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神剑山庄
太好了,她终于不再逃避了。
自从夏侯星推测乔安准备主动来见他,他最近对下人说话时的语气,都变得比往日更加轻缓柔和了几分。
他也曾想过,会不会是她有意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以此来稳住他,然后再次准备趁机逃走呢?
夏侯星眼里隐有暗色,命手下时刻留意夫人那边的动向,要是有闭门谢客的迹象,又或者其他不同寻常的蛛丝马迹,一定要向他汇报。
然而乔安那边一如往常,每日清晨薄雾迷蒙之际,她就已打开了道观的大门。遥遥一望,还可见院内的青石板被井水冲刷得清亮泛着水光。
偶尔,她会外出一次,但会在夜色来临之前回到道观。
夏侯星得知后,终是放下了最后一丝防备。
只要你还愿意回来,我就仍愿意交付信任。夏侯星心中叹道。
我等得起。
不过这一次,不会再让你离开了。
下人在夏侯星的命令下,撤换掉了室内原有的家具,换上少奶奶向来喜爱的榈木打造而成的案几、橱柜、屏风、床榻。
原本夏侯星的就寝之处只住着他一人,衣柜里安置的都是男子的衣物。梳妆台上的配饰,也尽是男款的簪、冠、玉佩,偌大一个房间里不带一丝胭脂气,然而最近全变了样子。
女子的钗环镯钏,以及从香宝斋里采买的上等胭脂水粉,立即占满了整个梳妆台,橱柜里也摆满了女子的裙衫。
光这样夏侯星犹嫌不够,他忍着不愿,又在书架上摆上了数本名家抄写的道经。
现在再看去,终于有了几分女主人好像生活在其中的影子。
……
夏侯星猜得不错,乔安的确有心直接登门拜访。
她从不是一个行事优柔寡断、拖泥带水的人,当避而不见、以理服人都失败后,她只能换个解决问题的思路了。
不过这不急于一时。
因为这件事在她心中的重要程度,大概远没有夏侯星以为的那么靠前。
乔安在面对夏侯星时,她更多的是不解和困扰——既对他的种种举动不解其意,而对方的行为又的的确确对她造成了一定的阻碍。然而也仅止步于此了,她毕竟已经过了会因为他人的莫名喜爱,而惶恐不休、辗转难眠的阶段了。
她可以用一种冷静的态度审视两人的关系,但要想让她将全副心神都放在这件事上,因夏侯星而忧,因夏侯星而喜,她完全做不到。
于她而言,在解决麻烦的同时,也并不影响她随时调整自己的计划,然后自娱自乐。
假如其他更要紧的事物找上她,她的注意力就随之转移,一点都不放在夏侯星身上了。
就好比前些时候,她前脚“送”走夏侯山庄诸人,后脚就迎来了住在左近村镇上的客人。
来人是一个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妇人,她泪水涟涟地对乔安说:“我家主事的前些日子干活时划破了胳膊,明明看上去没什么要紧的,那伤口真的不深,就没怎么理会。这几天他有点发烧,今早上那伤口更是流起了脓,嘴里也说起了胡话,到了下午躺在床上起都起不来了!还请道奶奶搭把手,过去看一下。”
乔安向来不会拒绝这种事情,听了对方请求,就毫不犹豫地稍作整理,带上一些必备物事与药品,随对方离开了道观。
其实这年代乡间的很多村民囿于家境或是自身见识,往往讳疾忌医。她之前化身游医,游走在大街小巷、村头乡尾时就领略过这点。
若生病的那人是家中小辈还罢,但要是换成了大人,平时身上要是有点不舒服,不少人都是随便用点土方,能忍则忍,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就医诊治。
所以当乔安赶到这些求诊的人家里时,经常会无奈的发现对方一开始理应只是一点小症候,却硬是被拖到了如今的重病。
而每当她回到道观后,她都要在房间里斟酌许久,才决定好最终的治疗方案,而这所谓的方案,她通常也没有十分的把握。
“药到病除,效如桴鼓”形容的永远只是一种最理想、最美好的状态,真换到实际操作,哪会像这话里说的一样这么轻轻松松。
这一次同样如此,她在听这妇人说话时,就大致上猜到对方丈夫是伤口感染了。
到了对方家里一看,果然与她想的一样。
接下来一连十数天,她的心思都放在这上面了,如何还顾得上其余杂事,夏侯星直接被她抛在了脑后。
……
这日,东方欲晓时,乔安已习惯性的伴着曙色醒了过来。
她早早地敞开了道观大门,如果她没算错日期的话,今天正是卖花郎经过道观的日子。
两刻钟后,观外的道路上走来一个慢悠悠的身影。他肩上扛着一根扁担,扁担两头各挑着两个硕大的竹篓。
卖花郎见道观开着门,就将担子放在道观门口,招呼乔安出来看花。
乔安挑了几枝半开半合的月季。掌心大的花朵缀在枝条上,正适合插瓶。
卖花郎任由乔安挑花,间或指点哪几枝将要开的花苞最好,插到水里过几天绽开的时候一定好看。
然后他张望了一下四周,见没有多余的人,他压低了声音说:“道奶奶,前段日子来道观的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那天夏侯家众人在夏侯星的吩咐下如此大张旗鼓的登门,离开的时候又是行色匆匆略有狼狈,附近的人家怎么会注意不到这边的事情。只不过大家眼力都不差,看得出对方不是普通人家,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因此都不敢随意打听到底怎么了。
一连十几天过去,见道观这边每日依旧按时迎接香客,没什么大事发生,这才有人敢直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乔安说:“那是江湖上夏侯山庄的人。”
夏侯这个姓氏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大概不会有太大感触,顶多会感慨上一句这姓稀罕。然而如果放到江湖上,如果有人听见乔安这话,恐怕立即就会面色一肃。
卖花郎没听过夏侯山庄,但是乔安说的“江湖上”这个几个字他听进去了。
他记得道奶奶也会点功夫,心想,说不定是以前认识的人。他心中好奇道奶奶之前的经历,但见她没有谈性就知趣的没有问。
他说:“道奶奶多留个心眼,小心点。”
乔安点了点头,然后把铜钱交给了卖花郎。
卖花郎也不推拒,直接收下,然后重新挑起担子,道:“我先走了,道奶奶回去吧。”
乔安目送他离开,然后折身回到了观内。
经过卖花郎这么一提醒,她觉得是时候把自己与夏侯星的事情提上解决进程了。
早一日了断此事,她就早日少一分掣肘。
不过她没有冒然前去与夏侯星相见,而是来到书房内,不急不缓地铺纸磨墨,然后客客气气地写一封拜帖,定下了上门拜访的日期。
她既然从不把自己当成夏侯家的少奶奶看待,行事时,自然也不会仗着这个身份肆无忌惮的谋夺便利。
而在去掉夏侯夫人的称呼后,她就只剩下一个旧日故人的身份了,而且还不是感情十分深厚的那种,那她要是想见一见夏侯家的长公子,提前写一封拜帖,在她眼里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把拜帖写好后,就放在了抽屉里。
过了几天,有附近村镇的小孩子跑到道观里玩耍,乔安朝他招了招手,待小孩子颠颠地跑到她跟前时,她说:“帮我送封‘信’可好?”
她拿出一把铜钱。
小孩子问清楚把信送到哪里后,开开心心地接过报酬收好,把信揣到了怀里,拍了拍胸脯表示自己保准送到,然后一溜烟地跑出了道观。
……
那边,夏侯星收到了乔安的信,他在拆开之前,先问了一句:“送信的人是谁?还在吗?”
下人回禀:“是村里的稚童帮少奶奶送来的信,我过来前让人给他准备好了甜点,他应是还没有离开。”
夏侯星听了后,心道,是自己痴心妄想了,怎么可能是她亲自过来送信。
“好好招待这位小信使,他离开的时候多看顾着点。”
他想,既然乔安让他送信,这小孩子必然是她认识的,心中不禁升起了几分爱屋及乌。
夏侯星吩咐了一句,然后低下头看向手里的信,这才发现有些不对,原来这并不是信,而是一封拜帖。
打开拜帖,纸上用黑色的墨迹清晰地写明了拜访日期。
他就知道,他的等待是值得的。
“且让那位小信使再等等,我写封回信托他一并捎回去。”
下人出门吩咐了几句,令后厨给那稚童端上几碟热菜,一盅热汤,拖延一下对方离开的时间,然后回来低眉垂首侍立在一旁,等着公子写完信交给他。
夏侯星执笔,只觉得手中的笔比他佩在身边的千蛇剑还要重上三分。他下笔成文,又觉得太过卖弄,删删减减,索性重写。
最后,他慎之又慎地写了四个字——
“扫榻以待。”
写完后他不由失笑,他们两人这一来一往中竟是有了几分相敬如宾的趣味。
他把纸对折了一下,交给下人。
作者有话要说:
乔安:我觉得我和他的脑回路永远不在同一条线上。
第222章 神剑山庄
乔安收到了夏侯星的回信,然后她给负责送信的小孩子放了满兜的饴糖,嘱咐他该回家了。
在小孩子离开后,她展开信一看,见上面只有“扫榻以待”四个字,没有横生枝节,就放下了心。
她登门拜访的时间定在了下个月初一。
距离这个日子还有不算短的一段时间,她要提前准备起来。不过,这份“准备”大概和别人想象的不太一样。
她不是在考虑届时与夏侯星见了面,自己要说些什么。她也不是要采买礼物衣饰,好似要弄出一副“衣锦还乡”的架势。
前者,她在夏侯星造访道观时就已经是试过一次了,但她那一番谆谆之言,却是白费口舌。
而后者就更没有必要了。
因为她是准备过去打架的。
没错,打架。
乔安在上次劝说无果后,她就思索起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不是简简单单一句“他脑回路清奇”就能随便概括去的事情,有的时候,只有找到问题真正的因由,才能更好的对症下药。
而她得出结论的那个时机,说起来完全是一个巧合。
前不久时,她救好了那乡间妇人因伤口感染而病重昏迷的丈夫。
妇人向她道谢:“道奶奶真是善心人,要不是这十几天有道奶奶在这费心耗力,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当家的那条命。”
乔安离开时还被对方塞了一篮子刚腌好的鸡蛋。
其实,她也不过是有些感同身受罢了。经历得越多,她反而越难硬下心肠。
所以在她有了能力做些什么的时候,就顺势施以援手。
而也就在这时,恰有一道灵光闪过她脑海。
她终于想明白了,她与夏侯星之间总是话不投机了。
问题就出在“同理心”上——
夏侯星缺的正是同理心。
要问什么是同理心的话,简单来说,无非是能站在他人的角度去理解他人过去的经历,酝酿的情感,乃至心中所思所想。
然而到了夏侯星这里,步骤刚到了“换位思考”就自然而然的卡住了。
但夏侯星此人,出生于江湖世家,自幼便是锦衣玉食,自睁开眼的第一天就有着享不完的富贵荣华。
同辈兄弟中,更是只有他这位长子健康地活至成年。夏侯老庄主对他百依百顺,视其如手中宝。为其延请博学之士启蒙,又亲自教导他武功。
不论是家里的下人、弟子,还是外面的江湖人,人人都尊称其一声“夏侯公子”、“少庄主”,他无需自己摸爬滚打,就已经拥有了偌大的名声。
家里无人与他竞争,外界无人欺辱。
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他,面对很多事情,别说是经历了,就连接触都没有接触过,哪怕是看,都是以一种绝对高姿态的角度俯视过去。
这样的他,如何能做到“设身处地”,又何谈更进一步的“理解”?
