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时间倒退回三天前。

    玩家空间的初始状态是一望无际的纯白,玩家通过第一个副本、进入空间后,通常会将其改造成自己喜欢的环境。

    但也有极少数玩家会保留空间原本的模样,程浮就是这极少数之一。

    在他当Boss的时候,空间里就“家徒四壁”, 如今他的身份变成了玩家, 他也没有生出一些浪漫的细胞去改造空间。

    偌大的纯白空间里, 只有程浮本人和被他坐在身下的真皮沙发, 是这片雪白画布上唯二的点缀。

    此刻,程浮正翘着腿倚靠在沙发上,微微仰头凝视着半空中的信息栏。

    这是他发给凌惜的组队邀请,他刻意让系统将其具象化,一旦邀请被回应,他不需要提醒也能第一时间注意到。

    几个小时过去了。

    信息栏依旧静悄悄地悬浮在半空中,仿佛单纯是个挂件。

    “被婉拒了。”

    半晌,程浮垂下眼睫道,淡金色的眼眸中似有一丝失落划过,又似乎并未产生过任何情绪波动。

    他轻声说着,半合起眼倚靠进沙发中,打算静坐一会儿。

    然而某个高等存在不会错过这精彩的一幕,一道戏谑的声音从高空中飘落下来。

    【嘬嘬嘬,人家不愿意和你做队友呢, 你被拒绝了, 好没面子的呀。 】

    这声线是和系统一样的合成音,但那贱兮兮的取笑语气却不可能是系统发出的。

    程浮抬眸,望向半空中那颗流转着金色光点的大白球,挑起了眉毛,“你不是说,你以后不会再出现了?”

    【理论上如此,但我这次降临是为了收回你的技能。 】

    说到正事,地狱立刻恢复了正常,平静的、带着淡淡威压的合成音从大白球中传来。

    【我想了想,你的被动技能“恶意感知”强度有些超标,在PVP模式中,它的存在对其他玩家就是降维打击。 】

    地狱的考虑不无道理。

    “恶意感知”这个技能,可以帮助程浮感应其他玩家对他的态度,在PVE副本中,它起不到什么作用,显得很鸡肋。

    可一旦游戏模式涉及到了玩家间的勾心斗角,比如狼人杀副本、大逃杀副本,它就相当于一个巨大的作弊器。

    程浮听明白了地狱的意思,不假思索地道:“随你,我不介意。”

    面对青年爽快利落的态度,地狱没有立即接话,它沉默了片刻,做了个决定。

    【作为收回“恶意感知”的补偿,我将解除对你智力的压制,以后你不再受到阻碍,能像其他玩家一样思考了。 】

    程浮闻言歪歪头,正要说什么,突然他面色一变,感觉到大脑内部传来了一阵尖锐无比的痛感。

    他的忍痛能力一向很强,能做到面不改色地断臂、自刎,却在这股剧痛之下扭曲了表情。

    他撑着沙发想要起身,刚往前走了一步就捂着头栽倒在地,白皙的额头瞬间冒出了一层汗。

    “呜……”

    程浮闭目死死咬着牙,两只手覆在头骨上,手背青筋暴起,力道大得似乎要将自己的头颅挤碎。

    他感觉他的头骨被一把生锈的钝锯子缓慢地割开了,与之一并碎裂的是他的灵魂。

    接着,无数根尖细的长锥子沿着他头顶的裂痕伸入,伸进头骨做成的碗里,疯狂搅弄着他的大脑。

    解除智力压制的过程残忍又漫长。

    那些“锥子”搅啊搅,搅啊搅,直到将他完整的脑子碎成了浆糊,才慢条斯理地收了回去。

    【你的智力压制已经解除了。 】

    地狱俯视着下方的青年道。

    只见程浮侧躺在纯白的地面上,周围遍布凌乱的刀痕与血迹。

    沙发已经被撕成了碎片,皮革与木料的残屑四处散落,是他不久前暴走过的证明。

    如今程浮正处于力竭后的虚脱状态,他全身早已被汗水浸透了,整个人像一条离了岸的雄性人鱼。

    稍长的黑发散开,似被卷上岸的水草,与黑衣一并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脸上、身上,将他苍白的皮肤映衬得更加没有血色。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只一双眼睛微微睁大,金色的眸子失了焦距,含了些许生理性的泪,波光粼粼的。

    有一种被凌虐过的、虚弱的、变态的美感。

    【我很期待你今后的表现。 】

    地狱平静的合成音在无垠的空间中扩散开来,许久没有回声,也没有回应。

    无论是两颗白球还是地上的青年都一动不动,空间里寂静得针落可闻,像是没有活物存在。

    【地狱意志已经离开了。 】

    良久,系统才放低音量说道。

    程浮静静躺在地上,像是一具尸体,闻言,他的睫毛总算小幅度地颤抖了下,表示他还活着。

    又过了许久,他的眼眸才终于缓慢地转动起来,有了些生命的光亮。

    “我知道了。”

    低沉嘶哑的嗓音从喉间溢出,程浮以手撑地,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走到了大白光球的正下方。

    他的神情早已恢复了平静,只是面色依旧惨白如纸,整个人虚弱至极,仿佛下一秒就会突然昏厥过去。

    饶是如此,他的背仍然挺得十分笔直。

    “治疗。”

    随着青年开口,无数光点纷纷立刻朝他涌来,如微型的淡金色银河将他缠绕其间,光芒流转,璀璨非常。

    不过瞬息,程浮的发丝与衣服就都恢复了干燥。

    空间里那些凌乱的痕迹被悉数抹去,一张全新的沙发被摆在先前的位置,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治愈结束,程浮来到沙发前,再次陷进这柔软的包裹中,目光落向高处的大光球,薄唇轻抿。

    地狱是偏爱他的。

    所以它为他打破了长久以来坚持的原则,在解除他的智力压制时,没有将他的两个技能全都回收,故意留了杀猪刀给他。

    换作以前,他定会傻乎乎地追问地狱,为什么不把他的刀也收回去。

    但他现在不会了。

    【等下我们还是像之前一样,学习现实世界的相关知识吗? 】

    系统晃动着小小的圆球身子,飘飘悠悠地悬停在了程浮身侧,毫无感情地征询着他的意见。

    “对,不过之前那种讲授的方式效率太低了,我们换个新的方式。”

    程浮本是侧身托腮的姿势,他说着转动手腕,修长的手指点上自己的太阳穴,对系统示意。

    “直接将那些知识传进来吧,我自己会看。”

    接下来的三天休息时间,程浮就是在闭目端坐中度过的,直到接到新游戏的提示,他才再次睁开了眼睛。

    他只问了一个问题。

    “系统,如果上一场游戏中两个玩家没有组队,下一场游戏他们再次匹配到的几率是不是就很低了?”

    【如果两人只是熟人关系,以后也许还会再见。 】

    【但上一场游戏两人刚相遇,下一场游戏就想立即匹配到对方,希望渺茫。 】

    系统公事公办地回答。

    “这样啊。”程浮的声音轻得仿佛呢喃,“看来下局游戏我得自己过了。”

    凌惜是他在地狱中唯一认可的同类,他既已认定了她,就不会再多看一眼旁人。

    狼与狈,同属于狼族,俱是强大、隐忍、凶残、疯狂、偏执,一个强悍凶猛,一个聪慧狡黠,相似且互补。

    他们就该是同一队。

    程浮闭上眼,继续吸收着脑海中的信息,对系统吩咐道:“不需要再提醒我了,时间到了直接将我传送进游戏。”

    一个小时后,程浮来到了新的游戏场景中。

    他意识里的资料被暂时封印,只有当他重回玩家空间时才会再次开放。

    程浮缓缓睁开眼睛,视野中是被翠绿枝叶遮挡的湛蓝天空。

    他正仰躺在柔软的草地上,脸颊和手臂被草尖刮蹭得直痒痒。

    游戏规则暂未公布,他起身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环顾四周。

    他将其他玩家都扫视了个遍,也没有发现凌惜的身影。

    “我还以为我们会很有缘呢。”

    被系统打过预防针,程浮不是特别失望,他只低叹了一句,就起身来到鸟居下,打算静观其变。

    事实证明,他们就是很有缘。

    几个小时后,程浮走在玩家队伍中,偏头看向身侧的少女,昳丽的金色眼眸里带着浅淡的笑意。

    玩家在树海中穿行时不能东张西望,这是蓝衣女人作为引路NPC对玩家的警告。

    程浮走了这么久,一直遵循着规则,也确实无事发生。

    但他实在太过无聊,便琢磨起这些规则来解闷,发现他其实没必要这么听话。

    树海中肯定有不知名的怪物存在,这些怪物攻击玩家是有条件的,可以通过蓝衣女人的话进行反推。

    蓝衣女人说,玩家必须沿着小路走、不能踩草地,说明怪物可能比较看重这些野草,破坏草地会激怒它们。

    蓝衣女人说,玩家不能发出声音,说明怪物可能喜欢清静,声音会吵到它们,引起它们的攻击欲望。

    但玩家不能四处张望又怎么解释,难道怪物不乐意被人看?

    程浮思考了片刻,心中有了答案。

    怪物并不知道玩家的存在,那杯血酒的作用就是隐藏玩家的身形和气息。

    而玩家踩到草地显出脚印、发出声音都会暴露自己的行踪。

    蓝衣女人不允许玩家四处张望,是避免他们看到怪物。

    “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当玩家看见怪物的时候,怪物的视野中也就出现了玩家。

    所以玩家并不是只能低着头,也可以朝周围看。

    但玩家必须保证自己的目光有安全的落点,一旦视线对焦上了怪物,他们就会没命。

    凌惜如此聪明,应该比他更早想清楚了这些,只是她谨慎又惜命,不会因为无聊去冒这个险。

    他不一样。

    这么想着,程浮朝身侧的凌惜看去,恰巧瞧见她在擦汗。

    只见少女紧皱着眉,一会儿把长发拨到左边,一会儿把长发拨到右边,变着法地让后颈露出来。

    她以手作扇给自己扇着风,显然遭不住这酷暑。

    程浮见状挑了挑眉,解下了自己的头绳。

    他正要悄悄将东西递给凌惜,忽然想到这个行为会被队尾的玩家看到,下意识地朝对方瞥了一眼。

    看到男人的眼神,他眉头一拧,眸中暴戾横生,杀心骤起。

    第102章

    游戏中的玩家没有世俗的欲望。

    凌惜之前下的结论是没错的, 但她忽略了环境的变化和人饱暖思欲的劣根性。

    走在队尾的玩家是个矮小瘦弱的男人,他只有两场游戏经验,这次没碰见熟人,醒来得又晚, 没能和其他玩家抱上团。

    在玩家们排队的时候, 他理所当然成了食物链最底端, 站到了凌惜后面。

    一开始,男人的确只顾着提防危险,没心思想那些有的没的。

    他谨慎地低头跟随队伍前进着,目光老老实实地定格在凌惜的脚踝上,没敢往上移半分。

    但穿越树海这个环节太无脑了,NPC直接提供了通关法,玩家只需要照做就能保平安。

    起先男人还以为会有诈,走得提心吊胆,但两个小时过去依旧什么都没发生,让他觉得这游戏也不过如此。

    也对,现在毕竟是游戏前期, 玩家们连正式场地都没进,不可能遭遇太大的威胁。

    游戏目前为止也只淘汰了一名玩家,还是以两个玩家搏命的方式,没涉及到鬼怪。

    这么想着,男人的状态松弛了不少。

    树林中闷热异常, 长时间的赶路让他又累又渴,他脑子逐渐发昏,胆子也愈加肥了, 不一会儿眼珠子就开始乱转。

    蓝衣女人的话将玩家的可见范围圈得很死,男人不敢太过放肆,便只将视线上抬,落在了凌惜的身上。

    凌惜这次的初始衣物很少,一条短吊带,一条牛仔短裤,腰和腿都露了很多。

    没有布料的阻碍,男人的目光仿佛一条湿漉漉的肥舌头,贴着她的皮肤,从她的脚踝一路向上,丝滑地舔到了她的大腿根。

    恶心至极。

    男人注意到,前方的少女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身形僵硬了片刻,但她没有停顿,装作无事地继续迈着步子。

    少女敢怒不敢言的懦弱反应让他觉得有趣,他恶劣地舔着嘴唇,兴致更浓。

    男人十分起劲儿地瞧着她浑圆的屁股,目光灼灼,似要把那一层遮挡的牛仔布料给烧穿。

    啧,真骚啊。

    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凌惜露出的半截腰。

    那腰又白,在阳光下珠玉一般莹然生光、直晃人眼,又细,他两手一握就能完全掐住似的。

    就少女这弱不禁风的样子,不知道她之前抱了多少男玩家的大腿、伺候过大佬们多少遍,才能勉强活到现在。

    男人一边盯着凌惜雪白的皮肤,一边幻想着她衣衫不整、小意讨好自己的样子,呼吸不禁粗重了几分。

    正当他的下半身隐隐有兴奋的趋势时,一道锐利的目光突然朝他劈了过来。

    那目光冰寒彻骨,极具压迫感,仿佛一把沉重的铁斧自他脸上狠狠刮过,带起一阵令人心惊肉跳的风。

    男人有一种五官都被削掉了的错觉。

    他当即惊出了一身冷汗,本就不该起来的部位也光速萎了下去。

    恐惧搅得男人理智全无,他全然忘记了蓝衣女人的叮嘱,下意识地朝目光的来源回望过去。

    他的视线撞进了一双充满杀意的淡金色眸子里。

    这双眼睛太特别了,以至于男人清楚地记得它的主人。

    那是个英俊高大的青年,杀他就和杀鸡一样简单。

    他当初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把他列进了“绝对不能惹”的名单里。

    糟糕。

    男人暗叫不好。

    他怎么能忘了,青年和少女是一队的,他们队里总共有六个人,二人能并排走,关系也许不止是临时抱团这么简单。

    显然,他刚刚色眯眯地盯着少女的样子被青年尽收眼底,激怒了他,让他对他生出了杀心。

    要命的是,这次的游戏规则并没有说玩家不能杀玩家。

    男人越想越心凉。

    他咕咚咽了一口唾沫,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一个问题,以加大加粗黑色字体的形式,挂在他脑海中最显眼的位置。

    ——等下玩家离开树海时,他该怎么向少女赔罪,才能避免青年对他动手?

