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第 181 章

    彭颖把能做的都做了, 但彭鹏始终没有出现,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有人说彭鹏因为欠债太多,回老家归隐山林躲债去了。有人说彭鹏在海南的那块地赚了上千万的大钱, 他不想分给老乡们, 连老婆孩子都不顾不上,卷款跑路了。还有人说彭鹏已经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到韶关南华寺剃了头当和尚去了。

    江曼再次到万云的店里做年终的盘账, 大家又说起彭颖:“她现在在老张那儿做事,老张除了有个印刷厂,不是还有个手工制品的小厂吗?老张就把那小厂交给彭颖管,每个月给她发五百块钱的工资。”

    万云在旁边看江曼拿着计算器按得飞快, 满意于今年赚的钱, 只希望来年更上一层楼, 乍一听彭颖现在的情况, 既意外,又不意外, 她一个弱女子,现在是什么都靠不住,还有孩子要养,能去哪儿呢?做生不如做熟, 从前怎么说也是百人厂子的老板娘,管几个人,看简单的账目是没问题的。

    “那些鱼头哥之类的人,没有再找彭颖麻烦了吧?”万云问。

    江曼说:“应该是没有了, 钱都清了,再找麻烦也说不过去。这不是年底嘛, 事情多,我去老张和老关那儿也去得多,但也很少见到彭颖,她深居简出的,不大和人说话,人家想找她麻烦也找不到人。”

    历经大变,性格变化,一点也不奇怪,万云可以理解,之前还想着和江曼去白云看看她,但彭颖让万云别来,说是实在没精力招呼朋友,她才没去的。

    不过江曼觉得很奇妙,是一种女人直觉上的奇妙,老张和彭颖之间定然有些不为人知的暧昧,只大家都是女人,还都已婚,她并没有把这些话对着万云说出来,万一自己的感觉错了呢?那不是冤死人了?所以只是悄然观察着。

    自从卖了日化厂之后,彭颖就无处可去了,她当时手上还有八百块钱,是厂里会计算了所有资产和账目,抠出来的最后一笔现金,她没有私藏,悄悄给了老板娘,然后大家就分道扬镳了。

    彭颖收拾了一些行李和证件,她没有联系之前帮了大忙的几个朋友,总不能一直赖着人家,先是找了个宾馆落脚,思考接下来要做点什么,能做点什么,该怎么安排两个孩子的事,住了几天后,她在楼下的小饭馆遇上带着儿子来吃快餐的张承志。

    老张的儿子叫张文添,是他的独子,父子两个长得相似,脖子粗壮,四肢粗短,都不是美男子,那种敦厚的性格也像,大家总笑言,等小张长大了,估计又是个大光头。

    张文添才十三岁,小时候跟爸妈一起吃过苦,后来看着父母胼手胝足做起一番事业,明白赚钱艰难,再加上他母亲病歪歪的,前两年过世了,他爸一直没有再娶,小伙子难得早慧早熟,有种超乎同龄人的懂事感。

    是他先看见角落里的彭颖的,拉着他爸老张说:“老爸,你看,是彭颖阿姨。”

    张承志已经有几天没见过彭颖了,他有心想接济她,但事情已经做得七七八八了,再往下接触,似乎名不正言不顺的,谁都看得出来,彭颖摆脱了那些恶人恶事,也不太想和旧人打交道,老张有个好处,是懂得保持距离,事情摆平,他就退场,不过既然见着面了,那就相请不如偶遇,自然是要坐下来吃饭的。

    彭颖长得好,对孩子温柔耐心,是很和善的人。

    因为发妻去世,老张无力无心管儿子,就让张文添到彭颖那儿住了半年,这半大小子很喜欢彭阿姨。

    吃完饭,张承志问彭颖最近都住哪儿,彭颖微微笑着,指了指对面的宾馆。

    “彭颖,要是暂时没事做,到我那儿帮帮忙吧,年底了,我那个手工厂最近挺忙,印刷厂就更忙,我两头顾不过来。”张承志在儿子面前,对彭颖还是很有距离的,只是说让她过来打工。

    彭颖看了眼张承志,托着腮,垂眉低眼,然后用很轻的声音“嗯”了一下。

    于是彭颖就在张承志那儿落定了,她给老家的妈妈发电报,没有提彭鹏失踪,只说广州的事情还没完,让她再帮忙带带孩子,因为大女儿每月都有生活费寄回去,彭新和彭瑶的学杂费也没落下,时不时还会给孩子寄衣服,王寡妇也没有硬追着彭颖来接人,只让她和女婿好好过,有什么坎儿都一起面对。

    张承志特意给彭颖租了个干净明亮的单间宿舍,与其他员工隔开,两人见到面才说话,不见面也是不说话的,老关和老苏等人都以为他俩儿已经在一个锅里吃饭了,可并没有。

    “彭颖是个很纯情的女人,你们别瞎说。”张承志看彭颖,跟看一朵花儿似的,带着欣赏、矛盾、喜爱、伸手欲摘又缩手的心情,在外头不顺利时,一回到厂里看到鲜花静静开放,他心情都能舒缓不少。

    有一回,张承志和几个老男人又说起这事儿,他还是重复的那句话:“别乱讲,阿颖是个纯情的女人,你们这么说话是冤枉她。她就结了一次婚,心里还想着彭鹏呢,无心搞其他的男女关系。我们以兄妹相称,人家喊我一声哥,我照顾照顾她,也不多为难。”

    众人哄笑,好一对有情有义的哥哥妹妹。

    江曼在隔壁盘数,竖起耳朵听着,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又怕人听到,赶紧捂住嘴,心想,老张再如何厚道,也终究是个食色性也的男人,彭颖的人生远远没完。

    要说彭颖钓着老张,或许有吧,可那也是老张乐意,男女之间,讲究的不就是个你情我愿吗?

    但老张也没说错她,彭颖内心仍是个传统保守的女人,她记挂着彭鹏,彭鹏留给她的纸条,写的是他“出去躲一阵”,既然是一阵子,那就是会回来的,彭颖没办法彻底说服自己去开启新的人生,她和彭鹏有孩子,孩子需要爸爸,她也需要丈夫,她是个脆弱的女人,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

    日子就这么平滑过去,一直到1994年的8月。

    那应该是8月19日,气象局连着说了几天,有个大台风要登录,广州会受到较大到影响,有大到暴雨。

    台风来之前,天气很热,气压很低,老张的厂里烧了一大锅绿豆糖水放在门口,谁都能来喝,但还是有几个员工中暑,所有人都在盼着这个台风快点来,好解一解着八月盛夏的暑气。

    “阿颖,有个彭鹏的老乡说,已经找到他了,在增城。”这句话,是张承志告诉彭颖的。

    彭颖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在做什么,只记得当时很热,天气热,心里也燥热,她一直没有离开白云,也没有回老家去把孩子接过来,等了一年有余,仿佛就是在等这个消息,听到张承志这句话,只觉得天都亮了,一年多以来平静无波的眼眸,绽放出一丝希望的亮光。

    这一抹亮光,刺痛了张承志的心,他以为这一年以来,和彭颖之间说不上郎有情妾有意,但也是有几分说不清的情愫在里头的,可一旦见过彭颖听到彭鹏消息时的眼神是什么样的,他就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了,他想,这朵在自己这里开放了一年的鲜花,恐怕要离开了。

    朱哥牛哥马哥等人也知道了彭鹏的下落,这就是他们一个老乡传出来的消息,老乡和老乡们之间都有快速联系的网络,于是到了第二天,台风来临的前一日,这几个老乡大哥各自带了几个信得过的兄弟,气势汹汹上车,一起到增城去找彭鹏。

    最后一段转车的时候,彭颖上车,发现全是熟人面孔,就连冯丹燕都在。说起来,大家在去年可打了不少交道,现在为了寻找一个共同的目标,竟又坐上了同一辆车。

    彭颖只和冯丹燕互相点点头,其他人都没说话,看老乡们摩拳擦掌说着要如何对付彭鹏的话,她提着心,到了这一刻还在为彭鹏担心,等会儿朱哥他们下手会不会太重,他能不能顶住,受不受得了?可又想,这一年多以来,彭鹏不负责任一走了之,吃点拳头的苦也好,就当是给他长点教训,只要人不死,后面再改就是。

    讽刺的是,所有人都以为彭鹏已经离开了广州,甚至有人猜测他会不会北上了,可完全没想到他竟就在广州增城,就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

    增城和白云离得远,一大早转车都要转晕了。

    彭鹏如今改了名字,叫谢鹏,谢是他老妈的姓。他在增城靠近黄埔的那一带租了个平房,那附近有几个聚集的不成气候的小厂子,不少外来打工的人都聚在那一片平房里,化名为谢鹏的彭鹏找了个厂子上班,真难为他了,当过百万富翁的人竟还弯得下腰来当个打工仔,老乡的线报称,彭鹏每日还是拎着他那个皮包大大剌剌地进出,大哥大是不见了,怕是卖出去换钱用了。

    朱哥等人在老乡那儿拿到了彭鹏的地址,于是就找了个稍面生的人扮作附近的邻居,去借酱油。怕彭颖突然冲出来去报信,还派出两人拦住她,不让她走在前头。

    天气热,整个广州那几天跟闷在高压锅里似的,小平房的屋子里更是热得一丝风都没有,头顶已经有一簇白发的彭鹏只穿了条黑色短裤,打着赤膊,把那部二手风扇开到最大,这鸟地方,连个电视机也没有,闷死人,彭鹏再次对现状感到不满,心里还怀着积攒一点本金,打着重头再来的念头,忽然听到外头有人敲门,不耐烦地问:“谁呀?”听到说是来借酱油的,他张口道,“没有,走开!”但门外还在孜孜不倦地敲着门,让他行个方便,他烦了,直接暴躁过去开门,想把人赶走。

    结果门一打开,还没等彭鹏反应过来,众位老乡大哥带来的几个兄弟立即一哄而上,三两下就把彭鹏拖进屋子里,给压在地上了。

    朱哥牛哥马哥等人拍掌大笑:“彭鹏,你这小子,总算是把你给逮到了,一年多了,你居然哪儿都没去,就躲在广州,真有你的!”

    彭鹏的脸被摁在地上,他看不清这个小屋子里究竟有多少双脚,有多少人,只知道这个房子里涌进来四处是人,因为被人侧面摁在地上,头也抬不起来,嘴里只好不停地说:“兄弟,大哥,抬抬手,有话好好说!”

    牛哥的皮鞋在彭鹏的视线内小步地踱来踱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语气说:“彭鹏,你这小子!我们哥儿几个为了那笔钱天天闹得要抹脖子,你倒好,脚下一抹油,马上就溜了。快说,我们之前投到海南的钱到底怎么样了?你是不是独吞了?”

    他们现在还期待着是彭鹏独吞了,而不是消融在那一次的泡沫中了。

    “没有,没有,牛哥,你让我起来,让我起来说话!”彭鹏的脸颊被压着,这是一种极侮辱的姿势,他说话的声音都是变形的,想站起来对话,但是没人理他,所有人都手脚并用困住这人,不让他逃脱,好像这一年所有人的情绪,都必须要在他身上发泄出来才罢休。

    人们都去弄彭鹏了,没有人拦着彭颖,彭颖站在门口,对着十几个大男人,她也没办法阻止。

    一群男人中,彭颖和冯丹燕两个女人本就比较个色,但因为男人们嚎叫得震天响,没有给她们两个说话的余地,大家在咒骂彭鹏的时候,忽然屋里的后头,传来一个惊恐的女人声:“你们是谁?放开我老公!”

    “哟,这又是谁啊?谁是你老公啊?”马哥刚刚随意找了个塑料椅子坐下,这下也顾不上彭鹏了,站起来,被那把女声吸引了过去,抬眼一看,是个五官具在的女孩子,瞧着应该很年轻,双手扶着腰,肚子微凸。

    彭鹏忽然大力挣扎起来:“马哥,有话好好说,你们别碰我老婆!我老婆现在有孩子了!”被摁在地上的他,像是过年时被绑起来,即将要宰杀的猪,不停挣扎,嘴里还要喊,“阿静快走,快走!这跟你没关系!”又鼻涕四流求饶,“大哥,求求各位,事情是我做的,别碰我老婆,她有孩子了!”

    朱哥跟彭鹏的交情最深,他没有在彭鹏的身体上踩一脚,而是站在旁边,想着等大家情绪过了再跟彭鹏说话,看了眼角落里那个叫阿静的女子,又看着站在门口的彭颖,嘴里很自然地问了出来:“你老婆?”

    彭鹏的那些话,站在门口的彭颖听得一清二楚,她事后回想起这一日的事情,完全记不得许多细节,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走进屋里来的。

    这个平房小且暗,一眼就看到尽了,一下子挤了十多个人,那么多双手,那么多张脸,可彭颖只看到了被摁在地上的彭鹏,其他人和其他摆设都失色,只看到他那张贴在地上的脸,那张哄过自己的嘴,却在拼命维护那个叫他老公的女子。

    不止,彭颖不止看到彭鹏,她还看到了那个扶着腰,惊慌失措喊大家放开她老公的女人,喔,她叫什么名字?彭鹏喊她阿静,是不是?彭颖不确定。彭鹏刚刚说什么?他老婆怀孕了?

    彭颖走了进来,直立在屋子中间,沉默,安静,默然,悲哀,低着头,连着十几个老乡都给她让了道,屋外的光线随着彭颖的进门,也跟着进来。

    彭鹏的视线忽然觉得屋子里在变亮,他感觉到压在自己四肢和脑袋上的力度在变轻,于是又用了个猛力,昂起头,往光亮的地方一看,只看到满脸是泪的彭颖,顿时停止了动作,眼睛里都是化不开的复杂和震惊。

    彭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记错,她好像是这么说的:“彭鹏,你老婆怀孕了?才一年不见,你换老婆啦?那我呢?我是谁呀?”她的声音不大,带着隐隐的哭腔,但屋里十多个大老粗的老乡,看着这张梨花带泪的脸,都没有打断她,也没有发出嗤笑声,更没有拦着她。

    不单只朱哥等人有情绪需要发泄,彭颖也有。

    朱哥牛哥马哥等人都挠了挠头,去年他们几个找不到彭鹏,把彭颖逼到角落里,榨出了一百万,其实他们心里对彭颖还是佩服的,大家都觉得这女人讲道义,夫妻落难,她也没有什么都不管,一个女人,尽力周全,人心肉长,就是仇人,都相处出一点莫名其妙的感情来了,因此对此时的她都带了几分同情。

    在这间不甚明亮的屋子里,朱哥朝冯丹燕点了点头,冯丹燕和朱哥多年默契,一下子就晓得他的意思,立马站在彭颖身后,怕瘦弱的她倒下。

    “阿颖!阿颖!”这下没有人下死力气去按着彭鹏了,他直起上身,但没有站起来,只是半跪在地上,那样衰败,那样恐惧,那样心虚,那样愧疚地抬眼看着自己的结发妻子,他的双眼浑浊,流出脏泪,喉咙堵住,不知道要说什么,只一遍遍喊彭颖的名字,

    但彭颖还是那句话,问他:“你有新老婆了?那我呢?我是谁?”

    彭颖发现自己好像什么话都不会说了,只会重复这句话,问彭鹏自己是谁,她抖着手,从手袋里拿出一张已经揉皱了的纸,那是彭鹏去年逃跑的时候,在办公桌上留下的字条,上面写着让她自己万事小心。

    彭颖那字条摊开,居高临下地展现在彭鹏面前,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就像是个充满了爱意的母亲对婴儿在说话:“你看,彭鹏,你说你出去躲一阵,我一心以为你会回来。你让我万事小心,我就抱着天大的希望,在白云等你,哪里都不敢去,连在老家的孩子都不敢去接在身边,就怕错过你回白云的消息。”

    彭颖的话和泪,使得这个屋子过分安静,像是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可是,你不回来。”彭颖的嗓子跟堵了一团湿棉花一样,她是挤着声音说出来的,脑子机械地转动,“你不当彭鹏,你要当谢鹏。你早点告诉我呀,我是你老婆,我们患难与共,我会成全你的。”彭颖的话断断续续的,却无人出口打断这个如此伤痛、悲情的女人。

    冯丹燕看着地上的这个彭鹏,跟从前那个拿着大哥大意气风发的彭鹏相比,已然是两个人,眼泪也掉下来,可还分出神去扶着彭颖,承受了她一半的身体重量,替她擦泪,可怜的彭颖,究竟做了什么孽!?

    彭鹏就算是一路逃离,可也从未像在今天一样狼狈过,他身上、四肢、脖子和脸上,全是刚刚弄出来的,大大小小的擦伤,伤口已经有血渗出来,头发杂乱,脸上多了许多纹路,双手抱住头,把脸贴在地上,只有一句一句的道歉:“阿颖,阿颖,对不住,对不住,我对不住你!”

    “彭鹏,不,现在应该叫你谢鹏,你有新老婆了,祝贺你。”彭颖知道自己站立不起来,倚靠在丹燕嫂身上,那止不住的泪,收也收不起来,她还是说,硬是逼着自己说,“你起来吧,今天时间还早,我们趁早回白云离婚,别让你的新老婆没名没分地跟着你。”

    他们的户口已经从老家迁出,都在白云。

    那个叫阿静的女子早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靠在墙上,扶着腰,本想上前来拉彭鹏,但被人拦住了。

    彭颖看了眼面目模糊的阿静,奇怪,她一点记不住这个女子长得是圆是扁,只觉得这一日的记忆,全是模糊的,好像回想起来,也是拼凑的,她甚至怀疑这天的事情究竟是否真实存在过。

    彭颖用最后的仅有的一点自尊擦干脸上的泪,对朱哥马哥牛哥等人说:“众位大哥,过去一年的恩仇,已经是很分明了。但是我跟彭鹏之间还没完。如果说以前我跟彭鹏做夫妻,吃香的喝辣的,那该还给你们的,我也还了。现在彭鹏欠我的,我也要他给我还了。”几位大哥都默然点头,彭颖对还伏在地上哭泣的彭鹏说,“结婚几年,你对我也不错,去年我扛了债,今年你还我自由,我们就不拖不欠了。原先你抵押在鱼头哥那儿的身份证,我也给你拿回来了,现如今也没什么财产要分割,你有新老婆新孩子,双双和庄庄归我。离婚吧,你做你的谢鹏去。”

    “几位大哥,看在去年我尽力还债的份上,帮我把彭鹏带回白云去。”彭颖微微弯着腰,给朱哥等人鞠躬,“等签了离婚证书,彭鹏就归你们了。”

    彭颖的心死在了这个小平房里。

    朱哥等人找彭鹏拿钱,其实还有一个理由是出气,现在又遇上这样的事儿,只叹晦气,但又实在可怜彭颖,最终竟也答应了她的请求,随意找件衣服给彭鹏套上,也不理会他那新老婆阿静,把人推搡着出了门。

    当日,在台风来临前一日,这帮人兴师动众来了增城,又牛气哄哄去了白云。

    冯丹燕没有和彭颖说一句话,只一路扶着她。

    台风要来了,天上乌云密布,空气里有大风涌动,所有人耷拉着脑袋,每一个人都像极了丧家之犬。

    彭颖提前打电话给老张,让他帮忙在员工宿舍把自己包里所有的证件都拿出来,在民政局门口等着,她拉着又脏又老又悔又落魄的彭鹏去办了离婚证。

    原先的彭鹏,五分钟之内,脑子里能跑出十八个主意,但是今天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彭颖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两人的胸腔都破了个大洞,夜深人静之际,能听见人生的冷风来回呼啸。

    好像等了一年,总算从彭鹏这儿等到了结果,彭颖觉得悬在头上的那把锋利的钢刀,终于砍了下来,只是一瞬间的事,人首分离,过去和现在断了个干净。

    签好字,彭鹏和彭颖灰头土脸地从民政局出来,外头的乌云已经在头顶了,闪电雷鸣不断,很快,滂沱大雨落下,打湿了路上每一个无伞遮头的行人。

    彭鹏后面如何,彭颖关心不动了,她那颗受伤的心,这一年来,张承志好不容易给她缝补了一点,没想到见了一面彭鹏,又碎了个稀烂。

    下了雨,可还是要回家,张承志也没顾得上彭鹏情况,脱下身上的衣服,顶在彭颖头上,在雨中喊:“阿颖,车子停在前面,走一走。”

    上了张承志的车,彭颖身上都是水,她没心思去擦,手上捏着刚出炉的离婚证,在这样的时刻,她感觉不到恨,脑子里总想起当年她还在电器厂时,彭鹏每周都要坐很久的车去找她,冬天的时候,会从怀里拿出捂热的牛奶,一双真诚的眼睛笑得都是星光:“阿颖,你看,我给你带了你喜欢的甜牛奶!”

    老张见彭颖三魂不见了七魄的样子,叹口气,拿了一盒纸巾过来,动手替她擦去脸上的雨水,或泪水,安慰道:“阿颖,都过去了。”

    彭颖那张动人的美人脸,在雨水中愈发唇红齿白,她动了动唇,憋了大半日的情绪,在可信任的张承志面前终于崩溃,哭得泣不成声:“志哥,我什么都没有了。”

    “傻瓜,傻瓜。”张承志亦鼻酸,终于在这个台风雨天,带着七分的疼惜,带着两分的趁虚而入,还有一分的心痛,把彭颖拥入怀里,“别怕,还有我。”

    而彭鹏回到白云,早就惊动了一帮老朋友,即使是这样下大暴雨的台风天,都有不少人特意开车过来看他的情况,像是老关和老苏这些朋友,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什么,大家只能是拍拍肩膀和握握手。

    而之前一直想把彭鹏抓拿归案的经侦队,立马就派人过来把人逮捕归案。

    朱哥牛哥马哥等人本来是想找彭鹏要钱的,可看他租来的那个破地方,就知道他近况肯定很差,那些钱也拿不回来了,大概是这个准备做了一年,以至于他们竟都统一认为,把人交给经侦队是最合适的选择。

    后来,当地经侦直接将案子提起公诉,由于筹款金额涉及较大,彭鹏当年即被判了三年,但鉴于之前彭颖已经还掉大部分债务,彭鹏在狱中表现良好,在服刑两年四个月后,他出狱了。

    出狱后的彭鹏没有留在广州,无人知道他的去处。

    周长城最后一次见到彭鹏,是在1999年的东莞厚街,那时他到东莞找个钢料供应商,在车子路过某个路段时,忽然听到一把熟悉的故人声。

    那时候的彭鹏头发半白,他个子本来就不高,才三十多的人,跟个小老头差不多,但又重新支棱了起来,在厚街开了个小型日化厂,继续做肥皂和洗衣粉,骑着送货的三轮车,拿着最新款的摩托罗拉手机,在很大声地和谁讲话,风光过,落魄过,但那种仗义和大男子主义的个性,永远不改。

    听说彭鹏后来又结了婚,不是跟那个阿静,是新认识的女人,成家后,他又生了两个小孩儿,依旧是一儿一女。

    第182章 第 182 章

    张承志和老苏、老关等人说起彭鹏的事, 都觉得唏嘘不已。

    都是生意人,朋友的倒下,只会让他们在浪中划船时更加警惕, 大家都说, 其实若是彭鹏好好料理这些债务,没有去赌博借高利贷,没有逃避现实,没有丢下彭颖一人去面对, 这一关他其实是能过的,难是难了点,但是再难的困境,也不会把自己弄进监狱去, 还把好好的一个家给拆散了。

    最后大家总结了三个理由, 一是彭鹏太过好面子, 对着从前那些不如自己的人拉不下脸去赔罪, 如他的那帮老乡们;二是彭鹏发财的轨迹实在太顺利了,他十九岁扒火车来广州, 不到两年就自己当老板,娶了老婆后,更是一飞冲天,赚得钵满盆满, 未曾经历过任何困难的考验和打击;三是海南那头的风口来过大钱快钱,让他以为那是靠自己本事赚来的钱,而忽略了时势造英雄,时势可以高高捧起一个人, 也可以重重摔下一个人。

    总之一句话,性格决定命运。

    这些男人们之间的对话, 张承志什么都没有再说,看着熟睡在自己旁边的彭颖,很多话,都实在不必再说,事情已成定局。

    彭颖离婚之后,病了一场,可能是因为淋了雨,又或者是失去了最后一根稻草的仰仗倚赖,她的身体和心理承受最终都达到了极限,台风过后,竟感染了肺炎,大夏天的连着高烧好几日,呼吸困难,咳嗽不止。

    张承志把人送到医院去,亲自辛劳照顾了大半个月,彭颖这才慢慢好起来,咳嗽声下去后,正式出院,依旧住在之前老张为她租的那个员工宿舍里,不过现在两人已经不是口头上的那种哥哥妹妹的暧昧,而是真真切切,躺在一起,男亲女爱、饮食男女的关系。

    在彭颖疗伤的期间,有个女人找上门来,是张承志拦在了门口。

    这个女人,是“谢鹏”的老婆阿静,阿静还怀着孩子,有人告诉她,谢鹏的前身是彭鹏,从前是货真价实的大老板,不过是因为欠了债,才跑到增城去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怂恿她去找彭鹏的老婆要钱,毕竟怀了孩子呢不是,大老婆总得表示表示。

    阿静找上门,是张承志也没想到的事情,员工在外头说,有人来找彭颖,他随口问了一句是谁,这才知道竟是彭鹏留下的桃花债,彭颖身体刚好没多久,当然不能让她去,老张只能捏着鼻子去门口的保安室见人。

    阿静的肚子不算大,看着应该还不到六个月,面孔只能勉强用清秀来形容,远远不及彭颖,可听她说话并不是那种强悍泼辣的人,对男人来说,是可口小菜。

    “我想见阿鹏。”阿静坐在张承志厂门口的保安室里,张口第一句话是这个。

    张承志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善良一点,但也忍不住皱眉:“彭鹏因欠巨额债务被判刑,判决通知书已经下来了,你想见的话,只能去看守所见他。”

    “我听人说,他是有大本事的人,怎么会被抓进去?”阿静不肯相信,还问,“是不是他前头那个老婆看我怀了孩子,不让他见我?”