他待人礼貌,行走江湖上,也会路见不平行侠仗义,但他之所以这样做,不过是因为他所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的。
路遇歹人强抢民女,他会毫不犹豫的出手相助。
但是,比起弱者,他真正更容易带入的是强势者、加害者一方的角色——
就像是他在遇到薛可人后,他喜欢她,想把她留在自己身边,所以他也就这么做了。没有犹豫,没有挣扎,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做了。
而他也从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他既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事情,又不理解自己的心上人为何会不悦。
既然如此,他如何会因为他人区区言语,就轻易放弃他自认为是正确的事呢?
两人自一开始就在鸡同鸭讲。
乔安在明晰了这一点后,就彻底放弃了对牛弹琴的念头。
动口不能,那就只能动手了。
而她做的第一项准备,就是换掉了手上那柄价值二钱银子的剑。
尽管她用着这柄剑挺顺手的,但价钱在那摆着,一分钱一分货。
她曾使用过夏侯星千蛇剑,对它的质量深有感触。她还不想招架个几次,就不得不弃掉手中的断剑,她当年在与东方不败对峙时就有这种令人无奈的经验了。
她来到附近镇上,找到当地最负盛名的铁匠,量身定制了一把质地上佳的百炼精铁剑,约好十三日后来取。
至于价钱?
二十一两纹银。
乔安对此很满意。
虽然仍是比不上那把千蛇剑的,但这世上又哪有那么多价值连城的无上宝剑呢?这足够了。
而除此之外,乔安的生活与之前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大敞门扉,迎接香客。仍然是每隔三日,就从卖花郎手中取得新鲜的花朵,将其在供奉吕祖像前。
她甚至有闲心委托乡人采摘了一些蒲公英,然后把它们晾在了院中,准备等它们干燥后用蒲公英叶制点茶喝。
……
次月初一。
日薄西山,天幕染上了一层彩霞斑斓。
野郊处坐落着一方宅院,青琉瓦,粉白墙,秀秀气气,院外树梢上搭着红色细带,随风而动。
院内众下人垂手而立,他们知道今天有贵客将至。
这位贵客是谁,众人心知肚明,但没有谁会傻得捅破这一层窗户纸。
突然这扇紧闭的门扉被人扣响。
两个门房行动一致,将门大大的一左一右的敞开。
一名身穿道服的女子就站在门外,她这身道家衣着显然是经过了一定的修裁,比起正统道服的宽松写意,掐腰缩袖的它要更为适合活动,也更显清逸。
有小厮迎上前说:“少奶奶,公子就在室内候着您。”
乔安没有去纠正这小厮的称呼,直接道:“带路吧。”
小厮领先半个身子,为乔安引路。
路上他偷瞄了少奶奶一眼,模样还是那副模样,但少奶奶给人的感觉与记忆里的样子有些不一样了。他不敢多看,怕惹少奶奶生气,若无其事地正过眼神,老老实实领路。
只是他仍忍不住在心里想:老庄主就长公子一个儿子,只要和长公子好好过日子,来日就是板上钉钉的夏侯家女主人。旁人见了她,基本上都只有毕恭毕敬的份。上等的武功,美味的珍馐,用不尽的绫罗绸缎,不必动嘴要求,就有他们这些下人奉到眼前。为什么少奶奶放着好好的夏侯夫人不当,非要跑去过普通人的日子呢?
他实在想不通他为何会有人放弃这种一步登天的好事。
乔安自然注意到了小厮在看自己,对方并不太会掩盖自己神色,以至于她都能猜到对方在想什么。
她无心与旁人纠缠,就故作不知。
池边,一座三层楼阁立于岸边,虽小巧,却建得异常精致,彩绘雕刻亦是栩栩如生。
楼阁内,放于案上的碧螺春在丫鬟的留意下,永远保持着不浓不淡、温度适宜的口感,然而却无人享用。
夏侯星站在楼阁顶层的窗前,凝视着通往此处的来路。
他身上佩着一个用金丝编织而成的球型镂空香囊,里面装有一枚他从老庄主私库里拿出的雪玉丸,鸽子蛋大小,通体洁白如雪没有瑕疵,散发着淡淡幽香。
这雪玉丸是迷药、软筋散一类毒药的克星,当年西河那边的儒医施家欠了夏侯山庄一个人情,对方便把它送给了夏侯家以作谢礼。
可人她擅用迷药,他既然知道此事,就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栽第二次跟头。
“你说,她真的会来吗?”他忽然发问。
夕阳渐落,然而他一直没有看到他最想见的那个人的身影。
丫鬟不敢随意回答,她看了眼长公子的脸色,而后喏喏地道:“奴婢心想,少奶奶她会来的,许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吧。”
夏侯星神色淡淡地说:“也许吧。”
直到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两人,他的目光倏地就攫住了其中一人的身影。
“少奶奶,前面就是了,您直接登上会仙阁吧。”小厮说。
乔安道:“好,多谢引路。”
她原想再问一问夏侯星已经到了没有,不过当她一抬眼,将那座雅致的飞檐楼阁收入眼中时,就见最顶层那大开的轩窗之后,站着一个身材高挑挺拔的的青年。
夏侯星!
好,她不用再问他在不在了。
小厮行了个礼,准备转身退下。
待乔安走近会仙阁。
“夫人,上来吧。楼上风景独好,我们边享茶边谈。”夏侯星一手扶着窗槛,对她说。
乔安说:“多谢公子好意,不过楼阁上有些行动不便,我想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夏侯星早就习惯了薛可人难伺候的性子,听她这样说,既不觉得奇怪,也不觉得意外,反而找回了几分熟悉感。他也不勉强她,而是自己转身走下楼梯去见乔安。
乔安看着夏侯星从会仙阁里走出来,然后声音清朗地说:“久闻少庄主一手千蛇剑法声震江湖,今日特来拜会,还望公子不吝赐教!”
夏侯星面露错愕。
“夫人这是何意?”
第223章 神剑山庄
乔安说:“我以为公子已经懂得了我拜帖中的真意。”
见夏侯星这副略带诧异的神色,她就知道他大概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要求与他切磋武艺。
但问题是,江湖人间,如此郑重其事地下拜帖,除了比武难道还能有其他什么要事吗?举个极端点的例子,要是给人下拜帖的是谢晓峰,难道会有人认为他是来找自己喝茶听曲、促膝长谈的?
其实说白了,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的把两人放在同等的位置上。
夏侯星目光深沉,他说:“夫人是认真的?”
“自然是认真的。夏侯公子许是不知,我向来对强者有倾慕之心,公子不妨与我比过一场,也好让我心服口服一次。”
乔安信口胡诌的功夫可是久经考验,说话间完全不慌不乱。她说完后,还有意叹了一声。
她这话的意思很简单,那就是你要赢了一切都好说,但是你要连她都打不过,怎么娶她?毕竟她只寄芳心于那等人中吕布一样的人物。
其实这种想法在江湖中从来都不少见。
在江湖这潭浑水里,时不时的就能听到哪位侠客放出狂言,说是必娶天下第一美女为妻。又偶有传闻哪家的小姐,誓要嫁给当世豪杰。听说过比武招亲吗?一样的套路。
夏侯星听了她这话,反而心下微松,眉宇间都缓和了几分,他只当乔安是想要找个台阶下,那他就陪着她掩上这一出好了。
“既然夫人执意如此,那你我之间就切磋一场吧,点到为止。”
他把手握上千蛇剑的剑柄,然后伸手示意乔安先出招。
乔安也不故作退让,否则三请三让之下,要耽误多少功夫。
她拔剑而出。
接着就是一道清亮的光自剑鞘出跳脱而出,明净的剑身反射着圆日的余晖,银与金汇织成耀目的辉芒。既有着剑光的清冷,又有着太阳的微暖,当剑身破空时,仿佛带出了春冬交接时的轻风。
然而当剑风即将刮蹭到夏侯星时,他的脸色蓦地变得严肃了起来。
那是一手与千蛇剑法的风格完全相反的剑术,凛然又明堂正道,直刺夏侯星胸口。然后夏侯星手中似有万千银丝散开,完全封住了袭向自己的剑的各个去向,剑与银丝相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夏侯星眼中却不见轻松,反而愈加凝重。
他的确是防住了乔安的招式不假,但换个角度来说,那就是在对方起手一刺之下,他竟然没有任何回击的机会,只能选择被动防守!
“刺”是众基础剑招之一,所有练剑的江湖人都会这一招式,但到了乔安手中,这一招普普通通的刺,却像是经过了千锤百炼一样——
夏侯星原以为她不过是随手一抬剑,试探性的攻了过来,可直到现在才惊觉,这一招之所以显得如此轻松,以至于都有些像是在礼节性试探,是因为她已经把这些基础剑招练得再熟稔不过,刻入骨髓,化作习惯,随意一起手,就是最完美的一招。
恰到好处的时机,分寸适宜的力道,不曾有毫厘之差的角度。
这早已在千千万万次的练习间,成为身体本能的一部分。
夏侯星认为自己江湖经验丰富,然而巧的是,乔安同样是这样想的。
现在已经不是刚穿越至此世,身体完全跟不上她的意识的时候了。
她剑尖微挑,然后勾住剑丝,顺势挽了个剑花,搅乱了对方的剑丝。
夏侯星撤步,手中的千蛇剑复归原样。他的剑法长于多变,胜在刁钻阴诡,然而不等千蛇剑重新展现出它千变万化的优势,乔安已是再次挥剑而击,逼得他不得不令千蛇剑维持原样短兵相接。
夏侯星心想,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了。
也是到了此时此刻,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乔安此次前来的意图绝不是他之前想的那样。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看清了她的伪装,武功应是不弱,却没想到她藏得比他想象得要更深、更彻底。可是她既然有着这等本事,为什么甘愿蜷缩在一个狭小的道观里,当什么道士?!
他目光一冷,千蛇剑竟像是活了过来,缠缚在了乔安的剑上。
乔安的剑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响,不过它好歹还对得起它二十一两的价格,还没有出现损毁的迹象。但可以想见的,如果再给他一段时间,情况会如何就说不定了。
她并没有与夏侯星较力的打算,她挪动脚步,方位转动间,剑身灵巧的一送一收,自夏侯星的颈间掠过,手中的剑已脱出了束缚。
乔安不慌不忙地翻转手腕,向下一压,剑身撩向夏侯星握剑的手腕。
夏侯星以为她要攻向自己的腕部,忙举剑相挡,然而乔安的真正目的地是剑锷,两剑似是就这么卡在了一起。随着乔安用上巧劲的向上一挑,千蛇剑竟是直接从夏侯星掌中脱手而出。
似是一抹银光从掌心中漏出。
夏侯星不禁睁大了眼睛。
乔安左臂舒展,伸手一握,将千蛇剑握在了自己手中。
一剑置于夏侯星颈间,一剑直指他的心口,她说:“承让了。”
直到这个时候,夏侯星才如梦初醒般猛地看向乔安的双眼。
“你一直在骗我!你是怎么赢得我?你怎么可能赢了我?”
