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第 201 章
平水县尽管有些许改变, 但仍是个闭塞的地方。
火车只停站不到十分钟,下车的除了周长城和万云夫妇,还有十来个不认识的人, 比起七年前他们第一批坐火车外出的, 如今人数已经翻倍了,这里的人在走出去,也在走回来。
平水县不是大城市,没有密集的人群和机器的喧嚣, 加上火车站本就处于郊区,有种鸟鸣山更幽的寂静,人们互相不认识,也都不说话, 默然走出站台, 没有打破清晨的静谧, 这种铺天盖地的寂寥感并没有让周长城和万云感到陌生, 而是在其中找到了对过往的一丝亲近。
这就是他们的来处,绝不可否认的来处。
万雪在电话里说, 县里现在也变化很大,刚一出火车站,就看见了一个铁皮焊接起来的大门,上头写着大大的“平水站”三个字, 跟广州的许多建筑比起来,这是很简陋的大门,但怎么说也算是个门。
周长城记得从这儿到西郊,有几里路的地, 之前全是泥地不好走,还在担忧着怎么到西郊去, 可走出去后却发现,路上已经铺上了碎石子,还有附近的村民骑着三轮车在一旁等着拉客。
他们两人刚从火车上下来,又冷又饿,于是花了一块钱雇了辆三轮车,让拉车的汉子送他们到西郊去,那老乡说话的口音让他们都感受到了一种阔别已久的熟悉感。
西郊是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在县里生活时一个重要的地方,他们经常来这儿卖小吃挣钱,两人不停地打量这一路上的变化,脸上都是惊奇的神情。
三轮车骑得快,不到十五分钟,西郊就到了,两人拖着行李下车,像是到了一个梦里常出现的地方,有记忆里的道路和矮楼,也有崭新的从未见过的新房子、新门店。
汽车站已经完全修好了,不论是到市里,还是到县里的各个乡镇,都可以在这儿坐车。
原先经常跟万云打交道的那个林店东,他的农贸店还在,招牌由木板变成了不锈钢,房子也往上加盖了两层楼,看来这几年,随着西郊车站的不停完善,他在这儿也赚到了钱。现在店门还没开,不然还能进去叙叙旧。
周长城和万云又走到他们第一次相亲见面的那个农家米粉店,没想到竟然还开着,甚至还扩大了门面,现在已经开始做早餐生意,客人不多,两人坐下,要了两碗米粉。
那老板也还是原来的店家,看他们打扮不怎么样,又是一口县里口音,想着应该是外头打工回来过年的,还问了两句上车人多不多,给他们上的米粉里头全是红红的辣椒。
这是他们以前常常吃的味道,但在广州待了几年,周长城和万云两人的口味已经逐渐广东化,根本吃不了这样辣的米粉,硬是往嘴里塞,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倒是辣出了一层细汗,万云的手脚终于不再冰冷。
等吃完米粉,外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上班的,也有挑着担子和背篓出来卖菜、卖小吃的。
周长城和万云瞧着这些人,眼睛热热的,曾经他们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呢。
有个脸色黝黑的大姐挑着一担各种口味的米糕在卖,正带着点讨好的笑容问他们要不要买一点:“很好吃,刚出锅的,你看,还冒着热气。”
他们刚吃饱,肚子不饿,但出于某种原因,万云还是掏钱,把大姐担子上每种口味的米糕都买了一份,上了公交车,拿出来咬一口,笑着对周长城说:“做得比我好。”
周长城也吃了一个,就没有再吃,口味太淡了:“瞎说,肯定是你做得好吃。”
马路重新铺过,公交车却还是那辆老的,只是座位换了新的,一路摇到县中心那一带。
周长城和万云直接去了孙家宁安排好的县招待所。
招待所的人一听是孙主任的妹妹和妹夫,很热情周到,给他们在二楼开了间安静的房,把两壶热水送上门,还特意加了床被子,说今天看着可能又要下雪了,别冻着。
孙家宁现在已经是办公室的主任,他所在的部委主管各县经济的情况,偶尔会回平水县开会,一回来就安排住在招待所,都是平水县的老乡,跟招待所的负责人也很熟,这次他就打电话回来,让他们给周长城和万云留间舒适的房。
关上房门后,周长城和万云两人累得瘫倒在床上,他们已经太久没有坐过这种长途车,两天两夜赶路坐火车实在是把两人给累坏了。
回到老家,看了山水,万云的笑容回来了:“姐夫虽不在县里,我们还是沾了他们的光。”
周长城也笑:“这就是有姐姐姐夫的好处了。”
“城哥,你刚刚看到电机厂了吗?”万云转过身,撑起脑袋,跟周长城说起话来。
很累,但是也很兴奋,眼睛闭不上,周长城双手在太阳穴周围绕着刮,放松自己:“看到了,真的败落了。以前我们厂…”这么多年他还是改不了这种主人翁的称呼,“我们厂里最辉煌的时候,有两千多人,经常接待兄弟单位来参观,国营饭店的客人几乎都是我们的工友。”
可是公交车停靠在电机厂那个站台上的时候,周长城只看到一扇生锈的大铁门,上头用把锁锁住,铁门后面曾经修剪得当的小花园杂草丛生,看着应该很久没人清理了,草丛里还矗立着一座没有拆除的伟人像,伟人的目光坚毅望着前方,仍充满了智慧和高瞻远瞩。
从前万云在保安亭门口让保卫科的人去喊周长城,现在保安亭也是空无一人了,落满灰尘。
坝子街、孙家巷、物资局和环城河那附近,旧的房子没有拆除,有新的楼房冒起来,一些单位大楼也重新建起,有些是周长城和万云能认出来的地方,有些则是完全不认识的。
县里的人比之前多了很多,担担子做小贩不再是上不得台面的生计,甚至坝子街的新渡口那儿已经有一条完善的小贩街,从早到晚都有人在摆摊子。
在宾馆休息了一上午,到吃午饭时间时,周长城和万云起来洗漱,万云被水龙头里的水冻得哇哇叫,也太冰了,她哭笑不得:“城哥,也不知道我们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记得这种时候,还得到河里去洗衣服,一洗就是一大桶,手通红,也不觉得冷。”
周长城也“嘶嘶”叫了两声,又把万云的手放在手里搓,两人都笑了出来。
回到老家后,他们在广州积累的伤感,被一些其他的感情驱赶了。
“去找师哥吧,我跟他说了今天会到的。”周长城依旧穿着那件旧棉衣,或许是因为肌肉更发达了,原先万云一针一线缝起来的衣服,他现在穿着总觉得短了些,紧了些。
“好,把给他们买的东西拿出来。”万云也跟周长城一样,穿着七年前的棉衣,不过围了一条鲜红色的新围巾,为了好打理,头发又绑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跟刚结婚那年一样,脸色白净,眉眼盈盈,风一吹鼻尖发红,整个人都俏生生的。
周长城忍不住抱了她一下,好多事情都在变,好在他身边的人没有变。
在师父周远峰退休的那年,陆国强和刘喜也从电机厂出来,自己找个地方,开始接些加工零件的单子。这事儿是陆国强牵的头,刘喜也出了钱,算是师兄弟合伙,陆国强在外头找单子,刘喜就在厂里带人磨零件,生意不好不坏,但也养着一家人和几个陆家的本家兄弟。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走在街上,大致的路是没有变的,只是多了很多小道,两人不时指指点点,这儿从前是什么,现在不一样,再次路过电机厂大门口,周长城还是忍不住停下来看了几眼,心中感慨万千,曾经他以电机厂为荣,又在这门口受到人生中第一个重大的打击,可真正面对这样具象化的过往,他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万云也没有打断,而是让他在那儿站了会儿,看风大了,才继续往电机厂家属楼走去,陆师哥和刘师哥的小厂子在家属楼后面的一个废旧仓库里,从前也是属于电机厂的地盘,他们低价租了过来。
电机厂家属楼,周长城从前是常来常往的,还能见到一些老同事,大家都大笑着打招呼,多少年没见了,热心地请他们两口子去家里吃顿便饭,周长城都摆手拒绝了。
对于周长城这个小师弟的回来,陆国强和刘喜都是很欢喜的,一别七年,谁能知道会分开这么久,人生能有几个七年啊,再见面,各自都有了新的沧桑和变动。
陆国强的那个厂,其实就是个大开间的仓库,门一开就开门了,跟门店差不多。
周长城快步走上前去,看到个穿着从前电机厂工作服的男人,正低头削着块小工件,一切仿佛在昨天,他忍不住喊了一句:“师哥!刘师哥!”
刘喜抬起头,放下手上的工具,一张老实木讷的脸绽开一朵笑花,双手擦在身侧,仿佛高兴得不知如何表达:“长城!回来了!”两人握着手,又喊陆师哥赶紧从里头出来。
陆国强在里面点数,手上拿着本起毛边儿的小本子,后头还跟着两个小子,应该是他的本家亲戚,一见周长城,立即把盘数的本子丢在一边,大步走过来,眼里和脸上都是久别重逢的感动和喜悦:“好小子,总算知道回来看看了!”
明明是大好事,可就连万云都觉得伤感。
他们哥儿三个抱了一下,又赶紧坐下,给周长城和万云倒水,陆国强这人比刘喜要精,倒水说话的过程中,万云总觉得他看自己和城哥的眼神都带着衡量和审视,仿佛看他们仍衣着朴素,并没有那种盛气凌人的光鲜,就放下心来,更为大声好客地说话,欢迎他们的回归。
万云拿起有茶垢的搪瓷杯子,握在手心,但并不喝,暗暗想,刘师哥是个老实头,大师哥还是条泥鳅,但是也没办法,人跟人之间,总难免会互相比较这种成就。
午饭是在原来的国营饭店吃的,国营饭店在九三年已经彻底被私人承包,招牌改成了平水饭店,不过厨师和大菜还是那几个,只是换了点菜形式,不去窗口,改为服务员过来写菜单了,就是丝毫没有服务态度,这点倒是没变。
饭桌上,魏嫂子来了,拉着万云长吁短叹,还哭了一鼻子。
自从分到电机厂家属楼的房子后,刘喜也把妻子孩子都从乡下老家带出来了,周长城拉着万云喊一个沉默得有些无措的妇女叫戴嫂子,戴嫂子和刘师哥都是三棍子闷不出一个屁来的人,也是过到一块儿去了。
大家说起这些年来县里的变化,换了两任书记,但产业还是那些,倒是一直在鼓励大家承包山林田地,种的果子和菜蔬供到市里去。
又问周长城和万云在广州过得怎么样,听说周长城现在是大公司的经理,万云还开了自己的饭店,大家都夸赞起来,这是出息了,往后得提携提携师哥们。
他们两口子也有虚荣心,被昌江开除了,快餐店被火烧了,都不是什么愉快而光荣的事情,于是对这些绝口不提,只说不过是平凡过日子罢了。
陆国强一听,好胜心起,大腿一拍:“那你不如回县里跟着师哥干,好歹是自己的老家!”
周长城只是笑,举杯跟师哥嫂子们喝酒,没有接这句话,当然陆国强也只是随口一说,聪明地没有再提第二句,刘喜则还是笑着,当那个只会碰杯的隐形人。
他们师兄弟三个说着往日风光,还有那些离开县里,或仍留在县里另找出路的旧同事近况。
而魏嫂子拉着万云的手说:“阿云啊,你们现在都是城里人了,看你绑着两条小辫子,跟刚结婚时那样,好像就我们蹉跎着过了七年,你是一点变化都没有,还跟个水葱媳妇似的。”
以前万云跟魏嫂子其实还是能够说得上话的,但现在可能大家都变了,每个人所面临的生活问题和追求都是不同的,两人只是谈了几句师父师娘,几乎没有任何能说到一起的话题,魏嫂子是个传统奉献的人,她一辈子都围着丈夫儿女转,说来说去都是家里的家长里短,要不就是带了点客气的奉承,万云倒是一时很难接上话,只一直笑,给大家倒茶。
而刘喜的老婆戴嫂子,则是基本上不讲话,若是和万云对视了,就笑一笑,任谁都看得出她的拘谨和紧张。
吃完饭,师兄弟三人又闹哄哄地回了小厂,万云也只好跟着去。
陆国强显然对自己当了小老板这件事是很有豪情的,不停说自己多难、多苦,但又如何克服这些艰难险阻跟人谈好订单,养活这七八个人。
“来看看师哥的机器,看看这螺丝和配件,是不是磨得比在电机厂那时还好?”陆国强这人一直都是好大喜功的,酒后和中年后,这种性格便更为显现了。
刘喜则是在一旁拿着熟悉的工具锉刀,微笑听着。
周长城惊讶于陆师哥这儿的落后机器,他回去后跟万云说,这个火花机早在六年前昌江就已经淘汰了,就是一些小厂都难得见到了,还有手动挫出来的钢铁配件,方法都很原始。他在广州追求最新的日月,但这些东西在乡镇还有很大的应用市场。
在陆国强那儿消磨了大半个下午,周长城精神很亢奋,跟万云往招待所的方向走,本来魏嫂子还叫他们去家里吃晚饭,但万云想回家具厂那儿看看。
两人又坐上车,一路往东郊的方向去,去看看那个他们第一个租来的“家”。
家具厂的效益仍能维持运转,甚至筒子楼都还再建了一栋。
印象中,在家具厂的站台下了车,还要再走一小段路才到筒子楼,周长城和万云两人拉着手,跟从前许多个一起回去的日子一样,这儿的变化有新有旧,本以为路很长,没想到两分钟就到了,好像路途都在七年时间中缩短了,两人只觉得怅惘。
旧的筒子楼里,保安竟还是那个何保安,何保安也还记得周长城和万云,他脸上多了不少皱纹,笑着接过周长城递来的烟,让他们进来,听他们打听潘老太一家,何保安说:“潘老太有福气啊,跟潘老头到省里她大儿子家养老去了。她小儿子一家也在前年调动到市里,一家子都搬走啰。”
万云手上还拎着给潘老太买的软口饼干,也是没想到这金牙老太的孩子们这么出息,全都走出平水县了。
“你们看看,邻居们都换一大半了。”何保安点了根烟,带着他们进筒子楼去,“你们以前住的那间房,现在是罗师傅家的老大在管,也租出去了。”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一起走过去,万云开垦出来的菜地,现在也还是菜地,但竟有人围起来养了几只鸡,正咯咯地叫着。
从前那些粗糙贫穷,却怀抱希望的日子,忽而又在脑子里鲜明起来。
万云把脑袋靠在周长城肩上,指着他们住过的那间房子说:“原来就是在这儿,我天天都盼着去看外面的世界。”
周长城今天也觉得颇为触动:“小云,我们已经走得很远了。”
世事云千变,浮生梦一场。
有的东西变了,可有的东西也没有变,一切只令人觉得物是人非。
出了家具厂,往另一头走,竟见到从前挑着担子卖米粉的阿文姐!
阿文姐在筒子楼边上开了家小小的米粉店,终于不再需要走街窜巷地讨生活,两个女儿杏花和李花都上初中了,现在下了学,到店里帮忙端米粉、刷碗。
她当然还记得万云,两人说了几句话,可话题也仅限于太久不见了,你去了哪儿,广州好啊,常回老家来看看呀。
周长城和万云离开阿文姐的店里,把原先要给潘老太的饼干留给了李花和杏花。
外头的天色阴下来,乌云盖到了半山腰,平水县墨翠的群山像巨大的阴影,包围着在山脚下生活的人们,今年的冬天,跟以往许多个冬天一样,湿寒,冰冷。
街上的路灯没有变化,到了七点,路边亮起昏黄的光芒,有细碎的雪花渐渐飘落下来,灯光中细密飞舞,又落到每个行人的头上和肩上。
万云伸出手去接到几片细碎的雪花,还没来得及认真看就化水了,她说:“城哥,下雪了,我们回招待所吧。”
周长城帮她把松开的红围巾围紧:“好。”
第202章 第 202 章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在县里待了一天, 该看的从前,该见的人,基本上该做的都做了, 第二天就要准备回去看娘家人了。
万云离家多年, 也很久没回过寨子里,当晚她把要带回去的年货拿出来又放回去,显然也有些对于乡村故土的怯意,最后坐在床边, 看着地上一堆乱糟糟的东西,想笑,又没笑,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呆木。到了县里, 她才回过味来, 万家寨并非她的家, 可却不可抑制地想回去, 想去看看爹娘和生长的地方,这是一种她没有办法分辨和控制的感情, 最后只能简单粗暴地归结为血浓于水的力量,那种细致的情绪许久都找不到出口。
周长城只比万云更沉默,十五岁之后几乎就没有再回过周家庄,亲人皆逝, 老家的房子都塌了,曾经他在老家度过了一个快乐温馨的童年,但到了后面,亲人相见只能在梦里。
万云问他:“要不要先回周家庄, 再去万家寨?”
