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刚入了秋,宫里的叶子就掉了绿,染上饱经风霜的黄,赵念安叫停了轿辇,跳下轿跑去宫墙边捡了片枫树叶子,掌心大小,五片锯齿状的叶子红得艳丽,根茎处又缀着一点白,透着阳光甚是好看。
赵念安又坐回轿辇里,捧着那枚枫叶看,沈容爱看书,让他当芸签用也是极好。
轿辇抬进了万贵妃宫里,赵念安小跑着进去,见万贵妃一身素色衣裳坐在榻上纳鞋底,行了礼过去说道:“母妃又在为父皇做鞋子了?”
他在屋内溜达了一圈,见各处不曾添置新玩意,便无趣地坐回椅子里。
万贵妃抬起那双秋水一般的眼眸,盈盈笑道:“这是给你做的。”
赵念安接过侍女端来的茶,随口道:“孩儿的衣裳鞋子自有内务府张罗,母妃何必费这心思,多伤神呐。”
万贵妃故作懊恼道:“哎呀,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幸好还来得及,母妃这就改改,拿去给你父皇穿。”
赵念安连忙拦她,笑着说:“父皇怎能穿孩儿挑剔剩下的。”
万贵妃笑道:“天气说冷就冷,真落了雪,天气一寒,反倒是不想动了。等开了春你出宫开府,母妃也不能时常见你,趁如今有闲情逸致,给你做两双备着。”
赵念安点点头,由着她操心。
万贵妃一边穿针引线一边悄悄说道:“府邸的位置定了,依你心意,与相府在同一条街上,你父皇说了,你比北辰晚一年开府,又是他兄长,规制上稍微超出些也不打紧,只是你记得,不许过于铺张,免得惹人话柄,叫你父皇为难。”
赵念安倒也没放在心上,他素来奢侈惯了,皇后深沉,贤贵妃跋扈,他们背后母家家世显赫,太子与三殿下又在朝堂上你起我伏明争暗斗,他与母妃夹在中间倒显得窝囊,他素来不学无术,皇后与贤贵妃都不将他摆在眼里,若有一日他长进了起来,反倒叫人忌讳,皇后与贤贵妃巴不得他每日吃喝玩乐,折腾些纸醉金迷的玩意儿。
万贵妃眼神柔和道:“我原本是想着,北辰已经开了府领了差事,贤贵妃正在替他相看,等他定下来,我再为你操持,如此可免去许多是非,可贤贵妃迟迟定不下来,我也不能总委屈着你,等你开了府,我再好好同你父皇商量。”
赵念安心念一动,坐直了身体问道:“母妃,您觉得沈容如何?”
万贵妃掩着嘴笑了一下,说道:“那日七夕宴我也瞧了他几眼,面容确实姣好,只是气态差些,温温诺诺的样子,文采我听你父皇说过,倒也潇洒,家世更是极好的,父亲是当朝相爷,背后又有北远侯倚仗,只是身体略差些,倩儿与他相配也属高攀了。”
万贵妃看了赵念安一眼,见他没有使性子发脾气,便继续说道:“后来听说只是肾气亏虚,倒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反倒因此与倩儿更合适,只是没想到,他肾气亏虚是假,隐疾才是真,如此一来,莫说倩儿,谁家小姐都瞧不上他,白白可惜了这般家世与样貌。”
赵念安揉了揉鼻子,嘿嘿笑了一下说:“母妃,那您说,孩儿娶他做赤子如何?”
万贵妃定定地看着赵念安,赵念安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正要说话,却见万贵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什么傻话呢,真是个傻孩子,他纳过姨娘怎么做人赤子?真是不经人事口无遮拦。”
赵念安身体一抽,从塌上摔了下去,方德子连忙上前来扶,面色亦是一脸茫然。
万贵妃放下手里的活,着急道:“你怎么了?好好的怎么还摔了?”
赵念安双目血红,他抓着万贵妃的衣袖,哽声问道:“姨娘?”
“是啊,他三年前纳了姨娘,你同他交好,却不知道这事?”万贵妃笑道,“也难怪,他身患隐疾,自然不喜欢把这些事情挂在嘴边。”
赵念安捂着眼睛道:“孩儿有些头疼,今日先回去了。”
万贵妃一脸担心地看着他,无措地送人到门口,对方德子说:“你送他回去,本宫唤人去请太医。”
赵念安坐在轿辇里,眼泪簌簌从指缝间流出来,淌了大半张脸,等轿辇转过弯他方低声道:“去尚书院。”
方德子亦是面色难看得厉害,他竟如此失职,从来不知沈容纳过姨娘,他见沈容对赵念安情深义重,还以为他一片赤诚,哪知是如此混账东西!
方德子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在心里将沈容骂了个底朝天。
彼时沈容正在书库挑书,听见关门声陡然回过身去,却见赵念安立在他面前,身体颤抖,满面都是眼泪,那是沈容从来不曾见过的模样,赵念安流泪时从来震天动地,恨不得把所有人招来,或是抽抽噎噎软绵绵哭着向他撒娇,从来不曾像今日这般,垂身直立,默不作声地流眼泪。
沈容快步向他走去,赵念安立刻向后退了两步。
两人隔着一丈远的距离看着彼此,赵念安从未像今日这般心痛,他以为沈容心悦于他,心里有他,到头来不过是他黄粱一梦自欺欺人。他突然觉得自己看不清沈容的面貌,从一开始蓄意讨好,到后来肌肤相亲,全都是他一步步设计好的圈套,引着自己往里跳。
沈容微微蹙起眉来,却不出声。
赵念安流着眼泪却笑了起来:“你不问我为何如此,看来你早就知道会有今日。既然你早已经纳了姨娘,为何还要作践我?”
沈容抿了抿嘴,沉声道:“我一早告诉过你,我沈容绝不为人赤子。”
赵念安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人扼在手心,每一次呼吸都令他疼痛难熬,他嗤嗤笑了起来:“原来是我,竟是我自作多情、一厢情愿。”
沈容上前一步想去拉他的手腕,赵念安一把甩开他的手,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赵念安擦干净眼泪,厉目冷声道:“从一开始,你就没有对我说过一句真话,你这般戏弄我,我绝不会放过你,沈容,你且看着我如何将这些全部还给你!”
*** ***
兵部不似相部四院忙碌,万常宁每日下了朝便无所事事,约着一群狐朋狗友吃酒玩乐,今日沈容休沐,万常宁下了朝却听侍从来报,说是表少爷去了他的别苑,正在独自吃酒。
万常宁顿时来了兴致,抛下说好的饭局,匆匆赶去了郊外别苑。
这一看,沈容确实在吃酒,却也不似侍从形容的那般苦闷,只多饮了几杯,脸有些红。
沈容见他来,苦笑道:“实在无处可去,只好来表兄这里打搅。”
万常宁哈哈一笑,大剌剌在他对面坐下,说道:“喝酒怎么不去酒楼,我这里寻常也没什么好酒好菜,到底是探花郎,借酒消愁也要避着旁人。”
沈容苦笑不出声,默默又喝了一杯。
万常宁敛去嬉皮笑脸的架势,端了端身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缓缓才说:“那日你与父亲在书房谈话,我都听见了,你容他想想,他这人嘴硬心肠软,脸皮又厚,兴许有法子。”
沈容无心与他说笑,苦涩道:“终究是我心比天高自以为是,肖想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万常宁沉吟道:“当今圣上擅长权谋,懂得制衡各种世家,放眼这皇城里,家世显赫的鲜有实权,重权在握的家世不显,像你这般出生,又有文采相貌,已是凤毛麟角,可他毕竟是赵念安,是圣上亲子,你要他做你的赤子,确实是强人所难了些,我知道你脑子聪明,也有些算计,但你想过没有,你要对抗的是整个朝廷,参谋院那些迂腐的老言官首先不答应,还有你父亲沈相,自然还有圣上。”
沈容红着眼道:“多说也是枉然,或许是时候放手了。”
万常宁感慨道:“你能想明白就好。”
第32章
赵念安那里一连数日没有动静,沈容去了几次,赵念安均闭门不见,倒是被方德子阴阳怪气骂了几顿。
十一月初的时候,圣上将沈容叫到了御前。
赵念安开府一事由林户院与典司院协办,赵念安请了旨想叫沈容去主持,之前因为戴震科一案,城中人心惶惶,各家都停了相看,皇城内许久没有喜事,只赵念安出宫建府是大事,圣上把他叫去,虽没有明说,却拐着弯提点他,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得漂亮,一丝一毫都不能有差池,万贵妃母家无人,赵念安不似赵北辰背后有人倚仗,他能倚仗的只有当今圣上,圣上疼惜他,更是要叫他安富尊荣,这才不会被人轻视了去。
赵念安一句话,就将沈容调去了典司院,虽同是侍郎,但典司院侍郎正四品,沈容因此升了半阶。
沈相被禁足在家,其子沈容还能升官,典司院众人不知背后隐情,对调任而来的沈容恭敬有加。
典司院中与沈容一道负责此事的便是之前与他有过‘龃龉’的公孙侍郎。
两人在典司院碰了头,故作不熟寒暄了几句,颇有些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公孙侍郎带着沈容去了典司院的议事厅,典司院在四院中虽不如参谋院与林户院受圣上重视,但地方却是最大的,典司院日常负责诸多事务,工作繁冗复杂,上至天文气象,下至祭祀庆典,另有礼宾接待,科举考试,皇子建府等诸多事宜,所顾之事数不胜数,若说尚书院可忙里偷闲,那典司院就是焦头烂额疲惫不堪。
尚书院事务只需按部就班,多些细致即可,虽有些讲究,但多半不直接得罪人,像吴侍郎一事也是鲜有的事情,但典司院却恰恰相反,日常的事务皆要向林户院伸手请银子,又要看大大小小各种主子的脸色,办得好是所当然,办得不好那便是一通臭骂。
内务府管后宫诸多事宜,主子娘娘们虽有些霸道娇蛮,但得罪了她们多半是挨顿打骂,伤不了元气,更有甚者还得反过来看内务府的脸色。
但典司院不同,可谓是两头看脸色,林户院银子掐得紧,主子们的事情又要办得漂亮,他们是前朝的官,犯了错轻则降职罚俸,重则革职查办。
赵念安的府邸位置一个月前就定了下来,已有典司院与林户院一起去看过,定了修缮的方案,也请赵念安过了目,动工了月余,赵念安亲自去看,却发了好大一顿火,直接跑去了圣上面前抱怨,说他们敷衍了事,只知添金裱银穷奢极侈,简直是俗不可耐。
公孙侍郎有苦说不出,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他们刚翻新了外墙,还没来得及装金点银呢。
公孙侍郎自然不敢如此说出口,况且圣上也没传他去问话,转眼调了尚书院沈容来负责此事。
沈容素来与赵念安交好,如此一来公孙侍郎也算松了口气。
林户院按规制拨了银子下来,若是不够还能再松动些,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那府邸原先是卫国公府,国公爷无子嗣,百年归老后府邸被朝廷收了回去,国公爷在时喜欢听戏逗鸟,对家生维护不上心,府里装点也都陈腐了些,与赵念安平日里骄奢的风格大相径庭,修缮起来需要费一大番功夫。
府邸修缮既要奢华气派又要低调雅致,加之赵念安挑剔,属实是难办。
林户院说辛苦也辛苦,说省心也省心,只负责拨银子与请工匠,至于其他,这府邸怎么修怎么改,一概不管,只动手不动脑,圣上与殿下怪罪下来也都是典司院担着。
沈容一来,公孙侍郎火急火燎地将这烫手山芋抛给了他。
沈容赶紧去了趟卫国公府,又将图纸拿出来研究,向林户院负责请工匠的孙侍郎请教,又问了公孙侍郎许多建府需要注意的问题。
沈容虽读了些书,却也不是无所不知,对皇子建府一事可谓是知之甚少,他又连夜去了趟尚书院书库,问如今当管的书吏拿了几本典籍来看。
沈容这个典司侍郎不过当了两日,赵念安便传他过去问话。
沈容许多日子不曾见过他,虽早有预料,但真被叫过去,心里仍是十分忐忑。
赵念安像初见时那般斜倚在偏阁的长榻上,屋里点着气味幽淡的香,还未入冬屋里就燃起了炭,身形俨然消瘦了一圈,原本圆润的脸蛋变成了瓜子脸,气色也不见好,像是生了场大病一般惨白无血气。
沈容心痛无比,亦自责不已,痛苦、懊恼、哀伤,许多复杂情绪像一道停不下来的风,始终盘旋在他的心口,紧紧将他心脏扼住。
沈容在地上跪了半个时辰,赵念安才不急不缓幽幽然道:“沈大人如今好大的架子,本殿下想见你一面都难,竟是要等你两个时辰。”
沈容出声道:“下官去了原卫国公府勘察,听见侍从来报,已即刻进宫。”
赵念安淡淡道:“沈大人如此上心,必是胸有成竹,有了新的修缮方案了?不如说来听听。”
沈容依旧跪着,恭恭敬敬道:“原卫国公府从东角门进来有一间戏楼,殿下平日不爱听戏,下官与公孙侍郎商议,想将戏楼拆了,改建”
赵念安打断他道:“沈大人说的不错,我确实不爱听戏,不过这戏楼子你不能拆,我不听,不代表我将来妻妾不听,女子矜持,不比男子抛头露面,总要为她们留些乐子。”
沈容深吸了口气,语气颤抖道:“依殿下意思。”
赵念安一眼不看他,把玩着手里的玉器,又说:“卫国公无子嗣,只一妻一妾,府里萧条,我日后妻妾成群与他不同,那些院子都要好好修一修,西角门进来我想建个书堂,等日后孩子们长起来,请大学士来府里讲学,免得他们日日入宫读书辛苦。”
赵念安顿了顿,忽然看向沈容,故作恍然道:“我记得沈大人乃今科探花,文采不凡,不如请沈大人来为孩子们说课,那倒也是极好的。”
沈容蹙起眉来,抿着唇不出声。
赵念安继续道:“卫国公的后宅花园倒是建得极好,曲径通幽,景致宜人,尤其是湖心岛的楼阁,真真是有滋有味,与妻妾们偶尔去小住一番也是颇有情趣。只是近年维护不当,有些萧索,沈大人上些心,让林户院好好修整。我表妹倩儿娇俏,喜欢艳丽的颜色,多种些名贵的花草,别叫她平日无聊。”
沈容冷冷道:“花园不能动,戏楼子不能动,卫国公府从前只三位主子,殿下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地方怕是不够住,许是要扩建才行。”
赵念安勾唇道:“这些问题该由沈大人伤脑筋,若是诸事都要本殿下来想,还要典司院作甚?另外,本打算明年三月开府,近日钦天监算了一卦,后月十五是好日子,即是如此本殿下也不想耽搁,沈大人担待些,抓紧时间,别耽误了良辰吉日。”
四个月变成两个月,沈容知他故意刁难,只得点头道:“下官尽力而为。”
“那就别跪着了,赶紧去吧,耽误了吉日唯你是问。”
沈容没有起身,他看着赵念安单薄的身躯,低声道:“下官有话想与殿下单独说。”
赵念安用冷漠的眼神看向他道:“沈大人,今时不同往日,我与你再无私交,不必再说,方德子,送客。”
方德子幽幽道:“沈大人,请吧。”
沈容在地上跪了快一个时辰,他撑着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往外走。
方德子将他送走后回到偏阁,端了热茶来,笑吟吟道:“殿下喝点茶,吃些糕点垫垫,奴才去传膳。”
赵念安摇摇头道:“我没什么胃口,不吃了。”
他心里憋着气无论如何都消不了,明明恨极了沈容,方才见他面色难堪,既觉得痛快,又觉得无比心疼,他曾经那么的喜欢他,把最好的都捧到他面前,想与他一生一世共结连,他甚至都想好了,为了不委屈沈容,今后绝不纳妾,宁可无子送终也绝不伤他半分。
到头来沈容早已纳了姨娘,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他赵念安堂堂皇子,身份何等尊贵,却要与人共侍一夫。他纡尊降贵围着沈容团团转,自以为情深互许,结果却是贻笑大方。
可笑至极。
“方德子,三部四院里哪份差事最磋磨人?”