    惶惑不安间,男人瞧见青年微眯起眼,对他露出一个愉悦又意味不明的笑。

    青年的笑意未达眼底,目光依旧冰锥般的冷冽戳人。

    接着他薄唇微动,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男人愣住了,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他哪敢忤逆青年的意思,不会唇语也得硬着头皮上。

    男人盯着青年的嘴巴,吃力地分辨着他说每个字时的口型。

    正当他看得专注时,青年却突然转过了头,毫无征兆地向前倾身。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玩家在树海中存活的关键,就是不要被怪物发现。

    一旦玩家看见了怪物,怪物也就看见了玩家。

    程浮深谙这一点,他每一次看向周围时,视线都有安全的落点,因此他常在河边走也不会湿鞋。

    但男人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因着二人的身高差,男人望向程浮时是仰视的姿态,视线轨迹斜向上。

    程浮倾身得太突然,男人根本来不及收回目光。

    男人的视线没有了程浮的头的阻挡,无限向远处延伸,望向了树海的穹顶。

    不,他的目光并未落向遥远的天空与枝叶。

    男人的视线只向远处延伸了大约十米,就被新的障碍物承托住了。

    一个恐怖的畸形在半空中缓慢飞舞,成了他目光的新终点。

    那是一颗惨白的女人头颅,女人留着长长的黑发,脸上带着怪异的微笑,眼睛嘴巴都弯成了标准的弧形。

    头颅下方的躯干不翼而飞,只剩下一条被抻得老长的脖子,脖子上每隔一段距离就长着一圈深红色的纹路。

    女人头颅在空气中游动着,长长的脖子拖在头下,柔软极了,时而像龙鱼般优雅地舒展摆动,时而像水蛇般一圈圈地盘踞起来。

    看到女人头颅的第一眼,男人还没反应过来。

    他的视线有些模糊,脸上挂着的表情也是茫然的。

    但下一秒,他的眼睛就对上了焦,恰巧此时女人也转过了头,两人的视线隔空相撞。

    男人清楚地看到,女人看见他时先是有些惊讶,像是才注意到他的存在,接着她便笑得更欢了,弯弯的眼睛里闪过诡异的光。

    怪物发现他了!

    这个念头像是粗重的铁棍,给了男人当头一棒,他登时眼冒金星,耳边嗡嗡作响。

    他这才想起蓝衣女人的警告,知道就算立刻低头也没用了,拔腿就想跑,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

    男人低下头,惊愕地发现他的身上不知何时缠满了藤蔓。

    那些藤蔓悄无声息地自他脚下破土而出,攀附到了他的身上,密密麻麻,蛛网般层层覆盖,将他困在了原地。

    队里少了一个人,身后没有了脚步声,玩家们却好似无所觉察,他们照常向前走着,转眼就将他抛了好几米。

    不!

    你们不能丢下我!

    心脏被名为恐惧的大掌紧紧攥住,男人什么都顾不得了,撕心裂肺地叫喊起来。

    沙沙沙,沙沙沙。

    微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从男人的嘴里发了出来,轻柔无比。

    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男人愣住了,像是被石化了般久久未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颤抖地看向地面。

    草地上是他的影子,而他的影子旁是围成一圈的头颅的影子。

    那些影子簇拥着他,如星星簇拥着月亮。

    每一个影子都像是巨大的变异蝌蚪,大大的脑袋,长长的尾巴。

    有的影子平静地扭动着长脖子,有的影子兴奋地抽搐着。

    男人恐惧地哭了出来,却只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男人头顶上方那些安静的怪物听到他出声,像是被感召了似的,也都开始叫喊起来。

    沙沙沙。

    沙沙沙。

    无数道风吹树叶的声音将男人包围,似是在为神秘的献祭仪式祝祷。

    身体内部突然传来强烈的疼痛感,男人的脸扭曲起来。

    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正在被吸食、被抽干、被紧紧攥着榨出汁水来,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脖子里的骨头疯狂颤动着,蓄势待发。

    “真是个蠢货。”

    濒临死亡时,绝望至极时,男人忽然想明白了青年对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原来他根本来不及补救,青年在对他动杀心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动手了。

    只一个回眸、一个低头,青年就弄死了他,比杀只鸡还要轻松。

    他真不该……

    男人绝望地闭上眼睛,表情突然凝固住了。

    下一秒,伴随着“咔”的一声,他脖颈的骨头断裂开来,脑袋猛地往上窜了一段距离。

    过了一会儿,男人再次睁开眼,他的面色苍白了几分,表情却显得愉悦多了,好像下一秒就要露出微笑。

    他的脖子明显变长了一截,在脖颈原来的长度位置上,出现了一圈深红色的肉纹,像是尺子上的刻度,又像是竹子上的节。

    咔、咔、咔。

    脖子拔节的过程还在继续。

    以男人的躯干为土壤,内脏为养料,一根人竹拔地而起,长得越来越高。

    不知过了多久,人竹足足拔出了十八节来,男人的头颅立在这十八节的最顶端,像是竹子长出的一颗果实。

    他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了,表情也变成了诡异的微笑。

    人竹还想继续生长,但躯干腹腔里的内脏已经完全干瘪了,再也榨不出一滴养分来。

    男人头颅的眉微微蹙起,像是在不满,他拼命地往上飞,想拔苗助长,再生拽出一节脖子。

    可惜,人竹没能再生长出一节,反而伴随着“啵”的一声,竟直接将内脏从躯干中拽了出来。

    一整串内脏,已经干瘪了,像是一串风干后的葡萄,呈现出黑红的黯淡颜色,体积也缩水了数倍。

    男人头颅露出嫌弃的表情,它甩尾巴似的甩了下脖子,就将那串干瘪的内脏甩到了地上,带着诡异的微笑飞到了空中。

    束缚着男人躯干的藤蔓也再次蠕动了起来,将这只剩下血肉和骨骼的空壳拖进了土壤之中。

    连那被男人头颅嫌弃不要的干瘪内脏,藤蔓也一并收走了。

    人竹与树海是友好合作的关系。

    树海为人竹提供栖息地,人竹在树海中生活,并狩猎人类发展新的同族。

    而人竹“繁衍”完毕,会留下一具被掏空内脏的无头尸体,给树海当做肥料。

    很快,藤蔓就将尸体彻底拖进了地下,隐没在了无尽的黑暗中,碎裂的土壤有生命般地蠕动起来,将地面重新填平。

    静谧的树林,绿毯般的草地,蜿蜒的小路,一切都不曾改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时不时在四处响起,诡异中带了些寂寥。

    沙沙沙。

    沙沙沙。

    第103章

    走着走着,前面的人忽然不动了。

    凌惜跟着停下脚步,察觉到上方亮堂了起来。

    似乎一直笼在她头顶的枝叶散开了,炽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照在她的身上。

    她掀了掀眼皮,并未抬头。

    “各位贵客, 我们已经走出树海了。”

    前方传来蓝衣女人的声音, “接下来大家不用再担心迷失的问题, 放松自如地走吧, 很快我们就能到山庄了。”

    这话对玩家们来说简直如同天籁。

    话音未落, 他们纷纷左右歪倒,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原本整齐的队伍瞬间垮掉。

    众人揉脖子的揉脖子,扇风的扇风,擦汗的擦汗,还有人干脆直接躺倒在地上,了无生气的样子像极了被晒成干的咸鱼。

    凌惜对他们的反应毫不意外。

    玩家们如果真是来游玩的,也许会咬咬牙坚持到山庄再休息,但他们不是。

    他们走出树海,就算是熬过了游戏的环节之一,等到了山庄,游戏就会进入下一个环节,指不定还有什么杀招等着呢。

    玩家们都累了, 不趁现在缓一口气, 更待何时?

    其他人都已经开摆了,凌惜却没动。

    她立在原地,盯了蓝衣女人好一会儿,见她停着没走,似有纵容玩家原地歇息的意思,才放心地坐了下来。

    凌惜脱掉凉鞋,赤足踩在草地上,借着这份清凉缓解伤口的疼痛,她一边揉着小腿,一边朝不远处望去。

    只见前方是一片竹林,竹林和树海之间隔着二十来米宽的草地,正是玩家们歇息的地方。

    这片草地上不长一棵树、一根竹,只生着茂密的草和零星的野花,如一条绿色的河流,将两块领域分隔开来。

    玩家们来时的路到草地这就断了,直到进入竹林范围,新的路才出现。

    那是一条由无数块不规则薄石板铺就的石路,相比于树海中的小路宽敞了许多,也平整了许多。

    凌惜向蓝衣女人问道:“我们刚刚经过的树海中没有竹子,前方却是一大片竹林,这是什么原因?”

    两片密林的差异如此明显,所有玩家都很好奇,听到凌惜问话,众人都竖起耳朵等着回答。

    “树海中有竹子的,只是你们走路的时候不能向周围看,所以才没发现。”

    蓝衣女人说着,唇角又挂上了僵硬的笑。

    和她看两个玩家为血酒争得头破血流时一样,这笑意里有几分看好戏的味道。

    “说起来,那可是一种非常、非常特别的竹子呢,你们没看到真是可惜了。”

    蓝衣女人的话里带着明显的恶意,却又像是在提示什么。

    凌惜默默咀嚼着这段话的意思,如梦初醒,她立刻重新清点了玩家的人数,发现居然只有十六个人了!

    察觉到这个提示的不只是凌惜,很快,玩家之中便有人高声嚷嚷起来,“怎么回事,怎么少了三个人?”

    这声叫嚷如同一道惊雷,将众人炸了个激灵。玩家们纷纷数起了人数,发现确实只有十六个人。

    玩家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彼此眼中瞧见了深深的恐惧。

    死了三个人不可怕,地狱游戏困难重重,玩家被淘汰掉是家常便饭。

    可怕的是,玩家们走出树海后,居然没有一个人想到要重新清点人数;

    惊悚的是,消失的三人中,除了队尾的那个人,剩下两人的旁边和身后都有玩家在,可他们的蒸发依旧无人觉察;

    瘆人的是,哪怕众人已经意识到少了三个人,也没有人能回想起那三人的具体特征。

    树海中那未知的杀招不但淘汰了三人,彻底抹去了他们的存在,还影响了幸存玩家的意识,让他们忽略了这一切的发生。

    这就是“迷失”……

    被操控大脑的感觉并不好,凌惜皱了皱眉,突然感觉肩膀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

    她回过头来,视野中出现了庄梦蝶的脸。

    女人笑眯眯地对她轻声开口道:“原来你和程浮认识啊。”

    庄梦蝶看了一眼坐在凌惜身侧的程浮,目光又落回少女的丸子头上,心下了然,“我说他怎么愿意入队了,原来是因为你。”

    程浮看上去就不像是会怜香惜玉的人,他肯把头绳给凌惜,就说明他们俩之间有特别的关系。

    凌惜当初察觉到手心中的头绳时,就知道她一旦接了这玩意儿,便会暴露她和程浮认识的事。

    但她实在太热了,如果她能凉快一些,暴露了就暴露了吧。

    凌惜正要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应付,就听见身侧一道低沉的嗓音响起,“我们俩的确见过,但不熟。”

    黑发散乱,程浮抬手用指尖梳着,随意开口道:“我们之前在一场游戏中碰到过,我们各自结了盟,全程没什么交集。”

    “不过凌惜在那局游戏里表现得很靠谱,我记住了她,这次碰见了,自然要和她组队。”

    程浮说着侧过脸来,目光凉凉地落在庄梦蝶身上。

    他的语气中带着气死人不偿命的真诚,“我只想和她组队,你、还有另外几个人都是顺便。”

    庄梦蝶:“那我走?”

    凌惜闻言有些惊讶,程浮这家伙好像变聪明了。

    他三言两语把她摘得干干净净,让她连故意说谎的嫌疑都不再有了。

    凌惜想着,又看向默默挪走的庄梦蝶,啧,他气人的性子倒是一点没变。

    既然两人认识的事已经摆在了明面上,凌惜也就不用再掩饰了。

    她凑近程浮,对他低声私语道:“我们身后的玩家不见了,他的死和你有关系吧?”