    张承志现在对彭颖有了一种男人的责任感,只说:“跟人家没关系。你要是想去看彭鹏,我就把地址给你,别扯到别人身上。”

    阿静忽然就哭了,弄得张承志措手不及,赶紧把保安室的门打开,免得让人以为自己欺负了她,又让门口的保安也过来一起听,要是传出阿静其实是他的女人,挺着肚子上门要名分的,那他老张有多少张嘴都说不清楚,又顿时觉得棘手起来,这个彭鹏,可真会给人留尾巴!

    通过阿静的嘴巴,张承志才知道,原来彭鹏逃到增城后,还在那附近的小赌档赌过钱,不过那时他手上只有一万块,时输时赢,不好不坏,但有一回赌大了,把大哥大也押了进去,好在还捞了两千块出来生活,形势比人强,只好找个工厂去打工,阿静和他是在工厂认识的。

    彭鹏追女孩子,就是不停给人小恩小惠,时不时请吃饭,给女孩子买两件衣服,没费多少功夫,很快就把阿静追上手了,证也没打,租个房子住在一起,老公老婆倒是先叫了起来。

    “他去了监牢,我怎么办?我的孩子怎么办?”阿静哭哭啼啼地摸着自己的肚子,一筹莫展。

    张承志把看守所的地址写给她:“你要是想去见他,就趁早去,再过几天他就要转移到另外的监狱里去了。”大概是看阿静哭得可怜,又掏出五百块钱递过去,“我跟彭鹏也是朋友一场,这五百块给你,往后就不要来了。”

    “她呢?”阿静看着那五百块,很快拿过来,放进兜里,竟问了这个问题。

    “谁?”张承志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了。

    “她,阿鹏之前的老婆。”阿静居然还想见一见彭颖。

    张承志立马后悔刚刚掏出去的五百块,又大大地皱眉:“他们已经离婚了,你和彭鹏的事情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我要忙了,你赶紧走吧。”

    阿静抬头看了颇有威严的张承志一眼,终究瑟缩,垂下眼睛,没有坚持一定要见到彭颖。

    把这尊大佛送走后,张承志松了口气,又叮嘱几个知情人:“别让彭颖知道。”

    众人都颇为可怜彭颖,自然点头。

    后来,张承志听说,阿静找到看守所去了,但是彭鹏不同意见她,他对阿静感情不深,也无甚愧疚感,只带话让她自寻生路,从此不要再记得自己,孩子要生就生,不生拉倒。阿静哭得死去活来,也没有换来彭鹏的心软,最终她离开,用老张给的五百块,打掉了腹中骨肉,确实没有再来白云找过彭颖。

    阿静找来的事,彭颖正在员工宿舍里休息,并不知道,要是知道,她也不会出来见面的。这阵子,因为老张的耐心照料,她身体好转了许多,甚至可以吃下一大碗米饭,身体在渴望恢复,只是心灵仍然惶恐不安。

    之前看彭颖,只觉得她貌美,惊叹一番,记住了而已。但现在看彭颖,除了打眼的漂亮,还非常耐看,她的面相似乎变了,变得更有故事的韵味,一抬手,一垂眼,让人看完后,还想了解造物主之精华的美人,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在渴望着什么。

    彭颖对张承志依赖起来,刚开始,是一种巨大的甜蜜,老张对她的信任感到受用,有时候他不过是离开厂里出去见客户和朋友,彭颖便会用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哀戚地看着他,也不说话,像是在问,你要去哪儿,你怎么要离开我?

    这种时候,张承志就恨不得把一颗心都摘下来,让彭颖揉捏。

    但时间一长,这种甜蜜就成了负担,人的精神要吃粮食,但终归还是要回到真实生活中来的,老张再触碰到这种眼神,难免就觉得有压力,甚至想逃避。

    可张承志终究还是心疼彭颖的,思考几日,最终他决定,彻底把那个手工小厂正式交给彭颖打理,说是送她的礼物,无论盈亏,全数归她,也给彭颖找点事情做,让她别成日胡思乱想,好像一日盼不到头。

    于是厂里的员工对彭颖的称呼也改了,之前是彭主管,现在成了彭总。

    好在彭颖仍有自救的想法,她接过张承志送的小厂,打理里头十几个员工,开始让自己慢慢从婚姻和生活的失望绝望中爬起来。

    到了1994年底的时候,立冬已过,冬风渐起,广州都要穿上毛衣了。

    彭颖闭着眼,靠在张承志身上,要过年了,提出要回老家,把彭双和彭庄接回广州来。

    自从和彭颖在一起之后,张承志最近连续接了好几个印刷大单子,甚至拿到白云区某个国企旗下超市纸箱制作两年的订单,大大发了一笔财,打麻将的手风也很顺。

    朋友们都说,彭颖这女人旺男人,老张有福气了,张承志只是笑,不说话,心里也是认同的。

    “好啊,孩子总是要跟妈妈在一起才好。”张承志一开始就知道彭颖的过去,也知道她不会放弃两个孩子,因此对她定要回去接人的接受度很高。

    不过因为年底生意忙,张承志没办法陪彭颖到武汉去,于是就安排了个得力的男下属小林陪着她,老张叮嘱小林:“别在外头待太久,接到人就跟彭总一起回来,路上人多,你多费心看好孩子,回来给你包红包。”

    “哎,知道了,张总。”小林是个靠谱干练的人,答应得很快,心想,恐怕这彭总也叫不久,很快要改口叫老板娘了。

    不论是张承志还是彭颖,都没有认真讨论过,等把两个孩子接过来之后要怎么安排,她现在住的那个员工宿舍,要挤着母子三人,那就太窘迫了,但这些事,要开口,也很难。

    无论如何,先把人接到身边再说吧,见一步行一步。

    因彭瑶要上学,所以只有王寡妇和彭新带着双双和庄庄从老家坐火车出来,跟彭颖说好在武汉见。

    乍一见到两个孩子,彭颖都要认不出来了,放在老家养着,怎么能跟在城市里相比呢?两个孩子精神看着不错,但瞧着就是乡下带出来的孩子,乌溜溜的皮肤,性子也野了,还一口家乡土话。

    彭颖眼中立即就浮起了泪花,在站口外,蹲下,抱住两个跑跑跳跳的孩子,可想死她了。

    彭双离开彭颖的时候是三岁,还有点记忆,让婆婆一催,先是怯怯地喊了声“妈妈”,妈妈长得好看,身上暖暖的香香的,她很快就依着彭颖撒起娇来,没有那种害怕的表情。

    彭庄跟着婆婆回老家时,什么都不记得,人家让他喊妈妈,他也喊,嗓门大大的,很调皮,跑起来时天不怕地不怕的,不用说也知道是像彭鹏。

    王寡妇也有一年多没见大女儿了,那张被生活的风霜碾压过的老脸皱成一团,拉着彭颖的手臂问:“怎么瘦成这样了?没吃好吗?要多吃饭多吃肉啊!”

    “妈,没事,我好着呢。”彭颖擦干泪,让她妈别担心,又随口问彭新学习怎么样。

    大家说了会儿家常,一切都与往常没什么两样。

    王寡妇看到站在彭颖旁边,跟个保镖一样的小林,又问:“彭鹏呢?怎么不见女婿?”

    “妈,我跟彭鹏离婚了。”迟早要说的,彭颖尽量以平静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啊!”不论是王寡妇还是彭新,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王寡妇更是拍着大腿,在火车站门口就蹲下了,什么也顾不上,嚷闹起来:“我在老家给你带了一年多的孩子,就是想你和女婿好好过日子,挣大钱,带着全家过上好生活!结果你一声不吭就离婚了,现在才来跟我说!”

    “你之前还说要给阿新在广州买房子,我还天天盼着!你你你,你是要气死我啊!”

    小林在旁边听着,总觉得两耳发凉,这是人家的家事,还是少知道为好,于是趁着彭颖安抚寡母的空隙,说:“彭总,我先把孩子带到那边去玩儿,有事儿您叫我。”

    彭颖点点头,对小林的有眼色颇为受用,难怪老张会喊他过来:“好,别走太远。”她现在看到了孩子,就不想让他们离开自己的视线。

    王寡妇见小林走开,竟还带了点怀疑和鄙夷:“你跟女婿离了婚,也不能跟这个男的在一起!”这个男的一看就不是老板!

    彭颖只觉得对着无力和无言:“妈,你别乱说话,小林有老婆孩子的。”

    彭新在旁边听着也觉得她妈说话不妥当,用力把人拉起来:“妈,姐不是那种乱七八糟的人!”可是他也着急,还有一年多就要毕业了,往后何去何从,是要留在老家,还是到广州去,他也想知道,大姐为什么和姐夫离婚了,这么想,自然又这么问出来了。

    彭颖来之前,就想到她妈和阿新会责怪自己,但是这些问题从家里人嘴里说出来,她还是觉得心痛,不论是妈还是弟弟,都没有问一句自己离了婚过得怎么样,生活如何,他们都在强烈要求想知道离婚的原因。

    可这是自己的娘家人,彭颖一直都知道自己亲妈和弟弟的德性,改是改不掉的,本来她是想着再把她妈接到广州,继续帮忙带两个孩子的,可这一瞬间,她改了主意。

    彭颖离了婚,也没想着要长久瞒着他们,就把彭鹏欠债逃跑,自己留在白云还债的事情三言两语说了一遍:“房子和厂子都已经卖了,我现在也是在给别人打工。”

    王寡妇的第一个反应是瞪眼:“什么?厂子和房子都卖了?那往后你住哪儿,孩子住哪儿,你们吃什么,做什么?怎么生活?”

    彭新心里也着急,之前姐夫说过可以到他厂里做事,随便当个经理就行,他是带了期盼的,但面对着现在略有冷淡的大姐,他不敢说出口。

    王寡妇不同彭新读过几年书,她青春守寡,又在老家过生活,没有几分蛮横是带不大孩子的,嘴里根本没上锁:“彭鹏在哪儿,你带我找他去!我跟他讲清楚,把钱至少给你和孩子留一半!别想就这么欺负我女儿!”

    彭颖一时拿捏不住她妈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冷笑道:“他被判了三年,现在就在监狱里,你想去找他,就去找,进去陪他也行!”

    王寡妇被女儿的冷淡吓了一大跳,拍着彭颖的肩膀,又推又搡:“你这个没良心的人!你是要气死我啊!我是为了谁着急啊?你一个女人家离婚,带着两个孩子,没有男人,谁都敢上来欺负你,往后怎么过日子?你妈我是担心你过不下去啊!你怎么就看不到我的心?”

    “那是你丈夫,也是双双和庄庄的爸爸!你以为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是那么容易生活的啊?”

    彭新在旁边听着自己的妈和大姐吵架,没有经济能力的他,根本连插嘴也不敢。

    彭颖只觉得累,又想起在那间小平房里,彭鹏嚷着让老乡们别动他怀孕的老婆,心里的苦水根本不知道怎么说出来,她实在不想再讲彭鹏了,干脆换了个话题,:“妈,我现在一个月工资有三百块,难是难了点,但可以养活孩子,”她没有对亲妈说全部的事实,现在彭颖也学会了说话留一半,说一半,“我租了个宿舍,到时就带着双双和庄庄一起住。妈,你要是想过来帮我带孩子,咱们就挤一挤,你和孩子睡床,我睡地上。你要是不想来,我今晚把他们带回去,自己看着。”

    王寡妇“嗡嗡”响的脑瓜子,只听到女儿说:“你跟阿新、阿瑶的生活费,我每个月都会给你们寄一百块,一直到他们大学毕业,但后面的路就要靠他们走了。”

    “阿新,你回去和阿瑶说,别怪大姐不肯出钱出力,大姐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往后说不定还要你们多多关照我这个大姐。”

    彭新被彭颖的话震得脸色微微发白,双拳握紧,可大姐脸上那种悲伤的表情让他怎么也说不出责怪的话来,只是生硬地“嗯”了一声,“廉耻”两个字怎么写,他还是知道的。

    王寡妇自从死了丈夫,再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她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三个子女身上,每一日都盼着孩子们长大,好不容易大女儿嫁得好,生活总算有了转变,结果好了没几年,女儿就离婚了,没有男人是能活,可这世道对女人来讲,尤其是对着如此貌美的大女儿来讲,就是大祸害,她下意识用自己的生活经验去预测彭颖的未来,恐惧、担心不在话下,将来女儿带着两个孩子,往后在广州要怎么生活,要怎么再婚?

    自己吃过了太多没男人撑腰的苦,王寡妇再偏心彭新,也舍不得彭颖走自己的老路。

    王寡妇哭哭哭,哭到最后,看彭颖无动于衷,彭新低着头又无能为力,她这才擦干泪,对彭新说:“我饿了,你去给我买个热盒饭,就上次我们一起去吃的,要排队的那家,跑着去。”

    彭新微微诧异看了眼自己向来节俭的老娘,有点不可思议,妈竟然要在火车站门口吃贵价饭菜?但天气冷,眼看着又要下雪了,彭颖也觉得动手冻脚的,要吃点热食,于是掏了十块钱出来,让他多买几份,那头还有小林和两个孩子,彭新接过钱,这才转身过去跑腿。

    等彭新走后,王寡妇把彭颖拉到少人的角落,从怀里掏出一个层层叠叠,包成个团儿的袋子出来,递给彭颖:“儿啊,你别怪妈嘴巴毒,你就是不给生活费,我也不怪你。你和阿瑶也别怪我多顾着阿新,等我老了,我一个老寡妇又是丈母娘,不可能跟着你们两个女儿养老的,往后肯定要靠着阿新和儿媳妇的,所以现在就想把人拉拔出来,往后我和阿新就不再拖累你们两个女儿。女儿家活得本来就比男人辛苦,你体谅体谅妈。”

    彭颖自小就看着妈妈如何艰苦带大自己姐弟三个,村里多少闲汉欺负过自己家,都是王寡妇打跑的,她现在自己也当妈了,就更明白其中的艰辛,但她没说什么,只是摇头,确实不怪的,她还记得爸爸在的时候,她妈也是很柔和的人,都是生活所迫。

    “这张纸,你看看,是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是在你给我的那袋子零钱里拿出来的,我又不认识字,不敢拿出来给人家看,以为是你故意放在我这儿的。阿新跟阿瑶我也没让他们知道。”王寡妇小心地把那些袋子拆开,里头露出一张摸起来手感略厚的纸,“我把上面两个字画下来,请人看了,说是‘地契’,我就不敢丢掉,你看看是不是?”

    彭颖拿过来一看,竟然是彭鹏之前买下的那个发家小作坊的地契!

    地契上写的是彭颖一个人的名字。

    当时彭鹏急匆匆地买下房子,让彭颖去签字,彭颖还怪他花这个钱干什么,因为赶着回厂里,连塑料封壳都忘了拿,只拿了地契纸,随意锁在保险柜里。

    去年她卖房子和首饰时,把家里翻了个遍都没有翻到这张地契,那时彭颖还以为彭鹏瞒着自己,早就把这栋房子卖了,后来事情多,她渐渐地也就把这事儿给忘了,没想到竟然是夹在那堆零钱里,让他妈给带回了老家。

    王寡妇瞧彭颖看得认真,心里估摸着这应该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远远看着彭新往这头走,也不问了,而是说:“你赶紧把它收起来!”

    彭颖也看见了彭新过来,把地契快速塞进自己包里,对自己刚刚说的谎话又愧疚起来,亲妈的嘴巴说话再不好听,可也就自己的亲娘才能这么疼着自己,眼中干涸的泪又出来了。

    见女儿又哭,王寡妇也忍不住,搂着她:“我的儿啊,没个男人,你往后可怎么办?”忽而又坚毅地说,“你把两个孩子留在老家,别带到广州去!你还年轻,长得也好看,在广州再找个男人嫁了,把彭鹏当个屁放了!就当没有生过两个孩子!”

    “你去找个好男人结婚,再成家!孩子我给你带着!”

    彭新手上拎着一袋盒饭,看到妈和大姐又哭起来,他进不得退不得,只好站在几步之遥,让她们先哭个够。

    “妈,当初我爸走了,你也没有丢下我们姐弟三个改嫁。我现在好手好脚,还有工资,怎么能够丢下双双和庄庄?”彭颖拭泪,摇头,始终不肯放开两个孩子,“我现在在广州的情况不稳定,不能接你过来一起住,等我好一点了,就把你接过来团聚。”

    王寡妇老泪横流:“彭鹏那个王八蛋对不住你!我恨不得杀了他!阿颖,你记着,往后只要你想嫁人,就把孩子送回老家来,有妈在一天,就帮你带一天,你好好去嫁人,去成家,别回头看。我的儿啊,你往后还有好多好多年要活啊!你可怎么办啊?”

    但彭颖还是带着彭双和彭庄回了广州,王寡妇担心自己去广州给女儿造成负担,纠结再三,还是决定待在老家。

    这回彭颖只带回了两个小孩儿,张承志其实是松了口气的,他知道彭颖那个寡母王婆婆是很难搞的,而他和彭颖现在这样的关系,也难拿到台面上来,细细去明辨。

    男女之间的窗户纸是戳破了,张承志也接受彭颖是两子之母的身份,愿意去照顾她和两个幼小的孩子,但再来一个丈母娘,还有小舅子小姨子,他没有这么大的心胸。

    这就是张承志不如彭鹏的地方,但,可以理解。

    孩子接回来了,除了日常照顾,还有其他的手续要办理。

    彭庄是超生儿,之前彭鹏已经交过两万块的罚款,但户口一直不能跟着父母落到白云,当时着急忙慌的,只能找了个朋友,落在附近的农村集体户。又加上彭颖和彭双两人的户口是在之前他们建的那栋小楼里的,现在小楼有了新主人,母女两个的户口就得迁出来了。

    总之,事情叠着事情,这事多少要麻烦到张承志。

    张承志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找人、找关系、花钱去给他们母子三人把户口迁出来,挂在自己的房子里,顺手把彭庄的农村户口也转了过来。

    在迁户口的时候,老张出去见客户了,担心彭颖处理不来,又派了小林跟着她去跑手续,小林跟彭颖认识也有一阵了,知道她的情况,看老板的样子,好像只是帮忙,也没说要跟彭颖结婚,就劝她:“颖姐,你的婚姻状态这里干脆就写未婚吧,反正你离婚了,只要不说,人家也不知道。往后要是想再结婚,户口本上写着未婚,对你来说也是个优势。”

    小林的话很俗气,但也真的很现实。

    可彭颖一秒钟都没有犹豫,说:“我只是离了婚,又不是杀了人,人家怎么想,我控制不了的,再不再婚,以后再说。何况我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又不是未婚生子,孩子是有爸爸的,总不能让小孩受这种野孩子的冤枉。”

    彭颖没有听小林的劝告,而是坚持把婚姻状态的那一栏改成了离异。

    这是很小的一件事,但张承志辗转之间,也听闻了。

    听说了这件事的当晚,在彭双和彭庄睡着之后,张承志找到彭颖,又看了眼她那个一眼就望到尽头的员工宿舍,在门口拉着她的手说:“阿颖,家里现在就我跟小添两个人,也是冷锅冷灶的,你看,什么时候带着双双和庄庄搬进来?我们住一起,热热闹闹的,也好有个照应。”

    彭颖微微惊讶,抬起头去看张承志那张并不英俊的脸,忽而笑了一下,美人如花灿烂,她没有问为什么张承志忽然在这个关口改了口,要把两人的关系完全公诸于众,甚至还让她带着孩子搬到家里去,但是老张这么说,她便顺势答应了。

    这个员工宿舍是太小了,双双和庄庄跑不开。

    做过大老板娘的人,是住不回小房子的。

    后来江曼倒是听张承志说过一回,彭颖这人除了纯情,还善良。这种善良是对着孩子、对着家人的,所以他不担心彭颖会对张文添不好。一个不顾自己日后是否要结婚,情愿堵了自己后路,也要把孩子带在身边的女人,本色不会太差。这是张承志对彭颖的判断。

    彭颖手上拿着那个小作坊的地契,她本来想瞒下来,但后来想想又没必要,自己并不是能创大业的人,有许多事都要靠着张承志,于是就把这张地契纸拿出来给他看,也说了其中的来龙去脉。

    张承志也是颇为意外,没有想到,千算万算之间,竟还有这么一间房产留了下来,他现在家大业大,自然不会想去霸占彭颖的这个地方,而是问她有什么打算。

    彭颖考虑过了:“我也不是多有本事的人,以前跟着彭鹏还学了点做日化的本领,那地方本来也是做这些的,我就想开个小作坊,就当是为了双双和庄庄两人赚一点读书钱吧。”

    张承志搂着她的纤腰,点头:“阿颖,我会尽力帮你的。”

    老张现在的生意是真正的蒸蒸日上,跟往年的彭鹏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家私下开玩笑,都说这是彭颖的功劳,彭颖不论嫁给哪个男人,哪个男人的生意都会好起来。张承志是有点迷信的,之前就有人这么说过,他已经上了心,现在生意越来越顺,就更加相信了,所以尽管没有和彭颖结婚,但在钱财和扶持上面,他对彭颖和两个孩子都不小气。当然也主要是因为现在彭双和彭庄没有大的花费,且彭颖从不开口找他要钱。

    女人不开口,但男人主动给,这就是彭颖的本事。

    她终究学会了如何利用男女之间的情愫,去为自己和孩子谋求利益。

    这是她在和彭鹏的婚姻中不需要用到的本事,但在和老张的相处中,必须要有的。

    彭颖越来越会打扮,她深知自己的优势是什么,陪着张承志出去见客人,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光彩夺目,佩戴高价珠宝玉石,说话温声细语,很会给面子男人。别人都有眼睛看,只有男人混得好,他身边的女人才能如此珠光宝气,悠闲自得,钱和舒适的生活才能养人。

    原先朴素得只穿解放鞋的张承志,在彭颖的带动下,也换上了新衣裳新皮鞋,摆脱了土老板的模样,至少走出去,人家瞧得出他的成功和自信。

    拿着之前小作坊的地契,也拿着张承志给的十万本金,彭颖找了人去清理那栋楼,还把原先的文员阿美找回来帮自己。

    在清理二楼的时候,有个工人突然说:“哎呀,这个纱窗居然是歪的,刚刚拆的时候没留意到,差点砸到人,大家伙儿小心些!”