“这自然是典司院司役,琐事诸多,脏活累活都是他们顶上,此外还有刑役,刑部大牢脏乱不堪,恶臭难当,时不时还要搬运死尸,属实是辛苦。”
“两个月,他若是修不好宅子,送他去刑部磨磨性子,免得他仗势过傲自以为是。”
第33章
赵念安一句话将工期压了一半,林户院无法,只得多请人手,戏楼子和花园赵念安不许动,倒也不是坏事,林户院紧着原来的图纸继续修缮,其他地方待典司院改过图纸后再动工。
赵念安去时,府里忙得团团转,到处都是人头攒动,尘埃仆仆。
方德子道:“殿下,昨夜刚落了雪,地上湿滑,还是传轿辇吧。”
“不必了,我走走。”赵念安问,“沈容此刻在何处?”
“听说在后宅呢。”
“去瞧瞧。”赵念安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将帽子戴起来,捧着小手炉向前走。
方德子叹了口气,随着他去了后院。
寒冬腊月的日子里,沈容只穿了一件黑色的束身薄袄,头发未束冠,用一根绸带系了起来。
赵念安极少见他穿深色衣裳,更是不曾见他如此利索的打扮,往日里他总是显得温文尔雅,认谁都觉得他儒雅,如今被逼急了,倒也显出了几分真性情。为了修缮好这座府邸,沈容事事亲力亲为,白日监工,与两院落实各处构造,夜里不断精修图纸,照着赵念安的喜好调整细节。
半月下来,虽疲惫不堪,倒也生出一些乐趣。
赵念安走到花园时,他正与一名女工说话,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笑得喜逐颜开。
赵念安看着他欢喜的笑脸,苦涩道:“本想让他吃些苦头,却不想他乐在其中。”
那名女工搬着花盆离去,沈容回头才注意到赵念安站在雪地里,他穿得严实,裹着朱红色的斗篷,端端往那一站,用疏离的眼神看着自己。
沈容速速向他跑去,方德子冷着脸道:“沈大人见了殿下为何不行礼?”
沈容停下脚步,敛去脸上笑意,撩开衣袍跪了下去:“下官拜见殿下。”
赵念安垂下眼看他,淡淡道:“沈大人如此欣喜,想必事情顺利,定能按期交工。”
沈容犹然跪在地上,仰头说道:“不敢耽误殿下大事。”
“如此便好。”
赵念安转身要走,沈容突然伸出手去,拉住他的衣摆站起身,问道:“你吃过饭不曾?附近有一间酒楼我时常去,你若是还未吃饭”
“大人什么身份,也配与我同桌吃饭。”赵念安一脸不耐地打断他,“我不曾叫你起来,你便好好跪着。”
“已经两个月了,你要如何才能气消?”
赵念安道:“大人莫不是搞错了,我不过是来府里看看,不是来与你闲话家常,放开我!”
沈容死死拽着赵念安的衣服不松开。
方德子冲上来掰他的手,他仍是不放,方德子的指甲深深掐进了他的肉里,抠得他手背血肉模糊,鲜血汩汩从他手背滑落,染红了赵念安斗篷边缘的一圈白羊羔毛。
“我只想问你一句。”沈容红着眼问道,“你我是否决计再无可能?”
赵念安被他突如其来的疯魔惊了一跳,见他满手是血眼神绝望,一时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德子恼羞成怒道:“你放什么臭狗屁,做你的春秋大梦,难不成你还想我们殿下给你当赤子?赶紧放开!”
“是,你我绝无可能。”赵念安将所有情绪吞回肚子里,板起脸道,“沈大人与其在这胡言乱语,不如好好想想,若是府邸修缮得不好,我会如何治你。”
沈容在那一瞬间脑海里闪过许多事情,一些邪恶的念头不断在心头涌现,若是他用些手段,巧借东风,再借他舅父北远侯的势,未必不能强迫赵念安嫁他为妻。可如此,他与沈怀荫又有何不同,舅父说得没错,他终究成为了他心中最憎恨的人。
他总以为自己深爱赵念安,心心念念想把他抓在手里,到头来却是自己伤他最深。
沈容从未像今日这般厌恶自己,他惊恐地松开了手,仓皇失措往后退几步,他深深看了赵念安几眼,最后转身跑开。
方德子大怒道:“这混账东西,让他走了吗?”
赵念安撩起斗篷衣摆,低头看去,猩红的血色刺的他双目通红。
方德子连连骂了几句,半晌却不见赵念安动静,他转头去看,赵念安正捧着那斗篷出神。
方德子连忙道:“殿下,奴才去传轿辇来,您别担心,往后出来咱多带些人手。”
赵念安喉头哽动,许久喃喃道:“流了这么多血,怕是伤得厉害。”
方德子一拍大腿,懊恼道:“哎哟殿下哎,您还心疼他做什么?”
赵念安喘了口气才说:“我怕他耽误工期罢了,回吧。”
赵念安翌日再来,不见沈容,却在花园处见到了昨日的女工,他定睛再看,竟是李画儿。
公孙侍郎见赵念安一连来了两日,立刻叫人收拾了几间屋子,容他暂作休息,虽简陋些,但寒冬腊月里也能暖暖身子。
赵念安在屋里坐着,捧着暖手炉子,命方德子把李画儿叫来。
李画儿来时茫然,见是赵念安面容一喜,随即又紧张害怕起来,瑟瑟地缩着脖子,跪着喊道:“少爷好。”
方德子骂道:“你这蠢丫头。”
李画儿愣了愣,回过神来,连忙改口道:“拜见殿下。”
赵念安淡淡问道:“你怎么在这里?高山县如何了?”
“高山县一切都好,那日贵人们走后,小人本想在高山县谋份差事过活,只是小人过往不好,当过娼妓,多少受人眼色,恰好遇上刘青,他拿回卖身契后准备去别的地方闯闯,我便与他结伴同行,稀里糊涂来了皇城,恰好遇上招工,本是不要我们的,只是恰逢年关,又着急请人,便请我们做些简单的活计,等过了年府邸修好了,我与刘青再去寻别的差事。”
赵念安问:“刘青也来了?”
李画儿点头道:“刘青会写字,管事叫了他去帮忙,小人只会卖力气,中午在膳房帮忙,其他时候就在花园里帮着搬搬抬抬。”
赵念安垂着眼想了一会儿,却是问道:“刘青是陆道远的赤子,陆道远还在高山县,他如何出来了?”
李画儿语焉不详道:“此事小人也不清楚,只知王耀山一直握着刘青的卖身契,他们之前并未结亲,只是对外宣称夫妻罢了。”
方德子见赵念安心绪不宁,低声道:“曲终人散也是常有的事情。”
赵念安想起昨日沈容看他的眼神,问道:“今日怎么不见沈容?”
李画儿道:“夫人近日来为了修缮府邸的事情十分操劳,听旁人说他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那日他还同我说,这是少爷要住一辈子的地方,一定要细细地打,不能有一点错失。”
“谁问你这个了?”方德子拔高嗓门道,“殿下是殿下,沈大人是沈大人,不许再叫错了,再叫错一次小心掌嘴!”
李画儿倏地把脑袋低下去,连连说道:“小人不敢了。”
赵念安制止道:“好了,不要吓唬她,李画儿,你去忙吧。”
李画儿离开后,赵念安派人去找沈容,等了半个时辰才把人等来。
沈容依旧穿着昨日的衣裳,手上缠着裹帘,脸上没什么表情,进门后便恭恭敬敬行了礼。
赵念安支着脑袋懒洋洋倚在榻上,腰间枕着软垫,一手握着袖炉,见了沈容,凉凉道:“后院这块地方一点变化都不见,沈大人倒是有空去躲懒。”
沈容从袖中拿出一张宣纸,跪在地上淡淡说道:“下官正要来禀,昨晚下官与典司院公孙侍郎商量过,将原先卫国公夫人与妾侍的院子围墙拆了,重新划分,再另起两间屋子,如此一来可将原来两间院子划分成五间小院,可供殿下五房妻妾所住,若是今后殿下妻妾成群,卫国公府后面还有一块地方,可令建一座宅子,两相打通,应是足矣。”
赵念安嗤笑了一声,他坐起身体一脸戏谑看着沈容,笑道:“沈大人果然是只纳过妾,未娶过妻,不懂正室的贵重,卫国公夫人的院子不要动,妾侍的院子隔成六间,我与表妹情深义重,只会与她生儿育女,其他妾侍赤子既无子嗣,住得小些也无妨。”
沈容依旧跪着,面色如常道:“如此甚好,如此修缮起来较为容易,进程也会快些,下官立即与公孙大人协商细节,若殿下无事,容下官先行一步。”
“站住,我让你走了吗?”赵念安冷声道,“沈大人如今是越来越有脾气了,说走就走,丝毫不把本殿下摆在眼里。”
沈容面色平静道:“殿下恕罪,下官任凭殿下吩咐。”
赵念安板着脸看着他,半晌才说:“方德子,把来时路上买的糖栗子拿来。”
方德子应了一声,捧着一包糖栗子过来。
赵念安看着他伤口处的裹帘,悠悠然道:“沈大人写得一手好字,必然手巧,我嘴里无趣,不如沈大人剥些栗子一起吃,打发打发时光。”
沈容微微蹙着眉却不出声。
赵念安又道:“沈大人有空去躲懒,却没空为本殿下剥几颗栗子?”