    程浮闻言一愣,接着挑起眉梢,笑意浅浅的,有些狡黠,“居然还是没能瞒过你。”

    凌惜的大脑受到了影响,在她的认知中,她就是队伍的最后一排。

    但她算了算,游戏开局有20人,鸟居下死了一个,还剩19人,玩家两两一排的话,她身后原本应该还有一个人。

    不同于其他玩家的一头雾水,凌惜早已猜出了树海的杀招。

    意识到她身后的玩家死了,再结合种种细节,她轻易就还原了事件的全貌。

    她身后应该是个男玩家,男人的眼珠子不老实,盯着她裸露的皮肤看个不停。

    程浮向周围看时,注意到了男人的眼神,他动了杀心,一边用头绳分走她的注意,一边借怪物的手送男人上了西天。

    当她扎完头发时,男人就已经死了,所以她才感觉到那股令人不适的视线消失了。

    凌惜:“是这样吗?”

    程浮:“什么都让你猜中了。”

    或许因为他就是死亡事件的始作俑者,程浮没有完全忘记那个死去的男玩家。

    他对男人的容貌声音等的记忆十分模糊,但他对自己为什么杀他、怎么杀的他,仍记得清清楚楚。

    “真是个蠢货。”仿佛心有灵犀,凌惜不屑地开口,对死去的男人做出了和程浮一致的评价。

    话音未落,如雕塑般静立的蓝衣女人突然动了起来,叫玩家们重新集合。

    凌惜见状指了指自己的丸子头,对程浮道:“谢谢你了,不只是这根头绳。”

    说完,她不去看程浮的反应,径自起身重新穿好了鞋,随玩家们一起进入了竹林。

    与树海相比,竹林既清凉又幽静。

    凌惜走在竹林中,入目皆是翠绿挺拔的竹子,玉似的好看。

    她在这里没待几分钟,就被抚平了周身的燥热,顿时舒服了不少。

    又过了一会儿,凌惜随着队伍转过一个大弯,竹子变得稀疏许多,她的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面竹子做成的篱笆围墙,围墙有些年头了,竹子早已褪色,呈现出干稻草般的枯黄。

    一道双开竹门镶嵌在围墙上,门顶上修了屋檐遮雨,屋檐上长了几朵小小的蘑菇,朴素可爱。

    蓝衣女人快步走到门前,她将门推开,回身对玩家们做了个“请”的手势,“欢迎各位贵客进入人偶山庄。”

    赶了这么久的路,折损了四条人命,幸存的玩家终于来到了本场游戏的真正地点,人偶山庄。

    玩家们纷纷朝大门走去。

    凌惜依旧在队伍的最末尾,她一边缓缓前进,一边打量着四周。

    她注意到这片竹林中有两条石路,一条从草地通往山庄,也就是他们走的这条路,另一条则从山庄大门斜着向旁延伸。

    凌惜始终注视着这条路的尽头,随着她离山庄大门越来越近,她终于看见了它的具体方向。

    人偶山庄后面是一座大山,山庄建在山脚下。

    凌惜注意的这条路蛇一般在竹林中蜿蜒,正是贴着围墙绕过山庄,通往山上。

    至于山上究竟有什么,暂时就不得而知了。

    直到所有玩家都进入了门内,守在大门口的蓝衣女人才解除了“石化”状态,恢复了行动。

    她最后一个走进山庄,回身关上了门。

    她从袖口里掏出一把巨大的铁锁挂在门上,牢牢扣上,又将锁对应的钥匙挂在了右手的小指上。

    “山庄外面很危险,只有待在山庄内,各位贵客的安全才能得到保证。”

    蓝衣女人从玩家间穿过,又站在了最前头,她转过身来,目光从每一个玩家的脸上掠过。

    蓝衣女人缓缓开口,语重心长地道:“所以,这些天各位千万不能离开山庄哦。”

    说完,她就当着众玩家的面,做了一个相当令人惊骇的动作。

    只见蓝衣女人昂起头,脸冲天空,嘴巴大张,扩成了一个人类无法完成的大圆黑洞。

    她将右手举到嘴巴正上方,手向下一耷拉,挂在她小指上的铁钥匙就自动滑落,掉进了她的嘴里。

    蓝衣女人的头瞬间回正,一阵类似卡到鱼刺的“咳咳”声从她的喉咙中传出。

    她瞪大眼睛,吃力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凌惜眉头一皱。

    她清楚地看到,蓝衣女人的脖颈明显发生了凸起,那一处的皮肉随之收紧,清晰地勒出了钥匙的形状。

    她都能想象到蓝衣女人的喉咙被粗钝的钥匙头刮破、血肉模糊的样子。

    那把钥匙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下滑,下滑,被蓝衣女人一个吞咽直接送进了肚子。

    冰冷冷的金属与胃袋相撞,发出一道怪异的声音。

    第104章

    姐,咱没必要这么拼。

    凌惜又看了一眼围墙,这墙是一根根紧挨着的竹子制成的,横向则靠几根被劈成两半的长竹与一些钢丝固定。

    竹墙的坚固程度和砖石墙根本没法比,玩家拿上趁手的工具, 轻易就能在墙上凿出洞来。

    而且这墙才两米多高, 就算不破坏墙体, 有这几根横向的竹子作为阶梯, 很多身手好的玩家也能直接翻过去。

    蓝衣女人这番辛苦又费力的操作意义不大, 除非……

    除非玩家受到了某种限制,只能通过大门离开山庄。

    凌惜正思索着,就听蓝衣女人说道:“贵客们赶了这么久的路,应该累了,接下来请各位随我前往住处,稍作休息。”

    凌惜收回思绪,跟上众人的脚步。

    这个山庄很大,因依山而建,风格也贴近自然,虽不像她上一个副本的场景那么富丽堂皇,却也别具韵味。

    山庄内处处可见被人精心打理过的绿植和花草,空气中充满了草木的清香与花香,让人心旷神怡。

    凌惜跟着队伍,沿着鹅卵石小路缓步向前,就见前方不远处,路边立着两节造型独特的竹子和一个石盆。

    这石盆中蓄着一汪清水,水面上漂浮着几片绿叶子,几只漂亮的小鸟落在盆边上,正在喝水。

    那几只鸟长得一模一样, 样子很特别,背部是灰扑扑的,胸脯却是鲜艳的红色,像是镶嵌了一颗亮眼的大宝石。

    那两节竹,一节高一节低,高位的竹正不停地向下淌着水,水流滴答滴答,落在低位竹的竹筒中。

    凌惜经过的时候,正巧低位的竹注满了水。

    一整节竹因着重力的作用突然猛地向下坠,敲打在石盆的边缘上,发出“砰”的一声。

    声音清脆极了,悦耳极了,吓走了那几只喝水梳毛的小鸟。

    “庭院设计元素好齐全。”

    凌惜一路走来看了不少景,她轻声感叹道,“惊鹿、蹲踞、石灯笼、汀步、小桥、竹篱……”

    庄梦蝶:“你还懂这个?”

    走在前面的庄梦蝶听到凌惜的低语,扭过头来,伸手指向不远处的一片白沙,“那这叫什么,看起来挺写意的,还有点像沙盘呢。”

    凌惜:“这是枯山水。”

    凌惜已经路过了好几片枯山水造景了,听到庄梦蝶的描述,她看都没看一眼就不假思索地回答。

    “以白沙为湖,以石块为山,以苔藓小草为林,方寸之地尽显乾坤之大。”

    凌惜说着不禁笑了一下,“你说得没错,确实挺像沙盘的。”

    走着走着,玩家们来到了住处附近。

    不远处是四个低矮却宽敞的单层和风房屋,造型简单雅致,周围种满了树和花草。

    蓝衣女人清了清嗓子道:“这里一共四个房屋,每个房屋有三间卧房,每间卧房最多只能住两人。”

    “请各位客人选择自己喜欢的房屋和房间,安心休息片刻,之后会有侍女请大家去用晚饭。”

    住同一个房屋、同一间房的人必然会更加亲近,这次分房间对玩家而言就是进一步的抱团了。

    在蓝衣女人离开后,玩家们不约而同地打量起彼此来,在心中挑选着心仪的“舍友”。

    这时候,庄梦蝶提前抱团的操作就显现出优势了。

    一个房屋最多能住下六人,庄梦蝶的小队恰好就有六个玩家。

    当其他玩家还在原地踟躇时,六人已经行动了,他们默契地选了最大最漂亮的那个房屋,无包入住。

    与房屋古色古香的外观相比,屋子的内部就要现代得多。

    凌惜本以为,她拉开木门后,眼前会出现传统的榻榻米、低矮的小桌、草编的圆垫和精美的茶具。

    但门开后,真正映入她眼帘的,却是大片干净平整的原木色地板、可供六人围坐的长桌和六把带靠背的椅子。

    桌上倒是备了茶具。

    门后是个宽敞的客厅,房间类似现实世界中的和风民宿,整体风格复古,同时又有许多现代的电器和物件。

    “看来这个副本的时间点在现代,难怪蓝衣女人瞧见我们身上穿的衣服也不惊奇。”

    庄梦蝶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放在门边沿上,伸头打量房间内的陈设片刻。

    见没什么异常,她就从门边的鞋柜里拿了双新拖鞋换上,第一个走了进去。

    其他人紧随其后。

    几人都口渴极了,进入房间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角落的冰箱前拿喝的。

    凌惜倒不想去凑这个热闹,比起口渴,她更觉得疲惫,更觉得脚痛。

    她慢吞吞地换好拖鞋,又慢吞吞地来到桌边坐下,趴在桌面上,欲睡不睡。

    这桌上东西挺多,除了茶具外,还摆着一个巴掌大的荷花盆景、一盆洗好的新鲜水果和一块擦桌子的布。

    水果盆是藤编的,里面装着青葡萄、草莓、樱桃、小柿子,还有一整个椰子大小的小西瓜,色彩缤纷,满满当当。

    因为有这颗西瓜在,果盆边上还放了一把水果刀。

    刀是陶瓷质地,整体和她的手掌差不多长,轻盈锋利,精致小巧。

    看到这把刀的瞬间,凌惜眨了眨眼,她已经预料到即将要发生什么了。

    果然,下一秒,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就闯进了她的视野中。

    那只手快速握住了水果刀的刀柄,随着抓握的动作,薄而白皙的手背皮肤下青筋微凸,呈现出蓬勃的生命力和力量感。

    凌惜的目光却只落在刀上,这次她清楚地看到了刀具替换的全过程。

    在她的注视下,水果刀正发生着一种奇异的进化。

    整个刀身被快速拉长,刀脊从前至后逐渐加宽,原本尖锐的刀锋线条也变得圆润流畅。

    一抹黑色阴影逐渐笼罩在刀身后侧,伴随着利爪与金属刮蹭的、令人牙酸的声响,几道鲜明的抓痕烙在了这片黑影上。

    见杀猪刀出现,凌惜立刻抬眸去瞧其他玩家的反应,发现依然只有她察觉到了这个变化。

    这时,庄梦蝶回来了,她将两瓶表面冒着密密小水珠的水放到了凌惜眼前。

    “喏,我不知道你爱不爱喝饮料,就只帮你拿了瓶水。”

    她说着在凌惜边上的空位置坐下,又抬头看向站着的程浮,微微一笑,“还有一瓶水是给你的。”

    程浮拿起果盆里的西瓜,将其利落地切成数块,他没向庄梦蝶道谢,只拿起一块西瓜咬了口道,“你吃吗?”

    算是个友好的回应。

    程浮发出邀请的同时,手上也没有停歇,他拿起桌上的布擦干杀猪刀上的汁水,就十分自然地将刀插进了口袋。

    庄梦蝶看见了程浮的小动作,眼睛一眯。

    在她眼中,那只是一把普通的水果刀,随便撬点什么就会碎掉的那种,不是什么值得玩家争抢的辟邪圣剑。

    她不会为了这么个玩意儿得罪人。

    权衡利弊对庄梦蝶来说是和呼吸一样熟练的事情,她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笑着点点头,“吃,我渴得很。”

    这西瓜不是在冷水里浸过就是刚从冰箱拿出来,表面还泛着浅浅的白雾,看着相当解暑。

    瓜本身的品相也极好,外皮翠绿,内瓤鲜红,果肉脆而多汁,最妙的是无籽。

    见瓜被切好,整齐摆成一排,玩家们都被勾到了桌边,纷纷坐下吃瓜。

    只有两个人没动。

    一个是凌惜,她只要想到程浮的刀都被用来干过什么,就对它切的水果完全没有胃口,哪怕是这种梦中情瓜。

    另一个是小队里的女玩家,凌惜记得她叫方落落。

    方落落是个很年轻的姑娘,个子不高,留着一头略微内扣的、长至锁骨的黑发,齐刘海。

    她身上的气质和颜静很像,现实中的身份似乎也是学生。

    方落落拿了水后,没和大家待在一起,而是推门来到了客厅临近的房间,独自把整个房屋的所有房间都逛了个遍。

    “既然大家都在,也没什么要紧事,我们先把房间分了吧?”大致了解房屋的房间布局后,方落落才来到桌边坐下。

    透过大敞的拉门,她看了一眼屋外,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了,“离侍女叫我们吃晚饭应该还有些时间,我想赶紧去冲个澡。”

    “在大太阳底下走了这么久,我出了好多汗,身上都已经开始发黏了,我不想带着一身汗臭味儿去吃饭。”

    方落落不提还好,她这么一开口,所有人都觉得身上的汗渍变得令人难以忍受起来。

    庄梦蝶伸手轻点着桌面道:“我们是三男三女,两人一间房的话,怎么着也得有一男一女是同一间房的。”

    她偏头望向凌惜:“你和程浮认识,要不你们俩一间,还是你更想跟我或者方落落一间?”

