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玫瑰腊肠
回到酒楼,史如意谢过车夫,下了马车,仍被琥珀最后那几句话震得久久回不了神。
琥珀所说“长公主答应了旁人”,“旁人”又是何人?云府出事,往日交好的亲朋好友都恨不得将自家摘得一干二净,时至今日,还有谁会如她一般为云府奔走。
史如意不敢细想,她脑子不断回放着长公主面上似笑非笑的神情,以及那个意味深长的“又”字,心中似喜似悲。
果然云佑最后还是走上了这条道路麽……他那样矜持冷淡,如松如竹的少年,史如意将他捧在心尖尖上,连喜欢都不敢轻易说出口的,却不得不在大好年华委屈自己,为了保住家人性命,甘心忍辱求全。
是不是也像她今日在长公主府里见到的那些少年一样,小心侍奉一旁,到了夜间,便辗转承欢。
史如意在门前默立半晌,拼命想要拉回脱缰的思绪,但难受一阵一阵地涌上喉咙,几乎令她喘不过气。她闭上眼,却不知该怨谁,片刻,突然俯下身,眼泪顺着呕吐声一齐涌了出来。
翠丫听闻响声,从二楼探出头来,一开始还以为是哪个流浪醉汉,待看清那人容貌,登时被唬了一跳。
“如意姐姐!”
史如意在榻上躺了几日,翠丫和香菱整日头轮着陪她,端茶倒水,将人照顾得服服帖帖。
她们不知在长公主府里发生了什麽,但看史如意这番情态,也不敢多问。
只香菱还在穷开心,坐在一边的胡床上,安慰史如意说:“如意,选不中就选不中罢,不妨事。去一趟长公主府,得了这麽些宝贝东西,该是高兴还来不及呢!”
这人才刚见好了,又哪壶不开提哪壶。翠丫气得在身后拉香菱,怒道:“香菱姐!”
史如意莞尔,从榻上翻身坐起来,说:“……你怎地知道我没选上?”
香菱瞪大眼睛,翠丫也不继续装模作样地生气了,两只脑袋齐刷刷地凑过来,在日光下闪闪发亮,惊喜道:“如意姐,你说的是真的?!”
史如意点点头,一人弹了一个暴栗,淡笑说:“当然是真的,日后如果幸运,指不定还能看见长公主光临食肆呢……我不过是劳累过度,又在院中吹了风,胡乱躺几日罢了,瞧都被你们想成什麽样了?”
屋中欢呼声乱作一团,史如意笑着躺回榻上,用手臂遮住泛红的眼眶。
好在过了几日,安阳的信及时到了,一同到来的,还有大大小小,足足二十多只铜锅。锅身皆是足两打造,十分厚重,连香菱都觉吃力,史如意正愁要怎么扛进去,就见后头两个人影闪出来。
仔细一瞧,不是阿珍阿武两兄妹是谁!
史如意回头喊香菱和翠丫,惊喜道:“你们怎麽也来了?”
几月不见,阿武似是又长高了些,黑发微卷,湿润的一双小狗眼,表情还是那般腼腆,朝史如意问了声好,便吭哧吭哧地扛起了铜锅。
阿珍望着丰润了几分,依旧是明晰温柔,说话语调能安抚到人心上。
她笑着迎上来,抿唇解释道:“小娘子动作这般快,来京不过几个月,就说找好了店面,准备开食肆分店。紫烟收到信,怕你们帮手不够,京城人士不知底细,在安阳重新找人却是容易的……听我和阿武说从前在京城待过,便让我们跟着上来了。”
紫烟是个事事都想得妥帖周到的,她管事的手段,当年还在云府里时,史如意就已见识过了。
这回史如意能那么放心地扔下安阳城酒楼食肆,自个儿跑到京城开疆拓土,有一大半都得归功后方有紫烟坐镇。
自从账目收到紫烟手上经管着,每月除去原材人工,还能凭空生出一大笔银子,真不知她是从哪里抠省出来的,连罗娘子都跑来和紫烟取经。
史如意又问众人好不好,阿珍一一笑着答了。
“一切都好……温妈妈带着几个新买的小丫环学厨,一天到晚不肯歇的,只嘴上总念着小娘子。杏姑娘开始显怀了,前段时间害喜,闻着什么味都要吐,只爱香菱姑娘留下的那几缸子腌酸嘢。”
说着,阿珍仔细打量几眼史如意,忽然叹道:“……小娘子看着却是消瘦多了。”
阿珍看着史如意,眸子里带了隐隐的关切,史如意被这么注视着,情不自禁眼眶微热。
自从史如意把阿珍和她弟弟从人牙子那儿买下来,阿珍待她总如恩人神明一般,不远不近地呵护着,与其说阿珍一心为食肆做事,不如说她一心为史如意来得更贴切些。
似乎阿珍眼中除了自个儿弟弟,便只剩史如意了。
史如意揉了揉眼睛,笑着掩饰过去,说:“还不是为着新食肆左右奔忙,近来连觉都睡少了……好歹等到你们姊弟俩来,我总算可以歇一口气了。”
阿珍点了点头,贴心的没有追问,她跟着史如意走进店里,听史如意给自个儿和弟弟安排住的地方。
她们这回上京城,还捎来了许多祥和斋的点心,酒楼里藏着的好货——有史如意最爱的青梅酒,翠丫抹馅饼用的柿子果酱,香菱垂涎已久却不得不挥泪作别的几串风干腊肠。
民间有“秋风起,食腊味”的习俗,这腊肠八月底便灌好了,一直挂在安阳酒楼后院的廊子下,还没等尝上一根,她们就启程来了京城。
香菱对此痛悔得很,每每想象腊肠切成透明的肉色薄片,裹在嫩滑的肠粉里,淋上酱汁的模样……亦或是铺在煲仔饭上,拌着底下金黄香脆的锅巴一起勺着吃,那味道,能馋得她深夜抓耳挠腮地睡不着。
紫烟娘亲许婶子做腊肠做得有一套,史如意也是跟着她摸索着学的。
从选材开始就有讲究,要选农家放养的花斑猪,割前腿的梅花肉十斤,三肥七瘦乃是黄金比例,吃着清爽,不油腻。古籍记载美男子宋玉说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史如意深以为然,换作猪腿肉应当也是如此。
腿肉精挑细选出来后,要经泡水、粗绞、肥膘、切丁几道工序。调味只靠基础的盐、糖、玫瑰露酒,激发出食材的天然风味。玫瑰酒的存在,还额外赋予了腊肠一种微醺的甜蜜口感。
打发好的肉浆灌入肠衣,天然的猪肠衣口感脆香,弹性极佳,还会随着肉糜的失水而收缩,最终紧贴着肉。
寒冬时节,腊肠自然风干成熟,腌制两三个月时便可享用,一根根红白相间,似揉碎了的玫瑰花瓣,色泽明亮、皮薄肉嫩,鲜味和香味都属上等。
香菱在前头提着腊肠,一个猛子扎到后厨里去了,翠丫和阿武在后头兴冲冲跟着,活像民间故事里被胡萝卜牵着走的驴。
史如意和阿珍在一边看得忍俊不禁,少顷,阿珍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厚实的一沓信来,仔细数了一轮,递过来,说:“小娘子,这是大家写给你的信。”
“竟有这麽多?!”史如意欣喜地接过信,挨个拆开来看。
罗娘子字迹娟秀,她最是娴静典雅的一个人,在信中也忍不住絮絮叨叨,问史如意一切可好,不要累着了自个儿,到底银子是挣不完的。又说梁婆婆和梁翁身子康健,她和石英也好。
前些日子,听来祥和斋里的老太君打叶子牌聊天,说扬州有一个老郎中,祖传的针灸手法,很是了得。扬州前太守林峰,有个卧床多年、双腿无力的老母亲,慕名请人前来诊治,扎了两、三个月的针,如今也能颤巍巍地下床,拄拐行走几步了。
她有心想和石英到扬州一试,但苦于祥和斋离不开人,梁婆婆年轻时做事雷厉风行,如今年纪也大了,不忍心把这么大一个铺子交给老人家。
史如意看毕,立刻提笔写信鼓励罗娘子,“——当然要去!铺子的事,交给紫烟一并统管就好。”
若真能医好石英的腿,便是再好不过的事。就算不能,也可借此机会去扬州暂住几月,顺道视察餐饮业情况。
祥和斋走的是高端花点的路线,特色冷饮小食及私密雅间的设计,决定了其受众多为女客,铺子开在繁华富庶之地,远比开在偏僻城郭生意要广得多。
自古以来,江南便是堆金积玉地,温柔富贵乡,这世世代代的积累下来,其底蕴甚至不是京城能比。史如意早就有心将食肆扩展到江南一带,只是分身乏术,有罗娘子前去探路,自是再好不过。
再下来是史如意亲娘温妈妈的信,当年史如意和香菱去女子学堂念书,香菱晚上回府,似鹦鹉学舌一般,把那师傅日里授课的内容,原原本本地和温妈妈说一遍,权当温习。
温妈妈自个儿也刻苦,刚开始认字总是吃力,她也不在意,慢慢地看,慢慢地学,如今竟也能看得几本书,算得些简单的数了。
这信中字迹难免笨拙歪扭,只首列“如意”二字写得最好,是她的名字,不知温妈妈在私底下练过多少次。
史如意微微笑着,伸手抚过那干涸的墨迹,似乎还能想象出温妈妈慈爱的微笑,和她在灯下一笔一画,小心琢磨好了才敢落笔的样子。
看着看着,她的笑容却逐渐凝固在脸上。
史如意来京城以后,去狱中探望云府老爷太太的事便落到了温妈妈头上。
她特地带温妈妈去过几次,跟狱卒混过脸熟,倒不会出什麽差错。唯一担心的是大少爷云璋的身体,受了这么些伤,在狱中又缺医少药的,怕落下一辈子的病根。
温妈妈在信中却说,云府早已出嫁的大小姐云子衿,因着实在担忧父母弟弟,不惜和婆家闹翻,只带着随身两个婢女,千里迢迢的从常州回来了。因着尚无合适的落脚之处,如今也暂住酒楼里头。
第102章 桂花糖
当年云府大小姐云子衿出嫁时,史如意年纪还小,甚至还未到厨房帮工,自然也无缘与其相见。
大小姐虽为千姨娘所出,但系全府唯一一位女郎,昔时在闺中也颇为受宠。听府里老人讲,姊弟三人,都是一视同仁,由云老爷手把手的启蒙识字。
云子衿十三岁订下婚事,又跟着太太曾氏学了几年家务管事。
千姨娘是个温柔周到,万事不争的,大小姐不肖其生母,倒学到了曾氏的几分脾气,胆大心细,颇有几分女中豪杰的意味。
史如意还记得某年云府人仰马翻,闹的动静极大,全因这位大小姐养的猫不知怎的跳到了树上,又怕人,缩成一团,谁叫都不肯下。
云子衿趁人不注意,自个儿飞快地爬上树,把猫哄劝着抱到怀里,要下时木梯子才由下人搬了来,吓得曾氏和千姨娘在下面站都站不稳,脸上还一派笑嘻嘻的。
当年云老爷疼爱大小姐,并不想着要将女儿高嫁,去干那攀权附贵的事。陆家门楣比云家略低些,却也是常州世代耕读的读书人家,又有云府做后盾,云子衿一嫁过去就能当家做主。
但也正因如此,云府出了风波,陆家怕是也使不上多少力气。
按律法,娘家犯事,罪责一律不及外嫁女。云子衿本可以躲在陆家,继续安安稳稳地做她的当家夫人,说句难听的,即便她赶回来也没用。但亲人入狱,安能不顾死活地冷眼旁观?有没有用是一回事,愿不愿意又是一回事。
史如意从前和云佑闲聊,分明冷俊的少年,提起自个儿阿姊,面上却总忍不住带了轻松的笑,语气怅然又怀念。
如今那人既然沦落天涯不知……对于他的亲人,史如意总忍不住爱屋及乌一些。
“如此,便先妥帖安置人住下——我二楼的那间屋空也是空着,临窗正对江面,风景又好,娘亲你让大小姐她们安心住了,不必担忧。只对外不好泄露身份,只说是娘亲侄女投奔来罢。”