沈容跪着行了几步,拿起栗子摸了摸,说道:“栗子凉了,下官再去买一包来。”
赵念安朝方德子使了个眼色,方德子会意,立刻提近了熏笼来,他将熏笼摆在赵念安脚边,笑吟吟道:“沈大人请吧。”
沈容依旧跪着,他将栗子铺在云纹的镂空护罩上,熏笼下层燃着碳,不消片刻便将那冷冰冰的栗子焐得温热。
方德子端着水盆来给沈容净手,他净了手,跪坐在地上,拿了一颗栗子来剥,剥好了便摆在一旁的小碟子里。
赵念安冷声道:“仔细些,碎了的栗子狗都不吃。”
沈容剥得细致,赵念安却不吃,只盯着他看,见他手背裹帘渗出了血,眼神动了动,却仍是不发一语。
栗子实在太糯,剥完了所有也不见几颗完整的,沈容只得道:“下官遣人再去买些来。”
说话时手背已然一片血红,他仍是表情淡淡的,既不伤心难过,又不愤怒气恼,只是温温地说着话,像一个没有情绪的布偶。
赵念安恍惚间想起他昨日癫狂的模样,突然又掀起了怒潮,他恶狠狠道:“没用的东西,滚出去!”
沈容不温不火道:“谢殿下,下官这就出去。”
他一走,赵念安狠狠将手里的袖炉砸在地上,沈容在门外听见了动静,他没有回头,径直踏入满布积雪的庭院。
方德子哎哟一声,立刻上前道:“那不知道好歹的东西,等他去了刑部,一定找人教训他!”
赵念安转头瞪着他,竟是簌簌掉下了眼泪。
“殿下您这是什么了?奴才真是不明白,您若是真的气不过,禀了圣上,随意按个名头处置了他就是,何必弯弯绕绕拿他逗乐子。”
“都是你!都是你!”赵念安哭丧着脸道,“谁叫你伤他,你把他手伤成这副模样,他定是气坏了,今日连看都不肯看我。”
方德子震惊地看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赵念安流着眼泪道:“我气他有了姨娘还来撩拨我,我如此身份,难道要我做他赤子吗?还要我与人共侍一夫,我心里真是恨极了,每每想到都恨得透不过气来。可我真是喜欢他,我想他像从前那般亲近我,哄我笑,逗着我玩儿,我以前一说倩儿,他都要生气吃醋的,他如今连正眼不瞧我,一定是气坏我了。”
方德子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迟疑道:“那刑部还去不去啊?”
赵念安擦了擦眼泪,骂道:“去什么去!都是你干的好事!”
方德子端起桌上栗子道:“殿下吃点栗子消消气,沈大人亲自剥的。”
“我看得到!不用你说!”赵念安捻了一颗送进嘴里,细细咀嚼着,待消了些怒气方说,“去传轿子来,我要回去了,栗子拿好。”
第34章
建府的事宜逐步敲定下来,只等林户院按部就班完工,除住屋修缮外,还需要添置家具与装扮,这些都好说,采买容易,若是赵念安挑剔,调换也方便。
临近年关的时候,沈相禁足期也快到了,虽是如此,府中气氛却依旧沉闷,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
陈夫人的母亲过来做客,恰见沈容从卫国公府出来,两人客气地寒暄了几句,陈老夫人便携着侍女进了相府。
她一路去到陈夫人院子里,陈夫人起身来迎,两人坐进暖阁里,屏退了旁人,喝了口茶,陈老夫人才说:“来时路上遇到了容少爷,笑吟吟的倒是很客气,你与他相处可还好?”
陈夫人笑说:“谈不上多好,却也过得去,他虽住回了家里,却也不清闲,时常不在家中,我与他说话机会不多。”
陈老夫人牵着女儿的手,仔细打量着道:“我瞧你最近清减了不少,可是因为相爷被圣上罚了禁足的关系?”
“朝堂上的事情女儿也不懂,只是圣上虽罚了相爷,却也不曾亏待了容儿与康儿,想是不要紧,这府里头如今可安分得很,相爷不知怎么的,厌弃了康姨娘与康儿,几月都没去康姨娘房里,林姨娘老样子,躲在院子里不出门,相爷也不去管她,只来了女儿和刘姨娘那里,刘姨娘近来虽受宠,只是她出身不高,原是相爷的侍女,也无子嗣,女儿心里也放心。”
陈老夫人问道:“那方小姨娘可还安分?”
陈夫人颔首道:“安分,很是听女儿的话。”
陈老夫人道:“别的都好说些,切不能让她有孕,她本是用来笼络相爷嫡子的手段,若是叫她有孕,反而是咱们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陈夫人扑哧一笑,掩着嘴在老夫人耳边说道:“传言是真的。”
陈老夫人吃了一惊,跟着也笑,徐徐又说:“即便如此,你也要认真替他相看人家,你是他母亲,不能叫人落了话柄,至于是什么样的家世,这些都且看了再说,此外,康姨娘虽失宠,但这种事情娘见的多了,能沉下去就能再浮起来,你切不可掉以轻心,趁如今相爷不去她房里,你好好争气,尽早生个儿子出来。”
陈夫人叹气:“母亲,您说的这些女儿都明白,可女儿如今却有更伤脑筋的事情。”
“你且慢慢说,让母亲替你筹谋。”陈老夫人呷了口茶,忽然蹙起眉来,呸了两口道,“怎么是茶叶沫子,母亲偶尔才来,你就给母亲喝碎茶叶子?”
“可不就是这件事情吗?沈家虽两代拜相,却都是清官,老相爷是一穷二白起的家,相府家底浅薄,女儿嫁来时就知道,却也不想,府里头真是捉襟见肘。”陈夫人头疼道,“相爷的俸禄养这府里上下须得不少,平时也没有多少节余,眼下临近年关,相爷被罚俸一年,老夫人常年在大钟寺烧香念佛,我总得送些银子过去孝敬,还有府里上下奴才们的赏银,姨娘们的新衣首饰,哪里不要花钱?总不能叫女儿拿嫁妆银子出来贴补,补得了一时,还补得了一年吗?”
陈老夫人沉吟道:“这件事情,你有没有同相爷说起?”
陈老夫人不问还好,一问,陈夫人便红了眼睛,她拿起绢帕擦着眼泪道:“如实同相爷说了,反倒被骂了一顿,说我平日里不知节俭,管不好这个府里上下,又说从前沈容他母亲在时,从未提过府里缺银子用,阴阳怪气骂我不如侯府千金会管家。”
陈老夫人叹着气安抚了陈夫人几句,她突然问道:“沈容母亲过世的早,应有不少嫁妆银子在府里,那些嫁妆现在何处?”
陈夫人擦干净眼泪,缓缓才说:“这我倒是知道的,她的嫁妆由老夫人拿了去,说是以后要留给沈容当聘礼,相爷也是同意了的,如今老夫人去了大钟寺,嫁妆定是锁在私库里了。”
“既是说好了,那便动不得。”陈老夫人道,“要解眼下之急,还有另一个办法,这个办法不仅能解一时之忧,长久来讲亦有好处。”
陈夫人眼睛一亮:“愿听母亲教诲。”
陈老夫人细细说道:“”
*** ***
沈容下朝时被公孙侍郎喊了住。
公孙侍郎一脸喜气道:“方才院史大人叫我过去说话,圣上决定仍然将二殿下开府的日子定在三月,正月十五总归是急了些,又是年关,典司院诸多事宜要忙,工匠们也需要休息,圣上仁慈,便改了日子。”
沈容淡淡道:“如此也好,大家都能过个好年。”
公孙侍郎拍拍胸脯,一脸庆幸道:“且咱们之前紧赶慢赶,进度快了不少,心里头踏实,这年也能过得畅快些。”
沈容露出些笑容,点了下头。
两人说了会儿话,突然听见背后咳嗽声,公孙侍郎回头眸了一眼,见是北远侯,识时务道:“下官还有事,先走一步。”
北远侯背着手,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把沈容叫住后,本想骂他一顿,走近了却见他眼圈发黑,双目布满了血丝,心下一凛,急急问道:“为何如此疲态?”
沈容笑道:“近日忙着二殿下建府的事情,休息略少了些,舅父不必担心。”
北远侯冷哼了一声,再瞧沈容几眼,突然又软了下来,说道:“夫人替你做了几身衣裳,你今日若是无事随我回去试试。”
开府的日子延了两个月,沈容自然也轻松了许多,便随着北远侯回了侯府。
侯夫人吩咐侍女将衣服拿来,见沈容模样憔悴,心疼道:“到底是没有人照顾你衣食起居,比从前在侯府憔悴了许多,你过了年就二十了,该正正经经相看人家了,相爷夫人不替你操持,舅母替你操持!”
北远侯眉头挑了挑,嗤声道:“要你替他操心,他主意大着呢!”
侯夫人抬手打了他一记,恼羞成怒道:“你不帮忙就别啰嗦,成日里没个正经。”
沈容苦笑道:“舅母做主吧。”
侯夫人自然高兴,北远侯却大吃一惊,那日他见外甥决绝,真真是一副不遂他愿就要死了的模样,今日却转了性,认了命?
北远侯难以置信,他细细打量沈容,真是越看越不顺眼,跟丢了精气神似的,那双眼睛里透着腐朽之气,和他妹子病逝那年竟有几分相似。
侯夫人不知内情,只兀自打量着沈容身段,含笑道:“当了官更是消瘦了,衣服得改改,不过也快,改好了我差双喜送去相府。”
北远侯手里盘着两颗玉球,他越盘速度越快,到最后竟然哐当一声捏了碎。
侯夫人吓了一跳,气急败坏等他一眼,骂道:“吓死人了。”
北远侯一把抓起沈容的手,拖着他往书房走,待四下无人,他喘着大气问道:“我问你,你是不是非要那赵念安不可?”
沈容苦涩道:“舅父不必为难,我与他已经再无以后。”
北远侯怔忪半晌,却是说:“好孩子,城中多得是待出阁的小姐赤子们,舅父一定替你寻一个比赵念安更好的。”
沈容道:“我方才是不想舅母担心才敷衍她,我如今心无旁骛,只想好好当差。”
北远侯道:“你别管那些有的没的,只管去见见,兴许见着一个更好的,就能把赵念安那厮抛去脑后。”
沈容点点头,只得答应。
*** ***
赵念安在暖阁里出神之时,林倩儿蹦蹦跳跳跑来了,她今日穿了身红色的棉袄,领口有一圈白狐毛,又梳了娇俏的发髻,看上去甚是活泼。
赵念安没什么心思看她,他如今也明白了,这丫头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赵念安躺在塌上,用袖筒遮着眼睛,百无聊赖道:“你怎么来了?”
林倩儿微微红着脸,雀跃地在椅子上坐下,俏皮道:“表哥,你知不知道,最近北远侯在四处寻人打听,哪家有适婚的小姐与赤子。”
赵念安淡淡道:“万常宁二十好几还不肯娶亲,确实是晚了些。”
林倩儿笑眯眯道:“表哥弄错了,侯爷应是给沈大人说亲呢。”
赵念安‘啪’一声坐了起来,袖筒应声滚落在地,按捺着怒气皱眉问道:“你哪里听来的?”
林倩儿将袖筒捡起来摆在凳子上,缓缓说道:“自然是猜的,不过应该也八九不离十,侯爷四处与人说,沈大人身体无恙,之前说他隐疾乃是误传,这种事情请太医一看便知,料想侯爷不敢胡说。侯夫人发请柬邀了许多官家夫人与家中姑娘赤子们去侯府吃茶,等那日便能知道,究竟是小侯爷还是沈大人。”
赵念安脑袋嗡嗡作响,他冷着脸问:“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林倩儿突然红起了脸,攥着绢帕娇滴滴道:“表哥素来与沈大人交好,从前倩儿以为他身体抱恙,可如今看来已无大碍,倩儿想请表哥那日带我去侯府喝喝茶。”
赵念安蹙着眉道:“你忘记睿王妃的事情了?”
林倩儿忙说:“侯爷说了,不看家世,只看样貌与人品,如此倩儿也不算是高攀。”
赵念安发起了怒,冷着脸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人家不请你,你上赶着送上门,你姑娘家家的岂能如此不知检点?”