    彭颖那时刚好上楼去看拆除进度,听到这句话,顿在楼梯间,不知该上去好,还是该下楼好,不上不下的心让她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楼上有工人说:“我们先把这些搬下去丢掉。”

    她这才惊慌地往回走,发现自己脸上一片冰凉,满是泪痕,原以为自己不会再哭了,原来那颗心还会痛。

    在张承志的帮助下,这个日化小作坊很快就开起来了。

    彭颖让阿美管理里头的一些杂务,账本和客户的事都握在了她自己的手上。

    刚开始,一切都很难,但幸好还有老张,老张印刷厂的一些客户是直通商场百货采购的,所以一并介绍出来,从中拉线,彭颖才把这个小作坊慢慢支撑起来。

    她的要求不高,也没想过要把生意做得很大,就想一年一年,攒点钱给两个孩子,只需要做稳定的客户流就好了。

    生意好的时候,每年也能赚个二十来万,江曼问过彭颖,是否要过来帮忙做报账的事,但彭颖想了一夜,最后还是摇头决定算了,说好有需要再找江曼。

    这回江曼倒是没有特别坚持一定要争取到彭颖这个客户,她看得出来,这个重新做起来的小作坊,是彭颖为自己疗伤的一种方式。

    大家都认为彭颖很弱,手无寸长,一切靠男人,但是江曼却觉得,其实彭颖挺厉害的,她是弱的,但也没有就此倒下,没有放弃孩子,如同蔓藤,一片叶,一根藤,爬了起来,长了起来,以自己的方式去见到了太阳。

    后来,时间慢慢慢慢就滑到了1997年初。

    当时张承志和彭颖在一起已经有三年了,三年来,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相处都很和谐,大家互相有分寸,彭颖也从未想过要让两个孩子管张承志叫爸爸,除了那个手工小厂仍在她手上,老张那间印刷厂的事,她是一概不问的,这也是老张满意她的地方。

    就是张文添对着彭颖也是礼貌有加的,而对着后头的两个年幼的弟弟妹妹,他也没有过多的排斥,在他看来,温柔漂亮的彭颖阿姨占了妈妈的位置,好过其他人来占了。

    这几年,也不是没有人要给张承志做婚姻介绍的。

    张承志的生意欣欣向荣,他的印刷厂还开了第二家分厂,除了做平面印刷,又开始做各类包装,客户不能说遍布全国,但一些叫得出名字的大中城市,都有他生意的足迹。

    有人要介绍黄花大闺女给张承志,理由也是现成的,张老板现在是富室大家,亲生儿子只有一个,往后还能再生两个小子,跟张文添一起打理家业。

    张承志已经是快四十的男人了,他有阅历,有经历,有自己固有的思想,他不吃黄花大闺女那一套。之所以能跟彭颖一日一日走到今天,她好看占了一部分因素,但还有一个重点,彭颖并非空空如也的花瓶,也不是伸手等人施舍的女人。

    彭颖当过大老板娘,自己手头的两个小厂生意也不差。尽管做事不是那么灵活,但他们两人是能说到一起的,不论是家里还是厂里,每一日的共同话题都少不了。且又在一起经历过一些磨难,沟通起来很顺畅,这些都是外人理解不了的默契和感情。

    其实彭颖也知道有人要给老张介绍老婆,最开始的时候她还会慌,因为手上的钱不多,日化小作坊的生意也不稳定,她担心照顾不了双双和庄庄,那时她需要张承志的地方还很多。但是这种惊慌,在两个厂的生意上来后,给两个孩子都存了一大笔钱后,她的心就定了许多,也不在乎老张是否真的要再婚。

    1996年底,张承志在越秀附近买了一栋小别墅,他花了八十万进行豪华装修,主人房,三个孩子的房间,还有客厅等等,他全都有计划和打算。

    三个孩子很高兴,在新房子里从上跑到下,彭颖也喜欢这栋别墅后面的泳池。

    所有的新老朋友都在恭喜张承志,他笑哈哈的,光头越发地亮,准备找个黄道吉日要搬进去。

    当时不论是张文添还是彭双彭庄,都很兴奋地收拾自己的行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新房间,两个保姆也不必跟在白云那栋两层小楼里一样,挤在同一间房子里。

    所有人都在想着去了新家要丢什么,要买什么,但彭颖照例上班下班,一点也不为所动,仿佛根本不知道要搬家的事。

    张承志到了年底生意本来就忙,回到家,见她那副不紧不慢,屁股都不挪一下的样子,也不由催她:“阿颖,你怎么回事?大家都在打包东西,你怎么没动静?衣柜里就数你的衣服最多!过了年我们就要请客人吃饭,到时别墅里乱糟糟的像什么样子!”

    彭颖坐在房间的双人小沙发上,及脚踝的流光长裙盖住她的脚,她右手撑着腮,斜斜地歪着,整个人看起来风流修长,左手放在眼前,她细细看着上头淡粉色的丹蔻,这是一双保养得当的手,柔、白、嫩,再也没有办法回去干农活,干重活儿了。

    她当惯了老板娘,过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

    面对张承志的催促,她仍然不着急,而是微微笑着,双眼不知在看空气中的哪里,柔声开口:“志哥,现在要搬新家了,你说,我是以女朋友的名义搬进去,还是以你员工的名义搬进去呢?”说完,这才微微抬眼,去看张承志。

    张承志被彭颖这淡然的问题问得愣了一下,本来他在屋里四处走动,看哪些东西要打包搬走,这下又坐在小沙发上,碰到了彭颖的裙子,看着她那双莹白的手,拉过来,轻轻抚摸她的指甲,女人的颜色总是淡淡的,又淡得这样好看,过了会儿,他仿佛下了某个重大的决心,手上用了点力,把彭颖的手都握疼了。

    他说:“阿颖,是我的错,这几年是我疏忽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民政局把事办了。”

    彭颖只是笑,笑容里没有欢喜悲忧,看了看房里的摆设,忽而笑靥如花:“衣服就不带去了,衣不如新。但那盒首饰得带着,都是你给我买的。”

    张承志也笑:“你喜欢翡翠,等搬到新家,再给你买两条镯子。”

    第二天,张承志和彭颖两人照常出门,对谁也没说,一起去了民政局登记了结婚。

    一个鳏夫,一个失婚女子,在那天结合在一起,成了一对互相扶持的夫妻。

    领了证后,张承志想要大摆宴席公告天下,庆祝自己第二段婚姻的开始,但彭颖却说:“真正熟悉我们的朋友,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亲近的人一同吃个饭就好了。”

    老张不同意,而是劝服彭颖:“我们住新房也是要请客的,干脆跟我们的婚宴一起办了。”其实他是担心彭颖后面跟他翻旧账,五十六十了才要婚礼,自己主动把这颗雷给挖了。

    彭颖这才点头答应。

    张承志生意伙伴多,说是小请,最后算下来,也有四十桌人。

    彭颖这头请的是她娘家人,还有在白云的朋友,至于冯丹燕和万云她们,她都没有再请,她已跟过去的一切划清关系,就连之前万云和江曼给的一千和五百的帮助,她都找机会还了回去,她要跟以往的所有人不拖不欠。

    但江曼来了,她是张承志请的。

    当时的江曼已经是个小有所成的老板,老张的公司和江曼一直有合作,所以她是作为合作伙伴的客人过来的。

    那时候,不论是江曼还是彭颖,都已经三十岁出头了,但彭颖就是比同龄人更为出挑,她没有选择白色的婚纱,而是选了银色亮片的晚礼服,整个人美得如同登台的女明星。

    江曼的座位不在中间,比较偏,今晚来人肯定有很多是老张的生意伙伴,她拿出一沓名片,每张桌的每个客人都给派了,不放过任何一个拉客户的场合,等派完名片,她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落座。

    张承志和彭颖均是二婚,不知由着什么风俗,决定在晚上摆喜宴。

    刚刚的银色亮片礼服是迎客的服装,到了敬酒环节,彭颖又换上了优雅黑色礼服裙,露出优美的脖颈,如同一只天鹅。

    来客都跟他们夫妻喝酒,嘴里讨喜的话不断:“张老板,老板娘,恭喜恭喜,百年好合!”

    江曼坐在角落,细细地端详着与客人觥筹交错,笑容不断的彭颖,她之前就认为,彭颖不会轻易被生活打落,只是没想到周周转转之间,竟和张承志喜结连理。

    彭颖还是保住了她老板娘的地位。

    跟着张承志,也算是彭颖的一个善终。

    江曼默默地拿起手上的酒杯,朝着彭颖,遥遥敬了一杯,老板娘彭颖,祝你永远幸运。

    第183章 第 183 章

    1993年的下半年, 彭颖在挣扎着还债的同时,万云和周长城也有了自己的烦恼。

    在9月份的时候,云记快餐隔壁的隔壁空了两个月的店铺里头, 来了一队人马, 还未等她问清楚,已经有人把那个空门面用木板给围起来了,再过两日,她就看到装修队在后厨那个位置不停进出,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竟是要开新店,跟自己一样,都是打菜的快餐店。

    同行都是冤家!还开到自己店旁边来了!有没有搞错?!

    “都快两个星期了, 也没见着老板, 人呢?”万云自言自语念叨, 她还想去认识一下呢。

    当初她要开这个店的时候, 一手一脚都是亲力亲为的,恨不得一天就装修好, 隔天就开业赚钱,哪像隔壁那个餐厅,装了半个月,又休息一周, 接着又继续装,根本不着急,真是不差钱啊!

    小马路过的时候,万云拉着他问:“小马哥, 那个餐馆什么时候开张啊?”

    “那个啊,我哪儿知道。租出去就租出去了, 我只管收租,哪管人家什么时候做生意。”小马沾了长相的便宜,不笑也像是笑着。

    “你们也真是,知道我这儿做打快餐的生意,还租给别人做同样的店,不厚道。”万云是真的抱怨,但显然是把怨气发错了对象。

    小马这下是真笑了:“万老板,你有没有搞错?这条街谁不是做餐饮的?难道准你做快餐,就不准人家做了?你要是不想有竞争,干脆租下整条街,那不就好了。”

    万云被小马说得心里一堵,瞪了他一眼,也不说话了,转身回餐馆去,这人真烦。

    小马哼着:“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走了。

    万云背后念他:“还真把自己当小马哥了!也不照照镜子!”

    冯丹燕过来的时候,瞧见就是万云坐在自家的餐厅里,偶尔瞧一瞧外头那个挂着装修木围板的餐馆,偶尔看着眼前的进货账本,也不知道有心没心。

    万云在上个月买了个冰箱,不过是放在收银台边上,柜式的,下面放的是肉菜,上头放了冰淇淋和汽水饮料,到了夏天的时候,这台冰箱也给她带来不少收益,至少电费是赚回来了。

    这些都是资产支出,江曼说要理清楚的。

    “阿云!看什么呢?我来了都看不见?”冯丹燕叫她。

    万云吓了一跳,拍拍胸脯:“哎哟,丹燕嫂,你吓死我了!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这段时间,冯丹燕和朱哥两个为了投在海南的钱吵得要死要活的,家里都砸了两回,朱文朱武哭着跑来找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去救火劝架,劝了一回,又有第二回,把大家都累得够呛。

    施婆婆那个气啊,没想到儿子和儿媳妇到这个年纪,为了钱的事开始不团结了,把一个家闹得鸡飞狗跳的,哭着要上吊抹脖子。老娘还威胁要带着三个孙子回老家去,让他们夫妻在广州吵个够,也让老家的叔伯亲戚来评评理,还过不过了?家有七十岁的老人镇着,朱哥和丹燕嫂这才不敢太过造次,倒是不打架,但同在一个屋檐下,见面也不说话了,跟陌生人也没有差别。

    从前丹燕嫂总说朱哥在她手上有根绳子,现在她把这根绳子都丢了,管朱哥在外头喝生喝死,理也不理。朱哥只觉得凄然,老婆不理解自己,底下兄弟跑了一大半,他去找工程,人家觉得他缺钱,把承包价一压再压,他无处排解,只能喝点酒解闷。

    夫妻做久了,又到了中年,走个倒运,喝水都有股苦味儿。

    冯丹燕那张嘴,从前要是五分钟不让她讲话,她能憋死,现在自己就能收着不开口了,心里压的全是那笔钱,朱文朱武和朱小妮的读书钱,她的存款,还有几十个工友小半年的工资,所有的压力,要逼死朱哥,也要逼死丹燕嫂了。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看朱哥和丹燕嫂过得根两根苦瓜似的,桌上全是施婆婆自己种的青菜,清汤寡水的面条,连油都不放了,刚好今年餐馆的生意好,周长城又一直在升职,就说好借五千出去,至少先保障一下他们的生活。

    之前朱哥遇到钟大海那栋烂尾楼,被欠款的时候,冯丹燕没有要周万两人的借款,但这次是真的顶不住了,家里确实空了,就是她的私房钱都没了,只能哭着接了他们的钱,跟朱哥说好,得过两年才能还,甚至说不定得更久。

    其实周长城和万云已经是打了主意,这个钱借出去,朱哥和丹燕嫂不还也可以,但他们还是收了借条,回去唏嘘一番。

    “城哥,也不知道彭鹏跑哪儿去了?”万云紧紧牵住周长城的手,总觉得没由来地害怕,“之前总觉得彭鹏跟财神爷的儿子似的,做什么成什么,把我给羡慕得不得了。没想到浪头一打来,全副身家都覆没了。”

    周长城也觉得恻然,不论是朱哥还是彭鹏,都是朋友,之前他虽然也恼怒彭鹏不带他赚钱,现在只觉得幸好没有参与:“桂老师说得对,想赚大钱,要去算算自己有没有这个命。”

    “我想通了,什么大风大浪刮来的钱,都不如自己亲手赚来的。”万云如是说。

    周长城也有共鸣:“这次厂里给我加了钱,我的工资有八百二了,可能被彭鹏的事儿吓着了,弄得我还找张美娟确认了两遍是不是真的。”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别人的经验本应该是无害的草绳,但于周长城和万云来讲,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时刻警醒。

    他们两人又再一次感觉到了桂老师的先见之明,但海南炒地皮失败这件事,也让他们两个过分警惕,以至于连天河那头开始有地段不错的房子出售,他们也没敢下手去买,反正现在有珠贝村的小院子住着,也不着急去买爬楼梯的楼房。

    中秋节的时候,万云只让阿英姐和胡小彬两人看着店,自己和周长城提早回家,喊冯丹燕出门看花灯,她都不去,今天怎么跑这里来了?

    “阿云,我要去干一件大事,你要陪我去!”冯丹燕坐下,茶水都来不及喝,要万云现在就陪她出门去。

    万云心头一跳,丹燕嫂近来已经够反常的了,倒了杯茶放到她眼前,小心地问:“什么大事?”不会是找到了彭鹏,要她一起拿刀去砍人吧?那她可不行!她还有丈夫呢!

    “你陪我去天河友谊商场看杨钰莹和毛宁!”冯丹燕说得铁血铮铮,仿佛要舍身饲虎一样,“他们今天在天河有歌迷见面会,还会唱歌表演。”

    万云那口气立马就松了下来,把水壶放下,说:“不行啊,等会儿江曼要过来,我们说好要…”

    “你就说陪不陪我去吧?”冯丹燕的头发白了不少,她也懒得管,只绑了个马尾垂在脑后,黑白交杂,看得人心里怪酸的。

    “我这里也走不开啊,现在是三点钟,等会儿就要开始准备晚上的菜了。”万云不想出去,这个时间点阿英姐是在楼上休息的,胡小彬倒是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你把员工喊下来替你看一会儿店!就陪我去一趟,陪我去了,我就死心了!”冯丹燕不知道为何又开始固执了起来,定要万云答应她,过了会儿她才说,“我年纪都这么大了,跟一群小年轻去追歌星,总觉得不好意思,你陪我去嘛!”

    万云经常都觉得拿丹燕嫂没办法,正想开口再拒绝,没想到江曼也到了,她刚从一个客户办公室出来,走路急匆匆的,怕万云等,身上还冒着汗,一听冯丹燕要去天河追杨钰莹和毛宁,立即叫起来:“去去去,一起去!几点钟呀?我可喜欢他们这一对儿了,长得多好看啊!他们的每一首歌我都会唱!”

    “对,走走走,人家男的俊,女的俏,唱歌又好听!”冯丹燕虽被钱的事情打击了,但本质上是人来疯,一听江曼也附和自己,立即要拉着万云站起来,“我之前就说你姐长得像杨钰莹,你就当是去看你姐了!”

    还万雪长得像杨钰莹,美得她!

    “我年纪都比她大,还看我姐!杨钰莹喊我当姐姐还差不多!”万云左右被冯丹燕和江曼架着,不能自已,最后只能大着脑袋答应,“行了行了,去去去,你们先放开我,我上楼喊阿英姐下来看店!”

    “好,你快去,五分钟就好下来了啊!”冯丹燕已经在广播里都听清楚了,五点钟,杨钰莹和毛宁就会到达友谊商场门口,邀请方特意搭了大大的红色台子,到时好多歌迷都会去,去晚了,就没位置了。

    阿英姐是那种笑呵呵的中年妇女,被老板在床上叫起来,也没有不高兴,听说万云要去追歌星,还说请她帮忙要个签名。

    有时万云都觉得阿英姐这人太没棱角了,完全是一个光乎乎的圆,喊她做什么,动作慢,但总是会去做,事情也不算做得太坏,所有人都急得发恼的时候,她还是自己那个节奏,推也推不动,不到四十,跟老家那些没有坏心思的疼孩子的姑婆似的。

    万云能怎么办,用着呗。

    三个女人坐上去天河的公交车,本以为自己提前一个多小时到已经是赶了个大早了,结果她们仨儿只能待在舞台外围的边缘,根本挤不进去,放眼一看,全是来追杨钰莹和毛宁的歌迷,有人拿着喇叭,有人拿着海报,还有拿着横幅的,可见这两人人气之高,而后面还有很多人在继续赶来,整个友谊商场门口,黑乎乎都是脑袋,望不到尽头,人声喧嚣不已,至少有上千人,三人只能吼着嗓子说话。

    等了好一会儿,万云对着冯丹燕的耳朵叫:“丹燕嫂,你不是说五点钟人就来了吗?都要五点了,人呢?”

    “你急什么啊?人家是大明星,大明星就是压轴出场的!迟个到怎么了?”冯丹燕也大叫着回话,她也没想到现场居然有这么多人,男女老少都有,忽然不再紧张,也不再约束自己,反而放开了,来之前还生怕人家觉得自己这么大年纪了还跑来看金童玉女,现在是想怎么嚎就怎么嚎,“等会儿就能见到你姐了!”

    万云哭笑不得,跟海浪一样,挤在人群中,一会儿向前,一会儿退后。

    而江曼也踮着脚尖,往场外看去:“来了来了!杨钰莹和毛宁来了!那是他们的大巴车!快看快看!”

    原来不是人家迟到,是因为大巴车在门口被热情的歌迷们拦住了,司机不敢踩油门,只能跟蚂蚁似的,一点点进场来。

    两个目前在中国大陆最火的歌星到了,整个场子的人都沸腾起来!

    “啊!杨钰莹,我爱你!我永远支持你!”

    “杨钰莹,毛宁!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哇,那是毛宁吗?他对着我笑了!”丹燕嫂叫起来,拼命朝着几十多米外的金童挥手,“毛宁,我叫冯丹燕!我叫冯丹燕!”

    这么远的距离,毛宁能看到芸芸众生中的冯丹燕才有鬼!

    江曼和万云都大笑出来,在人群中,好像这三个人都解脱了自己的桎梏,管他是否真的要追求歌星,管他店里是不是还有生意,账本是不是还有十本没对完,家里是不是家徒四壁了,喊了再说,叫了再说!

    “啊!阿云,快看你姐!下来了,下来了,他们下车了!”冯丹燕跟疯了一样,拉着江曼和万云两个的胳膊,不停往舞台的方向挤过。

    她也真有本事和力气,竟硬生生被她破入人群中,把江曼和万云的手都抠破皮了,三个女人竟行进了十多米,更靠近了舞台。

    来了上百个安保人员,围在毛宁和杨钰莹的大巴车面前,把歌迷们跟他们隔开,开出一条通道,盛装打扮的一对金童玉女朝着人群微笑打招呼,迷晕了一群人。

    主持人邀请两位上台说话献唱,底下歌迷的声音都要盖过话筒声了。

    杨钰莹拿着话筒,俏生生地站在大红色的舞台上,笑眼可人,丝毫不怯场:“各位歌迷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广州新时代影音公司的杨钰莹。”

    “啊!杨钰莹,你妹妹万云在我这儿!”冯丹燕已经不能用疯狂来形容了,只能用癫狂来描述,“你要不要来我们家吃饭!?我给你包饺子!”

    但是这种吼叫也还好,现场比冯丹燕疯狂的人多了去了,好多都是对着台上两位歌星求婚的,她的声音算小,很快被其他一浪接一浪的惊呼给掩盖过去了。

    到了演唱的环节,杨钰莹和毛宁两人合唱了《涛声依旧》,接着是这两年特别流行的《我不想说》,最后又合唱一首,今年新推出的歌《心雨》。

    不论是冯丹燕还是万云江曼,都跟着一起唱,那不能叫唱歌,那只能叫鬼哭狼嚎。

    “…我的心是六月的情,沥沥下着心雨,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最后一次想你…”

    “呜呜…因为明天,我将…哇呜呜,成为别人的新娘,让我…啊啊啊最后一次想你…”

    不论是冯丹燕还是江曼,都跟着唱哭了,大哭特哭,泪流不止,弄得万云也觉得眼湿湿的,在这个场景下,可能也没有想起什么糟心事儿,但情绪很容易感染人,就是想哭,三个女人流了一脸的泪,胡乱哭一通,谁也不能嘲笑谁。

    这回是因为有个商场搞活动,请了杨钰莹和毛宁过来,唱完歌,剪了彩,这对歌坛搭档就挥手说再见了,没有签名的环节,歌迷们跟着他们的大巴车,又追了几条街。

    而冯万江三个临时决定追星的人,没跟歌迷们一起去追着跑,趁着夜色上了公交车。

    公交车上没什么位置,江曼自己想站着,就扶着座位,一直望着车窗,看着这个灯火璀璨的都市,心里的孤独一阵接一阵,可她没有再流泪,脸上只有淡淡的不可与人说的哀伤。

    万云的情绪还好,脱离了那个场地,眼泪就止住了,坐在冯丹燕的旁边,肩膀上垫着她的脑袋。冯丹燕的眼泪跟流不尽似的,一直哭,把万云的手帕全打湿了,可她哭的时候没有声音,很压抑,很克制,即使坐在她隔壁的人也没听见,跟她平日里咋咋呼呼的性格完全不同,只是默然流泪,一直到万云和江曼提前下车回餐馆,她也没有停下来。

    “丹燕嫂她…”江曼只说了这四个字,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万云看着公交车往珠贝村的方向驶去:“让她哭会吧,她这阵子也难。”

    周长城下了班过来,已经快晚上八点了,万云还没回来,有不少附近的人围着餐馆看电视,阿英姐在装糖水,袁东海在手忙脚乱地收钱,他一看周长城过来,立即解脱:“长城,快过来收钱!我还要卖鱼蛋!”