史如意如此写完,来回检查几遍,这才满意地将信笺折起。
又打开紫烟托来的小包袱,里头是一封信,几只细绳绑着的长方纸包。
阿珍一看便笑起来,拈起那纸包,道:“这是桂花糖呢,宝源兄弟上月成亲,我们都赶着去吃席了,在场人人都得了几包。想是紫烟姑娘虑及女郎们不在,也想让小娘子沾沾喜气,一块儿乐一乐。”
史如意嘴巴微张,惊喜道:“当真麽?真真是喜事!快快,拿去给翠丫和香菱也分一分。”
一包里装着共六个色的糖块,面上还印有元宝福字,阿珍伸出手指一一点过,给史如意介绍,“虽说都叫‘桂花糖’,是不同花叶做的——黄的是桂花,红的是玫瑰,白的是玳玳花,绿的是薄荷,黑的是乌梅,蓝的是靛青花。
虽说只是几颗糖,要经采摘、分筛,捣汁、印制、收乾,里头工序可多呢。许婶子她们全家前后忙了一个月,这才赶上了。”
史如意小时候也吃过许婶子家做的糖,只没这么多色,她最爱乌梅糖酸甜,捏在指尖停留片刻,会染上一抹淡淡的紫色。
这糖都是人手工制作,和后世粗劣的色素糖精不同,细细含在嘴里,仿佛真能嗅到一股山野花香。糖身质地冰凉微硬,化出的甜水却香浓,叫半大的孩童怎么吃都吃不够。
史如意一边吃着颗糖,一边翻包袱里紫烟送来的信,五页的纸,有四页写的是铺子状况,菜品花样,盈余开支,行行列列极为详尽。
酒楼里新置的那批铜锅,反响很是不错,客流翻了几番。
甚至有不少客人试探着问工匠铺子,也想照图样打几个锅回家,石英没得她们发话,自然不会做这单生意,紫烟也拿不准主意,便来问史如意的意见。
史如意却想得开,这火锅做了出来,就算一开始难被其他工匠模仿,多试几次总能制出个大概来。
像传家宝那样藏着掖着实在没有必要,若是单靠个锅子吃饭,后世技术那么发达,也没见家家火锅店都生意兴旺。千年积累下来,各地特色丰富的汤底、蘸料、涮食……这些才是专属于她的致胜法宝。
考虑到这层,史如意毫不犹豫地回信给紫烟,与其被动接受,不如主动出击,把石英的铺子介绍给这些熟客。不仅向客人卖了个好,也能为石英招揽生意,一举两得的美事。
最后一封信包装得甚是精美,松脂火漆封缄,纸上暗纹勾勒,似乎还熏了香。
如此风雅又麻烦的事,史如意认识的人里头只有一个会做。
梅师傅先在信里跳脚了一番,批评史如意称呼颜松青为“师公”等胡言乱语,对史如意的好奇追问也不作回答,只在最后不情不愿地提了几句,颜掌院为可信赖之人,若真的出事,可向其寻找庇佑。
史如意看到这句,便知梅师傅和这颜掌院的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不然梅师傅这么薄的脸皮,这般傲的性子,万事都不愿麻烦人的,该是多麽亲近的故人,才能让她在信中流露诸多情绪。
史如意把几封信都仔细收进匣子里,问阿珍:“这回捎来的青梅酒有多麽?再拿几罐柿子酱、几串腊味,送到坊间颜掌院颜府上……便说是弟子史如意敬上,不是甚贵重东西,自家做的小食,给师公尝个味道。”
这开店的事,一回生,二回熟。
史如意趁热打铁,隔天就让阿武给酒楼挂上了新招牌。
众人如今都对史如意有了一种盲目的自信,觉得跟着她做吃食,生意总会红火的。哪知这回境况却不一般,也许是初来乍到,也许是因着没有前期打下的口碑人脉,开店一旬,客人并不如想象中多。
香菱和翠丫都有些失望,尤其是香菱,如今后厨多由她掌勺,生意不景气,她便把锅都往自个儿身上揽,夜里哭得睡不着,问史如意,“是不是我功夫没学到家?如意你做吃食的时候,就没见过外头有空着的桌。”
阿武负责挑水、烧火、刷盘洗碗,奔来走去,比谁都勤快,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半用。
阿珍领着翠丫洗菜切菜、端盘上桌,在前堂招待客人,几日下来,也没见出一点差错。
史如意又笑又叹,反过来安慰她们,说:“你看看,又想多了不是。皇城根底下,这些京爷什么吃的用的没见过?敢吃螃蟹的人毕竟少,冷不丁冒出一家新店,卖的又是没听过的新鲜吃食,许多人瞧一瞧就走了,也是难免的事。
不过这也毋须担心,口碑是一点一点挣出来的……只要我们吃食做得好了,自会有客人替我们在外头宣传。终归做生意啊,稳扎稳打才是正经。”
史如意一番话下来,大家心中都安定不少。
趁着现在客人不多,正可以从从容容地研究火锅汤底蘸料。
粤式火锅喜欢吊清汤,汤底熬成,色泽清冽,不见一丝渣滓,味道香醇,犹胜过奶浓鱼汤。譬如那日长公主府里,史如意应比试做的那道开水白菜,便得了其中几分精髓。
涮品亦是花样繁多,什么海鲜火锅、粥底火锅、豆捞火锅、猪肚鸡火锅、潮汕牛肉锅……虽没有川渝的辣,没有北方的咸,没有云贵的酸,却多了股菜品天然原汁原味的香。
牛肉片、羊肉片、鸡肉片、猪肉片,这些都是客人下了单,在后厨现切的,保证新鲜地道。
那几样虾滑、鱼滑、牛滑,却都是听都没听过的,用羹勺下锅团成一团,蘸上酱汁,入口极嫩,又爽又脆,你道是怎么做的!价格虽定的高了些,来店的客人总忍不住点。
更别提那各式各样的脆骨丸子、汤丸子,一口下去,热热的汤汁便在嘴里迸溅开。外头天寒地冻的,吃上这口火锅,心里却如同开了花一般美。
如今往来客人虽不多,各个都是回头客,刚吃完上顿便开始想着下顿,目测还有稳步增长的空间。
晚上送走客人,大门一关,后厨还剩些什么涮品,统统都端上桌来,一锅大乱炖。
每人爱吃什么,便用筷箸拣了下锅烫,只要注意“先荤后素,先厚后薄”这几句真言,汤底便不容易混味,也不至于烫涮时间过长,反倒失其口感。
香菱几人仍在埋头苦干,吃得不亦乐乎。史如意笑了一笑,放下筷子,自个儿提了一壶子青梅酒,搬了个胡床坐到门边,刚吃完火锅,她手心脚底都烫得很,任凭寒风如何吹也不觉着冷。
这天上的云沉得很,过两天该是下雪了。
史如意吃一口酒,便对着街景发一会儿呆,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人群中,也不知是不是在找谁。
上辈子她和朋友去海南玩时,尤其钟爱那边的特色椰子鸡火锅。与粤式清汤锅有几分相似,更多了些甘甜,椰汁煮着鸡肉,虫草花作装点,甜、咸很好地融合在了一块儿。
都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史如意乐于看海。海远比山和水还要广阔,谁也不知波涛汹涌下藏着什么旷世美味。
她不期然想起云佑来,笑着撇撇嘴,那人挑食,也是个不爱山珍爱海味的,放到这个时代却实是少见。
史如意本想着以后挣得银子,当上富家娘子,便天南地北到处走走,海边山里都逛逛……若是云佑也有意,她们俩便作个伴,逍逍遥遥做个人间散仙可不好?
终究是做一场美梦罢了。
第103章 红枣桂圆姜汤
这夜史如意早早上榻歇息,却在炕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安稳。
迷迷糊糊中,外头似已敲过了三更天,却有清透的白光透过窗缝,映得屋内一片明亮。
月光能有这么亮?不会是真下雪了罢……史如意在心头嘀咕一句,坐起身,随手披上暖袄,从铜壶里倒出一盅温水来,捧在手里慢慢地喝了,才去推开窗看。
天与地皆是皎洁一片,漫天漫地的飞雪,如鹅毛如飞絮,纷纷扬扬,能看得人一时痴了去。
史如意轻呵一口气,伸手欲接雪花,目光不经意扫过白茫茫的地面,却见屋檐下似有人在躲雪。那人身披鹤氅,长身玉立,独立雪中,不知站了多久,却未撑油伞,也未戴风帽,素雪纷纷落到他发上肩上,衬得他如出尘仙人一般。
史如意看在眼里,却只觉得冷,倚着窗台,忍不住出声提醒道:“这位郎君……雪夜景致虽好,如此这般淋着,回头雪融,得了风寒可不是小事。”
那人闻言,身子骤然一颤,缓缓抬起头来,不偏不倚,正和史如意对上视线。
刹那间,连天空飘落的雪花都静止了。
她们之间隔着的距离不近不远,近到史如意能看见云佑眼睫上凝的白霜,却怕这又是自己的梦境一场。
史如意睁着眼,动也不敢动,半晌,才从嘴里喃喃吐出两个字,似乎咬牙切齿,又好像蕴含着无限的安慰,“……云佑。”
云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就这样静静地仰着头看着史如意。他衣衫不算整齐,似乎只是匆忙之中潦草披上,颈上风领也歪了,有雪花顺着他的下颔飘进领口,看得史如意的心莫名一颤。
她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你……你在下面等我,我马上下来!”
史如意回身,下意识“砰”一声合上窗,下一刻,她反应过来,又立刻重新推开窗,探出头警告道:“不许乱跑!老老实实待在原地……被我抓到你就完蛋了!”
也不等云佑有反应,史如意忙忙地回屋,扯了件斗篷,头发也来不及挽上,从被窝里拽出犹带余温的松竹梅花手炉来,下木梯,穿过大堂,又顺手从柜里抄出一把青绸油伞。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乱,史如意的心却一直在砰砰乱跳。
一直到推开门,她望见外头那道静静立着的人影,云佑果真听了她的话,乖巧站着,连站立的位置都丝毫没有变过。
史如意这才发自心底地松了口气,唇角的笑也不知不觉带了出来,故意嗔怪说:“二少爷这么会挑时间,深夜光临寒舍,我在二楼看着,还以为是哪只雪魅精怪化了人形。”
她撑开油纸伞,走过去,为云佑遮住头顶的雪。
这雪已下得极深了,堪堪没脚。走近了才发现,她自己披头散发,没个正形,云佑也没好到哪去,束发的玉带歪到了一边,胸膛上下起伏着,呼吸喷洒之间都是酒气。
“……你吃酒了?”
史如意脚步一顿,下意识问出声。
“……嗯。”云佑从鼻子里轻轻应了一声。他微微舔了舔唇,那双茶褐色的眸子在夜色下尤为深邃,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仿佛盛满了许许多多的困惑,只有她一个人能解答。
史如意踮起脚,把伞撑得更高了些,这酒气混着云佑的体温,熏得她有些微微的面热。
她悄悄吸了吸鼻子,越闻却越觉着熟悉,这酒味有些像是她亲手酿的青梅酒,今儿晚膳时还吃了不少的——难不成这京城文人雅士也热爱青梅酒不成?
这般景况,史如意也不好开口问云佑从哪儿来,怎么知道的食肆方位,今夜……是特地来找她的麽?