林倩儿愣了愣,随即发着脾气站了起来,拧着眉道:“表哥为何如此说倩儿?从前不管倩儿说什么做什么,表哥都不会对倩儿发脾气,表哥是不是觉得倩儿嫁不出去,非表哥不可?”
未等赵念安反应,林倩儿蹬了蹬脚,拿起袖筒砸在赵念安身上,转身跑了出去。
赵念安苦笑,随手将那袖筒扔到一旁,方德子见状来劝,赵念安却道:“我有什么脸说她,说到底我也与她一样,不知检点,日日追着沈容跑,若我一开始就内敛自持些,我们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我如今也不会这般牵肠挂肚寝食难安。”
方德子叹道:“殿下想开些吧,您是天之骄子,与沈大人注定有缘无分。”
第35章
未免沈容放鸽子,北远侯提前一日将他押回了侯府,今日一早又遣了侍女们去伺候他穿衣。
兆喜看着进进出出的侍从侍女们,不由感叹道:“还是在侯府里过得舒坦,少爷也有个少爷的样子。”
沈容端坐在案前轻笑,由着巧手的侍女们梳头装点,双喜将改制过的新衣捧进来,举着一身身给沈容看。
双喜体态微胖,笑起来憨傻,穿着棉衣更是圆润润瞧着喜庆。
沈容也许久不见他,多看了他几眼,叹道:“当日带了兆喜回去,你享福,倒是叫他吃苦了。”
兆喜在旁叫嚷道:“双喜你听明白没有,少爷说你肥胖懒惰。”
“去你的!”双喜不他,笑吟吟问,“少爷今日穿哪身?”
沈容视线扫过一圈,淡淡道:“就苏芳色那套吧。”
“苏芳色?”兆喜与双喜面面相觑,半晌,兆喜迟疑说道,“少爷甚少穿如此艳色。”
沈容垂着眼道:“舅父与舅母如此为我操持,总不能叫他们驳了面子,年节将至,我也隆重些。”
双喜将其他衣裳收起来,笑道:“侯爷侯夫人见了定是高兴。”
沈容苦笑,颔首道:“替我重新梳头,戴那一顶细纹镂金点翠发冠。”
侍女称是。
兆喜上前一步,蹲着身子低声道:“少爷,那是二殿下赏赐的发冠。”
沈容面色从容,语态平和道:“平日里戴过于贵重,今日正合适。”
兆喜愁眉苦脸道:“可是”
沈容不去看他,只微微合上眼,温声说道:“去替我选一条合适的腰带。”
*** ***
连落了几日雪,茶宴这一日却突然天气放晴,雪融花开,仿佛重生一般绿意滋长,散发着勃勃生机。
为了给沈容作陪,侯夫人将万常宁骗回了府里,哄他一并去相看,他身份尊贵,是北远侯唯一嫡子,侯夫人亦出生高门望族,万常宁不过二十又五,却官拜三品,受朝廷重用,皇城里垂涎他的小姐赤子们比比皆是,且他模样俊俏朗眉星目,只是性格过于风流,总有些不端于行的名声在外,门当户对的人家对他望而却步,这一拖就拖到了二十五。
万常宁虽未成家,外面却也有些知己,如此风流过了几年,逐渐得了些趣味,愈发不想成家,免得被拘束度日。
侯夫人把万常宁拽进暖阁里,警告他不许落跑。
万常宁把狐裘大氅扔给侍从,撩起衣袖,叉着腿坐在椅子里剥花生吃,幽幽说道:“打着我的名声把小姐赤子们叫来,却是给表弟相看,侯夫人好偏的心呐。”
侯夫人怒道:“你惯会恶人先告状!”
万常宁哈哈一笑,略微正经了些说道:“今日来的小姐赤子们门第都不高,把弟弟们也叫来一起坐坐,免得落了话柄。”
“自然如此,还用你说?母亲不是不周到的人。”侯夫人把茶盏塞进他手里,只道,“你一会儿只好好坐着,该吃吃该喝喝,少言少语,莫要抢了弟弟们的风头。”
万常宁忙不叠地点头。
侯夫人又瞪他一眼,携着侍女款款离去,似是不放心,走时还锁了门。
万常宁哭笑不得,放下茶盏又抓了一把花生来吃。
时辰快到时,小姐赤子们陆续坐着马车前来,冬日里天寒,小姐赤子们不免穿得厚重,进了暖阁方将披风解下,露出姣好的身段与娇羞的面容。
万常宁从前也正经与人相看过,家世好的姑娘端庄持重,面容却未必好看,多是靠着那些华贵之物装点。
今日却截然不同,他从来不知道,皇城之内,闺阁之中,竟还有如此多模样楚楚动人的官家小姐赤子。
万常宁懊恼极了,暗自在心里抱怨,若是当年他有这光景,何愁不能成家。
侯夫人本也有些忧心,沈容的家世虽不及万常宁,可人是她亲手养大的,无论相貌性格还是学识,皆是顶顶好的,未来封侯拜相也不在话下,便是尚公主也无可厚非,她本是不屑与小户人家的女儿相看,总觉得门楣低了些,与沈容不相配,可侯爷咬死了一定得模样漂亮,她思来想去不如先顺着侯爷的意思看看,若是真有好的,给沈容纳个贵妾也无妨。
可到了今日,侯夫人看着满堂颜色鲜艳、模样动人的姑娘少爷们,真真是眼都花了,这些孩子们门楣虽不高,倒也矜持温婉,柔软可亲。
侯夫人心里满意,却见他们都盯着万常宁瞧,神色一凛,问嬷嬷道:“表少爷怎么还不来?快去瞧瞧。”
又有侍从来报:“沛国公府到。”
“沛国公府?”侯夫人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儿,连忙跟着侍从去了暖阁门外,欢喜道,“我原本就相中了沛国公家的嫡女,也递了请柬,几日不闻消息,原以为国公夫人不允,没想到竟是来了,我亲自去迎迎。”
侍从赶忙说道:“夫人,不是嫡女,是嫡子,国公爷的嫡次子宋言公子。”
侯夫人吃了一惊,喃喃自语道:“原先就听说国公夫人有意将嫡次子当赤子出嫁,莫不是真的”
她缓了缓神,又盈盈笑起:“嫡次子也好,嫡次子也好,我去迎他,侯爷去了哪里,你赶紧去找,请他去暖阁坐坐。”
侯夫人匆匆至正门,宋言已经进了门,穿着绀蓝色的锦袍,端着手站着,模样颇有些窘迫,侯夫人走近些细细看他,宋言眉清目秀,眼神柔软,看着便是好相与的样子。
侯夫人喜欢极了,连忙迎他进门,毕竟是国公爷的嫡子,侯夫人不便直接问他是否为赤子,只请他去暖阁坐,准备晚些再探探他口风。
侯夫人正准备回暖阁,就听侍从来报,二皇子赵念安到了。
侯夫人大吃一惊,连忙走回正门。
赵念安一身朱红色长袍,披了件狐裘披风,亭亭而立站在那里,双眸似秋水一般清澈明亮,却又忧郁惆怅。
侯夫人那日蟹宴见他活泼可爱,今日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便也不敢造次,恭恭敬敬行了礼。
没等侯夫人问,赵念安自己说道:“有些公务上的事情想与沈大人商议,不知他人是否在侯府。”
侯夫人连忙点头称是,又说:“日前圣上赏了侯爷一些茶叶,今日特摆了茶宴请各家公子小姐来品茶,又请了善做茶点的师傅过来,殿下若是不着急,不如一并坐坐。”
赵念安垂着眸子,迟疑道:“我去了,怕是大家都不自在。”
侯夫人见他这般模样,忙道:“殿下亲切,何来的让人不自在,容儿近来郁郁寡欢,若是见了殿下,心情必然大好,外头冷得很,殿下快请进。”
赵念安被劝了几句,又听她说沈容郁郁寡欢,心中难受,默默点了下脑袋。
侯夫人迎着他往里走,今日侯府女眷赤子众多,方德子不便贴身伺候,赵念安便只带了一名侍女进暖阁。
宋言刚进来,姑娘们正打量着他,又见赵念安步入暖阁,不知情的错将他当成沈容,均怯生生挑着眼梢偷看他。
赵念安不语,端着架子坐进椅子里,一派高不可攀的模样。
万常宁见他一身华服雍容而来,倏地就笑了,今日可真是修罗见阎王,有的闹。他掸了掸手,迫不及待道:“表弟磨蹭,二殿下却是到了。”
众人吃了一惊,陆续起身行礼,赵念安抬眸看去,这寒冬腊月天却是掩不住这满屋姹紫嫣红春色迷人。
赵念安淡淡应了一声,姑娘们又坐回椅子里,默默吃着茶,鲜有交谈。
侯夫人端着茶,又叫侍从去请沈容。
仿佛是为了缓解气氛,万常宁笑吟吟道:“表弟今日怎么回事,又不是大姑娘出嫁,装点打扮这么许久。”
小姐赤子们闻言扑哧一笑,皆露出些意味不明的笑意。
侯夫人瞪了万常宁一眼,转头对着姑娘们笑道:“叫你们见笑了,容儿近来公务繁忙,精神略差了些,是我叫他多睡一会儿,到底是年轻无节制,一睡就睡到了晌午。”
赵念安端起茶盏拨着茶叶子,垂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倒是沛国公嫡子宋言轻轻笑了一下,说道:“不妨事的,是我们贪着茶水来早了些,小侯爷风趣,我们几个也不无聊。”
侯夫人见他言语温润,越看越是喜欢,便说:“你可别夸他,叫他自以为是,我素来与国公夫人交好,却也学不得她教养子女的本事,把儿子教的桀骜不驯,半点不稳重。”
宋言抿着嘴笑:“侯夫人谦虚,我母亲常在家中说起,说侯夫人本事,教养出了探花郎,为着这个,我家中兄长总被母亲唠叨,说他不成器,考不中科举。”
侯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她心里多少有些知道,沛国公府虽家世显赫,却于朝中无实权,虽如此,但沛国公夫妇善于筹谋,对嫡长子极为看重,一直希望他能靠本事扬眉吐气。门楣上侯府虽不及国公府,但北远侯是朝中重臣,沈容又高中探花,侯夫人脸上有光,又被宋言捧了几句,更是飘飘然,越发觉得沈容与宋言望衡对宇乃良配。
侯夫人虽看中宋言,却也不能冷落了其他夫人小姐,她侧过身去与旁座夫人说话,絮絮说着家常。
万常宁干坐了一会儿,宋言偷偷瞧他几眼,又讪讪抬眼看向门口。万常宁心中了然,又去看赵念安脸色,这位爷端着架子冷着脸坐在一旁,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戏台子都摆好了,角儿怎么还不登场开唱。
正琢磨着,暖阁的门被缓缓推开。
第36章
万常宁心下一喜,陡然抬眼看去。
穿得圆滚滚的小娃娃嬉嬉笑笑跑了进来,见暖阁里全是人,蓦地吓了一跳,攥着手怯生生站在人群里,滴溜着眼珠子环视众人。
万常宁哈哈一笑:“这祖宗怎么来了。”
侯夫人又瞪他:“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小娃娃眨了眨大眼睛,扑进侯夫人怀里,羞怯地将脸埋进侯夫人臂弯里。
别家夫人笑呵呵道:“这就是兰儿吧。”
侯夫人含笑道:“是我嫡女兰儿,过了年就五岁了,侯爷儿子多,女儿少,又是老来得女,娇宠得很,惯得一点规矩都没有,来兰儿,过来见人。”
侯夫人牵着她走到赵念安面前,教着她行了礼,然后问道:“谁带你来的?你父亲呢?”
小娃娃奶声奶气道:“表哥带我来的。”
正说着,沈容缓缓走了进来。
赵念安抬眸看去,沈容与他往日所见模样全然不同,一身苏芳色华贵锦袍,他本就肤白,更衬得他朱唇皓齿气色极好,端端往那一站,谁人不夸他玉树临风面如冠玉。也不似往日温温诺诺的模样,端的是丰神俊朗风度翩翩的样子。
沈容一眼见到赵念安满脸怒气的脸,倏地一惊,面上却犹然带着进门时温和的笑意,上前跪地道:“下官拜见二殿下。”
今日是茶宴,沈容突行大礼叫众人一惊,赵念安并未过于为难他,淡淡叫了声起。
万常宁瞥一眼,勾了勾唇,在旁打圆场道:“表弟刚做官一年,到底是板正些,不似我见了殿下也没正经。”
沈容笑着摇了摇头,谈吐间不见半点难堪。
侯夫人引着他在宋言身旁的位置坐下,笑说:“你来了可好,夫人们都问我,你身子如何,我说你大好了,她们却是不信,非要亲自瞧瞧你。”
沈容笑道:“有舅母精心照料,身体如何会不好?”
