”
以为情绪全都耗光,但一想到这个可能,乔岁安心底又燃起强烈的,远比从前恨不得乔国彦去死时候还要强烈的恨。
如果那个“乔国彦”真的那么爱我母亲,那他们的悲剧算什么?
他们凭什么要悲剧!
他们明明可以——
沈贺招眼疾手快地握住乔岁安愤怒地发抖的拳头:
“乔岁安,乔岁安,冷静一点,你必须冷静。”
“就是为了你母亲,我们必须查清楚这件事。”
“你说得对,我们必须产清楚这件事。”
“如果——如果是真的。”青年的语气陡然阴沉:“我们必须让他,血债血偿。”
必须让他,血债血偿!
乔岁安眼底,只余下一片冰冷。
第二天早上,他们开车回了上海。
现在证明一个人是不是一个人的最简单方法就是验DNA,还有指纹,但是如果现在的额“乔国彦”在很久以前就取代了乔国彦,那个时代没有官方录入指纹,估计很难查证。
再说验DNA,哪怕检测出来乔岁安跟“乔国彦”没有亲子关系,也有可能是乔岁安错了,不一定是“乔国彦”错了。
不过,验DNA还是很有需要。
拿到乔国彦毛发非常简单,沈贺招回来当天就让人做准备,不多时,就拿到了乔国彦的头发。
沈贺招将两个人的头发送到自己信任的机构,接下来的三天,是非常折磨人的三天,但时间依旧不会遵循人的意愿变快或者变慢。
三天后,沈贺招拿到了报告,乔岁安站在他面前。
沈贺招嘴唇蠕动:
“检验结果不支持两人为生物学父子关系。”
乔岁安眼角,滑下一滴眼泪。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
“沈贺招,我一定要报仇。”
——
乔岁安做了个梦。
以为已经忘记的母亲的容貌在梦中格外清晰,她脖子上戴着一个吊坠,化着那个时代最精致流行的妆容,笑眯眯地伸出手喊他。
“妈妈的小安安,到妈妈这来。”
乔岁安就迈起小短腿噔噔噔地跑向她,女人笑了起来,扭头对着身旁面容模糊的男人说了句什么,男人附和了两句,两人一块笑了起来。
等乔岁安跑到两人身边时,男人和女人同时弯下腰来伸手抱他,乔岁安欢快地伸出手,可是他的手掌却怎么样都碰不到男人跟女人,他们的身影在一片迷雾当中渐行渐远,渐渐的看不到了。
“妈妈,爸爸,不要离开我——”
乔岁安蓦然从梦中惊醒。
“你做噩梦了。”
一个宽厚有力的手臂,将他从床上抱了起来,一只手拿着块毛巾为他擦拭脸上的湿汗。
乔岁安定定地看着沈贺招,嗓音喑哑地开口:
“你怎么在我房间里?”
他怎么到现在还记得这个事?沈贺招无奈中有几分欣慰,还记得计较琐碎的事,说明他已经逐渐从悲痛中走出来了。
“我担心你,所以提前回来了,在房门口叫了几声没听到回应,就进来了。”
“哦。”乔岁安慢吞吞地回,他似乎没有指责的意思。
周二乔岁安在拿到亲子鉴定后再次崩溃,明明早已知道结局,但在看到亲自鉴定的那一刻,他看到的不是数字,而是血淋淋的生命。
他至亲之人的生命。
乔岁安实在无力上班,周三就请了假,沈贺招伸出手,抹去他眼底一滴凝结的眼泪。
“你要听听我的律师团队对我的建议吗?”
乔岁安这几天都沉浸在悲痛之中,脸色很不好,但他脸上还是露出坚毅表情。
“你说吧。”
沈贺招就开始讲述他和律师团队的对话。
律师团队的想法很简直:
想要证明一个人是另一个人有两种方法:一是证明他是另一个人;或者,证明他并非本人。
这个事情还是牵扯到年代久远,关于乔建宗,沈贺招对他做了细致的调查,和乔国彦一样,乔建宗的父母也早已去世,也就是说没有直系父亲证明他是乔建宗。
而兄弟姐妹的DNA相似程度无法确切证明一个人的身份,本来两个人就是堂兄弟,和亲姐妹相似度多少都很合理。
乔建宗老家早已推倒重建,家里已经没有他的私人物品,而他打工时期结交的多是三教九流,打工过的厂子也早就倒闭,根本找不到证明他身份的东西,种种事迹说明要证明“他是乔建宗”有难度。
那么,现实就回到证明“他不是乔国彦”上面。
同乔建宗一个原因,乔国彦的直系血亲也大多去世,而唯一的孩子乔岁安因为并不是有法律证明的妻子所出,完全可以推到别的原因上。
乔岁安没想到两人明明有那么多亲人在,却没有能百分之百指认乔建宗不是乔国彦的证据,他不甘心地道:
“难道就没有办法证明了吗?”