又或者,她本来就不想听到那答案。史如意摸了摸鼻子,只管扯住他一边袖子,轻声道:“外边雪大,跟我进去躲躲罢。”
史如意手底下暗暗用了劲,像是怕云佑会逃跑一般,闷着脑袋就要拖着人往屋里去。
云佑的声音清冷如夜,低低地从身后响起,说:“不必了,我——”
却没预料到地上积雪太滑,方才又被史如意穿着木屐一走、一踏,一下没拽动他,倒是把史如意自个儿摔了出去,张牙舞爪中往后一倒,正巧被云佑抱了个正着。
“……”
事已至此,史如意干脆闭上眼,头拱在云佑胸膛上胡乱蹭了一番,口中嚷嚷道:“诶呀,好疼啊!我的脚扭了,走不动了——”
一边说着,一边睁开半只眼睛偷*瞧云佑的脸色。
云佑似乎信以为真,一只手将她扶着,倾下半边身子来,垂着头仔细瞧她乱指的地方,掌心轻轻印上去,那温度灼得她发烫。他微微蹙着眉,眼睫颤着,连无意间流露出的担忧神色都那么吸引人。
“……怎麽还是那么不小心。”
耳畔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气声,热气不经意拂过她的耳垂,史如意身子一抖,还没来得及说话,下一刻,整个人便被腾空抱起。
一声短促的尖叫被她藏在了喉咙里,云佑半垂着眼看她,心情似乎好了一点,嘴角微微上扬,下巴轻抬,说:“看着点门,小心别撞着了。”
他一手托着她的背,一手托着她的膝弯,确实腾不出空来。
这会子沉默的人换成了史如意,她照着云佑的话,讷讷地用油伞的柄顶住门,等两个人跨过门槛,又挣着腰回头将门合上,大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怕什麽?抓我袖子抓的这么紧,我又不会跑。”云佑似是看穿了她的心事,轻轻笑了一声,他的步伐放得极慢,抱着她的双手很是稳当,声音似是从胸腔中发出的,又低又缓,一路震到她心底。
进了自个儿的地盘,史如意的底气足了,说话的声音也随之大了起来,喜不自禁地信口胡诌道:“哼哼,我当然不怕你跑……小郎君,你还年轻,不知人世险恶——今儿进了我的门,再想出去可是难了。”
方才在外头冷了这么久,骤然进屋,被暖气一冲,云佑双颊都染上了淡淡的酡色,细看眼角那一颗小小的黑痣,如有魂魄一般,勾的人心里发痒。
乖乖,要是她是长公主,怕是也得想尽办法把这人弄到府里去,“美色误国”果真不是一句空话。
史如意得意忘形,一边说着,一边模仿古装剧里色眯眯的土匪恶霸,仗着云佑此刻腾不出空来,举起右手放在他下巴上,作势轻轻摩挲了两下。
指腹下的皮肤温热,带着点细碎的胡茬感,唇畔微张,似在引人探寻。
“……”
云佑望着史如意,默不作声地任她动作,瞳孔神色却变得愈加深邃难辨,似笑非笑,喉结上下滚动一下。
怎么明明是自己起的头,她却成了更紧张的那个,不应该啊。
史如意咽一口口水,正想找回场子,就听得后头匆匆脚步声传来。原是阿珍下了楼,不期然撞见这一幕,似是极为愕然,一贯温柔平和的语气都扬了八个度,“小娘子?!”
怎么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酒楼里就多了个面容俊秀的男子出来?
单单是这样也就罢了,为何小娘子偏偏还倚在那人胸口上,主动挑起人下巴,行这下流调戏一事,还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阿珍脸上神色复杂极了,她一手拢着斗篷,另一只手微微伸出来,竟不知是该帮谁好。
“咳咳咳!”史如意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死,她似是一条刚从水里被活捉的鱼,在云佑怀里上下翻腾起来。好不容易落到地面,一回头,见云佑把双臂合在胸前,眉毛微挑,满脸“怎么不继续装了”的疑惑。
史如意左顾右盼一会儿,想要解释,又觉得真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最终只能清清嗓子,道:“无事,别担心……”
她看一眼云佑被打湿的发鬓,回身若无其事地说:“方才在外头淋了雪,阿珍,帮我去厨房煮碗红枣桂圆姜汤来,枣去芯,姜切片。”史如意想起云佑的口味,没忍住多添了一句,“……记得往里头多放些红糖块。”
“好……小娘子,可要唤阿武起来帮忙?”阿珍忧心忡忡地地扫了史如意几眼,眸中满是关切。
史如意心中一暖,唇边便绽出一个笑来,笑着摇摇头,说:“不用担心,让阿武继续睡罢。这位……故人,和我相识已久了。”
阿珍心中犹豫,安慰自己到底不是小娘子被占便宜。虽好奇这陌生郎君的身份,却也晓得此时不是出言打听的好时机,便只点了点头,快步熬姜汤去了。
云佑跟着史如意在桌边坐下,史如意让他脱掉鹤氅,又去打了铜盆热水,拣了自己的巾帕来,想给他拭脸。
回到桌边,却见云佑一手撑在桌上,抵着额头,另一手搁在膝上握成拳,眉毛蹙起,似是极力忍耐着什么,脸色却比先前还要潮红几分,看上去十分不自然。
史如意意识到不对,收起脸上的笑来,两三步过来,用手背试了试云佑的额头,竟是烫得吓人!
“云佑、云佑……”史如意咬着唇,一边让阿珍把阿武叫起来,一边用手摸他的脸,心中又急又气,只恨自己怎么早点没察觉到。这个时代又不比后世,大半夜缺医少药的,若是得了什么急热,可是能要人命的。
整个酒楼都被惊动起来,阿武应史如意的要求,把人背到二楼,暂放到史如意的炕上。
翠丫和香菱闻声,都披了衣起来看,两脸震惊,一个唤“大哥哥”,一个唤“二少爷”,搞得阿珍和阿武更加摸不清头脑了。
史如意摸着云佑里头衣裳也湿了,抖着手就要给人脱下来,却猛地一下,被人扣住了手腕。
第104章 龙井豆腐
云佑闭眼颤抖着,仿佛沉浸在一个噩梦里,扯开的宽袍里露出半截白玉般的胸膛,急促地上下起伏,他手心灼热,力气也用得极大,大手紧紧箍住她的手腕,丝毫动弹不得。
史如意吃痛,下意识喊出声,泪花都要冒出来,“——疼!”
阿珍和阿武见状,忙放下手头物什就要过来帮忙,见掰不开手指,手背作刀就要去砍云佑的腕臂。
史如意赶忙摇头,制住她们的动作,另一边手使了点力去推云佑的肩,说:“云、云佑!别怕,放轻松,是我,不是别人……”
云佑睫毛颤了几下,似是听进去了史如意的话,十分艰难地睁开眼皮。他神志已然不清晰了,狭长的眼尾被体温烧得通红,抿着唇,唇上两丝干裂的纹路反倒为他添了几丝鲜活的人气。
从前他是神是仙,是离史如意千里万里,只能仰望不可触碰的存在。
现在神堕落凡间,成了人,虚弱挣扎着躺在她的榻上,只消一眼,就能勾起人心底最邪恶贪婪的欲念来。
史如意避开眼,不再试图抽出手来,反而就势在榻边坐下,伸出空闲的那只手,替云佑拂开额上汗湿的发丝,手背从脸颊上划下来,一下一下安抚地轻拍他的脊背。
不过几月不见,却已是沧桑巨变。
家人入狱,四处碰壁,望着骤然消瘦的面庞和身躯,她甚至不敢细想云佑经历过什麽,即使现在都快陷入半昏迷的状态,还对旁人有如此大的警备心。
她的小少年,今年也不过才十七、八岁的年纪罢了。
史如意心中抽抽两下,再开口时,语气不自觉就带了点温柔的哄劝,“云佑……你听得见我说话麽?你发热很厉害,先、先给你换身衣裳罢?”
云佑的视线缓缓聚拢起来,落在史如意身上,还没等她再说话,便觉手腕上力气瞬间一松。
他又重新闭上眼,似是卸下千般重担一般,如同过了千年之久,才从鼻内发出一声闷哼,“……嗯。”
夜间偏逢大雪,再难请来郎中,一夜里爬上爬下,不知换过了几铜盆的热水。史如意喂云佑吃过姜汤,又让翠丫去外头用帕子裹了干净的雪来,给云佑敷在额上降温。
阿珍捏着帕子劝道:“小娘子,熬了这么一夜,你好歹歇息一下罢。”史如意听了,只是摇摇头。
好容易熬到天明,云佑的体温终于逐步降下来,史如意心头一松,再眨眼时,只觉得眼皮有千钧重,倚在榻边,握着云佑的手,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再次睁眼,是史如意感觉身体骤然腾空而起。
她猛一下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前襟后背满是冷汗,下意识握紧拳心大叫道:“云佑!”
“……我在。”少年低低的声音响起,有些沙哑,却依然动听。
史如意惊魂未定地抬眸,才发现自己被云佑横抱起来,右手死死攥着云佑胸前的衣衫,让他不得不低下头来,呼吸全部喷洒在她的脸侧,痒得要命。
云佑似是刚喝过水,唇瓣不复昨夜的干枯,水亮润泽。
史如意鬼使神差地盯了好一会,才松开手,结巴道:“你、你醒了……身子还发热吗?”
“嗯,已经好多了,托你的福。”云佑似是也有些怔忡,少顷,才把她轻轻放平在榻上,犹豫地说:“昨夜……”他的脸上泛起有些可疑的红色,目光看向墙角的某处,好半晌,才舔了舔嘴唇,硬着头皮问道:“我的衣物……都是你帮换的?”
他身上穿了件胡服冬衣,是阿珍和阿武来京城以后,史如意特意去布匹肆里给他俩订做的。
论理,云佑和阿武身量也差不多高,只这胡服是常见的靛蓝色翻领样式,领子上点缀着些许绒毛,偏偏穿在云佑身上,便衬得他身量颀长,宽肩窄腰,无端透出一股清俊之气来。
史如意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拥着被子,笑眯眯地逗他,“……我若说‘是’呢?”
她故作无奈地摊开双手,叹一口气,说:“事态紧急,当时也顾不得这许多,莫非……二少爷是要让我负责不成?”
飞霞一路漫到云佑的耳后根,他先是面红耳赤到说不出话来,片刻,似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红晕又褪得干干净净,平稳却苍白地说:“或许你也早便听闻了……云家上下皆获罪,我的父母,我的长兄……我虽得师傅一力担保,侥幸未充入狱,日后……”
云佑说不下去了,他如今连自己和家人都护不住,又哪里能谈日后?
屋中一片寂静,云佑见史如意只是沉默着不说话,便坦然勾起一边嘴角,自嘲地笑了笑,说:“云家已是没入泥塘,我亦不愿让你牵连其中……如今,和我保持距离才是明智的选择。”
云佑说完,抬脚便要走,史如意从身后喝住他,“慢着!”
史如意从榻上翻身起来,一步一步靠近他,语气带了些恼怒,说:“……你是当真以为我会不管你?那你说的怕是晚了!”
她双手抱在胸前,把在安阳那会儿如何得知的消息,如何靠吃食买通狱卒,如何入狱探视,云家一干人等状况如何都噼里啪啦说了出来,“后来,我听人说你留在京城,便特意来了京城寻你……上天入地,好不容易昨夜终于找到了人——”
史如意赌气地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威胁说:“你如今再要说走,却是万万不能了!”
她说这话时理直气壮,颇有种山大王讨压寨相公的豪气,云佑失笑片刻,望着史如意不依不饶的模样,内心不自觉地柔软下来,说:“我……”
史如意此刻不敢听他说话,便抢白道:“你什么你!”她瞪云佑一眼,气呼呼地撇过头,说:“我问你,你如今还有其他去处不成?这食肆是我新赁下来的,安阳的生意也还算红火,维持生计不算难,养你一个也还绰绰有余……”
她还没说完,就听头顶传来一个含笑的声音,只轻轻的一个字,道:“好。”
史如意眼睛微睁,剩下的长篇大论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云佑使了点巧劲,轻轻松松便转开她的手腕,大手换了一个姿势,慢慢覆上她的掌心,双手相贴间,传递着让人心安的温度。
云佑低头看了她们交握的手一眼,抬眉,似笑非笑地朝史如意看过来,煞有介事道:“光吃白饭岂是君子所为?既然掌柜愿意收留,我自当任劳任怨,任打任骂……一切听凭掌柜的吩咐便是。”
史如意故意板起脸听他打趣,哼了一声收回手,转过身,心脏却不由自主地开始狂跳起来。
“要当我手底的小伙计,这麽瘦弱的小身板,没二两肉可不行……”史如意抬了抬下巴,转身下楼,示意云佑跟上来,“说罢,想吃点什麽?”
云佑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路过时往前堂瞧了一眼,里头零星坐了几桌的客人,旁边满堆荤蔬碟碗,正中间的炉上白雾缭绕,阿珍和翠丫脸上带着笑容,在其中穿梭来去。
“……那炉子又是何物?”云佑淡笑道:“尝尝那个可好?”
