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滋滋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综]天生女配 > 160-170
    第161章 香水

    想当年……乔安还是个伪·花瓶演员·真·霸道总裁的时候,她也是跟犯罪分子以及FBI斗过智也斗过勇的,好奇之下也曾自修过犯罪心理学,犯罪侧写她还是会几手的。

    一时间,乔安几乎不知道是该批评自己太过丰富的联想力,还是该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的运气就是这么好。

    她听人详细描述过那两具女尸发现时的模样,据说她们的皮肤看起来很奇怪。

    蜡质、泛油光……

    这一系列奇怪的词汇,让乔安不得不联想到经过香脂炮制又经过刮油的动物的尸体,这是香水师们想要获得动物身上的气味常采用的方式之一,这一点还是格雷诺耶交给她的。

    格雷诺耶曾在处理一具动物尸体时说过:“有时候一个香水师与一个厨子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追求的同样是味道的极致。甚至于在处理动物躯体上,都有着共同之处,你要学会肢解它们,选取对自己有用的部位,更要学会剔除它们的毛发,这些毛发如果被蒸考,往往会散发出一股脏臭味。”

    格雷诺耶其实算不上一个工于心计、深谋远虑的人。这样一个几乎将自己的全部灵魂化作燃料,只为了能够在香水的殿堂中照耀出光明的一角的家伙,哪来的空闲心思去玩心计呢?

    然而正是这种纯天然的执拗性子,在一定程度上,成功降低了他人对他的防心,为他本人添加了一层保护色。

    于是这个时候,无数未曾被她联系起来的细枝末节,在此时变得条理清晰起来。

    比如说从发现第一具女尸的前几天开始,就有点“不在状态”的格雷诺耶。

    ——或许在其他人眼里,格雷诺耶还是那个老样子:这个突然过上体面人生活的小子干起活来是一如既往的认真,一如既往的专心致志。但是与他接触得最多,勉强也能称得上个阅人无数的乔安,这个时候却更愿意相信一下自己的直觉。

    据仆人说,格雷诺耶很少在里希斯先生让人为他置办的住处里歇息。

    再到今天他鞋上粘上的来自城外的泥土,以及她曾在他背上摘下来的树叶……

    看来他在城外还有着另外的住处。

    当然,乔安不会仅凭着他在城外有另一处歇脚点,就随意把两起凶杀案幕后真凶的身份怀疑到了他身上。然而这的确为他提供了充足的作案时间以及犯罪条件。

    以他过往干过无数沉重工作的经历,他有足够的体力制服一个成年女性。他那副没有体味的身躯,在他的一切行动中,都起到了堪称完美的隐蔽作用。

    乔安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若无其事地看着格雷诺耶调配香水。

    说真的,当个杀人犯也是要天赋的。

    不是每个人都能下定决心、悄悄谋划着怎样夺走一个鲜活的生命。

    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杀死一个人后,可以毫无反悔之心的继续痛下杀手,夺走第二个人的生命。

    更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杀人后,能够镇定的留在原地,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照常起居、工作。

    如果她的推测没有出错的话,那么格雷诺耶将完美的达到了以上三个成就。

    被格雷诺耶教了这一段日子的香水技艺,要说完全没有相处出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感情,未免有点自欺欺人了。

    然而到了这个地步,乔安很清楚,格雷诺耶即使不是两起抛尸案的主使者,也必然在其中参与了一脚。

    这个认知让乔安也难免失落了一瞬。

    她有些自嘲地想到,在有一世的时候,她还想过当个小说家。如果有一天她真的重新拾起这个想法的话,她一定要写一部书,唉,名字就叫做《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平淡生活?》、《我与杀人犯朝夕相处的那些日子》好了。

    ……

    既然两起凶杀案已经有了线索,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处理多了。

    如果她现在只是一个出生在普通人家的小姐,或许就真的只能像是后世一些影视作品或是狗血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到了该展示一下个人英雄主义的时候了。

    然而这注定只能是“如果”。

    她现在有一个万物的资本家作为父亲,这位里希斯先生明明在欧洲各大城市都有着房产、手中握着远渡印度船只的股份、横框亚欧两大洲的生意,却偏偏要声称在他拥有的财富中,最最珍贵的是他的女儿,在这种情况下,她能做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不,或许该说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照实把自己的发现与推测对里希斯先生说一声,一切事情都会有人替她解决好。

    事实上,安托万·里希斯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他并没有把乔安的话当做玩笑话一笑置之,这个自从格拉斯镇裸尸案出现后,精神就一直高度紧绷的父亲,立即就派人调查跟踪格雷诺耶。

    其实若不是他要在女儿面前强撑着身为第二参议的脸面,或许他刚听完乔安的话,就直接让人把格雷诺耶捆绑起来送到警卫厅了。毕竟他可是一直都看不惯格雷诺耶。

    圣母玛利亚在上,为什么他的女儿欣赏的人不是什么血统高贵、家世显赫的绅士,而非要是这样一个除了配置香水什么都不会的下等人呢?

    这个总是在家人面前表现的成熟稳重又亲和的里希斯先生,其实早就在心里做好打算了。即使他派去跟踪格雷诺耶的人,没能找到什么和他心意的切实证据,他也会给弄出一份证据来的。

    当然,乔安的推测并没有出错。

    临近傍晚的时候,格雷诺耶离开了里希斯家,回到了自己在城外居住的小木屋里。

    他拿起一个小巧精致的水晶瓶,里面盛放着浅黄色的液体,他低下头,轻嗅着里面的香气,若是有人能闻到它的气味,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称赞这是他这一生闻到过的最美妙的香味。即使是那诞生于圣安德烈艺术大街最后风靡全法国的“阿摩耳与普绪喀”香水的味道,都无法与之比拟。

    但是格雷诺耶心知,这还不够,这还远远不够,这还不是他所要打造的最完美的香水。

    这个小木屋里,光纤是如此的昏暗,环境几乎称得上肮脏。他继续着之前的工作,把熬制出来的香脂涂抹在上一次的物体上,被涂抹香脂的事物体态庞大,几乎占据了整张窄小的木床,白惨惨的,摸着隐隐带点弹性。

    突然间,他的动作停了下来,他闭上眼,嗅着钻进木屋里的风。

    他神色一变,他快步走到门前,刚想拉开门却又停下了手,反而转过身,向着反方向的窗户快步走去,他推开窗户,踩着桌子,从窗户里翻了出去。

    二十多分钟过后,木屋的门被人敲响了,然而屋主人早已经离开了,没有人会为他们开门。

    门外安静了一会儿,蓦地,门外的人猛地闯入了木屋,闯入者的身上穿着格拉斯镇警备局人员的制服。

    他们正是被安托万·里希斯派来调查格雷诺耶的人。

    “这屋里什么味……呜,呕……”这是一个看起来将近四十岁的男子,他伸手在自己鼻子前挥了挥空气,话还没说完,毫无预兆的转身向着房间外跑去,然后双手撑在膝盖上吐了起来。

    房间里传来惊恐的叫喊声,刚刚闯入房间的几人中,年龄最小的一个青年人也紧跟着跑出了房间。

    从大开的房门向屋内望去,只见木屋内那张窄小的床上,摆放着一具全身赤裸、浑身不带一根毛发的女尸。她的身上包裹着一层厚厚的粘稠的油脂,油脂上缠着凌乱的布,若是油脂再厚上那么几分,几乎就能成为一个茧把她包裹在其中了。

    “上帝啊……”

    第三具女尸被发现的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即使有警备厅与教堂里的主教共同压制,都没能阻止这个消息传遍格拉斯镇。然而之前被当做凶手抓进牢狱里的吉普赛小伙子,还老老实实地呆在铁栅栏囚牢里。

    自从第一具女尸被发现起,格拉斯镇的居民们就已经开始人人自危了,邻里间的信任摇摇欲坠。

    他们怀疑了乞丐、烧炭工人、精神病人,又从吉普赛人怀疑到犹太人,这些惯来被排挤的群体无不被他们用审视警惕的眼光看了个遍。之后,他们又将目光投降修道院、教团中那批七十岁的僧侣、传教士身上,最后甚至把仇恨的目光放在了那些对婚姻不忠诚、私生活混乱的贵族身上,即使是高高在上的侯爵老爷也别想逃脱掉众人的议论。

    直到那个可怜的吉普赛人被抓进监狱,格拉斯小镇这才重回曾经的安宁。

    然而随着第三具女尸的发现,这状似安宁的假象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格雷诺耶这个名字重新回到了人们的嘴上。

    这个家伙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在这一天以前,谁都没想到会是他。

    现在再说回安托万·里希斯,这位在此之前从没正视过格雷诺耶的先生,从这个时候才算是真正把他放在眼里,为的却不是乔安一直推崇的“香水天才”这个称号,而是“杀人犯”这个身份。

    他近日来彻夜难眠。只要一想到他居然放任那个残忍狠毒的杀人凶手与萝拉相处了这么久,他就感觉到一阵止不住的惶恐与后怕。

    然而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格雷诺耶逃走了,那么这个可鄙又可憎的人还会回来吗?这真的太有可能了,想象一下格雷诺耶对那些女孩子做的事情,谁能保证他进入里希斯家不是早有预谋?说不定这个可怖的家伙,自一开始就在觊觎着萝拉。

    乔安也没想到格雷诺耶就这样逃走了。

    其实这无法怪她,格雷诺耶展现在众人面前的,似乎只有他那神乎其神的调制香水的手艺,然而他最神奇的却是他的鼻子。

    只要他愿意,在抛去一切杂思、全神贯注的情况下,他站在里希斯家的庭院中就能闻到从外地赶来刚踏入格拉斯小镇一步的商人身上带的雪茄味。当他与那些私生活混乱的男性擦肩而过时,他立马就能知道对方昨晚和多少个女子在一起痴情缠绵,如果他想深究下去,他甚至能靠着回忆对方身上的气息,一个不漏的找到那些姑娘们的家在哪。

    他的确不是一个精于运筹帷幄的家伙,但是气味能够为他提供他想要的一切信息。或许对于格雷诺耶来说,万事万物的气息都是他的伙伴,夹杂着气味的风,就是他的眼睛。

    在这样的前提下,格雷诺耶能够提前察觉到里希斯先生派来的人,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里希斯先生这几日睡得不安稳,只不过接连几日的疲惫,还是让他在不知不觉中昏昏睡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空中划过一道霹雳,雨水伴随着一阵疾风忽然而至。

    里希斯在雷声中惊醒,这一醒直到天亮都没能再睡下。

    白日里,吃过早饭后,他拿起本地发行的一份报纸,在那儿翻看着,版面上的内容几乎已经被之前接连发生的三起凶杀案占满了。

    里希斯先生不会破案,不会像猫爪老鼠似的追查那些蛛丝马迹的线索。他只是用一种看待政治、生意对手的眼光,仔细又挑剔的分析着他记忆中有关格雷诺耶的一切。

    那三具女尸,虽然被剃光了头发,又被剥夺了衣物,但是她们身上并没有被性侵的痕迹,以第三具女尸被发现时的场景来看,再加上镇上香水师进行的讲解,这是再传统不过的香味提取法之一,这是报纸上不曾提到的内容,因为真相太过令人不寒而栗了。

    残忍、冷血这两个词成功取代了格雷诺耶之前留给安托万·里希斯的印象。

    格雷诺耶不停地从这些姑娘身上收集着她们的体味,里希斯先把这家伙身上“杀人犯”的称号放到一边,只把他想象成一个美的收藏家。

    格雷诺耶杀人不是为了谋财,也不是在贪图女色,更不是为了发泄心中的仇恨,他只是单纯的把那三个无辜的女孩当做可以提取味道的香料,杀了一个不够就再杀第二个。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要杀几个人,要从人体上提炼出什么样的香水。

    就像是小孩子在玩拼图一样,在最后一块拼图放好之前,他是不可能停下这一趟收集气味之旅的,换而言之,距离发现第四具尸体、第五具尸体的日子不远了。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雨一直下到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才渐渐收了雨势,然而天空刚放晴了不到四个小时,随着太阳西落,那已经退去的雨水再次疯狂地落下,雨滴把地面打得噼啪作响。

    里希斯家位于德鲁瓦大街上的这幢房子,就这样静静地屹立于夜幕的雨水中。

    风伴随着雨而来,树梢都被打弯了腰。

    角落里似是有什么挪动了一下身体,仔细看去,原来那是一个像野狗一样蜷缩躲藏起来的人。

    有一道闪电落下,那片刻的光亮照亮了德鲁瓦大街,也照亮了那个人的面孔。

    那是格雷诺耶。

    他已经无法再等下去了。

    事迹的提前败露,迫使他不得不把自己的计划提前。

    里希斯小姐是那样的温和,从她那里他感受到今生从未有过的友好,本来如果事情进展顺利的话,他会把她的香味放到最后再进行提取的,也许她会成为排序第二十三号的少女,也许是第二十四个,又可能是第二十五个,啊,谁说的清呢。但是一切计划都被打乱了,这使得他不得不冒险尽快带走那一抹让他魂牵梦绕的香味。

    因为他有预感,如果他再不动手,那么他就再也没有接近里希斯小姐的机会了。

    他手中拿着一根木棒,熟门熟路的走进这幢无比气派的房子。

    格雷诺耶一路追寻着那股幽香,来到了乔安的房间前。

    他悄无声息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那位尊贵又美丽的里希斯小姐,正安静地躺在床上沉沉地睡着。

    他高高地举起木棒,就要向下挥去。

    轰隆隆——

    闪电照耀得室内的光线明明灭灭,雷声接二连三的响起。

    “唔……”就在这个时候,格雷诺耶吃痛地弯下了腰,口中闷痛出声。

    因为疼痛而无法握牢的木棒从他手中掉落下来,差点砸在乔安身上。

    从床上坐起来的乔安连忙侧了下身子,以防被木棒砸到。然后一边夺过木棒,一边收回刚才突然猛踹在他两腿中间部位的脚。

    不管防狼术招式俗套不俗套,管用就好。

    在二十一世纪或许还要考虑一下防卫过当的可能性,在这个时代就完全没有顾虑这个的必要了。

    想当初她作为花瓶演员时,托她那张脸的福,玩夜袭的人多了去了,夜袭什么的都是老招数了,唯一不同的就是,以前没人像格雷诺耶似的这么狠,一上来就要她的命。

    “我说这个世界的人都有病吗?要么大晚上的抱着乐器在外面对着窗户扯着嗓子唱歌,要么就跑来玩夜袭?”又一次的被扰了清梦的乔安,非常怀疑如果这个世界有影视作品原型的话,是不是就叫做《你们谁都别想睡个好觉!》?