乔安没有回答这两个问题,而是心平气和地反问:“夏侯公子,你究竟是因为你觉得绝不可能有人能胜自己一筹,还是因为赢了你的人是我,所以才觉得不敢置信?”
其实不用他回答,她都知道原因是哪个。
江湖上不知藏着多少高手,单凭一个天下第一神剑谢晓峰,就足以让人升不起战无不胜的心思,夏侯星岂会不清楚这一点?
所以答案只会是后者。
乔安真心实意地说:“其实你对的我了解程度,大概没有你以为的那么深。”
她毕竟不是薛可人,他拿对待薛可人的那一套来对付她,当然不管用。
然而就算是真正的薛可人,如果他真心了解薛可人,又怎么会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夏侯星咬紧牙关,再不复方才初见时的从容。
“为什么?”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自他认识薛可人以来,第几次问出这个问题了。
他一直在坦诚相待,然而可人从一开始就隐藏了真实的自己,始终冷漠以对,无论他做什么都不为所动。
乔安表示自己也想问问他:为什么你总是听不懂人话。
——你家世非凡,你武功高强,所以你能强取豪夺,随心所欲。那现在已经成为了我手下败将的你,是否也该任我为所欲为了?
乔安原本想把这些话说给夏侯星听,但略一想。
不行,太长,没气势。
她思考着,该如何用最短的话达到最强的暴击效果。
这一刻,她不是一个人在奋斗,而是古往今来所有演技大成者一起奋斗。
她说:“你,太弱了。”
用最和气的态度,展现出最轻蔑的姿态
知道她为什么不喜欢你吗?这就是原因。
所以你也别想着再把你父亲拉出来,让他老人家替你找回场子,否则像她这种恶毒又慕强的女人,一定转眼给你来一出老少恋。
一切尽在不言中。
夏侯星正准备开口,尝试着挽回两人关系,闻言脸色煞白,咽下了喉咙里涌上的血沫。
……
乔安通过肢体语言,充分地表达了自己意愿。
当她回到道观时,已是月上梢头。
这个时候,她终于有功夫检查一下自己花了二十多两银子买的精铁剑了。
做慈善最为耗钱,这二十一两银子要是换成草药,运气好时能救好几条人命了。她一点都不想这把剑成为一次性用品。
烛火的打在光洁的剑身上,乔安仔细地看遍剑身,没在上面发现缺口,松了一口气。
她把剑收起来后,就去烧了些热水。待洗去了一身风尘,她没有立即睡下,而是披着一件衣服,来到桌案前开始整理起了医案。
她想着,也许哪一天她可以把积攒下来的这诸多医案汇聚成册,说不定能给其他医者帮上些忙。
待到蜡烛只剩下矮矮一节时,她才吹灭了蜡烛。
万籁俱寂。
第二日,出现在香客眼中的乔安,依然是那副平易近人的模样。没人想到他们眼中可敬可亲的道奶奶,昨天竟然和人打了一架。
就这般过了一段时间。
这一天,有香客告诉她,野郊处大宅子里的那户富贵人家,竟然搬走了。
谁也不知道这户人家为什么突然决定离开此地。明明上个月时,这家人刚在此地安家,就在前几天还有人碰见他家的下人外出购置东西。
卖花郎说他家有江湖背景,众人不知此事真假,不过这户人家家里有钱大家是看出来了。每日吃的蔬菜瓜果,必然要最新鲜的,就连饮用的水,都有水贩子特地从几里开外的甜水井里打好,再运送过来。
可是最近几日,负责给他家供货的农人、商人发现他家的下人一直没有联系他们,心里觉得奇怪。
然后过去一打听,才知道宅子里只剩下几个负责看宅护院的下人,而他们的主人则回家去了。
乡间可供娱乐的事情少,四邻八乡发生什么事用不了多久就能传得人尽皆知。
这乡人对乔安说:“这家人走得这么悄无声息,应是有仇家找上门来了。”
没过几天,又有人在与她闲谈时,提起这家人,说:“这家人眼界高,看不起咱们这小地方,住了一段时间觉得没意思了,自然要拍拍屁股回去了……”言谈间,将主人家的不可一世、娇生惯养描述得活灵活现,活似亲眼目睹了一样。
乔安:……?
她慢了半拍才将对方口中的主人家与夏侯星联系在一起。
就事论事,虽然夏侯星这人有时候挺不讲道理,但他表面上的功夫绝对做的足足的,那些不熟悉他的人,绝对没法在教养一事上挑出任何毛病。
不过换个角度来说,这也算得上是另类版透过表象看本质了?
夏侯星还真就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
先不管这些乡间传闻的真假性,既然知道夏侯星已经离开了此地,乔安就明白自己这一次的“劝说”终于有了成效。
自从看透了夏侯星这个人,他这个人就像摊在日光下的书卷,任何心思都一览无余。
她之前狠狠下了他面子,对他这样自尊心强,又从不懂得放弃的执拗人来说,如今总算是找到了“症结”所在,无非是更激起了他的势在必得之心。
不过这一次,乔安难得没有觉得困扰。
因为她猜,他这个时候,正一门心思地苦练剑法吧。
要是以后想要找她切磋的话,随时欢迎。
第224章 神剑山庄
乔安打败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千蛇剑,然后深藏功与名。
她不知道,夏侯星在输给他之后,就已经做好了自身沦为江湖笑柄的心理准备。结果他回到夏侯山庄后,迟迟没有等来相关传闻。
他哪想到乔安根本没有大肆宣扬的心思。
她向来不怎么看重江湖上的这些虚名,而她如果真开始争名夺利了,那她的目标必然也不会局限于小小的江湖排名。
所以她依旧安分守己的当自己的道士。
别看她这一世的道士名号是靠着砸银子才弄到了手,但是老话说得好,英雄不问出处。比起那所谓的夏侯夫人,她还是更看重自己现在的道士身份。
她也是在认认真真的经营自己的道观。
若有人向她请教经义,她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先解释经文的表意,再讲其衍生意,甚至谈及当世诸多道教流派,大致一提如今主流的几种见解、分歧。她尽量不在讲述中掺杂个人喜好,任凭对方自行领会个中真意。
只要对方不嫌她啰嗦,那她就把自己所知所晓,尽数摊开来说。不过目前为止,还未遇见对她的讲解表露出不耐的香客。
毕竟这年月能识文断字的人实在不多,对道经有所研究的人就更少之又少了。在这种情况下,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对此知之甚多的人,还愿意无偿传授知识,谁都不傻,都明白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又哪会觉得不耐。
更令他们惊奇的是,乔安连某些典籍的作者的生平都能说得一清二楚。
乍听之下,他们还以为她不过是像瓦舍里的说书先生那样,东拼西凑、似真似假地胡扯一通博人眼球。
但真听进去后,便禁不住一脸诧异。因为那些从她口中道出的内容,太有条理了,且逻辑严密,不像是胡编乱造的。如果有人细问,她还会把考证的思路说予众人听。
有人回家后,辗转从他人手中借来她提及的书目,果真从书中发现了她所说的内容。
其实乔安在看来,她也不过是仗着自己在书籍上涉猎广泛,外加记忆力出众,所以能够娓娓而谈。也就是这个时代信息资源匮乏,没有互联网不能够查阅资料,这才引得众人惊叹。
乔安不仅在讲经时极为用心,她在画符时同样认真。
绘符时的朱砂,都是她亲手研磨,又用细网筛选而成。
尽管她知道《三少爷的剑》只是一部武侠小说,没有那些神神鬼鬼存在,但是……
连穿越都发生了,她就不再说得那么斩钉截铁了。
时间久了,附近的乡村、城镇上,凡事信道的人家,都知道自家附近多了一位有真本事傍身的真人,来道观香上香的人日渐多了起来,如今总算是每日都有香客登门了。
道路上,一队江湖人正策马疾奔而来。一辆黑漆大车被护卫在中间,车厢上插着一杆红旗,火红的底子上绣着一个硕大的“铁”字。
临近酉时,就在乔安以为今天不会有香客上门的时候,那辆黑漆大车停在了道观门前。
一名中年男子抱着一个孩童径直而入。
这男子一身气度谡谡如劲松下风,行走间更是大步流星,但抱着孩童的双手却异常平稳。
男子面色沉肃,在看到乔安时,留意到她这一身道袍,立即客气地问:“敢问这位真人可是姓乔?”