但周长城只是安静地刷牙,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先去万家寨。”
在回万家寨的途中, 会路过周家庄的那个路口,万云看周长城频频转头去看那个回乡的岔路,她握住丈夫的手:“城哥,明天我们就去周家庄走一趟。你不是说要带我去扫墓吗?”
周长城努力笑了笑,想了会儿才决定:“好,明天回去看看。”
整个万家寨像是在山窝窝里,寨子里只在村委有一部电话,还是去年才拉的线,全寨子的人打电话都得上那儿去。
万云回来之前,万雪已经打电话跟爹娘讲了,所以半中午的时分,他们到家的时候,家里所有人都在,爹娘哥嫂,四个侄子侄女,甚至破天荒给他们宰了一只鸡。
万家寨家里什么都没变,就连鸡圈还是万雪和万云当初围起来的,她们姐妹睡过的那个四面漏风的茅草房也还在,四周的山挡住重重去路,好多乡邻看到离家七年的万云带着丈夫回家,听说是在广州回来的,都跑到她们家里看热闹,想打听一下外头是什么样的,万云和周长城边应付乡亲,边拿了糖果饼干出来,给围着家门口的孩子们发出去。
对这个地方,她既感到亲切,又感到陌生。
中午吃饭时,一家人坐在周长城万云结婚时那张作为彩礼的那张八仙桌上,万云感受到“嫁出去的女儿回到娘家就是客人”这句话的真实性,因为她的爹娘万春龙和秦水苗真把她和城哥当成彻头彻尾的外来客人了,甚至还给周长城这个女婿夹了个鸡腿。
万云两个哥哥年纪比她大了最少十岁,从小就没玩到一起,所以跟他们真的很难对得上话,就是周长城喊过大哥二哥之后,也只能在一旁待着。
老家是贫穷的、一成不变的,但万云并没有觉得这个山沟沟的地方有什么令她觉得不自在的,她比以前更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来处,令她觉得不舒服的是,原先她和万雪住的那个茅草屋子,几经加固,现在是她两个侄女在住。好像她们万家的女儿命运就是这么轮回的,原先是她和姐姐,现在又轮到下一辈的侄女们。
万云动了心思想拿钱出来,给两个侄女盖间挡风的房子,但听到外头有人喊两个哥哥去“竂子”里,就是去赌竂,她立马就歇了这个心思。
爹娘比七年前相比,老了很多,连背都驼了。
万春龙跟小时候一样,对两个女儿都是没话说的,倒是想跟女婿说话,可方言又不太通。平水县地势全是山,同一个镇,就是村和村之间的语言都是不相同的,大家鸡同鸭讲,讲不到一块儿去,只能坐着,脸上带着一点莫名的笑。
万云解读这种笑为老年人对青壮年的讨好和恐惧,她有点心酸和悲哀,从前她以为爹的暴躁和打骂是无法逾越的高山,可时间让他们的关系和力量此消彼长,大家终于可以站着对话,却早就无话可说了。
娘小时候老是骂她和万雪是赔钱货,但偶尔会有心软的时候,因此两个女儿始终都割舍不下娘家。若娘是真正十恶不赦的人,她们姐妹跟娘家断绝往来就理所当然了,可偏偏中间还保留着一些若有若无的温情。
就像这回,其实万云也有点想留在老家过一晚,但是看着这两间黄泥屋,根本就没有自己和城哥的容身之处,于是当日下午吃过饭,他们又要赶车回县里的招待所了。
万云的娘秦水苗身上和脚上都穿着万雪万云两个女儿买的棉衣棉鞋,把自己酿好的米酒拿出来,用一个不甚好看的塑料罐子装好,又往万云手上悄悄地塞了几张卷起来的十块钱,粗糙起皮的手拉着她,用家乡话一直叮嘱她:“一定要生孩子,把酒拿去坐月子,买鸡蛋吃!”
这是从未走出过万家寨的娘亲,对一个女儿最真实最朴素的希望和祝愿,她能拿出来的就是这些东西,万云眼睛湿湿的,最终决定接下娘给的钱。
有隔阂的哥嫂一直问周长城和万云广州是什么样的世界,想让他们带着去赚钱,但看妹妹妹夫衣着也很一般,又听说要坐那么久的车,去到广州还不一定能找到工作,要跟一大群陌生的人挤宿舍,立即就退却了。在万家寨,种田有种田的苦,但也有熟悉安全的好处。
万云也明白,哥嫂们一直都是这种性格,好吃懒做说不上,但不愿意动脑子、不愿意改变现状是一定的,就因为他们是儿子,在这个家没有生存危机,不像她和万雪两人,是自小就要自己挣生活、靠自己、察言观色的,在成人后,最无希望的时候,姐妹两个只能寄托嫁人这条路来离开万家寨、离开这个吃人的家。
可这些事再说出来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离开万家寨时,爹娘出来把他们两人送上车,在他们眼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万云已经是别人家的人,就没让他们常回家,只叮嘱万云一定要生孩子,不然男人就会不要她了。
万云点头,没有反驳:“娘,我知道了。你们要是想找我说话了,就到村委那儿给我打电话,往后我隔一段时间就给你们寄照片。”
在秦水苗和万春龙那浑浊的目光中,万云和周长城拎着一大罐米酒,登上回县里的汽车。
离开爹娘和万家寨后,万云放下了从前的很多执着,她学着接受从前吃过的苦头,不是要仇视家庭出身和里面的人,是要学会放过自己-
到了第二天,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先是在西郊附近买了不少黄纸蜡烛,再坐上回周家庄的车。
周家庄在周长城的记忆里也没有多大的变化,不过村里有些人家已经开始建起了水泥房,想来也是有人在外头赚到钱,又回到老家“荣归故里”。
到了庄上,周长城和万云就是陌生人,有人问他们是谁,找谁?
周长城说出自己的名字,又说自己从前是住在哪儿的,只有上了年纪的和同龄人还记得他,更小一些的孩子是完全不知道这个人的。当然,面对着这群只有几岁的孩子,周长城也不知他们谁是谁家的孩子。
正是应了那首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去堂大伯那里,周长城是不乐意的,他直接到了原先老支书周善民家里,之前他跟师父师娘住在县里的时候,善民伯还去看过他。
老人家已经七十岁了,他早就不做村支书,是村里上了年纪又德高望重的老人。
周长城上门的时候,周善民记得这小伙子,拉着他的手,不住打量,只重复叨叨着:“长大了就好,能自己做工挣钱了就好。”得知周长城结了婚,去了广州,还晓得问他去看桂老师了没有,听说他们后面长久的缘分,又大赞桂春生的仁义。
看周长城想去拜祭先人,周善民二话不说,叫上两个儿子,扛着锄头和镰刀陪着一起上山。
周家庄的地比万家寨要平一些,但四周的山也少不了,虽然四周围山上的草和树木都被砍得差不多了,可葬着周长城爷爷奶奶和父母双亲的坟墓前还是要清理的。
周长城模糊间还记得怎么走,不过他跟万云两人已经很久没走过山路了,脚程还赶不上周善民这个老大爷。
在上山的路上,有些人见着还能认出周长城,个个都在感慨,哎呀,长城长这么高大了,还娶了媳妇,媳妇真好看,都问他在哪里发财。
周长城之前一直都有些回避返乡,因为之前在堂大伯家里受了太多的委屈,也无长辈亲人在世,但这次回来,他发现面对以前的父老乡亲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困难,乡亲们看他上山祭拜,甚至拿出家里的柴刀,和他上山,给他帮忙。
山上的坟包有三个,两大一小,大的是属于周长城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小的是他早逝的姐姐周阿香,这个早夭的姐姐跟周长城没有缘分,在他出生前就生病去了。
烧纸的时候,周长城一直都没有讲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万云看着火光中他那张轮廓分明、深邃的面孔,眉眼低垂,孤寂的感觉要溢出来了,两人中间燃烧着的黄纸慢慢被火吞噬,变成黑色的灰,便始终没有打扰城哥。
他们买了很多这些金银箔纸回来,除烧纸,还祭了白酒。
周长城其实很想哭,又觉得不该哭,他终究回来祭拜先人了,烧纸时,他在内心一直喊: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姐姐,我回来了,看到我了吗?人生真苦啊,要是你们在就好了。
从山上下来,周善民极力邀请周长城和万云在家里住几天,还让他们最好留在庄上过年。他的堂大伯一家此时也过来了,从前有再多的恩怨,此时也说上了话,看周长城提着大包小袋到老支书家里,又觉得这个侄子应该到自己家里去,把年货也带上,但周长城没搭理他们。
吃过午饭,天上出了一点太阳,山风也停下,显得没那么冷了,有人来周善民家里喊他们到池塘里去摸鱼。
周家庄的村口有一口大池塘,村委每年都会往里面放鱼苗,一年放两次水,捞两回鱼,捞鱼的时候全村老小都会出动,现在已经没有饿死人的情况了,大家也不指着池塘里的鱼打牙祭,放干水抓鱼反而成了乐趣。
周善民呵呵笑,让周长城和万云也去,又说已经给他们备下房间,让他们好好住几晚再走。
盛情难却,回到县里也无事可做,周长城和万云两人也提了个桶跟着大伙儿一起去捞鱼,说好捞回来在老支书家里做鱼汤喝。
周长城已经很久没抓过鱼了,万云倒是跃跃欲试,回到村里,心和行动会不受束缚,小时候做过的事,现在都想再做一遍。
虽然现场很热闹,岸上和池塘里都是人,池塘边上也全是装鱼的桶和木盆,可天气毕竟还是寒冷的,田地里甚至还有没化开的薄雪,周长城不让万云下水:“水太冷了,你别去,就在这儿看着,别让人把我们的鱼拿走了。”
倒也真让周长城抓了五条大鱼上来,当晚万云展现了一把自己的厨艺,一鱼五吃,把周善民家厨房的油都用完了,大家吃了个痛快,都赞长城的媳妇手艺好。
可周善民的老伴儿私下说:“长城的媳妇太不会过日子了,放油跟放水一样。”
周善民吃饱喝足,早已经在床上响起小呼,根本听不到老伴儿的念叨。
当晚,周长城和万云就睡在周善民儿媳妇收拾出来的房间里。
夜里,不到九点,整个村庄都安静了,黑夜里看不到灯火,没有电视机,更没有车子的咆哮声,只有自然的风声和不知名的虫鸣,连人声都罕见。
在这里,时间过得很慢,一切如同从前的日子。
天寒地冻,周善民的儿媳妇在他们房间里放了一盆柴火碳,周长城和万云两人挤在一起,睡得好极了,一个梦都没做。
第二天,他们在鸡啼声中醒来,醒来后神清气爽,在城里的烦恼找不到村里来。
周长城伸个懒腰,望着窗外已经白亮的天空,搂着怀里的妻子,对万云说了个决定:“小云,我想在周家庄多待几天,重新把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的坟修好。”
周长城小时候算是独生子,家里虽然穷,但过得安稳又幸福,所以往回看的时候,他想到家里人,全是他们的好处,他对温暖的家是很留恋的。
可昨天看到先人的坟墓全是杂草,要不是自己这个后人记得,再有几年那块地方,就连是否埋人都无人知晓了,周长城想给故去的家人“盖个房子”。
万云自然没有异议:“好,不过我们跟我姐说在县里住两天就去她那儿,得跟她说一声。”
周长城跟周善民提出要修坟的事,周善民抚掌说这是大好事啊,于是就让人去村委把之前分在周长城那户的山田找出来,按着分田到户的政策,他是有两亩田和一座山的,现在这些山田是由他堂大伯一家在用,但如果周长城要回村里生活,这些山田还是他的。
不过显然周长城是不会再回村里生活,周善民也几个老人家的意思是,如果要修先人的坟,最好还是埋在自己家的山上,又把他堂大伯喊来,堂大伯一听,不是要他把山还回来,也没太大意见,当着这么多村里长辈,他也不敢有意见。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要修坟和迁坟,都要找个会看日子的风水先生来看过老黄历,好在村里从来不缺这样的能人,因为周长城和万云不会在庄上待太久,那风水先生就给他挑了个四日后起坟的日子,赶在过年之前把新坟建好,这样阴间和阳间的人都能过个好年。
周长城万云和那风水先生在山上走了一圈选地方,最后周长城选了一块较为较为平缓的坡地,他指着山下的小学,对万云说:“从这里看下去,正面对着的就是周家庄小学。让先人们听着朗朗书声,也是好事一件。”
选新坟的那日路面很滑,风很大,万云站在半山腰上,感受着山里吹来的冷风,一股股冷气灌入她的胸腔和四肢,自山上往下看,山谷宁静,溪流淌水,田地平整,学校由两排平房组成,平房中间飘扬着一面红色国旗。
山、水、田、学校,浑然一体。
“这个地方就很好。”万云也同意。
决定了要迁坟,时间就紧张起来,还有不到十天就过年了。
周长城和万云回了县里一趟,先是打电话给万雪,说没那么快到市里去,想把周家庄老家的坟修一遍,万雪说他们两个是临时抱佛脚,怎么回去一趟要动这样大的工程,可跟孙家宁还是帮着想办法,让周长城去找在县里专门做小包工头的老邢。
老邢是孙家宁的朋友,以前还派两个侄子给周长城和万云在家具厂的租房里刷过墙。
老邢一口答应,给周长城找了水泥,还找了两个专门做阴宅的泥水工。
这些事,老家自行有规矩,周长城不是那么操心,一切仰赖周善民给他主持,周善民也很尽力,他本就是热心肠的老支书,召集了十多个本家兄弟,开始给人安排活儿,挑水泥的、修山头的、买杂物的、带着周长城去刻石碑的。
刚好是冬天,农闲时刻,大家无事可做,周长城买了烟酒茶,拿了一千块钱给周善民的两个儿子,请他们张罗这几日的饭菜,他和万云也上手捡石块,砍柴砍树。
他的堂大伯一家这时倒是想来拿那一千块钱了,可庄上有点年纪的人,谁不记得之前他们是怎么欺负周长城的,都让堂大伯一家不帮忙就赶紧回家去吧。
众人看周长城做事大方,都卖力整理山头,做阴宅的泥水工那几日也都不闲着,两座坟墓的雏形很快就修出来了,水泥往上铺,做出黑白线条,中间留出个空位放装骨头的瓮。
原先都是土葬,等火力正壮的后生们挖开坟墓,故去先人的血肉早已腐烂,棺材板里头只有一副尸骨,只能用封闭的瓮来装。
请风水先生,就是要挑个装殓骨头的时辰,到第四日清晨,村里的大人们才能上山,小孩都被留在山下,周长城和万云两个孝子贤孙带着手套,把两座大坟和一座小坟里的骨头都装进准备好的土陶瓮里,周阿香跟她父母的骨头放在一起,葬到同一个墓穴里,等装好骨头,周万夫妇在风水先生的吟唱开路下,将先人“搬”到新家。
两个瓮放完后,风水先生在上头压了几张沾过公鸡血的黄纸,插上一根没点燃的香,抬头让人开始在坟地两边放鞭炮,又念叨了几句让先人们到这里安定下来、保佑子孙的话,这时候还不能合上水泥,得等到明天早上再来。
婚丧嫁娶这种事,规矩繁琐得很,周长城和万云是不懂的,不过村里有老人家,老人家知道怎么做,他们就跟着做,出钱的时候不手软就行。
隔日,还是这帮青壮年上山,将新建的两座阴宅彻底封好,放了好长两串鞭炮,熟识的老辈儿过来上柱香,周长城和万云在烟火缭绕中给先人们磕了三个头,继续烧黄纸,还烧了两栋粘起来的纸房子、摩托车、衣服鞋袜,据店家说这是阴间最新的“纸制品”。
修好坟,墓碑上刻了先人的姓名,落款是孝子孝媳周长城万云。
周长城觉得这几日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开始絮絮叨叨说起话来:“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姐姐,你们就好好投胎,转生去个好人家家里,不用担心我,我有小云。”
“结婚之前,你们托梦给我,说家里要多一双筷子,这双筷子就是小云用的。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妻子,我们会好好过日子的。如果你们要看我,就来梦里看我吧。”
万云在旁边烧着圆形方孔的纸钱,有些惊讶地抬头看着周长城:“城哥,你怎么没跟我说过托梦的事儿?”