    她伸手拉了一下一根垂落在床头的棕色绳子,这根绳子经过一个小巧的机关,与女仆寝室内的铜铃相连,每日清晨,她醒了的时候就轻轻拉动绳子,女仆们就知道她已经醒来,可以用早餐了。不过近日在里希斯先生的强烈要求下,他房间内也装上了一枚铜铃,要是发生紧急情况,乔安拉动绳子,他室内的铜铃也会发出响声。

    随着她拉动铜铃,整个里希斯宅从雨夜中醒了过来。

    房间外传来奔跑喧哗声,就住在隔壁的女仆埃布尔率先跑了过来。

    她托着一盏灯,猛地推开门,就看到房间里除了萝拉小姐,还有一个浑身湿漉漉的人倒在地上,双手捂着私处。

    当她看清楚地上那人的长相时,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啊!”

    “天哪,格雷诺耶!你怎么进来的!”埃布尔小心地走上前,一把攥过乔安的手腕,“萝拉,你快点过来,离那个家伙远一些,太危险了!”

    乔安也正有此意,主要是她想换个房间再去补一觉。

    格雷诺耶忍着痛看向她,那股美妙的香味正在逐渐离他而去,“不!不要走……”

    安托万·里希斯赶过来的时候,紧张地检查了一下乔安身上有没有伤。

    乔安说:“父亲放心,我什么事情都没有。”

    安托万让男仆把格雷诺耶绑起来,等到天一亮就直接送往警察局。

    ……

    真正的凶手被抓到了,格拉斯镇内一片欢腾。

    这个闹得格拉斯镇人心惶惶的家伙,于十五日后在中心广场执行绞刑。乔安没有去观看这场绞刑,因为她觉得这没有什么意思。

    笼罩在这个香水小镇之上的灰暗终于随之落幕。

    乔安也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她觉得自己大概永远也不会懂那种视生命如草芥的心理。

    格雷诺耶也大概不会知道,乔安对他到底有多么欣赏。

    如果没发生后来这些事情的话,她甚至想着说服格雷诺耶著书。当然,她知道以格雷诺耶的文化程度,这是很难做到的。

    但是他做不到的事情,乔安却能替他做到。

    也许格雷诺耶并不会在意这点虚名,但是令人无奈的是,你自己可以不在乎,却无法阻挡其他人在乎。

    格雷诺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然而从他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中,乔安也听得出他为了学得一手香水手艺,辗转过多家香水作坊。再天才的人都无法闭门造车,任何一门手艺都是在不断学习、精研与人切磋的过程中进步的。

    虽然他现在有着里希斯的支持,但是这点名气就如水中浮木。仅是格拉斯镇这一个小小的地方,听听那些荒谬的谣言,那些香水师们只会承认他是靠着自己的花言巧语才让她如此看重他。

    只有堂堂正正的拿出自己的本事来,当他的名声传遍整个欧洲时,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真正香水大师才会低下自己的透露,自然而然地与之结交,到时候彼此学习,互相研讨勉励。

    即使他的水平早已远超众人,从他们身上学不到东西,但如果将来哪一天,他从里希斯家离开后,他的名气也足够支撑着他拥有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彻底告别往日里,只能窝在一个没落的香水作坊里边做杂工边研制香水的生活。

    然而格雷诺耶不知道乔安的打算,他一心想要配制出完美的香水,也许他即使知道了,也只会露出一个自负又讽刺讥诮的笑容,对这一切都毫不在乎。

    而乔安也不知道格雷诺耶的想法,以至于格雷诺耶死后,她只能凭借自己的记忆来记录格雷诺耶的香水技艺。

    格雷诺耶在学习香水调配手艺的道路上走得并不顺利。从这里学一点知识,又从那里偷学点手艺,不明白之处就自己思考一下,多者融合之下,他的手艺极具有个人色彩。

    她是发自真心的不希望他这一手手艺就此消失在世间。

    而且……

    她也想借着做点事情,避过安托万·里希斯为她安排的一场又一场舞会,这都多少世没经历过被人催婚的日子了,这一世居然要一口气体验个干净。

    她心底淡定地想道,逼急了,就直接踏上自家做生意的跨海船只远渡亚洲,躲个彻底。

    乔安一边这样可有可无的想着,一边拿着笔不急不慢地书写着优美工整的文字。

    这样一日又一日的,她花费了一段不短的时间,才终于把相关的记忆整理誊抄完毕。

    在署名的时候,她迟疑了一下。

    格雷诺耶的名字在如今的格拉斯镇已经称得上是“人神共愤”了,据她这一世的父亲说,就连远在巴黎的大主教都听说了格雷诺耶的名声。

    在这种情况下,她不可能再在这本记录了格雷诺耶香水手艺的书上写上他的名字,如果真的写上了他的名字,很有可能这本书还未发行就会直接夭折了。但她又不想写自己的名字,最后她在署名的时候只取了他姓氏的首字母——G。

    有安托万·里希斯在,她想发行一本书是太容易的事情了。

    也许这个世界真的是香水的天堂吧。

    虽然乔安尽量用风趣的文笔来写这一本书了,然而这本书本质上就是一本工具书、教科书,并不是一本小说、散文、诗歌,再如何幽默的文风都无法掩盖这过于小众口味的文章内容。但是,让她没想到的是,就是这样一本书居然在刚发行没多久卖脱销了,以至于后来又不得不加印了一批。要知道,书籍在这个年代可不便宜,如今欧洲才刚刚出现造纸机器。

    在乔安看来,这真的有些不可思议。

    而格拉斯镇的香水师们,更是差点把这本书奉为香水盛典,多少香水师们急于找出书写这本书的那位香水大师,那个神秘的Mr.G。

    不过只有乔安知道,他们是不可能找得到的。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时候的她正在站港口上。

    嗯,真不好意思,我亲爱的父亲,您的宝贝女儿要到大洋彼岸逍遥快活去了。

    第162章 风流才子㈠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雨,雨停后空气中还残留着雨天特有的湿冷。

    丫鬟念夏正坐在外间的窗户旁边绣着帕子,当她听到房间里传来悉悉索索起床声时,就连忙放下绣活走向了里间。

    念夏问:“二姐儿今日醒得晚了些,可是身体上有些不舒服?”别看这只是件小事,但是自家小姐身有心疾,很多事情就是要多注意着点才好。

    乔安说:“没什么不舒服的,就是昨夜的雨声实在太大,被吵醒好几次,雨停了后就有些贪睡。”

    她随口解释了一句。

    念夏见小姐虽然面色苍白,但精神还好,不像是犯了心疾的样子,也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事实上乔安早就醒了,一睁开眼就察觉到自己正躺在一张做工精致雕花床上,感受着身上的丝绸软被,四周的环境全然陌生,再加上脑海中那些若隐若现的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她哪还不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躺在床上梳理完身体原主人的记忆后,这才装作刚醒来的模样起身。

    身体原主人姓卫,在家中排“照”字辈,后缀一个“婉”字为名。自幼患有心疾,乔安能够来到这个世界,正是原主昨夜突发心疾过世的缘故。

    据说她的母亲怀她时曾有异梦,在梦中有珍兽为其拉车,车身插有巨旗,上绘五彩云霓,忽而风起,高腾于空。卫照婉之父为应临书院院长,他从自家夫人口中得知此事后,当即吟了一句古诗“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然后笑着对夫人说:“好极,这胎要是个女孩的话,我已为她想好名字了,就用‘婉’字吧。”

    于是,这就是她名字的由来了。

    这段往事乔安回忆过后,就把它当做一件趣事先搁置到一边了。

    现在更重要的是另一件事。

    身体原主人有一个未婚夫,嗯,没错,未婚夫。

    乔安有点无奈,所以说她一向不怎么喜欢穿越到这种非武侠世界背景的古代世界,尤其是这种颇有讲究规矩的大户人家,身上牵扯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而且用了人家的身体,行事总要有几分顾忌,平添了麻烦。

    她那个未婚夫是她父亲的一个学生,他父母早亡,住在书院里的日子比在自家里的日子还多,他也算是卫院长看着长大的了。其人学习勤勉,只是资质有限,卫院长私下里曾说,他这个学生考举人那是绝对没话说,但是要想当进士,就要看机缘了。

    乔安为自家便宜父亲的这句“资质有限”默默无语了一下。

    卫照婉囿于后宅见识有限,又对自家父亲敬爱有加,自然是父亲说什么就信什么,她哪懂得“资质有限”这个评价意味着什么。想想《儒林外史》中描写范进中举的那一篇,当个举人都能活生生的高兴疯了,举人的含金量如何可想而知。

    又说考进士要看机缘,也就是说他也不是没希望当进士的。再直白点来说,卫父其实就是想说这就是个有可能上榜的进士苗子!

    只能说卫父不愧是搞文字工作的,说话真是委婉。

    在卫院长看来,他这个学生心思纯朴,怕是日后难以混迹官场,反而有可能与他这个当先生的一样扬名于杏坛。

    他知道这个学生对自家女儿心有爱慕,他思来想去,觉得把照婉交给他也没什么不好的。照婉有心疾,要是真当个官家夫人反而不美,倒不如夫唱妇随教书育人,没那么多云波诡谲、勾心斗角的官场事,于是也就做主为两人定了亲。

    卫院长一颗慈父心盘算得好,但是谁能想到真正的卫照婉突发心疾,一命呜呼然后换了乔安来呢。

    至于她那位未婚夫目前不在书院里,而是进京赶考去了。

    乔安心道这样也好,省得她在拿定主意前与他打交道了。

    用完早饭,她依着前身的习惯,去见一见卫夫人。

    卫夫人一见她就亲亲热热的把她拉到自己身边,问:“夜里下了好大一场雨,睡得安稳吗?”

    乔安听明白她这是在问她有没有犯心疾。

    当然有了。不过事情真相实在无法开口,只好撒了个谎回了话。

    即使是放到二十一世纪也是麻烦得很,平日各种药养着,都要各种小心,而放到各种医疗条件远不如后世的古代,那就更不用说了。心脏病只是一个笼统的名称,究竟是心脏上哪里出了问题,以及病情究竟是轻是重,这时的大夫是说不准的。

    原本原主已经有一年多没犯心疾了,家里人都为之开心不已,谁都没能料到不过是一夜大雨,猛地一个惊雷把原主从梦中惊醒,她就突犯心疾,话都说不出来。外面雷声雨声风吹树梢声交织在一起,丫鬟察觉不到屋内发生的事情,于是人就这样没了。

    她同母兄长卫照华也在卫夫人这里。

    卫照华已是考取了举人的功名,本来这届会试也是能参加的,不过卫父让他先不急着考取进士,下届再去。

    他长相随父,一双水墨长眉飞挑,像极了卫院长,不过他的性情却随母,端的是温文尔雅。此时身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书生衫,却依然显得如松似玉。

    兄妹二人陪着卫夫人说话,不过更多的是卫夫人与卫照华说,乔安听。卫照婉因身体缘故生性爱静,属于嘴上不说心里明白的那种人,乔安这样子正好与卫照婉以往的举止没什么区别。

    卫夫人关心了一下卫照华的功课。

    卫照华先说完了自己,之后难免提及了一下自己的友人以及书院中这次参考的学子,然后话题又到了一个叫做张道青的学子身上。

    这个名唤张道青的学子不是别人,正是身体原主为乔安留下来的那个未婚夫。

    卫照华温和地说:“张师兄在书院时诗才不显,没想到去了京城反而大放光彩,只可惜我没能陪同左右,一览京城才子的风华。”

    卫夫人说:“你张师兄这是终于开窍了。”

    卫照华说:“也是张师兄勤有所报。之前父亲还感慨,张师兄写经义时,明明能将文章写得花团锦簇,怎么到了作诗时,反而束手束脚了。现下好了,张师兄的诗在京城被人争相传颂,想来父亲终于挑不出张师兄的毛病了。”

    他说完,眼含笑意地看了乔安一眼。

    卫夫人笑了笑,没说话。岳父看女婿总是忍不住要挑剔一些的。

    眼看着话题要被抛到自己身上,乔安说:“父亲挑不出张师兄的毛病,就要转过头来挑兄长你的纰漏了,小妹就提前心疼一下兄长好了。”

    卫照华一想,好像还真是这样,以父亲那讲起课来只恨不得六亲不认的架势,他未来的日子有的熬了。

    他苦笑了一下,然后他拿出一沓诗稿,说:“这是外人抄传出来的张师兄的诗稿,张师兄的名声如今已是从京城传到了应临书院。想来过不了几日,他的诗整个书院里都要争相诵读了。”

    乔安拿过诗稿,还没来得及细细翻看,在看到第一页上的那首诗时,她的面色上就忍不住露出些许古怪。

    卫照华说:“有些话在外面我不敢说,非是我忍不住为自家书院里的人自夸,但是平心而论……在我眼里,张师兄仅凭着这几首诗词就足以名垂青史了!”