乔安点点头,说:“我的确姓乔。”
说话间,她的注意力已被男子怀中的男孩吸引了过去。只见这孩童胸前、腰腹间血迹斑斑,面色苍白,紧咬着双唇窝在中年男子怀中。
她立即就明白了对方来到这里所为何事。
她边让男子把孩童抱至室内,边询问怎么了。
“路遇歹人,我儿子被人砍了一刀,自胸膛中央划至右腰。”中年男子快速形容了一下情况,“虽然紧急处置了一下,但伤口太深,且刀上有毒,伤口一直不曾愈合。”
男子恳求道:“烦请真人出手搭救。”
路经附近村镇时,他先是前往镇上的医馆求医问药,却无人敢医。医馆里的老大夫劝他们到郊外的道观里找一位乔姓女冠,她对治疗急症很是有一手,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还说什么附近的乡人都喜称她为道奶奶,若是不知道路了,便逢人就问道奶奶的住处怎么走,定然有乡人指路。
男子原以为这位“道奶奶”的年纪应该不小了,没想到这般年轻,但此时此刻也顾及不上考虑太多了。
乔安听完男子说完大致情形的时候,她已经为他儿子检查完了伤口,然后把了一下脉,对中年男子说:“放宽心,有救。”
这一句话,仿佛化作了一粒定心丸塞进了中年男子嘴中。
乔安给男孩吃了一粒解毒丹,又拿出自己制好的麻沸散与酒精,准备先清理一下伤口的毒血与污物,再进行缝合。
她对男子说了一下自己要做的事情,中年男子并没有如寻常乡人那般露出不解排斥之色,他没有任何犹豫就同意了乔安的做法,说:“乔真人尽管放手施为。”
而那男孩听到乔安即将在他身上缝针动线,下意识抓紧了床单,却仍是不吵不闹。
乔安没有立即动手,而是开了一道方子,交给男子,让对方先安排人去镇上收集药物。
中年男子大体扫了一眼,然后走出房间,唤道:“张宝,拿着方子到药铺里去买药。”
那被叫做张宝的男人稳稳当当地接过方子,然后一抱拳,飞快地转身,走出道观,骑上马就疾驰而去。
男子重新回到室内,乔安看了他一眼,说:“我猜居士应是有武艺傍身的,待缝合完毕后,居士不妨用内力蕴养着令郎的十二经脉。”
“多谢真人告知。”
在乔安打开酒精瓶塞时,男子闻道弥散出来的酒气,就不禁心道:好烈的酒!酒液澄清,不带一丝杂色,一见就知价值不菲,这乔真人居然舍得用这般好酒为他人擦洗身体。
乔安要是知道他这想法,一定会叹道:这酒本来就不是用来喝,而是用来擦身体的。
不过价格贵却是真的。
为了得到酒精,她不断的蒸馏酒液,一点点的提纯。
可问题是,这个时代普通的酒液又是怎么来的?粮食酿的。
为了打造器皿而糟蹋的银钱,再加上为了这小小一瓶酒精而耗费的粮食,足以在这个生产力不足的世道上称一声“价值不菲”了。
待乔安处理好伤口,敷上药膏,又喂男孩服用了一剂汤药,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由于伤口刚缝合好,不宜挪动伤患,她就向男孩的父亲提议,如果对方不介意的话,两人可以在道观里歇上些日子。
男子正有此意,闻言忙道谢:“多谢真人施以援手。”
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男孩,留意到义子的呼吸变得平缓起来,不像来之前那样时断时续无比微弱,他眉宇间终于显露出了几分轻松。
不过这道观不大,显然是住不下所有人的,男子出去安排了一下。他留下了四个青壮年守候在道观门口做护卫,其余诸人离开。道观外的车马齐动,一切都凛然有序。
当男子只身回来的时候,手中托着一个比巴掌略大一些的木盒。
他将木盒双手递给乔安,说:“真人是方外之人,本不该用这些俗物败兴,只是我现下身无长物,也唯有这些东西拿得出手了,还望真人莫要嫌弃。”
他打开盒子,只见里面盛放的是满满当当的银票。
如此大手笔,乔安这一世还是第一次见。
男子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不知多少年,他明白他们这一群人忽然而至,带来的病患又是血淋淋的刀伤,旁人见了难免心里犯嘀咕。
他怕乔安担心惹祸上身,又或者以为这钱来路不正,就说:“之前来得急,惊扰了真人,还不曾介绍一番。”
“我姓铁,名中奇,经营了一家镖局谋生,多谢江湖中的兄弟抬爱,在江湖略有几分薄名,绝不是什么作奸犯科之人。真人放心,这钱也不是不义之财,更不是什么封口费,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区区钱财,真人且收下吧。”
谦虚了。乔安心说。
这哪里是“略有几分薄名”。
想当年,曾一人横扫连山十八寨,打压得山上的匪盗再也不成气候,方便了她后来上山黑吃黑的那位仁兄,不就是姓铁名中奇。
乔安说:“原来是红旗镖局的总镖头,久仰大名,铁镖头的品性我自然信得过。”
说来她当初刚离开夏侯山庄时,还曾装作普通人,请红旗镖局的人护送过自己一段时间。
她不是那种视金钱如粪土的人,见他不是在客套,就说:“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现在的银钱底子全是当初从连山十八寨上搜刮的,虽然她现在没再开展义诊,但依然是进项抵不上花销,这笔意外之财来得倒是正好。
铁中奇原以为她还要再推辞几次,没料到她竟如此爽快地收了下来,可眼中分明又没有一星半点的贪欲,他不由得笑了下。
第225章 神剑山庄
铁中奇成名已久,江湖里人奉尊号“飞骑快剑”。
乔安对他丝毫不陌生,有时去茶馆里坐上一会,就能听到有人向说书先生点他的戏份。
如今这世道,不怕江湖代有人才出,怕的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江湖上多的是年轻时成名,一时风头无两,但还不曾真正老去就被人忘在脑后的人物。
然则铁中奇不同,从年少成名起,及至年逾中年,他在江湖上始终维持着一种声势正隆的状态。
他以绝佳的武学天赋的崭露头角,以剿匪之行使得自己名字传遍整个江湖,然而名声什么的都是虚的,所以他将这虚无缥缈的名声化为看得见摸得着的家底。
他一手创办了红旗镖局,治下甚严,有传言他手下镖师足有两千位,这实在是一个任何人都不会小觑的数字。
如今混迹江湖的年轻侠客,不知有多人在心底悄悄羡慕他,希冀着自己也能有朝一日能置下一份如他这般的家业。
铁中奇一夜未眠,他牢牢记着乔安对他的嘱咐,只要他的内力还未干涸,就会源源不断的向儿子的经脉内流去。
每到力竭时,他才停歇上片刻,闭上眼小憩一会儿,但又不敢真的睡去,生怕自己会一觉睡到天亮,忘记用内力蕴养儿子的经脉。
虽然他明白,即使不这样做,也没什么要紧事,但既然有加快伤愈的方法,他怎么会弃之不顾。
像是铁中奇这样江湖中有名的标杆人物,许多江湖人都或多或少知道点铁家的家事。
这男孩是“飞骑快剑”铁中奇的养子,有传言铁中奇视其甚于亲子,待他如珠似宝,这倒是江湖传闻里难得的实话。
这几日,铁氏父子一直将养在道观里,一日三餐都有红旗镖局的人马特地准时送来,在询问过乔安的意见后,就连她的吃食一同包在了其中。有香客登门上香,对道观里出现的陌生人感到奇怪,红旗镖局的人还会出面帮忙解释一二。
铁中奇说:“我与开诚住在道观里已是打扰了真人的清修,怎敢继续添麻烦。”
乔安见识过他在他那些下属面前的模样,颇有几分说一不二的架势,可在面对她时,他从没有把那份独断专行带到她身上来。
对此,乔安只能表示铁中奇不愧是老江湖了,这思想觉悟、这为人处世,真是吊打好几个夏侯星。
随着男孩身上的伤势逐渐好转,他的面色也日渐红润起来,渐渐地也能下床走动几步。
这个名为开诚的男孩看上去顶多十岁出头的年纪,话不多,为人却极礼貌,每次见了乔安都是极礼貌地称上一句“真人”。
乔安见他精神不错,想来只要别不小心撕裂伤口,好好休养下去,用不了多久就能彻底伤愈。
不过她留意到铁中奇最近一直没有好好休息,就劝道:“如今令郎已无大碍,铁居士也该多看顾一下自己了。”
否则的话,她觉得等着他儿子彻底痊愈时,下一个倒下去的就要换做身为父亲的铁中奇了。
铁中奇没想到话题会突然转向自己,他讶异了一番,然后应道:“多谢真人提醒,我这就去休息。”
他有些不习惯如此直白地关心。
他在江湖上成名已久,无论是在江湖上还是在镖局里都积威甚重,他习惯了旁人对他敬畏信赖有余、亲近不足的样子。因为对他们而言,他与其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妨说是一个活着的江湖牌坊。
反正牌坊不会饥渴,不会劳累,更不会受伤,只需要屹立不倒就足矣。
铁开诚终于放下心来,他劝不动父亲,总算父亲还能听进去乔真人的话。
铁中奇为人认真,他既然当着乔安的面说这就去休息,就绝不是在搪塞应付。
乔安离开后,他果真躺在了床上。
他原本只是想小小地睡上一个时辰,但或许是他这些时日真的累狠了,这一旦松了心弦踏踏实实地睡下,就起不来了。当他伴着窗外野雀在地面啄食的声响再次睁开眼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
他恍惚了一下,几乎分辨不出现在的时辰。
铁中奇坐起身,他发现他身上只剩下一身里衣,能在不惊醒他的情况下给他脱下外衣的人,不用想都能猜到是开诚那小子做的。
铁开诚听到室内有声响,就知道是父亲睡醒了。他走进室内,从衣架上取下衣服,走到铁中奇面前准备服侍他穿衣。铁中奇自然而然地接过衣裳穿上,然后抬起手臂让铁开诚帮忙把腰带扎好。
“好了,剩下的我自己来吧。你身上的伤刚有好转,你给我多多休息,早日伤愈就是最大的功劳了。”
不怪铁中奇如此看重铁开诚,论孝顺,家里的几位嫡亲少爷加起来都比不上他一个人。
铁开诚老实地退后一步,说:“儿子知道。”
铁中奇洗漱完毕,走出了房间。
前些日子他全副心思都放在自家儿子身上,完全没有闲心去理会旁的事情。随着铁开诚身体愈见好转,铁中奇的心弦不再紧绷,再看向周遭的一切,竟像是一切都变了个模样。
他双手负在身后打量着四周,然后留意到院落中栽种的诸多植物,心中感慨主人家在这上面花的精巧心思。
院子里,乔安正在铺晒草药。
这个时节夜间露水重,所以她每天都会在太阳下山后把晾晒的草药收起来,等到第二日太阳升起后再重新拿出来晒上。
乔安听到响声,就向铁中奇打了个招呼:“醒了?昨夜休息的还好吗?”
铁中奇点点头,说:“托真人的福,已经许久不曾睡得如此香沉了。”
习武之人大多粗通些医理,铁中奇的视线在乔安身前一扫而过,见地面上晾晒着的草药里有大半可以用来治疗鼻渊闭塞。
这几日有不少村民带着自家孩子过来求医问药,问题基本都出在鼻子上了。乔真人还特意为他们父子二人也熬了一砂锅药汤,说是让他们“提前预防”。
这位生着一双回春妙手的医者,竟然就这么安安分分地呆在一个小道观里,给人治些流涕的小毛病。
铁中奇心想,这该是何等的大材小用。
如果不是开诚身受重伤,他走投无路之下病急乱投医,他大概永远都不会发现在乡野道观里,还藏着这么一位不出世的杏林高手。
铁中奇好奇地问:“真人这一手医术实在漂亮,不知真人师承何处?”
如今杏林里最有名的大概就是儒医施家了,不论是在江湖上还是在普通百姓耳中都是赫赫有名。不过他曾经与施家的人接触过,行医风格与这位乔真人并不相同,最重要的是施家医术传男不传女,两者应该没有关系。
这个问题乔安有些不好回答,她这一身琐碎的知识,都是日积月累下来的,根本无法细致的追根溯源。
但是铁中奇既然问起这事,她就半真半假地说:“我不是第一次被人这么问了,但我的答案总是很难让人满意,其实我根本没有固定的师父。我游历时接触了不少大夫,有的人身负真才实学,有的人不过靠着一张祖传的方子,一招鲜吃遍天,遇到的人多了,总能沙里淘金学到点东西。我东学一点西学一点,然后就有了这一身什么流派都算不上的医术。”
铁中奇没有怀疑她的话,因为乔安的行医路子的确不同于目前声名在外的那几位大夫。
他甚至觉得有一丝亲切。
他年少时不停地观摩学习,集百家之长,他以自创的追风剑法、穿云箭法扬名,箭矢所及之处江湖为之一肃。一开始时总有人明里暗里的打探他师门何在,他说自己这一身功是“东拼西凑”出来的,但旁人总以为他是在敷衍。
铁中奇:“我当然信乔真人。只是我还有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我见真人与他人相处时自在随性,为什么到了铁某这里就一口一个铁居士,怎么客气怎么来了?”
这话问到关键了。乔安想。
越是那些她无意深交的人,她自然是越客气。
其实这事的缘由还是要落在小说里薛可人与铁中奇的关系上。
乔安从来不认为薛可人是个蠢人,在她眼中,任何一个能够在华服美食、年轻俊朗公子的糖衣炮弹下,都保持着自身独立意志的人,就注定与“蠢”这个字眼无缘了。
但就是这样一个不蠢的人,在原著中选择成为铁中奇的外室。
这既是走投无路之下的疯癫之举,又是经过种种计算后的理智选择。
夏侯家身为四大江湖世家之一,要想躲过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的追踪搜寻,个人之力太过渺小,必然要找一个同体量的帮派帮忙遮掩。
然而她又有什么别人看得上眼的东西呢?这样一圈算下来,又能指望谁
除了铁中奇,没人向她施以援手。
两人要是真心相爱的话,乔安毫不关心他们在后来会有何等纠缠瓜葛。道理很简单,她到底不是原主,既然是“真爱”,那就不会既喜欢身体原主,又转而喜欢她。
但是,这两人是真爱吗?