    周长城只好边收钱边扒两口饭,胡小彬在后厨不知道和谁说话,直到万云回来,他才小跑出来收拾外头的餐具。

    “眼睛怎么红了?”周长城看万云低着头进来,趁着无人看自己,悄悄搂了一下她。

    “跟丹燕嫂和曼姐她们去看杨钰莹了,哭了一场。”万云没瞒着。

    周长城戏谑地笑她:“见到明星了,这么激动啊?”

    万云羞愤地扭了周长城的腰一下,又说:“丹燕嫂说我姐像杨钰莹。”

    没想到周长城竟然思考了一会儿,点头:“是有点像。”又说,“你也像。不过,你比杨钰莹好看。”

    万云接过收银台的位置,娇嗔地看了一眼周长城,嘴巴抹了蜜,真会说话,手上快速收钱找钱,周长城则是顺手给她喂口吃的,夫妻两个还是甜甜蜜蜜的。

    回到珠贝村的小院子里,周长城还闲不下来,忙得要死,只有吃饭时间才空着,他在看丁万里写的周报,看这周的项目进度如何,要怎么调配厂里和外头供应商的资源安排:“小云,明天我要到番禺去,晚上才回来,给我留门。”

    “又去供应商那儿?”万云刚吹好头发,转头问他。

    “对,这家的货做得不错,客户反馈好,技术也过关,我们觉得可以长久合作。刚好有个新项目下来,我跟采购的同事一起,去跟他们老板谈一谈报价。”周长城拿着笔,勾勾画画的,头也没抬,“明晚你自己回家啊,别去追歌星了。”

    “知道了,哪有天天去的。”还把自己当小孩儿管,万云放好吹风机,往小沙发上坐下,歪歪地把一个磁带塞进收音机里去,里头又传来了“她姐”杨钰莹的歌声:“我的思念,是不可触摸的网…”

    第184章 第 184 章

    过了几日, 万雪给万云打电话。

    “什么?丹燕嫂说我长得像杨钰莹?”万雪那个小店里终于拉了电话,把她两年的积蓄都用光了,白天的时候, 就放开了让人家来打, 外头写个牌子,打电话五毛钱一次,接电话两毛钱一次,也是个收益。到了晚上, 四周空下来,姐妹两个就时不时给对方打个电话,其实也不是有什么大事情要说,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儿, 倒是比之前联系更频繁了。

    “美了吧?”万云隔着电话线都能想象得出他姐那副臭美自得的样子。

    “那肯定呀, 你被人夸好看不美啊?”万雪笑咯咯的, 又羡慕道, “你们在大城市就是好,说去看歌星就去看了, 我们这儿是市里,现在家里有个收音机缝纫机都还是很了不起的事儿呢,买电视的也少。电视和电影里的明星,跟我们好像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似的。”

    万雪和孙佳宁家里现在都还没买成电视, 一是钱银方面总觉得不趁手,尤其在店里装了电话之后就更紧张了;二是担心甜甜为了看电视不肯去上学。

    万云清咳了一声:“机会也少,如果不是丹燕嫂拉着,我也不知道这事儿。”

    不过这些都是闲聊, 万雪这回找万云,还有另外的事:“我这个小店, 现在门前是一条水沟和一片杂草地,我听你姐夫说,明年市里要开始建设市容市貌,我这周围是各单位的家属楼,就在这周围开始整顿,到明年春天的时候,估计会在我店门口铺个水泥广场。”

    “你也知道,我这附近居民区多,到了夜里大家没事做,一家老小就挤在楼下纳凉,要不就是挤在邻居那儿看电视,整个市里其实都没什么娱乐,舞厅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去的。阿云,我问问你啊,你也给我出个主意,等这水泥广场铺起来之后,我买个之前在广州见过的卡拉OK机,拉两条电线出来,让大家唱歌好不好?比广州那儿收费便宜些,独唱收三毛,合唱收五毛。你觉得这个生意有做头吗?”

    果然是每一个人都在变,就连万雪守着一成不变的文具店,都想继续往上再挣钱了,万云只有为她感到高兴的,人的脑子得转起来,不然的话就容易生锈。

    “这当然是个好主意啊!”万云赶紧夸了万雪一句,“不过,这个机子不便宜,得要个几千块钱,不论你那儿人多不多,三毛五毛地收费,你都只能是赚个细水长流的钱,你要是等得起回本,那就值得买。”

    “我是想着,如果这个广场铺起来了,四周的人肯定都会过来,除了拉这个卡拉OK的线,还跟你一样,夏天的时候放两张桌子卖糖水,冬天的时候就卖点儿串串,反正离我店里也近,这种小吃食做起来也方便。”万雪心里是有点谱儿的,就算自己不会,单看阿云怎么做,多抄几遍作业也学会了。

    万云就笑:“你都想清楚了,还问我呢。”

    万雪扯着电话线,脸皮厚了厚,还是说:“姐先跟你说好,我现在手头只有几百块钱,现在努力攒一攒,到明年要是不够钱买那卡拉OK机,你得借点儿给我。”

    这是正经事儿,万云立即答应:“没问题,周长城有个朋友叫黄锐鑫,他那儿估计有日本货,到时候我们去给你问,让他算便宜点。”

    “行行行!”万雪就知道这事儿得找万云,又赶紧问她生意怎么样,阿城工作顺不顺利?

    万云想起隔壁那家一直没装修好的快餐店,心里掠过一阵阴霾,但只是一下子,不需要拿出来说:“我店里还好,每天就是正常开门关门做生意。城哥近来很忙,到处跑,很少待在厂里。”

    “阿城真厉害啊,不到二十八,就管着这么多人了。”万雪和孙家宁都没想到这个妹夫离开了平水县,竟会有这样的潜力和造化,阿云这个丈夫真没嫁错。

    人都是这样的,只看得到别人的结果,看不到他人在中间的成长与挣扎。即使是最亲近的亲戚也不例外。

    万云也没有说周长城每日加班到深夜的事,谁还没有点儿努力的劲头呢?她问:“姐夫和甜甜呢?”

    “可别说了!我幸好还有个店要守着,不用早回家。”说起女儿,万雪就头疼,“她今年上一年级了,开始学拼音和数学,你姐夫天天给她辅导功课,每晚睡觉前都要下楼走两圈,心里的气儿才能消。哎,阿云啊,我看他年纪轻轻,被孩子气得都要高血压了,只要是上学期间,我根本不敢惹他。”

    万云大笑出来,真想不到小时候人见人夸的甜甜,上了小学,竟也是个小魔王,不论万雪如何说女儿如果调皮,小嘴叭叭顶嘴,作业写得漏洞百出,甚至还跟小男孩儿打架,她和孙家宁两人气得轮流上火,万云都觉得甜甜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姑娘。

    “那我们姐妹俩儿以前读书的时候,成绩也不好,都只是普通人而已,你也不能要求甜甜是个天才啊。”万云还能这样劝她,“姐夫虽然现在函授了大专,那也是大人读的书,跟个孩子置什么气?”

    “道理都懂,一句都做不到。真当了爸妈,就不是这么想的了,总盼着孩子能发愤图强,次次拿第一。”这些都是当父母的心事,万雪一点儿也没瞒着她妹妹,“不过最近我脑子里松动了,就觉得孩子要真不是读书的料子,往后走不了你姐夫坐办公室的路,那就把我这个店给她,至少让她别饿死自己。所以才着急着找你问唱歌机的事儿,不然的话,我就守着店,也够一家人花销的。”

    万云听罢,更是骇笑,已经考虑得这么远了吗?

    “你可别笑!往后等你生了,有你受的!”万雪见不得万云站在干岸上看热闹,“吓唬”她,说到这儿,自然又催着万云,“你都二十七了,阿城也二十八了,前几年还说是在广州不稳定,现在有店,也有存款了,生孩子的事情也该提上日程了,就连娘都问我你到底生了没有,她给你酿来坐月子的那两瓶米酒都放老了。”

    “不急不急,这个事儿往后讲。”万云对生孩子这事儿不是很有规划,不止她没有,周长城更没有,两人现在一睁眼就是工作和生意,总觉得时间不够用。

    “你们城里人,在这种人生大事上面,怎么这么磨蹭!?”万雪不满,要是在县里和市里,结婚这么多年,二十七八的人还没生孩子,早就被四邻的闲言碎语给嚼碎了。

    不过万雪是大姐,操的心就更多,说完了妹妹,又说弟弟万风:“今年我开始留意一些合适的姑娘,想让阿风去相看,他竟然不愿意?还当自己是什么宝贝蛋儿!嫌这个不够好看,那个工作不好。”说起那个不靠谱的弟弟,万雪又是一肚子气,“都这么大个人了,也不知道为自己打算打算,难不成真要当个老光棍?我那小姑子孙家欢就比他大了一岁,定了工作,人家就晓得要在市里找个单位上班的男朋友,谈了两三年,感情稳定,工作稳定,现在都在谈婚论嫁了。”

    “阿云,你在广州,见多识广,你有空也打电话劝劝阿风,让他别想七想八的,还想学人家出去闯荡一番。要我说,闯什么啊,外头是那么好闯的?多少人出去了又回老家来!赶紧结婚成家才是正事儿!男人没有家,心就不稳定。”万雪是这一套思想,她对于十年大运动的记忆要比万云多,因此并不指望弟弟出人头地,成为什么风云人物,只要他好好生活,踏踏实实的,别闹出事儿来就行。

    万云扶着额头,万雪可能是天天守着店,无聊的时候只能琢磨这些事情,所以很经常催自己生孩子,又催万风结婚,但又不能拂了她的好意,因为万雪这个大姐付出的都是十二万分的真心,正因为这样,才更不好反驳她,最后只好答应下来:“好好好,我打电话去劝劝他。你也别想那么多,他才几岁,晚结婚就晚结婚”

    这话还没说完,就被万雪打断了:“你跟我都是二十岁结的婚,他今年都二十四了,还没个对象,成天对着汽车站那几个开车的老师傅,哄人家把方向盘给他摸,手上全是工具机油,从来没听他嘴里说过一个姑娘,一起玩的全是兄弟哥儿们。人家少女还能思个春,他倒是一点儿也不开窍!”

    万云想笑,又不敢在这时候惹她姐,只好硬是憋住,万雪脾气大,只能顺毛捋:“好了好了,你别激动啊,我也就这么一说而已。催催催,我明天就给他打电话。”

    万雪得了保证,这才没再纠缠下去,叹口气:“我也不跟你说了,现在都快要九点多了,我得赶紧回家去,看看今天甜甜又用什么花样气你姐夫的。”

    万云笑着挂断了电话,又把万雪前阵子寄来的照片拿出来看,相片上万雪胖了点儿,但还是很好看,确实有点像杨钰莹,姐夫瘦了点些,甜甜长大了许多,戴着红领巾,扎着两根羊角辫,两根小手指在镜头前比了个V字,笑得甜兮兮的,跟万雪小时候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楼下的门锁响动,是周长城回来了,万云放下相片,下楼去给他做宵夜,今晚拌的是陈村粉,她按着自己的习惯,往里头放了辣椒。

    都说马无夜草不肥,可能因为工作消耗大,周长城吃得多,但肉长得少。

    “小云,你看。”周长城今天回来,眉头是皱着的,他从袋子里拿出一箱包装精美的鸡仔饼和老婆饼,是今天的供应商送的,从里头掏出一个红包,放在桌上。

    万云不解,打开红包,里头竟有五百块,她眼睛瞪大:“你今天去见的供应商给的?”

    “对。”周长城“呼噜呼噜”地吃着面前的粉,点头承认,“回来太晚了,我在车上饿了,就拆了盒老婆饼来吃,结果发现里面有这个。”本来这盒饼干他都不想收的,但盛情难却,何况其他同事都有,他不收就显得突出了,本以为只是一点吃食,没什么所谓,哪知道里头另有乾坤。

    万云拿着这个烫手的红包,一时想着干脆收下,一时想着这就是受贿,本来没什么的,因为这点钱,也弄坏了城哥的名声,她赶紧问:“今天跟你一起去的,还有谁?”

    这才是周长城觉得棘手的地方:“除了我,还有采购的两个同事,两个钳工。”

    这就意味着,他不是唯一收了钱的人,但因为周长城的话语权大,是不是最大的红包,真难说。

    万云从和万雪说话的轻松感摆脱出来,咽了咽口水:“这个供应商做产品不好吗?”

    “好,一切都是合格的,前期都是按着我们制定的流程在审核的,我和忠良哥,还有其他几个同事,都比较认可这家。”周长城三两口就把陈村粉吃完了,总觉得没吃饱,又去拿了面包来吃。

    万云也站起来,给他倒了杯水:“吃慢点,别噎着。那你现在有什么想法?”

    别看他们夫妻两个现在存着二十多万的身家,但真不是什么大胆的人,尤其周长城这种从国营企业出来的,伟光正的教育受多了,身上总带着一点残存的正气,收受红包礼品,对他来讲,比加班的压力还大。

    这供应商真会给人出难题啊。

    周长城咽下面包,又喝口水,想了想,真希望桂老师现在在这儿,还能问他要个主意,现在只能一切靠自己动脑子了:“先原封不动放着,明天到厂里再说。刚好这几天梁志聪也在,我问问他的意思。”

    现在梁志聪还是他的顶头上司。

    万云不由给周长城竖了个大拇指:“你还敢去问他?”

    “反正不能留着,这个钱留着就是个炸弹。”周长城很坚持,收了一盒饼干,被厂里人知道不会怎么样,现在大家都不缺一口吃的,但收了钱,情况就变质了,何况本来今天去的这家供应商一切标准都合规,莫名收了人家的钱,还以为是周长城在带头做违规操作。

    其实,真追究起来,今天一起去的同事们,你不说我不说,谁都不知道,但周长城不敢冒这个险,他好不容易才当上项目部的负责人,广州厂的设计组现在也是以为他为首,行业内都有了点小名气,他不能让自己因为五百块钱而失去大费周折奋斗来的一切。

    姚劲成这两年性格也变了,越来越憎恨员工收受贿赂,在会议上几次三番提过其他厂那些被扭送进执法机关的贿赂案例,就是在敲打他们。上半年,厂里有个采购被查出来吃了两千块钱的回扣,他直接叫张美娟报警,把人送到派出所去了,之前葛宝生犯错废了十万块他都没这么生气过。

    但看城哥有了定论,万云也没有再乱提建议,昌江精密是她不熟悉的地盘,只是握着他的手掌心,不过,瞧着好像还有心事的样子:“除了红包,今天的工作也不顺利?”

    周长城本不想讲,沉思一下,过了会儿,还是说:“今天采购的头儿说,姚生准备在深圳建厂,已经定下地方,就在宝安,在转资金过去买地,采购付款都紧张了不少,顺利的话,明年就要开工了。”

    “在深圳建厂,说明公司生意好,你怎么不高兴?”万云问。

    周长城双手擦擦脸,想把今天的辛劳擦干净:“现在香港那边分了两个市场区域,一个是欧美,一个是东南亚。欧美那头来的订单技术要求高,我们不敢外发,全都自己厂里在做;如果是东南亚小件的则是全都外发,找小供应商来做。姚生想在深圳建大厂房,引进最近的机器,到时候让梁志聪和香港几个更厉害的工程师专门盯着深圳厂,一切资源都倾斜。那你说,我们广州厂能得到什么好项目?还能有什么好未来?”

    万云也被周长城的焦灼给传染,不禁问那怎么办?难不成要换公司?

    周长城只是摇头:“现在的项目都在广州厂,还没到那一步,只是我总觉得这世界变得真快,去年的时候,姚生开会时,还不停在说广州是他的祖地也是福地,他的生意在这儿扩得更大,转眼就哪儿哪儿都看不顺眼,要换到深圳去了。梁志聪知道公司的战略更多,我朝他打听过,他让我稍安勿躁,说公司一切自有安排。”

    “小云,在昌江待习惯了,又是个能说得上话的小领导,我发现自己现在又有点离不开熟悉的环境了。”周长城没有像之前那样逃避自己的现况,而是渐渐分析出来,“要是昌江广州厂真沦落了,我虽然换个公司或工厂,也能重新适应,但难免就会觉得觉得提不起劲儿,好像前头的努力都打水漂了。”

    万云不是特别理解周长城这种没有安全感的话,但她没讲什么大道理,她只是让困得双眼发眯的周长城靠着,然后说:“我觉得,事情也没有这么不乐观,之前你去富士康参观,不是觉得那儿也很好吗?回来还跟我念叨了好几天。广州也不缺那样的大厂,总会找到位置的。”

    周长城又揉了揉自己的脸,把那管高挺的鼻子都揉歪了,惹得万云笑了一下,把他的大掌拿下来,不让他揉了。

    “想不了这么多了,明天还要上班,先洗个澡,有事明天再说。”周长城小心收好那个红包,放在自己的钱包夹层里,还得组织一下语言,明天要怎么跟梁志聪汇报这个事。

    没想到梁志聪竟很理解这个五百块的红包,也没有责怪周长城,只是重新把这家供应商的评审资质拿出来再过了一遍,确定真的没问题,说:“我会提议,让总部的人力部门再给大家做商业贿赂的培训,听不听就是自己的事了,姚生两地的律师团队可不是吃素的。至于这个红包,也不算太大”梁志聪在办公室里走了几步,“你自己留着给自己做个警惕,我就当没发生过这件事。你要是大方交了,就会得罪当天的其他几个同事,也不好,这样往后我们两个部门想跟其他部门合作做事,就束起手脚了。”

    周长城对梁志聪如此处理,也是很意外,不过他想,这或许是最能平息波澜的方法了。

    昌江在广州至少有十五家供应商,在东莞深圳中山都有零星几家,不可能要求每个人双手都干净的,何况这是红包,不是回扣,姚生就算要追责,道理也相对薄弱一些。

    “好,多谢梁工。”周长城又仔细收好这个堪比炸弹的红包,想着后头不论去哪个供应商那儿,绝对不能再收人家礼物了,还有审核标准,应该再提高一些。

    周长城还想问姚生在深圳建厂的事。

    梁志聪说:“已经定了,就在宝安,靠近南头关的位置,我去过一回,地方很大,是广州厂的两倍,优惠政策也不错,姚生野心也很大。”又笑说,“你要是在那边有认识的技术工,给公司介绍,可以给你拿人头费。”

    周长城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一下闪过葛宝生的名字,不过他只是笑笑:“我一直在广州,认识的同行也都在这里,资源有限。”

    梁志聪也只是随口一问,不指望能真正得到什么答复,何况姚生拿的这块工业用地那么大,光是厂房建起来,没个一年半载都成不了事儿,现在做人才积累打算,也是太早了,从来都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的,他就挥手,让周长城先出去了。

    周长城红包的事情过关了,万云那头开始发现一些不对劲的蛛丝马迹了,她怀疑胡小彬是不是跟谁谈恋爱了,平常做事的时候总是笑得一脸荡漾,袁东海叫他的时候,他反应都慢了半拍。

    有时候万云出门去银行办点事儿,回来总见到他在后厨,好像跟谁在讲话,可她走过去,又发现并没有人。

    袁东海现在只管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也没去看着胡小彬,人家胡小彬二十岁的人了,哪儿要人看着?

    万云不作声,员工谈恋爱她是不反对的,但胡小彬脑子单纯,大家相处这么久多少有感情,他喊自己一声云姐,总得帮他把把关,免得让这愣头小子就那么傻乎乎闯情关去了。

    第185章 第 185 章

    万云觉得阿英姐真是个妙人。

    今年三月份的时候, 阿英姐闲闲地和万云说,袁东海在追一个在附近打工的女孩子,两人相处有两个月了, 晚上等店里关了门, 他就请女孩子去看电影,还牵了手。不过,到了夏天,袁东海又换了个女孩去追, 因为上个女孩子嫌他太会花钱,看场电影下来,买吃又买喝的,大手大脚, 肯定不是过日子的人, 两人定然不会结婚。但夏天的这个女孩子也没有追到手, 因为这个女孩儿嫌弃袁东海约会时太抠门, 除了买张电影票,带两个自己煮的串儿就出门了。所以现在秋天了, 他还是一个人。

    万云听到这些事每回都要笑一下,袁东海年纪比自己大,从认识他的时候,就觉得他一直在追女孩儿, 也很想结婚,但总没有遇上对的缘分,自从因为开店的事大吵一架后,如果不是林彩虹在场, 两人是很少说起这些私事儿的。且万云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店里的,阿英姐胡小彬他们跟袁东海走得近, 知道得反而比她更多。

    阿英姐做事情慢腾腾的,但时不时总能给万云冒出点儿新鲜的消息来。

    今日,万云在店里,又习惯性地朝着那个围着装修围板的店看过去,自言自语道:“这个店到底什么时候开门啊?都两个多月了,还开不开了。”

    万云从一开始的愤怒紧张,到现在竟盼着对方开业,她想快点看看,究竟是何方神仙,要卖什么讲究的龙肉?!

    说这话的时候,刚好阿英姐拿着拖把在拖地,万云听见她慢悠悠的声音说:“老板,隔壁卖叉烧饭的老板娘说,前天晚上,装修的那个店,里面走出来两个人,到他们店里打听厨师每个月的工资是多少,想把他们的厨师喊过去做事。”

    万云听着阿英姐的话,吓了一跳,也太不厚道了,在隔壁就想挖人了?她问:“那后来呢?”

    “好像被叉烧店老板娘赶出去了。”阿英姐拖了地,洗干净拖把拿到后面去,只留下这句话。

    万云坐不住了,立马站起来到隔壁去打听消息,那叉烧饭的老板娘这个钟点还没来,老板在,见了万云就打个招呼,问她有什么关照。

    “李老板,隔壁装修的那家店,想挖你的厨师?”万云开门见山地问。

    那李老板一听万云说起这件事,也有火气:“没当着我跟我老婆的面说,听说来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在后厨找服务员打听的,想把他们都撬过去,一个月多十块钱。帮厨的是我亲戚,听见了,就跟我们说了一声。万老板,你店里虽然请的不是什么有等级的师傅,但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自己小心点,看好后院了。”

    “这个新邻居,到底做没做过生意?怎么还没开店就得罪人了?要开餐馆,居然想挖近邻的员工,他们还真不怕我们联合起来把他赶走?”万云有的放矢,说了这句话。

    但李老板没有接万云的招,他和老婆向来是做生意赚钱的老好人,万老板肯定想着对方也是开打饭的快餐店,是直接的竞争对手,这才不高兴,他一个做叉烧饭和烧鹅饭的,跟人家犯不上用到“联合赶走”这些词,不过心里也着实记了新店的老板一笔。

    谁都没见过那新店的老板,想理论都找不到人。

    万云看李老板一副弥勒佛的样子,跟他又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回到自己店里,竟是空着,幸好现在没客人,四周一看,静悄悄的,只能听到郑阿姨和阿英姐在后头的说话声,而胡小彬又不见了踪影,这小伙子最近怎么回事?不会也被人过来挖走了吧?