    一直跟在乔安身边的丫鬟念夏闻言,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卫家是书香之家,家里的仆婢中也有不少人识字。小姐开蒙时,念夏跟在身边听了几节课,一些事情她都懂。名垂青史是什么感念?这是多少文人墨客的毕生追求,然而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真正名垂青史才有几人!

    少爷对那位张书生的评价居然如此高。念夏看向夫人,夫人竟然也没有驳斥他的言论。

    卫夫人说:“这话倒也不假,要是有时间,你该好好向你张师兄请教请教。”

    乔安默不作声的又翻了一页稿纸,只见第二张稿纸上写着: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紫禁城。”

    卫照华微微摇头:“不是儿子不自信,对常人来说,写诗讲究的是‘佳句难得’,一旦福灵心至,一句能令万古传。而对于那等仙圣之才,好章佳句信手拈来,近乎天生之能,已不是想学就能学来的了。”

    他回忆起张师兄的诗句,微微阖目,口中轻吟道: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乔安:“……”

    见鬼的名垂青史、仙圣之才!

    完了,李白和杜甫的棺材板压不住了。

    第163章 风流才子㈡

    乔安对这位兄长的印象,全是自卫照婉遗留下来的记忆中得来的。

    身体原主对卫照华这位兄长的各个方面都极为推崇。其他方面乔安初来乍到了解不多,又怕记忆中的印象因亲人之故过于美化,暂且不予评论,但在眼光方面,乔安认为那是绝对值得称道。

    听听他对张道青的评价,那真是分毫都没有说错。

    一首诗圣杜甫的《春夜喜雨》,一首诗仙李白的《将进酒》,这能不是“仙圣之才”吗?要是连这两位大佬都无法青史留名,李白什么情绪先不说,身为李白迷弟的杜甫估计得立即气炸。

    卫照华见自家小妹正爱不释手地翻看着诗稿,就说:“阿婉,据说父亲那里还有几首张师兄的新诗,你要是想看的话,我就去找父亲一并要过来。”

    不,不想看,她一点也不想看。

    她对《唐诗宋词三百首》已经很熟悉了,目前还没有重温一遍的意思,而且看对方这抄起诗来荤腥不忌的架势,说不定她那个未婚夫连元曲以及明清时期的诗词都不会放过。

    乔安说:“还是先让父亲品个够再说吧,要是他还没品味尽兴,你我哪怕是把诗稿借一刻钟来誊抄一下,我看都无异于虎口夺食。”

    卫夫人被她这个形容逗笑了,说:“让你父亲听见了这话,他就要从假老虎变成真老虎了。”

    乔安翻了翻这剩下的诗稿,每一首都是那么的熟悉,她算是明白她这位未婚夫的诗名是如何来的了。

    如无意外的话,现在这位诗名大扬的张道青,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在应临书院长大的张道青了。原来的张道青心思简单,为人朴实,但现在的他,谁能知道他有着怎样的心性?

    乔安的视线落在这叠诗稿上,这一共才几首诗,但仅这几首诗里已是抄了李白抄杜甫,抄了李贺抄王勃,全然不考虑文风的差异,等着时间长了,写的诗多了,早晚会有人觉得违和。这全无顾忌的行事风格,实在让人无法放下心来。

    一想到她与这位张大才子之间的关系,她只能按捺下看戏的心情,开始思忖起了对策。虽然万不得已的时候,她可以直接翘家而走,但这也就相当于把原主的家人都弃之不顾,要是不小心给卫家惹上麻烦就不妙了。

    这次会试,张道青以外书院里另有三人与他一同进京赶考。

    乔安知道这里面有卫照华的好友,两人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与其她一个人在心底没有边际的杂乱思考,还不如直接向兄长询问张道青在京城里的一些事情。

    “不知兄长还有没有关于张师兄的消息?”

    卫照华知道自家小妹与张师兄自幼相伴长大,感情甚笃,关心对方也是应有之理,不过他委实对张师兄在京城的事情知道得不多。

    他说:“张师兄到了京城后生了一场病,病愈后据说与人发生了点小口角,然后不知怎的就与几位同窗分开居住了。”

    乔安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怕露馅呢。

    她听着卫照华以及卫夫人对她那位未婚夫的溢美之词,只当是过耳清风,左耳进右耳出的同时,自动在脑海中把赞美的对象转换到了李白、杜甫等人身上。

    如此一来,她竟然还能淡定从容的时不时附和上一两句。“真乃好诗。”“诗中颇有神仙意境。”嗯,没毛病。

    三人就这样聊了一会儿,乔安就向卫夫人提出了辞别。卫母、卫兄知道她因为身有心疾,精力比不得寻常人,在她离开前嘱咐了几句要好好休息,然后就让念夏端着一盆水果,跟着她回去了。

    乔安想要回到自己房间的确有着精力不济的缘故,她觉察着身上似是还有点供血不足的迹象,在回到闺房后,她直接闭目小睡了一会儿。

    她无奈地想,要是这个时候有一管改良版的T病毒就好了,直接给自己用上一针,什么后顾之忧都没有了。

    乔安会医术不假,但在纯古代世界背景的情况下,她的医学水准远不如在现代时表现得令人惊艳。不过这个时候已经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了,不管如何,她都要把医术重新拾起来了。

    否则真是连揍人都揍不爽啊。

    ……

    应临书院处的雨只下了一夜就停了,京城的雨却一连下了两三日。

    金凤楼的一间闺房里,一只雪白的胳膊从纱帐里探出来,圆润的指甲上染着浓淡适宜的丹蔻,一截皓白的腕子撑着床榻,里面的人曼声问:“张郎君,雨该是停了吧?我昨夜忘了把花盆从窗外小台收回来,快帮我看看我的海棠花还在不在。”帐子里的人柔声催促着。

    正在束发的青年男子闻言轻笑了一声,他戴好白玉冠,徐步走到窗前,轻轻推开木窗,将窗外的那盆海棠花小心地捧了进来。

    “你方才问的话让我想起了一首词。”

    他念道:“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这边话音刚落,床上那白嫩的手臂抬了起来,腕上佩戴着的那对镯顺着小臂向下滑落,双镯相击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帐内人那削葱般的手指把帐子撩起来束好,一位有着芙蓉面的佳人就这样露了出来,其人正是金凤楼里最有名的女校书徐小莲。

    徐小莲见张道青因为自己的一句吩咐,转眼就有了灵感做出一首新诗,禁不住眼中秋波荡漾。她问:“郎君可否将这首词赠与我?”

    张道青矜持地点了下头,然后道:“徐娘子都开口了,在下又岂有不应之理?”

    张道青放好海棠花,又来到了窗前,双手负在身后,眸色深沉。

    徐小莲露出一个清丽的笑容,她想要说什么,却注意到张道青似是在想着事情,便贴心的没有开口说话。

    张道青捏了一下眉心。

    此时此刻的他还不知道应临书院里的卫照华对他的诗有多么推崇,他也根本不在乎这一点。除了他自己,别人都不知道写诗为他带来的名望,其实并没有多少让他兴奋多少,他心底自有一份无法对外人说的担忧。

    张道青留给他的记忆模模糊糊,残破不堪,不用猜也知道这次参加会试的结果必然要糟。然而就这样灰溜溜的回到应临书院,让如何他甘心?

    卫院长对他颇为偏爱,他总要拿出实力来回应这份对待。即使他不是原本的张道青,但也不想让卫院长对他失望。

    张道青在一开始是心怀迷茫的,他在这个时代能做些什么呢?

    他在这个身体上醒来的第一天,就被同窗讥笑因为不善作诗,所以故意装病不去文会。闻言,他不禁心底悲悯,这群井底之蛙,不过是一群酸儒聚在一起,假借文会之名“为赋新词强说愁”,他们的那些好诗词在看他来无异于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罢了。

    这群人哪见识过真正名传千古的佳句?

    他当即冷笑一声,道:“想来这位兄台是对会试十拿九稳了,那愚弟就等着仁兄放榜那日作出‘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等佳诗了!”

    这话看似只是略有讥讽,实则颇为辛辣。先不说进士功名何等难得,你不一定能通过会试,即便通过了会试,你能做出孟郊那样的好诗吗?人家大名鼎鼎的“诗囚”都没这么嘚瑟,以善作诗沾沾自喜,你骄傲什么?当然,这话中的重点还是会试,如今会试在即,诗词与科举无益,善作诗又如何!

    却没想到对方当时听到这话非但没恼,反而愣住了。对方惊愕地看他,就这么呆了一会儿,然后忍不住在嘴里念了什么,似在不停的捉摸,仔细听竟是他刚才念的那首《登科后》。

    此人深吸一口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竟是一点脾气也没发的走了。

    张道青感到莫名其妙,却没想到第二日,他竟突然名声大噪,起因正是那首《登科后》。

    他心觉事有不妥,就把身体原主仅存的那点记忆翻来覆去的回忆了一遍,然后惊愕地发现,这个时代,居然不存在诗囚孟郊留下的痕迹!不只是孟郊,他记忆中的那些有着仙、圣、鬼、狂、奴、豪、佛、魔等尊称的杰出诗才都不存在!

    他当即冷汗淋漓,幸亏此时的京城依然是长安,否则他之前那首诗就要露馅了。可与此同时,他又忍不住生出一股野望。

    一种微妙怪异的难言之感攀附在他的胸中,慢慢充盈了整个心房。

    他隐隐的感觉到,他的机会来了。

    从那一日、那一刻起,张道青就再清楚不过的明白了,他摆脱一生庸碌,扬名天下的契机来了!

    ……

    徐小莲从衣架上拿过张道青的腰带,走到他身后。

    张道青配合着张开了手臂,任由徐小莲为他系腰带。

    “郎君,这几日就在金凤楼歇下吧,后院里有几处安静的宅院,正适合郎君这样的读书人居住。”

    张道青:“会试在即,留在这里终归不好,徐娘子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徐小莲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她说:“我知张郎君身怀大才,进士功名不过探囊取物。”

    张道青虽然没有觍颜承认下来,却也没有否认,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张道青。他转过身,平静地看着徐小莲,不知她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个。

    徐小莲:“郎君高中之时,勿忘了金凤楼还有一名唤小莲的女子。”

    她垂下双目,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抖,说:“无论如何,我都等着你。”

    这样的剖心之语,张道青又非那等铁石心肠之人,心中自然有所触动。他在心底感慨道,你我二人缘分未到啊。若他真是那个原本心思单纯的张道青,或许此时已经心中一热做出种种承诺了,不过他毕竟不是。

    他拿出一张银票,放在了桌子上用茶杯压住。

    “徐娘子一片心意我无以回报,只能出此下策了,还望徐校书勿怪。徐校书这般清透的女子,我此身难忘。”

    这话说的倒也颇为真心实意。

    既然想要扬名,就少不得与人结交。身为一个读书人,参加一些文会是最方便的,原身是货真价实的举人,但他自己却不是,未避免在文会上露怯,这些文会可以去,但是决不能常去,可是这样一来就难免少了许多机缘。

    于是他将目光放在了妓院里这些身不由己的女子身上。这些高档青楼楚馆里的女校书们,与那些下等妓院里的妓女暗娼不同,她们精通琴棋书画,吟诗作赋不在话下,来往人物皆不凡,就连不少达官贵人都是她们的裙下之臣,多少风流才子因这些女校书一夕成名,韵事传遍天下。

    张道青心中感激徐小莲,他的诗名能传得如此之盛,不得不说也托了她的福。只望她有了这张银票,能够赎身走人,以色侍人终究不是长久之道。

    徐小莲听他口中的称呼已从徐娘子变成徐校书,她的心口一痛。勉强扬起笑容,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留给这极有可能是最后一面的相处中。

    张道青穿好衣物后对徐小莲抚慰了几句,然后就离去了。

    徐小莲看着张道青那自始至终都没有回身的背影,突然回想起了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赠给他的《白头吟》。

    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如此幸运,能得到张郎君的心。

    她忍不住把“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念出了声。

    第164章 风流才子㈢

    当初,张道青在与同窗发生口角之后,就干脆借着这个原由独自搬出去居住了。

    身体原主留宿的客栈称得上是物美价廉,不过如今突然搬出去住,想要再找个这样的地方无异于异想天开。毕竟近期京城中的学子越来越多,价格低廉的住宿之地越来越少,再加上不论哪朝哪代,身为一国之都的京城里都物价不菲,他带来的那点钱就有些不够看了。

    张道青对这点心里清楚,不过他本就是有意避开相熟人群,代价高点也能接受,于是直接一狠心花费了高昂的银钱租赁了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仅是这一月的租赁费用,就花费了他所带银两的一半,然而就算这样,这个院子依然不归他一人租住,而是他与房东共住。若是一直这样下去,不等会试的那一日,他就要露宿街头了。

    幸运的是,他因孟郊的一首《登科后》领先众学子一步扬名。他趁热打铁又作出几首新诗,巩固了一下自身的名声。

    随着他后来所作的这几首诗渐渐的被人知晓,一时间他在京城中竟颇有声名鹊起之势。

    如此,仅是他人慕名求诗时的润笔费就够他吃用了。

    张道清从金凤楼那里出来,坐在轿子上回到了他在京城租住的小院门前。

    他随手扔下一把铜板,然后推门走进了院子。

    寡居在兄长家的朱氏勉强算是半个房东,她正在东屋里绣花,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就从窗子里伸头一看,见是张道清,就放下了手里的绣帕,脸上带着一丝亲昵的走出了房门。

    张道清见朱氏迎了上来,眼里不禁浮起暖色,当自己回家时,能够有人真心来迎接,如何能不让人心生暖意呢?更难得可贵的是对方与自己非亲非故,能得到这番对待就更加难得可贵了。之前萦在心底的压抑与愁绪都似是在这股暖意的笼罩下烟消云散。只是……想起两人之间发生的一场意外,又如一盆凉水浇下。

    与清水出芙蓉似的徐小莲不同,朱氏有着桃花般的艳貌,她身段丰腴,身具小妇人特有的成熟风情。只不过张道清深知,别看她长得娇艳,本性却颇为清纯,与见惯风月的徐小莲截然不同。

    朱氏天生一对含媚眼,她妖妖娆娆地看着张道清,眼底的神色却清澈见底。她问:“张郎君回来了?”