“如果从人的角度不行,那就用物证,只要法律证明这样东西就是乔国彦留下的,而现在的乔国彦跟这样东西不匹配,就足以证明他不是乔国彦。”
乔岁安焦急地问:“是什么?”
沈贺招却没有回答他,他语气一缓,端起床头柜上一只热腾腾的碗,道:
“想知道,那就吃一口。”
“”
乔岁安看了眼碗里白白胖胖的汤圆,艰难地张开口。
沈贺招看他咽下去了几粒,才接着道:
“你知道么,几乎所有人在创业初期都会申请过银行贷款,这不只是因为经济原因,也是国家鼓励创业的证明,别说我爷爷就是我爸到我这辈都在,都和银行保持着密切关系,而初期银行贷款需要当事人签字和画押。”
乔岁安大概明白了他想说什么:“不过,乔建宗现在创办的公司都是在他盗用乔国彦身份后。”
那么他留下的指纹,大概率也是他本人的。
“的确,现在的公司跟乔国彦毫无关系,但是,你爸在云南的时候,就和他的同乡郑老合作办过一个厂子,利用翡翠原石差价挣钱利润是很大,但他们都觉得不是长久之计,中国人根深蒂固的观念让他们认为饭店服装厂这种实体业才是正道,我认为,乔国彦很有可能在当时留下了指纹。”
乔岁安苍白的脸定定地看着他:
“你不会因为只有‘可能’就告诉我的,你是不是已经验证过了?”
沈贺招笑了笑:“是,我提前打电话向郑老确认过了。”
郑老只知道沈贺招在查乔国彦,还不知道他的兄弟换了个人。但是对有关乔国彦过去的事情都是知无不言,看来他也很想搞清楚曾经的好兄弟突然变了个人的原因。
“我得去一趟云南,一来是为了当面向郑老求证,二来这个事情是刑事案件,很多证据需要警方介入,必须有人报警。”
如海在商界再是势力滔天,也完全没办法干涉银行文件,他要是有本事这么做,第二天官方就找他喝茶去了。
乔岁安低声道:“我也要去。”
“我知道。”沈贺招摸了摸他脑袋,道:
“我已经让助理给我订你跟我的票了。”
“好了,你现在要做的是把剩下几粒汤圆也吃了。”
乔岁安看了眼碗里还剩下的四粒汤圆,皱了皱眉,还是张开了嘴。
晚上,沈贺招稍微收拾了下行李,第二天一早,他们搭乘飞机到了昆明,他事先和郑老打好了招呼,一到地方就和他见了面。
郑老见到乔岁安,眼睛一亮,大步走上前。
“你就是国彦的儿子,长的真俊!”
眼前的人笑容满面,语气亲切和蔼,一看就是把他当故人之子看待,乔岁安还不太知道怎么面对真正的父亲过往好友,身体略略僵硬,任他抱了个满怀。
沈贺招知道应该尽快解开二人之间误会,而且很多事情还需要郑老协助,他请郑老坐下,道:
“郑老,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可能会很匪夷所思,但我说的都是真的,希望你能认真地听。”
郑老看他表情凝重,露出正色。
接下来,沈贺招就将从他和郑老第一次会面,到拜访乔国彦老家,目前的推测种种事情都一一详述给了郑老。
这事情的确匪夷所思,更是令人震撼,郑老听完之后直接愣在当场,说不出话。
好半天之后,他才渐渐消化掉了这件事。
他回想着乔国彦回老家前后的变化,也开始认同两人的猜测。
是了,他的好兄弟不是那种赚了钱就不认人的人,当初明明说好,等他娶了老婆有了孩子,要叫自己干爹,怎么可能突然翻脸无情?原来不是他变了,而是早就已经
郑老目光转向乔岁安,眼中泛出泪光:
“好孩子,可怜孩子,你这么多年受苦了!”
沈贺招虽然是乔岁安最亲近的人,帮了他很多,但沈贺招对乔国彦这个人没有感情,所以行为只是因为心疼乔岁安的遭遇。
这是第一次,乔岁安碰到了可以与他分享这份悲痛的人,自以为已经无比坚强的内心裂开一道缝,不知不觉之中他已经哽咽。
“郑伯伯”
郑老哪里还能压制住内心的伤痛,他上前一步将乔岁安用力搂进怀里,痛哭出声。
“我以为国彦是觉得倒卖翡翠这事不光彩,他想正经办厂才不联系我了,我哪里想得到他会”
“我早该想到的,你爸回到村子里了还打电话跟我说他要结婚我要是好好查一查就好了,一个人怎么可能完完全全代替另一个人?我要是留个心眼查一查,这事情早就曝光了,国彦不用这么多年含冤而死,你也不用受这么多年的苦。”
“我的可怜孩子,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啊,啊,我好恨啊!!!”