史如意往他目光所及之处瞥了一眼,斩钉截铁道:“不成。火锅荤腥油腻,你一个才发热烧了一夜的人,克化不下,吃点清粥小菜是正经。”
云佑答应了要留下来,史如意行走之间都变得欢快起来,叽叽喳喳的一刻不停,恨不得要把这些时日憋在心底的话全都吐个干净。
掀开锅一看,里头还剩了香菱早膳做的白粥。
史如意重新将粥热了一热,一边在瓷碗中磕开五个鸡子,和鲜豆浆拌匀。
倒入泡开的小半壶龙井茶水,大火上蒸笼。蒸过一刻钟,便用巾帕小心翼翼地捧出一碗色如瑶碧的豆腐来,上头只撒些鲜叶和葱花做点缀,散发着茶香和豆香,光滑又弹嫩。
云佑闻到熟悉的香味,笑着说:“你倒是偏跟这龙井杠上了。”
龙井清新鲜淡,尤合某人的口味,为此,史如意从前没少下功夫琢磨,什麽龙井虾仁、龙井茶香鸡、龙井氽鲍鱼,都是极风雅的美味。
史如意面皮微红,犹自嘴硬说:“茶香解腻么,素日里来食肆尝鲜的士子都爱点。”
鱼骨滚一道白萝卜汤,不用那些复杂的调料,撒些盐下去,便已是十分清甜。
用来下火锅的轻薄鱼片,史如意攒了一碟子来,放上少许的果皮丝增香,出锅后,夹出果皮丝,换上葱姜丝。
史如意估摸着云佑宿醉又加风寒发热,怕是不喜油腻,就没淋热油,只调了小半碗酱汁均匀浇上去,味道依然诱人。
她在灶台上忙碌,云佑只与她隔着一臂距离站着。
史如意也舍不得赶人走,便故意调侃道:“小伙计这麽勤快,现在便开始偷师学厨了麽?放心,这厨艺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算账管事……自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云佑便低着头,笑着浅浅应了一声,院中树梢水滴化开,“滴答”一声落进大水缸里,漾起一小片涟漪。
做好菜后,史如意便在后院支起小桌,自个儿搬了胡床来,托着腮看云佑用餐。
简单的两三道菜,份量并不多,云佑吃的速度不快,但不知是不是受了史如意那句“身板没有二两肉”的刺激,每样都吃得干净,慢条斯理中更显赏心悦目。
雪已融了大半,青砖地上满是褪去的水痕,有日光照在身上,也并不觉着多冷。
史如意不好探问云佑的情况,便只得把话题往自个儿身上绕,状似苦恼道:“如今也是开了第三家酒楼分店了……只是于京城毕竟初来乍到,我虽对自家手艺有信心,可酒香也怕巷子深。这一两月下来,也不过勉强求得个收支平衡,不亏不盈罢了。”
第105章 金钱肚
史如意上辈子一门心思跟着爷爷学厨,混的都是“金饭碗”,要说经营食肆酒楼,还是穿越后才第一次尝试的事。
安阳的店起来得顺风顺水,京城这边却进度缓慢。她在香菱几人面前自然是作出成竹在胸、不疾不徐的大师形象,私底下自个儿也经常犯嘀咕,只是把担忧都藏起来,不让人知道罢了。
云佑看史如意半晌,唇角微勾,曲起手指关节,故意在史如意皱起的眉心上弹了一下,逗她说:“我以为掌柜的无所不能,没成想也会有苦恼之事不成?”
这话虽是玩笑,到底存了几分真心。
云府世代从仕,祖上亦曾出过入阁拜相的人物。从前他是府里金尊玉贵养大的二少爷,锦衣玉食,从没为生计发过一天愁。直到家产抄没,身无长物,竟全靠师傅好友出手救济,才不至于沦落街头。
最艰难的时候,主仆二人连回乡返京城的路费都凑不够。
长风去码头领了搬船卸货的活计,云佑去书肆领了纸回来替人抄书,抄一百字,能换得八十文钱,这还是那书肆东家看他字迹不凡,爱才之心起了,才多给的十文。
抄写时聚精会神,中间不能有丝毫漏字错字,否则多费了纸张,还要拿自个儿工钱补上。
这般兢兢业业抄写一日下来,眼累腕酸,一、二千字已是极限了。
都道生计艰难,偏偏他那时才有所体悟。有时云佑抄字抄累了,闭眼靠在椅上,心头却总浮现出史如意的身影,他从前只钦佩她赎身出府,誓做一番事业的勇气。
却没看到她以女子之身,上带着母亲,下护着一大帮人,出没街头巷尾,还能生活得红红火火、有滋有味,内心是蕴含着一种多么大的力量。
云佑每每想到这里,总是自愧弗如。
也许正是因着这分惭愧,纵使穷困潦倒,他也从未试图联系过史如意。
直到昨夜风雪忽骤,云佑在席上痛快饮了酒,明明已经决意要催眠自己,捏着杯子时,无意中却听旁人提起了她的名字。像一束磊落的光一般,刹那间,照亮了他所有的自卑、窘迫和无所遁形。
再回过神来,他发现自个儿已经站在了酒楼招牌底下。
大雪纷飞,云佑静静地让雪花把自己淹没,没有半点想要上前敲门的欲望,也许只是多一夜就好,这麽遥遥地望着窗,想象史如意在里面安详地做着美梦。
那也是他曾希冀过的美梦。
云佑一直都知道,她是天底下顶好的女郎,脑袋里总冒出一千、一万个古怪的念头来,与世格格不容,却又相处融洽,身上自有股火烧不尽、水泼不灭的鲜活气息。
……和史如意待在一块儿,哪怕是什麽都不做,他也觉着开心。
许是他眼角眉梢泄露的信息太多,长风从前便学会了,每次犯了什麽错,或是察觉到自家二少爷心情低落,就喜欢找借口去大厨房把史如意拐来。
云佑知晓史如意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过得很好。
如今他前途渺茫,身上又背负得太多,再不愿把她牵连进来,只盼日后哪怕再也不见,她也能平安顺遂一生。
只是窗台扑簌雪落,云佑忽然又听到了史如意的声音。
那一刻,他浑身僵直,不期然想起少时从祖母那儿偷翻到的话本。传闻山野有精怪,法力高强,无拘无束来去自如,欲收服者皆不得门路,除非来者喊对了他的名姓,那精怪会动弹不得,于刹那之间现出原形。
云佑望着史如意推开门,朝他狂奔而来,心头涌上些茫然,更多的是满溢的欣喜。
他料想那精怪被抓住时,应当也是同样的想法。
史如意毫无防备,眉心被弹了个正着,捂着额头,没好气地瞪了云佑一眼,说:“我无所不能的话,早就去把你捉回来了,还能让你在外头逍遥这么些时日?”
二人正说着话,就见到香菱做贼似的摸了过来。
香菱先吸吸鼻子,循着味把厨房锅头蒸盖都打开看了一遍,又扫了一眼桌上,见碗盘空空,什么都没剩下,难免有些大失所望。
史如意心下好笑,问道:“又饿了?早膳做这么多都没吃饱?”
香菱遗憾地跺了跺脚,眼巴巴说:“吃是吃饱了。不过我做吃食的味道,哪够如意你做得好,好不容易下厨,怎麽每样不多做一些……”
史如意闻言,笑着摇了摇头,香菱成为酒楼掌勺大厨后,做菜水准一日千里。如果不特地说明,翠丫她们没那么灵的舌头,都尝不出来哪道是香菱做的,哪道是史如意心血来潮下厨的。
约莫是因着香菱当年来云府的第一餐——羊汤烩面,就是她给做的,有了雏鸟情结也不奇怪。
午膳后,史如意瞅着酒楼里没客人的空当,向众人宣布了云佑要留下来的事实。
翠丫第一个欢呼起来,甚至还捧场地鼓起了掌。阿武憨憨地挠挠头,阿珍温婉地笑着,她自是事事都以史如意为准的,小娘子说怎样就是怎样。
只是香菱有些扭捏起来,期期艾艾半天,说不出话。
等人都散了,才凑近史如意耳边,轻声央道:“如意,二少爷要留下来的话……长风怎麽不见来?他如今是到哪儿去了?”
“怎地,你还想买一赠一不成?”史如意随口调笑了一句,回头看看香菱吭哧吭哧脸红的表情,这才恍然大悟,好歹把笑忍住了,艰难道:“这……之前听云佑提过一句,长风是回书院给云佑师傅送东西去了,不出两月应该就能归来。”
香菱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
还没等她把气松完,史如意就朝她眨眨眼睛,一脸促狭地凑过来,低声说:“别担心!等长风人回来了,我一定帮你把人给弄到酒楼里。”
史如意说这话时理直气壮,没有半点古时女子被称颂的那些良好品德——贤淑、羞怯、端庄、有礼,反倒生出几分梁山好汉的豪气冲天来。
而香菱也不愧是自小跟史如意一块儿长大的,听了这话,顿时把方才那点害羞脸红丢到了九霄云外。
一脸激动地跳起来,握着史如意的手,说:“真的!如意,说话算话,你可别哄我啊……那那那,我是不是让长风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嘿嘿嘿,我早就想指挥长风那家伙很久了……”
香菱满面红光,迈着梦游似的步子,飘回厨房片牛肉去了。
翠丫坐在凳上,将史如意她们的对话听了个全,她咬了一口凝出白霜的柿子饼,满怀憧憬地和阿珍夸道:“如意姐姐真是女中豪杰!日后我要成亲了,也得像她们一样拐个郎君回屋才行。”
过了两日,云佑总算得史如意允许,吃上了那白雾缭绕的火锅。
菜碟未上,先摆了一径六七个小瓷碗的酱料,什么盐、糖、醋、酱汁、花椒、辣椒油、蒜泥,芝麻酱、花生酱、沙茶酱等。云佑看在眼里,倒也算接受良好,心道还有这么多讲究。
接着,阿珍翠丫两个依次端菜盘出来,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大桌。
山上跑的、海里游的,荤腥果蔬,或干或鲜,竟无所不有。这些往日里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东西,看这架势,如今竟然有要下在同一个锅里的意思……
圣人有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云佑自小习惯了一盘一菜,道道美味分明的饮食,望着这锅大乱炖的火锅,着实让他从心底生出了些许手足无措。
史如意还美滋滋地举起筷箸,夹起一块蜂蜜色泽,有渔网纹路一样的“金钱肚”来,亲身给云佑做示范,说:“这个最好吃啦!记住了,口诀是‘七上八下’——若是涮过时辰,就没这么弹这么好吃了。”
云佑捏着眉心,沉默了一会,觉得自己仿佛突然知道了酒楼在京城生意不景气的原因。
却见史如意把那金钱肚蘸了酱汁,特意放到他碗里,眉眼弯弯,催促道:“你也尝尝看。”
云佑心中天人交战一会儿,到底举起了筷子,闭着眼睛,将那奇怪的一团放入嘴里。没想到入口鲜香,味道竟然不差,而且筋道弹牙,韧性十足,竟然有越嚼越香的感觉。
云佑睁开眼,就见史如意托着腮看他,乐道:“怎样?我没骗你罢……小郎君,年纪轻轻,莫要犯了那以貌取人的毛病,火锅这东西,谁碰谁上瘾!”
别说如今是冬日了,就是夏天,上辈子也有不少狂热爱好者特意跑到冷气呼呼的火锅店里,吃得浑身冒汗,还要高呼一声“爽”!
云佑看史如意得意洋洋的模样,嘴角便带出两分笑意来,故作矜持地点点头,说:“……确实不错。”
又鲜又烫,那股生猛的劲直冲进他身体里,热气熏到天灵盖上,暖意一路流淌到四肢,好像让整个人都活泛起来了。
剩下几人见状,也纷纷给云佑推荐起她们的心头好来。
香菱和阿武是肉食动物,无肉不欢,首选必是牛羊鸡豚片。翠丫还是孩子心性,中意弹弹的肉汤丸子,一口一个,怎么都吃不腻。
唯有阿珍更爱吃素菜多一些,火锅烫的青菜真是清香脆嫩,美味至极,犹胜过大鱼大肉。
史如意吃一口醪糟米酒,倾身过来,观察云佑一会儿,笑道:“你却是个专爱吃鱼片海味的……只可惜冬日里头河流结冰,这几日什么水鲜进货都少了。”
她说话时,嘴里的热气轻轻拂过云佑的面颊,带着点米酒的清香,甜丝丝的。
云佑微微向旁边仰了仰身子,转开目光,轻笑道:“无妨,时日还长……我等得起。”
第106章 冰泉羊
吃完火锅,云佑斟酌一番,委婉提出了自个儿的建议。
“火锅虽好,这什么都往里丢的架势,怕是会吓到不少客人……不若先拣一两样传统的锅底来,涮品也只要最经典的那几种,潜移默化,食髓而知味,慢慢地让客人从心底里接受这种美味,岂不更好?”