    话一出口,又觉得这话有点像是那苦等丈夫归家的妻子才会说的话,心底忍不住产生羞意。却又想着,两人都已发生肌肤之亲了,虽是阴差阳错之故,但也有底气说出这种话了。

    张道清没有为她驻足停留,他径自向着那个简陋之极的书房走去,顺口问:“怎么,莫非你等了我一夜?”

    两人擦肩而过时,朱氏闻着他身上逸散到空气中的脂粉香,不由得愣了一下。这时候她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张道清没能听到回话,就回头看了一下她。

    见朱氏红着眼圈怔愣在院子中间,他沉吟了一下。

    穿越而来的这段时间,逼得他察言观色的能力跳跃式的进步。他不过在心里过了一圈,就明白了朱氏这是怎么了。

    他没有更多的解释,而是不冷不热地直接道:“我昨晚在金凤楼徐小莲那里歇下了,以后要是到了亥时还没回来,估计当晚就不会回来了。”

    朱氏没想到他居然直言自己在金凤楼那里歇下了,可是她终究不是张道清的什么人,先前问出那句话来已是鼓足了勇气,实则她没资格在这方面说三道四。

    然而她还是忍不住说:“郎君如今会试在即,还是……还是……”

    张道清见她说不下去了,难得耐心地解释了一句:“不过是利益交换,不得不进行的逢场作戏罢了。她也是个可怜人,临走前我给了她点财物,希望她不要继续自误下去。这样说也许你不信,在我看来,她算得上是那腌臜地里难得的性情中人。”说着说着,已不知是在说给朱氏听还是他自己听,“她所求的我都明白,只是像她这样的身份要想有个好归宿太难了,毕竟……她身份哪有良家子来的宜家宜室。”

    张道清心知自己必然要辜负徐小莲的情谊了,他知道原身还有一个未婚妻在,目前他还不想得罪原身的恩师卫院长。至于这朱氏,只是他在得到第一笔润笔费时,放浪形骸酩酊大醉下的一个意外。既然是个意外,就一直保持意外下去好了。他不是那种清心寡欲的苦修士、纯洁无暇的道德标兵,为了在这个不属于他的时代过得更好,再坚持那些有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时代烙印的道德底线,他觉得未免有些可笑了,然而有些事情可以做,但是牵扯上感情就麻烦了。

    朱氏一时间竟弄不清张道清是在怜悯徐小莲,还是在厌嫌对方的身份,夸赞自己这种良家子才更宜家宜。她心中既喜又悲。

    见朱氏听进去了他的话,张道清心中微松。

    想起徐小莲,再看看眼前的朱氏,张道清心里冷硬至极,想他在二十一世纪时,接触到的女性不说各个才华横溢,但好歹都是十好几年的书读下来,天文地理都能谈论一下的人,到了这里,左一个□□,又一个寡妇,他或许会同情怜悯她们,但是,说句实话,他不认为他们彼此相配。

    他身负另一个世界里中华上下无数年间,数不清的文人墨客留下来的千古佳作,张道清再清楚不过的知道,他的前途,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远大。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此世终将由他独领风骚。

    这是他张道清的时代!

    ……

    乔安那个未婚夫在另一边满怀豪情,她在这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为调理好这副身体而做准备。

    这具身体先天带有心疾,要想根治太过困难,所以暂且放下这点不提。然而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问题急需解决——

    或许正是由于身带心疾,卫照婉平日鲜少出门活动,即使是外出到寺庙里上香,卫父卫母也出于种种担忧而让她安心在家静养。凡事过犹不及,这样虽然避免了因剧烈活动对身体造成的负担,但是身体长期缺乏锻炼导致的后果也很明显,四肢乏力,肠胃功能降低,这些单个拎出来看似没什么值的注意的,却又不约而同的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的“小毛病”就不一而足了。

    乔安会医术,虽说放到古代颇有一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感觉,但是这更多是她用惯后世高科技产品的个人感觉罢了。平心而论,以她这一世又一世或有意识或无意间积累下来的医学知识,她在当世也称得上是不世名医了,治疗这些“小毛病”是绝对够资格的。

    然而现在有个无法忽视的问题,那就是身体原主任对医术一窍不通。

    好吧,考验她演技的时刻到了。

    于是,在卫家人眼里,乔安近来开始对医术感兴趣了。

    卫父对这一点没有什么异议,照婉她身子骨弱,要是她自己会医术,对她也有好处。至于那等“医者不自医”的俗话,他自有一番理解,会医术的人往往比常人更懂得保养自己的身体,在这种精心调理下要是还能生病,那自然是来势汹汹的重疾了,重症难治本就是天下常态,治不好又有什么奇怪的,要是对此硬说什么“医者不自医”实有牵强附会之嫌。

    其实这事是被卫父的一个妾室捅出来的,这位姨娘姓章,章姨娘曾也是书香人家出身,只是八九岁时家境败落了,待十五岁及笈了,这才由当年还在世的老太太做主纳了进来。

    章姨娘毕竟也算是出身书香门第,家里出事时她已是记事了,一朝浮华尽散,那些有关功名利禄的报复俱付灰烬,她满心的茫然与苦楚无处可诉。旧日的亲朋好友避之不及,家世、嫁妆都成为笑谈。她仅剩的唯有昔日家族未倾颓时,她所接受的那些教导。她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仅剩的那根救命稻草一样,把它们牢牢地记在了心中,行走坐卧无一敢触犯规矩,违背礼节。这终究是唯一可彰显她出身的东西了,如果连这点都不到,那她和那些普通人家的女子还有什么区别?

    因此在得知卫照婉开始“不务正业”后,她心中叹息,杏坛家的小姐学什么医卜之术,平白自降了身份,所以她就把此事告诉了卫父。

    哪曾想卫父居然对此不以为忤,反而笑道:“如此也好,改天我搜罗几本好医书给照婉送去。”不仅如此,他还在考虑把游清观里的那位华湘真人请过来,让她教导一下照婉。

    章姨娘只觉得自己一腔好意尽付流水,她习惯性的以温和的神情掩去了内心的苦涩。

    而卫母知道此事后,则有些担忧学医一事会让乔安心神劳累,于是把她叫到跟前来细细叮嘱一番这才作罢。

    乔安知道卫父给她找了一位懂医术的女冠来指点她,她原以为那位华湘真人少说也有四五十岁,然而在见到真人后,这才发现对方怕是才二十岁开外,好一个螓首蛾眉,修眉联娟,眸似清霜,身若拂柳的出尘女道。

    乔安给这位好似月上仙娥般的华湘真人敬了一杯茶,然而却没等到对方端起茶杯。

    她看向对方,只见这位华湘真人正定定地注视她。

    游清观与应临书院同在一镇,彼此来往颇多。想当初这位卫家小姐和那位张举人订亲时,就是找游清观合的八字。别人许是不知道那位名动京城与应临的张举人的那诗中所言“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暗指谁,但是华湘真人是知道的。

    乔安:“真人?”

    华湘真人闻言眼神微起波澜,随即敛目收神,藏起眼中涟漪,细指从素色的衣袖中探出接过了茶杯。

    第165章 风流才子㈣第一更

    (第一更)

    坦白来说,乔安是真没想到卫父会直接为她请来一个女师父来教导她医术,她一开始只是想着自己找点医书看看,随便有个理由能拿来当借口,以便解释自己脑海内那些医术知识来源于何方就好了。

    不要说她对此太过轻慢,看看人家张道清,她这位名义上的未婚夫抄诗词歌赋抄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毫不遮掩,她为了治点自身上的小毛病,还能想得到掩饰一下,她自认已经很不错了。

    而且依卫父的举动来看,她表现的何止是不错,根本是超水平发挥了。

    卫父一心为乔安的心疾着想,请来教导她医术的华湘真人自然是经过精挑细选的,有真才实学在身的医才。

    乔安对此深感认同,这位华湘真人的确是一位对医术有着真知灼见的人才。

    这世间大多数人往往不会讨厌与有才学的人相处,乔安也不例外。

    只是她莫名觉得这位华湘真人对她的态度淡淡,颇有几分不冷不热、难以亲近的意味。

    莫非是对方认为她动机不纯?

    虽说她是为了遮掩自己那一身说不出来由的知识,才摆出了一副忽然对医术感兴趣的架势。不过她这行为其实也算不得多突然,想象一下这副羸弱的身体,身体原主人平日行事多受限制,终日无事可做之下,渐渐的对医术感兴趣,想要从根本上解决自身身体上的问题,这个逻辑完全是说得通的。纰漏不该是出在这方面上。

    再者……

    固然她基于自身的经历,对医术并不算陌生,但也正是因为这番不断轮回的体验,她深知知识的可贵性,而这一点对于一个还未遭受过信息大爆炸洗礼的时代尤为明显。

    也因此,她对每一个承担着传道受业解惑职责的人士,都抱有一份发自内心的尊敬。

    思来想去,乔安觉得问题的根由应该不是出在自己的身上。

    人有百态,有人天性热情,有人天性冷漠,没人规定为人师者就必须要与徒弟欢欢喜喜的闹做一团,更没人规定为人师者就必须要整日里慈眉善目的对徒弟掏心掏肺。华湘真人对他展露出来的疏离,或许只是因为她性格如此、生性不爱与他人发展出过分密切的关系也说不定。

    大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没有师徒缘?

    不管如何,她只管在礼节上毫无疏漏的对待这位华湘真人,做足在外人看来她该做的事情就好。

    因为乔安这副身体带有心疾,卫父不放心她随着华湘真人到游清观住下,于是在拜师后,华湘真人就一直留在了卫家。

    卫母一见这位有着寒宫月女的清冷娇柔的华湘真人,就知她惯来是被道童伺候服侍着长大的,因此就派去了几个丫头小厮供她使唤。华湘真人在来到卫家时虽然已带上了两个小道童,但这两个小家伙年龄着实不大,派不上什么用场,因此也就没有拒绝卫母的好意。

    话再说回张道清,许是因着他们两人的关系,总有小丫鬟在得到新诗文后,就高高兴兴地跑到乔安面前,说:“小姐小姐,张公子又作新诗了!”