答案太明显了。
所以乔安在与他相处时,考虑的事情难免就要更多一些。
第226章 神剑山庄
乔安记得薛可人后来也曾亲口承认,铁中奇其实对她不错。
薛可人不愿意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铁中奇就至死都不曾打探过她的来历,更不曾追问过哪怕一句为什么夏侯家一直在搜寻她的踪迹。
薛可人的身世也好,他们两人的关系也罢,这一切都是个见不得光的秘密。铁中奇对此心知肚明。
这两人一个风华正茂,一个却已青春不在,五十岁上下的年纪,当她的祖父或许勉强,但是当个父亲是绰绰有余。虽然这世道上多得是老夫少妻,但是没人会觉得这种事情说出去好听。
他是江湖上的一杆鲜亮的旗帜,一座供无数年轻的侠客瞻仰的武林丰碑,这种微妙的男女关系不应也不被允许存在于他身上。
可是他真的已经不再年轻了,他也许是受够了束缚,又也许是不论是雄心还是壮志也好,他都已然将过去的追求一一实现,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稍稍昧着良心放纵一下?
铁中奇亲手为红旗镖局立下了三条铁律,“责任、纪律、荣眷”,然后又踏了过去。
没有什么花前月下,没有什么良辰美景,这两位能在一起,用原著里薛可人的话来说,不过是因为“我一向很漂亮”。
薛可人在说这句话时,单纯的是在描述一个事实,平静且自然,没有任何自负炫耀的成分。
对于这一点,乔安表示赞同。然而令人为难的是,现在使用着这副相貌的人是她。
她态度自然地笑了下:“铁居士竟然嫌我太过客气,我却仍嫌自己不够客气,唯恐有什么地方招待不周呢。”
乔安解释道:“铁居士未免太小瞧自己的名声了,众人皆知当年铁居士以一己之力清剿连山十八寨匪徒,仅这份善举就足以赢得天下人尊敬。我不信什么今生功德来世报,只信今生善行今世报,所以我当然要身体力行的为铁居士这份应得的善报添砖加瓦了。”
她轻飘飘地赠上一台花花轿子。
铁中奇没想到原因是这个,他愣了下,自谦地说:“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乔安不赞同地说:“这事虽然过去了许久,但总有人记得。”
这话说得要比之前那番话更为真心实意。
江湖上来来往往那么多侠客,或为名,或为利,他们心思各异地投身这片浑水,但当他们有能力激浊扬清时,愿意这么做的人永远都仅有屈指可数的几个。
老实说,铁中奇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如此郑重其事的提到这件旧事了。
倒不是说他这些年遇见的人对他有多么不尊重,事实上随着他成名日久,红旗镖局威名愈胜,众人在面对他时,有着他年轻时根本连想都想象不到的毕恭毕敬。
可他做过的值得他人称道的事情太多了,多到很多人视作理所当然,那份敬意同样变得不再纯粹。从一开始单纯的感激钦佩他的所作所为,变作对他高强武功的畏慑,又或者干脆是对他如今的地位的艳羡。
乔安看向铁中奇的目光澄明,她说:“铁居士改日要是有时间,可以去连山十八寨附近的镇子上走一遭。我保证他们比起我来还要显得更敬重,说不定有不少人家里都立上长生牌了。”
她模糊了话题的重点,成功的将自己从讨论的中心摘了出去,反过来把铁中奇给拉了过来。
当初她离开夏侯山庄游走四方时,从不少上了年纪的长者口中听过当年连山十八寨的事情。别看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如今提起这个名字,经历过那个时候的人仍有着说不完的话。
这十八个匪寨拧成一股绳,远超普通武林势力的范畴,别说是江湖中人了,就连那些不通武艺的寻常百姓都深受其害。
寻常匪盗做的那些烧杀抢掠他们是一个都没少做,除此之外,还收起了“赋税”。凡是路经此地的百姓商旅必留下过路费,一人五十个铜板到十两银子银子不等,商品货物更是明码标价,逢十抽一。
如果有人拿不出买路钱,十八寨也有自己解决的办法,斩人两指以抵债。但是他们斩去的是哪两根手指呢?是双手的大拇指。
越是穷苦人,越是没钱赎路。然而要是失去两手的大拇指,即使没有因为失血或是伤口化脓溃烂而亡,从今往后也做不了与抓握有关的动作,这双手相当于废了一半。从今往后,该如何讨生活?
如果这依然做不到,“好心的”连山十八寨又提供了另外一条退路——欢迎入寨,从此男盗女娼大家一起逍遥快活。不想入寨?拿别人抵也不是不可以。
就这般,连山十八寨的势力就像是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
现在的连山十八寨上的匪徒,已然沦为了寻常江湖匪盗之流,可是在当年,其猖狂放肆之态,在铁中奇之前,根本无人敢触其锋芒。
在这一件事上,乔安是真心敬佩铁中奇。
听小辈在这里夸了半天,铁中奇就是脸皮再厚也有些撑不住了。
“其实当时那么做时根本没有考虑太多,携弓佩剑,一人一马就直奔过去了。”他既没想过成功归来后会有什么回报,更没想过什么长生牌,能活着回来就是他对自己最大的期望了。
从他人嘴里听到的再多,都不如听听当事人自己是怎么说的。乔安顺势道:“可我上次从说书先生那里听到的明明是‘智取十八寨,奇计定乾坤’。”
铁中奇扬眉,他说:“不瞒真人,那个时候我连个像样的计划都没有,那可是整整十八个寨子,我这边却只有一个人,无非是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翻的事。”
“那‘铁镖头胸有成竹,八百里外淡定截人;巴天豹狼狈逃窜,两昼夜首级终被夺’呢?”
铁中奇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说:“这说书先生完全说反了。那巴天豹是连山十八寨里一等一的高手,他命令属下缠住我,为他挣得逃脱的机会。他走得不慌不忙,甚至有功夫对我说‘咱们后会有期!这份恩情我巴天豹记下了!’。那一刻我就知道了,如果我今日放跑了他,当他折身回来时,有这么一个顶尖高手坐镇此地,不出三个月,连山十八寨就能恢复元气,我今日所做一切都是白费功夫,而我也将永无宁日。所以我只能够咬着牙追出八百里,誓取其首级。”
乔安喜欢与性子实诚的人说话。她眉眼舒展,看上去比之前客套地样子要放松多了。
“原来是这样,铁居士对我说了这么多,就不怕我传出去?”
铁中奇平静地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他看着这位乔真人,目光难辨,然后他突然问:“不知真人信的是哪一脉的道?”
乔安回答:“我信的是全真一脉的祖师。”
铁中奇低声念了一遍“全真”。
他此前就有所猜测,现下不过是证实了自己的推测。
他看了眼越升越高的太阳,说:“不打扰真人了,我去看看开诚,真人忙吧。”
……
接下来的日子,双方一直相安无事。
铁中奇心性沉稳又情商极高,与他谈话轻松舒适。抛却原著里铁中奇与薛可人的尴尬关系,这位总镖头的确是一个不难相处的人。
而随着铁开诚的伤势日渐痊愈,铁中奇的目光都柔和了不少。
习武之人身体素质远超寻常人,再加上铁中奇时不时的用内力蕴养伤处,铁开诚的伤势自然是好得极快。
当乔安把伤口上的缝合线给拆了后,她清清楚楚地听到铁开诚松了一口气。
几日过后,当铁开诚穿好衣物在道观内晨起练武时,任谁都想不到他前些时日,还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被人抱了进来。
乔安在心底算了一下日子,估计三天内铁中奇应该就要向她告别了。
她估算的没错,翌日,铁中奇前来辞行。
“这段日子叨扰真人了,多亏了真人照料,犬子的伤势才能好得这般快。既然开诚身上的伤已无大碍,我与开诚是时候离开了。”
乔安给铁开诚开了一剂调理的方子:“伤口不要沾水,等血痂全褪了再沐浴。”
铁开诚恭敬地听着,应声道:“多谢真人叮嘱。”
铁中奇说:“开诚,把东西给真人拿来。”
那是一柄黑柄红面的三角小旗,旗面比巴掌略大,隐有暗纹,旗杆为金属制成。
铁中奇将小旗交给乔安,道:“愿与真人交个朋友,今后真人若有麻烦,尽管持此旗前往镖局的据点,凡我镖局中人必扫榻相迎。”
乔安说:“能有总镖头这样的朋友是我的荣幸。”
只要不是原剧情里的那种关系,一切都好说。
铁中奇看着乔安接过小旗后,说:“真人回去歇着吧。”
他让铁开诚坐到马车里,自己则翻身骑上属下牵过来的一匹黑马,他回头看了一眼道观,然后一扬鞭,带着镖局的众人离去。
第227章 神剑山庄
送走铁氏父子后,乔安的道观里再次清净下来。
在铁中奇还不曾离开时,她出于好奇之心,还向对方请教过箭法,毕竟众所周知铁中奇剑法、箭法双绝。
铁中奇相当好脾气的为她演示了一下他的穿云箭法里的第一招。据他说,他当年就是靠着这一式箭法将巴天豹钉在了地上,然后他走过去一剑削去了对方的项上人头。
他那一箭射出,带着尖利的呼啸声,划破周遭空气,裹挟着尘埃乘风而起。在此之后,原本常来道观院中吃食的小鸟都被吓得少了许多。
铁中奇不在道观后,每日停驻在院中的鸟儿们才恢复了过去的数量。
与渐渐变多的鸟儿们相反,近来到道观里看病拿药的人少了许多,乔安觉得这挺好的,前来寻医问药的人数变少,不就正好意味着生病的人减少了。
她正好可以安心当她的道士。
道观里终日缭绕着挥之不去的香烛气,乔安闻久了,已是习惯沉浸在这种带着几分神秘气息的味道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也同样是因为她对这种气味太熟悉了,所以她能够仅通过香味,就轻易地分辨出线香的质量好坏。比方说,她新买来的这一批线香,在点燃后就隐隐散出几分难以形容的潮气,刚一点燃,乔安就知道这批货色不好。
恰巧她最近没什么要事,就买了些榆树皮、香料等制香素材,准备自己做些香。
她制香的路子,更偏向于熏香以及西式的香水,所以在制作这些敬神供祖用的线香时,免不了掺进去一点个人的习惯。最后制出来的香,虽然外表上看过去,和在香烛铺子里采买来的线香没什么明显不同,但在点燃后,就凸显出区别了。
她自制的香,烟火气要更小一点,气味上更清冽,而且像衣物熏香似的味道持留的时间要更久一些。她整日待在道观里,衣摆袖口间都染上了少许挥之不去的清香。
有常来上香拜神的香客,嗅出道观里换了香,经过询问后,得知是乔安自己亲制而成的,就试探着问能不能让他们“请香”回家。乔安思量了一下就同意了。
乔安这日子过得相当恬淡安适。
临乡有一户人家的幺子预备着与人定亲,送来了一对年轻男女的生辰八字让她这位道奶奶相看。
镇上正新建几家商铺,有人拿了拜帖,向她求一个上梁的吉利时辰。
还有准备远行探亲、行商的人家,拜托她给卜个动身的好日子,顺便算一算此行是否能平安归来。
每一次乔安接到这种委托,都很是认真地掐算一番。横竖对她来说,卜算点日常杂事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事情,连一盏茶的功夫都不会耽搁。