    凌惜闻言陷入了短暂的思考。

    对她而言,方落落算不上一个选项,就看她是想和庄梦蝶住还是和程浮住了。

    她和庄梦蝶住,一旦发生危险,她百分百会被这女人当挡箭牌使;

    她和程浮住,如果Boss被程浮嚣张的态度吸引了仇恨、又打不过他,她很可能会成为被Boss拿来撒气的倒霉蛋。

    啧,她这两个熟人怎么都如此不靠谱?

    凌惜轻声叹了一口气,“就这样吧,我和程浮住。”

    六人很快就分好了房间,凌惜和程浮一间,庄梦蝶和方落落一间,两个男玩家一间。

    其中,凌惜和庄梦蝶的房间是正对着的,两个房间之间只隔了一条走廊,两个男玩家住的房间则离得稍微远一些。

    分完房,六人就散了,各自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

    每间卧房的隔壁就是配套的浴室,凌惜拉开浴室门扫了一眼,里面的各种用品都备得很齐全。

    她从衣柜里翻找到和她尺寸匹配的干净衣物,便抱着衣服往浴室走去。

    “你看着挺忙的,那浴室我就先用喽?”

    凌惜从程浮身边经过的时候,青年正蹲在床头的小柜子前翻找着什么,她出于客气,问了一句。

    闻言,程浮回过头来看向她,金色的眼睛像是两面磨得光滑的铜镜,照着她的影子。

    “需要我守着你吗?”

    第105章

    凌惜:“你守着我?”

    瞧见少女眼底的疑惑, 程浮抿抿唇,认真地开口道:“我们目前还不知道这个副本的Boss的特点,你独自进浴室太危险了。”

    凌惜微微挑眉。

    的确,别说是在地狱, 哪怕是在虚假的、供人取乐的恐怖片里, 浴室和厕所都是厉鬼出现频率极高的地方。

    她站在花洒下冲水,很可能冲着冲着,就感觉到头顶的水变成了猩红的血或者强酸;

    她坐进浴缸里泡澡, 很可能眼睛一闭一睁,就看见水面上浮现出一颗湿漉漉的女人头颅;

    她对着镜子梳头,很可能一抬眸,就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咧开嘴角,露出了阴恻恻的笑

    凌惜不是没考虑过这些可能,但她觉得, 地狱不会用这种桥段来对付她。

    她很快就会去吃饭,见到游戏的重要NPC、蓝衣女人口中的“小姐”,在此之前, 她应该不会遭遇致命攻击。

    就算剧情需要,地狱要对她使出新的杀招,也会给出谜题让她解,不会让她陷入必死的局面。

    因此, 凌惜本来的应对办法是给浴室门留一条缝, 找个东西把门给卡住,确保门不会被关死。

    只要她不是独自被隔绝在密闭空间里,问题就不大, 她就不慌。

    但她惜命,她当然希望自己越安全越好。

    心中最开始的诧异淡去, 凌惜点点头,轻声回道:“麻烦你了。”

    听到凌惜的答复,程浮的眸子亮了亮。

    他将手里的医药箱搁在床头柜上,关上柜门,起身来到浴室前,背对着门盘腿坐下。

    口袋里的杀猪刀快速抽出,程浮将刀平放在膝头,低声开口道:“你别关浴室门,也别拉帘子。”

    他说完才意识到不对,微微皱起眉,散乱的黑色碎发下,两个耳垂悄然爬上一抹绯红。

    “这样的话,如果你那边出了状况,我就能第一时间帮到你。”

    身后并未传来凌惜的回答,程浮有些慌乱地补充道,“我绝对不会轻易回头的,我保证。”

    话音未落,浴室中响起牛仔裤从少女的腰间滑落、掉在地面上的声音。

    程浮的身体僵住了。

    那声轻响似炽热的风,先是拂到他的后颈上,紧接着又强势地、极具侵略性地穿过他的发丝,吹进他的耳朵。

    滚烫的热意蔓延开来。

    一瞬间,程浮甚至都忘记了自己现在是人类的身体,想要警觉地竖起耳朵。

    这是他不安时的本能反应。

    他就这么直挺挺地坐在浴室门前,像一尊被美杜莎紧盯着的石像,直到身后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他的身体才逐渐放松下来。

    听着凌惜洗澡时无意间哼出的旋律,程浮垂下眼睫,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

    这时他突然看到,手里的杀猪刀正在泛着数道淡金色的光纹。

    那纹路并不是象征警戒的特殊光纹,而是一排排无意义的波浪线。

    波浪线很密,看着非常荡漾,像是人在狂笑时脸上堆叠出的层层皱褶。

    “你在笑我?”

    程浮不悦地挑眉。

    他说着,手指轻轻捏上杀猪刀的刀身,指尖在刀脊上弹了两下,“不许笑了。”

    杀猪刀依言恢复了平静。

    下一秒,银灰色的宽阔刀身上迸发出了无数绚丽复杂的图案,像是万花筒的内部,又像是夜空中炸开的朵朵烟花。

    “皮这一下你很开心是吧?”

    程浮“啧”了声,提起杀猪刀,一下子将刀插进了两块地板的缝隙之中,让整个刀身完全没进了地板之下的黑暗里。

    “那就关你禁闭。”

    凌惜这个澡洗得很快。

    她换好衣服,将头发吹成半干的状态,一边漫不经心地用手梳拢着长发,一边向浴室外走去。

    门口,程浮依旧静静地坐着,如他承诺的那样,全程寸步未离。

    程浮的耳力极好,自然听见了少女接近的脚步声,但他担心她衣衫不整,便没回头。

    他只给了她一个坐姿挺拔的背影,看起来高冷极了。

    青年静静守在门口的样子,很像她养在空间里的一只猫。

    目光落在程浮凌乱的发丝上,凌惜莫名地生出了这个想法。

    凌惜很喜欢猫,她的空间里有许多只。

    其中有一只胖橘猫总是黏着她,她洗澡的时候都不能关门,否则小家伙要么会疯狂扒门缝,要么就会在门外喵喵叫个不停。

    而当她遂了橘猫的愿,打开门时,这猫咪又会因为怕水不敢进来,只揣着两只白爪爪趴在门口的地毯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就好像没有它在,她就会遭遇危险似的。

    凌惜想着想着就被自己逗笑了,程浮的本体是狼,再怎么着也是个犬科动物,她拿他和橘猫比也太离谱了。

    她走到程浮背后,伸出指尖点了点他的肩膀,“我结束了,该你了。”

    程浮回过头,第一眼便看到了凌惜抬到半空中的手,一根黑色的头绳被挂在她素白的无名指上,晃晃悠悠。

    “谢谢你的头绳,我刚才在镜子前找到了新的,这个就物归原主。”

    凌惜说着晃动手腕,给程浮看她套在腕上的那根头绳。

    这时,她才看见了被青年插在地上、陷入自闭的杀猪刀。

    凌惜猜出这一人一刀闹了别扭,她没问原因,只揶揄道:“幸好房间的地板质量好。”

    面对少女的打趣,程浮只是抿抿唇,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默默接过头绳套在手腕上,将杀猪刀拔出插回口袋,起身去衣柜前拿更换的衣物。

    “你去洗澡吧,我也守着你。”凌惜说着,也像模像样地背对着浴室门坐了下来。

    她注视着程浮越走越近,视线也跟着逐渐上抬。

    凌惜:“不过我们讲好,如果情况连你都能威胁到,那我进去也是送,帮忙是不可能帮忙的,我听到你的叫声只会出去报信。”

    凌惜刚说完,就见程浮从她的身侧经过,声音似雪花高高落下,冰凉中带着一丝笑意,“省省吧,用不着。”

    程浮大步走向浴室,“趁着还有时间,你把脚上的伤处理了吧,医药箱我放在床头了。”

    身后传来“砰”的关门声,凌惜回过头,只见程浮拉上了浴室的门,连一条缝隙都没留。

    这可是你说不需要的。

    凌惜对着紧闭的门耸了耸肩。

    确实,程浮的守门能给她很大的安全感,但她的守门对程浮来说就主打一个陪伴。

    况且,她也希望程浮关上浴室的门,万一镜子里、水里真的钻出鬼,鬼也一时半会儿不会进入她所在的房间,她有的是时间跑。

    浴室门后,大股的水流冲在地板上,哗啦哗啦,那声音经过一层毛玻璃,就显得模糊了许多。

    凌惜收回目光,起身来到床前。

    卧房也是原木色地板铺成的地面,没有榻榻米,因此他们是有床的,不用打地铺。

    但这两张床没有木制或者铁制的床身,仅仅是两个放在地上的大床垫,上面依次铺着褥子和床单,放着叠好的被子和枕头。

    两张床之间的空隙不算大,只有半米多宽,刚好能放下一个小巧的床头柜。

    白色的、有着红色十字标识的药箱就放在柜子上。

    原来程浮刚刚是在找这个。

    凌惜想想自己不久前的小人之心,不存在的良心痛了半秒。

    她坐到床边,打开药箱,取了碘伏和创可贴,简单处理了脚上的伤口。

    就在她刚刚把药箱放回原位,打算仰躺在床上休息片刻时,浴室的门被猛地拉开了。

    程浮:“你的头发究竟是怎么弄干的?”

    门缝中钻出程浮湿漉漉的脑袋,他像刚出水的大狗般甩了甩头发,露出一双淡金色的眸子,眼里求知欲甚浓。

    一分钟后。

    凌惜:“所以你不会用吹风机,但会用花洒?”

    连续的热风伴随着“呼呼”声从吹风机里涌出,凌惜一手举着吹风机,一手伸进程浮的黑发里拨弄。

    青年的发丝像狼毛一样,黑亮柔顺,质地略微有点硬,刮蹭着她的手指,挠着她的手掌心,一阵一阵的痒。

    吹头发不是什么高难度的活,凌惜本来简单教一教程浮就好了,她之所以这么热心,是想借此机会和他私聊。

    吹风机的声音恰好能盖住他们两个人的对话声,不用担心被偷听。

    凌惜有好几个问题想问,她一边帮程浮吹着头发,一边试探着开口。

    “其实比起你不会用吹风机,我更想不明白你是怎么会用花洒的,你待的那个副本明明没有这些。”

    因着两人的身高差,程浮不得不弯下身来,低着头,这个姿势很憋屈,但他脸上没有一丝不耐。

    听到凌惜的声音,他想都不想就回答。

    “我之前就学过一些现实世界的知识,上个游戏结束后,地狱解除了我的智力限制,我又抓紧时间新学了些。”

    说到这,程浮顿了顿,好看的眉眼低垂,像是有些委屈,“但我还没了解到吹风机这玩意儿呢。”

    凌惜的手停了一瞬。

    程浮对她太不设防了。

    她只是一个平A ,他怎么就交闪了?

    接下来的两分钟,凌惜什么都没问,她只是静静地帮程浮吹着头发,就得到了所有想要的答案。

    她知道程浮受到地狱的偏爱,在保留杀猪刀的前提下,解除了自身的智力限制。

    她知道程浮原本还有恶意感知的技能,她在上个副本里每一次对他产生恶感,他都有感应,只是没表现出来。

    她知道程浮和地狱做下约定后,在Boss时期,他就拥有窥见玩家记忆的能力。

    她甚至知道程浮看了她的记忆,看了多少。

    她知道他的全部。

    感觉到掌下的发丝已经接近干燥,凌惜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凌惜:“为什么我能看见杀猪刀,别人却看不见呢,是因为我是唯一一个看过你的脸、又活下来的玩家吗?”

    程浮:“当然不是。”

    凌惜的注意力放在了对话上,手上的吹风机一时忘了挪。

    程浮感觉到烫,下意识地将脑袋躲进了凌惜的掌下,像是主动寻求摸头的、温顺的小动物。

    “是因为它和我的意志相通,一样地信任你,仅此而已。”

    这话凌惜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

    好在她也用不着纠结,因为下一秒,程浮就忽然直起身来,凌厉的眼刀劈向浴室门,“谁!”

    浴室门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人打开了一条缝隙,紧接着,一只手伸了进来,将门直接拉开。

    门后是庄梦蝶的脸。

    “侍女叫我们去吃饭了,我刚在外面叫你们俩集合,发现没人回应,就直接进来看看情况。”

    庄梦蝶抱着胳膊倚靠在浴室门口,眼神打量着镜子前的二人,嘴角带着点揶揄的笑意,“你们这进展速度挺快啊。”

    凌惜只当这话是耳旁风,她将吹风机关掉、放到原位,径直走出了浴室。

    凌惜:“走吧,游戏也该进入正题了。”

    第106章

    凌惜走出卧房,在走廊里恰巧碰见了刚准备出门的方落落,便与她一同走出屋外。

    四人前脚后脚走出屋子,发现天色黯淡了不少,屋子附近的空地上也早已站满了玩家。

    那十几个玩家围成了松散的包围圈,包围圈的中央站着一个女人。

    女人应该就是前来传消息的侍女,她背对着四人所在的方向,只露出一个清瘦的背影。

    凌惜停在门口, 心中快速数了数, 发现除了她临时小队里的两个男玩家以外,这里正好有十人。

    玩家并没有减员。

    “我们想多了呀,休息时间是安全的。”

    凌惜嘴上闲聊般地对程浮说道,目光却在玩家们之间游弋着。

    她注意到这些人虽然站位比较松散,但还是隐隐分出了两个大团体,一边是六人,一边是四人。

    看来玩家们总共只住了三间屋子,是6:6:4的人数分布。

    简单分析过当前局势后,凌惜才把视线落向被玩家们包围着的侍女。

    这个侍女的体型和蓝衣女人差不多, 个子要更高一点,身形要更瘦削一些。

    她身上穿着粉色的和服,是很漂亮的粉色,并不艳俗。

    这件和服上有着大片绚丽的花样,下面的图案主要是樱花和梅花,还有些零碎的花纹点缀,上面的图案似乎是烟火。

    凌惜不太能分辨得清,因为烟火图案在侍女的背部, 被她的头发给挡住了大半。

    这个侍女留着很长很长的黑发,浓密的长发披散开来,瀑布一般垂至她的腰线。

    正常讲,黑长直并不是什么怪异的发型。

    但或许是因为这是和风背景的副本,又或许是因为侍女的头发过于长和黑了,她仅仅是一个背影,就显得格外阴森鬼气。

    那些等待出发的玩家们也都是松松散散地站在侍女的四周,他们包围着她,却又不敢靠近她。

    凌惜望着侍女的背影,脑海中自动冒出了一个知名度极高的经典女鬼形象。

    “贞子,是你吗?”