    这位卫家当家人的弟子,卫家未来的姑爷,如今名声传至朝野市井,对此与有荣焉的卫家哪会少了他的诗文。甚至有一些刚在京城传出,还没在应临传开的诗文,都能在卫家找到。

    乔安自从得知张道清“借诗”以扬名的那一刻起,就对这一天的到来毫不意外。

    华湘真人身边的那两个小道童虽然年纪不大,但在她身边跟的时间久了,对她的喜好很是了然。

    乔安从两个小道童口中得知真人闲居在游清观时,终日清修,素来喜爱医术,除此之外最爱的就是品评诗文了。于是每当小丫鬟给她捎来新诗,都被她转手交给华湘真人的小道童了。

    当两个小道童得了几首最近名声愈盛的张才子的新诗文后,就连忙跑到华湘真人面前献宝了。

    此时刚刚日下西山,华湘真人的眉宇间比起白日里的冷淡,又多了几分不视于外人的柔和,她捏着那一张张写有诗文的纸笺,借着残阳夕照的光线细细品味着这上面的一字一句。

    良久,她默默无言地闭上了眼睛。

    “真人,可是有事烦恼?”小道童问道。

    华湘真人捏着诗笺的手微微用力,曼声道:“无事。”

    ……

    却说这一日,乔安正在陪卫母说话,当然,一如既往的,是卫母在说话,她主要负责听,偶尔被卫母询问时则轻颔首应答一声,以示自己有在一直倾听。

    卫母问:“这几日心疾有再发作吗?”这个问题都快成为卫母的日常任务了,谁让原身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不主动问一问,卫母心底不踏实。

    乔安说:“母亲放心,最近是真没有再犯心疾。”

    卫母上下打量了一下照婉,笑着说:“这次我信你,这气色比起往日好了许多。”

    然后她转过头叮嘱了一下手下的大丫鬟,说:“华湘真人是有真本事的,你们谁也别怠慢了她。”

    其实这倒是与华湘真人关系不大,主要是乔安不再像原主那样一天十二个时辰,至少能有十一时辰闷在屋里的成果。

    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适量的活动一下,并不需要多么跑跑跳跳,哪怕只是每日多在后花园里散步一会儿,也比原主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或是双手交叠在小腹躺在床上“静养”上一整天要好。

    乔安却没有反驳卫母的话,而是顺着说了一句:“真人她自然是有真本事在身的。”完美的演绎一个尊师重道的女弟子。

    此世之人都以白为美,比中国古代更甚,富家子弟出门必有仆役打伞,各种药物涂身,对阳光避如猛虎,卫照婉也不例外,她很少走出闺房,不仅仅是因为体弱,也有一部分是源于此。

    乔安大致计算过,卫照婉每日的光照时间,很可能是没有满足人体正常的紫外线照射需求的。然而适当的晒太阳其实有益于身体健康,比如能促进钙磷吸收,刺激骨髓造血什么的。紫外线照射不足带来的后果对常人来说还没什么,但对卫照婉这个本身就身体虚弱的人来说就变得明显极了。

    乔安每日在花园里的散步,不仅是在单纯的活动身体,更是为了接触紫外线。这话不好对外人说,但是既然有华湘真人在,把一切功劳都堆在她身上总没错。

    卫母说:“看得出来,你与真人她处的不错,如此我和你父也就放心了。”

    卫母对乔安说了一下家事,然后突然想起一事,道:“我听你屋内的丫鬟说,你最近停掉了自己房内的熏香供养,这是为何?要是香味不喜欢,就让我跟我说一声。正好前些日子铺子里刚来了些新货,你还没见过呢。”

    乔安说:“只是突然不喜欢熏香的香味罢了。”

    卫母没这上面多深究,只是说了一句:“也好,你身上这般清清淡淡的,我闻着不错。”

    其实乔安在一点点的改造原主的生活环境,没办法,原身的不良生活习惯实在太多了。其实这句话里不含任何责怪之情,只是单纯的在陈述事实。这些不良生活习惯的产生,也并非出于自我放纵,更多的是源自时代的局限性与知识的匮乏性。

    比如说,这副身体偶尔会轻微气喘,乔安一时不好判断这是心疾带来的并发症,还是单纯的另一个病证,不过不管是哪种,熏香这种会对呼吸道带来一定刺激性的东西,对她来说还是不用为妙。

    从卫母那里离开后,乔安就到花园那里走了一会儿。

    园子里有一株白玉兰树早早的开了花,花朵欺霜赛雪地压在枝头,静静地绽放在春风中。

    她站在原地欣赏了一会儿这一树的美景,临走前抬臂折了一枝姿态妙曼的玉兰,想着等会路径华湘真人的住处时可以赠给她。

    乔安手持玉兰离开了花园,心中想着这算不算“聊赠一枝春”?。

    在回去的路上,正巧碰上了华湘真人身边的小道童。

    小道童看起来也就十岁左右的年纪,但已耳濡目染上了几分华湘真人的神采,没有一般孩童的活泼,神色更显清冷。

    乔安把玉兰花交给了她。

    先一步谢道:“就有劳道童转交给真人了。”

    道童矜持地点了点头。

    两人离得近,小道童竟没能从这位卫小姐身上闻到那些富贵人家的小姐常带有的熏香味。真人也是不爱用熏香的,哎,又一个跟真人学的。

    正在房内读经的华湘真人见到自家道童捧着一支玉兰走进屋内,问道:“这是哪来的?”

    道童回答:“是卫家小姐让我带给真人的。”

    华湘真人点了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就继续看自己的道经去了。

    道童见真人她既没说把它留下,也没说把它扔掉,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处理。不过真人她既然没发话,那看来就是对它不怎么上心了,道童考虑了一下,就随意找了个花瓶,将玉兰插了进去没再理会它。

    第166章 风流才子㈤第二更

    京城——

    会试在即,各路领头人举办诗会酒宴的次数日渐减少。学子们身上的那种轻浮躁动之气,也随着日渐流逝的时间逐渐,取而代之的金锁在眉头间的慎重或焦虑、压抑。

    就连张道清都在这段时间没了作诗赴宴的兴致,日日夜夜闭门不出。

    朱氏坐在自己闺房内,她透过窗户,望着院子另一端的那间厢房。书生的身影被摇曳的烛光打在窗纸上,看得出来他正手捧书册苦读文章。

    已经接连几日了,他除了日常吃饭、出恭,对方连门槛都不往外迈一步。虽然用功读书是正事,但她又怕对方太用功伤了身子。朱氏不知道别人家的学子是不是也勤恳至此,她着实有些担心。

    看来这几日里,她该买点大骨或是买只老母鸡,加点料子炖点汤给张郎君喝了,只希望张郎君别嫌她这个妇道人家多事就好。

    只是还没等实施自己的小计划,张道清就已经病倒了。

    张道清往日的饭食一般都是由朱氏操持,这一日的清晨,朱氏为张道清准备好早饭后,就把盛放着饭食的盘碟碗筷放在了饭桌上,然后一个人端着她的那份早饭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一个寡妇为客居在家的男子洗手作羹汤已是于理不合,要是再与之同席而食,一旦被人瞧见,他们两人就谁也别想要名声了。

    她在房间内一边做着绣活一边估摸着时辰,感觉这个时候张郎君应该吃完了,这才走出房门,准备把张郎君用过的碗筷收拾一下。

    结果那餐盘里的种种居然纹丝未动。

    朱氏心里感觉奇怪,就来到张道清门外,问道:“张郎君,可是今日的饭菜不合口吗?怎么一筷未动?”

    房间内传来一阵布料的摩擦声,紧接着又是一道闷哼,像是有人想要从床榻上起来,却又支撑不住身子倒在了床上。

    “郎君怎么了?”

    屋内没有人回话。

    “郎君出个声也好,让我心里安稳一下。”

    “无事,只是身体有些不适。”房间内传来一道过分喑哑的声音。

    朱氏无法放心,她敲了下门,犹豫了一会儿,又道:“郎君生病了?严重吗?我……我还是进去看看吧。我这就要进去了。”

    她心中怀着羞意推开门,见张道清双目紧闭躺在床榻上,一手搭在额上,眉头紧蹙似是难受至极。

    朱氏三步并两步的走上前,问:“张郎君,你还好吗?”

    张道清费力地抬眼看了一下朱氏,然后又像是累极似的闭上了双眼。

    就算面貌妩媚心性却单纯至极的朱氏再怎么天真不知世事,这个时候也看得出不对劲来了,她慌得手足无措,然后道:“郎君再撑一会儿,我这就去找大夫!”

    她又不是那等高门大户家里的妇人,急急忙忙去请来的大夫自然不是什么圣手名医。而寻常人家请得起的大夫里,虽说也有那等技艺高超之辈,但是等着人家看病的病人也多,朱氏这个时候哪敢在医馆外排队等上一两个时辰,生怕晚上一刻钟张郎君就会出事。

    她只得就近到一个虽无多少盛名,但也无劣迹医馆里请来了一个大夫。

    大夫提着药箱来到了朱家。

    张道清伸出手任其诊脉。

    他这脉象乱得很,大夫一时间倒不好下结论了。于是他又询问张道清这几日的饮食,朱氏将这几日用过的饭菜一一说了。大夫听后摇了摇头,不是食物的问题。

    朱氏眼含泪水,说:“张郎君是进京赶考的学子,这段时日夜夜学到子时,大夫你说他是不是累着了,伤了元气?”

    大夫摸着胡子,说:“倒是有这个可能。”这帮年轻人就是不知道好好爱惜自己身子,距离会试的日子越近,来找他看病的学子就越多,过度焦虑以致肚痛腹泻者有之,紧张欲呕者有之,更有日夜苦读之下,身体虚弱突患风寒的。

    会试三年一次,这一耽搁就是三年。

    张道清虚弱地说:“大夫,你说我在会试前能好起来吗?”

    大夫怜悯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别想那么多,还是先把身体养好吧。”

    张道清像是不堪重负一样闭上了双眼。

    大夫拿出纸笔给开了个药方,朱氏送走大夫,就赶去为张道清抓药了。

    见房间里再没第二人,张道清睁开了眼睛,里面没有丝毫病弱无力。他伸手从腋下拿出两枚核桃,扔到了一边。

    只恨原身留给他的记忆太过散碎,否则他也不至于为了维系名声、躲避会试出此下策。

    ……

    没过多久,远在应临书院的卫父就收到了自家弟子的来信。

    他下意识地拧起眉头,看起来严肃无比。

    倒不是对弟子无法参加会试而不满,而是对张道清的身体状况满怀忧虑。

    卫父弟子无数,像张道清这般状况的学子,在往届学子中也出过不少,他一见信中所说,就知对方是水土不服外加心中焦虑所致。

    道清他刚赴京时就大病过一场,在那时自己这个为人师表就该多多警惕加以嘱咐的,然而他只想着道清为人稳重,而且在书院上有关事项他早就说过了,就没再多言,终究是疏忽大意了。

    也罢,等上三年多积累一下学识,到时再参加会试也没什么不好的。

    卫父一边心事重重的想着事情,一边磨着墨,半晌后,提起衣袖,挥笔写回信。

    只望道清他勿要自责才好。

    乔安正在房间内删减着一张药方,这个时候她的贴身丫鬟念夏步履匆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二姐儿,我说件事,你可千万别急。”

    乔安放下手中的药方,示意她说下去。

    念夏的眉间夹杂着担忧,:“那张公子的会试怕是考不成了。”

    什么张公子?

    乔安明白过来后,才问道:“这是为什么?”

    念夏说:“听说张公子不知怎的染了病,病得厉害,老爷的意思是让他先回应临,三年后再考也不迟。”

    先是与同窗发生争执独自搬出去居住,现在又来一出因病无法参加会试。

    套路,全是套路。

    他这还远在京城呢,她每日就都要重温一遍唐诗三百首,外加遭受张道清大名的荼毒,要是他回到了应临……

    乔安叹了一口气。

    念夏当然不知道她家小姐在心里想什么,见小姐叹息,还以为她是在担心张公子,心中有些懊恼自己该把张公子的病情说得轻一点的。她想再说点什么弥补一下,却见小姐向她摆了一下手,她只好退了下去。

    ……

    华湘真人虽然住在卫家,但每隔七日,就会带着小道童回游清观住上三天,处理一下观内需要她亲自处理的事物,偶尔还会接待几位善男信女,然后才会回到卫府。

    这一次,当华湘真人回游清观的时候,乔安决定跟对方同往。

    若是让她像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绣花绘画预备嫁妆,纵使以她那能够终日吃斋念经、苦修参道的毅力,她也是决计做不到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乔安的身体好了许多,只是这副身体的弟子到底是太差了,看来有些事情还是要一步步来。幸而游清观、卫府同在一镇,来往很是方便,这个时候倒是方便了乔安。

    华湘真人没有阻止她这一行为,只是提醒了一句:“观内是清修之地,比不得家里安逸,你确定要跟我上山?”

    乔安谢过了真人的好意,却没有打道回府的打算。

    华湘真人没再说什么。

    小道童的眼皮连抬都没抬,这样的人她见多啦。多少人家的姑娘,都羡慕她家真人这一身风华气度,便想着学习真人的一言一行。

    据道观里的前辈说,真人刚扬名时,游清观的厢房曾经一度人满为患。不知有多少人家把自家女儿送至观里住上一段时日后再接回去,仿佛这样就能染上一身若仙子般飘然渺茫,若柳枝般清秀袅娜的气度。

    尽管游清观香火鼎盛,衣食无缺,又有道童侍奉,但山上的生活到底是不如山下舒适,不少人住不了多久就回去了。

    想来这卫家小姐,在山上住上三日,就知道个中滋味了。

    马蹄落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乔安和华湘真人各自乘着一辆马车,后面还有一辆拉着行李。三辆马车不紧不慢地在街道上驶过。

    念夏依然跟在乔安身边,她给乔安倒了一杯茶,说:“二姐儿,喝点茶润润喉咙吧。”

    乔安正要端起杯子,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也没感觉马车再次启程。

    念夏撩起帘子,询问道:“这么突然停下不走了?”

    车夫说:“巧了,对面也有一辆马车驶过来,这一时半会儿的,有些难错开位置,姑娘别急,再等等就好了。”

    而对面那辆迎面驶来的马车里,端坐在车厢内的人也发出了同样的询问。

    马夫解释了一下情况,又补充道:“对面有三辆马车,看来得由我们这边让路了。”

    车厢内的人说:“无妨,我在这里下来就可以,你直接回去吧。”

    马夫赔笑说:“多谢公子体谅了。”

    张道清走下马车,整了下衣摆,心道,等到了卫院长面前,怕是要有是一场硬仗要打。正好,让他边走边思忖一下到时该面对卫院长,他该摆出怎样一副面貌态度来。

    还未放下帘子的念夏看到张道清的相貌,忍不住小声惊呼了一下,说道:“居然是张公子,张公子他从京城回来了!”