史如意一听,觉着有理,之前自己的确太过心急了些,直接把后式全套花样都搬了上来。
如果主打一两样特色火锅,选那种符合京城人民口味的,慢慢打开市场,一步一步把火锅店发扬光大……
史如意恍然,脑子转的极快,眨眼便确定下来火锅的口味。
羊肉在此时甚受追捧,上至达官显贵,下到平民百姓,无不以羊肉为最美。
后世雄踞肉摊半壁江山的豚肉却地位不高,还被视为不洁之肉,甚至到东坡先生写《猪肉颂》时,还特意在文中为其抱怨“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
史如意虽也替豚肉鸣不平,却也知道人们的观念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扭转的。
上回史如意视察街情,带香菱和翠丫去吃羊肉汤时,就见店里头坐的大多是高鼻深目的胡人——如今草原小国和大庆朝贡贸易频繁,出入西域,从事“牛羊”买卖的商人也多。
不仅宫廷中设有“太仆寺”,圈养肥羊,专供宫廷宴席。民间也出现了职业养羊人,经营数代下来,甚至有牧场规模。
这道冰泉火锅,据说是当年草原上成吉思汗发明的美味,羊肉锅中不加一滴水,只用山泉冻的冰块来涮羊肉。
史如意先前试了几月,觉着还要数张家的羊最好,张家自个儿不养羊,做的是批发生意,专收各路西域商人手头里的货,翻一层价再卖出去。
张家收羊的渠道广,价格公道,品相也还算稳定,时不时还能有些难得的鲜货。
比如上回她们就得了些乌珠穆沁羊肉,这种羊被誉为“天下第一羊”,长年是皇室贡品。据说乌珠穆沁羊终年在野外放牧散养,不能圈养,只在冬季雪大不能放牧时稍加补草,因此肉质十分紧实鲜嫩。
八个月左右的羊羔,正是极品美味,无一丝膻味,切得四方的肉块,每一个都带着筋。
史如意在锅底铺一层晶莹剔透的冰泉块,阿武刚巧端来刚斩好的羊羔肉块,不耽搁一秒,及时下锅。
热胀冷缩,羊肉在最鲜美的时候接触冰会骤然收紧,后续冰融水热,肉又会慢慢涨开,最后煮熟的羊肉嫩爽非常,筷子轻轻一夹,立马骨肉分离。
锅底除泉水冰块,还搁了葱段、姜片、大枣、枸杞来熬汤。接着是干香菇、西红柿、红白萝卜、洋葱,一一添加进去,最末倒些自酿的葡萄红酒,为了去腥提鲜。
趁着热乎乎的劲,蘸上酱汁,吃一块肉,喝一口汤,果真又香又浓,又甜又鲜,舒畅滋味难以言表。
香菱好不容易放下筷箸,捧着肚子,当下便决定把冰泉火锅定为自己的火锅最爱。
有了主打的特色火锅,门口却还缺配套的宣传图。
史如意于厨艺一道天赋算是点满了,跟着梅师傅学习几年,稍会听琴音,棋艺尚可,一手隶草也还看得过去。唯有诗画两样,都是要从小熏陶的功夫,梅师傅叹息一声,并未强求,史如意就也乐得逍遥。
如今她工笔的水平,最多也就到了“画山是山,画水是水”,能让人看出本来面目的地步。
京城文人雅士众多,总不好拿出来贻笑大方,是以史如意从前只在木板上简单写了菜品名字,并不敢随意露馅。
她不会不要紧,史如意想起从前云佑为了安慰她被偷家,送她的那幅人像画,寥寥几笔,已是形神俱佳。
便不知从哪掏了纸来,奸笑着把笔塞到云佑手上,一叠声催促他快画。
云佑抿唇笑着,微微挽起袖子,略一沉吟,一*副热闹的冬日火锅图便跃然纸上。锅中冒着热气,周围菜碟挤挤挨挨,虽未画人,也能想象出那份鲜活热闹劲来。
史如意凑头过来在旁边看着,忽然灵机一动,直接接过云佑手中的笔,在右上角题下“暖阳熏人醉,冰泉沁锅鲜”这句自诌的打油诗来。
写完,她自个儿又不好意思起来,就把纸张举起,认真吹了几下墨迹,头也不抬,故作矜持道:“如何?我这诗……可配得上你这火锅画?”
云佑便假装思考了一会儿,放下手臂,笑意含在眼角,颔首说:“……我觉得甚好。”
赶着即将到来的冬至节气,史如意又做了一波美食节活动,在酒楼外头插了旗幌子,又是打折又是送酒水,将人们爱凑热闹、爱贪小便宜的心理拿捏了个十成十。
又搞什么粉墙题诗的活动,邀士子饮酒作诗,作得好诗者不仅能直接免单畅饮,还可题诗于粉壁上,留待后来者观赏。
这招可谓是抓住了天下所有文客的心,有谁不希望自个儿写的文章出人头地,被世人评比称颂?又是在皇城根下,若是能有幸入了哪位大人物的眼,那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几番动作下来,酒楼名气一炮打响,饭点时总也座无虚席。
史如意打从心底舒了一口气,隔天,就让阿武扛了个铜锅,自个儿亲自送到颜掌院府上。
恰逢冬至,颜府虽人丁寥寥,来往车辆青袍却多,颜松青在嵩阳书院执教多年,说一句“桃李满天下”并不过分。
颜松青本在书房和一群弟子论义,听见管事低声通传,严肃的面孔顿时便柔和了两分,却是少见地提前结束了会面,挥挥袖子把人都打发掉了。
这在以前,可是从未有过的事,颜松青一生未婚娶,把书院当家,把门下徒弟当自家人对待。往往讲学起来,不论时间、地点,常常忘乎所以,兴尽而止,哪有过这样赶人的事?
诸位弟子皆好奇,便有好事者故意磨蹭了脚步,在院子里流连。
却见一口大铜锅被下人捧在手里,迎面而来。
后面跟着位年轻俊俏的女郎,一身胡服,脚步轻快带风,偶遇诸位青袍学子,眸光闪动只见好奇,不见半点羞涩,发现其中有一位熟悉的面孔,便笑眯眯地行礼问好。
众人都瞪大了眼睛,等史如意走进书房,立刻把潘二郎团团围住了。
有人压低声音,挤着眼笑道:“二郎,你这可就不地道了……几时结识了这般神气的小娘子,也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是啊,那小娘子得掌院如此看重,想必是沾着亲带着故的!啧啧,二郎,你可是好福气!”
潘二郎被朋友明里暗里揶揄好一阵,虽然高兴,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喃喃道:“你们别乱说,这女郎确实是眼熟,可我在哪见过呢……铜锅……哦,我想起来了!你们知道长乐坊新开的那家火锅店不,就是比试赋诗那家。”
好几位在场的士子都纷纷道:“略有耳闻。”
潘二郎得意地卖了个关子,才兴高采烈道:“这女郎,好似就是那酒楼的掌柜。”
众人先前都以为史如意是颜府亲眷,骤然听闻这个答案,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好半会,才有人试探着问道:“既然行程未定,不如我们今夜就去……?”
一下便得到了众人响应。
颜松青也是个好吃的,对这突然冒出来的巨大铜锅接受极快,尝过味道后,还兴冲冲地让下人吩咐后厨做些馎饦来,浸到汤里吃。
后厨见主人难得有此雅兴,十分卖力,竹匾上盛来的馎饦,光白可爱,有上翘如猫耳状,有高挑如笆斗状,宽翼如蝶翅状,灵动如鱼尾状,各色花式不一。
史如意看得啧啧称奇,更觉出了似颜府这等名门望族的底蕴之深,便是连最简单的馎饦都要变出好几种花样来,供人美食赏玩。
吃穿用度,无一不讲究到了极致。
史如意今个儿早膳吃得晚,动筷不多。她今个儿来,主要是看冬至已至,想着要来陪师公吃一顿饭,算是遥尽自己对梅师傅的“弟子之谊”。
她吃了些馎饦,便慢悠悠地喝着汤,没忘记仗着自个儿的身份便利,旁敲侧击梅师傅和颜掌院的事。
“……如此,为何梅师傅出宫之后,您却不及时挽留她?”
颜松青闻言,怔怔地望了史如意一眼,这才叹道:“我何尝不想留她……只是当年宛白因罪没入宫廷,我却无可奈何,已是罪大恶极,又有何颜面敢以聘礼再请她入府?”
他苦笑一下,另存了些隐情没说,嵩阳一派早和王德忠等势大宦官正面对上,如今正是风口浪尖之时。
梅宛白已经被家庭牵连一次,颜松青不想她再被自个儿牵连第二次。
远走安阳,避开朝堂风波,教书育人,抚琴写字,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每每想及此,哪怕那人不在自己身边,颜松青也觉得欣慰。
史如意摇摇头,心道,又来了,又是一个为了“大义”把人推开的家伙。
她摇摇头,叹息说:“此言差矣。”
颜松青愕然抬头,却见史如意一本正经,不像是在玩笑的模样,放下酒杯,脸上不自觉就带起了两分郑重来,“……这是为何?”
史如意联想到过去云佑所作所为,由此及彼,恨铁不成钢道:“古至今来,郎君们在外头冲锋陷阵,便以为端坐家中的都是柔弱女子,凡出言便是‘为你好’,‘保护’种种……焉知这不是某种意义上的自高自傲,早早做了决定,便自作聪明地把人推远。”
“……掌院若有心,当年可曾问过我师傅一句?”
第107章 桑落酒
史如意这会子不称“师公”了,一口一个颜掌院,语气疏离得很,还带着几分忿忿不平。
颜松青神色微怔,少顷,苦涩道:“……确是不曾相问。”他深深看史如意一眼,几乎年到半百的人,这一刻却似找回了当年年少时的心情,既忐忑又期冀地小心询问道:“宛白她……可曾与你说过什麽?”
史如意吸了口气,心道一声“果然”,板着脸说:“掌院莫非还不知我师傅的性子?似雪如梅,冷冷清清的一个人,被折断枝头,碾落香尘,哭也不见哭一声的。”
她抿着唇,补充道:“饶是如此,我前些日子给师傅写信,她回信中还再三给我叮嘱,若是遇上难事,可来向颜掌院寻求帮助。你们二位虽是年少故交,时隔多年,却仍对对方抱有如此信赖……掌院只消细思片刻,便可知师傅待你与旁人不同。”
颜松青眼中神色似悲似喜,身子轻抖,几乎要握不住手中杯盏。
“宛白在信中,果然是如此说的?……可想我竟是天底下第一大蠢人来!无才无德,懦夫一个,枉费了从前相处时光。”
史如意见颜松青如此沉痛地将自己骂了个遍,倒不好继续往人伤口撒盐,便轻声安慰道:“情之一字,多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颜师傅大家出身,矜持婉约,见掌院不提,只当你对她心怀弃厌,自不会主动上门来拜访。”
她有心添柴加火,端起饮子尝了一口,装作若无其事道:“或许远走安阳,为的是远离京城,以免触景伤情也未可知。”
颜松青面上悲怮神色更重,以袍遮面,不胜唏嘘,若不是史如意在场,怕是会当场淌下泪来。
史如意便故意望向窗外,看院中苍绿竹叶,给颜松青留一些平复心情的时间。
她想起之前云佑不告而别,一个人扛下家庭变故,怕给她添麻烦,所以故意不来找自己——这是以为她人品有多不堪?大难临头只想着各自飞。还是看轻她的能力,觉着即使来找她也无用?