    凌惜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嘀咕,是方落落的声线。

    这姑娘行事风格比较大胆,难听点说就是莽,但她不蠢,这次吐槽的声音放得很轻很轻。

    凌惜确信,这个音量只有离方落落最近的她能听见,或许还要算上个听力极好的程浮,连稍微站得远一些的庄梦蝶可能都听不清楚。

    然而,就在凌惜将此事抛到脑后,准备向侍女走去时,对方却突然转过身来。

    两道阴冷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直直射向了她的身后。

    “呀!”

    方落落被吓到了,忍不住发出短促的惊呼声,接着她就把剩余的尖叫咽回了肚子。

    凌惜也浑身一震。

    这个侍女的脸上戴着一张面具。

    面具是纯白的,上面雕刻着人脸图样,人脸没有眉毛,其余的五官像是被横向拉伸过,又扁,又宽。

    侍女留着一刀切的齐刘海,厚重的黑发将面具的额头部分遮住,齐整的发梢下,便是一双细细的眼睛。

    正常来说,面具、面膜之类的东西,眼眶部分是全挖空的,会露出戴面具的人的眼睛与眼周的皮肤。

    但这张面具在眼部几乎没留什么空隙,横向留着正常人眼的宽度,纵向却只留了半厘米不到。

    因此,侍女戴上面具后,便只露出了一对瞳仁、虹膜以及少许的眼白。

    除了眼眶挖空,面具上就再也没有其他空隙了,面具的鼻子和嘴巴盖住了侍女的鼻子与嘴巴。

    面具上的鼻子格外丑陋,扁而宽,几乎没有鼻梁存在,像是将大蒜劈成两半贴在了鼻子的位置上。

    鼻子之下,是一张抿着的嘴巴。

    那张嘴很小,上下两片唇瓣十分窄,抿起来几乎成了一条线,颜色却极红,被面具惨白的底色衬得像是抹了鲜血。

    嘴巴的两角是微微上扬的,像是在微笑。

    面具上的人脸的确是在笑的。

    但因为面具的肤色太过惨白,五官又太过丑陋,使得整张面具看起来格外瘆人,人脸的笑容也显得不怀好意。

    她好像人偶。

    凌惜静静看着不远处的侍女,心中想到。

    侍女穿着精致的和服,留着齐刘海黑长直的经典发型,又戴着惨白的面具,整张脸被面具完全替代,活像个与真人等比例的人偶。

    与真人等大的人偶,因为恐怖谷效应的存在,本身就已经足够可怖了。

    偏偏侍女的脸没有完全被面具取代。

    她还保留了一双眼,一双可以时不时地转动、可以阴恻恻地盯着人看的眼。

    这让侍女的外在形象从“普通的白面人偶”变成了“活过来的人偶”,恐怖程度直线上升。

    这场游戏的名字就叫《怨偶》,带着深深怨气的人偶。

    凌惜的心因为这个猜想沉了沉。

    这时,侍女又动了。

    她完全转过身来,面冲凌惜的方向,一双缠满绷带的手从宽大的袖口中伸出、抬起,在半空中做出一串手势。

    凌惜眯了眯眼睛。

    她注意到,侍女身上缠满绷带的地方不只是双手,她全身的皮肤都被这些白色布条遮盖住了。

    无论是她线条优美的修长脖颈,还是她平常隐在衣袖里、只有抬手时才会露出的小臂,都缠着一圈圈一层层的绷带。

    哎,等等。

    侍女脸上那张怪异的白色面具太过吸睛了,凌惜之前没太仔细观察过她的头发。

    她现在才发现,侍女的头颅也是缠着绷带的,那头让她显得极其阴森的黑长直,不过是一顶假发而已。

    浑身上下缠满绷带、戴着假发与面具的侍女……

    绷带、假发、面具都在遮掩什么,这侍女难道是全身严重烧伤吗,还是说,她的身上藏着更大的秘密?

    这个问题对凌惜来说为时过早了,她面前还有一个更紧要的问题。

    那就是她不会手语。

    这侍女看上去是哑的,她刚刚用手语向玩家们传递了一些信息。

    凌惜微微皱眉,正欲连蒙带猜地搞清楚哑巴侍女想要表达什么,就看见庄梦蝶从她身旁潇洒走出。

    “所有人都已经到齐,我们可以出发了。”不像其他玩家那样畏缩,庄梦蝶大大方方地来到侍女面前,微笑着道。

    侍女虽然不会用言语表达情绪,但周围人都能感觉到她的态度缓和了许多。

    侍女对庄梦蝶点点头,便转身往山庄更深处走。

    经过几个小时的适应,玩家们已经养成了习惯,众人自动在侍女身后排成了松散的队伍,跟上她的步伐。

    凌惜和庄梦蝶一同走在队伍的中间位置。

    “你也不赖嘛,手语你都懂?”凌惜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旁的庄梦蝶,开始了商业互吹。

    庄梦蝶被奉承也面色不改,只微微偏头,靠向凌惜,“你知道我生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第107章

    手语老师?

    特殊人群按摩师?

    电视台的手语翻译?

    以手语为切入点, 凌惜很容易联想到这些职业,但如果庄梦蝶干的真是这些,她就不会让她猜了。

    凌惜沉吟片刻道,“感觉你很擅长和人打交道,脸上也习惯性地带着礼貌的微笑,工作应该和销售沾边吧?”

    “哎呀, 你猜得还挺准。”庄梦蝶眉眼弯弯, 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道, “我是奢侈品柜姐。”

    “这可是我的老本行了,这么些年,珠宝、表、包、车我都卖过,我工作换过,职位换过,但工作性质从来没变过。”

    那你很棒棒哦,不过这和你会手语又有什么关系呢?

    凌惜正腹诽着,就听庄梦蝶继续道:“当柜姐嘛,手头会有那么几个大客户,这些客户都是宝贝,得小心维护好关系。”

    “我这人比较卷,为了留住老主顾、发展新主顾,我可谓是下足了血本。”

    “当时有个客户, 她家孩子是聋哑人, 我知道这个消息后,就特意报班学了手语,学了足足好几个月呢。”

    “之后赶上过节, 我去那位客户家拜访,给她家孩子买了很多东西, 又陪小孩聊天做游戏。”

    “我那客户工作忙,没时间陪孩子,她又不愿意送孩子去特殊学校,小孩平时没什么朋友,性格孤僻,有点自闭的倾向。”

    “见到能交流的我,小孩就感觉特别亲切,和妈妈表示很喜欢我。”

    “爱屋及乌,客户也觉得我会来事儿,让人舒服,之后她想买什么都会优先到我这里来,问我这边有没有货。”

    “有一段时间,大环境不景气,我们行业比较卷,还是这位大客户帮我冲的业绩呢。”

    凌惜听到这里,微微皱眉道:“算是个天道酬勤的好故事,不过,如果你那位客户不领情呢?”

    “不领就不领呗。”庄梦蝶抬手调整后脑上的鲨鱼夹,声音平静。

    “那就当我投资失败,投资嘛,有赚就有赔,钱和精力打水漂也是常事。”

    “而且我又不止在一个客户身上投资,那么多客户,只要有一个人领情了,我就不算白折腾。”

    凌惜沉思片刻,又问道:“那如果你的客户不但不领情,还觉得你是个马屁精,因此不喜欢你,找了个新柜姐服务呢?”

    庄梦蝶微微摇头,“不会的,首先,奢侈品的客户群大部分都是上位者,受别人的逢迎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不会觉得不适。”

    “再者,柜姐想办法讨客户的欢心、维护和客户的关系一直是行业的老规矩了。”

    “最重要的一点。”

    庄梦蝶说到这,嘴角带了些笑意,语气中有一股子骄傲的情绪在,“我看人可是很准的,出手有十足的把握。”

    凌惜点点头,表示学到了。

    庄梦蝶的确看人很准。

    这也是女人在上局游戏背刺过她、这场游戏见到她、依然敢嬉皮笑脸地过来挽她的手的原因。

    因为庄梦蝶知道她不介意。

    凌惜是真的不介意。

    哪怕她被庄梦蝶撞倒在雪地,如果屠夫当时不选择传送,而是就近杀人,她绝对会被瞬间抓住、身首异处。

    哪怕她那时本就残缺不全的手又添了新伤,十指连心,痛得她想死。

    凌惜不介意,因为她和庄梦蝶是一样的人。

    凌惜虽然阴险狡诈、厚颜无耻、背信弃义、满肚子坏水,但她不双标。

    她能背叛别人、拿别人当挡箭牌,别人自然也可以背刺她、推她去送死,至于到底是谁搞谁,就各凭本事了。

    几句闲聊过后,凌惜就到了目的地。

    不远处就是饭堂了,饭堂的外观看起来和玩家的住所差不多,单层的和风建筑,但屋顶要更高些。

    高高的屋檐下挂着成串的彩色风铃,微风一吹,发出清脆的响声。

    饭堂门口的右侧长着一棵高大的樱花树。

    这树看起来有不少年头了,树身极粗壮,人双臂张开刚好能合抱住。

    樱花树的树干略微向饭堂的方向倾斜,繁茂的树冠便像一把粉色的大伞笼罩在屋顶上。

    粉红的花朵缀满枝头,灿烂绚丽,云蒸霞蔚一般,屋檐上也铺满了落下的花瓣,像罩了一层美丽的纱。

    凌惜一抬眸,就看见许多红胸脯的小鸟在枝头蹦蹦跳跳,看起来不怎么怕人。

    凌惜:“喂,帮我个忙。”

    这次轮到凌惜装亲热了,她说完就拉起庄梦蝶的手,拽着她往前走,一直来到了队伍最前头的侍女身旁。

    凌惜礼貌地问侍女:“请问树上那些红胸脯的小鸟是什么品种?”

    “我来到山庄后,瞧见过许多次这种小鸟了,却没见过别的鸟雀,似乎这种鸟很凶猛,领地意识也强,但看外观又不像。”

    侍女闻言一怔,面具后的一对漆黑眼珠直直地盯着凌惜的脸,似乎要从她身上探寻出什么来。

    片刻过后,侍女才抬起缠满绷带的手,比了一串手势。

    她身上貌似带着伤,过程中手上的伤口绷开了,几团血色在布条上洇开,触目惊心。

    凌惜见到血色,微微皱眉,“辛苦你了。”

    说完,她又转头看向庄梦蝶,眨巴着眼睛道:“翻译翻译吧,什么叫惊喜?”

    庄梦蝶只想翻个白眼。

    她还以为凌惜会问NPC一些关键问题,没想到少女只是为了满足无用的好奇心。

    但庄梦蝶的一根手指被凌惜紧紧攥在手里,她不用想都知道,她要是不帮忙,这小碧池定会当场和她算踩手指的账。

    何况凌惜背后还有个程浮,所有玩家中武力值看起来最高的选手。

    他们俩的关系绝对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简单。

    说来也奇怪,庄梦蝶确定自己之前没有见过程浮,但她每次看到青年,就会有一种伴随着颤栗与畏惧的熟悉感。

    她想不通为什么,但趋利避害的本能告诉她,不要与青年为敌。

    于是庄梦蝶耐着性子道:“她说,这些鸟都是小姐养的宠物,她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这样啊。”凌惜面露遗憾,并松开了庄梦蝶的手指。

    谈话间,她已经不知不觉随着侍女来到了饭堂门前。

    饭堂门口还挡着一块米白色的帘子,凌惜掀开门帘,探头朝里面张望。

    这饭堂不算大,里面摆着几张木制小桌,每张小桌配着四把椅子。

    饭堂内没有主灯,而是每张小桌上单独吊着一盏灯。

    灯是仿生的造型设计,金属丝编织成的鸟巢,里面装着一颗鸟蛋形状的黄灯泡。

    灯泡的光不是很足,暖黄色的光线透过鸟巢的缝隙漏下,刚好能照亮桌子和其附近的一小片区域。

    加上桌与桌之间留了比较大的空地,整体营造出一种温馨又私密的氛围。

    又得分组了。

    这次是四人一组。

    凌惜望向饭堂的角落,那里已经有人在用晚饭了。

    最角落的那桌坐着三个人,都穿着不同颜色的和服,一男一女挨着坐在同一边,一个女人独自坐在他们的对面。

    那对男女的样貌十分出众。

    男人看起来俊美风流,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如水面般泛着粼粼波光。

    女人生得可以用完美来形容,她骨相皮相俱佳,美得不像是人类,倒像是被精心捏造出来的形象。

    此刻男人正在说着什么,女人则偏过头看着他,她听得很专注,身体微微前倾,眼神温柔极了。

    凌惜还是比较会读气氛的,她断定这两人不是夫妻、情侣,就是处于郎有情妾有意但还在极限拉扯的暧昧期。

    至于独自坐在小桌另一边的女人,凌惜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但她觉得她肯定也是个美人。

    女人穿着粉色的和服,衣服上的颜色和花样都与哑巴侍女身上的这件很像,一头如云的长发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

    她的脖颈很白,却又不是病态的苍白,也不是涂了粉般惊悚的惨白,她的皮肤像是上好的羊脂玉,远远看着就温润非常。

    女人的和服领口很大,背影不但完全露出了脖颈,还露了一点点的背。

    她的后背白皙而薄,像是精致瓷器的壁,有一种极其惹人遐思的、易碎的美丽。

    人都会被美丽的事物所吸引,凌惜也不例外,她的目光停留在角落里的那道倩影上,看得有点入迷。

    就在这时,背影的主人似乎听见了门口的声音,转过头来。

    她的脸和她对面的女人一模一样。

    双胞胎姐妹?