    等阿英姐出来擦桌子,万云在收银台,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计算器,问她:“小彬呢?”

    阿英姐刚刚开了电视,边看电视边擦桌子,回复老板的问话也是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现在闲着,他出去玩儿了,等会儿要做事,就回来了。”

    万云忽然想起,前几天总觉得胡小彬在后厨和人说话,也是带了两分试探,又问阿英姐:“这几天都是在后厨跟小彬说话啊?难道是要开新店的那家人过来问他要不要换工作?”

    阿英姐根本没想到这点小弯绕,她在盯着电视里风流倜傥的展昭看,仿佛钻进去了一样:“他跟阿霞说话呀。”

    林彩霞?!

    万云总觉得今天的心情一上一下的,到底怎么回事?

    林彩霞不是回番禺她姐那儿去了吗?走之前,还说要老老实实给她姐打工。

    胡小彬什么时候跟林彩霞关系这么铁了?之前他俩儿关系可算不上多好,天天吵闹来着。

    真是多想一秒都要脑子发炸,还是直接问吧。

    万云又看了阿英姐一眼,笑说:“英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阿英姐的回答也很有意思,她丝毫没有过脑子,只盯着电视:“我用眼睛看,用耳朵听啊。”

    如此简单直接的回答,让万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庆幸阿英姐不是心思复杂的人,有事她也看到,就说出来了,并没有瞒着万云。

    不知这算不算是一种大智若愚?

    等午饭这一顿忙完后,胡小彬也准备休息一会儿,万云叫住他,让他等会儿再上去。

    阿英姐这时又跟一条摆着尾巴的鱼一样,拿着收拾好的碗筷,缓缓地游到后头去了,也不听他们谈话。

    万云在今天对阿英姐有点儿改观,她不是没有棱角,她是流动的水,与任何容器都相容。

    云姐有令,胡小彬停下,站在万云面前,两年了,小伙子也长大了点儿,没有刚到广州的那种局促感了,他笑问:“云姐,有什么事吗?”

    万云沉吟了会儿,问:“最近彩霞都来找你吗?”

    胡小彬立马脸色就爆红了,一直红到脖子根儿,本质上还是那个容易害羞的男孩儿,他的眼睛里有点慌乱,随即点头,结结巴巴起来:“近来,近来她会过来,我们就说说话而已,我没让她进厨房的。”云姐规定,除了工作人员,不论是谁都不能进后厨。

    “喔。”万云把这个“喔”拉得老长,也有点调侃的意思,“你别紧张啊,我就是问问,她不是回她姐那儿了吗?什么时候又来海珠了?”

    见万云并没有追根究底,胡小彬才把林彩霞的事儿说出来。

    林彩霞回到番禺林彩虹那儿,林彩虹说到做到,只收留了她七天,把存折给回她,接着就开始收房租,租金倒是比在海珠要便宜几块钱。

    林彩霞本来还想着要分一大半的钱寄回老家去起房子养弟弟的,但看着自己辛苦攒下来的钱,又犹豫了,她姐也不再私下补贴她零花钱,林彩霞就慌了,说愿意留在番禺打工。

    林彩虹也没客气,她田里本来也需要人,就点她去除草喷药,跟其他员工拿一样的工资,一个月一百块,比万云那儿还少,连着小半年下来,差点没把林彩霞给晒脱一层皮,接着不论是哪个姐姐劝她要把钱寄回老家,她都不为所动了。

    “云姐,她那个彩虹姐心肠好硬啊。”胡小彬也知道林彩虹和万云是朋友,居然还当着她的面儿这么说,定然是林彩霞在中间说了什么。

    万云有些不痛快,彩虹是她很好的朋友,眼见着这几年她越来越好,性子也是越来越刚硬,对自己帮助颇多,屠宰市场提供的肉食,都是彩虹帮着介绍压价的,更是时不时都给自己顺带捎来一大箩筐当季水果,便笑得有些冷淡:“哦,是吗?彩霞怎么说?”

    胡小彬不曾察觉,还继续说:“彩霞说,她好心想去办公室帮她姐,但是她姐不同意,总是让她别乱动自己的东西,把她赶走。彩霞觉得委屈,天天沤在田里,根本看不到希望,还不如到工业区找个地方上班,工资还比她姐那儿高,所以上个月她就跑出来了。”

    倒也不算很意外,万云心里有了数,林彩霞除了在番禺认识彩虹,也就是在自己这儿待过一年,广州其他地方她都不熟悉,人会不自觉回到自己了解的地方来的。

    彩虹不是心肠硬,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自保。

    彩霞心比天高,技比纸薄,手无寸长,普通人一个,肯定要历练。

    “她现在在哪儿上班?”万云问。

    胡小彬看万云似乎并没有很大的情绪,就往下说了:“还没定好呢,她说先歇会儿,租了个床铺,就在楼上,时不时会下来跟我们说话。”

    “云姐,”胡小彬试探地问了一句,“云姐,彩霞问我们这儿还招不招人?”

    万云差点笑出来,这个林彩霞,这个胡小彬!

    她没有回答胡小彬的问话,反而问了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小彬,你是不是跟彩霞谈恋爱了?”

    “没有!没有!没有!”胡小彬赶紧摆手,双手摆动如同风车,否认了三遍,连店里要不要招工的事都不敢再问了,“我们就是一起说说话,偶尔会去影视厅而已,以前我们也这样的!绝对没有谈恋爱!”

    万云这下是真的笑出声了:“就算谈了,我也不反对,你别紧张。”

    胡小彬嘿嘿笑着挠头:“我在广州,天天上班,也没认识几个人,彩霞回到海珠来,下了班就能有人跟我去打台球了。”他跟阿英姐这种电视虫又聊不到一起去,更别说郑阿姨和龚叔,日常的玩伴大多都是其他餐馆的后厨和服务员,反正年轻人总归是要找年轻人一起耍的。

    万云细看了胡小彬一眼,他连个最基础的厨师证都没有,算起来也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徒弟,那家店应该没有问到他头上,为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她还是多问了一句:“小彬,在我这儿做了两年,你有什么打算?”

    “啊,什么打算?”胡小彬不懂,大家不都这么打工上班吗?他还算幸运的,遇上好说话的老板,教他炒菜的手艺,今年又给他涨了二十块钱工资,他哪儿也不想去。

    “好,没事了,你好好干,我们争取明年再开家分店,我把你从后厨调出来,升你做店长,再给你加钱。”万云先给胡小彬画了个大饼,这人她用得顺手,不能让人给抢走了。

    胡小彬听云姐的计划出来,呼吸都要顿住了,店长啊!?双手捂住脸,只会红着耳朵傻笑:“知道了云姐,我会好好干的!”

    说完也不记得什么彩霞红霞,蹦着上阁楼休息去了。

    万云摇头,还是个小孩子。

    但一想到林彩霞,她又皱了一下眉头,算了,这人已经不是自己的员工,彩虹都不接纳了,何况林彩霞回来也没跟她打招呼,她也最好少管闲事,当什么都不知道最好。

    这日下午,江曼在附近见了个新的小厂老板,可惜没有把这个客户争取过来,不过她不死心,往后有机会还是要再来的,刚好路过万云这儿,她带着目标和目的进来喝杯水。

    “曼姐,生意不错嘛。”万云对江曼的到来表示欢迎,看到她那鼓鼓囊囊的背包,也不知道装了什么。

    江曼喝口水,一秒钟都没让万云多想,立即从背包里拿出张会计班的招生简章,递给万云:“阿云,我来是跟你说这件事儿的,鼓励你多学习报班,你先看看,有不懂的问我。”

    万云接过来一看,上头写的是某夜校的会计班级招生情况,课程有初级中级和高级的,还有一些她不懂的考证班,地址就在工业区附近,坐三个公交站就能过去了。

    “你怎么还兼任招生老师了?”万云只是大概看了一遍,就抬头和江曼说话。

    江曼说:“上个月我路过这个学校,就想进去看看里面有什么课程,跟他们的招生主任认识了,那主任一听我也是中级会计,又有经验,刚好他们在招个基础课的老师,就叫我去试试,我上了两节课,没想到反馈还挺好,他们就聘了我一年。”

    “曼姐,你可真厉害啊!”万云不由夸赞道,“现在都是老师了!”

    “嗐,瞎猫撞上死老鼠而已!”江曼摆手,但内心也是得意的,谁知道进去看个热闹也能看出一份工作来,“学校跟每个老师都说,要是能拉到学生去上课,就能拿人头费,一个二十块。阿云,我把这些话告诉你,不是想赚你的钱,是想跟你讲,你天天守着店,时间一长就没有进步了,长城在学英语和设计,你也学点新鲜的东西,别老顾着收银台的这点事儿。等你学会了怎么做简单的账,往后就不用叫我来了。”

    江曼和万云两人接触得多,关系日渐好起来,从前的一些龃龉都放开了,她年纪更大一些,在葛宝生家里又是大嫂,说话就有点老气横秋的,不过这种从实际出发的好为人师并不惹人反感,万云听着觉得还挺舒心,因为她听进去了,江曼说得是对的。

    这两年,她越来越感觉得到自己的瓶颈,张嘴说来说去全是店里的事,再没点新鲜了,之前城哥去学英语的时候,她也先跟着学了几晚,但她没有这种工作环境,学起来干巴巴的,又没办法学以致用,学着学着就没下文了。

    “曼姐,这会计难学吗?”万云已经脱离学校很久了,再回去上课,担心会吃力,可心又痒痒的。

    “初级不难,越往高级越难。”江曼自己是做这行的,高级会计的证书至今她也得熬着工作资历才能去考,但她不怕的,总有一天会一个个证书慢慢考下来,让自己越来越值钱,“不过你不是为了考证才去报班的,是为了增长知识,现在多少人读夜校啊,学校里天天都是满人的。阿云,你之前不是念叨过想再开个分店吗?以后账目一多,你一个老板就算不亲自记账,但钱怎么来怎么去怎么用,总得看得懂吧?”

    “而且我去上了几节课,发现有不少你这样的做生意的小老板,大家都很积极上进,成绩虽然不算特别好,但有个交友环境,大家下了课还一起聚会,你也能去认识认识新朋友。”

    万云一下子就被江曼的话说服,不过她还是说:“我认真考虑考虑。”

    店里的生意不能立即就丢下,一周三晚的课,要安排好店里,也要跟城哥说好。

    “行,你好好考虑,反正每个月都会开新班的,说不定你还能分到我班上来,到时候江老师我给你开小灶。不跟你讲了,这招生简章留给你慢慢看,我要先走,还要去下一家对账呢。”江曼伸伸腰,每日都背着包跑来跑去的,都是为了五斗米,不过好在这是个有付出就有回报的时代,她比刚来广州的头两年,过得好多,也自信多了。

    江曼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万云笑着送她出去,又坐着看起这个招生简章来,说不心动是假的,自己还这么年轻,这几年,不论是姐夫还是城哥,都在拼命读书学东西,自己却一直围着收银台和后厨转,时代变化得这样快,如果不长进,那就相当于退步了。

    周长城今天没有出差,一直待在厂里忙碌,前阵子跟万云说完了姚劲成在深圳建厂的打算,很快这个消息就在厂里传开了,不过也不是每个人都跟周长城这样焦虑的,大家还是各司其职,听了就过了,反正每日有工开,每月有粮出,一切好说话,像是王忠良、梅长发等人反应都不大,弄得周长城都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

    下午的时候,刚好洪金良过来收料,周长城也在车间,两人碰上,也互相打了个招呼。

    周长城心里多少想给自己找退路,昌江要是只顾着深圳厂,而逐渐放弃广州厂,他总得为自己打算,于是周长城就调整了自己对这种下游商的心态,冤家宜解不宜结,人家又没做什么,只要没有大的冲突,对他人的态度更为柔和友善了。

    洪金良以为自己有机可乘,想打蛇随棍上,但周长城仍然是不软不硬的,赴他的酒局更是不可能,只能在工作的时候,互相配合得更顺畅罢了,出了这个厂门,他都会绕着洪金良走。

    之前收的那个红包,让周长城万分警惕,收钱的几个同事都没有再提过,估计不认为是什么大事,他还是觉得现在人在姚生的屋檐下,做事还是别太嚣张。

    不过退路这个事,得一步步来,自己还有时间,想通这点,周长城心理总算平缓了些。

    晚上,周长城去接万云一起回家。

    两人在公交车上说起江曼拿来的招生简章。

    “城哥,我还挺想去上课的。”万云想过了,现在他们没有孩子,正是奋斗学习的好时候,而且一周三晚,占用的时间也不多,顾得过来。

    “那当然好!”周长城都觉得万云该去读读书,他揽住妻子,“你上课的时候,我不外出,就过来帮忙收银,要是我外出了,你就让袁东海去收钱。”

    “这样也好,实在顾不过来,就请个零工,去给袁东海卖鱼丸。”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万云把这些细微的难处跟周长城一说,立即又通畅了。

    夫妻两个腻腻歪歪地回了家,一起进步变好的感觉真不赖。

    第186章 第 186 章

    到了十月下旬, 万云关注的那家店终于开业了!

    她的店叫云记快餐,对方叫金牛快餐,门面和面积比万云的要大, 装修得更豪华新颖, 人手更多,全职员工竟达到了八个,厨具和餐具都是全新的,墙上贴着锃光瓦亮的瓷砖, 还有两部会转头的电风扇,总之看着就是比云记要高出几个档次。

    万云第一天看到那个店的时候,心里的那个凉啊,一下子就为自己小店的前途担忧起来了。

    更绝的是, 在开业的当天, 他们的老板请了舞龙舞狮的队伍, 好好热闹了一把, 在前三天,店里都送卤鸡腿, 只要进店吃饭就送,比云记之前送卤蛋要大方多了,大大的彩色电视机挂在墙上,播放着今年最新的电视剧。

    但凡是云记快餐里有的东西, 他们店里都有,就是菜式都比万云店里多,有六种,荤的素的搭配着, 价格还要低三毛。

    在开业当天,不止万云, 就是附近好几家店的老板,都约着一起去看了,万云也不情不愿地随大流包了个八块八的红包,毕竟往后都是邻居,开头总要有个好好相处的态度。

    金牛快餐的老板也是一对夫妇,看起来比周长城和万云年纪要小,男的叫吴勇,女的叫王慧,听口音是广东人,穿着打扮跟其他餐厅的老板都不一样,他们穿的衣服看起来就是商场里的牌子,应该很贵,要上百块一件,与来参观的几个衣着朴素的老板相比,颇为格格不入。

    这两夫妻站在门口笑哈哈地迎客。

    见到万云的时候,吴勇和王慧还伸出手去跟她握手,想来也是打听过万云是何方神圣了:“同行啊,往后就请多多指教了。”

    万云尽力挤出一个笑,短暂地握上他的手,没有老茧,不是干活的手:“吴老板,王老板,多指教。”心里骂了眼前这对夫妻一句,干嘛非要跟自己打擂台?

    在金牛快餐店见到穿着工服的林彩霞,万云一点都不奇怪,甚至对她点点头,倒是把林彩霞给弄得有些无措起来,微微弯着腰,低声喊了句:“云姐。”

    年初林彩霞梗着脖子不肯在云记快餐做事,本以为能回去投奔她姐,结果在林彩虹那儿待不住,又跑出来,还跑到云记快餐隔壁上班,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不是自己把自己推入尴尬的境地里吗?最终结果都是在餐厅做个服务员,真不知道她在折腾个什么劲儿?

    云姐心里本就有气,当没听到林彩霞叫人,不搭理她,只抬头去看这家店的装潢,这吴勇和王慧夫妻真下血本了,整个装修下来,再加上后厨,估计得有个五万多了,且还不算前头拖了三个月的装修和房租。

    不止万云,其他的餐馆老板心里也在默默算着,这样锣鼓喧天地开业,大手笔装修,就是菜品价格都比云记做得低,他们得多久才能回本啊?

    可以想象,都是同一片区域,那三日,周围好几间餐厅都被金牛快餐抢了生意,其中以云记快餐的生意落得最快,好在她的盒饭收入并没收到影响,订盒饭的客人都是这条饮食街辐射以外的,所以胡小彬到了中午仍然要骑着三轮车送出上百份快餐。

    在金牛快餐开业第五天的时候,胡小彬照例拿了快餐的钱交到万云手上。

    万云接过钱,抬头去看了眼胡小彬,这小孩儿还是那简单快乐的样子,她问:“小彬,彩霞在金牛快餐做事,你事先知道吗?”

    被问到这个,胡小彬也摇头:“最开始她是跟我说,不知道找什么工作,我让她别闲着,先进厂当个女工,她不太愿意,犹豫了很久也没动静。刚好隔壁餐厅要招人,她有经验,就被人喊过去了。”他挠挠头,看云姐脸上没什么表情,心想老板肯定介意林彩霞这种“背叛”,“我劝过她别去,不过她那么有主意的人,怎么会听我的。”

    那应该都是巧合,万云心里也有了点数,看胡小彬颇为为难的脸色,临时起意加了一刀:“她不是想嫁给当老板的男人吗?估计就是想在餐厅找找有没有合适的吧。”

    这话一出来,胡小彬的脸色有点变化,虽然不大,但没有逃过万云的脸,她暗地里唾弃了自己一把,连小彬这么老实的男孩子都要拿捏了。

    胡小彬和林彩霞两人年纪相当,这阵子又总是在一起说话,虽然没有跟男女朋友一样谈恋爱,难免会有点年轻男女的心动和暧昧,尤其是心思单纯的胡小彬,从好感起步的感情不在少数。要是林彩霞稍微一拱火,小彬估计就要跳槽到金牛快餐去,万云不能任其发生。

    万云一方面警惕林彩霞在金牛快餐做事,会把自己店里的情况全数告诉那姓吴的老板;另一方面也不大把林彩霞想嫁老板,要当老板娘的豪言壮语放在眼里。她的性格若是像林彩虹,能从软弱逐渐走到独当一面,让人看到她充满能量的个性也就罢了,偏偏林彩霞长相、个性和技能都平平,就是最平凡的普通人,哪个单身的老板也不是瞎了眼,就会看上她的。

    不是万云刻薄,她判定,林彩霞最终若是结婚嫁人,终究是会找个跟她差不多的男人,甚至连胡小彬这种踏实勤干的,于她而言,都是高攀。

    胡小彬被万云这么念了一句,忽而有些蔫儿了下去,只说:“云姐,我去后头洗锅了。”

    “好,去吧。”万云也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但还是觉得,这种“阴险”的话,还是要再多说两句,不直接劝阻,只煽风点火,小彬自己就能从过去相处的蛛丝马迹中发散思维,去思考林彩霞是否是个合适的女朋友。

    阿英姐还是照样站在旁边,边看电视边收拾客人留下的碗筷,笑呵呵的模样。

    万云也看了阿英姐一眼:“英姐,早上的时候,你留意一下隔壁快餐店是谁送菜过来。”她想知道,他们的供货链是从哪里来的。

    阿英姐照例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好咧,知道了,老板。”

    隔了两日,阿英姐告诉万云,不是他们认识的人,万云的心里的气放了下来。

    谁知过了小半个月,阿英姐又告诉万云:“阿火每天都给我们两家快餐店送菜过来。”

    万云心里的那把火立马就烧了起来,那时是下午四点多,袁东海刚好从楼上下来吃“午饭”,一听这话,也不舒爽起来:“阿火?那就是彩虹那条线?”

    好个林彩霞,好个林彩虹,这姐妹俩儿轮流给自己添堵了!

    这阵子,生意被抢,店里日流水下降,万云本就不爽,那金牛快餐不知发什么神经,饭菜的价格就是比自己少三毛五毛钱,还定了个每周幸运日,每逢周一就给进店的人送鸡腿,丝毫不考虑自己的成本,万云自己就是做盒饭生意出身的,对这种分毫之间的盈利很清楚,那金牛快餐店的利润点肯定比自己的要低,更别说还要减去他们前期的投入了。

    客人们都是哪里有优惠、有便宜就去哪里的,才不会管餐馆之间的竞争。

    就是煲仔饭的老板娘罗姐都跟万云说:“他们真的会做生意吗?这么搞下去,还要不要回本赚钱了?”

    万云不咸不淡地说一句:“谁知道呢。”

    自从这个金牛快餐开了之后,生意最受冲击的就是云记,罗姐看她那副郁闷的样子,笑了笑,也不好说什么,转身回自己店里去了。

    万云现在已经去报名了江曼说的那个会计班,一周要去上三个晚上的课,原本想着若是忙不过来,就给袁东海请个零工,让袁东海守着收银台,现在不用了,客人分散,都忙得过来。

    等今晚的课一结束,万云都没跟同学打招呼,立即就收拾书本回珠贝村去了,锁好门,洗个脸,立即上楼给林彩虹打电话。

    林彩虹像是等着她这个电话似的,听了万云的一通抱怨,也没敢有脾气,而是说:“阿云,你消消气,金牛快餐这个客户确实是彩霞给我牵回来的。”

    万云气呼呼的:“彩虹,我消不了气!你不知道我店里的客人少了一半!”

    “那你要我怎么做?”林彩虹问,尽量心平气和,“拒绝这个客户?不供菜给他们?”

    万云被林彩虹问得堵住了嘴,是啊,她要做生意,人家林彩虹也有公司和一帮人要养活,肯定大小客户都要伸手接着的,不可能因为跟自己有交情,就放弃金牛快餐那个客户。

    “彩虹,我心里烦死了!”万云还是要说。

    林彩虹却说:“彩霞跟我讲过,他们那个店比你的店大了一半,但是满打满算请了八个人,光是后厨就有四个,工资都不低,至少比你那里高了不少,应该是临时从哪里来挖过来的。你想想,刚开始,你连个冰箱都不敢买,用了半年的时间,店里才算是正式盈利,他们前期投入这么大,一天天的全是在砸钱进去,面对的是同一批客人,怎么会赚钱?”见万云总算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她接着说,“还有,你那里的账期是月结,他们那里我定的是周结。”

    万云勉强笑一下:“这还差不多!”

    “高兴了吧?”林彩虹最不想失去的就是还能说得上话的朋友,她近年来感觉到不少孤立无援的时候,都是靠着朋友们的情谊支撑下来的,“至于彩霞,你不用理她,人的天分有限,脑子就芝麻那么大,她撑死了就做个跑堂小妹,威胁不了你的。”

    林彩虹是看死了这个小妹。

    万云不想评价她们姐妹的长短,跟林彩虹聊了一会儿,也知道了一点金牛快餐的消息,原来都是看着光鲜,实际账目一塌糊涂,总算没那么郁闷了。拉低价格去吸引顾客进店,当然是一种方法,但长期下去,首先会是商家支撑不住,价格战不是那么好打的。

    幸好现在到了年底,也不用竞争了,因为最后两个月大家都没生意,万云也有点喘息之机。

    “你最近在做什么?”林彩虹不想回到跟叔叔婶婶一起住的家去,没什么事她都在办公室里坐着,此刻下了班,把脚抬起来,放在桌子上,跟万云聊起天来。

    “我报了个会计班,上了两周的课了。”万云也跟她说起近况,“彩虹,我在那里认识了几个都是做小生意的朋友,到时候约出来,我叫上你!”