众人见他容貌极佳,性格也温润,一时间也顾不得去瞧万常宁,眼珠子都挂在了沈容身上。
万常宁无奈地摇头,方才还当他香饽饽,转眼就将他抛去脑后,到底是探花郎吃香,比他这五大三粗的小将军讨人喜欢。
赵念安几乎要捏碎了手里茶盏,每每有夫人小姐的地方,沈容无一不是装模作样,故作驽钝来惹人讨厌,如今倒好,穿得招摇不说,竟还敢戴着他送的发冠来相看。
他心里愤恨,却也不想在侯府的茶宴上发作,堪堪忍着怒气,面色不显露,眼梢却是忍得发红。
沈容喝了口茶,与宋言闲话了几句,宋言温温笑着,突然问道:“沈大人的手怎么了?”
赵念安蹙了蹙眉,禁不住去看沈容的脸色。
沈容却是一派笑着,淡淡道:“不仔细伤着了,无大碍。”
宋言微微蹙起眉头,语气柔软道:“沈大人公务繁忙,也要注意照顾身体。”
侯夫人闻言也道:“是啊,容儿你是文官,素来要写字,伤了手可不好。”
万常宁故作抱怨嘀咕了两句:“他拿笔的手是手,儿子拿刀的手不是手。”
侯夫人笑骂他:“就你嘴碎。”
暖阁内哄堂大笑,邻座夫人说道:“旁人都是先成家后立业,沈大人如今已事业有成,便是缺个伶俐的照顾身体。”
侯夫人笑了笑,却没有接话,今日是茶宴,也是拿万常宁打的幌子,若是正经给沈容相看,还得等之后请了相爷夫人一起来过目,免得叫人说她越俎代庖。
赵念安眼睛生疼,他看着一屋子面容娇俏的姑娘赤子们,无意识站了起来,等回过神已走到了沈容面前。
沈容仰头看着他,面色如常道:“殿下若是乏了,下官陪您四处走走。”
侯夫人想起赵念安本就是有事前来,忙说:“屋里闷气,你们四处走走也好,等稍晚些再回来喝茶,别走远了,仔细着凉。”
赵念安点了点头,与沈容一道离开屋子。
今日无方德子在旁拦着,沈容却没有逾矩,隔着三步路跟在赵念安身后,两人无言,漫无目地在府里头走。
走了有一阵,赵念安一抬头却见他们走回了沈容住的院子,昔日花园池塘就在眼前,抬脚就能走上那座小拱桥。
赵念安忆起数月前在这里的情形,再想起今日境况,不禁内心寂寥苦痛。分明如此,转身见沈容端着样子,眼神疏离地站着,却又忍不住恶语相向。
“沈大人好生厉害,当真是八面玲珑,明明忙得团团转,却还能忙里偷闲来相看,本殿下真是自愧不如,可看中了哪家小姐赤子,不如跟本殿下说道说道。”
沈容听他说着,却是道:“殿下今日前来,有何指教?”
赵念安板着脸道:“我刚去看了府邸,我分明告诉过你,我极喜欢湖心的楼阁,你修的一点都不好,别以为父皇延了两月你就可以松懈,旦有差池,我唯你是问。”
沈容不悲不喜,脸上表情淡淡的说道:“等茶宴结束,下官即刻过去。”
赵念安厉着眼道:“现在就去!立刻就去!马上就去!”
沈容蹙起眉,眉宇间带着一丝疲色道:“今日舅母为我操持茶宴,下官若是就此走了,不免辜负她一番美意,殿下仁慈,恳请殿下再许下官一个时辰。”
赵念安勾起唇凉凉道:“是为了你舅母,还是为了那一室如花美眷?我奉劝你不必白费力气,你做再多也是枉然,不过是些小官之女,你看上一个我纳一个,总之我不会让你好过。今日看在侯夫人的面子上,我许你一个时辰。”
赵念安甩袖离去,没有再回暖阁,径直出了侯府大门,方德子驾着马车来接他,赵念安红着眼睛钻进马车里,问道:“什么时辰了?”
方德子道:“快申时了,殿下,咱们回宫还是上府邸去看看?”
赵念安闷闷道:“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等着,若是过了一个时辰沈容还不出来,我就罚他去湖心岛的亭子里跪一夜。”
方德子‘哎哟’一声道:“殿下,眼下天寒地冻,您在马车里坐一个时辰可不得冻坏了?不如还是回宫里,奴才留个人在这里等着就是。”
赵念安闹道:“你还说,还不是因为你,他手伤还没有好,侯夫人心疼坏了,着急给他相看人家,若不是因为他伤了手,兴许还没有这么着急,都是你不对。”
方德子无语凝噎,这事儿是真过不去了。
赵念安瞪他一眼,落了帘子独自在马车里撒气。
方德子怕他受寒,将布帘捻得密不透风,刚拢上,赵念安突然又一把拉开,凶巴巴道:“他今日还装扮的极好看,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沛国公那位嫡子眼珠子都要掉他身上了,全都要怪你。”
“好好好,是奴才不对,殿下您赶紧个儿进去,别着了凉。”
赵念安哭了一场,虽是闹腾得厉害,却不如之前几月消沉,那一阵子方德子看在眼里是真的心疼,成宿成宿不睡觉,也吃不下东西,眼看着就消瘦了一大圈,万贵妃更是心疼坏了,甚至松了口愿意赵念安娶林倩儿为妻,只是赵念安心里还惦记着沈容,没有一时冲动答应下来。
方德子在心里叹气,那沈容真不是个东西,把千娇万宠养大的殿下主子伤成这副模样。不过是抠了他的手,便是抠断了喉咙也是应该!
方德子团着手缩着脖子在风里站了一个时辰,沈容在酉时之前出了侯府,方德子远远就看到了他,一袭艳色的锦袍,在人群里分外夺目。
沈容弯腰上马车时看见了方德子的身影,他迟疑片刻,又下了轿凳,带着兆喜一并去了街对面。
方德子冷哼一声,抬眼看着天吹口哨,故意不去看他。
沈容走近了从袖中拿出一只掌心大的小暖炉,淡淡道:“劳您拿给殿下暖暖手。”
方德子冷笑道:“我们殿下能没有个暖手炉?”
沈容点头:“下官冒失。”
方德子又讥讽了他几句,突然看见他手上裹帘,脑袋一个激灵,想起赵念安骂他的话,一把从沈容手中抢过袖炉,话锋一转道:“沈大人别搁这发愣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沈容颔首,看了眼紧闭的车帘,转身走回自己马车。
待他走后,方德子撩开车帘,将袖炉递了进去,讨好着说:“沈大人拿来的袖炉,殿下若是不要,奴才拿去扔了。”
赵念安瞪他一眼,从他手里拿过袖炉,宝贝似的捧在手心。
方德子瞧他那模样,忍了半晌,到底是忍不住,问道:“殿下这就原谅他了?”
赵念安慌了神,呐呐道:“自然是没有,他如此对我,我绝不会轻易原谅他。”
“那就好。”方德子松了口气道,“殿下金贵,总不能给他当赤子。”
他不过随口一句,哪知赵念安涨红了脸,嗫嚅道:“他又没来问我。”
方德子目瞪口呆道:“啊?”
赵念安冻得手脚发凉,脸却红彤彤的,怯怯说道:“他若是苦苦哀求我,便再说吧。”
方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念安又失落道:“可我瞧他如今也不甚喜欢我了。”
方德子恨其不争,又无力说他,只好道:“殿下,时候不早了,咱回宫去吧。”
赵念安摇摇头:“我想去府邸再看看。”
第37章
沈容坐着小船到了湖心阁,因着年关,匠人们都歇下了,府邸里只留了少数仆役看着,沈容自是知道赵念安不过故意找麻烦,到了湖心阁也未真的上心,只吩咐兆喜点了灯,兀自坐在椅子里出神。
兆喜叹了口气,见他神色疲惫,忍不住说道:“天色不早了,少爷要不要回府用饭?明日再来也不迟。”
沈容淡淡道:“这身回去太过扎眼,你悄悄回去替我拿身衣裳,我独自坐会儿。”
兆喜苦着脸道:“少爷何苦如此伤神,您若是当真放不下,不如放下身段去求,您脑子聪明,定是有法子的。”
沈容苦笑:“我自然放不下他,可我如今也糊涂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如何才能让他欢喜,也是我错,不曾想过他的处境,居高自傲,才会伤了他。”
兆喜长叹一声,却是道:“少爷,小人去替您拿衣裳。”
他从屋里出去,顺着弯弯绕绕的小路走至堤岸旁,正要渡船却见远处有小舟过来,他定睛一看,即刻往回跑,气喘吁吁跑回楼阁,急急说道:“少爷,二殿下来了。”
沈容叹了一声,起身往外走,行至堤岸旁,赵念安的小舟恰巧靠了岸,正摇摇晃晃准备下来。
夜色已黑,沈容怕他脚下趔趄,又怕他厌恶自己,犹疑之下却听赵念安打了个喷嚏,沈容大步上前,握着他的手腕将他牵上了岸。
赵念安手里捧着袖炉,脑袋缩在斗篷里,脸冻得通红,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沈容松开他的手,淡淡问道:“殿下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哪里我不能去?”赵念安冷冷看着他道。
沈容微不可闻叹了口气,对兆喜道:“你去点灯笼来。”
又对赵念安道:“请殿下稍等一会儿。”
方德子看了看天,他们来时天色还有些明亮,一转眼却黑了透,这湖心小岛还未修缮完成,四处杂草丛生,显得甚是阴森。
三人站在河堤旁的小路上,一语不发等着兆喜过来。
沈容突然道:“方才忘记给殿下行礼。”说着便直直跪了下去。
赵念安心里烦躁得很,却又说不出话来,他们近来总是如此,沈容对他十分疏离,叫他跪就跪,叫他站就站,叫他别过来他就不过来,偏还有方德子在旁拱火。
赵念安越想越憋气,板着脸不叫起。
正要讽刺他几句,嘴一张却是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吸了吸鼻子,瑟瑟发抖道:“沈大人阿嚏真是个好官马车阿嚏过了相府都不进去,还记得阿嚏记得本殿下的吩咐阿嚏”
沈容仰着头问道:“袖炉呢?”
赵念安吸了吸鼻子,一脸不高兴道:“凉了。”
沈容蹙起眉宇,忍不住说:“凉了你拿在手里作甚?”
赵念安冷哼道:“轮得到你来教训本殿下?”
方德子叹了口气,劝着说:“殿下,地上凉,不如让沈大人起来说话。”
赵念安语焉不详地应了一声。
沈容站起身道:“天色渐深,等兆喜点了灯笼来,下官送殿下回去。”
赵念安缩在斗篷里,身体打着颤,倔强道:“回去?我还没细细看过这里,你莫不是担心我挑刺,着急赶我走吧?”
盈盈月光下,赵念安瑟缩着身体,鼻头冻得通红,嘴唇也冻得发抖,说话时微微闪着眼,模样可怜极了。
沈容忍不住想上前抱他,忍了半晌只叹着气道:“天气严寒,殿下着了风了如何是好?早些回去喝口热汤,暖暖身子。等天晴了再来看也不迟。”
赵念安心里幽怨,却是冷着脸道:“我病了自有倩儿心疼,不必你来管。”
沈容心头一沉,脸色越发难看,沉着脸不再说话,点点头站去一边。
赵念安瞥他一眼,微微抿了抿嘴,侧过些脸不去看他冷漠的面孔。
方德子不自在道:“兆喜怎么还不来,奴才去瞧瞧,殿下自己个小心些。”转身又对沈容道:“劳沈大人照看着些,小人去去就来。”
方德子一走,两人仍是相对无言。
冬日的寒风簌簌地吹,赵念安冷得浑身战栗,双手更是冻得僵硬,他偷偷去瞧沈容,沈容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他心里委屈极了,脸上却依旧是冷冰冰的。
须臾间,沈容突然问道:“冷不冷?”
赵念安侧过身去,一字不回他。
沈容走近两步,试探性握住了他的手,赵念安吓了一跳,微微缩了缩身体,却不挣开。
“手怎么这么冷?”沈容既无奈又心疼,紧紧攥住他的手。
赵念安挣了几下挣不开,板着脸道:“放肆!你以为我还会与你亲近吗?我看见你就讨厌。”
沈容淡淡道:“殿下之后可一并罚我,下官认罚,只是别着凉了才好。”他拢了拢赵念安身上的斗篷,然后又握起他冰冷的双手,放在手里揉搓哈气。
赵念安定定看着他,半晌才说:“我回去好好想想,明日如何罚你。”
沈容点点头:“怎么罚都可以。”
赵念安见他殷勤,心情好了许多,又想起他哄骗自己,原早已有了姨娘的事情,又觉得恼怒不堪。可又见他手上裹帘,想起那日他伤痛欲绝的模样,心里更是千滋百味,一时难以承受。
忍了半晌,终是忍不住问道:“你的手如何了?”