周长城就笑了笑,捏捏她的手:“现在知道了,你是家里人同意娶的儿媳妇。”
万云莞尔,跟周长城又磕了三个头,踩灭四周的火种,再看一眼这两座一高一低的新坟,就下山找周善民告别,同时又拜托他家,要是清明时他们两口子没回来,就请帮忙修剪一下杂草,别挡住坟墓了。
周善民和其家人自然是答应了,农人上山下田,都是顺手的事情。
走之前,周长城执意给周善民包了个五百块的红包,又说会把他的问候带给桂老师。
在周家庄的那几天,周长城带着万云走了一圈,指着山脚下某个已经破败的草屋,说桂老师下放时,就住那个牛棚。
万云走过去一看,环境恶劣得都不知怎么形容,难怪回去后肩膀和肺都落下了毛病,不禁心痛起来,桂老师受了这么多的苦还能熬到平反,确实是命大。
周家庄的事情忙完,已经到年二十八中午了,周长城和万云两人风尘仆仆回到县城,又赶紧收拾好行李,坐上姐夫安排的车子往定安市赶去。
年二十八当晚,孙家宁万雪带着甜甜到约定的地点接周长城和万云。
从1988年夏天至今,时隔六年,这两家人终于又再次见上了面。
第203章 第 203 章
1995年的春节, 是周长城和万云过得最放松、最愉快的一个春节,他们到了姐姐姐夫家里,放下做大人的紧绷, 好像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短暂地当了一回小孩, 反正一切有姐姐姐夫在,他们只需要带着甜甜吃吃喝喝就行了。
而万雪是姐姐,这么多年没见过妹妹,长姐责任感爆发, 真把万云当个小孩儿疼了,家里到处都是她和周长城爱吃的,对妹妹妹夫的关注,一度超过了甜甜。
年二十八那晚, 万云刚从车上下来, 人还没站稳, 万雪几乎就扑过来了, 眼睛里闪着泪光:“阿云!可回来了!”
万云也一把把万雪抱住,哽咽地喊了一句:“姐!”
姐妹俩儿互相打量的时候, 周长城把车上的行李拿下来,满脸笑喊大姐,又叫姐夫,孙家宁拍拍他的肩膀, 随即给司机派了包烟,谢过他,转头对妹夫说:“回来就好,一路都顺利吧?”
“顺利。”周长城其实已经又冷又饿, 但见到亲人们的高昂情绪掩盖住了这些。
“走走走,回家吃饭去!”万雪拉住万云的手, 还去给他们提行李。
四个大人光顾着叙旧,忘了脚边还有个小不点甜甜。
一把清凌凌的童声响起:“小姨妈,小姨夫!”
呀,这个眼睛亮亮的小姑娘可真是长大了,穿着万云在广州寄回来的亮色小棉袄,整个人圆溜溜的,有一点儿尖下巴,两根小辫子上夹着红色可爱的夹子,正抬头看人呢。
“甜甜!”万云夸张地喊着她的名字,不顾长途车的疲惫,蹲下去抱人,这才发现已经抱不起八岁的外甥女了。
“小姨妈,不要抱。”甜甜从万云的怀里挣扎出来,眼睛大大的,像极了万雪。
万雪拉拉女儿的辫子:“干嘛不让抱,这可是你亲姨妈!”
“我是大小朋友了,不要抱!”甜甜向来是很有自己主张的。
众人笑起来,拉着她一起往市委家属院走去。
六年时间,每个人都变了。
万雪总疑心周长城又长高了,之前就觉得这个妹夫个子高,现在块头也壮了,仰头和他说话都觉得累,而妹妹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变得更为沉稳,眼睛里藏得住事儿了。
而万云也觉得姐姐姐夫变了,姐夫一直在市委上班,又升了官儿,身上有种“官威”的感觉,以前是斯文人,现在似乎有种不怒而威的面相,但对着家里人他又总是和颜悦色的。至于她亲姐万雪,就是胖了点儿的杨钰莹,就算不打扮,也是□□。
“阿风今年被安排了值班,不回寨子里过年。听说你们从县里来,他本想一起接你们的,但今天得上夜班,就说好年三十过来吃年夜饭。”万雪带着妹妹妹夫进房间,让他们安顿下来,说起在市里工作的弟弟,见他俩儿面有倦色,“看你们一身的灰,赶紧洗个脸,我给你们装汤喝。”
甜甜懂事地给小姨和小姨父倒了热水,围在房间门口,看他俩儿收拾东西。
孙家宁自从去年升了办公室主任,就被分到一套二居室的房,他跟万雪住一间,甜甜过了年就九岁了,也有了自己的小房间,不过小姨和小姨父回来,她就要跟爸爸妈妈挤一间房了。
看着姐姐姐夫在厨房和客厅里不停进出,张罗了七八个菜,周长城和万云都感受到一阵久违的温馨,这可总算见着自己真正的亲人了!
“怎么临时临急想着要弄老家的坟地了?”万雪给周长城递了双筷子,催他快吃东西。
周长城颇为不好意思:“我好久没回去了,下一次回去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趁着这段时间有空,就收拾一下,免得老记挂着。”
“我都还没问你们,今年怎么想着回来过年了。广州的生意怎么样,顾得过来吗?”万雪自己也开了店,就算现在学生们放假,生意平平,都是开着的,也就今晚要接妹妹妹夫才提前关了门,不然平日里都是九点多才回的家。
万云正想开口,孙家宁赶在她面前,对万雪说:“先吃饭,让人家歇会儿,急什么,还有好几天让你们说话的。”
万雪看了丈夫一眼,这才没有再问下去。
在县里已经折腾好几天了,到了姐姐姐夫这里,周长城和万云两人总算畅快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下一身弄脏的衣服,塞满了洗衣桶。
年二十九,孙家宁还要到办公室值班,万雪带着甜甜去开了店,在饭桌上给睡懒觉的妹妹妹夫留了张字条,用钥匙压着,让他们自己热饭吃,要是闷了就出门去走走,记得带上钥匙。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在姐姐姐夫家里一点也不客气,睡到日晒三竿才慢吞吞起来。
今天外头出了太阳,但空气里还是寒冷的,周长城和万云拿出新买的羽绒服穿上,围上围巾,搓着手,市里的地势自然比县里平缓许多,不过四面也有高山和大河,气候并不比县里的暖和,山风河风一吹,总是冷滋滋的。
吃了早饭,万云想看看市委家属楼长什么样,刚推开门,就看到她和城哥两人昨晚换下来的衣服已经洗干净,一件件整齐地挂在一楼的晒台上,她的心鼓鼓胀胀的,想象着这样冷的天气,她姐万雪双手发红,泡在冷水里给他们洗衣服。
“城哥,我们给姐姐和姐夫买个洗衣机吧?”万云就是心疼她姐,姐夫腿脚不便,一些要使力气的家务都是万雪在做,她姐以前冬天就经常长冻疮,这些年也不知道有没有再复发。
周长城进去看了下他们这房子的洗澡间,还挺大,足够放下一台洗衣机,也有插座:“好,我们先去百货商场看看有没有货。”
年底都是家电畅销旺季。
“得悄悄地买,不然我姐和姐夫肯定不让我们花钱。”万云笑嘻嘻地怂恿周长城先斩后奏。
周长城哪能不知道她的意思:“好,给他们一个惊喜。把存折带上,取点儿钱。”
夫妻两个拿上钥匙出了门,四处打量着定安市的市容市貌,这还是他们第一回来市里。
定安市是个小城,没什么高楼大厦,随处可见平房和小楼,五层都算高的。因为是冬天,道路两侧的树木都掉光了树叶,光秃秃的,还挂着零星残雪,街上每隔一段路就有一帮放了假的孩子在乱跑。
市委家属楼也就比房间密集的筒子楼好些,外形是旧旧的,看得出年限,邻居都是孙家宁的同事们,安静也安全。
老实说,这是个无甚特色的平凡城市,也就地方比县里更大,商店比县里更多,不过市里的公共交通还算方便,公交车可通达整个市区和郊区。
问过报亭的人,周长城和万云夫妇坐上公交去了本市的百货商店,刚好买到今年最后一台海尔洗衣机,八百块,还送了个洗衣篮和两袋洗衣粉。
也算他们走运。
等工作人员帮着把洗衣机送回家属楼的时候,孩子们都跑出来看,哇哇声一片,就算是在单位的家属楼,现在买洗衣机的家庭都是少数。
众人准备合伙搬上楼时,万风竟过来了!
他早就想过来见见二姐和二姐夫,所以今天一下班就赶紧跑来了!
万云惊喜,拉着弟弟的不停打量,热泪盈眶,阿风长得这样高了,这个头一点也不像她们家的人,万风笑说,因为他读高中时,喝了两年万云寄回来的增高奶粉。
总之姐弟见面,又是一番契阔。
万风见二姐和二姐夫给大姐家里买了洗衣机,立即挽起袖子加入师傅们安装的行列,等装好,试用成功后,他笑弯了眼睛,看着跟两个姐姐颇为相像,五官分明:“以后我把脏衣服攒起来,全都拿到大姐这儿来洗。”
万云哭笑不得瞪了他一眼:“把你给懒得!”
增了家电大件是大事儿,万风一刻也闲不住,小跑着去大姐的文具店里,告诉大姐和甜甜这个消息。
万雪“哎”了一声,立即丢下店子和女儿,对万风说:“你看着店和甜甜,我回家看看。”
万风在万雪后头自言自语道:“我还没和二姐二姐夫说上什么话呢。”
可大姐淫威甚重,万风不敢反抗,只能老实待在店里,顺便盯着甜甜写寒假作业。
万雪到家,自然把妹妹和妹夫念了一顿,骂他们钱烧得慌,可看着这簇新好用的洗衣机,又笑得见牙不见眼,伸出红肿的双手给万云看:“往后我就不怕再碰冷水了!”
晚上,孙家宁去店里把万风和甜甜领回来,一大家子围起来吃饭,姐弟三个坐在一起,就算相隔多年不见,可那种亲近感是遮不住的,就是两个姐夫也插不进话,满屋子都是笑声。
家里房间不够,万风在吃过饭后只能坐车回了单位宿舍,说好明天年三十过来吃饭。
至于这个年怎么过,孙主任在饭桌上已经安排安排好了,年三十,还是这几口人一起吃饭;初一的时候要跟孙家父母还有孙家欢夫妻吃饭;初二时阿城和阿云去给师父师娘拜年;初三按着习俗是不能串门的,就在家玩;到了初四初五,不论是孙家宁还是万风都不值班了,说好一帮人到郊区去泡温泉爬山。
孙家欢在幼师中专毕业后,就留在了市里,孙家宁帮她安排在市机关幼儿园上了一年班,后来她又主动到省里去进修了一年半的教育英语,回来后考入市二小学,去年结了婚。
最妙的是,万雪和万云说:“家欢毕业后,我公公婆婆也退休了,那时候我们还住着一房一厅的房子,本来想说在客厅搭个隔间出来给两老,你姐夫要上班,我要看店,他们要是住下的话,顺便让他们接送甜甜上下学。但他们情愿和我小姑子去挤宿舍,也不愿意来。”
万云一直都觉得姐夫的爸妈很奇怪,照理说应该跟儿子儿媳这头更亲的,他们偏偏一直都更疼孙家欢,要是之前在县里,姐夫腿不好,让他们觉得丢人,可现在姐夫的事业也算是蒸蒸日上,这两天在家属楼住着就知道,邻居们对姐夫有多客气:“你这公公婆婆到底图什么啊?”
“哎,也这么多年了,我是真不知道。”万雪跟万云两人在厨房里炸丸子,这些都是要过年吃的,甜甜偶尔进来偷吃一两个,又被万雪制止不能多吃,不然嘴角要上火长泡泡,等女儿出去后,万雪看了眼正跟周长城说话的孙家宁,又压低声音说,“其实家欢悄悄说过两句,我公婆觉得你姐夫不懂得感恩,没有孝心,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翻来倒去地讲,就连以前我们在县里买的自行车和租的物资局的房子,都说我们不第一时间想着他们。阿云,要我说,他们不来更好,我是一点都不想他们来我家住。”
万云轻轻笑出来,家中的事真的没道理可讲,姐夫一直觉得,自己摔断退后,父母的冷漠于他是亏欠,但他的父母却觉得这个儿子从未孝顺过,尤其是在成家之后,只顾着小家庭和他老婆,这说起来,都什么家庭烂账?
她又搓了几个小肉丸放在一边,换了个话题:“你现在跟你小姑子关系倒还挺好。”
“她长大了,也嫁人了,知道当人儿媳妇是什么滋味了。”万雪和孙家欢两人这几年确实相处得不错,有来有往的,“我现在就操心阿风啊,他什么时候能带个女朋友回来吃饭啊?”
万云看万风的个性还是跟以前差不多,爱说爱笑,心思似乎也不在找女朋友这件事儿上面,老找城哥打听广州的事,她没敢和万雪说,定安市可能关不住阿风这个年轻人。
“对了,周小芬离婚了,就今年的事情。”万雪想起这件事儿,提醒万云,“你跟阿城初二去看他师父师娘,小心些说话,别问那些不该问的。”
早两年,万云就听万雪说这个周小芬要离婚的事,现在总算有个结果了,赶紧问:“怎么回事啊?快说说!”
万雪拿个大漏勺,把炸的喷香的肉丸子捞出来放在另一个筲箕里沥油:“这件事儿闹得还挺大,但也不知道真假,不过她名声坏了不少,县里老乡聚会背后都要损她一顿。她前两年就没有当老师了,去了教育局,这么短时间,一路做到管全市教师编制的股长,人这么年轻,往后肯定要再往上走的。”
万云听得入神,催万雪继续讲:“她升官就升官,干嘛要离婚?”
“这事儿从我嘴里出来,你听听就算了,”万雪凑到万云耳边,“她原来那个叫魏思进的丈夫不是在新区住建局当科长吗?当了好多年科长都没挪过位子。周小芬挺嫌弃他的,说他名字叫思进,人却不上进,丈夫不高不低,她自己转行跑到教育线,听说是搭上了哪个男领导。”
万云瞪大眼睛:“真的假的啊?周小芬长得也不怎么样啊!”
万雪说万云傻,男女之间有时候看对眼儿了,情绪对上了,跟长相一点关系都没有。
“去年,那个魏思进带着孩子到她上班的地方大吵大闹,说她背叛家庭,还要周小芬的主管领导给个说法,闹得整个教育局的人都知道这事儿,遮也遮不住,很快大家都知道了。”定安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又没什么大的娱乐活动,这种花边新闻是很多的,万雪总觉得其中真假混着,有好多谣言可信度很低,可发生在爱拜高踩低的周小芬身上,她莫名就信了几分,“本来阿城的师父师娘也是拦着不让周小芬离婚,魏思进那么一闹,只能以离婚收场。孩子判给了周小芬,她带着小孩搬出来住,跟她那个弟弟周小伟住得不远。上回我还遇见红莲师娘牵着两个孩子出去买菜,说一个是孙子,一个是外孙。”
“还有啊,虽然周小芳的事情闹了出来,但是魏思进乱叫又没什么证据,后面人家在单位上班一点不受影响。你姐夫说,这也是个狠角色。”
万雪说得啧啧摇头,万云只想快点钻进被窝告诉周长城。
“所以初二那日你们见到人,人家不说,就别多嘴问了。”万雪还是再次提醒了万云一句。
万云点头:“知道了,等会儿我就跟周长城也说一声。”
“那周小伟呢?”万云想起这个跟自己对峙过的矮个儿男人。
万雪摇头:“他动静不大,就正常上班,结婚生子,没听过什么消息。”
跟万云的印象差不多,周小芬性格比周小伟更为激进、慕强。
“明晚吃过饭,你和阿城得自己找乐子,你姐夫和我要带着甜甜去给潘仲维拜年,不过应该也很快就能回来了。”万雪又调了一碗姜葱水,加入肉泥里头搅拌,“他和家里人住另外的家属院,年年去拜年的人都多,我们都得在外面等。”
说起潘仲维,万云又问起潘老太:“我回去家具厂想看看她,邻居说她到省里去了。”
“对,是到省里去了!潘老太这人也传奇!”万雪说起这老太太一脸笑,“她之前在市里住了一段时间,听说有一回吃东西太着急,噎住了说不出话,把家里人吓得送去医院,结果从她喉咙里夹出一块桃子肉,立马呼吸就顺畅了,但人家根本不当一回事,从医院出来后,该吃吃,该喝喝,一点也不改。”
万云也笑,这确实是乐观心大的潘老太。
“她大儿子叫潘伯维,在省交通局;二儿子就是潘仲维;三儿子是潘季维,就是原先在家具厂的那个,现在调到市国企了。女儿叫潘淑维,在市邮电所,跟周小伟一个单位。”万雪说起潘老太都敬佩,“你说人家是怎么养孩子的,怎么个顶个的出息?”