    “好啊!”林彩虹大部分时间都在番禺,跟田地打交道,能出去多认识人也很好。

    人一到了教室里,不由自主就把自己当成了个读书学生,万云在课堂上认识新同学,学习新知识,上课的日子过得特别有意思,难怪城哥学英语报了一期又一期,原来每日有新进步,这种感觉真的会上瘾。也算是在这阵被抢生意的焦虑中,难得的松快时间。

    “我的基础太差了,说起来也没有学得多好,但天天都感觉自己在进步,用不同的方式去认识自己的生意。”万云跟彩虹还是很多话讲的,“当学生还是幸福的。”

    林彩虹只是笑,没有接话,仿佛有很多心事,万云察觉到了,问她近况如何。

    林彩虹本来不想这么早就说的,但阿云问了,她思量一会儿才开口:“阿云,我想离开番禺。”

    “离开番禺?去哪儿?”万云笑问,“不会是找男朋友了吧?”

    “没有,这不是一直在等你介绍吗?”林彩虹还是单身,她的心思也不在找男人这件事上,“三个月前,我亲生父母也过来了,一直跟我叔叔婶婶在闹,大字不识两个,就想要分公司分钱。我天天看到他们都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那也不至于要离开番禺啊!”万云都跟着激动起来,“公司是你的,田地根基全在番禺,把他们赶走不行吗?离开那里的话,你想去哪儿?”

    “现在还没想好,”林彩虹觉得疲惫,“不过我也不算完全是因为父母和叔婶吵闹才有的念头,是早就有的,只是他们争着要这个公司,更加激发了我想走的念头而已。”

    “再说赶走他们,哪有这么容易?一个是生我的父母,一个是养大我的叔婶,哪个都不好说。”

    万云叹气:“彩虹,太可惜了!”

    “我已经把钱算好的,不会吃亏的,放心吧。”林彩虹如果在刚开始那几年还有点软弱的痕迹,但现在是一丁点儿都没有了,她是完全被逼出来的,所以像金牛快餐这种小客户她也要抓住,必须要把公司的大部分现金都榨出来,“阿云,田里干活真的很累,别看现在有大棚菜和专家指导,但本质上还是看天吃饭的。这几年四处托关系找客户,还喝酒送礼,也没遇上什么好人,我感觉挺累的,放开这个公司,就当是休息一阵。现在出行的介绍信取消了,手里有钱的话,说不定我会北上看看。”

    北上,离开广州,也离开这一家乱糟糟的亲戚和破事儿。

    “彩虹,你现在只是太累了,别说这么灰心的话!”万云真觉得世间的事离谱得可怕,林彩虹那么能干的一个老板,竟被家长里短的事逼到这种地步,说是窝囊,还不是因为心软。

    “你也别担心我,目前都只是打算,要完全放开也还需要时间。”林彩虹每每想到离开番禺,离开父母和叔婶,都有种解脱感,她不必在中间反复拉扯,不过这些暂时还不能快刀斩乱麻,农贸公司是她做起来的,当然不能这样拱手让人,该是自己的,她还是要拿到手的。

    “阿云,不跟你讲了,我们回头再聊。不用过分担心那个金牛快餐,我听彩霞说的那些话,总觉得他们老板不是正经做餐饮生意的,小本生意哪有这样花钱的方式?我们多在乎现金流和成本,人家好像根本不在乎,投钱进去跟过家家似的,你也去打听打听他们的来路。”林彩虹作为局外人,没有陷入其中,情绪不受影响,看到的反而比万云更多一些。

    万云得了林彩虹的提醒,也思考起来。

    是啊,那个店装潢得也太好了,跟周围的店铺完全不同,进店吃饭的都是周边打工的工人,对一毛两毛的价格浮动都很敏感,杀鸡焉用牛刀?

    第187章 第 187 章

    年底到来, 万云一早就做好准备要提前关店,因为生意不好,也扛不住金牛快餐的冲击, 她联系了前年认识的朋友叶小芝, 得知她要去摆年货摊,恰好会计班的课程到了最后一个月也不上了,明年才继续,万云想着也没事做, 就多留了阿英姐一个月,一起去卖年货,胡小彬老家远,万云就没叫上他, 也想他赶紧回老家去, 别和林彩霞混在一起。

    林彩霞到金牛快餐店上班后, 偶尔跟胡小彬还是会在后头说说话, 一群人去影视厅玩,这些万云都是知道的, 大概是受了对手店铺的冲击,万云总疑心自己有点厌屋及乌。

    万云和叶小芝都在越秀的年货街“承包”过大面积的年货摊,当初得罪了不少小商家,两人都不太敢再回去那一带, 在电话里商量着换地方,好在叶小芝对天河那一带很熟,跑了一下午,找到两个相邻的铺位, 叫万云一起过来。

    “今年年底我会很忙,按着厂里的安排, 工作都要排到年二十八了。”周长城听闻万云要提前一个多月关店门,拉着她的手,从珠贝村的小巷子里慢慢往家里走,“你要是去摆摊子,叫上袁东海,跟他互相好有个照应。”

    虽然卖年货这事儿已经经历过好几回,万云对广州的生活也熟悉起来,但周长城总觉得她还是刚结婚那个绑着小辫子的姑娘,跟叮嘱小孩儿似的,就怕她哪里出差错,似乎心爱一个人,总会处处担心她。

    “你忙你的,别操心我。小芝姐和莫阿球今年在天河开了家海味店,专门卖些煲汤的海货,她说生意时好时坏,弄得她心浮气躁的,年底她喊了自己的弟弟过来看店,准备跟阿球哥一起卖年货赚一笔钱。”万云下午跟叶小芝见了一面,两人都说了近况,“她租的那个铺面,后头有个空仓库,我们说好把货都放她那儿,夜里不守着摊位了,回家睡,人也没那么苦。”

    “袁东海还是待在越秀街,他熟悉那儿,不准备换位置。”

    现在不是刚开头那几年,手上动不动就没钱,生存的压力随处都在,如今手头上有了点儿小钱,万云做起生意来就稍稍从容了些,不再是火急火燎的,夜里也不是非得守着货过夜,生怕错过任何一个顾客了。

    那晚,周长城和万云云雨一番过后,说起下周要出差的事:“总部安排我和忠良哥带几个人到深圳去一趟,他们找了七家供应商出来,说是让我们去进行初步审核。现在深圳厂已经在建筑规划了,逐步要把一些小额订单转过去,在深圳厂正式投入使用之前,姚生的意思是,提前看好合作商,好有个顺利的过渡,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要去几天?”万云往他怀里钻进去,嘟囔道,“上回去参观就在那儿过夜了,这次不会又要过夜吧?”

    周长城搂紧万云,摸摸她的黑发,喜欢她软绵绵依赖着自己的模样:“七家,数量不少,暂定要住四天三晚。”

    “这么久啊!”万云不高兴了,哼哼唧唧的,又说不出不让周长城去的话。

    “我会尽快回来。”周长城其实是想去工地现场看看的,梁志聪说过姚生买的那块工业用地很大,昌江的工作占了他好几年的生活重心,不可能没有兴趣,“到时给你买烤乳鸽。”

    “那个广州也有,不用带了。”万云就是舍不得他去,双手缠上他的颈,两人贴得紧紧的。

    “小云,你是紧张吗?”周长城总觉得万云今天有点过分粘人了,开了盏小灯,和她说话。

    夫妻当久了,对方的语气和动作稍稍一变化,另一半立即就能察觉到异样。

    万云钻在被子里不肯出来,靠着周长城的腿,“嗯”了一下:“就是觉得有点茫然,彩虹提醒我,金牛快餐可能有古怪,但我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就看他们一直在花钱抢客。之前跟你讲过的那对夫妻老板,不像我们什么都亲力亲为,我观察了一下,他们一天才来几个小时。虽然我总是安慰自己,一到年底大家生意都淡了,但总有些不畅快。城哥,前面生意好的时候,我挺膨胀的,总想着开分店,还跟胡小彬说让他管两个店当店长,但现在月流水下降,我又不确定起来。”

    可怜兮兮的,周长城捏捏万云的小脸,也躺下来,跟她面对面谈话:“我总觉得,我上班也好,你做生意也好,其实都是充满动荡和不确定的,如果总是把自己困在‘追求确定’这个角落里,那就太为难自己了。”

    “金牛快餐我也去看过,照着经验推测,就算是被他们抢去一半的客人,但他们的盈利应该是不高的,因为支出太大了。”周长城的话说得很慢,他现在也是一部之长,除了负责日常工作,还要做部门的预算和花费,总部的财会部门会定时开放一部分的账目给一些高层看,他能看到自己部门花销的占比,有两回他和梁志聪都被点名,给下属申请的奖金支出过高,克扣了他们的年度预算,“我们店里虽然客人没那么多了,但至少还能保持每天两百到三百的收入,只是没有原先巅峰期的高,并非不赚钱。所以,我认为你暂时还是不用了为对手而烦恼,先保持饭菜质量。最坏最坏的打算就是,生意做不下去了,我们换个地方再开。”

    “我也是这么劝自己的,但一去到店里,看到他们摆在外面揽客的桌子,不是送鸡腿就是送卤蛋,人手充足得都有人闲置了,我就感到嫉妒!”万云恨恨,怎么就这么有钱投入进去?

    “接受不确定。”周长城把人抱住,其实也有点没底,谁也不知道金牛快餐会给自己店里带来多大的冲击,“分店的话,我们再保守一点,过了年,视生意情况而定。”

    万云也只好接受,要开分店,现况的条件就是不成熟。

    周长城去了深圳三个晚上,万云连着三晚都失眠,辗转反侧,虽然他每天都打个电话回来,但万云就是跟丢了魂儿似的,究其根本,因为这世间只有周长城一人和她相依相偎。

    等周长城回来后,说已经评出三家较合适的,年底还要再去做二次评审,万云提议,干脆去装个BB机,有什么事也联系得上,免得他一出差,就跟失联了一样。

    周长城自然是同意的,小两口又屁颠颠儿地去办了个BB机,还有模有样地把号码给万雪等人都留了一个。

    洪金良有一回听到周工BB机响了,硬要了个号码,说好有空喊他出来吃饭,要是觉得一个人不方便,再叫上万老板。

    洪金良这人的优点是,只要他想捧着你,他就能把人哄得服服帖帖的。

    周长城这种特别注意和供应商、合作商都保持距离的人,跟其相处久了,那种厌烦的心都放下不少,有时候洪金良过来,他们几个人也会一起到外头去吃个商务餐,但仅止于此。

    年底了,昌江的会议多,盘点也多,姚劲成待在广州厂的时间更长了,他是现实主义的实干家,不是那种耽于享乐,也不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如果没什么事,他要不就在昌江的食堂吃饭,要不就到厂门口的快餐店里对付一顿,做他的助理,不用太操心这些细节。

    那日,也是巧合,姚劲成在工厂门口的一家湘菜馆看到周长城、丁万里、还有两个车间的师傅,跟洪金良那帮人在一起吃饭,大中午的还叫了酒,不过自己厂里这头的人都拒绝了,说下午还要上班,不能喝酒。

    他们坐在客厅,又没有坐在包厢,洪金良嗓门大,喝了点儿酒,就大声嚷着:“哎呀,周工,这家小炒不如你老婆那儿的菜炒得老火,差了点意思!我厂里几个兄弟每天都订她那里的盒饭,好吃又饱肚子。还是周工你有福气啊!自己工作做得好,老婆事业也好!兄弟我是真眼红了!”

    周长城只是笑着说了声,谦虚低调:“过奖了,都是搵食。不能跟洪老板比。”

    厂里不少人都知道周工的老婆在工业二路那儿开了个快餐店,但跟外资工业园距离远,去的人不多,因此都很自然地谈笑,等有空了就去她那儿吃饭。

    姚劲成带着助理,低调地坐在角落,点了两个不辣的菜,让助理去打听打听周长城和洪金良的关系,还有周工的老婆开店的事,又是什么情况。

    昌江时不时都会有商务招待,他们和一些宾馆酒楼有签过价格协议,作为公司中高层管理人员的周长城如果把直系家属的店也算进来的话,那就是利益输送,姚劲成对此不能容忍。

    这两年,公司生意做得好,姚劲成的要求就更紧绷了,他有不少同样做生意的朋友,因为公司蛀虫发生了很多法律上的纠纷,就是香港总部都还有几单先头员工跳槽,带走上百万美金客户的官司在打,如果周长城和洪金良等人联合起来,想搬空公司,他立即就会把这人炒掉。

    周长城还不知道自己跟下游合作商吃饭,被大老板逮了个正着。

    助理打听完这些消息回来,一一对姚劲成汇报:“洪金良是之前的葛工引进来的,因为他公司不大,要的料不多,离我们又近,就一直也没有剔除跟他的合同。他自己也有几部机器,一直想接我们的单,但次次审核都没通过,是梁工和周工签的字。这人做事较狡猾,厂里但凡有个职位的,他都请人吃过饭,周工跟他接触不算多。他们说周工老婆的那个店,是个快餐店,很小,张美娟说她去过一回,太远了,厂里也很少人去。不过好像她还做盒饭外送,估计洪金良等人是找她订的盒饭,想跟周工拉近关系。”

    “喔?那洪金良和周长城之间就不存在利益往来的情况?”这才是姚劲成关心的,培养人才不容易,他憎恨人家挖公司钱财上的墙角,但并不想失去广州厂的得力大将。

    助理摇头:“周工的工作和洪金良的业务几乎没有关联。”

    事情到这里本应该就结束了,但姚劲成在广州待着,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忙得脱不开身,总有闲下来的时候,等傍晚下了班,厂里只剩加班的工人,他只身从办公室出来,离开厂门,随着人流,慢慢往工业二路,助理提过的那个快餐店走去。

    那时候是十一月下旬,工人们在逐渐散去,店里客人不多,万云在收银台,阿英姐收拾碗筷,周长城在给几个稀疏来客打饭菜。

    姚劲成到店里的时候,有四五个人排队,他也拿了个铁饭盒跟在后面,来得晚,菜品也没什么选择,他看哪个清淡就要哪个:“这个,还有这个。”

    周长城低着头,拿着勺子就往上招呼,一听这声音不对,立马抬头,双眼震惊:“姚生!?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吃个饭。”姚劲成带着黑框眼镜,四方四正的脸上就算带着微笑,眼神也是犀利的,他指了指周长城眼前的菜,“再给我来一点。”

    老板来了,周长城哪里敢让他少吃,打的菜都要堆成一个尖尖儿了。

    收钱的时候,周长城跟万云说:“姚生光临,我们请客。”

    姚劲成笑纳了。

    这还是万云第一回见到姚劲成,之前总在城哥嘴里听说姚生如何目光如炬,带领公司走出销售困境,又如何在广州培养团队,这是个活生生的身价过千万的大老板,立即双眼放光盯着眼前的中年男人:“姚生好!请坐请坐!”

    万云那副甜甜的迎客笑颜,让姚劲成笑出来,他随意找个空位坐下,又打量了下这个餐馆,果然很小,不会进入昌江的商务招待酒楼名单里,对周长城的那种细微“防备”就降低了。

    客人不多,阿英姐能忙得过来,周长城就拿了杯子出来,给姚生倒了茶,在自己餐厅里,反而变得更为拘谨,他不知道姚劲成怎么突然过来了。

    万云从厨房里端出一碗今天的排骨海带黄豆例汤,笑眯眯地放在姚劲成面前:“姚生,天气干燥,喝碗汤。”

    姚劲成拿起汤勺,笑:“别拘束啊,在这里,你们才是老板,我是客人。”

    周长城和万云都笑起来,姚生想表现得平易近人,也是很容易的。

    “我听同事说周工的太太在这里开了个好吃的快餐店,就想过来尝尝味道。”姚劲成的话一半真一半假,又问他们是怎么开起这个店的。

    周长城和万云就一言一语地说了,从在厂门口卖盒饭说起,到开这个小店,都是为了更好的生活。

    “我下了班,有空就过来帮忙。”周长城补了一句。

    “年轻人精力好,上完班还有空回家做事。”姚劲成对周长城还是很赞赏的,他知道这小子的出身不强,但一步步的升职都走得很踏实,厂里的事情交给他也放心,“不错,工作做得好,丈夫也做得好。”

    面对老板的夸赞,周长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多亏姚生和梁工给我机会。”

    这是他的真心话,厂里那么多想上进的人,他得到的机会最多,七分靠自己,三分是也是老板和上司愿意让他这个人跑出来。

    这顿快餐不是姚劲成爱吃的菜,但他也还算放松,喝汤时,甚至说起一些读书时候的旧事,还拿出来跟周长城和万云讲:“我在港大读书的时候,薄扶林道下面有个阿婆卖汤水,那时候我家穷,五毫纸的一碗甜汤也喝不起,十八九岁正是饥饿的时候,半夜只能起来喝凉水。”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都惊讶,他们以为姚生是富贵人家出身,那通身稳重大气的气质,跟桂老师极为相似,谁知竟还有过贫穷的时候。

    “你来公司晚,不知道也不奇怪,人一多,我就比较少说起以前的事。”姚劲成拿纸巾擦嘴,对自己的过去丝毫不避忌,“Frankie他们来得早,都知道我老爸是跑船的,阿妈是主妇,生了我们兄弟姐妹五个,还有爷爷奶奶挤在十几平米的屋邨。那时候穷啊,我阿妈日日都担心无米开饭,我是大哥,就带着几个弟弟妹妹去捡汽水瓶和纸皮卖,好在后来我们争气,个个都考学读书,出来工作后,老豆阿妈的负担就减轻了。”

    其实能当老板的,大多都很有倾诉欲,愿意听着好话围绕自己,正是因为姚劲成现在成功了,对于过去吃的苦头,再回头看完全没有心理负担,可以很畅快地说出来:“周工,我看你们的起点,恐怕跟我当时差不多。我开公司的时候,手上只有一万块钱,接了客户,花了五千做人情,又借钱买料,求着别人借机器给我,这才一点点做出来的。”

    “姚生真是有魄力。”周长城适当地捧了一句,肉眼可见姚劲成笑得比刚刚更真心了些。

    “周工啊,英雄不问出处,你好好在公司做事,我不会亏待认真的员工。还有你啊,小万老板,敢于自己开店,已经比很多人都要有勇气了,很不错!”说到后面,姚生恰当地激励了他们两人几句,“放心吧,大把世界等着你们去掘金。”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听了一顿姚生的过去,给他续上茶水,也说了点过去的事情,如何从贫困的县城里来到广州。谈过私事儿,双方都感觉拉近了不少距离。

    姚劲成在云记快餐坐了不到一个钟头,就把这小两口给收服了。

    万云带着敬佩的语气说:“给姚生这样的人打工,才不算埋没。”

    这种激励的话,周长城之前也听过,都没有今天的感触来得这样深刻,原来姚生的出身也并不好,但人家就是能抓住一切机会,尽力翻身,让自己从穷困潦倒中挣脱出来,这种勤奋拼搏、自强不息的精神才是他要学的,不过嘛,老板自然有老板的话术,他要自己死心塌地给他做事,自然是要用点情义手段。

    周长城转而想到,之前小云看的那个电视剧《外来妹》,他当时对那种所谓的“感情投资”不屑一顾,现在想来,都是差不多的路数。

    第188章 第 188 章

    1994年大年初一, 周长城和万云从温暖的床上醒来,他们一年四季都忙碌,过年难得赖了会儿床, 半中午的时间才起来, 两人说好等会儿到店里给财神爷上今年的第一炷香,下午去行花街拍照。

    在厨房热早饭的时候,万云的右眼皮一直跳,她伸手按了几下, 还是没用,带了点忐忑,转头跟周长城说:“城哥,我眼皮怎么老跳?”

    “你也眼皮跳?”周长城早上醒来, 右边眼皮就跳了几下, 停了会儿, 过了一阵又跳, 揉也没用,左眼跳财, 右眼跳灾,总难免会想到这些话,他都没敢和万云讲,“今天初一, 讲究个好开始,我去剪点儿红纸贴一下。”

    到吃早餐的时候,夫妻两个面对面坐着,面前是两碗刚出锅的甜汤圆, 为了驱邪,两人的眼皮上都贴了张小红纸, 看起来怪滑稽的。

    年底摆摊子,万云还赚了七千块,怎么一大早就开始眼皮挑个不停了?真不会挑时候。

    两人念叨了几句,眼皮终于逐渐不跳,恢复正常了,又说起桂老师。

    万云:“桂老师年前打电话来,说用在海南赚到的钱买了套小房子,跟大哥家距离不远,剩了点尾款没付,是大哥每个月在供楼。刚搬进去,电话还没拉上,让我们今年不用急着给他打电话拜年。”

    通了几回电话,现在周长城万云夫妇都喊桂世基作大哥。

    桂春生来电时,周长城还在深圳做二次审厂,没有接到,他听小云说桂老师当时的语气是很轻快的,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但是从儿子家搬出去,难免让他多想,桂老师的脾性一上来是需要人忍让的,桂世基大小是个公司的话事人,肯定也有说一不二的时候,父子两个会不会不对付?再加上欧阳淑薇这个有宗教信仰的儿媳妇,还有两个读小学的孩子,两个菲佣,这么多人住在同一层楼里,多少会有些磕碰。

    “等桂老师下回再来电话,我们邀请他回广州小住一阵吧?”周长城也有些想他了。

    “我之前在电话里也这么说过,他一听裘阿姨已经不来我们家吃饭了,就一直没答应。”万云心里念叨桂老师“重色轻小辈”,她又说,“桂老师也是自尊强的人,当初那么坚决要出去和家人团聚,几乎没留后路,估计就是怕回头后让人问起细节,要是让人发现跟儿子儿媳相处不好,或者香港的生活没那么如意,他肯定没心思讲。算了,等他哪天想通吧。”

    “给他寄那些拜年的东西别少了,他爱喝绿茶,多寄几斤。香港虽然什么都有,但我们的心意还是要到。”周长城卖身给昌江,没有人身自由,家里人情走动,不论是县里的,还是广州的,全靠着万云。

    “知道的。”万云自然不敢忘,“师父师娘那里,我也寄到我姐那儿去了。”

    “对了,陆师哥那八百块钱还了,过年前寄来的,汇单在我兜里,到时候你去取一下钱。”实在是忙,周长城今天才想起这事儿,拍拍自己的脑子。

    万云本想瞪他一眼,但想着今天过年,又收了自己的眼刀:“就会使唤我做事。”

    “我的小云能者多劳。”周长城赶紧赔罪,从碗里舀起汤圆送到她嘴里,“今年的奖金,我发了一千两百块,不过要过了年才能拿到钱,到时全都给你。”

    “当然要给我!”万云轻咬了一口周长城伸过来的手,家里的钱都在她那儿的。

    这个年过得有点闷,朋友们几乎都没聚会。

    朱哥和冯丹燕无心过年,一家人四分五裂,两个大人各过各的,三个孩子只能围着施婆婆,惶惶惑惑,朱文朱武不敢在家里打闹,丹燕嫂只在年初二喊了周长城和万云过去吃饭,其他时间都静悄悄的。

    葛宝生和江曼则是带着家里人回了四川,一直到过了元宵,才从老家回广州来,回来后仍然保持现状,两个都是“老板”,无甚变化。

    一开年,万云照例放了一小串鞭炮迎客,隔壁的金牛快餐也在同一日开张。

    大概是想清楚了,只能接受这样的竞争,万云已经没有去年那种始终关注对家的心情,而是努力让自己适应这种变动,主要心思还是放在了自己的菜品和财会课程上。

    说来也是有点尴尬,万云去年底和叶小芝碰头后,紧接着她把林彩虹也介绍出来,结果叶小芝和林彩虹两人一见如故,说起生意经和对未来的打算,别人都插不进嘴,听说万云去上了会计课,她们俩儿也约好去报个名,不过都在不同的学校。