沈容沉默了半晌,语气平淡道:“伤得不重,只是伤口略有些狰狞,所以用裹帘遮了起来。”
“哦。”赵念安垂着眼,慢吞吞道,“你上次说的酒楼在何处,我肚子有些饿了。”
“一会儿下官叫兆喜替殿下去打点。”
赵念安呐呐道:“你不去吗?”
沈容道:“下官回府里吃。”
赵念安猛地把手抽回,冷声道:“倒是忘记了,沈大人家中有如花美妾,自是要回去用饭的,大人若是着急,现在就走吧,不必在这里像根木头似的站着。”
沈容不出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却是说:“下官等兆喜点了灯笼来。”
赵念安嗤声道:“还等什么灯笼,沈大人无所不能,游水回去就是了。”
沈容长长叹了口气道:“殿下说笑了。”
“说笑?”赵念安冷下脸来,道,“本殿下像是在说笑吗?方才沈大人说认罚,一转眼就抛诸脑后了吗?”
沈容再多的耐心也被他气笑了,他咬着牙道:“即是如此,下官游就是了。”
他转身往湖岸走去,赵念安吃了一惊,见他似是真的要跳湖,吓得赶紧去追,夜黑风高,他方一抬步,就被脚下石头绊了一跤,身体一冲朝着地面‘哐当’一声摔了下去。
沈容听见声音回头,赵念安已经摔在了地上,他连忙折返跑去,半蹲在地上将人扶起来,也不知摔没摔伤,眼泪鼻涕倒是流了一脸,沈容将他搂在怀里,拿帕子给他擤了擤鼻涕。
赵念安揉了揉眼睛,哭丧着脸说:“不愧是纳了姨娘的人,如此着急回去,便是游水也无妨。”
沈容沉着脸看着他,喉头哽动道:“你到底想如何?”
赵念安自己也不知道,他摇了摇头不说话,双手紧紧抱着沈容腰身,半点不肯松开。
沈容见他这般,心里也是无奈,搂住他柔声问道:“酒楼还去不去?”
赵念安仰起头看着沈容,瓮声瓮气道:“你陪我一起,我就去。”
沈容不置可否道:“摔疼没有?”
赵念安仍是摇头。
沈容扶着他站起来,见他似是无恙,心下终于松了口气。
两人等回方德子与兆喜,一并去了酒楼,等菜上齐,方德子与兆喜识趣地退出去。
沈容斟了杯酒递过去道:“先喝杯热酒暖暖身子,你今日受了冻,仔细别着了风寒。”
赵念安接过酒喝了,两人便再无动静,既不动筷,也不出声,就这么悄无声息干坐着。
却是赵念安先出声说道:“你今日相看如何?可见到了可心的小姐赤子?”
沈容正盯着面前酒杯出神,闻言抬起头看去,正欲回话,却见赵念安红着眼睛,眼眶湿润地看着自己,模样怯怯的,与从前向自己撒娇时别无二致。
沈容恍惚唤了句:“殿下?”
赵念安可怜巴巴问道:“怎么了?”
沈容迟疑半晌,问道:“殿下不生我气了?”
赵念安面色慌张,连忙拿起筷子吃菜,一眼不去看沈容表情,嘴里絮絮道:“我自然是生气的,我何时说过不生气了?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竟然戏弄本殿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什么身份。”
沈容笑容苦涩道:“想来也是,我沈容如此大逆不道,竟敢妄想娶殿下为妻,换了任何人都不会原谅。”
赵念安整张脸红得像是火烧云一般,方才还冰凉的双手一瞬间变得炙热,他攥着手紧张地看着沈容,语无伦次说道:“你、你实在是胆大包天,亏你说的出来,还想本殿下做你赤子,做你的春秋美梦去吧。”
他说完拿起筷子,往沈容碗里夹了一块羊肉,软软笑道:“快吃吧,羊肉凉了就不好吃了。”
沈容茫然看着他。
赵念安又夹了一只饺子给他,嘴角噙着腼腆的笑,笑眼弯弯道:“你喜欢吃面食,快尝尝。”
沈容拿着筷子沉默了半晌,突然哈哈笑了起来,几乎是笑出了眼泪来,他长长吸了口气,笑道:“竟是我庸人自扰了。”
赵念安兀自吃着菜,纳闷道:“你在说什么,你不吃吗?”
“我吃,我这就吃。”沈容笑吟吟向他看去,眼神里不再似往日那般漠然无光,他总以为他的冒进伤害了赵念安,却不想真正伤人的却是他的望而却步。
从这一刻起,他不会再有一丝犹豫,他分明已经放过了赵念安,是他自己又转身跑了回来,从此以后他会牢牢把眼前之人抓在手心,再也不会放他一步。
是夜。
赵念安蜷缩在被子里,怀里抱着那剔了炭火的袖炉,笑得见眉不见眼。
方德子无奈道:“时候不早了,殿下快就寝吧。”
赵念安笑得合不拢嘴:“你说他胆子怎么这么大,竟敢肖想我做他赤子,真是无法无天,我才不他,真是可笑,叫他做梦去吧。”
方德子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望着床帘道:“殿下,睡吧”
“你明日多备些炭火出门,再去太医院取些伤药来,我叫沈容拆了裹帘让我瞧瞧,若是实在严重,再请太医给他治伤。”
方德子叹道:“奴才记下了,殿下睡吧”
“真是胆大妄为,想得美呢。”赵念安在被子里打了个滚,抱着沈容的袖炉缓缓睡了过去。
第38章
翌日,沈容刚换好官服准备上朝,却在院子门口被陈夫人堵了个正着,最近几月沈相被禁足在家,大抵是心情不太好,加之康姨娘骄矜,被冷落了自然不痛快,后院里闹了好几场。沈容为此早出晚归,刻意避开了些。
今日陈夫人来堵,沈容下意识以为是昨日侯府茶宴的事情,他已经准备好了说辞,却听陈夫人含笑道:“昨日林户院遣人送来了年禄,你的八十石与康儿的六十五石一并送来了。”
沈容从善如流道:“如此甚好,儿子如今还未成家,年禄交于府中由母亲一并打,可省了儿子不少心思,只是辛苦母亲打这府邸上下。”
陈夫人见他这般痛快,少许松了口气,沈相月俸三百两,年禄二百八十石,沈容与沈康加起来也不过年禄一百四十五石,只有沈相年禄的一半,只是眼下近况堪忧,便是再少也聊胜于无。
陈夫人笑道:“明日是小年,你晚上一定记得回家用饭,自相爷被禁足以来总是心情欠佳,正好借着年节热闹一番,也让他高兴高兴。”
沈容道:“圣上日前已解了父亲禁足,只是年关将至,允他多休息几日,等过了元宵再入宫面圣。母亲也不必过于忧心,等过了年便一切如常了。”
陈夫人含笑道:“自是自是,你赶紧去上朝,有事日后再说。”
沈容别过陈夫人,匆匆出了门去。
待出了门,兆喜才抱怨道:“沈康一早就出门了,少爷您再晚些就得迟了,为了区区八十石粮食来堵您,也是奇怪。”
沈容淡淡道:“八十石粮食需堆小半间屋子,便是给了我也无用,她哪里是为了这点年禄而来,不过是探探我口风罢了,明日小年才入正题。”
近日朝堂议事多是关于年节时各种仪式庆典,琐碎但和气,典司院虽忙碌,但沈容去了不久,只负责二皇子开府事宜,倒是不与他们一并焚膏继晷。
过了今日若是无事,沈容可连续休息半月,他原本打算去万常宁的别苑小住几日躲躲清净,可思及昨日,便也不想去了,只想赶紧下了朝,再去看看那湖心岛的楼阁。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朝,沈容即刻出宫去,刚坐上马车,帘子又被掀开,夏九州一个窜影钻了进来,兆喜的叫骂声随即嚷嚷而起:“你谁啊你!”
沈容无奈道:“兆喜,不得无礼,夏大人乃我同僚,正三品参谋院侍郎。”
兆喜赔着笑,讪讪道:“小人无礼,大人莫怪。”
夏九州摆摆手,笑吟吟道:“不怪不怪,驾你的车去。”
沈容道:“夏大人要去何处,下官送你一程。”
夏九州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苦恼道:“那就去二殿下府上瞧瞧,看看你这府邸修得如何,也让我这个穷酸书生开开眼。”
沈容知道此人善纠缠,实在无法,只好点头答应。
待马车动起来,夏九州才说道:“今年中秋宴没办,年节里几场圣上都要大办,典司院忙得可谓兵荒马乱,沈大人倒是清闲,看来他们也未将你当成自己人,这典司院不待也罢。”
沈容闻言淡淡道:“夏大人不必阴阳怪气挑拨离间,典司院上下素来忙碌,也不是只这一遭,戴震科一案参谋院与林户院元气大伤,典司院可是安安定定,人手齐全得很。”
夏九州故作惊讶道:“沈大人竟如此看我?”
沈容不与他兜圈子,直说道:“你来不就是为了此事吗?戴震科在牢里呆了大半年,圣上迟迟不肯发落,必是认定他背后还有人物,刑部查不出来,圣上不可能就此作罢,你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亲信,且家世清白,不似其他官员之间沾亲带故,圣上信得过你,定是叫你暗中查探。”
夏九州啧啧摇头道:“沈大人着实是好手段,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说说,你还知道什么?”