这个问题万云没法回答,她还没孩子呢。
这些别人家的事儿,其实跟她们姐妹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人聚在一起,就难免会说说别人的长短,一转头也让他人评论一番,有种无伤大雅的轻快感。
第204章 第 204 章
年三十, 就是万雪也要把文具店给关上了,全心在家里弄过年要吃的吃食,万风白天上班, 下午才过来, 这个充满童心的小舅舅带着甜甜胡天胡地地上下跑动,贴春联儿,玩花筒炮,简直成了市委家属院的孩子王。
万云则是和万雪两人炸了好多小菜, 接着由周长城打下手,云大厨掌勺,做了几个好看又好吃的粤菜,孙家宁盛赞, 说这是他去省里开大会时才能吃上的高规格宴席菜品。
全家人其乐融融, 把万雪家存了两年的好酒都喝光了, 万风也没回去, 直接就睡在大姐家的木头沙发上,裹了两层被子, 也不觉得冷。
万风这小伙子,只要一碰上周长城,就避开万雪,拉着他打听广州的一切, 从二姐夫的工作,到港资公司是怎么运作的,再到二姐的快餐店,还有广州的一切人和事, 听得他神往不已。
万云看他们两个聊得起劲,偷听了一会儿, 抿嘴笑,万风不停抱怨现在的工作多无趣,大姐大姐夫如何给他介绍对象,就是不敢开口提要离开定安市,有贼心没贼胆,因此也不是多担心他。
大年初一那日,周长城万云两人跟着孙家宁万雪甜甜一家人去拜见住在女儿女婿家的孙家父母。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给老人家各包了个一百块的红包,这一切都是看在姐夫的份上,万云也有点想给她姐撑腰的意思:看,你们从前看不上万雪的娘家,可现在她娘家一点儿也不赖!
其实有点小人得志的意思,但万雪看着万云递红包出去,也没有阻止,谁心里还没一点冤枉气,能出就出,虽然这个行为有点傻。
孙家父母上了年纪,对一些亲戚比往年更亲近,况且听说万雪的妹妹妹夫在广州有出息,拿出十二万分的精神来招呼他们,这顿饭吃得简直算是其乐融融。
孙家欢的丈夫是个热情话多的年轻男人,叫应涛,家中有三个兄弟,他是中间的老二,爹妈在情感上多少有些忽略他,所以跟疼爱女儿、能分担家务的岳父母同住,他是一点意见都没有的。
应涛五官和个子都平常,但极会做人,不拘小节,很欢迎亲戚们的到来,面对第一回见面的周长城万云,更是笑得真心诚意,亲自下厨做了好几个大菜,爸爸妈妈哥哥嫂子叫得十分亲热,平日里或年节的时候从不会落下拜访,孙家宁万雪夫妇私下对这个妹夫的评价是很不错的。
孙家欢今年没有下厨,而是一直在外头招呼娘家来的人,对周长城和万云再也没有从前那种张牙舞爪的不礼貌,万雪说得对,她的变化也很大,整个人的笑容十分柔和,工作稳定,跟丈夫琴瑟和鸣。
席间,孙家欢宣布自己已经有孕三个月,前三个月的危险期过了,总算能公布,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脸色红扑扑的,有初为人母的紧张和幸福,所有人都为他们夫妻即将进入人生新阶段而举杯。
孙家欢说完自己怀孕,万雪频频看向万云,万云只好装看不见,低头夹菜,而周长城也有些不敢和大姨姐对视,就怕她在饭桌上催生,好在万雪还是很有分寸的。
年初二去拜访师父师娘一家,是早就说好的事情。
现在周远峰住在周小伟家,李红莲住在周小芬家,今天是要去周小伟那儿吃饭。
去之前,周长城和万云两人都有些紧张,拎了过年前寄回来的年礼上门,还互相说好,要是等会儿不愉快,就尽快回姐姐家,免得大过年的心里不痛快。两家人上回坐下来吃饭,还是好多年前的中秋节,而那个节日,他们和李红莲一家闹得简直是鸡飞狗跳,但要老是揪着过去的那些事不放开,而不顾那些纯真的情分,只记仇不记恩,那就多少太过为难自己,也太为难别人了。
很意外,不论是跟周远峰李红莲见面,还是跟周小芬周小伟见面,大家都没有想象得那样情绪起伏,而是非常平静、愉悦,甚至不舍地完成了这次聚会。
“师父师娘!”无论如何,周长城对师父师娘都是敬重的,也理解他们实际上的偏心,他已经可以接受那些不受欢迎的日子了。
周远峰和李红莲两人拉着周长城这个曾经作为“半子”来养的人,仰着头不住地看,都不由眼睛泛湿,人老了就是图个儿女长久团圆,让周长城万云进屋,问他们这些年在外头有没有吃苦,桂老师对他们都好吧?又招呼周小伟和周小梅,还有小孙子出来喊大伯和大伯娘。
周长城比周小伟大一岁,照理是得喊大哥的。
从前周小伟根本不可能张开这个口,现在也改了,有些腼腆:“长城哥,云嫂子,回来了。”
万云把手上拿的年礼递过去给周小伟,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祝他新年好,周小伟刚开始有些不自然,随即也放开了,招呼他们入座,给他们泡茶倒水。
十七岁的周小梅跟在后头,青春期的女孩子长得瘦瘦条条的,笑起来时很可爱,也颇为有礼貌,最初略略陌生,但跟周长城和万云对视几眼后,又放下陌生感,粘着万云,还记得大嫂做的米糕很好吃:“大哥大嫂,我给你们剥桔子吃。”
周小伟的妻子马芳在厨房里做饭,听到客厅的动静,端着张笑脸,身上还围着围裙,手上拿着锅铲出来:“大哥大嫂来了,之前老听爸妈说还有个大儿子大儿媳在广州,只看过照片,现在总算见着真人了!不愧是大城市回来的,人可真精神好看啊!”又招呼不到三岁的儿子赶紧拜年,“这就是年年寄巧克力饼干回来的大伯和大伯母,快叫人呀!去拿糖果给他们吃!”
周长城和万云跟马芳自然也是客气一番,暗暗感慨,周小伟找的老婆比他要大方,性子平易近人,说起家长里短来不觉得累,想来也是好相处的人。
马芳让他们先坐,过了十几分钟,就喊周小伟进厨房端菜拿碗筷,又对着客厅里的人笑说:“爸妈,大哥大嫂,小梅,准备洗手吃饭了!”
等到大家都坐在饭桌上时,周小芬才带着孩子姗姗来迟,万云敏锐地注意到马芳皱了一下眉头,很快就撇开了脸,又换上笑脸,看来这也是一对相处艰难的姑嫂。
周小芬现在脸上戴了眼镜,穿着打扮跟之前也不同了很多,更有一种严肃的干部风,配上她那张轮廓略方的脸,真有种肃杀感。
师父师娘都在,周长城和万云两人自然张口叫了句:“小芬姐。”
周小芬也笑说好久不见,又让她的儿子喊人,不过不同于马芳的亲热,也不管周长城万云是否在外头混出了人样,她只让孩子叫叔叔阿姨,分割得明明白白,彼此壁垒还在,一家子各论各的,周长城和万云两人笑纳,丝毫不认为有什么问题,又不是跟谁都要做亲戚的。
这顿饭跟许多亲戚聚会差不多,说起过往,聊起现在,吃肉喝酒,还说起以后的打算。
周长城和万云没有提在广州的不快,只提自己已经做到经理,万云开了快餐店,一切都很顺利。
两个孩子这样的际遇让周远峰李红莲感到欣慰,他们年纪大了,能力有限,只想着,不论在哪里,孩子们都要好好的,因见面少,只往他们碗里夹了好多吃不完的菜。
走之前,周长城给师父师娘各自留了个两百块的红包,谁知李红莲又包回给他们了,死活不肯要,还拿了不少特产硬塞到万云手上:“都是些长城爱吃的,以前物资紧张,什么都要票,吃也吃不起,现在条件好了,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往后还想要,就打电话回来,师娘再给你们做。”
周远峰的背微微弯着,人老了身高也跟着缩,叮嘱周长城:“长城,记得常回来,常联系。”
万云看了眼周长城感动的脸,只好伸手接过来,谢过师娘。
等回去后,周长城对着师娘给的那些吃食,最终选择拿了两个油炸果子出来吃,笑着对万云说:“还是以前的味道。”可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笑意,只有淡淡的伤感。
万云心疼地搂住他,师父师娘比以前老了许多,很慈爱也很啰嗦,广州和定安市隔得这样远,人跟人之间是见一面少一面的,城哥心里肯定难受,这些都是自己的亲人长辈,以往的恩仇再也没有必要重提了,全都往前看。
年初三,按着平水县的规矩是不能串门的,就是万风,万雪都不让他过来了。
不能出去玩,万雪就带着万云和甜甜去开店,年前她进了很多小孩儿玩的小炮仗,前两天都是傍晚了才开几个小时,孩子们有压岁钱,卖得很快,今天初三可以开一整天。
周长城和万云去看了万雪的那个文具店,地方果然不大,跟私人租来的,独门独栋的平房,她那间三十平米大小,隔壁还有间,是房东在放杂物,店里头的小商品琳琅满目,都是学生们喜欢的玩意儿,门口还卖点茶叶蛋和汤丸子,现在寒假,没什么人,就做点四周街坊邻居的生意。
让人觉得有意思是的,托黄锐鑫买的卡拉OK机一直很受欢迎,不论是夏天,还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到了夜里,万雪都要把这两台机器搬出来,时不时都有人过来交钱唱歌,要是没人唱,万雪就心血来潮地放点流行曲的磁带,还挺多男男女女聚在铺成没两年的水泥操场上跳慢三慢四。
“阿云,帮我把后面那箱没拆开的火花炮拿过来,前面的没多少了。”万雪在玻璃柜后面收着钱,指挥万云帮她做点小事儿,“一到放寒假,也就靠着这几天赚点孩子们的钱。”
万云找到货,伸手抬下来,很轻,拆开,一一摆在门口的小桌子上,打趣她姐:“现在知道了,开店做生意可不是你想开就开,想关就关的。”
万雪戳她:“行了,云老板,知道你会做生意了。说多少回了,还笑我!”
万云就笑,她现在可不是什么老板了。
连着几天,万雪都想问问周长城和万云怎么跑回来过年了,像昨晚,她差点就要从被窝里掀开被子,过去找妹妹妹夫说话了,但孙家宁把她拦下了:“干什么呢?让人家先过个年。”
“他们两个,不声不响的跑回来,什么也不说,好不好也不知道,我当姐姐的问一声还不行了?”万雪不服气,话很小声,怕吵醒睡在他们中间的甜甜。
孙家宁放下手上的课本,他这两年在考本科学历,准备再往上冲一冲:“其实你自己也知道,阿城和阿云两个肯定出了事情才往回走的。往年生意好赚钱的时候,你看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过?人家回来肯定就是为了放松一下,如果真有什么事,你问了,那不就又揭人家伤疤了?有什么事,过了年再说。”
万雪长吁短叹两句,打开门,看向妹妹妹夫的房间,已经熄灯了,真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
但是今天万雪扛不住好奇心了,孙家宁带着周长城和甜甜去看他们市委内部的篮球赛,文具店里只有她们姐妹在,客人又不多,再不说话,闷也要闷死人。
看着姐姐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万云也知道万雪要憋不住话了:“姐,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干嘛还支支吾吾的?我们姐妹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万雪轻轻一拍手,笑道:“这可是你说的!我早几天就想问你了,你和阿城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万云找了个凳子,跟万雪一起坐在玻璃柜前,她们中间隔了个暖炉子,烤得人一边腿热,另一边又是凉的,她清了清嗓子说:“是有些不太开心的事,已经发生有一阵儿了。”
于是万云把去年在广州发生的事情都说了:“我觉得自己有点可怜,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会被一场莫名其妙的火灾连累?别人怎么发财洗钱都跟我没关系,结果却要我来承受。周长城那儿也惨,谁知道五百块红包也会是个催命符,为昌江精密卖命这么多年,说辞退就辞退,一点情面也没有。”
“我们两个觉得在广州待得没意思,就想回来看看,反正也好多年都没回来了。”
万云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轻轻淡淡的,好像已经从那场大火和周长城被辞退的打击中走出来了,她这几天都没有再想过广州的事情,其实过得挺快乐的,自己也不想让自己的心泡在苦水里,就尽量以乐观的声音说出来,也怕万雪担心。
万雪拉着妹妹的手,又摸摸她的脑袋:“真是个傻子,这些有什么好隐瞒的?我和你姐夫还怕你们回来吃饭不成?广州那地方是很好,灯红酒绿,经济发达,可终究不是我们的家乡,之前我就说,你们要是赚到钱了,就回市里来做生意,大家聚在一起,时不时见见面、吃吃饭,就跟你姐夫和家欢两兄妹似的,那不是很好吗?”
万云就没说话,她和周长城想过回市里这个可能的,跟姐姐姐夫弟弟这些亲人住得近一些,至少心理上更有安全感。他们也是动摇过的。
万雪看万云脸上还有些阴翳,便劝她:“那些困难和打击都是一时的,你是个坚强的人,一定要往前看,不能沉溺在已经发生的事情里。何况你还买了新店铺,这新店铺也是新希望,姐相信你和阿城肯定能克服这些难关,往后定然否极泰来。阿云,你和阿城要继续为好生活奋斗!过了这个关,肯定能再爬上另一座高峰!”
其实这些话,万云在丹燕嫂和江曼嘴里也听过,现在又在她姐的嘴里听到,她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想听这些话。“好好加油,努力奋斗,跨过一切艰难困苦”,听着当然很激励人心,可万云总会问,我已经很向上了,结果却不好,现在我只想伤心一会儿,实在加不动油了,能不能不说这些呢?
万雪本还想再说几句激励万云的话,但店里忽然来了几个大小孩,吵吵嚷嚷要买炮仗,纷纷从兜里掏出红包钱,万雪和万云又忙了起来。
等这帮孩子出去后,又有人来问万雪今晚会不会把卡拉OK机放出来,几天都没唱歌跳舞了,街坊们都无聊,等着万雪放歌呢。
万雪只好答应:“行行行,今天初三,我也不去哪儿,你们吃了晚饭再过来。”
被这两拨人一打岔,前面说的话题就接不上去了,万云也不想谈,反正她跟万雪已经交代清楚了,那些也不是她姐和姐夫能帮忙解决的事,不想了,过完了年再说吧。
万雪见万云兴致缺缺,便说起自己的事情来,她和万云说:“前些日子我想把隔壁那个空房子盘下来做麻将馆,收点茶水费,也是一个进项呢。我跟房东都谈好价格了,但是你姐夫不同意,他说自己是市委的人,老婆开麻将馆算怎么一回事?哎,把我给烦的,又只能找房东道歉说不租了。”
其实现在万雪的收入比孙家宁要高,两人在定安市这种小城市,肯定是很富余的家庭,但孙家宁想往上走,无奈背景实在太弱了,一切只能靠自己和老天爷给的运气,他的想法是在退下来时,至少是个处级干部,这样对甜甜以后也好,能给孩子托个底,所以很是珍惜自己的羽毛,苦口婆心让万雪配合自己。
万云不懂姐夫官场上那套东西,不过万雪懂,该避嫌的一定要避,不能留把柄,就是觉得可惜,少了个赚钱的渠道。
“姐,你要不要考虑跟房东把两间房子和地皮买下来?”万云走出去,趴着隔壁房的窗户一看,隔壁那间杂物房比万雪的文具店要大不少,大有可为。
定安市这种为了占地而建起来的小平房特别多,东一块西一块,基本上没有规划,像万雪现在租的平房就是这样的情况。
万雪拍了万云的手臂一下:“我赚的比你姐夫多,是因为你姐夫工资不高,一个月四百多块钱。你以为我这儿是广州,一个月能赚个几千块吗?那卡拉OK机的钱,我还没给你还清,你现在又让我买房子买地皮了,你姐会印钱啊?”