    乔安:你要是没认出来,我还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前往游清观再过几天闲适生活,你这一出声,那就是药丸的节奏了。

    第167章 风流才子㈥

    念夏说话的时候,张道青已经向这边走了过来。他显然听到了念夏的惊呼,他顺着声音看过去,视线从念夏身上掠过,最后停留在她身后坐在马车里那个半遮半掩的身影上。

    虽然看不真切,但内心深处却是一阵悸动,对方的身形容貌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这就是他的未婚妻。

    搞不清楚是原主遗留下来的情绪作祟,还是他因过去的那些散乱的记忆,对这位卫氏女突生好奇之心。

    他走至乔安的马车旁,向念夏问道:“请问姑娘,可是卫家师妹在内?”

    张道青因为父母早亡,卫父既怜悯其境遇,又爱惜其才学,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是直接住在卫家的。他同卫氏兄妹以及卫家的那些大丫鬟、管事都再脸熟不过。念夏听他居然客客气气地称呼自己为“姑娘”,往日可都是直呼其名的,她只当张公子在同自己开玩笑,便莞尔一笑:“张公子何时变得这么客气了,这进了一趟京城的学子,果然看起来跟以前不一样了。”说完,便侧过身子,跟自家小姐说了说外面的情况。

    念夏对张道青说的本是相熟人之间的笑闹之语,张道青听了却是心中一紧。

    那边,华湘真人问:“车怎么还不启程”

    小道童回禀说:“对面那辆马车上下来的人,瞧着像是卫家小姐的相识,在那儿聊起来了。”

    另一个小道童正在给华湘真人沏茶,闻言便说:“那你就去催一催好了。”

    既然被华湘真人那边催促了,乔安这边当然借坡下驴,顺势启程。临走前,终于对张道青说了一句:“张师兄,那么改日再见了。”

    这马上就要与记忆中的卫氏女搭上话了,却被小道童打断了。张道青微皱起眉头,但又不好发脾气,只得不以为意的一笑,看着三辆马车渐渐驶离。

    乔安被念夏挡着,张道青看不清她的身形,念夏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她家小姐刚才在说话时,手里正拿了把小刀在一心二用地削苹果,那常年缺少血色的手指按在乌黑的刀柄上,雪白的刀刃反射出来的光映进眼里,更显得眸色清清,万事不经心似的。

    她也顾不得去想这小刀是哪来的,忙说:“哎呀,二姐儿,你怎么自己削苹果,伤着手了怎么办。”

    念夏说话的功夫,乔安已经削出了一个小兔子,顺手塞进了念夏嘴里。

    乔安想起刚才遇见的张道青。虽只是匆匆一见,但他已经与卫照婉留存下来的记忆有所不同了。以往的张道青在见到原身时,都是一副略有紧张又暗含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的样子。

    然而这些在这个张道青身上都找不到。

    因为这并不是张道青。

    其实像他这样的人都很聪明。

    他知道什么事情是完完全全不能做的,而什么事情又是可以踩在危险线的边缘放胆尝试。

    她见识不过许许多多类似他这样的人。

    真正伤天害理、人神共愤的事情,他们对此一清二楚,与常人一样避之不及。他们绝不会做什么杀人放火、抄家绝户的事情,更会在外人面前尽量展现出自己悲悯弱小、通情达理的一面。但是他们所拥有的一切,却又都是建立在一步步践踏他人的劳动成果的基础上而来的。法律以上、道德之下的水平线内,成为他们自由徜徉的海洋。

    就如同张道青,他做什么丧尽天良、灭绝人性的事情了吗?没有,仔细论起来一件事也没有。

    他有做什么触犯法律的事情吗?很遗憾,虽然他窃取了他人的诗作,但是此世的律法却无法对他做出审判。

    乃至因为被窃取人远在另一世界,且早已作古,他甚至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的盗窃以及冒名顶替的行为又没有给对方造成实际损害,何必如此斤斤计较?

    更严重的是,这种逻辑不仅能说服他自己,更能说服一大批旁观者。从结果论上来说,他说的也的确都是事实。

    这才是这种人的“高明”之处。

    或许就连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么做的“好处”在哪里,但在潜意识里就已做出了选择。

    乔安随着华湘真人来到游清观后,小道童为她安置好住处,就去服侍华湘真人了。

    游清观虽然比不得那些传承已久的大观香火如流,但在应临地界,已算得上数一数二的道观了。华湘真人有不少堆积的观内俗物要处理,每日只略略考较一下乔安的今日的学习情况,就放她回去了。

    在卫家时,乔安或许还要收敛着点,到了山上,她的顾忌就少多了,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她自己的身体状况了。

    而对于念夏来说,小姐自幼以来,就没能出过几次远门,往常卫母带着家里小辈去寺庙、道观上香,小姐十次有九次是无法跟着去的。如今小姐身体大好,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她打定主意要让小姐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玩得尽兴,多看一下以前没有机会看的东西。

    乔安有种念夏把自己当做小孩子来哄的感觉了。

    不过说真的,论玩的话,谁能比得上她自己呢?

    她随手折了几根狗尾草,编了个蚂蚱放到了念夏手心中。

    由于游清观香火鼎盛,又是附近少有的女观,观内素食、医术都为一绝,因此这里有不少或是为了修身养性,或是为了斋食,或是单纯的为了刷个“真人”的荣誉称号的女子客居在此。

    那等锦缎轻纱长裙及地的闺阁女子装,穿上后并不太适合在建立于山上的游清观里活动。乔安见她们大都穿着一身道袍,她也就干脆入乡随俗了,这一身衣物比起层层叠叠环佩叮当的打扮要方便多了。

    说是入乡随俗好像也不太对,毕竟已经不是第一次当道士了,大概只能算是回归老本行?

    此世的道服以蓝、白两色为主调,乔安对此很满意。毕竟以她经历过的这么多世界,红、黄之色的道袍也是相当流行的,乃至于大绿色的道袍她也不是没见过。她是委实想象不出来,自己穿一身大红大绿的样子。

    念夏看着自家小姐的样子,说:“没想到二姐儿穿这一身竟是出乎意料的合适。”

    乔安没说话,她给念夏也换了一身衣物,然后就领着念夏走出了厢房,向着观内女道生活起居的地方走去。

    念夏以为这是要去见华湘真人,乔安要是知道她的想法,只会斩钉截铁地回答一句,当然不是。

    迎面走来一游清观内的女冠。

    观内女道都知道华湘真人在山下教习卫家小姐医术,但见过她的没几人。

    这女道正巧在华湘真人那里见过乔安一面,不过当时乔安一身浅色襦裙,玉簪挽青丝,身上无一处不是经过念夏精心打扮过的。

    如今换了一身衣饰,虽然客居在道观内的那些女居士也是同样的衣着,但那等闺秀行径搭配上一身道袍,见得次数多了,女道总能轻而易举地发现其中的别扭违和之处。而对方步态自然,没有养在深闺里的女子那刻意迈小步子形成的轻移缓挪,又见其行止从容,眼神澄净,显得再自然不过,不似厢房内的女居士。

    只是这面容实在陌生得很,不过她也没多做他想,许是一个从其他道观而来目前正在游清观做客的女冠。她有事在身不便多聊,随意一礼就匆匆而过。

    乔安面色如常的回了一礼,与之擦肩而过。

    待那女道走远后,乔安侧头看了一眼念夏,宁静的眼里浮现出笑意,说:“跟我走,带你吃素斋去。”

    早就听闻游清观的素食为一绝,然而游清观到底不是开饭馆的,也不单单是钱的问题,人家平日里自己吃都忙不过来呢,这些只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地外人自然是先靠一边去吧。也就只有到特定的日子里,游清观才对外开放素斋,允许外人预定。

    这招一出既保持了自身格调,又不至于得罪那些富贵人家,还玩了一把饥饿营销,但对于乔安来说,要想吃一顿这里的素斋,就只能投机取巧了。

    身体原主倒是吃过一次,但这终归与自己亲口尝过还是不同的。

    念夏终于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道:“等等……这是要……”这是要装作来挂单的道士混进人家的斋堂里吃饭吗?她下意识的屏气凝神。

    然而这个时候乔安已经回过头,走出几米远了。

    念夏咽了口唾沫,一咬牙,连忙跟了上去。

    ……

    这几日乔安在游轻观过得舒心至极,华湘真人一直在忙自己的事情,除了偶尔指点一下医术,布置一下要掌握的内容外,两人基本没有交流。她根本不知道自家弟子正神不知鬼不觉的在道观里不停地搞事、搞事、搞事。

    当三日期一至,华湘真人要带着乔安回卫家时,乔安还没觉得怎么样,念夏居然先感到了小小的失落。

    卫府——

    三日前,张道青一回到应临就去卫府拜见了卫父。

    卫父无意对他无法参加会试一事发表看法。卫父知道这个时候他这个学生其实才是最难受的那一人,只是年轻人逞强好面子,这才没有在外人之前显露出来。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再多说些什么给他增添心里负担。

    虽然张道青对卫父说,他如今身体已是大好,但卫父还是给他安排了一个大夫,为其好生诊了一次脉,听到大夫说他的确无事后,卫父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会试三年一次,错过了这次下次再参见就是。

    然而说是这样说,但是原本踌躇满志的去参加,却因为水土不服错失一次机会,换做谁都会在心里有所不甘。况且人一共有几个三年可以等呢?要是下一次落地没中呢?再参加一次,那就是十年过去了。

    卫父对自家学生的品行很清楚,他怕张道青一个人回去后,一个想不开玩起头悬梁锥刺股来,那这身体底子可就彻底垮了。

    他索性让张道青在卫家住上一段时间,由他亲自盯着。等着他心态调整得差不多了,再任他去留。

    这一日,张道青刚从书院回来,见到卫府前停了几辆马车。

    心中思索着,不知是哪家客人来访。

    然后就见其中一辆马车上当先下来两个小道童,再之后,一位腰如约素、身姿袅袅、貌比姮娥的女冠下了马车,下车时她微微垂头,露出了纤细白皙的脖颈。

    华湘真人感到有人在看向自己,下意识地抬眼向对方看去。

    张道青没有在这时欲盖弥彰地移开视线,而是大大方方的向她颔首致意,然后说:“在下姓张名道清,暂无表字,乃是卫院长的学生,方才正欲进府却恰巧遇见了真人的车驾,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多有冒犯还请勿怪。”

    华湘真人听到他的名字,她那似蝶翼般的双睫颤了一下,说:“张公子说笑了,无碍的。”

    第168章 风流才子㈦

    乔安回到卫府后,得知张道青被卫父留在府中住下了,且有长期居住在此的架势。

    不过两人接触的次数并没有太多,因为张道青白日里要到书院念书,这样一来,两人在一整个白天里就都不会碰面了。

    而乔安也有自己的事情,锻炼身体、阅读医术、改善原主的生活环境……这些事情看起来琐碎极了,然而要是一桩桩都持之以恒的做下来,那耗费得时间可就少不到哪里去了。本着你好我好他也好的心思,乔安把念夏也拉入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深渊。

    等到了薄暮时分,张道青从书院回到卫府,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有时间放松了。用过晚饭后,稍作休息,他就要去卫父那里“开小灶”,还要完成书院里的师长们布置下的功课,偶尔还要陪同卫父出去赴宴。

    张道青倒是同样喜欢在花园中散步,但自从乔安有一次无意间听他面对着一株柳树念了一首“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然后他身边的同行之人赞赏道,“张兄好文采!”,而张道青面不改色地道,“过奖过奖。”乔安就对他的厚脸皮自愧弗如、退避三舍了。

    如此一来,两人接触的次数当然多不了。

    张道青站在书房里,透过半开的窗户望着外面的院子。

    这段时间在卫府里他待得并不痛快,这倒不是在说卫府里有人给他难堪,以他的身份,卫家的下仆追捧他还来不及呢,哪会轻忽慢待他?