    也才一顿饭的功夫,万云两个不同的老友就相见恨晚,把她撇在一边,万云坐在饭桌旁,只好拿着茶杯,对着已经凉下来的茶水不停吹,面上还要呵呵笑,尽量保持笑容,在她俩儿说“不好意思把阿云给忽略了”的时候,自己得装作根本不介意的样子。

    回去她就和周长城说:“城哥,我发现真不该把两个各自的朋友介绍出来,照理说彩虹和小芝姐都是很好的人,大家认识,成为朋友,我该高兴,但好像也在同一天,我就失去了两个朋友,她们反而比跟我相处得还要好。这种心情,实在是太难受了!我不是轻易说后悔的人,但介绍她们认识这件事,让我有点后悔。”

    周长城对这种女性友谊心理研究得少,他没办法给出建议,男人们好像很少有类似的情况,只能说:“那你换几个朋友,跟会计班的同学们多出去走走,也别老待在店里了。”

    但认识人容易,交朋友难。

    万云在会计班是认识了几个说得来的朋友,可大家分散在不同的区域,休息时间也不尽相同,总是很难凑成一堆,等四个月的课程结束后,万云又回到了店里,也正是因为生意需要尽力维持,她大部分时间都不敢错眼盯着厨房和收银台,因为资产太少,这是她手上仅有的生钱渠道,坏了就很难修。

    眼看着日子慢慢过了春天,金牛快餐带来的冲击也慢慢在回落,听阿英姐说,他们那个厨房只剩两个人了,前面跑腿的服务员也再裁减了一个,为此林彩霞还不安了一阵子,生怕这份工作又做不久,她一点也不想进工厂做女工,跑到他们后厨抱怨老板裁人。

    对于林彩霞怎么想,万云不想知道,过了个年,她长大一岁,也新明白了一点轻微的道理,那就是自己作为一个小老板,是可以有点点儿小骄傲的心情的,她掌握着雇佣的主动权,不用太过在乎林彩霞这种随处可找的小员工,就算胡小彬真跟林彩霞谈恋爱了,这个得力助手被挖走了,她也不必太过于伤肝伤肺。

    万云发现自己的心稍稍变硬了一点,或许是好事吧。

    而对于金牛快餐炒人的事情,万云意识到,吴勇和王慧夫妻肯定也明白了一开始就烧了把大火在一个小餐馆里是件多么浪费的事,现在客人们都渐渐分流稳定开,他们也回过味来了,甚至学着云记要开始做盒饭外送的生意,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没做起来,好像是嫌麻烦。

    万云看着竞争对手的变化,心情颇好,看来自己的云记也并非一无是处,吴勇和王慧夫妇不如她紧张自家餐馆,想来是还另有产业,但都双眼盯着,并没有小看云记。这点小成就,让她那颗想开分店的心又蠢蠢欲动,只是从小地方出来的万云,始终都是过分保守,她想等到秋天,多存点儿本金,再做这个决定。

    始终是打工人思维的周长城,也赞同这个想法,小做可以,就是做不大。

    他们虽然手头上有了二十六万的存款,但并没有胡乱花费,还是那种小蚂蚁积攒存款的心态,并不是会灵活运用金钱的人。

    如果是姚劲成和彭鹏,兜里有十块,他们就敢打一百块钱的算,敢想敢做,敢拼敢为,所以他们的生意能跟滚雪球一般地滚起来。

    有时候,小富裕和大富贵,差的可能就是胸口那一点勇和莽。

    而姚劲成自从去年到了万云店里一回后,开了春又再去过两回,不过他没有再让万云请客,而是跟其他客人一样付款,甚至还把助理和梁志聪也带了过去吃饭,说是照顾同事家属的生意。因为这一点私下的往来,周长城正式入了姚生的眼,把他划分到可信任的圈子里面。

    职场的上下级交往是这样的,工作做得好,得到老板和上司欣赏是一回事,但交换了各自的私人生活,就显得更亲近,更能得到上位者的信任,因为隐秘地满足了他们的某种掌控欲。

    周长城是想在昌江好好做下去的,他不拒绝这种私人信息的交换。

    要说之前姚生启用周长城这个人,因为有梁志聪的推荐,也有周长城自己本身的努力,但现在他对着这个员工,又多了几分肯提点的激励。不能小看这种恰到好处的提点,对于周长城此类没有任何背景,又一心上进的人来说,是很可贵的。

    有些简单的话从姚劲成嘴里说出来,周长城现在还不是很懂,但过些年,他转换了身份,就完全可以体会到姚生的心路历程。

    厂里的人都有眼睛,看得到姚生次次来广州厂,都要喊上周长城等人进去开高层会议,所以大家已经默认他是老板颇为倚重的人,故而对他更为客气,就是梅长发和采购的头头等人跟他说话都带着更多的尊重。

    难怪男人都要拼事业,光是为了这份尊重,每日也不能松懈。

    洪金良自然也是其中的一份子,他已经做腻了那种价格低廉的塑料和钢铁件产品,每次因为几百上千块钱的账款跟那些城乡客户扯个没完,他就满身躁气。

    谁想去争这点蝇头小利?谁都想挣大钱!

    于是,等过完年,洪金良就大手一挥,进了台全新的国产模具机床,换了抛光机,甚至把他那个小作坊都专门注册成了金良精密有限公司,也算是新年新气象。

    香港昌江这块牌子,不论对欧美,还是对东南亚的客户来说,是颇有议价能力的,销售们能拿回来在大陆生产的订单,毛利至少有三成,即使再外包出去,也有两成利。

    而这些外发的订单,对洪金良来说,是块很有吸引力的肥肉,他很眼馋,大家都在工业区,物流成本约等于零,跟上游厂商的关系随时都能联络到,洪金良不想长远,他只想着眼前,如果往后能依附着昌江起家,那也算是对得住自己混迹工业区这么多年了。

    不过,梅长发和采购容易搞定,但硬茬子做工厂审核的梁志聪团队和周长城都很难搞,就是王忠良这种偶尔会一起出去做技术评判的人,都是不敢收红包的。

    梁志聪是姚劲成高薪聘请回来的人才,他的眼睛长在头顶上,根本不屑和洪金良这种小供应商搞小动作。而周长城也是硬骨头,他很少交际,在设计和技术标准评核上,颇有梁志聪的做事风格,除了态度更软和一些,打起叉来,也是不手软的。

    洪金良看着自己花了大钱买来的新机台,开始跟葛宝生一样操心客户的事,跟着他干的,是比他更糙的大老粗们,让他们磨钢铁还行,但让他们动脑子就不行了。

    愁啊,买了新机器,总得让它动起来,钱才能带回来。所以还是要开发更为有利润空间的客户,洪金良在兜兜转转之间,终于开始踏上了葛宝生从前的路。

    要说葛宝生和洪金良也真是孽缘。

    他们两个至少有三年没有正面见过对方了,但跟同行说起这个昔日的“合伙人”,互相都是咒骂和厌恶居多,以至于广州城内不少做模具和塑胶产品的同行,都知道他俩儿有仇。

    又是一个春夏交替的凉爽之夜,洪金良再次从某个按摩店出来后,捏了门口穿着高开叉长裙的小姐一把,调笑一番,说好下回过来点她,下半身舒爽过后,脑子精虫散开,在月光下,又开始烦他那小厂里的事,除了昌江,还是要想办法搞点其他的客户,不能再盯着乡镇的小贸易市场,要把目光放到城里来,城里人舍得花钱。

    回到自己的老巢,已经是夜里快十一点了,员工们睡觉的睡觉,外出吃宵夜的吃宵夜,厂房的办公室兼卧室,就他一个人在。

    洪金良拿了份手写的表格,随意摊在沙发上,咬着笔头算毛利,算得他头大。

    忽然,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抬头看看墙上的钟,都什么时间了,谁在这时候还打电话来?洪金良懒懒的不想动,但怕是客户打来的,最终在响铃好几声后,丢开手上的纸笔,坐起来接了:“喂,我是洪金良。哪里找?”

    “金良!洪金良!快带钱来东莞赎我!”葛宝生的带着颤抖的声音从话筒那头传过来,排了半天队才轮到他,一张嘴就让人带钱去。

    “谁?”因为太久没见面,洪金良都听不出葛宝生的声音了。

    “我,葛宝生!”葛宝生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他后头还有很多人在排队打电话,抹了抹头上的汗,声音响且紧,“我去深圳,因为没有暂住证被治安队抓了,现在遣送到东莞来了!金良,大家一场交情,你帮帮忙,拿钱过来赎一下我!回头我给你一百块,不不,两百块!”

    “葛宝生?”洪金良后知后觉从脑子里捞出这么一个人名。

    他们两人在九零年时可闹得不怎么好看,连那张“合伙人协议”都是互相当着面撕开的,洪金良当时还放了狠话:“从今往后,这条街,有我没你!”

    葛宝生性格不像洪金良那么混不吝,这种话他没说,但也表示往后大家山水无相逢!

    洪金良颇有些小人得志:“哎呀,这不是葛老板吗?怎么也有求人的时候?你要是在广州还好说,但千里迢迢跑到东莞去,都这么晚了,我总得睡觉啊,哪有功夫跑去救你?”

    葛宝生已经打了三个电话,第一个电话是打给在东莞的魏振汉,结果他同事说魏总老家有急事,前日就回去了;第二个电话打给周长城,是打到珠贝村家里的,但一直无人接听;着急忙慌之间,他脑子里忽然想到洪金良办公室的电话,当初他跟洪金良合作,也是把那间办公室作为自己据点的,因此对这个号码记得尤为牢固,几年了也没忘记。

    “洪金良,你替我去昌江找找周长城!喊他来赎我回去!收容所在东莞樟木头,只有三天时间!我回去请你喝酒!给你赔礼!”葛宝生一直被后面排队打电话的人催,不得不低下身段求人,“拜托你,帮我跟周长城说一声!让他过来一趟!不然我就要被送去强制劳动了,还要遣返回老家了!”

    洪金良慢悠悠地拿起桌上的牙签剔牙,闲闲地坐在他的二手老板椅上,丝毫不在意葛宝生在那头的怒吼,回老家就回老家呗,跟他有什么关系:“不行啊葛老板,现在太晚了,哪个好人这个钟点还在街上溜达?人家周工也得睡觉啊,扰人清梦多没礼貌!睡了,就这样了啊!”

    “啪”一声,洪金良丝毫不留情地把电话给挂了,徒留葛宝生在那头苦着一张疲惫的脸。

    第189章 第 189 章

    洪金良丝毫没有把葛宝生的求助电话放在心上, 当夜,他丢下话筒,喝瓶啤酒, 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忘光光,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了。

    中午时,他出去找饭吃,恰好在五十米街处见到了刚出厂门的周长城, 本着维护关系的想法,他上前去打个招呼,说了两句话,又想起昨晚的电话, 心想, 没想到葛宝生跟周长城关系还挺好, 遇到这种事居然会找周工求救, 摸了摸下巴,算了, 当是卖个人情,传个话而已,又不少块肉,就把葛宝生昨晚来电, 让他去东莞赎人的事情说了。

    周长城本不想和洪金良在这儿耽误太久,昨夜他睡得晚,今天有点困,想去云记快餐吃了饭就回来午休的, 昨晚他跟万云两人关了店后,又去了天河找黄锐鑫说买日本的卡拉OK机的事。

    万雪那个文具店门口的小荒地已经推开铺上了水泥, 还建了篮球场和休闲区,夏天已到,纳凉活动的人也多起来,她现在正急着要妹妹妹夫帮忙买唱歌机回来,好做生意呢。

    黄锐鑫打包票一定把机子完完整整寄到万雪那儿去,他和周长城久不相见,自然有话聊,加上跟万云又是第一次见面,黄锐鑫就请他们两口子吃宵夜,三人吃吃喝喝,聊得畅快,说了不少生意和工作上的事,一直到十二点多,黄锐鑫才叫个小弟开车送他们回去。

    所以葛宝生十一点多打电话到珠贝村家里,周长城和万云才没接到。

    “什么?宝生哥昨晚给你打电话了?”周长城一听洪金良的话,脑子里的那点困意立马跑光了,打起精神问,进了收容所可不是开玩笑的,“有说要带多少钱吗?地址呢?”

    “哎哟,他就说是东莞樟木头收容所,其他的我还真不知道。”洪金良根本不在乎这些细节,能把话带给周长城已经是大发慈悲了,“周工,我够义气吧?当初我跟葛宝生闹成那样,今天还帮忙递话过来,其实我这个人也是很仗义的,你…”

    周长城实在不想跟洪金良啰嗦下去,他拔腿想往云记快餐跑,想想又折身回了昌江精密,得把证件和钱都拿上,顺便找到王忠良,跟他说了一声:“忠良哥,宝生哥被拉到东莞收容所去了,让我跑一趟赎他出来,下午你替我请个假,会议的内容让丁万里讲,他一直都在跟进的。”

    王忠良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吓懵了:“宝生怎么跑那么远了?”又说,“快去快去!下午我替你请假!带的钱够不够?我这儿还有一百,先拿着!”

    葛宝生和王忠良关系不差,大家认识这么多年,这点钱和忙都是愿意帮的。

    拿上所有证件,周长城摸着兜里的钱,又小跑去了云记快餐,现在是午饭时间,万云照例在财神爷赵元帅底下忙碌着,见了城哥,隔着人群笑着朝他招手。

    周长城挤了过去:“小云,曼姐的BB机号码是多少?”

    万云给面前的顾客找了钱,转头问:“电话本有,你自己找。怎么了,找她什么事?”

    “宝生哥昨天在东莞被治安队关押了,喊我过去赎人。”周长城长话短说,把洪金良的话说了,“不知曼姐知不知道,我等会儿准备坐车去东莞,先和她说一声。”

    “那你快去!”万云一听,也觉得棘手,也顾不上收钱了,手忙脚乱从抽屉里拿出电话本,翻到江曼的号码递过去,“罗姐店里有电话,去她那里打!”

    江曼的反应很快,今天她就在工业园,拿起BB机一看,又在街边找个地方回了周长城的电话,听完立即就骑着她那辆半新不旧的女装摩托车过来了,到店门口时,急得车子都忘了锁,匆匆跑进云记:“长城,怎么回事?宝生怎么跑那里去了?”

    周长城看江曼满脸着急的模样,具体情况他也不清楚,洪金良连个电话都没问,谁知江曼从她的大包里翻出BB机:“今早有两个外地的号码呼我,我打过去又是占线,就没管,恐怕就是他打来的!”

    “曼姐,别急,我等会儿就去坐车去樟木头,广州和东莞的车次很多。”周长城已经把自己的证件都带着了,随时都能出发,“你得回去拿一下宝生哥的证件,任何身份证明都行,结婚证也行,再拿点钱,我们要一起去。”

    “对对对,我现在就回去。”江曼一向来有主意,这时候也有点像无头苍蝇,她咽口口水,定定心神,不能慌,“长城,等会儿我们在车站见,直接去坐车。”

    这几年,江曼和葛宝生因为钱的事情,生了无数龃龉,冷战了不知多少回,躺在同一张床上也是不说话的,有时候葛宝生出去跑客户,好几日都不回来,江曼这个当妻子的都不会多问几句,这段婚姻走到现在,她也颇为心灰意冷,但毕竟是千年修来的夫妻,中间还有个儿子葛澜,她仍担心丈夫的安危,听闻他有事,也不推脱,马上决定跑一趟:“阿城,多谢你了!”

    说完,不等周长城回答,江曼又骑着她的摩托车飞快往珠贝村租的屋子里冲去,还差点撞到行人。

    “城哥,快过来吃饭,吃完饭再去!”万云不让周长城立即走,盯着他吃完午饭,又让阿英姐打包了两个盒饭,套个塑料袋,“曼姐肯定也没吃,给她带一份。”

    “好。”周长城出发之前,万云又把他的证件点了一番,确定没问题了,再从收银台点了两百块出来让他带着,穷家富路,“路上注意安全,今晚有车回就回,没车就明天白天再回,给我打个电话就行。”

    之前周长城走夜路被劫道的事,只要一说起来,夫妻两个都心有余悸,万云什么都不求,只求周长城平平安安出门,再顺顺当当回来。

    “知道了。”如果不是店里人多,周长城真想揪着小云亲一口。

    过了一个小时,周长城和江曼两人在省汽车站见上了面,两人急哄哄地买了去东莞的票,一路摇着去了樟木头,三小时后下车,出了站,还要注意分辨真假摩的,打了摩的一路飞到看守所,那时已经是快下午五点了,太阳西坠,金光四射,晃人眼睛。

    到了看守所门口,又是一番询问。

    江曼是葛宝生的配偶,交了两百块钱,把结婚证和居住证拿出来给管理人员看,证明这人不是三无人员,也不是流浪人员,那管理员收了钱,核对姓名,让她们等着,进去喊人了。

    葛宝生跟几十个被同抓进来的人,蹲在一间不到五十平米的房间里,别说躺着,有个位置坐着就不错了,昨晚打电话给洪金良之后,他还想着再打个电话给其他朋友,但被后面的人用狠劲儿催着,只把话筒递出去,在收容所过了一夜。

    第二天他又要求打电话到珠贝村租房楼下的小卖部,但江曼和郑婆婆一早出门,没接到他的来电,呼江曼的BB机也是久无复电。

    收容所有自己的管理流程,哪能容收押人员一直不停地打电话,于是葛宝生又被送回那个潮湿发霉、人挤人的房间里,不过管理员也说,如果有他的回电,会叫他出来听。

    毕竟抓人不是目的,城市人员管理才是。

    能到收容所的,总是因为各种因由进来的,幸运的话能找到熟人亲戚把自己赎出去,实在找不到人,就只能是被押送到韶关等劳改场所,进行为期一到三个月的强制劳动改造,改造好之后,领取改造费,送回老家,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那个年代珠三角的治安不太好,各省市人流乱窜的也多,身份证和介绍信全都可以假冒,犯罪层出不穷,有不少都是干一票就跑的亡命徒,在一些交通交汇点和警力不足的地方,盗人钱财,杀人性命。

    城市治安管理只能采取高压手段,甚至“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没有正规证件的,通通押回来。

    从改革开放之后,有十几年的时间,广州和深圳都是严厉管控外来人口的城市,要求外来人口要办理暂住证,如果是刚从火车或汽车上下来的人,凭借着手上当天的车票,治安队查了,一般不会为难,只会提醒他落定后一定要及时办暂住证。

    葛宝生这回其实是到东莞长安见一个欠了他款的客户,就五千块货款,欠了整整一年,怎么催都催不动,葛宝生不得不跑过来要债,那客户看他一直到傍晚还在厂里不肯走,就给他付了三千块。这钱是客户现取的,趁着银行还没下班,在门口给他结了一大半的数,说好还有两千,再宽限几个月。

    怎么说也算是拿到钱了,葛宝生只能把这笔钱装在自己随身背着的包里,他打了个摩的去汽车站,准备回广州,刚进汽车站,迎头就看到东莞开往深圳的车,这地方跟深圳离得本来也不远,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不知想到了什么,鬼使神差的,他又买了张票往深圳跑,反正手上有钱,准备看一眼特区长什么样,住一晚就回广州。

    车子在深莞交界的站点停稳,刚好是晚饭时间,司机下车放水,葛宝生就跟着大家探出头去买吃的,或许就是在那个地方不小心露了富,终点站是深圳宝安,到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小站台上只有一盏微朦的大路灯,他还没瞧清楚四周长什么样,立即就被飞车党抢了包!

    葛宝生踏下车,准备找地方上厕所,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扯得跌倒在地上,不过是三秒钟的时间,挂在他肩上的包就被抢走了,没有挂牌的摩托车飞驰而去,只留下两个猖狂的背影,四周站着几个跟他一样刚下车的乘客,也呆住了,竟没一人去扶他。

    过了会儿,躺在地上的葛宝生才意识到自己被抢了,立即站起来,顿足恨声:“我的包!我的证件还在里面!把证件还给我!”

    可谁能听到他的呼喊?老天爷反正是没听到。

    就是跟他一同下车的人,见状立马就捂紧自己的包,生怕自己也被抢了,赶紧四下散了,免得那贼人又跑回来。

    葛宝生下车的地方不是什么热闹之地,又是夜里,旁边的店都关门了,他想找个地方打电话都找不到,只能往远处一栋挂着“宾馆住宿”的楼走去,葛宝生被掼得跌在地上时,手心擦伤了还在流血,一路上,他把那两个飞车贼的祖宗十八代都咒骂了一通,心疼自己好不容易催回来的货款,又心疼自己的证件,好在他裤兜里还有七十多块,不管怎么样,把今晚先过了再说。

    就在他跟宾馆的前台老板磨着没有证件要一间房的时候,治安队的人来抽查宾馆住客的证件了,葛宝生就差了这么点运气,他从东莞过来的车票也在包里,当即就被当做无证人员抓上了车,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还没看到特区是圆是扁,又被运到了东莞樟木头。

    “我真的是包被抢了!我有证件的!”葛宝生被扭送的时候,不停地转头解释。

    押着他的两个管理人员嗤笑:“这种理由,我们一天至少听十次。有亲朋就叫人过来作证明,交钱带你走,没有就老实待着,反正少不了你一口饭吃,到时候还能把你送回老家去。”

    葛宝生满头的油和汗水,被推着上了一个密闭的车厢,跟卖猪仔似的,与人挤着上了收容所的车,到了收容所,登记完信息,又挤在那间“牢房”里,直到被喊出去打电话,几十个人一蜂窝涌上去抢话筒,最后管理人员拿着警棍出来维持排队秩序。

    睡了一夜,就到了这日的下午。

    “宝生!”江曼简直认不出来眼前满脸憔悴的丈夫,感情再冷淡,也难免心疼,“你还好吗?”

    葛宝生没想到来人竟然是江曼,昨晚打了三个电话,他最不敢的,就是打给江曼,因为怕听到妻子口中的冷嘲热讽,也怕再次看到她失望的眼神,乍一见面,竟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人也跟着唯唯诺诺起来,竟说:“你怎么来了?”

    江曼没有计较葛宝生的问话,而是对着门口的管理人员赔笑:“能不能让他去换身衣服?”

    现在是夏天,不动都是一身汗,葛宝生一夜没有洗漱,又和这么多人关在小房间里,身上已经馊了,亏江曼还记得给他带了身衣服过来。

    说来真是羞愧,夫妻两个都先后栽在暂住证上。

    那管理员也并非无情之人,看他们手续都清了,指了指侧面的厕所:“去那里。”

    “谢谢,谢谢。”葛宝生不作声,江曼只能没口子道谢,又把自己背来的衣服给他,“去洗把脸,等会儿我们到对面去吃东西,吃完东西就回家。”

    葛宝生从厕所换好衣服,开水龙头洗了个脸,胡子拉渣地出来,见到江曼正担忧地看着自己,又看到站在一边的兄弟周长城,不禁有些心酸,上前去叫了一声,声音低沉而失落:“长城。”

    上回见葛宝生,还是在过年的时候,大家遇上了,站在村口聊了一会儿近况,后来就一直没有约出来真正说过话,当时周长城看葛宝生,还觉得他仍很有创业的劲头,尽管暂时没听到他做成什么大生意,但心态很积极,可今天再看他,已经有了被岁月摧残的痕迹。

    葛宝生一路都很沉默,既不跟江曼说话,也不跟周长城多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三人默默吃过点东西,又趁着天擦黑,坐车回了广州。

    三人到海珠的汽车站下车,又坐上末班公交回珠贝村,折腾得眼睛都红了。

    珠贝村家里,万云在一楼等着周长城,一听开门声,立即往门口跑去:“城哥,回来了?怎么样,顺利吗?”