    凌惜微微有些讶异,她很快就注意到了两个美人的不同,她们的气质相差太大了。

    温柔女人给人的感觉似月亮,挂在高高的夜空中,人们有时会沉醉于月光的温柔,但不会妄想着靠近月亮。

    月亮就该是清冷疏离的,就该美而遥远,就该触不可及。

    而粉衣女人却像是火焰,浓烈,耀眼,破碎,毁灭。

    她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魔力,对旁人有着飞蛾扑火般的致命吸引。

    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但人们就是会情不自禁地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被她的一举一动牵着心神。

    凌惜偏头朝左右看了看,发现除了哑巴侍女以外,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粉衣女人看。

    哦,不对。

    还要排除程浮,青年居然和她对上眼了,他还挑了挑眉,用目光问她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讲。

    “欢迎各位贵客来人偶山庄度假,我是山庄的主人,大家可以叫我福子。”

    一道婉转悦耳的女声响起,角落里的粉衣女人站起身来,对玩家们颔首,“请客人们落座,享受这里的美食。”

    第108章

    小队总共有六个人,四人桌,怎么都得拆。

    凌惜想清楚后,立即快步朝角落走去。她的目标很明确,是离这三位NPC最近的桌子。

    她和谁坐一桌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她坐哪一桌。

    但她还需要一个人。

    凌惜边走边回头, 欲叫程浮, 却发现青年已经大步走到她前面去了。

    程浮最先来到那张小桌旁, 他从小桌的两边各拿出一把椅子, 放到不会有人经过的空地上,把这张四人桌手动改成了二人桌。

    “凌惜,过来坐。”程浮说着,将桌边剩下的那一把椅子为她拉开,自己则坐到了对面。

    无论是他的肢体语言还是他那冷淡的表情,都表明他不欢迎其他玩家的加入, 哪怕是和他临时组队的几个人也不行。

    见状,庄梦蝶什么都没说,带着剩下的队友坐到了另一桌。

    她站在队伍的最前面, 近水楼台,坐的位置也算离三位NPC很近。

    但这个距离下,她怕是很难听见NPC们低声交谈的内容了。

    桌上摆着几小碗磨牙的小食,庄梦蝶抓起几粒盐焗银杏果,边磕边觉得有些惆怅。

    她后悔太早揭穿凌惜和程浮认识的事了。

    她不揭穿的话, 这两人或许还能装装不熟,她一揭穿,他们俩干脆连演都不带演一下的。

    凌惜小声对程浮道了谢, 坐在他的对面。

    其他玩家也纷纷找了位置坐下。

    玩家坐得离NPC最近,果然有特殊待遇。

    在哑巴侍女给每张小桌的客人分发菜单的时候, 名叫福子的粉衣女人款款向凌惜这桌走来,嗓音轻柔婉转。

    “这里是点单制,客人可以看看菜单,有什么感兴趣的就和侍女说,您想要的菜很快就会送到。”

    “如果您有别的要求,也可以随时和我提。”

    福子小姐说完,便欠了欠身,回去继续用餐。

    哑巴侍女送菜单送到了他们这桌,程浮接过菜单,看都没看就交给凌惜,抬头冲福子小姐的背影道:“等等。”

    福子小姐才刚走了两步,她转身又回到桌边,像个称职的餐厅经理,从容礼貌地说,“客人有什么需求吗?”

    程浮:“我没什么需求,只是想问一些问题,可以吗?”

    “当然。”福子小姐脸上的微笑不变,“但我长年在山庄隐居,与外界隔绝,可能很多问题都答不上来。”

    程浮:“没关系,我只会问与山庄有关的问题,你肯定知道。”

    凌惜手里拿着菜单,这菜单是手工制作的,黑色的纸封皮上是白笔画出的寿喜锅图案,画风精细,画功相当不错。

    听到程浮和福子小姐的对话,她连忙翻开菜单,将头埋进去做认真看状,留心着两人的谈话内容。

    程浮不想便宜其他玩家,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你是山庄的主人,那与你同桌的另外两位是?”

    福子小姐垂眸,同样用很轻很轻的声音答:“我的双胞胎姐姐幸子,和她的丈夫浅羽先生。”

    浅羽,很好听的姓氏。

    在游戏副本里,任何语言被玩家看到、听到,都会被自动本土化,方便玩家理解。

    凌惜注意到,福子小姐介绍那位姓浅羽的美男子时,不是叫他姐夫,而是称他为姐姐的丈夫。

    这就很微妙了。

    程浮:“他们俩是在山庄里长住,还是来探亲,过几天就会离开?”

    福子小姐:“姐姐从出生起就在这个山庄了,山庄就是她的家,她自然不会离开。”

    “她要是走了,我一个人待在这里会很寂寞的。”

    “至于浅羽先生,他是孤儿,几年前他来深山里写生,与姐姐结缘,便留下来和我们成为了家人,长住在山庄。”

    凌惜越听越觉得有意思。

    福子小姐的两次回答都表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她觉得她和姐姐是一体的,是彼此的第一位,姐夫是姐姐的附属、是外人。

    哑巴侍女发完了菜单,来到福子小姐的身边静候。

    程浮看了一眼哑巴侍女的手,问道:“这位侍女的身体是怎么了?”

    福子小姐这次没有回答。

    凌惜悄悄抬眸,发现这个漂亮女人微微蹙起了眉,嘴角也绷得很紧,唇抿成了一线。

    她生气了。

    这让凌惜有点意外。

    程浮目前就问了三个问题,一是两个NPC的身份,二是姐姐、姐夫是否长住,三是侍女身上为什么缠绷带。

    把副本想象成现实的场景,程浮的第一个问题是正常的,第二个问题就有点越界了。

    你一个来旅居的游客,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管人家姐姐姐夫住多久做什么?

    程浮的第三个问题也是合理的。

    任谁看到了全身绷带、戴假发、戴面具还哑巴的侍女,也会好奇她是怎么变成这副样子的。

    福子小姐没有在程浮越界、涉及到她隐私的时候生气,却在侍女被提及的时候生气了。

    “怎么了?”程浮无视了福子小姐的情绪变化,依旧很勇地追问道:“难道你不知道?”

    福子小姐:“没,只是这不是什么好事,我怕提起了,我的侍女会伤心。”

    福子小姐终于又出声了,她将手放到身侧侍女的肩头,轻柔地拍了拍,颇有些安抚的意味。

    看上去,福子小姐很在乎这位侍女。

    但凌惜却眼尖地发现,侍女被福子小姐拍肩时,她的上半身分毫未动,被袖子盖住大半的手却微微颤抖起来。

    绷带上的血迹因此也越来越多。

    福子小姐说道:“几年前,我的侍女上山去摘野果,被不知名的怪物袭击,失踪了好多天,我派人满山地找她都没找到。”

    “几天后,她居然自己回来了。她浑身血肉模糊,没有一块好肉,也再不能发出声音了。”

    “她的精神倒还正常,但她失去了在山上那几天的记忆,每每试图回想,都会既惊恐又痛苦。”

    “我见她实在可怜,就不再逼她回忆了。安全起见,我下了死命令,不许任何人再上山。”

    “后来,侍女的伤逐渐恢复,但她的模样极其可怖。”

    “为了不吓到其他人,我就让她用绷带缠住了身体,戴上假发和面具,用现在的这副模样示人。”

    你确定这面具比侍女恢复后的脸好?

    凌惜瞥了一眼侍女脸上的怪异面具,觉得瘆得慌,又把头缩回了菜单的掩蔽中。

    程浮点头,“是这样啊,难怪之前给我们引路的侍女不让我们离开山庄,原来她是怕我们上山遇到危险。”

    福子小姐附和,“山庄内部是安全的,但外面就不同了。这些天客人们千万不要离开山庄范围,否则出了事,就太让人惋惜了。”

    程浮又问:“那,这位侍女叫什么名字?”

    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凌惜没抬头,都感觉到了福子小姐身上外放的冷意,好似有阵阵冷风吹到了她的后脖颈上。

    凌惜缓缓放下菜单,只将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她看向程浮,想用眼神提醒他闭嘴,见好就收。

    没想到程浮根本没看她,他的眼神锁定在福子小姐的脸上,将女人的怒意和不耐尽收眼底,露出好看的笑来。

    “是她的名字太复杂了吗?”

    程浮抬肘放到桌面上,手掌平摊,掌心正对着福子小姐的方向,“你也可以直接把名字写在我的手上。”

    福子小姐冷冷地看着程浮白皙的手掌,勾唇露出一丝笑来。

    她抬起手,食指指尖落在他的掌心中。

    福子小姐的指甲很长,修剪成尖尖的长杏仁型。

    她用的力道也大,刚落第一笔,她的指甲尖便如磨得锋利的小刀,扎进了程浮的手掌中。

    见指甲入了肉,她继续用力,让整个指甲游离线以上的部分全都刺进了青年的掌心。

    她转动着手指,让整个指甲在青年手掌中最嫩的部分打出一个血洞来,并不断用指甲的边缘刮蹭着血洞壁上的肉。

    嫣红的血珠冒了出来。

    福子小姐一边动着手指,一边浅笑着问程浮:“只是个侍女而已,你真的对她这么好奇吗?”

    既是威胁,也是警告。

    程浮的脸上没有表情,眉目自然地舒展着。

    他看着自己的手,好像单纯地在发呆,好像手掌几乎被扎穿的人不是他。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抬眸,望向福子小姐微微扬起的嘴角,也笑了,“我想提醒你一件事。”

    话音未落,他突然五指并拢,抓住了福子小姐的那根手指。

    在福子小姐极力想抽回手指的情况下,他故意放水,让出了手指的部分,只死死抓住她的指甲不放。

    程浮:“指甲留得太长容易劈,仅仅是竖着劈还好,只要剪短,甲床还能保留,但要是指甲整个全掀起来”

    程浮用大拇指和食指的指腹捏着女人的指甲面,狠狠往上一抬。

    刹那间,游离线因为外力的作用硬生生往后退了一截,福子小姐顿时皱起眉,不断发出抽冷气的声音。

    一块沾血的断甲掉落到桌面上。

    程浮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将那块指甲扫落在地,又把桌面细致地重新擦了一遍。

    他没有用纸巾擦掉掌心的血,而是再次抬起手,“我真的很好奇,麻烦你快点写给我看。”

    福子小姐看了一眼她的指甲,只见她食指秃掉了,手指游离线以上、那些沾过青年血液的部分都被他掰了下来。

    她的指甲蛮硬的,来回上下掰弄她的指甲,会牵扯到她的甲床肉,让她感到很痛。

    但她除了最开始被掀指甲的疼痛以外,就没什么感觉了。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青年的指甲比她的更锋利,他以指甲为刀,将她的指甲削了下来。

    他表面上对她手下留情了,实际上却是在用行动嘲笑她的班门弄斧。

    福子小姐冷哼一声,“好奇心可是会害死猫的。”

    她虽这么说着,却不再有别的动作,配合地将名字写了下来。

    程浮挑了挑眉,手上的两个字让他略感讶异。

    他启唇正欲再问什么,就听“啪嗒”一声,是对面的凌惜将手里的菜单平放在了桌面上。

    凌惜实在坐不住了。

    她冲对面的程浮使了个凶恶的眼神,勒令他闭嘴。

    程浮挑了下眉,收回了想要说的话,他乖乖低头从桌上的小食碗里拿开心果仁吃,不再吱声。

    凌惜这才像个正常的客人,对福子小姐道:“刚刚听你说,浅羽先生是会画画的,我看这个手绘菜单做得十分精美,是出自他之手吗”

    这个问题太过正常了,福子小姐顿了顿,恢复了最初的状态,“是的,他听到你的夸奖肯定会很开心。”

    凌惜随手翻着菜单,“这些美食图画得太逼真太诱人了,我本来不饿,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想吃好多菜。”

    “我现在准备点菜了,你也回去和家人吃饭吧。”

    凌惜对福子小姐点点头,脸上满是歉意,“我的同伴好奇心太重,刨根问底浪费了你的时间,实在不好意思。”

    在福子小姐离开后,凌惜将几样菜名报给了哑巴侍女。

    将这两尊大佛全部送走,她才抽出几张纸巾递给程浮。

    意思意思就差不多,行动上既然关心了,嘴巴上就不用再重复,凌惜直入主题道,“侍女的名字是什么?”