也不怪万雪不敢有这种想法,而实在是整个定安市也没有这种炒地皮、买商铺的风气。
不过万云劝她:“我的钱你慢慢还,我又不催你。姐,我是说真的,过年之前我在广州看了至少几十间商铺,你这地方真的不错,用我那个中介人小马的话来说,中心地带,周围三个学校,十几栋家属楼,往后市政那一块肯定要继续在这儿做规划的。再说,这块地皮和房子的产权都简单,那个房东如果愿意,你去问问价格,价格合适就买下来。往后看,肯定亏不了你。”
哎哟,听听,万雪想,她妹妹都已经有这样的见识了,连往后的市政规划都给她说中了,但手中无钱,就不敢做打算:“我再想想,也要回去跟你姐夫商量。”
万云也知道万雪意思,姐夫不是什么贪官污吏,他有为家乡做贡献的抱负,姐姐的文具店生意再好也是有限的,真想在这时候做打算,定然要借钱,到时候第一个就会朝她这个妹妹开口。
想到这儿,万云不吱声了。
万雪把万云拉进店里:“买房买地是大事,慢慢来。外头冷,快进来。”
姐妹两个说着闲话,电话响起来,是孙家欢打来的:“嫂子,你们明天是不是要带云姐去得道山泡温泉啊?爸妈、应涛和我都想一起去。”
“行啊,那就一起去。”万雪应下,想起她怀孕了,又问,“你能爬山吗?”
“我就是在家闷了,想出去走走,应涛陪我在山下待着,等你们下来。”孙家欢说起这些话,有种小女人的娇软。
“好,那我打电话去宾馆再加两间房。”万雪边说边翻出记电话的本子。
“嫂子,劳烦你替我订房,房费我和应涛去到宾馆自己付。”孙家欢赶紧补上这句话。
“都是一家人。”万雪话是这么说,但订房间的时候,还是说客人到店付。
万云在旁边听着,觉得挺好玩的,从前万雪和孙家欢姑嫂两个,那可真是“王不见王”的,现在能相处得这么好,想来中间发生了很多转变。
万雪说:“现在家欢结婚,怀孕生子,前晚你姐夫跟我说,家欢有丈夫有孩子,他觉得自己这个长兄担子都要放下了。”又斜眼去看妹妹,拿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说,“年初二在家欢家里,当那么多人的面儿我不念你和阿城,你们心里也有点数,都结婚多少年了,到底干嘛不生孩子?”
万云被万雪说得脸色发红,刚好面前有块学生做手工用的彩色卡纸板,她拿起来遮住脸,只用一双盈盈的笑眼看向万雪,想耍赖,赖过去,不讲这个话题。
“问你呢!”万雪看万云不回话,脑筋不由往不好的方向想去,“你们不会是?”她想了个折中的说法,“你和阿城,不会是身体条件不允许吧?广州那么多好医院,得赶紧去看啊!”
“姐!”万云赶紧制止她,双眼眨巴眨巴的,“说什么呢?我和城哥身体好着呢!”
“好着好着,就会说好着,那干嘛不生孩子,都多大了?再过两年你就三十了,三十就高龄产妇了,已经过了优生优育的年纪了,高龄产妇多危险知道吗?”万雪生孩子不早不晚,恢复得也好,操心妹妹不生孩子,还得操心弟弟不交女朋友,愁死她了,这两人,比甜甜写作业还让她操心!
“因为,因为太幸福了。”万云说着,脸更红了,把手上的卡纸挡住自己的脸,眼睛都不敢露出来了,“我和城哥两人都觉得,现在的婚姻生活太幸福,只能想到对方,好像再来个孩子,顾不上人家。”
万雪觉得不可思议:“谁不幸福啊?我跟你姐夫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虽然平日里也会为了小事情吵闹,但也很幸福。有了甜甜,就更幸福了。”
“不是”万云放下卡纸板,脸上红晕还在,想了想,尽量努力表达清楚,“我们每天时间都很紧张,只有早上一起出门和晚上回家的时间,才属于我们两个人。每一天,姐,我说的是每一天,我们两个话都好多,只要一见面,什么都讲,一直到睡觉前还说个不停,总觉得相处的时间不够。我们说话,别人插不进嘴,好像也容不得其他人横插一脚。”
“你想想,甜甜出生后,占据了你和姐夫多少单独相处的时间,我们就是想到这个才觉得可以缓缓。”
在广州的头三年,不论是周长城还是万云,都是处在不稳定的状态中,一心只求生存,就算看了彭鹏和彭颖连续生了两个,他们也没有很心动,因为知道自己不像他们,请不起保姆,弱小的孩子乍然到来,只会让家里乱七八糟的。
在桂老师离开广州后,两口子一度觉得人生虚无,聚散无常,很想抓住一点稳定的东西,那时候他们停用了橡胶套,就是想着如果这时候能怀孕有孩子,那就完全接受孩子的到来,让这世上多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夫妻两个亲密的次数多,感情亲热,却一直都没怀上,原来生孩子不是他们想生就能生的,只能安慰自己,大概就是缘分不到。
可后来没几个月,云记快餐的生意好了起来,周长城也在尽力组建项目部门,为了赚更多的钱,挣得更多的安全感,两人就有些顾不上这件事,那时反而觉得要孩子不是什么好事,于是橡胶套又重新用了起来。
中间的这些努力和反复,就不用和姐姐细说了。
看着万雪一副“岂有此理”的模样,万云连连保证:“姐啊,别催了,我们只是晚一点,不是不生孩子。”
“你!”万雪看着万云油米不进的样子,懒得说她,“反正你们不许拖太久!不然以后我就直接和阿城说!”
“好好好。”万云赶紧投降,扯着姐姐的胳膊撒娇。
到了去爬山泡温泉的日子,周长城万云和万风带着甜甜,也不怕路滑,一路往前冲,孙家宁脚程慢,跟万雪和父母在后头慢吞吞地走着。
得道山并非名山大川,山下有几家包含简单食宿的温泉旅馆,渐渐往山上爬,陆续能见到香火不错的道观和佛寺,现在是过年时间,有不少携老带幼的家庭来登高、泡温泉、烧香。
万风这小伙子也是人来疯,扛着甜甜一路直奔,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反而被落在了半中间。
“城哥,实在走不动了,歇会儿。”万云拉着周长城的手,两人在一处风景优美的地方停下,满目苍翠,整个定安市都在眼前,河流漂浮如同玉带,她吸吸鼻子,山上的风可真冷啊,好在没有积雪。
周长城比万云好一些,可也重重地喘气,从包里掏出一瓶热水:“先喝点。”
万云喝了水,稍稍缓过来,往身后一看,是个不大的道观,有信众在里头拜真人,他们两人受桂老师的影响,对鬼神都有敬畏之心,虽然不求什么,但路过了就想进去看一看,双手合十拜一拜。
这间道观供奉的是位在此地得道成仙的真人,传言真人长居得道山,在某个云雾缭绕的日子,被神仙接引上天,飞升成仙,后来受了人间香火,还下凡保佑过定安市一方民众。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在门口拜了三拜,跨过道观的门,忽而抬头看到一副楹联,直教人会心一击,只见上头写着:事在人为,休言万般都是命;境由心生,退后一步自然宽。
不论是周长城还是万云,顿时就定在这副对联前,不再前进了,逐个字逐个字地把这两行字背了下来,顷刻之间热泪盈眶,执手互看,好像郁结在心的那些计较和不忿,在这一刻,在这广阔的天地和群山之间,在这间古色古香的道观里,随着飘来飘去的山风,就此散去了。
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这位真人果然是能庇佑民众。
到了年初六,万风回单位上班,孙家宁要准备开年的会议,万雪也在开店卖货了,周长城和万云闲下来,两人胡乱地逛了几圈,不到一日就把定安市逛完了,这确实是个无聊的小城。
到了晚上,周万夫妻在家做了晚饭,孙家宁回来吃,随后三人又去店里给万雪和甜甜送饭。
对于孩子们来说,初六还在过年,但对于大人来说,到了初六,这个年过得已经差不多了,别看天气冷,可万雪店门口的广场开始热闹起来,人们都出来活动消食儿,她的卡拉OK机也早已经搬出来,正播放着孙悦的《祝你平安》。
“你的所得,还那样少吗?你的付出,还那样多吗?生活的路,总有一些不平事,请你不必太在意,洒脱一些过的好”
篮球广场上果然有不少人在搂着跳舞,不拘男女,不拘老少,大庭广众下,球场边上有一盏白色的大灯,照见每一个人面上的表情和肢体动作。
万云只看到这些人脸上对于音乐有着简单而轻快的陶醉感,让人觉得很美好,一点也不猥琐。
万雪让周长城和万云两人也去跳舞,但他们两人反而放不开,只摇头,坐在操场边上看着大伙儿随着歌曲的快慢而变换动作,其实也不是跳得多好多专业,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开心,为了寻找乐子。
“还说是大城市回来了,脸皮怎么这么薄?多少年轻男女在我这卡拉OK边上跳舞找到对象的。”万雪放下饭盒,转身去换了个新磁带,“我跟你们姐夫去打个样!”
本来万云和周长城都以为孙家宁腿脚不便,平时因为工作也不自觉会肃着脸,他会拒绝这种不停变动作的活动,谁知人家两口子跟排练了上千次那样默契,有快有慢,有进有退,还挺像样。
此时喇叭里播着歌手方芳今年动感的新歌曲《摇太阳》。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带着点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孙家宁和万雪,随着舞曲而变化动作。
当歌曲开始:“摇来摇去,摇碎点点的金黄,伸手牵来一片梦的霞光”
万雪和孙家宁架起了手臂,男搂腰,女搭肩,脸上都开始有激情了。
“南方的小巷,推开多情的门窗,年轻的我们歌唱,摇来摇去摇着温柔的阳光,轻轻托起一件梦的衣裳,古老的都市每天都改变模样,年轻和我们奔放”
孙家宁松手,万雪旋转,转圈,转圈的过程中还默契地拍了一下对方的掌心,甩手,点肩,眼神里都是情意。
“我们一起来摇呀摇太阳,不要错过那好时光,心儿随着晨风在蓝天上飞翔,太阳下是故乡”
此时甜甜也跟着跑进去了,小屁孩儿能跳什么,不就是瞎动么?但她和爸爸妈妈脸上都洋溢着大大的笑容,三人牵着手,随着歌曲放松转动,大手和小手互相拍。
就连旁边的人们也是这样快活,根本不管自己跳成什么样,有音乐就有欢笑。
此情此景看得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大笑,甚至蠢蠢欲动,最后被甜甜拉着,也一起到广场里拉着手乱舞起来。
姐姐说得对,幸福没有那么复杂。
晚上,等钻到被窝里,万云躺在周长城的臂弯里,两人还在回味着姐姐姐夫跳舞的桥段,太可爱了,中年夫妻也很可爱,小两口笑到半夜还舍不得睡去。
过了会儿,万云收了笑声,认真地和周长城说:“城哥,我们回广州吧。”
周长城把人抱紧,亲了小云一口:“嗯。”
第205章 第 205 章
回到广州, 已经是年初十了。
恰逢过年返城潮,汹涌不断的人潮南下打工,不论是回乡还是返城,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都赶上了, 好不容易从定安市到了武汉,在武汉待了两天才买上到回广州的票,还是硬挤上去的。
一路回到珠贝村,两人面有菜色, 心想,往后再不在这个时候出门了,随意弄了点吃的,倒头就睡, 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饿醒了。
等囫囵吃过点东西, 歇会儿, 又开始收拾家里, 离开这儿快一个月,房间都有灰尘了。
万云把床单掀起来去洗:“城哥, 不知不觉,我真把广州和珠贝村当成家了。”
周长城则是在拖地,也说:“确实是习惯了城市生活,跟老家的节奏完全对不上。”
这不是什么没心肝的话, 人是环境动物,自然会适应令自己舒适的地方,他们在广州成长、赚钱、学着把握自己的命运,七情六欲和肉身所在的城市同呼吸同命运, 就会慢慢对这个地方产生归属感。
就算是在定安市最亲爱的姐姐姐夫家里,也是不习惯的, 那是别人的家,他们是客人,泾渭分明,可回到广州,听到鼎沸人声和车声,听到滚滚红尘的车轮声,仿佛身心都归位了。然而,他们的内心深处里,始终都不敢彻底地认为珠贝村的小院儿是他们的家,这是桂老师的房子。
完全地属于自己的家,自己的地盘,还需要继续奋斗。
在他们两个离开珠贝村的日子里,钥匙交给了丹燕嫂,她来得勤快,院子里养的花儿和鱼儿都还生机勃勃,两人把书房和桂老师的房间打开一条缝通风,擦干净厨房,塞满冰箱,又拿了两大袋子的特产去朱哥家蹭饭。
过个年,朱哥说已经跟拉哥喝过两轮酒了,虽然工业二路那几栋楼的三个大房东还在互相扯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建,但拉哥那儿有些室内小工程都开始交给了他,朱哥说多亏了小马在中间拉线,又感谢万云帮他打的那个电话。
还有之前抓住纵火的那四个嫌疑犯,已经关起来了,就等着提起集体公诉,到时候会判刑,朱哥打听回来的消息是量刑很重,他们始终紧咬牙关不肯供出谁怂恿他们纵火的。
这些事的结果,是周长城和万云接触不到的,他们只能被动地等通知。
新的一年,朱哥和丹燕嫂有了个乐观的开端。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怎么办呢?
好像没有工作,他们就跟外界失联了一样。
夜里睡觉前,周长城在抽屉里摸出BB机,回平水县时,他怕在火车上被摸走,就没带回去,一直锁在房间里,这一看,电池都没电了,换上新电池,打开开关,竟储满了五个待回复来电,而且都是这两天的,看号码和留言,全是昌江厂里的。
万云刚洗好澡,吹好头发,整个人看起来蓬松美好,胸口处还沾湿了点水,看周长城对着BB机不停地按,双手卷了卷头发,过去问他怎么了。
周长城把BB机伸到她面前:“好像是张美娟打来的,不知道有什么事。”
万云撇嘴:“人都离职了,工资也都结清了,还打电话过来干什么?不会又要叫你回去吧?”
“不管她,明天再说。”周长城把BB机丢在一边,转头看万云那副懒懒的俏丽模样,色心即起,揽住万云的细腰,未刮干净胡茬子的下巴蹭上她的脖子,搔得人身上发痒,“小云,自从回县里开始,我们都快有一个月没亲热了。”
在人家家里怎么好做这些事?只能忍着,一路忍回广州来。
万云四面躲着周长城的攻势,乌黑的长发往后散去,胸前的扣子一颗颗被解开,周长城坚硬的胡茬刺得她浑身发痒,不由笑得花枝乱颤,眼睛里的甜蜜要滴出水来:“讨厌,要刮胡子了。”
“嗯,先做完正经事再刮!”周长城抬脚关上门,把老婆抱到床上去。
一夜被翻红浪,无尽旖旎,只恨春宵苦短。
在家又待了一天,这下是真的闲不下去了,周长城准备重新找工作,万云也开始准备往工业区跑,他们两人的所长是很明显的,做生不如做熟,肯定还是要干回老本行去的。
不过,在去找工作之前,周长城还是给张美娟回了个电话,问她有什么事。
张美娟接到周长城的电话,小声地喊出来:“周工,你到哪里去了?我都找你好多天了,怎么这时候才回电话!”
以前的周工可不是这样的,看到厂里同事的电话,十分钟内就会找地方打回来。
周长城对张美娟语气里的抱怨感到一丝腻味,大家已经不是同事了,他和昌江互相对对方没有责任,因此不自觉地皱眉:“有什么事?直接说。”
张美娟被周长城的冷淡噎住,又反应过来,去年就是她去跟周长城说,他不适合再继续待在公司的,人家愿意回个电话就不错了,都不是关系多铁的同事,难道还指望他对自己客客气气的?更让张美娟烦心的是,现在又要开口喊人家回来,这才隔了多久?这份工真不好打,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都叫什么事儿!
不过,张美娟没直接说叫他回来上班,而是说:“周工,去年你跟进的两个项目完成度很好,梁工替你申请了奖金,有一千块,需要你回来签字领取。”
这确实是梁志聪习惯做的事,如果项目和设计配合得好,他会适当申请奖励金,就算是离职的同事也会分到钱,周长城挑眉,也不作他想,有钱不领王八蛋:“好,我什么时候过去方便?”