那些辗转反侧,担忧到难以入眠的日子,史如意以为已经过去了,没想到还是像根刺一样,越扎越深,钝钝的疼。
越想越觉得气上心头,眼中也隐有泪珠打转。
师徒二人隔着食案火锅默默无言,相对而坐,各自流泪,若此时有人进来,不知看到的会是一副多么古怪的场面。
史如意哭了片刻,到底叹息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梅师傅入宫二十余载,出宫十余载,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我正欲托人寄信回安阳,师公若是想好了,不如修书一封交予我。”
那颜府管事在一边伺候着,被她们情绪所感,又想到命运弄人,自家老爷孤苦这些年,到头来不知为的那般,也忍不住用袖子来拭泪。
及至送史如意上马车时,犹眼眶半红,待史如意态度不觉较上次热切了许多。
“包袱里是两匹子缎,老爷说不知如今流行风尚如何,倒是特意不叫人裁出成衣,让小姐爱做什么便做什么的好……
盒子里是冬至宫中赏下的内造点心,老爷一个人哪用得完,早都嘱咐我了替小姐留着。另一个包里是些时鲜干货,也有旁人孝敬的,也有颜府自己庄子上的,小姐看着用罢。”
史如意伸手探开帘子,听那管事细细嘱咐了半天,微红的眼角一弯,便露出了些笑意来。
她虽然注意到了“小姐”称呼的变化,但没多放在心上,只轻轻点头道:“如此,替我多谢师公。”
天昏暗,马车在酒楼门前缓缓停下。
阿珍在里头望见,立刻迎出来,从史如意手中接过那大包小包,笑说:“小娘子可用过晚膳了?这回管事又给了这么多东西……掌院真真是把小娘子当自家后辈一样的疼爱呢。”
史如意微笑着轻轻点头,先前的泪痕已经被风吹干了,但脸上还是闷闷地不舒服,便先去后头拿帕子净面。
前堂没剩了两桌客人,但看那摆盘架势,估计是要饮到夜半,不醉不归的主。
阿武在后院洗杯盘碗筷,翠丫用木桶从井里舀来水,爬上爬下,将柜台桌面都擦得锃光瓦亮。
香菱正在厨间预备做自家人的晚膳,史如意见了,忙指着一边的盒子,笑说:“香菱,不必做太多,今个儿我们也享享福,尝尝宫中御厨的手艺。”
环顾一圈皆不见人,复问道:“云佑上哪儿去了?”
香菱早已经美滋滋地凑了过来,听见这问话,挠了挠头,说:“今个儿午后,有位郎君来找二少爷……”
史如意听见这话,心中一紧,匆忙抬起头来,连水珠滴到衣上也顾不得,问:“哪位郎君?”
“好像叫做刘公子……从前在安阳时,便常来酒楼的那位。”香菱想了想,犹豫着补充道。
阿珍走过来,笑着点点头,证明了这个说法的可靠性,“确实是詹事府家的刘少公子。那时前堂人多,位子坐不下,云公子便在二楼屋里设了桌子招待他。”
她离得近了,才看清史如意面上的神色,仓皇如惊弓之鸟,顿时收住笑容,蹙眉担忧道:“小娘子,此人可是有何不妥?”
云佑如今住在酒楼里,做史如意的“账房先生”,将她公账私库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史如意偷乐之余,总有种大材小用、浪费人才的愧疚感。不论是当年在府里,还是在酒楼听人八卦,她都没少听云佑的事迹,什麽文曲星下凡,当代大儒萧老得意门生,指望其一鸣惊人,连中三元,有朝一日或可名垂青史的风流人物。
可惜明珠蒙尘,恰巧被她捡到了,像做贼一般把人藏到屋里……自己也知未必能长久。
于是一丁点动静都能让她惶恐不安。
史如意垂头立在原地,用帕子一点一点擦干面上的水珠,这才抬起头来,强笑道:“没有的事,刘公子也是云佑的旧相识了,我只是忽然想到其他事罢了……”
阿珍依然担忧地注视着她,史如意避开她的目光,上前几步掀开食盒,从里头拣了几样出来,放在茶盘里,让翠丫给云佑他们送过去。
一道羊皮花丝,是将羊皮煮熟后,切成一尺多长的花条,繁复堆叠而成,过水加热便极为美味。
一碟子水晶龙凤糕,用糯米、云豆和红枣蒸制而成。
下面一层糯米,黏软香甜,枣色渗进去,呈一种晶莹鲜润的绛红色泽。上面一层咖啡色的云豆,再上层便是烂成暗红的枣泥,枣泥上又撒上一层碧绿的葡萄干,色泽也因此显得更加分明立体。
一碟子梅花饺子,碧绿的皮,里头似是肉馅的,花瓣纹理道道清晰可见。
桑落酒乃是宫中御贡,据说是每年十月桑落时,天气初冻,便收井水酿之,清香醇厚,酒液清白如涤浆。
二楼雅间内,铜锅炉中早已熄灭了火,汤底还余热气。
刘竟遥吃掉碗里最后一块嫩羊羔肉,啧啧叹道:“这锅果然奇异,回头我也使人去工匠铺打两个才好。”
云佑慢悠悠地喝着汤,抬眉,不带情绪地扫他一眼,问:“你今日来找我,果真是为了吃这口火锅的?”停顿片刻,又说:“没有图纸,外头工匠怕是要费不少功夫琢磨,你若喜欢,回头送两个到你府上便是。”
刘竟遥是混迹惯风月场的,一听这语气,立刻就嗅到了几分不寻常的气息。
人家酒楼安身立命的本事,岂是你说送就能送的,除非……
刘竟遥目光一转,点点头,面上忍不住露出了点不正经的笑来,又过片刻,才长叹一声,道:“怪不得那日长公主府上宴席,佑弟你忽然一句话不留,自席上奔逃而出……”
“你走得匆忙,我遣人去宅子问,那婆子却说云少爷今夜没回来过……一连几日没有消息,我还总担心你出事。”
云佑听得此事,便微微垂了头,抿唇道:“惭愧,我那时滞留京城,身无分文,幸得刘兄仗义出手,否则怕是连落脚之地都无。”
刘竟遥不在意地摆摆手,“唉,你我既是兄弟……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他打量一遍屋中装设,又吃两口酒,视线转回到云佑身上,身子前倾,压低声音,说:“只是佑弟,你果真打定主意了?长公主那边……”
刘竟遥咳嗽两声,不好意思把话说得更直白,男儿大丈夫,为了家人不得不献媚于长公主。文人最重风骨,他这小兄弟更是矜贵清傲的人物,这话说出来,就是拿刀往人心窝子里戳。
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是云佑一个人的意愿了。
他听那群京城纨绔朋友的酒后戏言,长公主虽向来不爱做霸王硬上弓之事,对云佑却隐隐存了志在必得之意。
刘竟遥一边说话,一边偷觑云佑,见他睫羽微动,唇畔微抿,如高山化雪,岁冷松筠,身上总透出股不属于世间的淡漠疏离,偏偏是这股劲,更容易吸引女儿家的爱慕。
刘竟遥心中暗叹一声,果然万事万物皆有定数,姿容太盛也不是什麽好事。
比如他自个儿既然容貌平平,就从不用担心这种问题,忧虑有朝一日要在拯救家人和以色侍君两条道路中艰难作抉择。
却听云佑忽然轻笑一声,说:“长公主所谋甚大,我区区姿色,未必能入她的眼……长公主是要我表忠心,要我甘愿当她的狗任其驱使——就算救父母兄长,也未必只有那一条法子可走。”
刘竟遥愕然,连酒杯掉在桌上都没意识到,半晌,才喃喃道:“你是说……”
他沉默一会,艰难地说:“那更是千难万险的一条路。”
第108章 痴情种
云佑眸光晃了晃,并不接话。
刘竟遥缓慢地把桌上酒樽重新扶起,借以掩饰心头的惊涛骇浪。
听闻今年入冬以来,圣上咳疾更重,夜间总不得安眠。圣上与长公主乃先皇宫人所出,双胎本被视为不祥之兆,生母更因产后失血过多而亡,昔年兄妹俩相依为命,在宫中受尽苦楚。
圣上本就先天不足,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继位后更是遣人四处寻丹问药,未见有大好转。大婚五年,中宫至今仍无所出,怕是也与此有关。
旁的倒也罢了,唯独子嗣艰难,皇储无人,这是足以动摇国本的大事。
朝中如今林立几派,站摄政王一派者有之,奈何是异性王族,名不正言不顺。中宫和太后皆出自花家一脉,如今花家蠢蠢欲动,怂恿中宫抱养慎郡王,似为效仿当年太后与圣上,日后行垂帘听政之举。
除此之外,有那政治嗅觉敏锐的,早已觉察出暗地里第三股力量的滋生。
近年来,随着长公主频繁出入宫闱,在朝中安插人手,影响力越来越大。
长公主年少聪慧,胆识过人,手段果决,颇有高祖之风。昔年着男装入太学,太傅一并授其诗书,曾有“恨其不为男儿身”之叹。民间亦有传闻,先皇崩逝后,太后于众多皇子之中选中圣上,亦有长公主一份功劳。
政事繁多,圣上体力难支,除亲信宦官王德忠之外,凡事多倚重长公主,允其以公主之身参政议政。
长公主借此,名正言顺兴修女学,又广招天下才女,在朝设女史之职,用以协助自己辅佐理事。
将府中得宠面首送入朝堂,不知被御史参了多少本,长公主眼光独到,男宠中不乏落魄世家子弟,文韬武略者皆有之,又遭正经仕宦排挤,别无出路,只得一心一意为长公主谋事。
长公主这番作派,让不少人心中揣测,这位是否想学先朝承天女皇,以女子之身称帝。
那位承天女皇先是当了太后,垂帘听政,成了天下实际掌权者。后野心逐渐膨胀,加之幼帝年龄渐长,政见多与其不合,甚至对亲近仕宦透出中伤谤讥之言。
女皇大怒,果寻机会废黜幼帝,另立傀儡,几次三番之后,索性自己登基当了皇帝。
后世史书评承天女皇,终其一生,政绩斐然,算得上一位中兴之帝。但其在位十几载,为压下朝堂民间对于其称帝的非议,肆意任用酷吏和锦衣暗卫,使天下损失不少忠直栋梁之材。
这便是女帝继位最大的弊端——不论推行何政都将面临巨大的阻力,因其“继位”本身便是一个最大的“错误”。
云佑说“长公主所谋甚大”,莫非他已经看出了什么,或知道了什么……
刘竟遥咽一口唾沫,就算知道屋中无人,恐惧的视线还是忍不住四下扫了几回,压低声道:“你疯了?一旦参连进去,若是那位成功了,你助其上位,稍不轻易便是个遗臭万年的下场……若是失败了,更不用说。”
全家抄斩都是轻的。
云佑镇定摇晃着酒樽中仅剩的一点酒液,没有要饮的意思,淡淡笑道:“这些年,王德忠仗着圣上身子不好,掌权敛财,大兴文字狱。我兄长鼓动国子监众生,直言上谏,云家早已成为王德忠眼中钉、肉中刺。”
“如今摄政王态度暧昧不明,花家和王德忠暗中勾结,做着扶幼帝掌权的梦。”
他目光平静,仿佛说的是类似于“今个儿晚膳”吃什么的小事,刘竟遥则恨不得拔腿就跑,或者把自个儿耳朵捂起来,“你、你……”
过了半晌,云佑才缓缓道:“事到如今,难道我还有其他选择么?”
身处风波之中,要么被大浪席卷淹没,要么就只能想尽办法,成为其中掌舵之人。
刘竟遥大喘几口气,忍不住说:“所以你之前让我牵线搭桥,故意在席上和长公主碰面……可我不明白,要取得长公主信赖,救你家人,那是最便捷的一条路,为何你事到临头,又……”
他话音说到一半,听到外头传来敲门声,便自觉地把后半句缩了回去。
翠丫端着茶盘,“吱呀”一声推开门,对他们笑一笑,活泼道:“郎君们用得可还高兴?如意姐姐带回来这些点心,让我送几碟上来,说‘不知贵客光临,有失远迎’,让刘公子千万不要客气。”
刘竟遥忙谦虚道:“哪来的话,可惜不知小娘子来京城也开了分店,不然我就来探望,哪还等到今日。”
他脑海中想到那史小娘子,却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原先初识,只知她在安阳开了一家小食肆,卖些粉条和下酒菜,这才过了几月,人家都把分店开到京城来了。
关键是,刘竟遥一边接过点心,一边用眼神偷觑云佑,这小娘子竟能让他身旁两位好友,云二公子,还有锦缎庄柳家的少东家柳逸之,同时对其念念不忘。
柳逸之随自家商船跑到扬州那地去了,两月前的来信中还问刘竟遥,小娘子一般都爱些什麽新奇玩意?他好搜罗些带回来。
那时刘竟遥心中还吐槽,不知这柳兄是被迷了什么心窍,明明自个儿身处扬州,吴侬软语乡,富贵繁华地,还巴巴惦记着安阳酒楼那位掌柜小娘子,是有多大的魅力?