    程浮接过纸巾按在伤口上,暂时止住了血,“也是杏子,不过是另一个字,杏仁的杏。”

    第109章

    凌惜点的菜陆续端上桌来。

    她是得过且过的享乐派,哪怕大Boss可能就在隔壁桌坐着,她也照样有心情品尝美食,把想吃的菜都点了一遍。

    无数道菜将不大的小桌摆满,餐具素雅,菜色也漂亮。

    凌惜兴致勃勃地拿起筷子,将每一道菜都尝了尝。

    她身体瘦弱, 胃口也小, 很快就饱了。

    当程浮还在笨拙地熟悉筷子的用法时, 凌惜已经开始吃甜品了。

    她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红豆汤,轻声问程浮,“他们有说什么吗?”

    桌与桌之间的距离远,几位NPC说话的声音也小,恐怕只有程浮能听见他们的交谈了。

    程浮正皱眉盯着手里的筷子。

    他脑海中明明有筷子的资料,他也曾多次只凭信息去使用陌生的工具。

    他连枪都能立刻上手,随意地拆卸组装,却搞不定这两根小小的木棍。

    算了。

    程浮将筷子搁到碗边,只取其中一根。

    他握着那根筷子,在手指间随意把玩转动片刻,便像用鱼叉似的戳了一块肉上来。

    他刚要张口咬住,听到凌惜的声音,又停下动作, “他们聊的都是些琐事。”

    凌惜点点头, 放下红豆汤,夹了一颗豆子到自己碗里。

    她不吃,只重复着夹豆子的动作,一颗、两颗、三颗。

    她的动作不算很快,娴熟从容,从拿起筷子,到握好筷子,再到用筷子精准夹住小巧圆溜的豆子,行云流水。

    程浮一开始没注意凌惜的动作,直到她夹起第三颗豆子,他的目光才落到她身上。

    只见凌惜每次夹完东西,都要将筷子放好,下一次夹东西时,再重新将筷子拿起握住。

    程浮见状怔了怔,立刻望向凌惜。

    见少女只是盯着眼前那盘豆子,他便垂眸,专注地观察她握着筷子的手。

    学着凌惜的动作,程浮拿起筷子,耐心地调整着每一根手指的位置。

    忽而一瞬,他福至心灵,试着伸出筷子,夹起了面前盘子里的一根蔬菜。

    程浮挑了挑眉,觉得有趣,又将筷子伸向那盘豆子,夹起一颗。

    豆子小而浑圆,极难夹,就算是经常使用筷子的人,有时也会不慎将豆子掉到桌上。

    程浮夹着那颗豆子,捧着,托着,小心翼翼地将它送到碗里,神情郑重得像在执行一项重要任务。

    当豆子悬停在碗的正上方时,他才终于松开筷子,任由那颗青豆掉到碗底,发出一声闷闷的轻响。

    “我会了。”

    程浮唇角扬起,抬眸看向对面的凌惜,一双眼睛被头顶的灯光映照得闪闪发亮,像是有几颗金灿灿的小星星。

    凌惜只当没听见,仍旧托着下巴,慢悠悠地夹着豆子。

    直到碗底稀疏铺满了一层豆子,她才把碗往旁边一推,又喝起甜汤来。

    仿佛她这么做只是因为闲得无聊,与旁人无关。

    一顿饭就这么过去了。

    看玩家们都吃得差不多,福子小姐款款起身,走到饭堂门口,掀开帘子送客。

    她说道:“饭后,客人们可以在山庄内游玩。”

    “山庄里有许多造景,也种着不少奇花异草,还有温泉,请大家自便,有需要随时和侍女们提。”

    “晚上九点是山庄入夜的时间。”

    “八点半时,侍女会提醒各位客人回到房间。九点以后,请客人们待在房间里休息,不再外出。”

    福子小姐说完,饭堂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一道甜而沙哑的声音响起,“我们慕名来到山庄,最大的心愿就是观赏人偶。”

    所有玩家都齐刷刷地望向说话的人,那正是不久前刚刚搏杀了一名男玩家的年轻女人。

    年轻女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镇定地看着福子小姐,继续开口。

    她说:“大家一直按捺着好奇到现在,心痒难止。现在时间还早,不如您先带我们去看看人偶吧?”

    程浮:“她叫郑见微,见微知著的见微,也可能是见薇,看见蔷薇的意思。”

    凌惜正盯着年轻女人瞧,听到程浮的悄悄话,顿时扭过头,用一种非常惊讶的眼神盯着他。

    程浮淡淡说道:“刚刚那女人说话时,和她同一桌的人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声音不算特别清楚,但结合口型,应该是郑见微没错。”

    凌惜知道程浮的耳力好。

    “郑见微”三字的口型也很清楚,有了大致的发音作参照,不会唇语的人也能分辨。

    凌惜:“我惊讶的不是这个,而是你居然知道见微知著一词。”

    凌惜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还是没憋住,“我以为你会是个绝望的文盲呢。”

    程浮:“”

    福子小姐的声音就在这时再次传来,“现在已经算晚了,客人们去人偶馆不太安全,等明天我再带各位参观吧。”

    这次她不再给玩家们继续提问的机会,将帘子掀得更高了,“客人们吃过饭后就尽快离开吧,侍女还要打扫这里。”

    NPC赶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其他玩家没有程浮的胆子,敢明着和大Boss的备选之一对着干,纷纷起身。

    凌惜坐在桌边,喝着清口的茶水。

    等玩家们都走得差不多,门口没那么多人挤着,她才起身朝门外走去。

    她来到门口时,前面的人已经走出了十几米远,她的眼前一片开阔,大片绮丽的粉红色从视野的斜上方晕染开来。

    饭堂前的这株樱花树过于繁盛了。

    凌惜边走,边抬眸望向不远处几根缀满花朵的枝条。

    树枝上还落着一只鸟。

    那只鸟挺着红艳艳的胸脯,像是穿着一件华丽的衣裳。

    它不跳,也不梳羽毛,只一动不动地站在树梢,似乎在盯着她瞧。

    凌惜不太能看得清楚,她揉了揉眼睛,正欲定睛一瞧,就看到那只鸟忽然歪了下脑袋。

    它的脖子像被无形的手给拧断了,头软软地垂了下来。

    接着,整只鸟便砸落在地上。

    这一切只在一瞬间,过于突兀,过于奇诡。

    凌惜虽然不是很恐惧,却也晃了神,脚下一顿,步子没迈开,整个人就要向前扑去。

    她立刻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头顶上的帘子稳住身形,手一抓,却抓到了柔软丝滑的衣服料子。

    衣袖之下的那条胳膊非常纤细,肉也柔软。

    凌惜睫毛一颤,扶着对方的手臂直起身体,“谢谢。”

    “不客气。”福子小姐收回手,淡淡笑道,“客人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呢。”

    凌惜说:“我走了很久的路才到山庄,可能是累着了。”

    福子小姐闻言,面上露出一丝关切之色,“这样啊,那今晚客人可要好好休息了。”

    凌惜点点头,不动声色地看着樱花树下,只见地上的鸟尸已经消失了。

    她和福子小姐道别,走出了饭堂。

    程浮这次倒是安静,没和福子小姐说话,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走了出去。

    在他离开后,饭堂里再无玩家,门帘也缓缓落下。

    凌惜在樱花树下停步,她站在那只鸟掉落的地方,仰头凝视着茂密的树冠。

    程浮:“你刚刚是在故意试探福子小姐?”

    凌惜瞥了一眼不远处落下的门帘,轻声说:“不是,但我也对她的身份有了更明确的判断,她应该就是这场游戏的Boss了。”

    凌惜隔着一层衣服布料触碰到福子小姐的胳膊时,心中升起了一股极其惊悚恐惧的感觉。

    这个女人身上萦绕着浓郁的冷意,阴森邪恶,让人颤栗。

    她碰到女人的手臂时,那股阴邪的冷意就穿透了衣服布料,渗入她的指尖,沿着她的经脉一下子钻到了她心里。

    那一刻,她有种被人捅了一刀的错觉,差点就面色剧变。

    福子小姐就算不是Boss ,也不是玩家能随意招惹的。

    凌惜道:“你要小心了,你今天可把福子小姐得罪狠了。”

    程浮并不惊慌,只问道:“那你今晚还要和我一起住吗,用不用和其他人商量,换个房间?”

    凌惜摇头,“不必。”

    头顶繁花迷人眼,凌惜似乎看得入神,久久不愿挪步。

    程浮立在她身后,只抬眸瞧了一眼那大片的樱花,就移开视线,望向远处玩家们的背影。

    他们越走越远了。

    玩家们原本都聚在一起,朝住处的方向走,走着走着,他们就不约而同地四散开来,三三两两地抱团。

    大家都打算趁着这段时间熟悉山庄内的布局,没人回住处。

    庄梦蝶也领着方落落和两个男玩家朝一处僻静之所走去,她刚才就没在饭堂门口等他们俩,现在更不会叫他们一起。

    程浮:“抱歉,我强行拉你组队了。”

    凌惜原本没打算和他组队。

    她一开始只想装作不认识他,找庄梦蝶的小队抱团。

    是他如影随形地跟在她的身旁,高调地特殊对待她,让所有人都看出他们的关系不一般。

    他太排外了,他只在乎凌惜的感受,只愿意告诉她线索。

    以凌惜的性格,她也不会仅仅因为身处同一队,就把来之不易的线索共享给别人。

    他们俩因此成了更加紧密的小团体,原本还算平衡的六人小队分崩离析。

    凌惜听了,并不在意,“纠正一下,不是强行,是我选择了你。”

    分房间时,她在程浮和庄梦蝶的二选一中,偏向了程浮。

    凌惜说道:“我和庄梦蝶不算交好,我不信任她,和她抱团也只是暂时的。”

    “所以在分房间时我选择了你,之后也默许了你将我从小队里单拉出来。”

    “这一切你明明都知道。”凌惜轻声问,“所以你现在特意挑明,只是想试探我的态度?”

    她嘴角带了些戏谑的笑,声线听上去也轻飘飘的,“我对你这个队友很满意,不后悔和你组队,这个回答你喜欢吗?”

    身后并未传来程浮的回答,凌惜不打算回头,去看他被戳中心事、强作镇定的模样。

    她只道:“你身手极好,主攻武力,头脑只是锦上添花,我却是纯靠脑子活命的,请别拿你的爱好挑战我的生存本领,好吗小浮?”

    她说这话时,没有一丝亲近之意,甚至还有点嘲讽在里头。

    程浮确实什么都知道。

    他记得庄梦蝶的脸,当初女人故意将凌惜推倒在雪地上、狠狠踩了她的手指时,他已经传送了大半,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被凌惜识破了心思,他不觉得尴尬,依旧维持着面无表情的高冷脸。

    可下一秒,他就在听到少女给他的新称呼时破了功。

    小浮。

    这称呼太过亲昵了。

    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敢这么叫他。

    程浮垂下眼睫,捏了捏发烫的耳垂,扯下头绳,让黑发落下,遮住他的耳朵。

    凌惜说完,打量四周,见其他玩家都走远了,没人注意他们这边,才道:“树上有个鸟窝,我想上去看看,你帮我”

    她话才说了半截,就见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两三下就攀上了枝头。

    程浮的确身手敏捷,但他的体型太大只了,脚下的粗枝被他的体重压着,虽不至于断裂,却也弯得老低老低。

    凌惜眼见着正上方的树枝从高处垂落下来,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停在了距离她头顶一巴掌远的地方。

    这根粗树枝上长着许多细枝,有几根细枝斜向下生长,其中一根生得最长,伸得最远。

    随着整根树枝的降落,那根花枝便直直朝凌惜指了过去,在她的眼前停下。

    尖尖的梢儿差一点就要戳进她的眼眶里。

    凌惜:“”

    她折下眼前的花枝,拿在手里,“鸟窝里有什么?”

    程浮:“什么都没有。”

    他说着,从树上跳了下来。随着他一并轻轻落下的,是足以将天空都遮掩住的纷纷落花。

    那根花枝被压到了极致,在程浮离开的一瞬间大力回弹,无数花瓣迸溅到空中,在天蓝色的背景里放了数朵烟花。

    凌惜:“我以为鸟巢里会有线索,居然什么都没有。”

    她低声呢喃着,不一会儿,微皱的眉逐渐舒展开来,“不对,空的鸟巢,本身就是一条重要的线索。”

    凌惜张开双手,在树下转了几个圈,才心情颇好地对程浮道:“走吧,离入夜还有些时间呢,我们也在山庄四处走走。”

    远处的玩家们也都注意到了这片花雨,和被这浪漫氛围环绕着的二人。

    方落落挑眉,惊奇道:“呦呵,他们俩挺有闲情雅致的呢,在这种地方,居然还有心思搞花雨。”

    庄梦蝶眯了眯眼。

    换成是旁人,她或许会觉得对方是真的愚蠢,在游戏副本里也能谈情说爱,搞浪漫的小把戏。

    但那人是凌惜,一个外表是美丽单纯的小女孩、心中却住着个黑山老妖的货。

    之前,她看到凌惜蹲在雪地上画圈圈,她就真信了她还有些小女孩心性,结果下一秒,远处的爆炸声震耳欲聋。

    庄梦蝶:“不对,凌惜是故意转的那几圈,她就是要让旁人以为他们俩在玩。”

    她皱眉道:“樱花树那里肯定有什么线索,快去看看!”