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却都充盈着红尘间本该有的宁静祥和。
然后,令乔安没想到的是,她在这一门心思守着她的道观,真正让她名声大噪的,不是她的道士身份,反而是她的医术。
这说起来这与铁中奇脱不了干系。
这位大名如雷贯耳的红旗镖局总镖头,当日走镖途中遇袭,养子身受重伤一事在江湖中完全不是什么秘密。
那原本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走镖,能劳动铁中奇亲自护镖,不过是因为他那养子年纪日长,他想要带着开诚熟悉一下镖局内的诸多事物。
谁知有一批心思不正之徒得知了此事,他们认定了能被铁中奇保驾护航的镖,必然价值连城,就想着从铁开诚下手,挟其为人质,然后夺镖而去。可他们未免太小看了铁中奇,哪怕有心算无心之下中了埋伏,照样使来夺镖之人一一毙于剑下,唯有铁开诚被来人在狗急跳墙之下砍成重伤。
此事一出江湖黑道上立时风声鹤唳。
江湖人皆知铁中奇对这养子视若己出,也都晓得这位铁总镖头的名声自一开始就是实打实地杀出来的,如今铁开诚遭逢大难,没人指望他就此咽下这口气。
令人奇怪的是,这之后江湖上完全没了铁氏父子的消息。不过知情人心里都有数,怕是铁中奇那养子情形危矣。据目睹之人所言,这男孩差不多被人开膛破肚,这么严重的伤势会造成什么后果,习武之人都心知肚明。
一连十数日之后,铁中奇才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现身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率人将出事地点附近的大大小小数个邪道帮派挨个摧营拔寨。已许久未曾在江湖上显威风的穿云箭法,抹着油燃着火划破了夜空,落地后立即火光熊熊。寨中的人夺路而逃,然而等待着他们的只有红旗镖局骑马而立的众镖师。
铁中奇的好友赶来安慰他:“铁兄,开诚是个好孩子,可惜……唉,这事谁都不想的,你要注意自己身体,不要哀毁过深。这孩子向来孝顺,别让这孩子走得满心挂念。”
铁中奇听到最后才明白过来好友的意思,他直接遣属下把铁开诚叫了过来。
“开诚,你伯父关心你,特地过来看你了。”
对方大惊,原来铁开诚还活着。
铁中奇说:“你放心,我要做什么我心里清楚。这帮家伙收了我红旗镖局的打点,转过身来就吃了吐,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那日来袭之人,一个个的用了哪路功夫他都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到底是哪个寨子、哪个帮派里的人他心中的账本上更是记得明明白白。
不过这只是原因之一。
还有一个原因,则与那位乔真人有关。
开诚受伤那天,他骑马领着镖局的人四处求医一事被很多有心人看在眼中,事后绝对有人能沿着他的行踪摸到乔真人那里。
他们不一定是怀着坏心思,但是届时宣扬开来,有些不该知道的人就也知晓了。
那些心怀不轨之徒无力报复也不敢报复红旗镖局,但这不代表他们不会迁怒这位“多管闲事”救了开诚的乔真人。
别人救了他儿子一命,他如何能让祸事再牵连到乔真人身上。
于是铁中奇在与乔安辞别后,立即开始扫除后患,斩草除根。
之后,江湖上果然有人开始打听到底是哪位神医救了铁家养子一命。
这等神乎其神的医术,满江湖一只手就数的出来,但前去求证者,无不得到了否定的答复。
有人直接前去问铁中奇,铁中奇犹豫了一下,回道:“那位是个清净人,无心江湖事,还是莫要去打扰她了。”其实他知道自己这样说,大概没有用处。
这日清早,乔安刚打开道观的大门没过多久,她就听到有人象征性地敲了敲大敞着的门。
“敢问此地是乔真人的清修之处吗?”
说话的人是一个男子,他搀扶着一位面色苍白的女子,殷切地看向院内。
乔安说:“我的确是姓乔,如果我没领会错两位的来意的话,应该是来找我的?”她听这男子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但她并不认识两人。
在她询问过两人的来意后,才知晓这两位是听了红旗镖局的事情,所以前来求医。
这两人是一对夫妻。那名面带病容的女子,她的肩膀上曾被仇家用抹了毒的刀刃砍伤。自那以后一直辗转求医,却只能压制毒性,无法根除,导致伤口不能愈合,整个人受尽了折磨。
乔安的确会解毒,她检查了一下,这毒胜在生僻稀有,但不难解。
这对夫妻原本是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思前来求医的,不曾想竟真的有了希望。直到他们走出道观时,还有种飘然恍惚的不真实感。
有了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在接下来的一月里,道观里又接连迎来了五六位特地奔着神医的名声披星赶月而来的江湖人。
初时,还有人称呼乔安为“乔真人”、“乔道长”,但渐渐地,这些前来寻她的江湖人干脆开始唤她“大夫”、“神医”了。
乔安心中叹息。
她一开始正正经经当大夫时,也没人称呼她“神医”,顶多是得了个“青衣郎中”的别号,更从没遇到有江湖人为了请她治病专程赶来。
如今她成了道士,治病救人勉强算个业余爱好,居然以所谓的神医称号彻底扬名江湖。
乔安没有把这些前来求医的江湖人拒之门外,而是一如既往的,有人前来就按部就班的为其诊脉开方,一如她平日里一件再常见不过的小事。
她这平平常常的态度,倒让许多见惯了恃才傲物的神医的江湖人有些不适应。来之前做好的千金求医、立誓效劳之类的种种心理准备都落了个空。
于是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位神医是个信道的方外之人,对方连衣袂间都带着道观里独有的浅淡燃香味,像她这样的出家人许是看不上这些凡俗杂物吧。
她给江湖人看病疗伤,却不过问江湖事,那些爱恨情仇、腥风血雨,她从来不开口打听。严格来讲,不是不关心,主要是她看过原著,重要的江湖变故她早已了然于心,他们知晓的江湖机密说不定还不如她知道得多。
不过她这态度落到外人眼里,就完全是一副无心刀枪剑戟之事的方外之人做派了。
自从摸清了她这脾性,此后那些年,到她这里来的伤患,不约而同的闭口不谈江湖中的纷扰。有时哪怕是仇人相遇,都彼此视而不见,只待两人离开了道观再起争执。
在乔安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时候,她这座道观成了江湖上的一道奇景。
第228章 安娜·卡列宁娜
莫斯科——
谢尔巴茨基老公爵坐于桌案后,书房内除他外再无另外一人。他虽然已有五十多岁的年纪,但看上去依然身形健硕,两鬓的银白也不过是为他增添了一抹岁月的魅力。只是此时此刻,他眉头紧皱,眉宇间压抑着重重忧悒。
他最小的女儿近来生病了,这病来势汹汹,从前几天开始更是昏迷不醒,连从彼得堡请来的名医都对此束手无策。
桌面上的咖啡已经失去了温度,他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兴致喝上一口。
这几日,家里仆从哪怕只是自门外走过,都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公爵大人已经接连几日不曾露出半张笑脸,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触怒老爷。
谢尔巴茨基公爵想着今天医生同他之间的谈话。
“公爵大人,您最好做好心理准备吧。”医生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悲悯。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向上帝祈祷吧。”医生叹了一口气。
书房的门被人撞开,谢尔巴茨基公爵恼怒地看向来人。
“老爷,小姐醒了!”来人惊喜地说。
……
乔安醒来的时候,那极具西式风情的装潢映入她双目中的刹那,她就知道自己又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一直近身侍候的女仆第一时间发现了乔安睁开了双眼,她低声念了一句“上帝啊”,就急匆匆地走出房间。
乔安从床上坐起来,看了看撑在床上的手臂,手腕纤细,带着大病后独有的苍白。
就在这时,一位四五十岁医生打扮的男子随女仆走进了房间,对方正是为谢尔巴茨基公爵家服务了二十年之久的家庭医生。
在家庭医生谨慎细致地为乔安做检查时,侍立在一旁的女仆已经忍不住落下了泪水。
她轻声问:“您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吗?”
乔安认真地感受了一下,然后说:“事实上,我感觉好极了。”
谢尔巴茨基公爵刚走到卧室外,就听到了这间寂静了许久的房间里终于再一次地响起了交谈声。
他不顾礼仪一把推开门,大步走进去,说:“我的吉蒂!你终于醒了!”
乔安问候道:“父亲。”
谢尔巴茨基公爵又问了一遍刚刚女仆已经问过的话,乔安不得不再次回复,她现在真的是没有觉得哪里不适,她除了感觉有些乏力,一切正常。不过任何人在床上躺久了,都会产生些许虚弱感,无需大惊小怪。
公爵听了后却郑重其事地对女仆吩咐道:“去厨房里吩咐,让他们准备一些吃的,白面包、帕尔玛干酪、去骨鸡肉、甜菜汤,都拿过来点。”
“父亲,我母亲呢?”
公爵说:“你母亲正在教堂里为你祈祷,这几天她快要被折磨疯了,不过我想她现在已经接到了消息,快回来了。”
乔安可以想象得出那副场景。
她是谢尔巴茨基公爵夫妇最小的女儿,在她之上还有两位姐姐,一位兄长。她的两位姐姐已经出嫁,而她这位唯一的兄长,在前几年意外去世。
她的哥哥在生前无疑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父亲从来无须操心他在大学里的学业。他的法语、英语、拉丁语如同母语般流利,教导兄妹四人绘画的家庭教师更是对他喜爱有加。他不仅是父母眼中优秀的儿子,更是吉蒂眼中完美的哥哥。他会带着最小的妹妹在家庭教师看不到的地方玩闹,当妹妹渐渐长大,他则乖乖地充当妹妹笔下的模特,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
可惜的是,就在父亲为他踏上政坛铺路的时候,一场突然起来的变故让他回到了上帝的身边。
几年过去,公爵夫人这才忘记当初的阴影。
她几乎把自己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小女儿吉蒂身上,眼看小女儿就要成年,距离正式步入社交界的那一日越来越越近,她发誓要看着她成婚生子。
如果这个时候,吉蒂也像她的兄长一样因病而逝,乔安毫不怀疑公爵夫人真的会因此发疯。
谢尔巴茨基公爵看向家庭医生,询问道:“怎么样?”