乔岁安在父亲曾经的挚友面前,泣不成声。
一老一少互相安抚着彼此的伤痛,过了足足一个小时才冷静下来。
沈贺招看二人都平静下来,适时道:
“之前我向郑老问银行的事就是为了证明现在的乔国彦不是本人,不过银行过往文件早已封尘,如无必要,是不会拿出来的,想要拿着就必须获得当地警方的支持,而且警方能查的范围更大,所以我们必须报警。”
“是是是,报警必须报警!不过——”
郑老纠结地说:
“我听说这个查老案有什么追诉期?这事都过了二十多年了,会不会已经过了那个追诉期?”
“这个事情我已经向律师确认过了,一来恶意杀人案最高刑期为死刑或无期徒刑,这个是没有追诉期这么一说的,二来根据律师看法,当年‘乔建宗’死亡,警察也曾经调查过,虽然当时是以‘乔建宗’为死者身份立案的,但姑且算是立了案,这么一来,这就是一件悬而未决的疑案,不管是是哪一样,警方都不会置之不理。”
“乔建宗这么多年能够瞒天过海,不过是仗着没人想到这个可能,只要有人怀疑他,一切就经不起推敲,我们一定能够将他绳之以法。”
“对对,你说的对。”郑老连声道: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将他绳之以法!”
乔岁安跟沈贺招当天下午就去公安局报了案。警方听到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很震惊,也很重视,当年“乔建宗”落水的确立了案,警方很快调出了当时的记录,当时的记录是“乔建宗”喝醉酒,撞到了湖边石头然后滚了下去,溺水身亡。
尸体浮上水面时,“乔建宗”面部有损毁,是靠身上物品衣服辨认出他的身份,余下的面部模样跟“乔建宗”相识度很大,当时没人怀疑他的身份,警方唯一怀疑的是这时可能是债主所为,但由于他的债主都有不在场证明,因此最终以意外身亡结案。
警方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个案件会牵扯到另一个人,根据报案人陈述事实,受害人是“乔国彦”可能性极大,警方当即成立专案小组,重启当年“乔建宗落水案”,并申请提取银行封存文件。
这事情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好的,沈贺招找了关系,时刻关注警方进程,但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事情发展到这,乔岁安实在静不下心工作,向林默请了假,林默从言语之间察觉出他发生了什么,很贴心地给他放了假,还发信息给沈贺招,让他好好照顾乔岁安。
沈乔二人在云南带了两天,沈贺招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喂,爸——”
“怎么突然请假了,到云南干嘛去?”沈梁宇开门见山地说。
“发生了一点意想不到的事,正在处理。”
“什么事啊?”沈梁宇阴阳怪气地说:
“你手上戒指的事么?”
沈贺招戴上戒指之后丝毫不避人,全公司都传遍了,沈梁宇想找人,却发现找不到。
“不是,不过,也的确相关。””爸。”沈贺招忽然语气一沉,从心底升起几分不好意思。
“其实我,真的很在乎你跟妈,还有哥哥和妹妹,我觉得有你们陪在我身边真的太好了。”
沈梁宇沉默了一会,道:“胡说什么呢,一家人不就是这样的么,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等事情办完了,我跟你详细地说。”
沈梁宇叹了口气,语气更加温和:
“你大了,有自己主意了,我不会强制你什么都跟我说,出门在外保重自己,别感冒。还有你戒指的对象,你要真喜欢也没啥,我调查了一下,他看着是个好孩子,在乔家这么些年委屈了。”
沈贺招无声地笑了笑。
家人就是会这样,会为你妥协。
“放心吧,爸,我过年一定带人回家。”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不知道是不是无语了,很快挂断了。
沈贺招将手机收回口袋,回过头,看到乔岁安正站在酒店门口望着自己,他这些日子消瘦了许多,眼里满是孤独和依赖,浑身充斥着一种脆弱感。
沈贺招不知道“三年后”的自己为什么会没有察觉,但是他确信,现在的自己,会好好地保护,温暖这个人,让他破碎的内心一点点被爱,希望,温暖重新填补。
他们不可能长久留在云南,反正警方的进度有郑老跟沈贺招同时关注。
乔国彦和郑老一起贷款开的小饭店还在,如果是一家大酒楼,乔岁安跟沈贺招上午去了酒楼。
因为去的早,里面还没什么客人,郑老提前跟经理打了招呼,让经理好好招待,随便吃了早饭,乔岁安慢腾腾地在酒楼里外踱步,沈贺招想跟上去,乔岁安:
“我想一个人走走,你放心吧,我没事的。”
沈贺招便点了点头,没有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