张美娟赶紧说:“今天和明天都行,我都在厂里。”
“那就今天下午。”周长城跟张美娟约了时间,又跟万云说一声,换好衣服出门去。
到了昌江精密,一切如旧,该招工的招工,该开工的开工,周长城自嘲,地球果然离开了谁都能转动。之前厂里的人总说周工把公司的项目流程完全建了起来,让项目、技术、报价、销售、供应、售后这几个部门全都有了规则可依,是昌江广州厂的重要人物。
可现在这个重要人物离开了,留下流程,大家跟着原先的规则做事,也没出大篓子,所以周长城的离开对昌江来说,似乎影响不大。
外资工业园对于外面来的人管理较严格,来者不论找谁都要登记信息。
那肥伦还在门口当保安队长,他也知道周长城已经离开昌江,不能再随意进出,按着规定登记了他的身份证号和住址,说:“哥儿们,实在不好意思,上头有规定。”
“没事,就是要按规定办事。”周长城登记好信息,又把证件收起来。
周长城离职那日已经消了进厂的工卡,张美娟出来接周长城进去,厂里的人看到他先是楞了一下,随即又跟他打招呼:“周经理,新年好。”
周长城本想提醒这些同事们,他已经不是周经理了,喊周工会更合适,但想想还是不多此一举了,只是大方地点点头,反正领完钱就要走了。
丁万里听人家说周长城来了,立即丢下笔,从办公室跑出来,自从周工离职后,项目上大大小小的事情全在他手上,可丁万里没有设计和生产的经验,很多问题不能快速融会贯通,进度很慢,挨了不少骂,其中梁志聪和销售那头的压力来得最狠,他这才知道原先周长城给他们部门的人挡了外头多少风雨。
也才过了不到一个月,丁万里乍一见到自己的老领导,立马就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能说什么,最后也只是和其他人一样,闷闷地喊了句:“周工。”
周长城看着自己第一个带出来上了道的徒弟,多少有些明白他的郁闷,就像他刚从生产岗转入设计组一样,日日都烦得恨不得大吼几声,时不时都要找葛宝生倾诉,那些鼓励的话现在也不是说出来的场合,就简单地说:“回去上班吧,再联系。”
广州厂这头的财务和人事主管是在同一间办公室,张美娟从财务那儿拿了钱,当着双方的面点清楚数,交给周长城,又让他签字。
周长城接过这笔奖金,也不想多说什么,出了这个办公室,张美娟跟在其后,声音很紧:“周经理,姚生和梁工都在二楼的办公室,他们让你回来后,上去喝喝茶。”
张美娟觉得自己很聪明,没有直接挑明让周工回来复职,就避免了那种两头不讨好的状况。反正是姚生当时喊着要开除这批人的,现在整个项目摊子乱得无人牵头,广州厂设计组开始了全部人员对接梁志聪,梁志聪失去了周长城这个习惯倚重的人,对郭顺的能力不认同,脾气变得更刻薄了。姚生又开始变卦,想要周长城回来做事,既然是姚生反悔的,那就把开口留人的事儿推给姚生去好了。
周长城没想到回来拿奖金,竟还是场鸿门宴,他看了眼张美娟,张美娟本来双眼还能与他直视,随即又露出一个不尴不尬的笑:“周经理,姚生叫你,我就不上去了。”
周长城在楼下停顿了三秒钟,然后踏上楼梯,敲开姚劲成办公室的门,换上个笑脸:“姚生,新年好!”又转头对一旁的梁志聪说,“梁工,新年新气象。”
至于坐在梁志聪对面的梅长发,周长城只是对着他点点头。
梅长发跟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还笑着打趣:“周经理这个年过得好,脸都长肉了。”
姚劲成拿着大哥大在讲电话,他对周长城笑着点头,抬手点点,让他坐在自己对面,又跟电话那头的人说:“好,我知道了,厂房验收合格证你明天就能拿到了吧?四十吨的行车装好,一定要保证安全!五台东芝设备还有几天就到港口了,你再跟紧一点,等清了关,立马进场安装,后面还有好多机器,陆续有来。知道知道,我会再找人来配合你。”
四人围坐在一张茶桌面前,梁志聪烫洗了个茶杯,给周长城倒了杯大红袍,周长城微曲两根手指在桌上点点,以示感谢,却没有端起来喝。
姚劲成又说了几句,大概是在说深圳厂那头的事,这才挂断电话,笑着对周长城说:“周工过年休息好了,是长了点肉,喝点茶消消脂肪,我们男人也不能长胖。”
“来,过年了,又长大一岁了!拿个红包,利利是是!”姚劲成从旁边拿起一个大红大紫的红包,递给周长城,周长城双手接过,谢过姚生。
珠三角的广东人和香港人过年开工时,老板有给员工发红包的习俗,有的已婚同事也会给未婚同事发一个,金额不大,一般就是一两块钱,表示欢喜吉利。
很妙,似乎忽然间就一笑泯恩仇了。
周长城这才端起功夫茶杯喝完这杯茶水。
“周工啊,去年的事情调查清楚了,误会一场。”姚劲成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双手放在腹部跟前,两个大拇指在交替转圈,他作出决定,然后推翻,只会认为自己事情考虑得当,自恋地认为自己力挽狂澜,不可能对员工有任何歉意,做一句解释就顶天了,“现在放假也休息够了,是时候收心回来上班了。厂里还需要你们同心协力共同打理啊!”
姚劲成认为周长城没有在众目睽睽下被辞退,而是休了一段时间的长假。
周长城不知道为什么,不自觉地抬起了一点脖子,仿佛想做一点无意义的拉伸挣扎,对于姚劲成的话,他在心中积累了一点微不足道、不会撼动他人的愤怒。
梁志聪仿佛知晓周长城在想什么,又怕他在姚生面前说出什么不可收场的话,再次伸出手又给他倒了杯茶水,咳嗽一声,自己扛下来:“周工,去年让你被采购的那个几人拖下水,是我这里工作没做好交代,”他是姚生看重的下属,老板总是对的,总不能让姚生来认这个错,“你那个红包原先跟我报备过,是我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就没跟姚生提,等发现你被拖累之后,就晚了几步。好在现在也不算太晚,姚生已经批评过我了。”
梅长发则还是笑呵呵的:“问清楚了就好,周工还是个很好的同志。”
每个人都尽量淡化这件事,现在喝茶说话的放松氛围,跟去年纪律小组进厂调查员工收回扣的严查的气氛完全不同。在周长城的记忆中,过去几年,姚劲成多次声称“痛恨贿赂和商业回扣”这种事,如今他这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处理方式,让周长城极为不适。
周长城的沉默,让姚劲成认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他爽朗浑厚的笑容响起:“周工,这几日深圳厂已经验收完成了,机器在进厂,往后很多项目都要转移过去,现在项目和设计的人手都不够,你得辛苦一下,两头跑一跑。至于薪酬,你跟张小姐商量好后,报个方案给我。”
意思是只要不太过分,在市场的用人价格范围内,姚劲成都会批准的。
周长城本来以为自己会很生气,会当着姚生的面翻脸,会计较梁志聪不及时的反应,甚至会戳穿梅长发在当中扮演的那个伪善的角色,但是很奇怪,他竟很平静地接受了姚劲成的话:“多谢姚生给我机会。”因为他明白自己的选择并不多。
周长城暂时还没有想好要怎么走下一步,他不想离开这行,也还想再跟机器打交道,若是再次去找工作,肯定也会在这行里打转,既然姚劲成肯退一步,他就顺势接上去了。
大家不是啰嗦的人,这件事到了这里,不管是谁在中间吞了苍蝇,或者受到震动,既然所有人都接受了其中的变动,必须要让它过去,哪怕以含糊的方式。
接着姚劲成换了话题,说起细节的工作,跟面前三个倚重的下属提到去年德国一个大客户下的大模订单,到现在还没有排出具体的制造日程来,客户投诉到他这儿,太不应该了。姚劲成让周长城明天回来上班后,立即跟其他部门的人开会,两天内必须要有个进度表,给客户交代。还有现在采购没几个能用的,暂时让梅长发顶上去,喊张美娟重新招人,反正不能放任这种一盘散沙的状况再出现。
德国客户这个项目当时在周长城手上,刚开了个头,纪律小组就进厂了,他只后来又忙着交接各类工作,就没有顾得上,兜兜转转之间,现在又回到了他手上。
在姚生那儿没有待很久,梁志聪和周长城先出来,他说:“姚生,我跟周工说一下厂里设计组的事,今年应该还要再招多两个人。”
姚劲成摆摆手,让他们两个先出去了。
“周工,来我办公室坐。”梁志聪招呼周长城跟他走。
厂里有人见到周长城和梁志聪走在一起,当面都没说什么,但等这两人一走,立即就窃窃私语起来:“周工要回来了吗?”
梁志聪把门关上,拉上百叶窗帘,让周长城坐。
两个虽是上下级,论起来也勉强算是师徒,现在面对面坐着,反而有些生疏拘谨。
“周工,我…”梁志聪想说一下去年他回避纪律小组的情况。
但周长城扬手打断梁志聪:“梁工,我明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梁志聪口哑哑,摸摸鼻子,他不是争着当君子的人,他就是个有顾忌的下属而已,但最后还是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我确实没想到你会牵扯进去,不然我不会等这么久才站出来的。”
别说梁志聪,周长城自己也没想到,但很多没想到的事情,都会意外发生,引起后果。
“梅副厂长那日说你跟洪金良走得近的事,我也听说了。”梁志聪转而说起梅长发此人,他靠在班椅后面,看着天花板,双手放在脑后,“他和姚生的交情不一般,从开始建广州厂的时候,他就在了。当时的营商环境不好,公共基础设施要靠抢,梅副厂长还为了水电跟其他的厂打过架,负伤住过院,姚生一直记得这件事。而且你也知道,他跟政府关系不错,很多港资企业补贴要梅长发去跑动,姚生不会动他的。不过,往后你跟他相处,还是要保持距离,也尽量记录痕迹。”
周长城之前一直都以为梅长发是个干实事的人,葛宝生和王忠良对他也多有赞誉,或许他一直都是,但也并不影响他控制采购,从中拿回扣,在危急时刻乱投医,还要拉一个无辜的人下水,人本来就是一体多面的,周长城发现自己竟接受了这个事实。
姚生如此痛恨这种搬空公司的行为,那他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呢?
“知道了梁工。”周长城应下。
梁志聪这人在工作上刻薄,但这些事情的提点上,对周长城还算友好。
“对了,现在深圳厂建起来,姚生说得对,他的重心会转移到深圳。周工,要是你愿意,我建议你转到深圳厂去,现在那里很缺人,你发挥的余地会比在广州厂要更大。”梁志聪从文件夹里递出一张纸给他,上头写着几个同事的名字,其中赫然就有“周长城”三个字,“如果不是出了去年那件乌龙的事,姚生是准备一过年就把你们这几个人调过去的。但看他现在似乎也还有这个打算,过阵子再看。如果真要把你调去的话,我还是建议你去。”
“还有,我问过了,姚生的意思是,梅长发不会过去,就让他一直待在广州。”梁志聪想了想,还是把这个小小的内幕消息告诉周长城。
呵,原来姚生也知道梅长发有问题,所以被寄予厚望的深圳厂不让这人过去搅和,但他还是选择了保住此人,当然或许也有一些陈年旧情在里面的缘故。
前面的对话和虚伪,周长城都不觉得愤怒,直到意识到有人可以凭借交情逃开处罚,姚生可以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所谓的“法不容情”都只是笑话一场,整个昌江精密不单只没有流程,也没有真正的规章制度,这完全是个人治企业,跟姚生之前高喊的“我们是专业的”口号完全相违背。
周长城这才感觉到愤怒,这种愤怒既有对着姚劲成的,也有对着自己的,为何现在才察觉到这点真相?同时,姚劲成这个有着成功事业的大老板,在周长城心里完全褪去了魅力和颜色。
原来做这么大事业,有着宏图大志的姚劲成,也只是个有颗“皇帝心”的普通人。而员工们像是在伺候一个心情反复无常的老爷。
从梁志聪办公室出来后,张美娟适时迎上来,不得不让人猜想她是不是一直在外头等着。
她拿着两份劳动合同,叫住他,笑说:“周经理,虽然我们是老熟人了,但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来,跟以前一样,签字摁手印,一式两份。”说着,张美娟又指了指合同上新写的一个数字,低声说,“恭喜周经理加薪,这是薪水,还不算奖金和其他补贴。”
周长城的薪水从去年的八百六涨到一千二,是个很大的涨幅,除非是业绩好的销售,就国内制造业的市场,目前来说,他是属于高薪的那一批人。
姚生刚说完让他找张美娟做薪酬方案,不到半小时,张美娟就拿了这个数字出来,其实姚生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员工在当地的人才市场是什么价位。
周长城只觉得虚幻,但他不会跟钱过不去,其他厂还真不一定能给他出到这个薪水,接过笔,重新签了劳动合同,拿走了自己的那份。
走之前,张美娟跟周长城回到项目部,将他原来办公室的钥匙交还给他,又对周围几个同事说:“去年的事情都是误会,周工明天就回来上班了!”
众人都鼓起掌来,尤其是丁万里,鼓掌力度最大,他是最能明白一个负责任的、愿意对下属进行指导的领导是多么难得,多么可贵的。
周长城就这样回到了昌江精密,不过是半天的时间。
出了外资工业园,周长城慢慢走在路上,静静地回想刚刚发生的所有事情,每个人的动作和话语,还有梁志聪的建议,他心里的那面大鼓似乎有敲响的前兆。
如果跟宝生哥一样,什么都不管,跑出去创业,周长城自认自己并非这样莽撞行事的人,他目前的情况并不适合自己当老板,客户和订单是很大的关卡。
昌江精密作为较高水平的港资公司,团队在逐步完善,姚生自己是做技术出身的,所以很理解厂里必须要有相应的设备做基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周长城能快速成长,也离不开姚劲成自己的那颗事业心,他不否认在姚劲成和梁志聪身上学习良多,也终于开始有了自己的野心和想做的事。
回家的路上,周长城顺路到珠贝村的卫生站去领橡胶套,往后他不想再把所有的时间都卖给昌江,计划再培养多几个下属,更多的时间应该跟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才不算枉费。
吃过饭,周长城把钱跟合同都给了万云,让万云保管好,待拆开姚生给的那个红包,里头竟是五百块,他把这个钱给回了周长城,多少有些讽刺。
万云收了钱,又看了合同,上头那个一千二的薪水,足以让许多人羡慕,但她看城哥并不开心,过去贴着他,抚平他的眉头:“不许皱眉,要长皱纹了。”
周长城笑着把她的手拿下来,两人五指紧扣:“我是不是很没有骨气?今天下午姚生一开口让我回去,我立马就答应了,一分钟都没有犹豫。”
“怎么会这么想自己?”万云窝在他怀里,知道他其实很喜欢这份工作,在昌江也学到很多,就是受了委屈,暂时还没有走出来,“良禽择木而栖。我们总要找个寄托,这个地方要么是昌江,要么是其他地方,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重要的是你自己心甘情愿。”
周长城握住万云的手,暗想,是的,我就是心甘情愿。
又问自己,是吗?我真的心甘情愿吗?