已经为乔安做完检查的家庭医生对谢尔巴茨基公爵说:“公爵大人,我不得不说这真是医学上的奇迹。”
公爵见家庭医生眉眼轻松,不见之前的凝重,就知道结果让人欣喜。
不过为了不打扰到乔安休息,公爵还是同家庭医生一同走出房间,出去谈话。
在他人都离开后,乔安开始整理自己的记忆。
吉蒂·谢尔巴茨基。
这是她这一世的名字,一个有些熟悉的名字。
她自身的记忆与身体原主的记忆碎片混杂在一起,她从中又挑选出了几个极具代表性的名字,种种讯息穿珠引线般结合起来,她已是明白了自己这是来到了哪个世界——
正巧这时,房门被人轻轻敲了几下。
乔安说:“请进。”
接着,就见一个年轻的贵妇人带着一位女仆走进来,女仆手上端着一张托盘,上面摆放着各类吃食,她把托盘在房间里放下,就贴心地离开了。
乔安看到这位留在房间里的女性,有些惊讶。
因为对方正是吉蒂的长姐陶丽,她没想到会在家中看到已经出嫁的姐姐。别看她的大姐年纪不大,其实对方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家中忙得很,特别是去年又新添了个小家伙,分身乏术的她已经很久没有回谢尔巴茨基家探望父母妹妹了。
至于她二姐,乔安心想她应该还不知道家中的事情。她二姐嫁给了一位外交官,此时正随丈夫住在国外呢。
不过既然提到长姐陶丽,就不得不说一说,她丈夫的那位胞妹了——
对方是彼得堡一位大官僚的妻子,吉蒂曾经见过她,那是一位端庄又富有魅力的黑发美人,只要一想起她,对方那双妩媚又充满风情,仿佛盈满了月光的眼睛就在乔安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她叫做“安娜·卡列宁娜”。
没错,这正是《安娜·卡列宁娜》的世界。
陶丽坐在床边:“你都不知道我接到消息时,是有多么的害怕,幸好你醒过来了。”
乔安心中叹气,因为她很清楚,众人心目中的吉蒂是真的已经离开了。
陶丽:“你先吃点东西吧,就让我在一旁看看你。”
乔安的确有点饿了,她说:“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她从托盘上拿起一片白面包,她看到一张瓷碟上盛有果酱,即使她不凑到近前,她也能闻到一股明显至极的清甜果香气,她猜这果酱一定是今天早上女仆刚刚熬出来的。
她问起陶丽家中的状况,陶丽眼带笑意的同她讲了一会家中那几个淘气的小家伙。陶丽眉眼飞扬,无需多加夸饰,就可让人感觉到她对自身生活的满意。
看她这副样子,乔安沉默了一下。
……
公爵夫人从教堂赶回家后,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来看望乔安。她被公爵夫人抱在怀里,然后极其爱怜地亲吻了一下额头。
“你真是吓坏我了。”
乔安毫不怀疑公爵夫人说的这句话。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她觉得若不是公爵夫人顾及她的精力不允许,对方大概想要走到哪就把她带到哪里。
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以往总是要同妻子争执上几声的公爵大人,难得对妻子的态度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而谢尔巴茨基公爵有着独属于他自己的表达心情方式,他一向靠金钱来实现这个。他见吉蒂在大病过后消瘦了些许,就干脆将裁缝请到家里来,为她从头到尾重新裁制几件日常服、礼服。
乔安没有拒绝的公爵夫妇的好意,因为她知道这个时候,她要是选择拒绝长辈的关心,对方反而会更加不放心。
陶丽在家中又陪伴了乔安几天,待确定她是真的不药而愈,没有留下后遗症时,她终于彻彻底底的松了一口气。
她家中孩子多,之前吉蒂病重,她不得不把他们都抛在家中,让管家女仆和家庭教师看顾着他们。如今见吉蒂痊愈,心中就难免挂念了起来。她想,孩子有没有老实听老师上课?她离家前,大女儿似乎有点闹肚子,不知道现在好了没有。
心里挂念的多了,陶丽干脆向父母和乔安提出辞行。
“母亲,我要回去了,大家都知道的,我家中是谁也指望不上。”陶丽说。
公爵夫人有些不舍地问:“什么时候走?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我后天再走,还能再陪大家两天呢。”
公爵夫人知道她家中事情多,虽然有些遗憾不能多留她一会,但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不过乔安倒是问:“陶丽,你家中是不是有一个来自法国的女教师?”
陶丽有些疑惑她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她说:“是的,为了家中的那几个小家伙,斯基华他特意聘请了两个家庭教师,其中就有一位女教师来自法国。”
斯基华正是她丈夫。
乔安突然这样问,是因为原著中一开篇就写道,陶丽的丈夫出轨了家中的一位法国教师。
她的这位姐夫期待着已经不复青春美貌,看上去如此平庸的陶丽,会如同上流社会每一个贵妇人一样,宽容又司空见惯地对待这种事情,完美扮演好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
既幸运又不幸的,这桩丑事被陶丽发现了。她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对此沉默,而是选择了爆发。
然而这不过是无用功,后来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
乔安清晰地记着,长袖善舞的斯基华以一种淡定的姿态,在心中默默分析了一下家中的仆从以及陶丽身边的好友会有多少人站在他这一边,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
大部分,或者该说“几乎全部”。
第229章 安娜·卡列宁娜
(2)
于是,乔安现在面临一个有点微妙的情况。
她心理清楚,原著中她的姐夫背着陶丽,勾搭上了家中的法籍教师,与对方发生了关系。
然而目前的问题在于,她不知道她姐夫现在出轨了没有。
说不定他现在仍然是一个表里如一的好丈夫,但要是她擅自提醒,害得陶丽疑神疑鬼,反而让本来恩爱的夫妻产生矛盾,这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但要是对方已经出轨了,她明知未来会发生的一切,却始终作壁上观,又未免太冷漠了些。
不过,乔安始终谨记一点——
剧情不是一成不变的,当她来到这个世上,一切就有了不同。
在乔安从陶丽口中得知,她家的确有一位法国来的女家庭教师后,就说:“她教得还好吗?你和娜塔莉都结婚后,有时候我想练习一下法语都找不到人陪我了。”
她这么说是有缘由的。
这要从此时的时代背景谈起。
随着法国出了一位太阳王路易十四,法语一步步取代了拉丁语在欧洲众人心目中的地位。哪怕随后法国霸权渐渐瓦解,法语依然以一种势不可挡之态风靡欧洲上流阶层。
在今时今日的俄国,贵族家庭的成员会说法语已经成为一种风尚。别说是她现在身处的莫斯科了,就算是俄国如今的政治中心彼得堡,都人人以会说法语为傲。
练习法语可是一件再正经不过的事情。
听见乔安这么说,不用细说,陶丽心里一想,就明白过来了她的意思。
吉蒂大概是想借一下她家中的那位法籍家庭女教师。
在她们三姐妹中,吉蒂的法语说得最为流畅。然而在她与二妹娜塔莉都出嫁后,估计家里就再也没人能像以前那样随时随地同吉蒂用法语交流了。
父亲母亲他们虽然会说法语,但他们都有着自己的社交活动。她还未出嫁的时候,有时候一整天的时间里,她们姐妹三个仅在用餐前后才有机会同父母聊上片刻。
而吉蒂的那些朋友,也只有在彼此邀约相聚或者参加宴会时,才能见上一面。
任何一种外语,都要时常练习,的确该为她重新安排一位法籍家庭教师。
与此同时,陶丽心道:这能不生病吗?
以前家里几个姐妹凑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大家变换着语言聊天,探讨最为时兴的文学观点,欣赏从彼得堡传来的歌剧……如今家里只剩下她一人,这突然冷清下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而且她之前听母亲说,教她们法语与文学的林侬小姐,前段时间被二妹叫去帮忙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俄国。
别说是吉蒂了,换成她,日日这样憋闷着说不定也要病上一场。
陶丽眼神柔软,她说:“家里孩子都还小,也看不出她教得怎么样。反正现在家里不止她一个家庭教师,我回去后就跟她说一声,让她过来陪你。”
她径自做出了决定,直接改变了自家那位家庭教师今后的工作地点,完全没有先回家询问一下对方意向的想法。
陶丽答应得如此爽快,实在出乎乔安所料。
乔安谢道:“我总算在林侬小姐回来前,找到能陪我说话的人了。”
出于惯性思维,在乔安心目中,负责传道、授业、解惑的教师,其地位无疑是神圣的。
但显然在当前欧洲社会里并非如此。
在一个完整的贵族家庭里,管家才是最受他们信任的人员。家庭教师不过是他们花钱雇佣来传授知识的另类仆从,他们的待遇比家中的女仆们高不了多少。
乔安想起在同时期的许多西方名著中,也或多或少地提到过这一点。
在《简·爱》里,身为家庭教师的女主角,就是因为自身的职业,害得她被其他贵族小姐们明里暗里奚落。
而《小妇人》中,梅格在透露自己是家庭教师后,原本正在同她聊天的那位小姐毫不客气地说“我可不是来陪一个女家庭教师的”,随之拒绝与梅格交谈,直接离开。
诸如此类的情节比比皆是。
当乔安抛弃掉记忆里的思维定势,冷静地重新审视了一遍家庭教师这个职业,立即就明白过来陶丽这番态度的由来。
为什么不征求自家教师的意见,就擅自替她做出了决定?
因为这在陶丽看来,她有权替对方做出这个决断。
好吧,不管过程如何,只要结果是她想要的就行。
出轨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不管两人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名誉关系,她把人支开以后,接下来就算想发生点什么,也只能“孤掌难鸣”了。
原著中陶丽和她丈夫闹成那样,都没见他们离婚,她也只能做到这地步了。
……
奥勃朗斯基府上——
陶丽刚回到家中就被自家大女儿扑了满怀,她脸上挂着微笑,耐心地听着女儿抱怨她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有好好上课吗?”
“当然!”女孩骄傲地抬头。
陶丽摸了摸女儿地头发,问:“你父亲现在在家吗?”
她之前去探望吉蒂地时候,斯基华原本也想跟着一起去,但他有公务要处理实在脱不开身,只好让她一个人过去了。
如今吉蒂病愈,她当然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斯基华。
女仆从陶丽手中接过衣帽,替家中的小主人回答了她的问话:“老爷已经从官厅回来了,现在应该是在书房里。”
陶丽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换过一身衣物,准备去书房找斯基华。
前往书房要经过一条细长的走廊,柔软的地毯铺在地面上,吞没了人的脚步声。
她见到那位法籍家庭教师从书房里走出来。
罗兰小姐关好房门,刚转过身就见到陶丽在身后不远处,这显然吓了她一跳。
陶丽向她打招呼:“好久不见,刚刚是我吓到你了吗?”
她想起之前答应吉蒂的事情,就忍不住多看了对方几眼。
罗兰小姐看上去还是有些紧张,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她说:“是我太胆小了。您妹妹现在好些了吗?”