    几人连忙来到樱花树下。

    庄梦蝶走到凌惜之前站的地方,仰头朝上看去,很快就发现了树顶的鸟巢。

    方落落喃喃道:“樱花树长在饭堂前,树上有鸟巢,而饭堂里正好有鸟巢造型的灯,巢里搁着鸟蛋形状的灯泡,原来如此”

    她恍然大悟,“饭堂的灯是给玩家的提示,告诉我们樱花树上的鸟巢里有线索。”

    “庄姐,我们还要不要上去看看?”说到这里,方落落试探地问。

    庄梦蝶:“不必,线索已经被他们拿走了。我们若想知道,以后得拿有价值的消息和凌惜交换才行。”

    庄梦蝶凝视着眼前徐徐落下的樱花瓣,脸上露出少许笑意。

    “真不愧是凌惜啊。”

    第110章

    天色渐暗。

    凌惜在山庄内闲逛许久, 准备回房。

    程浮跟在她身后,见她笔直地往住处走去,便问道:“我们刚才为什么不也去泡温泉?”

    山庄里有两个温泉池,以供男女分浴。

    温泉池修得很漂亮,池底铺着玉石,池边花木环绕,清香四溢,还备了清酒和水果。

    回来的路上,凌惜路过了那两个温泉,看到里面早已经有许多人在泡着了。

    庄梦蝶和方落落也在女池中。

    庄梦蝶穿着一件素净的浴衣,大半个身子浸在温水里,懒洋洋地歪在池边吃着葡萄。

    一见到他们俩,她就热情地招呼他们也来泡,模样活像盘丝洞里的女妖精。

    凌惜可不想搅进这片“浑水”里,只歪头做了个睡觉的手势回应,就拉着程浮溜走了。

    回到住处,凌惜走进卧室,来到衣柜前。

    她这时才道:“那些玩家不仅是在泡温泉,更是在交换手头的信息。我们知道的最多,真要去了温泉池,一定会被围攻。”

    她打开衣柜,找到了两件睡袍,把大的那一件丢给程浮,“我们就简单洗个澡好了。”

    九点整。

    山庄入夜。

    浴室哗啦啦的水声戛然而止,凌惜披散着长发,慢悠悠地走出浴室。

    她刚抬眸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眼前瞬间就暗了下来。

    “这熄灯有够准时的。”

    她低声说道,紧接着就打了个喷嚏。

    入夜以后,不光山庄内所有房间的主灯会瞬间熄灭,空气温度也会一并降下来。

    凌惜这次洗澡洗了很久,身上还萦绕着温暖的水汽。

    她当即感受到了寒意,连忙钻进被窝、掖好被角,把自己缩成了一条虫。

    房间里只有一盏小灯还亮着。

    小灯位于两张床之间的柜子上,照明范围不大,两张床各照了半边,灯光昏暗柔和。

    借着那点灯光,凌惜看到程浮还醒着。

    凌惜:“我先睡了,你记得关灯。”

    程浮:“好,你安心睡吧,我来守夜。”

    凌惜本来都已经转过身摆好了睡姿,听到这话,她皱起眉,又慢吞吞地转了回来。

    凌惜:“温馨提示,今夜是平安夜。”

    程浮:“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会替你留意其他玩家的动静。”

    程浮顿了顿,好看的眉挑起,“难道你今夜打算一直睡觉吗?”

    “当然啊。”凌惜不假思索地说,“平安夜哎,Boss不会主动攻击玩家,我此时不睡,更待何时?”

    程浮没说话。

    有被子摩擦的窸窸窣窣声响起,那是他转过了身,不再面冲凌惜的方向。

    过了一小会儿,他轻声道:“你行动时不想带上我可以直说,不需要说谎。”

    程浮的脸庞离开了灯光范围,隐没在了无尽的黑暗中,只有几缕微弱的光勾勒着他的轮廓。

    凌惜看不真切他的表情,只听到他清清冷冷的声音。

    他的语调像是在叹气。

    程浮:“我们挨得这么近,就算我睡着了,你半夜偷偷爬起来,我依旧能察觉到。”

    话音未落,啪嗒一声,是凌惜关了灯。

    程浮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去看凌惜的表情,只凭借敏锐的听觉,捕捉着她的呼吸。

    凌惜的气息原本悠长平静,听到他的话后,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接着,她的喉咙间流泻出一串断断续续的气音。

    那是她在憋笑。

    “你呀你,脑子就是笨。”

    凌惜的声音轻轻,语气却放肆极了。

    她无情地嘲笑道,“你不是已经解除了智力限制嘛,怎么还想不明白?”

    所以她确实没打算出门,不是在提防他。

    黑暗中,程浮眨了眨眼睛。

    他说:“嗯,我是很笨,那就麻烦你说给我听了。”

    程浮的嗓音始终是冰冷的,不近人情的。

    因此,他的声音里但凡带了一点愉悦的、开心的情绪,他的语气只要稍微上扬些、柔软些,听着就格外明显。

    凌惜有点笑不下去了,干咳了声。

    她正色道:“你之所以觉得我晚上会出门,是因为游戏规则里的那一条特别提示,对吧?”

    特别提示上写着:今夜也就是游戏的第一夜,副本Boss不会主动对玩家出手。

    凌惜道:“之前我经历你的屠夫副本时,地狱也说过,要平衡游戏难度,那时,地狱直接公布了你的信息,但这一次不同。”

    程浮:“这一次,地狱将游戏的第一夜设为了平安夜。”

    凌惜又说:“平安夜的意义在于,第一夜,玩家能出门收集线索。但地狱明明可以直接公开一些信息,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呢?”

    程浮似乎明白了什么。

    半秒钟后,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这是个陷阱。”

    凌惜点点头,继续道:“你比我更了解地狱,你应该清楚,它既然故意引导玩家今夜出门,就一定会让上当的人倒大霉。”

    这一点,程浮倒是无可反驳。

    凌惜:“而且,今夜可不一定是真的平安夜。”

    程浮沉思了片刻,“我懂了。”

    “孺子可教。”凌惜打了个哈欠,翻过身去,“那就早点睡吧,明天可有得热闹了。”

    房间内安静下来,只剩下两道清浅的呼吸声和滴滴答答的钟表声。

    钟表不紧不慢地一圈圈走着,逐渐接近了十二点。

    另一房间。

    庄梦蝶和方落落两人醒了过来。

    她们俩早就顺其自然地抱了团,约定好晚上十二点左右出门探索。

    时间一到,两人便按照计划,悄悄地起床、穿衣、出门。

    方落落走在前头,她推开拉门,映入眼帘的是漆黑寂静的狭长走廊。

    在她的正对面,凌惜程浮二人的房间紧闭着门,没有半点声响。

    方落落放轻脚步,进入走廊,穿过客厅。

    即将迈出屋子大门时,她转过身,看向迟疑的庄梦蝶,轻声道,“庄姐,怎么了吗?”

    庄梦蝶就没离开过房间。

    她仍站在房门口,闻言,微蹙着眉道:“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点私事要找凌惜解决一下,你可以先走。”

    方落落和庄梦蝶是在这次游戏中刚认识的,并不熟。

    方落落没问具体是什么事,只道:“那好,我先出去,打探下其他玩家都是什么情况。”

    游戏规则上说,人偶收服进度为全体玩家共享,但人偶只归属于收服它的玩家。

    人偶除了能加游戏进度,肯定还有别的特殊功能。

    玩家之间存在竞争关系,先到先得。

    庄梦蝶知道方落落很急,对她的客套话只是笑而不语。

    她注视着对方匆匆离开,才进入走廊,蹑手蹑脚地来到隔壁的门前。

    她刚要伸手碰门,只听“唰”的一声,眼前的房门骤然拉开了一掌宽。

    门缝里漆黑一片,是死一般的寂静。

    庄梦蝶没想到会是这个发展,她惊讶地微张开嘴巴,心底滋生起一股强烈的恐惧。

    她没听见一丁点脚步声,不可能是房里的人走来开门的,她面前的只能是……

    正当庄梦蝶变了脸色,准备拔腿就跑时,一道冷冽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有事?”

    庄梦蝶后知后觉,其实自打这门开了一条缝起,一直有两道视线落在她的发顶,不带感情、毫不客气地审视着她。

    程浮一直都站在黑暗中,与她面对面。

    “凌惜正在睡着呢。”程浮的音量很小,“你有什么话就直接和我说。”

    “那个。”

    庄梦蝶咕咚咽了一口唾沫。每次对上程浮,她都莫名觉得压力山大。

    她吸了一口气,微笑着道:“我也没什么事,就是想提醒凌惜,今夜是最好的机会,她别只顾着睡,记得出去找找线索和人偶。”

    “从规则看,人偶对玩家很重要。”

    “我估计第一个人偶是最容易获得的,越往后越难,所以,今夜的结果很关键。”

    “我们之间的确也得争,但东西在自己人这边,总比在其他玩家那边好,是吧?”

    庄梦蝶像过面试般得体地陈述完。

    程浮默默听着,等女人闭上嘴巴,确定没有别的话了,他才冷淡道:“我会转告她的,不过,今夜我们并不打算出门。”

    庄梦蝶:“啊?”

    回应她的,是程浮轻轻的关门声。

    程浮回身来到床边坐下,目光落向对面。

    凌惜睡得特别沉,刚刚发生的小插曲对她没有半分影响。

    她睡觉时很安分,几个小时过去,依旧是背对着他侧躺的姿势。

    程浮用了狼眼,在他的视野中,一切都是黑白灰的颜色。

    床是深灰,被子是浓黑,因为色调反差,凌惜一头漆黑的长发变成了白色。

    亮得刺眼的白,在黑暗中仿佛会发光。

    程浮就静静瞧着那一束光。

    “哎,对了,你还是别睡得太沉。”

    几个小时前,凌惜刚躺好,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嘱咐道:“庄梦蝶是有些心眼子在身上的,她半夜说不定会来扒我们的门。”

    “嗯。”程浮没有问她怎么想到的,一口答应下来,又问道,“我替你杀了她?”

    凌惜:“……”

    “熟悉的对话,熟悉的感觉。”她轻声吐槽着,接着道:“不用,我没那么记仇。”

    “你只需要在庄梦蝶扒门时抓她个现形,等待她的解释就好。”

    凌惜说到这,似乎笑了下,“她一定会说,她是来提醒我们俩晚上出门的,你就告诉她,放心,我们俩已经出去过了。”

    话音刚落,她又反悔了。

    “等等,你还是和她说实话吧,跟她说,我们今夜就没打算出门。”

    凌惜这次给了程浮一个解释,“毕竟玩家中只有庄梦蝶一个人会手语,不能让她死了。”

    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如同少女的预料。

    程浮忽然轻轻笑了。

    和她相比,他确实笨得可以。

    门外。

    庄梦蝶盯着眼前的门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抬手擦掉额头上的薄汗。

    刚刚,就在眼前的门合上后,她听到了程浮的脚步声,那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青年走路并不是无声无息的。

    这也就意味着,当她自以为静悄悄地靠近二人的房门时,程浮早就已经站在门后,等待她的靠近了。

    他为什么会在那?

    也许,是程浮听力过人。她和方落落起身发出的声响,隔了两道门板,依然足以惊扰到睡梦中的他,引他起身查看。

    也许,是凌惜料事如神。她的那点小心思,她接下来的行动,都被少女猜了个正着。

    无论哪一种可能,庄梦蝶细想下去,都觉得汗流浃背。

    她再次长呼一口气,缓步走向客厅。

    庄梦蝶之所以迟迟没有出门,是因为她觉得地狱的特别提示里有蹊跷。

    副本Boss不会主动对玩家出手。

    “副本Boss”不会“主动”对玩家出手。

    光这一句话里就有两个大坑。

    庄梦蝶清楚,玩家今夜未必是安全的。

    她也明白,其他玩家中肯定也有能识破猫腻的人。

    在地狱里,危险本就是生机的影子,总会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她想出去,又怕自己死掉。

    她虽然已经度过了几场游戏,却依旧是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面对厉鬼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她想留下,又担心让敢于冒险的玩家拿到了人偶。

    如果人偶真是重要的保命道具,到时候她肠子都得悔青。

    犹疑不定间,庄梦蝶想到了凌惜。

    凌惜给出的参考答案是,不出门。

    庄梦蝶静悄悄地来到屋子大门前,她站在门边以里朝远处张望,试图窥见其他玩家的动向。

    突然,她听到了一阵很轻微的振翅声,循声溯源,映入眼帘的是一只鸟。

    山庄里只有一种鸟。

    房屋门前长着一棵年头很久的大树,那只鸟站在绿叶繁盛的枝头,大半个身子被遮住,只从叶片的缝隙间闯出一抹似被血浸透的红。

    这红艳艳的胸脯之上,鸟头歪着,藏在一片婴儿巴掌大的叶子之下,黑漆漆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她。

    这鸟……

    庄梦蝶身子发冷。

    这一瞬间,她终于想通,原来地狱的特别提示是个陷阱,玩家出门便中了计。

    每个房屋的大门附近都有树,每棵树上也都藏着鸟。

    这些鸟就站在枝头,藏在叶子之间,双目圆睁,将每一个夜里出门的玩家的特征牢牢记住。

    而它们,是福子小姐的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