今个儿见了云佑才知,呵,这痴情种子原还不止一位呢。
刘竟遥自己吊儿郎当,不思进取,对女郎的喜好却保守传统得很,心头爱的是那等名门之后,优雅贤淑的贵女。
他父亲刘詹事的官越做越大,想给他说亲,对象是两淮盐运使江家的大小姐,江心月。刘竟遥自个儿心头满意得很,奈何他如今做的这七品小官是捐来的,不是正经科举入仕得来,江家,或者说江大小姐,看不上他。
刘竟遥想到这,闷闷仰头,灌了一大口桑落酒。
这酒是宫中佳酿,桌上几碟点心,似乎亦是宫中御膳所出,他这会儿却也无心细细询问了。
方才关于“为何不当长公主面首”的尖锐话题才说到一半,刘竟遥沉默着,以为云佑不会再答。
却见云佑也对他遥遥举起酒樽,干脆地将杯底的酒一饮而尽,良久,才扯扯嘴角,自嘲地一笑,说:“谁知道呢……”
他闭上眼睛,“也许,我也有自己的一份私心罢。”
云佑把刘竟遥送上马车,刘竟遥被小厮扶着,路都走不稳了,还一摆手,回头大着舌头道:“佑弟,你放心,你今个儿跟我说的话,我半句都不会透给其他人听的……”
他父亲刘詹事仕途能升这么快,是沾了九千岁王德忠的光。
但刘竟遥自个儿不大看得起阉人,觉得他们身体少了根东西,性子也变得阴狠和喜怒无常。若有仇家落到他们手里,浑身总剩不下一块好肉,和这种人共事,哪天得罪了人被弄死都不晓得。
但他父亲被荣华权力迷了眼,一个劲地往上爬,他这个做儿子的说再多也无济于事,还要被斥“不思进取、胆小如鼠”。
旁人都避之不及,刘竟遥却对云佑施以援手,也是为了如果日后出事,能在长公主那边留条后路。
云佑轻轻颔首,没有多言,他自是摸清了刘竟遥是什麽性子,不然也不会把这些话说给他听。
时辰已晚,酒楼中客人都已散尽了。
阿武正独自一人在后院练拳,见云佑回来,便默默地擦了汗,站直身子,憨憨笑唤一声,“师傅。”
古人云:睡子午觉,炼卯酉功,夜间虽然光线不好,反倒更助于听风辨位,练平衡内功。
云佑小时身子羸弱,便找了坐馆师傅习武,这么多年一直保持着晨起练武的习惯。阿武撞见之后心头惊艳,前些日子,终于鼓起勇气问云佑,能否拜他为师,跟着学些拳脚功夫。
他和阿姊自小被人倒卖,背井离乡,他阿姊为了保护他,不知吃了多少苦楚。
阿武想,若是自个儿也像云公子一样厉害,当年他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阿姊被人欺辱,即便拼了命也无济于事。
云佑静静打量阿武半晌,见他性子拙朴,体格也健壮,史如意身边正缺一个会些武艺的人保护,没多犹豫便应下了这个“弟子”。
“气沉丹田,下盘要稳。”
云佑也吃了酒,但走路步伐还稳,他粗略一看,便指出阿武几处缺漏来,又亲身示范一遍,拳拳生风,带着寸力。相比起来,刚刚阿武挥舞的那几下只能说是“雷声大,雨点小”。
阿武兴奋地狂点头,冲云佑感激一笑,又听他问道:“你们小娘子呢?”
“小娘子?……好像在屋里吃酒,还不让人陪着。”阿武瞧他一眼,视线转开,有些尴尬道:“我听阿姊说,小娘子今夜心情不大好。”
“……知道了,你继续练罢。”
云佑走上二楼,停在史如意房门前,轻轻叩响,良久,无人应声。
他蹙起眉,耐心又敲了一轮,还是无人应答,云佑心头越发担忧起来,沉声道:“如意?……我进来了。”
云佑快速闪身进去,只见史如意埋头伏在案上,一腿伸着,一腿微弯,桌上几碟小菜,酒壶打翻了,酒液慢慢渗出来,整个屋里都弥漫着一股令人迷醉的甜香味。
他松了一口气,有些气恼,又有些好笑,忍不住摇头道:“是吃了多少酒……怎麽趴在桌上,也不到榻上去睡?”
第109章 樱桃煎
史如意听到动静,慢慢从臂弯里仰起脑袋,抬头看云佑。半晌,才直起身子,用手撑额头,晃晃脑袋,又想去案上取那酒壶,随口问道:“刘公子回去了?”
云佑眼睛微眯,绕到桌子另一边,把酒壶从她手里拎出来,说:“莫要饮太多,醉酒伤身。”
史如意却牢牢地握住壶手,不让它被抽走。
云佑对上她的视线,沉默一会,终于忍不住率先败下阵来,慢慢松开手,柔声问道:“心情不好?”
刘竟遥来了一趟,把云佑原先暂放他私宅里的行李都打点过来。因着方才和人吃酒,屋里又煨着暖炉,云佑便换了一身云锦玄色夹袍,上头银丝暗线勾勒出兰叶,低调中又显清贵。
这才是他应该穿的衣裳嘛,史如意看一眼,心头又觉难受起来,闷闷地也不想说话。
云佑得不到回应,轻轻叹一口气,绕到对面坐下来,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想吃酒,自己吃有什么意思……我陪你。”
这宫廷桑落酒入口绵甜,后劲却足,不是史如意素日里自己酿着玩的那种果子酒能比的。
史如意心情不爽快,便故意不理云佑,自个儿一杯接一杯地吃酒,几杯下肚,心中那股燥热不仅没被压下去,反倒有火上浇油的趋势。
云佑也不劝阻,只安静地看着她,史如意吃一杯,他便陪着吃两杯。吃得眼角都泛红了,唇畔润湿,一片波光潋滟,拿着酒壶的手指修长,却止不住地轻轻摇晃。
史如意看不过去,把眼别开,赌气把那碟子樱桃煎往云佑面前推了推,“光会说我,你好歹也吃点东西垫一垫。”
蜜煎和果脯其实是差不多的东西,只不过甜味来源有点不同,一个是用蜂蜜浸渍、煎熬的水果,另一个则是用糖浆。
从高祖时期兴起的风尚,京城人士多爱以蜜煎水果作下酒菜。为此,宫中还设有“四司六局”,六局之一的“蜜煎局”,便专门负责宴会所需一切糖蜜花果、咸酸劝酒。
云佑停下斟酒的动作,倒是乖乖听她的话,用手拈起一颗樱桃煎。
眼皮撩起,幽幽看她一眼,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道:“……舍得和我说话了?”
他揉了揉眉心,手指轻敲桌面,语气柔和似劝哄,“若是小的犯了什么事,小娘子也要明着示下才是,一声不吭喝闷酒,这等处罚人的法子……平白叫人看着难过。”
云佑说话时喉头滚动几下,平常那么灵动活泼的一个女郎,似三春暖阳一样的,笑起来几乎能消融冰雪——该是受了怎样的委屈,才会在夜半借酒消愁。
甚至那个罪魁祸首,不是旁人,也许就是他自己。
史如意抿着唇,看他一会,眼里慢慢升起雾气,“……云佑,你是不是觉着我很没用?”
她鲜少这么郑重地唤他名字,云佑一听,五脏六腑顿时揪起,心中失措,想要开口,又不知说些什麽才能安慰到她,身形一时定住了。
史如意本只是铺垫一下,满心等着云佑出口辩驳,好引出他的不是。却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回音,眼睛微睁,忍不住哭闹起来,“你不说话不否认,就是默认的意思了?!”
云佑失笑,看史如意发髻微乱,张牙舞爪的模样,就像看到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炸毛小猫*。
发现她身上这份鲜活劲还在,云佑才稍稍放下心来,唇角微勾,说:“在外头听谁胡说八道了什麽?”他放下酒杯,手心难耐地痒,到底没忍住,伸手揉揉她的发顶,认真说:“若如意身为男儿,我不如你。”
“啪”地一声,史如意把云佑作怪的手打下来,气呼呼道:“人家说正经事呢!……哼,就算你是女儿身,也必不如我。”
最多,容貌长得比她好看些就是了。
史如意在心中嘀咕一会儿,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向云佑,“既然如此,当时云府出事,你为什麽不愿意来找我?!难道刘公子能帮得上你,我便帮不上你麽?”
她今个儿听了颜掌院和梅师傅的旧事,物伤其类,想到二人阴差阳错,虽然各自心中都念着对方,最终不约而同地把对方推远。
蹉跎这么些年,一个终身未娶,痴痴等待着当年的未婚妻,一个守身如玉,好不容易出宫却又远走他乡。
让人千般惋惜万般嗟叹,一时都涌上心头。
史如意苦笑一声,偏偏她家这位也是个如颜掌院一般的闷葫芦。她站起身来,踉跄一下,借着酒意一把拽住云佑的手,目光深深,直接看进他眼底,轻声道:“云佑,你真的没有什麽要跟我说的麽?”
关于她在士子口中听到的那些流言,他和长公主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史如意左手抚过云佑的脸颊,轻轻描摹他的眉眼,说出的话既像情人间的絮语,又蕴含了强烈的伤感。
“那个雪夜,我不管不顾就把你拖进家来,到底是帮了你,还是反而阻了你?”
她语带哽咽,却还是咬着牙往下说:“我找到你之前,你住在哪里,未来又打算作何安排?这些你统统都不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如果你真的决定好了,只要跟我说一声,我真的可以放手的,真的……”
云佑身躯猛地一震,时至今日,在自己心爱的女郎面前,他头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无地自容、羞愤欲死。
曾有过最阴暗不堪的想法,就这么直白地被史如意点了出来。
他所有世家子弟的清高、自尊、风骨,在现实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以至于云佑完全不敢告诉她,是的,曾有那么一刻,他放弃掉一直以来的坚持,成为了命运的俘虏。
如果不是那时史如意推开窗,飞奔下来拉住自己不放,也许他早已认了命,就这般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云佑喉结上下动了一下,垂在膝上的双手蜷起,死死攥成拳,半晌,他逃开史如意的目光,艰难地笑一笑,说:“……你都知道了。”
他呼吸急促起来,侧过头,闭上眼睛,睫毛不停抖着,浑身肌肉紧绷,在史如意面前却仿佛脆弱得毫无防备,随时等待着她下一句话便判处自己死刑。
史如意见云佑这幅模样,轻叹一声,用手指万分珍惜地拂去他额前滑落的发。
身子倾下来,和他额头相抵,二人说话时的灼热鼻息都交缠在一起,她的嗓音渐低渐柔,撒娇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只听你想告诉我的……云佑,你同我说,你到底想不想跟我在一起?嗯?”
她尾音上翘,似蓬松的猫尾,偷偷在人手心挠了两下,待要伸手去抓时又抓了个空。
云佑唇畔颤动两下,眼睛猛地睁开,下一秒,却径直陷入史如意乌黑柔软的眸里。不见他预想中的奚落和失望,只有满满的疼惜和恋慕。
他觉得喉咙干涩,又无端想要落泪,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心跳如鼓擂,目光却怎么都不舍得从史如意身上移开。
史如意调皮地笑了起来,似猎人追逐半日,终于看见白狐心甘情愿跳入布好的陷阱。
她用指尖轻戳云佑的胸膛,睫毛忽上忽下地扑闪,故作为难道:“郎君可要思虑好了,在下区区一个酒楼掌柜,既无倾国之貌,又没有长公主那样的权势人才,堪堪只够生计温饱罢了……不过古话说得好,贫贱之交最可贵,患难之中见真情,我自认是千里马,郎君可愿为伯乐?”