沈容端着袖子琢磨半晌,沉吟道:“戴震科在狱中大肆辱骂前朝之事,不免让人想起当年圣上与端王争储闹得满城腥风血雨,圣上此刻心中必定怀疑端王,端王如今就在皇城,年关之后就要启程回封地,届时圣上不仅是放虎归山,还需大肆嘉奖,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可若是端王所为,他弃车保帅这一步过于铤而走险,不仅令自己身处险境,还赔了在朝中扶植起来的大部分势力,如此孤注一掷实在是叫人心存疑窦。”
夏九州勾着笑,摩挲着下巴静静听他说。
沈容看了看夏九州戏谑的笑脸,沉声道:“下官更倾向于不是端王所为,但据下官所知,端王性格素来杀伐果决雷厉风行,如此行事也确实像他风格,圣上自然不敢轻放他。”
夏九州忍不住拍了拍手:“实在是叫本官刮目相看,沈大人留在典司院当真是可惜了,不如早早来了参谋院,与我一道共事,总好过在典司院搬搬抬抬,弄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儿。”
沈容无奈笑道:“夏大人玩笑话,相部四院,参谋院与林户院是上二院,典司院与尚书院是下二院,看似并驾齐驱,实则云泥之别,朝中官员无数,随便拉一个出来就是四品官,可要跨过这一层,高拜三品却是难如登天,夏大人莫要打趣下官。”
夏九州不置可否笑了笑,他端正坐姿缓缓说道:“沈大人若是能破此案,莫说参谋院三品侍郎,便是刑部兵部也不在话下。”
沈容笑而不答,却道:“前头就快到了,让下官带夏大人四处看看,也请夏大人不吝给些意见。”
夏九州哼笑道:“过分抬举我可就是嘲笑我了!欺负我老实人没见过世面。”
沈容无可奈何,待兆喜停了车,连忙请他下去。
管事的知道沈容要来,一早候在门口,待他下了马车,迎上来道:“沈大人来了,近日匠人们休息,只叫了仆役们清扫,兴许有些杂乱。”
沈容淡淡道:“不要紧,只是后院湖心岛那里,你记得多派几名船夫轮守,昨夜二皇子来视察,竟是没人伺候,叫他贴身仆从划了船过去。”
管事恐慌道:“是小人失职,沈大人恕罪,许是船夫见夜深躲懒去了,小人今日就去安排,多派几人值守。”
沈容不再与他说话,请了夏九州进门。
两人从东角门进去,步行不远就是戏楼,这戏楼原本就修得精妙,外形似鸟羽,又绘彩画,连斗栱处都描绘了细致的图案,夏九州在戏楼里逛了一圈,不顾那寒风瑟瑟,攀至顶楼,放眼看去,竟能将整座卫国公府尽纳眼底。
夏九州站在最高层朝沈容大喊道:“光一个戏楼就比我那破宅子还大。”
沈容充耳不闻,假装听不见,只团着手站在梧桐树下温温朝他笑。
夏九州很快又跑下来,气喘吁吁道:“真是大开眼界。”
沈容道:“卫国公一脉人丁单薄,他又素来不喜与人交往,日日躲在府里消遣,除了这戏楼,他在后院醉心湖中建了个小岛,虽是小岛,却也不过两亩大小,只是岛上水榭楼台建得雅致,下官带大人过去瞧瞧。”
夏九州连连道:“有意思有意思。”
沈容领了他过去,湖心岛离岸边并不远,他原本想修两座浮桥,如此更方便往来,也不需划船这般麻烦,只是如此一来便少了些趣味。
小岛还未精修,尚有些荒凉,前殿几处都已修缮完毕,后院才修了一半,日前忙着给二皇子的侍妾们修院子,花园便落下了,只是也不难,只要赵念安不要朝令夕改,等过了年匠人们一动工,很快便能修起来。
夏九州看了小岛,又去那花园长廊走了一圈,走得他双脚发软,大呼疲累,沈容看得好笑,笑道:“瞧夏大人每日风风火火,却不想真是个文弱书生,走几步便叫累。”
夏九州喘着气道:“我与你不同,你瞧着弱不禁风,却是个练家子的,惯会扮猪吃老虎。”
沈容不与他争论,在廊上坐下,淡淡道:“时候也不早了,夏大人若是疲惫便早些回家吧,下官再四处看看。”
夏九州扬起袖子点了点沈容,气恼道:“你这厮真真是不上道,正午不请我吃饭,却赶我走,真是可气。”
两人正你来我往说着话,有侍从来报,二皇子来了府邸,正在往花园过来。
夏九州即刻站起来,笑吟吟道:“你不做东,自有做东的人。”
赵念安坐着轿子到了后院花园,夏九州与沈容并肩站在一道,正在候他。
赵念安端着架子下了轿,夏九州与沈容一并行礼,赵念安负着手垂眼看着他们,凉凉道:“沈大人果真好空闲,昨日是茶宴,今日又与夏大人四处游荡。”
沈容温声说了几句官话。
夏九州看得新奇,他本以为赵念安与沈容有些交情,今日再看,却是另一番光景,与那日在高山县截然不同。
夏九州向来脸皮厚,他跪在地上仰起脑袋,盈盈笑道:“二殿下来得正好,沈大人正要做东请我吃饭,不如二殿下赏光与我们一道去。”
沈容哑口无言。
赵念安蹙眉道:“本殿下在此,自然不需你们破费,起来吧。”
沈容站起身,掸了掸膝上的积雪。
赵念安瞟了眼沈容,淡淡道:“就去昨日那间酒楼吧,我吃着不错,还想再尝尝别的菜。”
沈容含笑道:“既然殿下赏脸,我等自然求之不得,待下官与夏大人换了常服便去。”
赵念安无甚表情,又坐回了轿子里。
沈容叫兆喜回府拿两身衣裳过来,借了一套与夏九州。
第39章
三人去了酒楼,点了一桌子酒菜,有赵念安在场,夏九州不便再说公务,他吃了几杯酒,突然想起昨日茶宴,戏谑道:“沈大人今日上朝来得迟,怕是不知道同僚们都在讨论你吧。”
沈容不出声,却是赵念安夹菜的动作一滞,问道:“都说什么了?”
夏九州酸溜溜道:“昨日侯府茶宴沈大人出尽风头,夫人们回家都传开了,都道他气宇轩昂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总之五花八门一大通溢美之词,听得下官瞠目结舌心惊肉跳,我看如今皇城内小姐赤子们都被他勾的那叫心神荡漾,不能自持。”
沈容冷下脸来,低声斥道:“夏大人慎言,如此放浪之语切莫再说!”
夏九州幽幽叹气:“哎,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羡煞旁人那。”
赵念安死死咬着嘴唇,用冷冽的目光看向沈容,他本就知道沈容模样好看,气度也好,朝中大官也许多看好他,只是他每逢见后宅女眷便故作姿态,装得怯头怯脑叫人不喜,如今倒好,竟是半点不装不说,还大肆张扬,恨不得叫人都知道他一表人才。
赵念安憋着火,也吃不下许多,堪堪吃了两口便停了筷子,只用疏离冷漠的模样对着众人。
夏九州不顾他,只顾吃菜,又说:“我出生平湖州,父母双亡,是家中独子,在皇城里有一座两进的宅子,仆从几人,下次若是还有茶宴,沈大人替我筹谋筹谋,也叫我去吃吃茶。”
沈容失笑道:“你休要诓我,你虽出生湖州,却自小在皇城长大,师从翰林府大学士左无涯左大人,七年前,你方十五岁,便拔得头筹考了状元,圣上见你年幼才未替你指婚,你如今回了皇城,又官拜三品,指婚也是迟早的事情。”
夏九州笑吟吟道:“借沈大人吉言,我敬你一杯。”
赵念安站起身面无表情道:“我乏了,先走一步,你们慢吃。”
沈容连忙站起身道:“下官送送殿下。”
赵念安瞪他一眼,却是没有拒绝。
离了酒楼赵念安没有坐上马车,只把手攥在袖子里,慢吞吞往前走。
长街人头攒动,四处喧哗着吆喝声,每家每户贴上了新联,门头挂上大红灯笼,到处洋溢着新年的喜气。
赵念安今日刻意装扮了才来,穿了身绣着竹叶图纹的豆绿色锦袍,束了玉冠,腰间系了一块颜色浓郁的翡翠玉佩,他近来消瘦不少,如此打扮更显的温润秀丽。
赵念安闷头在前面走着,沈容快走两步跟了上去,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劝道:“慢些走,街上人多。”
赵念安甩开他的手,冷声道:“沈大人回去吃酒吧,不必管我,夏大人还等着向你求教呢。”
沈容抿着嘴笑了一下,眼神脉脉望着他,半晌才徐徐说道:“殿下方才吃的不多,前面有一间糕点铺子,虽不比宫里点心精致,却也有些特色,殿下可去尝尝。”
赵念安咬牙道:“你少在这里得意洋洋,我看见你就讨厌。”
沈容摆出怔忪表情,半晌又露出极其受伤的眼神,盈盈苦笑道:“下官自知罪大恶极,不敢恳求殿下原谅,今后下官会躲着些,不会再叫殿下碍眼,殿下保重身体,下官会默默为殿下祈福,望殿下今后前程似锦鹏霄万里,与夫人伉俪情深举案齐眉,下官先行告退。”
沈容转身潇然离去,赵念安想伸手去拉他,却不曾碰到他的衣摆,只能徒劳望着他越走越远,直到他红了眼眶,沈容却突然停下了脚步,迟疑半晌折返而来。
赵念安站在原地,揪着眉望着他,那双乌黑的眼眸里盈满了水汽。
沈容哀声道:“就当是最后一次,殿下能否垂怜下官,陪下官再吃最后一顿饭?”
赵念安揉了揉眼睛,可怜巴巴地说:“看你这么可怜,又苦苦哀求,我就陪你再吃一顿饭也无妨。”
沈容捧住他的脸,用指腹拭去他眼角的水渍,柔声道:“是我不好,总叫你伤心难过。”
沈容不哄倒还好,这一哄,赵念安心里的委屈便化开了,他吸了吸鼻子,哭丧着脸道:“你若是不去相看,我就不会难过了。”
沈容心疼道:“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去了。”
赵念安扁了扁嘴道:“那还有什么用,侯夫人一定替你上心了,你如今不仅纳了姨娘,竟还要娶正室。”
沈容无奈至极,沉声道:“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赵念安慌张地看着四周,怯怯道:“大庭广众,你、你真是敢说,小心掉了脑袋!”
沈容含笑看着他道:“若是不能娶你为妻,我宁愿掉了脑袋。”
赵念安被他哄得眉开眼笑,嘴上却不松口,仍说:“青天白日做大梦!”
沈容笑:“走吧,去吃些东西。”
两人买了些吃食回国公府偏阁吃,屋子里冷飕飕的,方德子连忙叫人去烧炭,又亲自沏了茶来。
赵念安端着茶吃了些糕点,笑眯眯对沈容说:“你不要以为稍许讨好着些,我就原谅你了,没这么容易。”
沈容夹了一段条头糕喂给他吃,点头道:“沈容任凭殿下打骂责罚皆可,只要你消气些,别伤了身体。”
赵念安手里捧着袖炉,张嘴吃了才说:“我吃饱了,天寒了也不太想吃甜的。”
沈容见他近来瘦了许多,当真是心疼,却又说不出许多话来,总归是自己的错,说来说去也是那几句。
赵念安道:“你把裹帘拆了,让我瞧瞧你的手。”
沈容愣了愣道:“没什么好看的,莫要污了殿下的眼睛。”
赵念安哪里管他,放下手里袖炉就去扯他的手,沈容由着他折腾,裹帘被一圈圈拆开,确实如他所言伤得不重,只是伤口坑坑洼洼好几处,整个手背都是结痂,看上去总是有些丑陋。
赵念安眼眶倏地就红了,沈容虽不比他身份贵重,却也是侯府里养大的金贵之躯,那双手从来都是白皙平滑,何曾有过如此多斑斑驳驳的伤痕。
赵念安不出声,只握着他的手不松开。
沈容打趣他道:“方才还买了些栗子,殿下吃不吃?”
赵念安想起那日叫他跪着剥栗子的情形,更是泪花闪动,哽咽道:“分明就是你惹了我,我不过叫你剥些栗子罢了,你竟然还记仇,还要来埋怨我。”
沈容连忙讨好求饶,拉着他的手说了许多好听话。
赵念安看他这般殷勤,忍不住问道:“我之前罚你你为何不来讨好我?我叫你跪就跪,叫你滚就滚,和今天像两个人似的。”
沈容叹了口气,他垂下眼苦笑道:“我当真以为你自此再也不会原谅我,便想着若是能叫你消气,挨些皮肉之苦也是应该。”
赵念安顿时手足无措,嗫嚅着道:“我气性大,发发脾气也是常有的事情,你若是想与我长久,本就该顺着我些,难道要我来伏低做小讨好你吗?”
沈容紧紧握住他的手,应声道:“殿下说的一点都不错,是下官鄙薄,没有远见。”
赵念安抽回手,脸红道:“我不跟你说了,我还不曾全部原谅你,你休要巧舌如簧。”
沈容笑了笑,又说道:“明日是小年,之后一直到元宵,宫里头有许多节日典礼,繁文缛节甚多,你怕是也无空见我,你若是有事寻我,若我不在相府,便是在我表兄的别苑里,你派人来传话,我即刻进宫见你。”
赵念安板起脸道:“你去别苑作甚?又要与那些人一道吃酒了吗?”
沈容淡淡道:“我从前寄住在侯府,回了相府如何都不自在,如今侯府也不能常去,怕又被舅父叫去相看,休沐反倒没有个安身之所,只好去表兄别苑叨扰。”
赵念安心中动容,宽慰他道:“等我开了府你搬来住就是,除了我之外你不必看其他人脸色,总比在相府自在。”
沈容颔首道:“如此甚好。”
赵念安似乎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是没说,转头捧起茶盏抿了口茶。
沈容道:“我剥个橘子给你吃。”
赵念安点点头:“剥吧。”
沈容剥了橘子,一囊囊喂进他嘴里,指尖触及他嘴唇的温度,像是受了蛊惑一般缓缓贴过去咬住他的嘴唇,赵念安心神一荡,他数月不曾与沈容亲近,身体紧绷着不敢动,微微阖着眼,任由沈容将他圈进怀里,紧贴着他的身躯吮咬他的唇舌。
沈容搂着他亲热了一阵才稍许松开,见他面红耳赤,唇瓣嫣红甚是好看,用怯生生的目光望着自己,模样柔顺乖巧,沈容按捺不住又去亲他,贴着他的嘴唇厮磨了半晌,赵念安才抬起手微微推开他一些,垂着眼眸羞赧道:“我还不曾原谅你呢,你也太放肆了。”
沈容搂紧了他不松开,痴痴笑着说:“下官只是尝尝橘子甜不甜。”
赵念安涨红了脸,捂住他的嘴不许他再说。
沈容亲了亲他的手心,弯起眼笑吟吟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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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开始,沈容彻底歇了下来,自沈相被解禁足以来,时常有人登门拜访,多是相部的同僚,陈夫人迎来送往十分客气,相府上下可谓一派祥和。
昨夜又落了一场雪,沈容坐在案前,从窗户里看出去,绿梅染了白头,略有风吹过,细碎雪花簌簌掉落。
竹园虽清静,却也不宽敞,加上小厨房只有五间房,最大的一间给了沈容住,书房和寝室都在一道,昨日夏九州向他抱怨宅子只有两进,沈容叹气,这巴掌大的地方还不如他那两进的宅子。
兆喜推门时,见他看着窗外出神,不禁笑道:“少爷,您怎么还有心事呢,不是已经和殿下和好了吗?”