第206章 第 206 章
很快就出了元宵节, 汤圆一吃,新年就完全结束了,每个人都要回归到自己的生活中。
周长城回昌江上班已经有两个星期了, 确实一切照旧, 但也有些新的挑战。
万云则是跑了两趟工业四路的裁缝店,裁缝店的老板请她再宽限一个月,目前他还没有找到新地方可去,因为二路大火的缘故, 那些做餐饮的老板重新开始在工业区内找新铺位,所以一时间整个工业区的地段好的商铺都紧张起来。
万云最初的计划是在裁缝店这个地方开第二家云记快餐,路上遇到小马,小马其实也说过两回, 让她赶紧把这个店开起来, 这样小马就能承接裁缝店的中介工作, 从中赚抽成。
但经历了二路的那场大火, 万云再重新来看裁缝店和它楼上那占了三层楼的服装厂时,难免就犹豫起来, 在这个地方开带有明火的餐饮店,楼上是服装厂放布料和存货的地方,简直是变形版的烟火库。
而四路这条街上的餐饮店,满打满算也才三家, 不是做餐饮的人没看到这条街的潜力,那就是服装厂肯定多有投诉,工业区管理办估计也会有意识分流这些厂家和店家。
面对易燃的楼上邻居,再来一场火?万云自觉冒不起这个险, 她是越活胆子越小了。
期间她也和小马去看了另外几家店铺,都没有合适的。
而在还在老家的胡小彬打了两个电话来问她:“云姐, 我们的店还开吗?如果开的话,我就准备要买票去广州了。”
胡小彬这孩子也是个死心眼儿,他从老家出来后没多久就一直跟着万云,因此既把万云当成姐姐,又把万云当成老板,什么话都跟万云讲,不想换老板,也不想去更大的酒店,就想跟着云姐到底了。
但万云这时候对他的回复都是不确定的,让他再等等:“小彬,我还在看店铺,实在不能答应你什么。”
胡小彬也没说其他什么,给万云留了个镇上的电话,跟她说:“云姐,我在老家多陪陪我奶奶,暂时不去广州。要是你开店了,就给我打电话,我马上就买票去。”
“好,如果重新开店,第一时间一定找你。”胡小彬的话让万云心里觉得温暖,总有些关系是长久的。
二月底的时候,阿英姐都打电话来问过两回了,阿英姐的家庭负担重,比胡小彬更需要用钱,在年初八的时候,已经在天河一家酒店里头做帮厨收拾碗筷了,不过她也更愿意回到万云手底下,因为万老板对她的容忍度比现在领班对她这种慢性子的容忍度更高。
可万云也还是那句话,现在不能确定,如果也有需要的话,也会立刻把她找回来。
刚挂断阿英姐的电话,周长城回来了,万云下楼准备做晚饭,夫妻两个黏黏糊糊,也不觉得腻。
周长城恢复上班已经有大半个月了,不知是心理原因作祟,还是因为实际情况就是如此,在这次回归昌江后,他的心态和行为变化非常大。
首先他不再把自己下班的所有时间都放在了工作上,而是加班了十多分钟,看差不多就打卡下班了,长命功夫长命做,没有必要一日之内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还有就是周长城想着万云现在一个人在家,总不太放心她独自待着,会不自觉把老婆当成小孩,一回家就先看她一眼,看到就安心了,吃过饭,出去走一圈,回来齐齐开电视,尽量互相陪伴,再用光抽屉里的橡胶套。
当然,还有个昌江精密里面的原因,就是周长城觉得现在在广州厂的每一个项目推进都非常不顺利,人还是那些人,部门也还是那些部门,但互相推诿、互相告状、鸡蛋里挑骨头的情况在变多,他反应再钝也知道里头有梅长发的手笔。
就是王忠良这一回,也没有和周长城站在一边,尽管他们曾经是非常好的关系,因为王忠良的生产部门是归属于梅长发管的。
除了周长城,整个项目和设计部门都感觉跟生产和采购部有些不对头。
也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整个昌江广州厂迅速分成了两个小山头,两两对立,一个是以梅长发为首,一个隐隐以周长城为首。尽管周长城并不喜欢这些站队行为,但人在其中就难免会卷入这种纷争,他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手上的事,尽力而已,这样哪日到了姚生这个“法官”面前,也更占理些。
梅长发的心态其实很简单,他就是要周长城臣服。
本来他们两人完全不至于弄到这个地步,在云记快餐开业时,梅长发还跟王忠良、李腾飞包了红包过去庆贺,两人的关系变成这样,完全是因为去年采购的卢家杰经理供人出来时,梅长发发现周长城竟分文不收,就连唯一的五百块红包也及时拿了出来。
都是在昌江这口锅里吃饭的,梅长发自己拿了,他推举的人拿了,但周长城却要当个清白的人?这不对,这不是他的同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过了年,梅长发跟周长城处处不对付,要的就是这个年轻小伙子对自己这个老牌员工的归顺,要不就不能在姚生面前出风头,要不就跟自己一起收钱,没有中间的余地。
周长城自己慢慢咂摸出这种模糊的念头时,轻笑一声,真没想到他也有这么重要的一天。但是不行,他还是有自己的坚持,有些黑洞一旦踏入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的可能了。
姚劲成这阵子没有回香港,一直在广州和深圳两地跑,对于员工来说,作为老板,他的性格和行为如何有缺陷,都并不影响他是个真正干实业的人,而且在工作上,拥有非常自信、乐观、坚持的精神,那颗强大的心脏拥有强力的跳动,促使他成为一个拥有大额财富的成功人士。
在姚劲成的指挥下,广州厂拆了几台旧机器运到深圳宝安,让周长城和另外两个技工同事压车过去,监督安装和再次开机试用,同时他开始让张美娟统计自愿到深圳厂上班的员工,那边的员工宿舍已经建好了,就等着人员充实进去。
周长城和几个叫得出名字的技术骨干都被姚劲成拉到二楼的办公室开会,看一眼,全是之前梁志聪提到过,姚生想让他们到深圳去的人。
本来周长城以为去深圳厂这件事会暂时放下,公司会在深圳那头直接招人,看来一些有些中坚力量还是得用原来的,至少得把主干架子搭建起来再说。
去深圳,对周长城来讲,颇为为难,因为广州是他和万云两人第一个踏足的大城市,也是他们熟悉的城市,朋友们在这儿,他们时不时都想着让桂老师回来团聚。
但目前在昌江广州厂,他跟梅长发已经到了难以相处的地步,只要一开会就是无尽的争吵,就是最普通的员工都知道梅副厂长和周经理两人“有仇”,李腾飞跟周长城之前关系很铁,现在也自觉疏远了不少,还抱怨他们“高层斗法”,底下遭殃。周长城在这儿待着多少有些不得劲,如果去了深圳厂,那如同梁志聪说的那样,大规模的订单都会交到他手上,他能发挥的余地就更多。
当然,周长城肯定要多番考虑,他去过深圳几次,对那个城市的印象就是个大工地,四处开工,烟尘四起,到处建楼、挖地、铺路、填海,空气里有种臭烘烘的味道,部分地方治安也颇成问题,那是一座新城,有些地方建设发展肯定不如广州省城,但一切的人和事情向上、生猛、有力量,是个非常有野蛮能量的城市,外来人口比广州还多,尽管同属广东,但是两个气质不同的地方。
按照这种发展趋势,深圳还有许多年的气运可以走。
还是那张功夫茶桌前,姚劲成让这些人到深圳厂去继续给他卖命,说出来的话很有煽动力:“深圳是一片热土,还未完全建立秩序,现在混沌未开,一切都待开垦,政策扶持也好,你们先去占领地方,假以时日,总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在座诸位都很年轻,很有干劲,跟深圳那座城市一样,别看它现在还只是一片工地,但蛮荒之中肯定有发财的机会,我很看好它的发展,所以愿意把公司放过去。”
“我姚劲成保证,若是各位从昌江广州厂去到昌江深圳厂,在待遇上我不会亏待各位,同时也会跟深圳政府尽可能多申请人才入户名额,到时候大家还能在深圳落户,安居乐业。”
前面的那些话周长城都不过耳朵,但“落户深圳”这四个字让他动了心,他和万云至今还是平水县的农村户口,如果要办理一些证件,还得麻烦师哥他们去帮忙开证明再寄过来,麻烦得很。
广州也可以落户,但他们不是高精尖的人才,要不就是要跟彭鹏彭颖之前一样,花大钱把户口从乡下迁出来,还得有人接收。两种方式对他们两口子来说都很为难。
从熟悉的广州迁移到陌生的深圳去,于周长城来说是件需要慎重考虑的事情,他不能自己擅自答应,要回去和万云协商。
在其他人走了之后,姚劲成单独把他留下:“周工,其他人去不去无所谓,但是我希望你能快速准备好,要人要钱你都可以开口。深圳厂的机器最迟下个月就要开始跑起来了,过几个月我和梁工要去欧美拜访客户,出去转一圈,订单肯定会增多,我需要你带人在里面盯着各类工作进度,随时汇报。”
“后生仔,目前深圳厂还没有厂长,你去帮忙把把关。但你总体的管理经验还需要再积累,我们再看后续。还是那句话,卑心机做嘢,我很看好你。”
尽管知道这或许是姚生训下的话术,但周长城心里还是泛起了涟漪,被比自己厉害的人肯定,这是一种从内心到上脑的舒适,毛孔都要张开了,虽然面上带着浓郁的笑,但周长城还是没有立即答应姚劲成:“姚生,我会尽快给你答复。”
姚劲成笑得跟个弥勒佛一样,这段时间广深两地的奔忙让他面有疲色,他挥手让周长城出去了,又在座位上躺着慢慢眯了会儿。周长城暂时只能管项目,人有潜力,但还是太嫩了,人年轻就容易意气用事,需要历练,厂长的位子要另外再找个能压得住场的人来。
哎,人不够用,真麻烦。
周长城那日回去后,就把姚生的话跟万云说了:“深圳厂已经验收通过,我去看过,如果转到那里去的话,食宿都不成问题,厂里会给我分个两室的宿舍,环境也过得去。”
万云听罢,只觉得有些空洞,深圳特区啊,这么近的距离,她还没有去看过呢。
“城哥,不好说,让我离开广州,我挺舍不得的。你那宿舍肯定有左邻右里,难免有磕碰,不如我们珠贝村的小院儿住的舒服。”万云很纠结,但也明白,如果周长城去深圳厂的话,他向上的空间会比留在广州更大。
周长城也懂万云的顾虑,他们在广州七年多,被这座城市塑造了自己的基础人生观,与自己教好的朋友都在附近,乍然要换地方,在心态上也挺难接受的,去到深圳就得一切重新开始了,他想了想说:“那过几天我跟姚生说不去了,就留在广州。”
万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别急着回复他,我们再认真考虑考虑吧。”
“好,确实要好好想想。”周长城摸摸她的脑袋,问她:“找店铺开店的事,都顺利吗?”
万云摇头,忍不住叹气:“我们二路那十八个老板,全都准备继续待在工业区,但目前真正定下新铺位的不到五家。还有我们自己买的店铺,楼上的服装店,对我们做餐饮店来说,是个很大的安全隐患,经过去年的火灾,消防预防肯定更严格,我怕装修时,消防第一个就不过关,所以迟迟下不了决心。”
“实在不行,往工业区外看看也行。”周长城觉得没有必要死磕在海珠,“黄锐鑫在天河,我们托他帮忙留意一下。拉哥在天河不也还有商铺在出租吗?”
万云揉了揉脑袋,挺烦恼:“我明天再出去,跟着小马跑一跑。”
人不怕事儿,就怕事情推不进,卡在这里。
但是第二天,周长城出门上班后,万云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林彩虹!
林彩虹自从去年底离开番禺那个恐怖的家庭后,很快就如她所计划的那样,一路北上,直上了北京,跟家人完全没有了联系。
在她离开广州之前,曾给万云打过一个告别电话,电话里,林彩虹说会和小芝姐一起出发。
叶小芝之前总想着离开广州到外头去看看,莫阿球不愿意,夫妻两个吵了不少架,后来看林彩虹要走,叶小芝也买张票,跟着一起走了。
万云当时听得一愣一愣的,她们可真有勇气,说走就走,什么也不顾,要让她撇下周长城往北方跑,她肯定做不到。
“彩虹!总算等到你的电话了!你还好吗?”万云激动地喊着,林彩虹之前说等安定下来就重新买个BB机,往后大家好联系,可都过了几个月了,BB机号码没下文,两人这才联系上。
“阿云,迟来的拜年,新年好!”林彩虹找了个公共电话亭给万云去电,听到老友的声音,也跟着兴奋起来,“总算打通你的电话了!”
“喔,我前阵子回老家去了,所以你打电话来我就没接到!”万云对林彩虹有好多的问题,“你现在在哪儿?是在北京吗?小芝姐跟你一起吗?”
“没有,我在上海呢。”林彩虹捂紧围巾,满脸笑,“这儿挺好的,就是不太适应天气。”说到叶小芝,又说,“小芝姐过年前,从上海直接回广州了,阿球哥打了两回电话挽留她,一个大男人哭得稀里哗啦的,她想了几天,还是舍不得阿球哥,就回广州去了。她应该又回去看店了,你可以去找她玩。所以现在就剩我一个人了。”
“你们这简直是…”万云想不出其他的词来,“简直是过家家!”
“你怎么又跑到上海去了?”万云的问题接二连三地来,“一个人害怕吗?”
林彩虹跺跺脚,她过去二十多年都生活在温暖的亚热带,还不太适应别处的气候,又用手套捂住脸:“不怕!我后悔的是没早点出来!阿云,外头的世界好大啊!”
“过年之前,我和小芝姐兴奋地上北京,想去看看我们的首都,结果人家那地方又刮风又下雪,把我们两个南方人给冻得不敢出门,只能在宾馆里开着暖气数日子,一出去就冻得瑟瑟发抖,风雪里跟两个小鸡仔似的,走路都打滑。而且天气实在太干燥了,我和小芝姐轮流流鼻血,胡乱地逛了一圈后海胡同,看了几个课本上提到的地方,就赶紧跑到上海来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丁点儿抱怨的语气都没有,一直都是笑哈哈的,只觉得快乐。
只要是为了自己,就值得,就快乐。
万云真是不知道要说林彩虹什么好,只能说:“真是个牛大胆!你这一出去,就跟只飞鸟一样,胡乱撞一通,什么也不管了。”
林彩虹又笑,她比在广州要更爱笑:“我就是飞出去的鸟儿,不回头了。”
两个好友这样笑了一番,林彩虹这才步入正题,问她:“阿云,你真的还好吗?我在袁东海那儿听说了,你的店烧了,现在呢?准备重新再开一家吗?”
林彩虹和袁东海还有联系,万云不意外,袁东海跟搞运输的阿火是朋友,据她所知,林彩虹在离开广州前,投了一笔小钱在阿火新开的运输公司里,朋友辗转之间,总是会有联系的。
听完林彩虹的问话,万云本想说一切都好,但最终还是诚实回答:“彩虹,不好,我很不好,而且非常不甘心,因为这件事,甚至过年前还病了一场。我跟周长城两人特意跑回老家去过年,换了地方,心情好了很多,但只要想起这场火和那家店,我就充满了怨恨之气。而且现在想重新开店,也找不到新的店铺,就不免责怪一切。”
“彩虹,我是不是不够坚强?”
林彩虹没有跟万雪、丹燕嫂和江曼那样说些激励的话,她微微沉默了一下才开腔:“阿云,我理解你,这不是坚不坚强的问题,你完全可以尽情地去怨去恨,因为就是倒霉,就是命运不公,就是生活的伤痛,所有的负面情绪你都可以有,你不用去掩盖这种负面。”
万云听到林彩虹的这两句话,忽然心里有种潮湿的气息升起来,在万雪她亲姐那儿都得不到的理解,在林彩虹这儿“被看见”了。
林彩虹又以一个较为轻松的语气说起自己的事:“阿云,我在上海徐汇这儿跟个苏州来的女孩子合租了两间房,刚开始我们几乎没说过话。年三十那天,我做了三个菜,一个人过年,但突然特别想吃个鲮鱼罐头,于是就跑出去,到处去找这个罐头,跑了一个多小时才在一家快关门的小店那儿找到两罐积了灰的,我就都买了下来。”
“那天上海街头的风很大,但是我抱着两个罐头,兴冲冲地往回走,一点也不觉得冷,心想,等会儿我就能吃到广东风味的罐头了,虽然只有一个人吃年夜饭,但这个年也算过得不错。”
“回到租房里,可能是我的手冻僵了,第一个罐头的拉环被我拧断了,当时我心情就一下低落了下来。”林彩虹吸吸鼻子,又回到了年三十那个下午的窘迫瞬间,“然后跟个小孩儿一样安抚自己‘没事没事,还有另一个’,可是另一个开的时候,那片锋利的铁盖一下把我的食指划伤了,流了好多血。”
“阿云,你不知道,我当时一下子就哭了,嚎啕大哭,哭得山崩地裂。”林彩虹没有和谁说起过这件事,但是她现在能拿出来讲,就是准备直面它,“其实不就是两个罐头的事吗?今天想想,是多大的事情呢?吃不到罐头有多了不起呢?可我当时就是觉得难过到了极点,觉得人生灰暗,一切都不顺利,所有事情都在狙击我,人世间根本不值得留恋!”
“我好不容易从老家到了广州不挨饿,建立了农贸公司,公司生意又好,可为了摆脱那些吸血鬼一样的家人,连公司都丢下了,北上寻求新机会,背井离乡,孤零零地在上海过年。我挨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走了那么远的路,赚了那么多钱,为什么现在连个罐头都吃不了?”林彩虹说这些话的时候,在冷风里,眼睛还是忍不住红了一下,“阿云,我当时举着一根流血不止的食指,看着眼前三个菜和两个罐头,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滑稽、最不幸的人,我觉得命运对谁都很好,唯独在针对我!”
万云的眼睛被林彩虹的语气弄湿了,她擦擦眼角的泪水,“噗”一声,又哭又笑,附和她:“对,命运就是不公,就是在针对我们!”