    这种不痛快更多的是来自卫父与书院里的师长、同门带给他的压力。

    他又不是真正的张道青,作诗还好说,做文章哪比得上原身呢?他之前在二十一所接受的教育方式、以及那二十多年的后世生活已经让他形成了一定的固性思维,纵使他奋力追补,再加上原身遗留下来的零散记忆,也难以在短短时日内追得上原身的进度。

    这几日为了不在人前出什么纰漏,他实在是疲惫不堪,更让他烦躁的是这种劳累的来源涉及他最大的秘密,根本无法对外人倾诉。

    想当初他在京城时,为了能够让自己的诗词更快的为人所传诵,不惜找上金凤楼女校书徐小莲。对于这等红极一时的花魁来说,哪怕是在平平无奇的诗词,只要经她谱曲弹唱一番,都能传遍京城。

    虽然他与徐小莲之间的往来,本质上来说不过是利益上的等价交换。但是在她的小意侍奉以及温情服侍下,他的精神也在她那里得到了放松。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压力转移。

    然而来到应临,他在卫父的眼皮子底下,像那等青楼楚馆是不可能再去了。不仅是为了自身名誉,也是为了自身健康,这个年代医术水平低下,真要染上花柳之类的病症,说不定就真无药可救了。

    他闭上眼睛,想起了他与这具身体的未婚妻在府中的几次意外相见。

    论风情、论妩媚她都算不上他见过的人中之最,单论相貌的话,她的那位师父华湘真人更在她之上。

    他摸了下自己胸口,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被身体原主的残留记忆影响了,他每次在与卫氏女碰面时,总会忍不住将视线停留在她身上,心中像是要有什么情愫悄悄蔓延上来。

    但他不打算过分压抑这种感觉。

    论家世,她是他现在能接触到的女子中最好的,论性格,她那沉静安稳的性子比他之前有过接触的所有女子都要更为宜家宜室。

    他们二人有婚约在身,本就无需忌惮什么。

    ……

    最近,乔安在华湘真人这里学习药膳。

    没错,就是药膳。

    华湘真人知道卫父把她请来教导卫家小姐医术,主要是为了她身上的心疾,既然如此,她教导的内容上自然会有所偏重。

    她在医术上不是那等滥竽充数之人,明白这种常年痼疾主要靠调养为主,想要依靠区区几服药就彻底根治是不可能的,她没有在这方面隐瞒卫家人。正巧游清观素食一绝,在膳食上有自己的独到之处,而华湘真人又擅医,就教乔安药膳了。

    乔安之前早就对药膳有所了解,甚至颇有心得,不过全素食的药膳她却是第一次接触,难免觉得有些新奇。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

    她安安分分的跟着华湘真人学习。

    念夏跟在乔安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乖巧无比。她现在每次见到真人都忍不住拿出自己的最高水准,哪怕是卫母身边的大丫鬟大概都没她这么兢兢业业。她想着,要是让人真人知道她和小姐在游清观干的事情,下次说不定就没法去了。

    华湘真人是一个要求比较严格的人,在她看来,要想做出一份出色的药膳,最好是由自己亲自动手。由他人代手,如何能把握其中微妙变化?药膳,药在前,膳之后,虽然打着“膳”的名号,但它本质是还是药的一种。

    此时的富家女子,所谓的亲自洗手做羹,更多的是站在仆妇身后指挥一二。因此当乔安在做药膳练手时,念夏自然而然地想要上前帮衬自家小姐。

    不过乔安知道华湘真人的习性,她也用不着念夏帮忙,就自己亲自动手了。

    当乔安从华湘真人这里离开的时候,华湘真人一直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看不到了才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她能感觉到这位卫家的小姐对自己非常尊重恭敬,跟着自己学习时,也无一敷衍。

    往常也有不少富贵人家把自己请过去,教导家中子弟学习道经、医术,这里面虽然也有认真跟着自己学习之人,但是更多的人却是为了博得一个“华湘真人的弟子”的名号以增持身份,还有一些弟子学生,不过是碍于长辈的要求,不得不跟着她学习混日子罢了。

    这样一比较,卫家小姐的表现就难得可贵了。

    她以诚待自己,自己本该也诚待她。

    只是……

    自己却是心中有愧的。

    华湘真人心中烦闷,便带上了一个小道童,向着卫家的花园中走去。

    卫家是诗书之家,几代当家人都颇有雅兴,把自家的花园修建的一步一景,美不胜收。华湘真人在卫家居住的这段时日,对这里也相当喜爱。此番前去,就是为了到这里来散散心。

    张道青闲来无事到花园里走了一走,没曾想在这里碰上了华湘真人。今日的她穿着一身白衣,柔风轻拂,衣摆微荡间,更显得她如水中芙蕖。

    他道:“不曾想在这里遇见了华湘真人。”

    华湘真人不由得步履微顿:“原来是张公子。”

    当华湘真人从花园中回来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她极爱诗词,因此她在读过张公子的诗词后就极为钦佩张公子才学。可是她也不知道这份崇敬欣赏,什么时候渐渐的变了质,也许在听到他那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时就忍不住对这种感情心生渴慕,又也许是在听到他那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时就无法扼制的对说出这句话的人萌发出了心悦之意。

    但是这是不对的,他是自家弟子的未婚夫。

    这种感情她只能深藏在心底,不能被人知道。

    接下来的时日里,华湘真人在花园又与张道青碰见了几次。

    华湘真人不敢多加言语,只维持着自己矜持清冷的姿态,以怕话语中泄露了自己的心思。

    她自以为把这种感情藏得完美,但是她又如何比得上这方面甚为老道的张道青呢。

    张道青自认自己不是什么硬心肠之人,对于一个对他心怀爱慕的女子,总是忍不住更加礼让怜惜几分的,就如同当日忍不住对徐小莲规劝几句一样。但是他知道,华湘真人和徐小莲不一样,她不需要什么规劝,更不需要什么安慰。

    ……

    是夜,华湘真人走在花园中。

    春夏交接时的晚风还是有些冷的,幸好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小道童,就吩咐小道童回去换身厚衣裳,然后再给她拿披风。

    小道童走后,她突然听到一道熟悉的男性嗓音在吟诵诗词:“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华湘真人如冷玉的眼中微起波澜。

    张道青不喜欢强迫,他认为男女之事在郎有情妾有意、水到渠成的情况下才有它的意义。

    既然知道了华湘真人对他有意,他又怎会无动于衷呢?

    他不喜欢徐小莲,也不喜欢朱氏,那是因为他内心自有一番自傲,他喜欢的是华湘真人、卫照婉这样干净的女子。

    只是华湘真人自幼清修参道着长大,对情爱一事非常克制,让她主动越过那道在内心深处自我树立的高墙是不可能的。但这无所谓,他向来享受将他人心中防线一点点敲开的感觉。

    而且他知道,这种从来不识情爱滋味的女子,一旦初食禁果反而最是忠贞不过。

    再者……他迫切需要脱离目前这种朝不保夕的境地,他需要游清观的助力。

    接下来的事情华湘真人感觉不真实极了。

    意识朦胧中似是听到张道青在她耳旁说了一句:“你放心,我已经让小厮在道路尽头看守着了。”

    天上挂着的明月在华湘真人视线的余光里都好似变得如梦似幻了,就如同这一夜给她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的神智连通肉体都在燃烧,张道青身上带着的那股笔墨香萦绕在她的鼻翼间,她从没有与哪一个男子距离如此之近,却又如此的渴望。

    念夏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两人,想要怒斥出声,却被自家小姐捂住了嘴。

    正是月圆之意,乔安带着念夏来花园中赏月。

    地点,树上。

    老实说,爬树这回事,她以前还真没怎么干过。不过这一世因为心疾憋久了,又见念夏陪着自己学医看起来有些无聊的样子,就拉着她到树上观月,甚至答应了她等一会儿给她展示一下怎么用树叶吹小调。

    然后就见张道青和华湘真人相继来到了这里。

    当你发现未婚夫给你戴了绿帽子怎么办?

    当然是选择原谅他啊。

    眼看着他们已经变为连理枝,马上就要衣带渐宽了,月色这么美好,你们却不懂得赏月,乔安决定念一首诗,来洗涤一下他们的心灵。

    她让念夏先悄悄下去,然后将嗓音变了个强调,高声道:“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

    她轻笑一声,继续念道:“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策良将怯如鸡!”

    这两句话念下去,张道青的脸色居然变得比华湘真人还苍白,只是现在是在夜里,这才没显出来罢了。

    因为他听过这两句诗——或者称其为童谣更准确,然而时间却是他的前世。

    作者有话要说:

    乔安念的是汉朝的《桓灵时童谣》,大意是:

    被荐举作秀才的人,竟不认识字;

    察访推荐出来的孝廉,却是连父亲也不管,分开居住;

    号称出身寒微的清白官吏,龌龊得像黑色的污泥;

    而出生高门巨族的所谓良将,却又胆小得如同小鸡。(感谢度娘)

    第169章 风流才子㈧

    听到乔安念的那几句诗,华湘真人一下子就从之前那种迷蒙虚幻的情欲中脱离了出来。

    原诗本是在批判当时盛行的察举制,讽刺当时察举上来的秀才居然连字都不识,所谓的孝廉连父母都不赡养,清贫廉洁之士肮脏如泥,高门良将胆小如鸡。

    她不曾听过这首《桓灵时童谣》,但是这首东汉末年的民谣,能历经二千年风雨变迁完好无损的传承下来,归根到底不在于它的文学性,而在于它的批判性。这首童谣句意浅显易懂,她如何听不明白,而那入木三分的批判之意,更是句句似针扎。

    在听到“寒素清白浊如泥”这一句时,她只当对方说的是自己,刹那间,有如置身冰窟。

    即使她离开了花园回到室内,这种浑身冰寒的感觉也未能完全散去。

    小道童见她的脸色白得骇人,连忙问道:“真人,身上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华湘真人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一样,小道童又问了一次,华湘真人才嗓音干涩无比的说了一句,说:“无事,大概是被风吹得狠了。”

    小道童懊恼地说道:“都怪我换衣服的动作太慢了,要是早点给真人拿去披风就不至于让真人被风吹着了。”

    他给真人倒了一杯热茶,说:“真人喝点茶热热身子吧”。

    华湘真人去拿茶杯的时候,差点碰倒杯子,热水洒出了些浇在她手背上,她却像是不知道疼一样,双手捧住杯子再也不动。

    而那一边,张道青根本没有理会硬推开自己狼狈离开的华湘真人,他青白着一张脸留在原地,衣袖中的双手紧紧攥成拳。

    他在周围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刚才是谁念的那首诗,乔安可不傻,怎么会愣呆呆的留在原地任他抓到自己,她对卫府可比张道青熟悉多了。

    若不是方才华湘真人也是一副听到了这首诗的样子,他几乎都要以为之前他所听到的一切都是幻觉。

    然而那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他的臆想!

    从未有哪一刻,能比他这个时候脑海里的思绪更加纷乱,哪怕是他刚刚穿越到此世时,他心中也是震惊、不敢置信居多。

    此时此刻,原本还笼罩在他心间的对于华湘真人的那点旖旎情绪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甚至以一种怀疑的情绪,审视了一遍华湘真人能否从这首诗里听出什么不对劲的事情来,要是她因为那句“举秀才,不知书”联想到自己该怎么办。

    他沉着一张脸,整了下衣领,又拂了一拂衣袖,满怀心事地往回走。

    然而他心里所想的事情太过杂乱,以至于当他回到自己房内时,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更记不起自己一路上到底想了些什么,更不清楚这一路回来有没有碰上熟人,要是别人看出自己状态不佳该怎么办。

    刚才在花园里发生的一幕幕仿佛倒映一般在他脑海中闪过,念诗的那人应该是男性,年龄不好确定,但声音并无年迈者的浑厚低沉,应该不会超过四十岁,但是这个范围太大了,根本无法确定人选。

    至于那人口中念诵的内容则是《桓灵时童谣》,他对这一点非常确定。

    在前世时,他别无爱好,唯爱诗词。

    他的亲朋好友曾对他说,要是他把用在背诵诗词上的功夫放在别的事情上,也许他早就能干出一番事业了。

    但是他始终坚信,他的付出会得到回报的,这一点坚信在他穿越到这个世界时,发现这个世界在诗词上的“文化沙漠”后达到了顶峰。

    然而这一首《桓灵时童谣》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他猛地走向书架,把书架上有关诗词的所有书籍都拿了下来,也许这首民谣同样存在于这一世。

    他不敢想象是否有人与自己来自同一方世界。因为这意味着,将有人拿捏着他最大的把柄,更恐怖的是,他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他为了维系现在的名声、地位,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怎么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放弃。

    ……

    念夏给乔安端过来一盘糕点,那糕点精致玲珑,形似梅花,就连大小也差不多。这本来是她预备好,等着两人赏完月后再吃的宵夜,可此时,月也没来得及赏,这糕点,她也没兴致吃了。

    她心中气急,眼圈通红,甚至隐隐有泪光。

    “那张公子怎么能这样?老爷待他多好,他如何能……如何能这样做。”念夏虽然是个丫鬟,但自幼在卫家长大,又跟着自家小姐识文断字,太难听、太龌龊的话她实在不好意思说出来。

    “二姐儿,他当初明明是对你有意的,如果不是这样老爷也不会做主交换了八字。那华湘真人可是你师父啊,他们两人为什么完全没有顾及小姐你。他们两人这样做,要是事情传出去了……”念夏一想要是到时有人传出“师徒共侍一夫”之类的闲言碎语,眼里的泪光更是甚了。

    那张公子一开始念的诗中,“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是说的他与华湘真人吧?他们倒是两情相悦,为了在一起,哪怕只是一夜贪欢也在所不惜,却完全无视了小姐的存在。

    念夏不明白,张公子去了一趟京城,怎么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难道一个人的名望地位真的能改变人这么多?

    嗨,这算什么。这又不是真正的张道青,她也不是真正的卫照婉,乔安一开始就没指望过他“守身如玉”。说不定他在京城时,就早已经左一棵兰芝、又一株仙草的尽享齐人之福了,只不过两地隔得远,消息难以传过来罢了。

    要是念夏她再知道他往日所做的那些诗都是剽窃自他人的,那岂不是得疯?