    “还好,宝生哥跟曼姐回家了。”周长城也累,“我去洗个澡,都是车上的味道。有吃的吗?饿了。”

    “有,我打包了咸骨粥,再给你蒸个黄金糕。”万云担心周长城,今晚也没吃多少,准备等会儿跟他一起吃点儿,“去洗澡吧,我给你拿衣服毛巾。”

    等周长城洗完澡出来,两人坐下喝粥,把一路上的事情跟万云讲了一遍,又说起葛宝生是怎么被抓进去的,刚收回来的三千货款就这样倒霉地被抢走了。

    万云直念可惜,想到前几年葛宝生刚出来创业找周长城借的一千块钱,至今都没还,交情摆在那儿,他们也没好意思去催债,现在人家刚从收容所出来,就更不敢开口了。

    “回来的车上,我看宝生哥佝偻着腰,好像头都抬不起来了。”周长城吃了块黄金糕,不知道怎么评价这个昔日带他学习的大哥,明明有技术,有学历,怎么好好的路就走成这样了?不应该啊。

    “曼姐本来很担心,去的路上揪着袋子,都不跟我讲话,恨不得立即能见到宝生哥。”周长城想起这对夫妻,也觉得很不对劲,“我看曼姐应该是满肚子的话想跟他讲,但宝生哥只是说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进收容所,其他的就不肯再说了,可能是我一个外人在那儿,他不好意思,所以一到站我马上就跟他们分开了。”

    江曼这几年,几乎从来不和万云提到葛宝生,好多次万云随口问起,她都是岔开话题过去的,且也很少见他们夫妇两个一同出现,貌合神离四个字,几乎就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

    万云放下碗筷,依偎在周长城身上,忽然感慨:“我们不学宝生哥,也不当什么大老板,就平平静静过我们的小日子。”跟从前比起来,他们的生活已经好很多了,“我都不敢想,今天要是你跑到其他地方,被关进去了,连个求助电话都打不通,还要打到洪金良那种人那儿去我肯定很心痛。”

    “说着宝生哥呢,怎么又想到自己身上了?”周长城也不吃宵夜了,把她抱住,安抚她,“不会的,之前答应你了,不论做什么,我都先想着你。”

    “那你要说到做到。”

    “嗯,我说到做到。”

    第190章 第 190 章

    葛宝生和江曼这头, 两个人始终不讲话,到家时,嘴巴抿紧, 不论是谁, 全身的肌肉都是酸痛的。

    那时候快十点了,郑婆婆刚把葛澜哄睡,孩子明天还得上学,听见开门声, 她出来看到女儿和女婿一副潦草丧气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关上自己和葛澜的房门,披着头发, 出来数落。

    “你说你们两口子, 谁出门了都没个交代, 家不成家的!”郑婆婆晚上是在家做饭的, 家里三大一小,每个人饭量都不同, 如果有人不回家吃饭又不提前说,做多了还是做少了,很难把握这个度,她一日到晚就去万云店里洗碗, 要不就是接孩子做家务,还养着葛澜中午的午托,出钱出力,不可能没有一点埋怨, “宝生,你昨晚一晚上没回来, 不知道说一声?还当不当这里是家了?”

    从前在老家,江曼能嫁给葛宝生,还是在众多女工中“竞争”出来,当上这个大学生的妻子,待江曼领了证,又生了葛澜,郑婆婆别提有多高兴了,在家跟两个儿媳妇处不下去,管他什么养儿防老,立即就收拾包袱带外孙去了,逢人就说自己有个大学生女婿,往后日子肯定差不了!

    但是自从到广州来了之后,葛宝生说出去创业当老板,钱没见他拿回来多少,跟江曼的架倒是吵了不少,郑婆婆天然就是站在女儿这头的,趁着葛宝生不在家,母女两个一起,说了许多葛宝生的不是,说他没那么大的头偏要带那么大的帽子,人家创业当老板,他也当老板,别说公司,就连个员工都没有,就连葛澜的学习也没怎么管,以至于存在郑婆婆心里那点对女婿的喜爱也几乎没有了。

    郑婆婆丝毫没把自己当成外人,她早已经把葛宝生和江曼的家当成自己要养老的家了,又是丈母娘,总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完全没个遮拦。

    “妈,今天宝生也累,让他先洗个澡,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家里还有吃的吗?”江曼看自己的妈有喋喋不休的意思,疲惫地开口制止。

    可郑婆婆哪里是江曼能管住的嘴,她坐在租房客厅斑驳掉漆的木沙发上,没好气:“吃什么吃?一个个都不知道给我这个当妈的交代一声,想回家吃饭就回家吃饭,又不见得给我交多少生活费,我一个五十六岁的老人,成天辛苦去餐厅洗碗,回来还要伺候你们一家子!我这是什么命啊我!”

    这话就说得过了,葛宝生是没给过生活费给丈母娘,但过年红包没少,且江曼每个月都有给郑婆婆两百块买菜钱的,只是夜深了,孩子又睡着,她不想跟亲妈争论这些,无力地说:“我去厨房看看。”

    可郑婆婆心疼江曼,女儿成天在在广州城跑来跑去,就是为了挣钱养家,两条腿都跑细了,站起来:“你去什么去?坐着!我去给你把饭热了。”

    葛宝生从就进门的那一刻,就一直没有讲过话,他的眼睛里有血丝,像个孩子一样站在客厅看丈母娘和妻子一来一回地讲话,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但他都习惯了,哪一日不是这样的?她们母女是亲人,他是外人。等郑婆婆进厨房去之后,葛宝生才坐在沙发上,继续发着呆。

    江曼也觉得累,跟他说:“去洗个澡,把胡子刮了,精神一些。”

    葛宝生不为所动,江曼看催不动他,可也不想知道他在想什么了,自己收衣服快速去冲了个澡,因为天气热,又两市来回奔波大半天,想了想是还是洗了头,下午在东莞车站吃的那点东西不顶饱,等会儿还是要再吃点儿。

    十五分钟后,郑阿婆在厨房热好了饭菜端出来,她只拿了一个碗和一双筷子,也只招呼自己的女儿:“江曼,过来吃饭。”把葛宝生当成透明人了。

    江曼拿干毛巾擦着头发,看自己妈这样,暗自叹气,又不好把葛宝生因为收账被关押的事说出来,只不赞成地说了一句:“妈,你多拿双碗筷给宝生。”

    “哼,要吃就自己动手拿!”郑婆婆也是有气的,照顾女儿她没话说,但一个不顾家又无事业的男人,她看不上眼,“不养家不交钱的男人,也配叫男人!”

    “妈!”江曼厉声制止!

    可话已出口,如同泼出去水。

    葛宝生被郑婆婆这句话深深地刺激了,坐得跟尊石像一样的他,终于有了反应,双目发沉地抬起头来,对着向来多有忍让的丈母娘,咬牙切齿地说:“你从我租的房子里滚出去!”

    “宝生!”江曼也顾不上擦头发了,丢下毛巾,又怒目看向丈夫,“怎么能跟妈这么说话?”

    郑阿婆也没想到葛宝生胆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看着女婿那张恐怖的面孔,她又有了点退缩,可一听女儿站在自己这边,腰杆子好像又硬起来:“你翅膀硬了?老板没当成,赚不到钱,把气拿回家来,对着我们撒!我说你两句怎么了?我这个当妈的哪点对不住你,给你扫地做饭洗衣服,还帮你带孩子!一点感恩都没有,还敢叫我滚出去!我今天滚出去,你明天连个早饭都没得吃!”

    “滚!”葛宝生的脾气其实一直都算好,对丈母娘的付出,他都有眼睛能看到,所以平日里,情绪正常的时候,郑婆婆啰嗦几句不好听的,他都不会放在心上,但是今天,今天不一样。

    江曼一听自己的妈妈被吼了,气性也上来了:“葛宝生,你发什么疯?那是我妈!那是长辈!”

    葛宝生看着这对长相越来越像的、站在一起的母女,没由来一阵厌烦,调转枪头,对着江曼:“你也知道那是你妈?不是我老婆?这些年我是娶了你,还是娶了你们母女两个?”

    “葛宝生,我警告你,你别发疯!”江曼听葛宝生嘴里说的那些不好听的话,登时怒目以对,今天去接人,她就不该心软,不该对着他嘘寒问暖,就必须对着他强硬,让他被送去劳动改造,免得接他回来吵架,江曼气死了,“你听听你说的什么狗屁话?”

    “就是,还大学生呢,什么话都敢往外说,真不讲究,连我个没上过学的老太太都比不过。”郑阿婆不自觉又往江曼的身边踏了两步,以示和女儿是一国的。

    “我说错了吗?”葛宝生没有再和郑阿婆讲话,而是红着眼对着江曼,他觉得自己这个丈夫、这个男人都当得窝囊极了,“每一次我想跟你好好说说话,妈总是跳出来加入我们的谈话。明明是我们夫妻两个私下吵的架,转头你就一字不漏地告诉妈。你是想问她主意,还是想通过她一个长辈的嘴来对付我这个女婿?那我什么事都不跟你讲,直接跟你妈讲就好了,我们还当什么夫妻?还沟什么通?”

    江曼被葛宝生这次的话说得怔住了,她确实是这样的人,跟亲妈的关系和心情都是搅缠在一起的,不论是夫妻还是外头的事,她事无巨细都会和郑婆婆说,不管有用没有,郑婆婆也习惯了给江曼出些主意。尤其是到了广州,在葛宝生不是那么着家的时候,母女两个的关系,更是比在老家更紧密。

    这是一种很不健康的共生关系,不论是郑婆婆还是江曼,都从未意识到。

    要是在家,江曼和葛宝生吵起来,郑婆婆总是站出来胡插一脚,不管什么是非对错,总说是葛宝生的不是,总说男人就该让着女人,根本没道理可讲,葛宝生很头疼,又不能对丈母娘撒气。她们母女团结同心,联合起来对抗外人,他就是那个外人。

    “她是我女儿,我是她妈,妈向着女儿还有错?”郑婆婆梗着脖子,不认为自己和江曼有任何问题。

    可江曼心里是知道的,葛宝生说过好多回,他们两口子床头的事,没有必要跟妈说太多,有时明明是很简单的夫妻争执,睡一觉第二天就好了,可再小的事到了长辈那里,又变成了一桩要拿出来上纲上线的大事,也不利于夫妻感情,偏偏江曼不想认错,知错也不想认。

    葛宝生看了眼一脸“你错我对”的丈母娘,隐隐带着点不屑:“妈,你也别倚老卖老,之前大嫂二嫂容不下你,就因为你成日盯着人家夫妻,跟盯着贼一样,人家受不了你,才把你推给江曼的。”

    郑婆婆之所以跟着江曼这个女儿,就是因为跟两个儿子的老婆处不下去,无端被女婿给揭了面子,拉不下脸来:“哎哟我的天爷啊,你听听你说的这些话,还有良心吗?我给你洗衣服给你做饭,给你带孩子,这条命都要给你们两口子了!你说我这不好那不好!好好好,我不在你这儿待了,我明天就回老家去!你这个不孝顺的啊,亏我当初那么满意你,以为你是个大学生,素质跟其他人不一样,日久见人心,没想到你竟是个白眼狼!当初还不如让我江曼回村里找个男人嫁了!”

    郑婆婆这类人,有一定的优点和好处,但作为家人,一旦发生矛盾,是很难沟通的,人家跟她说长辈不要太过涉及晚辈的婚姻相处,她硬是要说小辈不孝顺,人家说东她说西,拉拉扯扯,就是不愿意正视实际的主要矛盾。

    亲妈被丈夫这样说,还闹着要走,江曼不同意了,她本来就不是柔顺的性格,今天去接葛宝生,已经是她能释放出来最温和的一面了,立即揽住妈妈肩,仰头对葛宝生说:“我今天就不该去把你接回来,就该让你在收容所关三天,就该让人把你遣送回老家去!让国家来教育你!”

    她说这些话,全然忘了当初自己被关进去时,葛宝生是如何焦急搭救她的事。

    “那你就别来啊!谁让你来的?”葛宝生也明显被惹怒了,总是这样,总是两母女一起上阵“杀敌”,他几乎是吼出来,“昨晚我就开始打电话叫人来赎我,一个电话都没敢给这么骄傲的你打!就怕你说我活该!江曼,你不就是看不起我,不就是看我赚不到钱,不就是觉得我很失败,不能让你跟彭颖之前那样当老板娘吗?你嘴上说不介意跟我吃糠咽菜,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吗?”

    隐秘地想是一回事,但被丈夫这样兜口兜面地说出来这种虚荣心,又是另一回事,江曼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咬碎牙齿,眼中噙泪,她也顾不上郑婆婆了,放开她妈,指着葛宝生的鼻子说:“葛宝生,你说这些话,究竟还有没有良心?在广州的这几年,你不着家,是我顾着家里的长短,你没钱,我也没硬要你拿出来,你现在还说这些话来冤枉我!”

    “你现在嫌我没钱?原先我在广州上班,你在老家,我月月寄钱回去,把你家两个哥哥娶老婆欠的债还清的时候,你怎么又不嫌弃?”葛宝生也是疯了,都开始翻起旧账了。

    江曼瞪大眼睛,越是心痛,越是不能哭,她是不会倒下的,她是好强的人,她在婚姻里的个人自尊,超越了夫妻关系:“你就是挣不到钱,就是没有用!话再难听,也没说错你!葛宝生,你看看我们这个租房,有什么?什么都没有!连台黑白电视都没有,我说了几回,要买台电视,不然澜澜总要羡慕别人家的孩子,你听不进去,就敷衍我再说再说。”

    “你知不知道,澜澜每天下午都跑到邻居家里去,隔壁小孩根本不让他进屋看电视,澜澜就这么点个儿,”江曼在自己身边比了一下高度,“他次次都要踮起脚尖,趴在人家窗户边上看电视,人家还要把窗帘关上,不让他看!但是每天晚上我带他睡觉,他都要兴奋地跟我讲在邻居那儿看了什么动画片!”

    “葛宝生,你也是澜澜的爸爸!你也读过书!你能不能从那个当大老板的创业梦里稍微醒来看一看你儿子和你妻子,他们真正需要什么?”

    葛宝生被江曼的话说得稍微顿住了,不论是澜澜还是买电视,江曼都说过,他确实没往心里去,因为觉得这些都是家庭小事,江曼自己处理好就行了,自己还是要顾着外头创业的大事。

    不单只江曼是个硬脾气的,葛宝生也不见得是多会反省自己的人:“别把自己说得这么伟大,女装摩托车你都舍得给自己买了,电视机却舍不得给儿子买!”

    此时房间里睡着不久的葛澜也被爸妈的吵架声吵醒,害怕地打开房门,从里头探出头来,乌溜的大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三个大人,轻声地叫人,但葛宝生和江曼吵得跟对乌眼鸡似的,根本没顾得上孩子。

    郑婆婆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她从未见过葛宝生有过这种狠样子,生怕他动手,心里惴惴的,还是别管了,这毕竟是他们两口子的事,也不太敢和江曼站一起,跑过去抱着外孙:“澜澜,你怎么起来了?进屋进屋,外婆带你睡觉。”

    说着,郑婆婆竟然把葛澜抱进房间,锁上门,任由葛宝生和江曼在客厅两人对峙。

    “我是舍得给自己买摩托车,因为每天背的包太重,我一天走几公里路,走了两年,膝盖受不住了。”看妈妈把孩子带走了,江曼更是火力全开,“没想到是吗?不是只有你才有那些所谓的创业艰辛,我这种每个月只有几百块收入的小会计,也是有身体毛病的。”

    葛宝生也在拉着自己这边的战线:“好,就算是这样,房租水电全是我交的,澜澜的学费也是我掏的钱,一到年底也都掏钱出来给你走亲访友。我只是缺一点做大单的运气,不是完全不顾着家里。你平时有必要对着我冷言冷语,还跟老家的人说我什么都干不成吗?”

    夫妻两个跟互相揭短似的维护自己、攻击对方。

    真正的贫贱夫妻百日哀,磨的不是吃喝,磨的是人心。

    “房子你不住吗?葛澜不跟你姓葛吗?年底走亲买年货的钱,单纯是给我回娘家用的吗?你老家的叔伯兄弟都不走动了吗?”说起这些,江曼那是真的来气了,一句接一句的反问,她本来嘴巴就厉害,比葛宝生更擅长吵架,“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有弟弟妹妹?”

    “公公婆婆在我们结婚前就走了,宝民和宝莹都是在我们跟前长大的,你在广州上班,是他们跟妈帮着我把澜澜带到五岁,他们喊我一声大嫂,我一日就对这两个弟妹有责任。宝民在上海读研究生,要生活费,就打电话来,大嫂长大嫂短;宝莹在成都读大学,女孩子长大了爱漂亮要买衣服,就发电报来。我哪一次问你要过钱?”江曼一字字地问葛宝生,把他问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互相对对方失望。

    葛宝生不知道要说什么,谁都有错,谁都有对,谁都有委屈,他内心有怒火但发不出来,有惶恐但他人又不能帮忙,对于创业这条路,已经走了好几年,却总是没有摸到那个窍门。

    他理想中的创业,就是拉客户,到厂里生产订单,钱流入进来,生产和自己各占一部分的盈利,但是他没想到,客户会长期拖款。前面客户收了货但迟迟不付钱,对生产和供货那头,就得他先掏钱出来垫钱,所以尽管一年下来,葛宝生手上有一些不大不小的订单,但流水盈利总是也流动不起来,现钱不多,因为要首先要付给生产方,不然下回再有订单,人家就不给他做了。

    葛宝生不是本地人,又不是很有人脉积累,本身是工科出身的,不像洪金良那些人油嘴滑舌,甚至性格上还有点书生气,几年碰壁的创业生涯都没让他真正学会姿态柔软,或脸皮变厚。

    最可怕的是,葛宝生在这条路上踽踽独行,越走越远,却没有一个能点他一下的人,有着满腔的雄心壮志,却根本摸不到成功赚钱的边儿。

    说起来,江曼跟葛宝生的性格也是很像的,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她有强烈的虚荣心,想当老板娘,想受人追捧,喜欢油烹火烈的日子,可不论是葛宝生还是自己,都没有办法达成这种生活。

    他们的运气、实力、际遇、思维都跟不上他们的虚荣心和野心。

    江曼的收入不稳定,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有上千块,少的时候就赚个百来块,所以会计学校那份鸡肋的夜校老师工作,她也没有拒绝,可偏偏家中花费又大,身处广州这样的地方,要养活自己,还要留一点储蓄存款,她的不安全感比葛宝生要多许多,因此也总会想着哪日丈夫做了大单子,开创大公司之后,她作为妻子去共享这份荣光。

    可是没有,通通没有。

    夫妻两个根本不和对方说自己的那些痛苦、悲哀、难堪、思量,只希望对方妥协,只希望对方回头来理解自己的苦楚,他们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葛宝生想到这点,忽然全身都跟散了架似的,刚起的火,本以为要吵一晚上的架,在这一刻偃旗息鼓了,他不想争吵,他也不擅长争吵,从前从未去面对过的创业赚钱的劳累和痛苦,在这一刻找上他,他发现自己受不了了,那根苦苦支撑的弦要断了。

    昨天会临时跑到深圳去,就是因为年初的时候,葛宝生听周长城说,他现在带着团队去帮昌江审厂,过程很累,但是在职业技能上成长很多,也看到同行们不同的生产运作,很新奇。

    葛宝生看着昔日连个基础设计图都不会画的小周,已经慢慢从周工长成到周经理了,他心里没点感触是假的,甚至有种隐隐的被强压下去的羡慕。

    是的,身有沧桑的葛宝生,在昨日登上去深圳的那趟汽车,除了肉身,还带着对周长城的钦佩之情。

    既然周长城能去深圳看看,自己为什么不能去?自己从前还是他上司呢。这种幽微的心理,葛宝生不好意思说出来,对着江曼也说不出口,他知道自己后悔了,后悔从昌江出来。

    这时,江曼扶着餐桌边的椅子坐下,她本来很饿,但也吃不下去了,郑婆婆热好的饭菜又冷了下去,她的心也是冷的,说:“从老家来广州的那一年,我就想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出来创业,你对我的说辞,说要做一番大事业,要让整个行业都知道你的名字。宝生,头两年,我很信任你,盲目地信任你,认为你做什么都能成。到现在也有四年了,你对我说的话总是遮遮掩掩,我总在猜你的情况,生意好不好,现金能不能转起来。跟你说话之前,都要看看你的脸色如何。夫妻一场,你总要给我一点希望。”

    这是江曼的短板,她是个卡在半山腰上的强女人,她认为女人事业做得再好,如果没有男人,就是没人要的可怜女人。有男人要,对江曼来说,对江曼那一代的许多女性来说,都很重要。

    不论是做自己的工作,还是和朋友客户们相处,她都能以较为积极独立的心态去完成自己的那部分角色,可一旦涉及到丈夫,江曼就不自觉有了依赖,想在丈夫身上找到属于女性的归属,可葛宝生并不能在这些事情上给到她百分百的回应,谁人的丈夫都不能给到妻子如此细腻贴合的回应,因此她对自己的婚姻和感情认知,总有一种淡淡的悲哀伤感。

    可这并不能指责江曼,因为她也只是那个时代教育下的、追求家庭归属的一个普通女人而已。

    葛宝生没成想江曼忽然提起这个话题,当初从昌江离职的因由,他一直都没有和江曼讲,因为他知道江曼是个好强的人,若是让她知道自己因为犯了大错才从昌江出来的,肯定会大呼小叫,甚至时不时就要拎出来刺他几句,他受不了江曼看自己的眼神,可是今晚,仿佛一切都水到渠成,两人在某种程度上“撕破了脸”,箭在弦上,不说也要说了,如果他们还想保住这场婚姻的话。

    “之前,我在昌江犯了个很大的错误,造成了十万的损失,昌江的老板姚生没追究我的责任,我没脸待下去了,就提了辞职。”时隔四年,葛宝生总算把这件事拿出来讲了,见江曼在开始的时候表示了惊讶,过了几秒钟就收敛了表情,踌躇着,把当初弄错设计版本,又提前生产订单的事,拣着重点说了,说完,又跟挽回尊严一样地描补几句,“这是一个原因,但我那时也真的想自己创业当老板的。”

    “江曼,我没有挣到大钱,但一直都想着若是做成大单子,我们就搬出这个租房,去买间大点的商品房。我对你,是真心相待,也没想着对澜澜不负责任。可有时,我也真怕跟你说话。”

    丈夫在昌江犯错才辞职这件事,其实江曼早两年就猜到了几分,只是一直不知道这个篓子究竟有多大,也下意识不愿意相信,可这两年对葛宝生越来越刻薄,多少也有点这个原因,她不明白天子骄子的葛宝生怎么能犯这样的错误?

    江曼是过分认真的人,她容忍不了他人犯错,尤其是枕边人。犯错于江曼来说无异于犯罪,不论是大错还是小错。所以葛宝生怕就怕在这里。

    “我相信你,你不是那种有花花肠子的人。”江曼只觉得无力,最后勉强只讲了这句话,再多的安慰和柔情,她都没有,或许有,但也不知道怎么表达。

    这个夜晚,这场吵架,最终就这样虎头蛇尾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