云佑的胸膛笑得震动起来,方才的自我轻贱、患得患失,被史如意两三句话就打得烟消云散。
他从未想过世上会有这样一个人,即便知晓他最卑劣下流的一面,依然愿意接受他,相信他真是如她想象之中那样的翩翩君子。
于是终于能脚踏实地,安稳地落到了地面。
云佑大手反握,轻巧地包裹住她的掌心,肌肤相贴的温度灼热得让人眩晕,发丝交缠,他望着史如意,仿佛望见了自己的从前、现在与将来。
哪怕未来渺茫,前路坎坷,他也知只要有她在身边一日,自己必定会走得心生欢喜。
他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史如意,一只手环在她身后,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拉进彼此的距离。
史如意攥着他的衣领,觉得自己仿佛下一刻就要晕过去了,脸红得像在煮虾子,最后的意识是命令自己闭上眼睛。
一个轻柔的吻,珍而重之地落在她的眉心。
“自然是愿意的。”他低低地说。
史如意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角已经下意识地弯起,欣喜仿佛要从心尖满溢出来,却还是故意撅起嘴,抱怨道:“……就这?”
她睁开半只眼睛,轻舔嘴唇,目光如有所指地在他唇上流连而过,如狐狸一般狡黠的脸,满是遗憾和惋惜。
云佑“扑哧”一声笑出来,手心却忍不住用力,把她往怀中拢得更紧了一些,嗅着她发丝的幽香,似喟叹一般地道:“……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至于亲吻……那些,是订亲以后才能做的事。
虽然大庆民风开放,男女大防并不严密,眉来眼去后,便私奔定终身者有之;豪门贵族,招妓纳男宠者有之;甚至只求一晌贪欢,男欢女爱的也不在少数。
但云佑总不愿这么轻慢待她。
他半闭着眼,面颊滚烫,轻轻拥着史如意,如同拥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史如意不甘心,左看右看,忽然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咦,云佑,你耳朵怎麽那麽红?!”史如意伸手,捏了捏云佑的耳垂。
“……”
“不会吧不会吧,你不会是害羞了罢?”史如意弯下腰,凑过去看他的脸,啧啧称奇。
“……”
最终,云佑忍无可忍,直接把坐他膝上作威作福的史如意掀翻下来。
第110章 浮元子
宿醉醒来,史如意只觉着脑子钝钝地疼,喉咙干渴得厉害。
隐约记得昨夜夜深,云佑看她醉得步伐不稳,便把她亲自抱上二楼。
那人倒是翩翩君子,非礼勿看,目不斜视,手心放的位置规矩得不得了。史如意却是女中流氓,仗着云佑双手没空,色性大发,对其上下其手,捏捏手心,揉揉胳膊,只恨不得亲自撩开袍子……
史如意在内心尖叫一声,用被褥遮过头顶,被迟来的羞耻感淹没了个彻底。
酒楼中往来客人繁多,史如意看人发酒疯的次数也不少——有那吃醉了便痛哭流涕,反省人生的;也有见人就嘿嘿傻笑,直笑得人鸡皮疙瘩全起的;还有抱着门外的酒幌子,说啥都不肯放手的。
要是一一细数下来,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足以编成一本《酒后笑谈集》。
但据她观察,这酒不过是一个契机,像关着野兽牢笼那把的铁钥匙,把人心中隐秘的欲望放纵出来罢了。
痛哭流涕的,平日多半有烦闷压在心头;嘿嘿傻笑的,要么是乐天派,要么是万事不过脑子;抱着酒幌子不撒手的,史如意也能编出一套解释来,“性子执拗,不爱听人劝的”。
如今到了她自个儿,史如意沉思起来,原来她心中最隐秘的欲望,就是化身色狼,把云佑扑倒麽……
云佑明明跟她一样吃了不少酒,面色都染了红晕,人却更加清冷自持,实在是——让人难以招架。
史如意舔了舔嘴唇,回想起那个落在眉心的吻,云佑红得要滴血的耳垂,克制又沉迷的眼神,只觉得这酒喝得真值,头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此刻再拿酒来,她还能豪饮三百杯。
阿珍敲门进来,抿唇微笑,“我估摸着小娘子是该醒了。”
茶盘中端来一盅蜜水,是阿珍考虑史如意宿醉难受,特意化来的。
史如意美滋滋接过来,心中暗赞一句阿珍贴心,拿起羹勺喝一口,温度合宜,味道……是苦的。
她下意识吐吐舌头,看阿珍一眼,眉毛飞得老高。
阿珍“扑哧”一声笑出来,解释说:“这还是小娘子自个儿从颜掌院府上带回来的,那几罐子蜜颜色又浅又白,牛乳似的,我们都不晓得。”
“还是云公子先认出来,说他从前跟师傅外出,在岭南农户家中见过这样的蜜。这蜜是冬季才得,那附近山中多鸭脚木,茎皮可入药,故这鸭脚木蜜的功效也与一般蜜不同。”
“云公子一早出门,临走前特意嘱咐,等小娘子醒了,就用这蜜化水让小娘子服下。”
史如意一边喝蜜,一边暗叹云佑收买人心功力了得,“……云佑出去了?”
“嗯,云公子说回来再和小娘子详谈。”
得,这人算是上道了,不枉她昨夜费这么多唇舌,又哄又骗的。
“呼……”史如意心头舒一口气,把靠枕往身后一垫,歪在榻上,难得起了几分谈兴来,翘起一边嘴角道:“云公子他是个半桶水,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知道些什麽呢。”
史如意惯是会促狭打趣人的,阿珍听得捂嘴直笑。
笑声把楼下的翠丫也吸引了来,二人坐在榻边,一起听史如意讲如何挑选蜂蜜。
“你们见过绿色的蜜没有?不是青草的那种浅绿,而是很深的墨绿,像潭水一样的。”
翠丫稀奇地摇头,掰着手指道:“花蜜、白蜜……甚至黑蜜都是见过的,绿色的还真没见过。”
史如意咂两下嘴巴,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往事,眉眼弯弯道:“绿色的叫五倍子蜜,每年秋天才有的,味道酸酸甜甜……哎,那才叫真正的好蜜呢。”
她小时候总和爷爷一起回老家住,房前屋后,荫凉树下用木棍撑着,散放了几个蜂箱。
村子依山傍水,道具很简陋,酝酿出来的蜂蜜却无比甜美。
“春夏两季的百花蜜,自己是不吃的,刮干净了存作蜂粮,冬天可以留给小蜜蜂吃。”
“秋冬农作物都收了,花开的少……蜜蜂专门飞去采那几种花树,那时候流的蜜是最纯的,色泽也漂亮。”
史如意托着腮,想起童年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愉悦又怅然。怪不得文人心中多有一个隐士梦,摩诘居士笔下的辋川也着实令人向往,与山水相和,竹林明月相伴,真是神仙一般的逍遥日子。
买宅置地,和后世一样,都是压在人身上的一座大山。
没见杜子美老大不小,混了一辈子,终于在锦官城外建了座草堂,就高兴得跟狂夫似的。
掰指头算算,如今酒楼算是开了几家,除了开头那家粉店,一院三舍,剩下铺面都是赁的。也不知何时才能买得起终南别墅,也做一做种菜养花,品茗钓鱼的富贵闲人。
不是史如意异想天开,做生意虽然难,入账的每分银子都能到荷包里。
那些做官的有权有俸禄,看着是春风得意了,后头撑门面,需要上下打点的地儿也多。就算云佑以后入仕,多半也要从小官一步一步往上熬,就算日后穿绯袍,她们俩之间还指不定是谁养谁呢。
史如意扭过头,见翠丫听得入神,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不由指着她笑道:“不得了,这丫头真的听进去了。到时你香菱姐姐专负责养小鸡,翠丫便负责养蜂罢,也算各得其所了。”
香菱离开安阳时,最舍不得她养在食肆后院的那几只鸡崽。
其中一只母鸡特别凶,扑扇着翅膀,威武得很,毛发也亮,和公鸡干架的气势似得了香菱的真传。还很聪明,会看人眼色,下的鸡子被香菱摸走,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喔喔”意思意思叫两声便完事了。
农耕文明五千年,田园种植怕是刻在国人基因里的爱好。千辛万苦登了月,第一步要先研究月球土壤,到底适不适合在上面种地。
阿珍抿着唇笑,“小娘子,等来年开春,我们把后院拾掇拾掇,酿蜂蜜是不行……辟个小菜圃,种种菜、养养鸡还是足够的。”
“屋角那只大水缸,里头挂了青苔,似是有些年头了,拿来养红鱼正合适呢。”
史如意一听,立刻便喜欢上了这份清凉的氛围,连声道:“这个好!到时在水缸上搭几个架子,扯葡萄藤,半阴半阳花影,又能给鱼遮阴乘凉,又方便我们自个儿家吃酿酒……”
嗯,也算得上是她们酒楼一景了。
下楼来,香菱早便做好了早膳,手揉的浮元子,晶莹光亮,一个个圆滚滚,白胖胖,雪团子似的。是以糯米、粳米细细地磨了浆,取粉制皮,用枣泥并桂花做的馅。
这口味是史如意爱的,再往碗中搁些蜜水,香甜可口,能让一夜宿醉的疲惫感尽消。
这浮元子一经推出,颇受众人欢迎,哪怕刚吃完火锅,也忍不住每人来上一碗。
冬日里做了好几种馅的,论经典有芝麻花生,一咬就甜得流沙;论风雅有玫瑰桂花,很得小娘子们青睐。
孩子们爱凑趣,什麽颜色都想来一个,史如意也就笑眯眯的,每样都耐心地拣一个,装进白瓷碗里,还嘱咐道:“吹凉再吃,小心别烫到舌头了。”
一传十,十传百,最后方圆十里的孩子都晓得了,缠着自家大人要来尝鲜。
史如意端了碗浮元子出来,掀开帘子,就看见有位穿着红袄子的小女娃坐在桌边,不住地用手背擦眼泪。
旁边梳着妇人髻的母亲一脸严肃,“你既要来吃这浮元子,便好好吃。每个都用羹勺戳破了,里头芝麻馅都流出来,还吃什麽呢?”
闻言,那小女娃的眼泪“滴滴答答”落到碗里,很是委屈地辩解道:“可我是真心觉得这样好吃……”
那母亲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史如意连忙凑上去打圆场。
“这小妹妹正是个会吃的呢……之前也有客人来店里,专让我们把浮元子熬得稀烂,奶皮和芝麻馅都融在一块儿,黑黑的稠稠的,口感绵密得很,还有股花蜜味,比一般芝麻糊还香!”
那女童闻言,睁大了眼睛,眨巴眨巴,又转回头去看自己母亲。
妇人神情稍缓和了一些,点点头道:“既是如此,你爱用便用罢。”
那女童立刻高兴起来,扬起羹勺,又冲史如意甜甜一笑。
史如意收好碗筷,走回柜台,就见翠丫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如意姐姐,你说的这吃法真的好吃麽?我可要去试一试了。”
说的她都忍不住嘴馋起来,在想象中比吃到嘴里还香。
史如意莞尔,“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这口味千人千样,你眼里的黑暗料理,也许是他人眼中的无上美味。史如意学厨这么多年,首先学到的就是“尊重”二字——尊重每个人特殊的小癖好,爱怎么吃便怎么吃,怎么高兴怎么来。
“……要是连吃也要委屈自个儿,遵守那些不知所谓的条条框框,那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史如意高谈阔论到这里,就听到旁边背对着柜台的桌上,传来一声熟悉的轻笑。
如今她的脸皮也算是磨练出来了,被人偷听也丝毫不脸红,诧异抬眉望去,竟是一位老熟人。
“柳公子。”史如意上前见礼。
柳逸之起身,施施然回她一笑,可惜时候正冷,不像夏日手边有折扇可摇,“如意姑娘,别来无恙……时隔几月再见面,如意姑娘言谈仍是这么有趣味,似能说到某心坎上。”
这话却委实太亲密了些。
史如意手一抖,望向这位自己的旧房东兼熟客,脑中不期然想起香菱大着嗓门的那句,“柳公子对你有意!”
顿时一个头两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