沈容看他一眼,笑骂:“属你多事。”
兆喜走了进来,用脚将门勾上,然后将食盘摆在桌子上,抱怨道:“少爷,我方才去了府里厨房拿早点,就只有俩包子与一碗白粥,小厨房还有些米面,我去给您下碗面吧。”
他将盖子揭开,两个拳头大的包子,白粥上撒了一些糖粉,便再无其他。
沈容笑道:“今日小年,许是晚上要吃山珍海味,先让我清清肚子。”
兆喜抱怨道:“吃食倒也罢了,少爷回府快一年了,除了刚来时给你做过一身衣裳,就再没其他的了,每月府里发下来的份例也都给了方小姨娘,只有她穿金戴银,也不晓得给你做身衣裳。”
“打住,如此甚好,你可别乌鸦嘴,没事找事,给你少爷我拖后腿。”沈容道,“我给你的银子你藏着些用,别露了财,侯府送来的东西,若是打眼的,也尽数送回去,舅母若是问起,你只说相府里头无处放,先放在侯府,用时再去侯府取。”
兆喜小声道:“一贯如此,少爷,您是不是要办什么大事儿?”
沈容拿起一根毛笔在手里把玩,半晌问道:“竹园每月份例多少?”
兆喜细细道:“方小姨娘有位侍女叫小桃,我探过她口风,咱们竹园似是每月十两银子,半斤茶叶,每季另有锦缎两匹,素锻两匹,炭火三十斤,小厨房的米面粮油不定时送些过来,只是府里厨房每日可领饭菜,寻常送的也不多,还有其他琐碎的东西也是不定时送一些过来。”
“倒是也不多,也难怪方氏拿着银子只顾自己。”
兆喜愤愤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方说:“何止是不多,之前在侯府光每月份例银子就有二百两,衣食住行也都有人打点,无需自己小院费银子,逢年过节也都有赏银,别的不说,就这十两银子,连少爷的笔墨纸砚都费不起。”
沈容淡淡道:“如此比较也未免偏颇,父亲乃文官又自诩清流,年节里圣上赏赐也少些,除了每月三百两俸银外,相府只有两个庄子有收成,每年也不过几千两银子,舅父虽与父亲同是正一品,但舅父有侯爵在身,每月光俸银就有一千多两,再加上田庄铺子的收入及年节里圣上的赏赐,折成每月,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自是不能比的。”
“少爷怎么还替相府说起话来了。”
沈容也拿了一个包子来吃,缓缓道:“我并非为谁说话,只有自己脑子清明,才能看得更清楚。”
正说着话,门外响起敲门声。
沈容叹道:“瞧你这乌鸦嘴!”
第40章
方小姨娘穿着一身正红色的棉袄,婀娜着身子走进来,身后侍女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整齐摆着两件衣裳。
方小姨娘含笑道:“前些日子夫人给了几匹锦缎,奴瞧着颜色略艳了些,少爷应是不喜欢的,只是转眼又想,大过年的穿得鲜艳些也无妨,便用这锦缎给少爷做了身衣裳,还请少爷赏脸试试。”
方小姨娘使了个眼色,身后侍女小桃将衣服呈了上来。
正绿的颜色,上面用金银线绣了花纹,布料摸着虽是不差,只是这颜色与款式着实难看了些,沈容突然想起昨日赵念安穿的那身豆绿色锦袍,颜色柔和却不单调,腰间玉佩选了翠绿色,配在一起恰到好处,这家伙衣裳一身又一身,什么颜色都能穿得好看,真真是叫人五体投地甘拜下风。
沈容想着赵念安撒娇卖痴的模样,倏地笑了起来,方小姨娘见他笑,连忙亲热说道:“夫君别愣着了,快些来试试。”
沈容微微蹙起眉道:“你来了有些日子了,也该懂些规矩,你只是姨娘,夫君不该是你叫的。”
沈容沉下脸的时候眉宇间布满了阴郁,方小姨娘吃了一惊,连忙改了口道:“少爷,奴错了,奴一时得意忘形,失了分寸,请少爷莫怪。”
沈容道:“回屋好好反省,无事不得再来,出去。”
方小姨娘噙着眼泪,一跺脚跑了出去。
她回到房里趴在床上掩面痛哭,小桃蹑着步子跑了进来,关上门道:“小姨娘别伤心了,大过年的,若是夫人知道您这般痛哭流涕,反倒要挨骂了。”
方小姨娘用手绢擦着眼泪,哭诉道:“如此这般倒也好了,索性大骂一场,大家都说开了去,省的终日在府里头无所事事浪费光阴。”
小桃攥着手呐呐道:“小姨娘若是觉得闷,咱们不如去东市逛逛,买些胭脂水粉也无妨的。”
方小姨娘恶狠狠瞪向她,突然拿起手边暖炉砸向小桃,恶骂道:“我哪来的银子买胭脂水粉,也轮得到你来嘲笑我!滚出去!”
小桃用手挡了一下,手背被滚烫的暖炉砸了通红,她将暖炉捡起来摆在桌子上,忍着眼泪出了门。
她刚出门,恰好碰上洗完衣服回来的小花,小花腰间抬着木盆,见她眼泪汪汪,黑着脸问道:“你怎么了?”
小桃摇了摇头,拔腿跑了。
小花将木盆摆在一边,推门进了方小姨娘房里。
方小姨娘见是小花,厉声道:“你也来看我笑话!”
小花走近些,蹲下身道:“小姨娘这般,定是容少爷又给您委屈受了。”
方小姨娘含着泪,自暴自弃一般道:“我受什么委屈,若不是相府买了我,我如今还在街市卖菜。”
小花情深意切道:“若非您貌美如花,夫人岂会一眼就相中了您,您自是与旁人不同的。”
方小姨娘哭诉道:“那日我父亲与二娘争执,二娘当街就要押了我去卖,恰好夫人经过,见我可怜买了我下来,我本该对夫人对相府感恩戴德,可这日子实在是难熬极了。”
小花叹气道:“少爷岂会不知道小姨娘的好,小姨娘花容月貌,少爷定是心动的,只是身体亏虚,性格才会扭捏些罢了。”
方小姨娘拍了拍床,哭道:“我的命怎么会这么苦,嫁了个残废不说,还对我这般无视。”
“小姨娘莫着急,小花有办法。”小花微微笑着说,“我听说有些郎中手里有药,能暂解不举之症,即便只是一时,可小姨娘若是能因此怀了孩子,少爷必定对您关怀些。”
方小姨娘愣了愣,她想起夫人提醒过她,暂时不得有孕,容少爷还未娶妻,她若是有孕必会影响容少爷相看人家,待以后正室过了门,也少不得给她脸色看。可她转念又想,容少爷身体亏虚,若是正室进了门,她便更没有机会怀孕生子了。再者说这怀孕也并非一次就能成事,若是怀不上,只让容少爷体会了男女欢愉之事,必然也能对她好些。
方小姨娘拿了些银子出来,说道:“小花,你上次说你受了风寒迟迟不见好,你拨个空去郎中那里把把脉吧。”
“谢小姨娘关心,小花尽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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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容在府里消磨了一上午,属实是无趣,午时前匆匆出了门,带着兆喜去酒楼打牙祭。
两人刚进酒楼,迎面碰上宋言,他今日穿了一身水蓝色的锦袍,笑起来温温吞吞。
沈容想起赵念安那拈酸吃醋的个性,心下大骇,端着说道:“今日小年,宋公子怎得一个人来了酒楼消遣?”
宋言笑笑道:“本是约了朋友小聚,只是他突然被家里叫了回去,便只剩我落了单,沈公子怎么也在这里,难不成是约了万小将军?”
沈容道:“我来打牙祭,不曾约他。”
宋言略有些失望道:“既然如此,我不打扰沈大人雅兴,我先回去了。”
沈容看了他一会儿,豁然开朗,试探着说道:“若是宋公子无事,过几日我叫了表兄一起,咱们一道吃酒。”
宋言露出惊喜笑容,忙说:“无事无事,我素来清闲,几时都有空。”
沈容与他又寒暄了几句,方与他作别。
沈容进了包厢,要了几个菜,按着兆喜坐下一道喝了酒,往日里侯夫人规矩严厉,侍从岂能与少爷同桌吃酒,但沈容坚持,他便也坐了,起初还有些局促不安,待几杯酒下肚,便也放纵了些,大快朵颐吃得欢快。
沈容看着他吃,好笑道:“吃完再给双喜打包几个菜,下午我回侯府喝茶。”
兆喜眨眼道:“前日刚吃了茶宴,少爷这会儿回去,岂非被侯爷侯夫人逮个正着?”
“今日小年,总要回去看看的。”沈容意味深长笑道。
兆喜不明所以,吃完后两人一道回了侯府,兆喜去了后院找双喜,沈容独自去向侯夫人请安。
侯夫人正在茶厅同几位官夫人吃茶,听说他来,急忙请他进来,沈容进去一看,有几位夫人是前日茶宴上见过的。
沈容恭恭敬敬做了礼,他今日虽不如茶宴那日打扮雍容,却也雅致,端的是温润如玉内敛亲和的模样。
夫人们对他极为满意,言语间也颇为亲昵。
今日是小年,夫人们稍坐了一会儿也要回去了,人方走,侯夫人立刻就端不住了,笑得满脸灿烂道:“方才那位是林户院周侍郎的夫人,她兄长是翰林府学士,门楣虽不高,却是书香门第,家中嫡女你前日也瞧见了,温婉可人,模样也姣好。”
沈容笑吟吟捻了一块茶点来吃,由着她缓缓说。
侯夫人道:“周夫人今日来便是要请你上门去吃茶,我心里是欢喜的,但还是婉拒了她,你的终身大事到底还是要相府出面,我同她说近来相爷刚被禁足,相爷夫人不便多出来走动,等过了年叫了相爷夫人一道吃茶,周府千金自然是好,不过我心里还是更属意沛国公家嫡次子宋言,娶妻求淑,赤子不易善妒,且他出生国公府身份尊贵,国公府手里虽无实权,但咱们侯府也不图这些,沛国公是两朝元老,圣上待他极其尊重,你也知道你舅父,口无遮拦,虽讨圣上喜欢,责罚也不少,也不知什么时候就闯了弥天大谎,有沛国公做亲家,总是好过其他人些。”
侯夫人絮絮说了许多话,却见沈容但笑不语,气恼道:“你这孩子,光顾着笑做什么,到底是给你相看,总要你喜欢才行,你觉得宋公子如何?”
沈容笑道:“瞧他那日做派,应是自小按着赤子教养大的,比一般男子娴静些,模样也俊俏,沛国公夫人教养出来的赤子,定是持家有方,无甚可挑剔的。”
侯夫人大喜道:“若是你钟意,待过了年,我便与沛国公夫人好好聊聊。你舅父这几日总是打听,你那日悄摸着跑了,还当你谁也没瞧上,正在焦急呢,又琢磨着要给你寻些漂亮姨娘,叫我好生骂了一顿,你还未娶妻,岂可如此放浪。”
沈容苦笑道:“沛国公府的少爷自然是好,可惜”
侯夫人笑容一滞道:“可惜什么?”
沈容抿了口茶,悠悠道:“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侯夫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来回在厅内踱步,她喃喃自语道:“我瞧他那日模样欢喜,脸红得好似要烧起来一般,怎么会没相中呢”
侯夫人打定了主意,厉着眉道:“你这孩子,是不是没相中人家,还来诓骗舅母?”
沈容叹气道:“舅母,你怎么不明白,宋公子是相中了,可却不是我,是我那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好表兄万常宁。”
侯夫人愣了半晌,却是哈哈笑了起来,脸色越发高兴:“这、这如何是好,我还当他相不上好人家,就他那放荡不羁的模样,竟还有这等好事?”
沈容噗嗤一笑,无奈地摇头。
侯夫人高兴了半晌,却又忧愁了起来:“可这本是为你相看的亲事,却被你表兄捷足先登,不行不行,如此不妥。”
沈容道:“我已有意中人,舅母就别费心了,好好为表兄绸缪才是。”
侯夫人听他说有意中人,连忙来打听,沈容闭着嘴不肯说,又喝了半盏茶才说:“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改日再来看舅母。”
侯夫人心潮澎湃,赶紧要去同候爷说话,便也不多留他,唤了侍从送他出门。
沈容总算是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