陶丽在认识罗兰之前,她还以为这世上所有的法国女教师,都如同林侬小姐那样和蔼端庄,好像根本不会累一样每时每刻都端着架子,目不斜视,挺直背脊。
她面前这位罗兰小姐则与林侬截然不同。
这位法国来的美丽女士,天生唇角微翘,当她说起话来时,总让人觉得她脸带笑意,再搭配上那双顾盼灵动的黑色眼睛,无端流露出一种天真感。
陶丽说:“上帝保佑,吉蒂现在已经好了。”
罗兰小姐也随着她一起感谢了一句上帝。
“罗兰小姐,我正巧有件事要同你说一声。谢尔巴茨基公爵府那边现在正缺一名法籍教师,我打算让你过去住一段时间,正好能和我妹妹做个伴。”
事实上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去谢尔巴茨基公爵家,都比继续留在这里工作要轻松许多。
吉蒂法语说得极流利,而且她马上就能被称为成年人了,该学的都已经学过了一遍,就像陶丽刚才说的那样,罗兰小姐过去就是“做个伴”的。但要是留在这边,不仅要从零开始教小孩子说法语,还要如同贴身女仆一样看顾着家里的少爷小姐们,既操心又操力。
罗兰愣了一下。
她脸色有些僵硬,她看了陶丽一会,没从她脸上发现什么端倪。
“好的夫人,我会尽快前去谢尔巴茨基公爵家。只是,这件事要不要问一问老爷?”
陶丽有些奇怪地回视了她一眼。家中的人事一向由她安排,什么时候要必须过问斯基华了?
“陶丽,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书房门被人从里侧打开。
斯基华就站在书房门口,他声音轻快地说:“我在房间里听着外面的声音像你,打开门一看,我果然没有猜错。”
陶丽走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
斯基华不等她开口,就先一步询问:“吉蒂她怎么样了?”
陶丽将吉蒂痊愈的事情告诉他。
斯基华松了一口气。
谢尔巴茨基公爵家已经失去一位少爷了,要是再失去一位小姐,谁也不知道老公爵夫妇还能不能承受住这沉重的打击。
本该在这个时候默默走开的罗兰,见老爷走出书房后始终没有看向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还是安静地站在了一旁。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呢?”斯基华问。
陶丽说:“我想着让罗兰小姐去陪一陪吉蒂。她那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就向我借家中的法语教师,想要练练法语。我看她实在可怜,就答应了下来。”
斯基华心中惊讶,他支吾了一下。
他仔细观察着陶丽的神情,同时试着说:“对,这样安排挺好,我想罗兰小姐一定能与吉蒂聊得来的。”
见陶丽没有因此面露不满,斯基华长舒一口气,他亲热地与她交换了一个面颊吻。
罗兰有些惊愕地看了他一眼。
斯基华躲避开了她的视线,他称自己还有公务要处理,就又回到了书房内。
第230章 安娜·卡列宁娜
自从乔安病愈的消息传了出去,不断有人上门探望。
首先来看望乔安的,是与原身相熟的那些贵族小姐们。
她们来的时候,公爵夫人是这样对她说的:“吉蒂,你的好朋友们过来探望你了。”
结伴而来的这些小姐们,有着相似的苍白皮肤,纤细的腰肢,宽大的裙摆,清浅的香水味,就像是一朵朵穿过莫斯科冷雾的花,落进了谢尔巴茨基公爵府。
她们以相仿的语调对乔安予以问候,措辞美丽的表达自己的祝福。
一举一动虽极为礼貌,但又有着无法掩饰的生疏。不过在原主记忆中,她们的确是她的好朋友。
对此乔安有些无奈,却也不难理解。
如果是在二十一世纪,人们可以随时随地发消息打电话交流情感。如果思念朋友,只要彼此约好时间,随时可以来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大家一起分享美食,欢快地聊天,嘻嘻哈哈地交流自己最近的经历,抱怨一下自己的上司。
但在此时此地,以上一切可以说是都行不通。
对于一名贵族小姐来说,她们或许能背出朋友的家世族谱,甚至是对方家里男性的工作经历,但要是提到朋友自身的所喜所厌,那就往往陷入她们的知识盲区了。
她们哪怕是想要向好友控诉自己遇到的糟心事情、奇葩人物,言辞上往往也是克制又轻描淡写的,以防自己在社交场上被冠上“不体面的”、“粗俗”、“下等人一样”、“疯女人”诸如此类的帽子。
既然彼此都不曾交心,朋友之间要想维系感情,就只能靠着纯粹的利益,又或是靠着一场又一场聚会,摇摇欲坠地搭建起一道沟通的桥梁。
这样一来,乔安当然会感到她们在相处时没有分毫默契。
不过大环境如此,她们又是来探望她的,这些事情她心里明白就好。
女仆在桌面上布置好茶水以及甜品,乔安请这些小姐们尝一尝谢尔巴茨基家的蛋糕。
甜品一端上来就吸引了在场众位小姐的目光。
白底钴蓝纹饰的瓷碟上摆放着的佐茶甜品有着陌生的外表,淡黄色的面包被切成三棱柱形状,然后精致地安放在碟子中央,最上方浇有一层诱人的巧克力。
有人试着尝了一口,发现口中的蛋糕是出人意料的蓬松柔软。
“上帝啊,这是外国来的新品吗?这里面放了什么?”
乔安解释:“蛋糕里放了英国传过来的发酵粉。”
十九世纪欧洲化工行业得到空前发展,小苏打终于步入众人视野,再然后,能够用于烘焙的发酵粉应运而生,不过还没有广泛应用开来。
这种发酵粉远比天然发酵更稳定,且得益于它的高效率以及可控性,用它制作出来的蛋糕理所当然的要更为松软香甜。
她那位嫁给外交官的二姐,曾经托人往家里送过一罐英国人赠给她的发酵粉,但是由于谢尔巴茨基公爵家没人敢尝试,就闲置在那里了。
乔安穿越来后一直在家调理身体,有一次她听到家中女仆在争论到底要不要使用这发酵粉,就按照记忆里的蛋糕配方试着指点了一二,结果厨师在听了她的话后,还真就琢磨出了几种香甜可口的新式甜品,并且一跃成为公爵夫妇的最爱。
总而言之,科学万岁。
就这样,她的这些贵族小姐朋友们,一边享用着美味的小蛋糕,一边对她说起了她生病期间发生的一些事情。
比起一开始时,要其乐融融多了。
这些贵族小姐们聊起了某某夫人最近将要举办一场舞会,不知是谁又提起了另一位众人认识的小姐,说她前不久嫁给了外国的一位官员,所以没能来看望乔安。
有位贵族小姐矜持地谈起某份文学报上的小说,说这是英国来的一位作家写的,她先是夸赞了一下他的作品,然后又说,或许他会认识发明发酵粉的那位化学专家呢。
不管是谈论他人婚事,还是参加舞会,乔安都不太感兴趣,因此她只好把话题往文学方面引导。
她回忆了一下她们提到的这位作家的名字,原主的记忆中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属于那种只听说过他的名字,但没读过他的作品的类型。
不过这完全不妨碍她谈论对方的作品。
她刚才听她们谈论了一会小说内容,心里猜测这应该是一篇现实主义流派的作品。再联系一下她现在身处的年代,以及《安娜·卡列宁娜》的故事背景,现如今恰逢农奴制改革,在这个阶段,现实主义文学的确正流行于欧洲的文坛上。
这个时候到了该体现说话的艺术的时候了,乔安扬长避短,她避开小说的具体故事情节,仅从现实主义的角度谈论小说的文学性。
就这样称得上是泛泛而谈地说上几句话,竟然得到了这些贵族小姐们的一致赞赏。
她们在准备离开前询问乔安,几天后一场由诺德斯顿伯爵夫人举办的舞会,她会不会参加。
乔安没有给出正面回复,她模棱两可地说:“这几天还有些头晕,我也不知道到时候还能不能去。”
“可怜的吉蒂,你在家里好好地休息一下吧。”一人同情地说道。
“最近莫斯科的天气就像马场里的小马驹,谁都料不到它什么时候会发疯,听说有好多位夫人都因为这个抱病在家了。”又有人说道。
“再见吉蒂,希望改天能在舞会上再次见到你。”
女管家看上去对于乔安与朋友们之间这种和和睦睦的气氛非常乐见其成,她代替家中主人目送这些贵族小姐离开,然后对着乔安感慨:“小姐与朋友的感情真好,既然喜欢与她们聊天,以前怎么没多举办几场茶话会邀请她们来做客?”
乔安只是微笑着说:“以后有机会我会邀请她们的。”
……
这一日,乔安正在读报。
说真的,整个十九世纪俄国市面上可供选择的刊物种类并不多,如今报纸行业最发达的国家是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
在这个时代,文化教育依然属于这个世界俄国上流社会把持在手中的特权,报纸杂志同样是一种高消费品,所幸谢尔巴茨基公爵不缺订阅报纸的卢布。
这些年来家中曾订阅过的所有报纸,都由管家整整齐齐地收拢在书房中。
刚才她从书房中翻出了一份叫做《钟声》的杂志,里面的文章毫不客气地抨击着沙皇的统治,她饶有兴趣的一页页翻着。她对沙皇并无忠诚可言,因此这份杂志她看得是相当淡定。
这个时候,女仆走进房间对乔安说:“小姐,有一位法籍的罗兰小姐正在会客厅里等您。”
乔安不认识什么罗兰小姐,但与法籍连起来,她就反应过来,这应该是陶丽家中的那位家庭教师了。
罗兰小姐有些忐忑地坐在沙发上,心里仍在揣测着夫人把她派到她妹妹这边来的用意。
之前在奥勃朗斯基府上,有个英国来的家庭教师,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她要到谢尔巴茨基公爵家,就羡慕地说:“那边只有一个即将成年的公爵小姐,我猜她已经用不着你再教什么了,还能有比这更轻松的工作吗?不知道她那边还缺不缺英籍教师。”
罗兰笑了笑说:“虽然这样说没错,不过我还是有些不舍得这边。”
不过如果真的不用她再教什么,为什么还要让她过来?难道真的只是让她陪公爵小姐说说话?
可是陪一个公爵小姐聊天又有什么前途呢?像个女仆一样跟在主人身边,等着老了再被一脚踢开,她不想要这样的未来。
罗兰漫无边际地想着,然后一道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看到一位浅金色头发的少女走进了会客厅,眉眼间与陶丽夫人有着几分相似。但她更为年轻,眼神明朗又大方,就像是从来都不知畏缩为何物,但又完全不显得盛气凌人,双眼里没有一星半点贵族小姐常有的傲慢。
罗兰注意到对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时,并没有变作排斥与厌恶,心中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她所设想的最坏的一种情况没有发生。
“很高兴见到您,公爵小姐。”罗兰问候道。
乔安看向对面的罗兰小姐,对方的确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法国美人。黑色带点微卷的头发,相同色彩的眼瞳,微微上扬的嘴角,尤其是当她眨眼垂目的刹那,唇角浮现笑意时,就像是雨果·摩尔的油画中走出来的一样。
怪不得她那位姐夫,在剧情中因为那双灵秀的眼睛以及微笑时的样子就迷恋上了对方。
“罗兰小姐叫我吉蒂就好。”乔安说,“希望你能在这边住得愉快。”
她这句话里带着诚意。原著是原著,生活是生活。
罗兰心里犹疑对方到底知道多少内情,这客气到底是真是假。她睫毛颤了颤,谨慎地没有说话。
乔安不在意罗兰的表现。
由于家庭教师需要全日制住在主顾家,于是,她吩咐女管家为罗兰小姐安排住宿的房间。
女管家说:“罗兰小姐,请跟我向这边走。”
“那么公爵小姐,我先离开一会。”罗兰没有直接称呼吉蒂,她说完站起身跟了上去。
乔安看着她的背影,想道:也希望我们能相处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