    不过话说回来,乔安是一点也不想看到顶着“张道青”大名的唐诗宋词了,这种搭配实在太辣眼睛。

    念夏在这里叨叨了半天,结果扭头一看,自家小姐仍是那副清恬疏淡的模样,念夏看着自家小姐这般心胸开阔仿佛今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心中更是心疼,然后她就见乔安一口吞了一个梅花酥。

    再仔细一看,白瓷盘里的梅花酥已经少了三分之一了。

    天哪,小姐,当初是谁说的,“今夜月色正美,你我不妨一起到园中赏月。对了,先让人备上点梅花酥,我们回来时正好能一起吃。”

    念夏这时候,哪还记得自己刚才还没胃口,她只记得乔安说的那句“我们回来时正好能一吃。”

    听听,明明说的是一、起、吃。

    ……

    第二天,华湘真人那里的小道童为乔安传来了一个消息。

    华湘真人病倒了。

    据说病得相当严重,乔安这几日都不用再去她那里了。并有言,乔安她身体底子弱,未免过了病气,就不用去看望她了。

    念夏表面上任何情绪不显地送走小道童,心里却在想道,这是心虚了吧?

    为人师表的,居然差点与自家弟子的未婚夫的发生苟且之事,这之后怎么还能坦然面对自家弟子。更何况华湘真人她还是个未曾还俗的出家之人,要是昨晚里小姐不曾出声打断他们的事情,她又该怎么面对游清观的那些女道们?

    念夏一心认为华湘真人是在装病,然而事实上华湘真人是真病了,且如她那小道童说的那样,病得不轻。

    华湘真人此前一直清心寡欲着长大,然后一头栽进了一张名为张道青的情网中。她甚至做好了把自己交给张道青的准备,这已经是她在被爱情冲昏头脑的情况下,所能做的最离经叛道的事情了,然而一切都还没开始就被人发现了。

    那种被人围观的羞耻,盖过了冲上大脑的爱意,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因事情暴露而产生的惊惧紧张,以及对自幼所受教导的悔愧内疚,不断纠缠着她,折磨了她整整一晚。昨夜又吹了些冷风,一夜过去,就难以避免的生病了。

    甚至她心里还在想,这样也好,生病了就可以不用再去见任何人了。在这般自我放任下,华湘真人就病得更重了。

    卫父卫母知道华湘真人生病后,对此非常关心。不过华湘真人本身就医术绝佳,她身边的道童又特意过来告知了一声不用为她请大夫,他们也不好贸然做出什么安排,于是只好告诉道童,真人需要什么药材,跟府里的管家知会一声就行。

    ……

    话说,卫父身为应临书院的院长,经常有寒门学子投贴拜见。这些拜贴全都由他亲自看完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也不能一封也不看。

    因此,府里有专人负责挑拣排序,卫照婉的兄长卫照华也经常替卫父分担一下,这一样来,卫父的负担就大大减小了。

    这一天,卫父正在书房内喝茶,门外匆匆走来一人。

    那人留着一把长髯,个子高瘦,手里拿着一沓手稿。

    “院长,昨日府中收了好多请求雅正的诗稿,我想院长还是亲自看看吧。”

    卫父看了他手中那厚厚的一沓,笑道:“李兄,莫非这都是昨日的?”

    那人先是承认了,但是接着又摇了下头,说:“这只是其中一部分。”

    卫父有些惊讶,他说:“我竟不知该说怎么突然间有这么多人来投诗稿,还是该说难得有这么多的诗词能入得李兄的青眼了。”

    他接过诗稿后,没看内容,而是先随手翻了一下。

    这整整一沓诗稿,页页字迹相同,笔法自成风格,瘦劲奇崛,开张间气度纵横,竟是一种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字体。此世不存在“宋四家”,卫父更没可能见过黄庭坚的书法,然而即使如此卫父依然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声好字。

    只不过……

    “这些诗莫非都是同一人所作?”

    那姓李之人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这些诗稿虽是同一人所书,但是作者却各有其人,不过这些人的名字我一个都没听说过就是了。”

    卫父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翻看着诗稿,只是原本还漫不经心的姿态,在他翻看了几张诗稿后就全然无踪。

    他的神态庄重严肃,眼神也变得更为专注。

    李姓之人对他这副姿态毫不意外。

    连续看了七八首,卫父已经耐不住性子一首首慢慢品评了。他飞快地翻了数页,然后随意停留在了一首诗上,读完后又随意挑了一页。

    少顷,卫父满脸愕然地看向那李姓之人:“这些诗……”却是欲言又止。

    第170章 风流才子㈨

    卫父查问了一下门房可还记得当日来投诗稿的人,但已经过去了许多日,他已经不抱多少希望了。而结果也的确如此,他没能从这上面找到什么线索。

    他花费了数天的时间,才在大致上把这些诗稿粗略的看完。

    虽然各朝各代都有偏爱的文风,时常有佳作因此埋没,直到许多年后才由后人拂去其上的阴霾,重现传世之作的光辉。但是卫父身为应临书院院长,在常年的教书育人的生涯中,让他不得不长了一双善于发现优点的眼睛,只有这样才能遵行圣人教诲,贯行因材施教之道。

    这些诗稿中,读来大气磅礴酣畅淋漓者有之,文字清丽婉约、辞藻靡艳者有之,语言朴素自然、宛若赤子者有之……

    纵然这些诗词里,有一些用典他看得似懂非懂,但这完全不妨碍他对这些诗词的文学价值的认知。

    哪怕只是这样粗疏地看下来,他都仿佛觉得自己唇齿留香。

    天下文人士子何其多,他们为了写出一首佳作苦学音律平仄,删删改改,捕捉灵感,而后创作出难以计数的诗词歌赋。但是这里面真正能流传千古的又有多少呢?不说流芳百世,哪怕只是轰动一时都难得可贵。

    然而这一沓文稿里的诗词,却是各个都似有青史留名的资质。

    让卫父在震惊之余同时深感迷茫的是,如果这些诗稿上的诗人名字书写无误,那么他就不得不承认,这些诗人的名号他一个都不曾听闻!

    写诗讲究的是“一句能令万古传”,那么能写出这等诗词的李白、杜甫、陆游、苏轼、李清照、李商隐、孟浩然、陶渊明、王安石等人,为何埋没至此?!

    而且李兄那边还有另外一沓诗稿他还没来及看,然而即使还没有看到,他都可以预想得到,那些诗稿里的诗词该是何等的天成之作。

    更让他不解的是,他居然在这里面看到了他的弟子张道青曾经所作的诗,只不过这些诗上面都题了他人的名字,而这些诗也的确与这个诗人在诗稿里的其他作品的风格相符合。

    他目光怔了一下。

    卫父心里苦笑,莫非是哪个老友跟自己开的玩笑?

    虽然这样想,但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些诗稿必然来之不易,光是里面耗费的心血就足以令任何人珍而重之了,再者,若是寄到哪个达官贵人府邸中,足以令任何人平步青云了,怎么有人舍得把它们的当成玩闹之物?

    他想不通,把这些诗稿投至卫府的人到底在作何想法?

    ……

    卫父自然想不到,把这些诗稿投至卫府的人正是乔安。

    自从拜读过如今这位张道青的诗作后,她就一直在誊抄这些诗词歌赋。然而她记忆中的经典之作多如繁星,一时半会儿誊抄不完,只能分批送给卫父,权当每日练习字帖了。

    她并不想用什么鬼魅伎俩来对付张道青,也用不着当面锣对面鼓的跟他宣战,说真的,这根本不值得。其实她只需要把他未来有可能抄袭的诗词先一步宣之于众,就等同于切断了他的前路。

    华湘真人这边一病就是病了十多天,直到近来才渐渐好转。

    乔安去见她的时候,华湘真人的脸上犹带着病态。不是那种我见犹怜的纤弱,而是像是失了水的花一样,脸上有着还未完全散去的干枯颓然。

    跟在乔安后面的念夏,见了华湘真人这副模样,终于相信她之前是真病了。

    华湘真人几乎不敢去看乔安的眼睛。

    她的脑海里又止不住的在想,要是对方知道了自己这个当师父心慕她那未婚夫,还差一点就将自己交给他该如何是好。

    但是一想到张道青,她的心里就更五味杂陈了。在那夜之后,她就传出了她生病的消息,他不仅没有来看望过她,他甚至都没有让小厮代自己慰问一下她。

    她背叛了自己谨守的规矩,背叛了自己的弟子,所得到的只有被人围观她行差踏错的耻辱。每当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心里就一片空怔。

    华湘真人自小到大基本上都生活在游清观里,即使与他人接触,也被人尊着、捧着,她掩饰情绪的能力真的不怎么样。

    乔安注意到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情绪,别说是她了,大概连念夏都能估摸出一点她的想法。

    可是如今张道青哪里还顾得上她呢?这十几日,他怕是日日都生活在怀疑与警惕之中。

    华湘真人精神状态不佳,估计她今天是没心思继续教自己医术了。乔安自认自己还算一个体贴的人,就很自觉的找了个借口回去了,华湘真人没有任何阻拦。

    ……

    正如乔安所想,张道青这十数日来,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戒备中。

    那天在花园中念诗之人,他既然出现在了卫府中,十有□□就是卫府中人,每当与他人说话时,他都在暗暗对比两人的嗓音,然而没有一人那天的声音相同。

    每当夜晚即将睡觉时,是他最为烦躁与不安的时刻。因为在白天的时候,要是发生什么事情,他还能在意识清醒时做出一些应对,然而在深夜中,当他陷入沉睡的时候,一切就都不由着他了。他怕他睡觉前还是人人瞩目的进士苗子、千百年难遇的天才诗人,梦醒之后就什么都不是了。

    不过他可不是华湘真人,虽然心里焦躁难安,但表现出来的依然是往日那副沉稳文雅的样子。

    华湘真人不知道的是,张道青在这一段时间里虽然没有去找她,但是却有来找过乔安。

    张道青很清楚,对于一个陷入热恋中的女子来说,他的爱人是好是坏、是高是矮、是美是丑都再无关系。只要卫氏女对自己心存爱慕,哪怕那个躲藏在暗处的幕后人将自己的一切都公之于众,凭借着卫家的地位,他仍然能够富贵安康一生。

    乔安对他的主动接近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他。

    并且又一次地拦住了,想要跟卫母说清楚这位张公子真面目的念夏。

    现在还没到时候。这个时候把事情说给卫母,只会打草惊蛇。张道青不用深想,都能知道那一夜是谁念的《桓灵时童谣》了。

    不管张道青心中在想些什么,在白日里他还是要跟着卫父学习的。

    此时他正跟在卫父身后,听他为自己讲解文章。

    原身这种马上就要考取进士的学子,学的已经不再是那种最基础的基本功了,然而张道青如今最欠缺就是这个,但是他又不能对卫父明言,因此每次跟在卫父身后,都是在考验他的演技。

    一开始还好,为了让张道青调整心态,卫父没有在课业上对他多做要求。但是后来,卫父看到张道青并没有太将会试的事情放在心上,平时谈起来也没有什么禁忌,就心道他还是小看自家学生了,既然如此,他这个为人师者也不能太过懈怠。

    然而,一切步入正轨后,道清呈交给他的文章,实在难以与他之前的水准相比。

    卫父曾认为他是年少出名,有些飘飘然了。他提点了张道青几句,对科举来说诗词为小道,要想在会试上博得一个好名次,还是要靠文章。不曾想道清像是没理解他的话一样,所作的文章依旧敷衍至极,那水平,还不如一个秀才!

    他本打算着改日好生与道清说一说,实在不行,只得请出应临书院的院规了。

    只是那一日的那一沓诗稿,彻底打乱了卫父的计划。

    卫父给张道青讲解了一会儿文章,有些乏了,就捏了捏额头。

    站在房间里的小厮,非常有眼色的给卫父端过去一杯茶。卫父伸手接过这兰草青釉杯,啜了一口茶。

    一扇明窗正对着他大开着,窗外有一清池,他看着池里打着卷露出水面的荷叶尖,心里叹道:这不知不觉中,夏天都来了。

    也不知怎么了,他的心中忽然泛起一个念头。鬼使神差的,他对着张道青说:“这弹指间一个春天就过去了,你便作首以初夏为题的诗吧。”

    张道青露出自信的笑容,诗词歌赋是他的强项,让他吟诗实在是再好不过。

    他顺着卫父刚刚看去的方向望去,见是一汪栽种着荷花的活水清池。他立即想起了南宋文人杨万里的《小池》。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出声道:“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

    卫父正在饮茶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是正统的进士科榜眼,能一路凭自己本事考到进士的人,记忆力和理解力无不出色,卫父年轻时还一度传出过过目不忘的美名。

    在张道青即将念出下一句时,卫父无声地在心中与他同时念道:“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卫父随口评道:“清新质朴,化诗为画,上佳之作。”他手托茶杯,用杯盖抹了一下杯沿,深吸一口气,说:“既有夏,何妨来秋。再来!”

    张道青佯装思考,片刻后毫不畏惧地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卫父本在看着自己搭在桌面上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听到这里,他缓缓地抬起了头看向自己的学生,自然而然地接道:“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作者有话要说:

    张道青:……抄诗自然要从最有名的抄起

    乔安默默看了一眼自己正在誊抄的第二沓诗稿:巧了,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