“我隔壁的女孩子可能听到我的哭声,过来敲门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举着流血的手指,哭着跟她说我吃不上罐头。”林彩虹想起来就觉得好笑,“后来那苏州的女孩给我包扎了食指,血很快就止住了,其实那伤口就三厘米长,根本不严重。她又喊我过去吃她做的炒年糕,我们两个女孩子吃了六个菜,还一起到房东家里看春节晚会。回来后,我就不哭了,那天我也交到了在上海的第一个朋友。”
万云被林彩虹这个起伏的小故事给感动到,她流了会儿泪,忽然觉得不怨了,要是命运想针对,就让它来吧:“彩虹,你又有了新的变化,你在变得更好。”
林彩虹也同意,甚是有点小骄傲:“我也觉得是!”
“阿云,我明白你的难受,不要紧,就算是难受,也要尽兴。”林彩虹的话比那些“攀越生活高峰”的话更让万云能接受。
万云说:“其实有时候我也想,为什么我姐和其他朋友不能体会我难过的心情。彩虹,人与人之间,欢乐悲伤真的很难会引起共鸣。”
林彩虹笑说:“那说明你姐她们很幸运,她们不需要面对这么细致、这么具体的痛苦。我能懂你,因为我和你一样,都是从微末的小人物,经历了很多细小的折磨,克服了好多不应该承受的辛苦,一步步挣到属于自己的生活,一场火和两个罐头只是百上加斤的那根稻草而已。”
“不要紧的阿云,哭一哭,病一病,都可以,完了之后,再抬起头来看看外头的世界。”
万云感受到了林彩虹话语里的力量,她们两个朋友相隔千万里,但仍能感受到对彼此的牵挂。
“彩虹,你接下来是什么打算?还回广州吗?”万云问她,也还想再见她。
虽然万云看不见,但林彩虹轻轻摇头:“不了,不回广州了,我打算在上海待一阵子,看看这里有没有新机会。阿云,不用担心我,我是杂草,到哪里都能活下来的。”
万云拿纸巾擤刚刚哭出来的鼻涕,她现在没有流泪了:“彩虹,你真勇敢。周长城的老板叫他去深圳,我怎么都舍不得广州,也不知道深圳是个什么样子。你说了要走,现在就已经在上海了。”
“阿云,外面的世界是很大的,你走出广州,去看一看。”林彩虹鼓励她不要固步自封,“要是找不到店铺,先缓缓,到其他地方去看看,反正深圳和广州这么近,如果不适应深圳,再回广州就是了。”说着,她又轻声自嘲,“阿云,你和周长城总是比我有退路的。”
万云一下噎住,林彩虹对自己的现状看得如此清楚,这样冷静地面对自己的困境,她觉得彩虹往后肯定大有可为:“彩虹,幸好你今天给我打了这个电话,不然我不知道还要自怨自艾到什么时候去。”
“不会的阿云,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而已。”林彩虹对这个朋友的话很动听。
“对了,袁东海跟那个刘秀玉结婚了。”林彩虹不想再纠缠这些不开心的话题,于是说起胖子,“听说是年底的事,不过具体在哪里领证,有没有摆酒,我不知道,他也没公布,我都是听阿火说的。”
“不会吧?”万云惊呼,随即又很快平静下来,“也是,之前袁东海为了这个刘秀玉好多次都跟我有口角,要是不结婚,那都收不了场。”
“呵,”林彩虹冷笑,一点也不看好袁东海的这段婚姻,“你还记得好几年前,我跟你说过,袁东海被女朋友骗钱的事情吗?那个女朋友就是刘秀玉。”
“不会吧!”万云这回还是同样的话,但换了个语调,“他,他干什么呀?要在同一个女人身上栽两次吗?”不能怪万云发出如此喟叹,她之前就觉得刘秀玉这人多少有些危险,来路不明,态度暧昧,不像是正经过生活的女人。
“去年你们那儿起了大火,那晚他和刘秀玉在年货街摆摊子,睡在年货摊上,刚好避开了那场火,但袁东海的所有家当都被烧毁了,刘秀玉说要跟袁东海同甘共苦,还说要用卖年货的钱去找店铺开店呢,就开你那种打饭的快餐店。”林彩虹也真有办法,离开广州这么远了,还能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当然主要是阿火的嘴巴实在太大了,袁东海的那点子事全都让他这个昔日室友给抖落了个精光。
只要说起袁东海,万云就有种怒其不争的心态,难怪阿英姐说,刚开始刘秀玉去找袁东海的时候,死胖子不搭理人家,后来又慢慢接受了,原来还有前面骗钱的事在:“那他们现在在哪儿?还在海珠吗?”
“在番禺呢,跟阿火那儿不远,说海珠的店租太贵了,要挪到番禺去。”林彩虹从阿火那儿了解到了许多细节,“其实你的店被烧了之后,胖子也想问问你的情况,但你们当初分账的时候好像闹得不太愉快,他就没好意思再打电话,我现在也跟你说一声。”
“知道了。”万云倒不觉得袁东海是个恶人,他就是在一些要做出选择的大事上容易糊涂,“那刘秀玉哎,算了,他自己选的,肯定比我们更清楚,结婚就结婚了吧。”
“就是说呀。”林彩虹也不觉得要跟袁东海提醒些什么,“只希望刘秀玉跟他还能真心过下去。”
“不说他了,反正现在大家各有各的生活了。”万云并不想在袁东海身上多费口舌,想想也是很感慨,当初在学厨班的三个同学,大家的出发点都是一样的,没想到现在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各奔东西。
“好,阿云,我们保持联络。”林彩虹担心万云,还是多念叨了一句,“别被困在眼前了,实在觉得艰难,就抬起头来看一看,尝试不同的方向,人不能让现状困死的。”
万云从林彩虹的来电中获得一股新的勇气,答应道:“彩虹,我一定会的。”
第207章 第 207 章
在21世纪初, 有个叫慕容雪村的作家写过一本书,叫《天堂向左,深圳向右》。
天堂与地狱是相反的方向, 这两处地方, 可以说是死生不复相见。
喜爱者认为它是天堂,厌恶者认为它是地狱。
那深圳,究竟离天堂有多远,又有多近呢?
深圳是个承载了许多情绪和故事的城市, 仿佛在这个城市里的人们,情欲或悲伤,比平常地方来得更为猛烈,更加突出, 更容易感受到生死一瞬。
对于勇敢的时代弄潮儿来说, 这是一座无可替代的创业城市, 许多人在这里做黑色的、灰色的或白色的生意起家。这个地方的经济方式是最灵活, 同时又是最野蛮的,令人瞠目结舌的。
万云在跟林彩虹的电话挂断后, 又跟小马出去走了几圈,发现就是工业区的外围也暂时找不到做餐饮的店铺,但这次她并没有失落,而是重拾了对生活的信心, 甚至比以往更为勇敢。
她不再害怕了,细细去想彩虹的那个电话,其实就一句话:在某个地方跌了一跤,哭一哭, 那么到另一个地方再爬起来,人不能被这个地方困住。
恰好周长城在昌江和梅长发的人又对干了一架, 他满脸郁闷地回到家,连着骂了好几句梅长发这种“公报私仇”的行为,搞得厂里乌烟瘴气,大家做事都战战兢兢的,长期下去,项目根本推不进去。
周长城很少把工作的不快带回家,这回肯定是被气懵了,当着万云的面就想爆粗口,但又赶紧刹住了车,自己叉着腰站在院子里仰天叹气,本以为一步步从小职员走到经理这个岗位,工作上会有更多的长进,比如思维和视野,但没想到,到了这一步,竟要把时间都耗费在与人斗争上,实在不甘心!
万云看他那样,也没上前去接话,而是在厨房里端出一碗刚蒸好的甜甜的酒酿蛋,喊他去洗手,再把人拉进来,坐在餐桌上,塞个调羹给他,双手托着下巴:“城哥,别气了,吃点东西。过两天你休息,我们去一趟深圳吧,也当去透透气。反正我也没去过。”
“去深圳?”周长城低着头,本想拿起调羹吃一口那碗闻起来酒香气十足的蒸酿蛋,又放下,有点惊讶,之前小云一直都很犹豫要不要离开广州,问她,“怎么突然想去深圳?”
于是万云就把林彩虹那些话挑挑拣拣都说了一下,她脸上带着一种对朋友的欣赏光彩说:“我发现彩虹现在完全跟变了个人似的。虽然之前就觉得她变化大,但现在是完全看不到以前的影子了。我觉得她说得对,如果我们两个在广州都觉得受限了,不如到深圳去看一看,要是喜欢那里就尝试留下,要是不喜欢,大不了就回广州过这种平静的小日子。”
周长城也赞同,他没有完全下决心去深圳厂,完全就是因为顾虑万云的意思,现在小云想抬脚踏出这一步,做点新鲜的尝试,也是好事:“好,那我们准备一下。之前我们去深圳出差,他们都办了边防证,到关内市区去看,但因为你不在,我就不想和他们一起去。”
他们夫妻两个说好了,往后不论去看什么新城市、新地方,都要一同去的。
说到边防证,这个证件一般是在户口所在地的公安局办理的。
万云又“哎呀”地叫起来:“对呀,我们还没有边防证,那还能去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周长城吃了口酒酿蛋,“深圳那地方真是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买不到的东西。”他似乎想起一些好玩的事儿,笑说,“之前我们的同事也担心没有边防证,去看不了那个地王大厦,但在罗湖关口有些旅游社,直接兜售办理边防证,只要拿出身份证和暂住证,人家直接给你敲章办一个。要是过关查证,把这几样东西一起拿出来,就能进去了。”
万云被周长城的话说得提起了兴趣:“那我们先去个两三天,看看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去深圳的第一个目的地,就是罗湖口岸。
他们坐的是火车,从广州火车站出发,绿皮火车一个半小时左右就能到罗湖站,周长城和万云两人买了地图,准备从罗湖出发,一路向西,路过福田、南山,再到终点站宝安,因为昌江精密的深圳厂就在宝安和南山交界附近。
到罗湖站的时候,两口子果然看到有旅行社的人拿着牌子在招揽:“边防证,边防证,五十一位!”
两人掏出一百块办理了两张为期一个月的边防证,进入罗湖关的时候,还紧张了一下,怕被查证人员看出来,结果检查证件的人看一眼,跟他们身份证上的名字对上号了,就让他们过去了,根本没有细问。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后面排队过关的人太多,所以没空详查。
罗湖关有几层商业街,里头熙熙攘攘,卖服装、文玩、玩具、瓷杯等琳琅满目的商品,好多店门口都放了个牌子“外贸货”,写着英文for sale, 还有几张较隐蔽的人民币兑换港币和美金的招牌,有人说这些店是专门赚来外国游客钱的。
万云把那张新鲜的边防证放好,心想,这里的经济确实活泛,确实是野路子,这种证件都能光明正大在关口兜售。
站在深圳的土地上,万云指着一个“往香港”的图标问:“城哥,这里就是香港和深圳的口岸了吧?是不是一过去就是香港了?”
九十年代,大家对香港还是充满了向往和迷恋的。
其实这也是周长城第一回过来,他也不确定,不过还是点头说是:“桂老师如果要回来的话,应该就要坐他说的那种地铁,然后过关。”
说起桂老师,周长城和万云都有点惆怅,从老家回来后,他们又给桂老师打了个电话,电话里的他声音沙哑,好像咳嗽一直没好,还第一次主动问起裘阿姨的情况,可他们两个根本联系不上裘阿姨。
“等回去后,我们再给桂老师打电话,问候一下他老人家。”周长城边说边看手上的城市旅游地图,指着上面的地点,“地王大厦,我们坐公交车过去,离这里不远。”
第一个晚上,小两口在罗湖地王大厦楼下的宾馆住下,等放好行李后,便抬着头打量这栋深圳第一高楼,绿色的外形,高耸入云,上头有餐厅和酒店,大多是写字楼,当然它让人铭记的是“三天盖一层楼”的深圳速度,历史意义深重。
等看完这栋楼,又去周边逛小商品市场,两口子还在东门吃上了麦当劳,这家麦当劳就是进入中国的第一家店,生意一直很好。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排了一会儿队才买到汉堡、鸡翅和可乐,广州在前两年也开了麦当劳,但因为排队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们看了一眼就放弃了,这还是他们第一回吃上洋快餐。
“这个炸鸡好吃,刚刚应该多买两块。”万云口味喜香辣,把炸鸡块吃干净,喝了口可乐,说,“往后等开了店,我也研究一下这个炸鸡翅怎么做,肯定能卖得好。”
周长城却管着她:“这个东西热气,你少吃点,不然要上火。”
之前他们在老家根本不会说到热气和上火这些话,但到广东来之后,发现凉茶和下火已经是他们日常生活里离不开的两个词了。
在罗湖逛了好几个紧密连接在一起的大商场,看着商店里那些精美的商品和令人咋舌的价格,心都澎湃起来,仿佛到了这里,人的心会不由自主跟着漂浮,物欲加重,进而放大,甚至会立下重誓:这样的好东西,我一定要想办法得到它!
在罗湖待了一晚,第二天起来,便从深南大道坐车直奔南山蛇口工业区,他们想去看看那句具有传奇色彩的标语——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自1978年,把宝安县改为深圳市后,随后邓公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作为发展经济的特区,尝试在这里作为改革开放、接触外面世界的桥头堡,这个圈中,重中之重就是罗湖、福田、南山三个关内区。
各种政策的扶持、临近港澳、招商引资、打破常规、规则不明、敢想敢闯的干部和淘金人,让这座城市自改革开放后迅猛发展,从罗湖出发,沿着深南大道往西边走,就能明显感受到这座城市的建筑以极快的速度拔地而起,建筑群都是崭新的,其中也有许多具有港式特色的楼,这些楼的建立是为了以最高限度去利用空中空间和地面空间,想来都是港资投建的。
周长城和万云到深圳的时间很对,正值阳春三月,路边是碧绿的树木和花草,花期甚长的三角梅开得热烈红火,从人的视野中一路蜿蜒下去,再配上滨海城市上空干净的蓝天白云,煞是美丽壮观。
这一路上他们还瞧见好几处邓公的大幅人像,其中有一幅令人印象深刻,上面写着: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路一条。
看得出来深圳这边的人对邓公和改革开放政策是非常推崇的。
公交车路过华强北的时候,周长城差点想下车,去看看这个全中国最大的电子交易市场,有媒体称,但凡市面上有售的电子产品和零配件,在这里都能买到。
这些城市细微之间的差别,令周长城和万云很快就将深圳和广州区分开来。
万云坐在公交车上,听着车上的人用普通话和他们的方言交谈,根本无人在意他们两个衣着打扮,一切崭新陌生,她心中盛满欢欣:“城哥,我喜欢这里。”
她在这个地方竟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融入感,大家都是外来人,不问出处,你不是本地人,我也不是本地人,大家谁也别想排斥谁,到了这里,甩开膀子赚钱生活才是正经事。
周长城之前就在来过深圳,不过他并没有进入到关内,而是在龙华和宝安两地打转,等公交车路过华侨城那一段环境优美的路时,他也开始对这个地方有了向往:“小云,你看那个地方叫世界之窗,旅游地图上写了,里面有来自全世界的微缩景点。还有附近的花园小区,我听同事说,如果买房子的话,是可以赠送深圳户口的。”
万云开始双眼发亮:“真的吗?如果我们买了房子的话,就可以落户深圳,那就不再是农村户口了?也不知道买那里的房子多少钱,要什么条件?”
看着万云脸上那副期待的表情,周长城忽然下了个决心,是时候要再次做出改变了,但他没有在此刻说出来,而是说:“细节我再打听打听。现在先到蛇口去看看。”
蛇口工业区是深圳最早最老的工业区之一,九十年代,那个地方都是密集的工厂,人头攒动,生活却是很便利,大街小巷的摩托和自行车乱窜,看着似乎没有什么章法,周长城和万云两人紧紧捂住自己的包,这里也不乏偷抢拐骗的事。
蛇口港是个商业港口,他们两人去了,自然看不到什么东西,路过前海和后海那一段时看到很多推土机和大卡车运着砂石往海边去,听旁边的人,这是在进行填海建设。
很可惜,蛇口并非观光港口,只能远远观望,只看到一些大小货船停泊在上面,肉眼可瞥见的海水是浑浊的黄,远远站在岸上就能闻到一阵海腥味。
“我还以为所有的海都跟日历本上一样,全是蓝的。”看到这些,万云有些失望。
周长城这种没见识过真海的人也觉得有些失落。
不过,他们很快又从这真是可惜中转了念头,车子一拐,不必抬头,就看到工业区门口那句著名的口号——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用红色的大大的字体,写在一块木板上,醒目而吸睛。
两人拿出相机,在这块牌子下拍了张照片,又不敢露财,很快把相机收起来,这块地方也是有飞车党的,不能掉以轻心。
在蛇口消磨了大半日,吃了凉粉,走了两圈,两人又坐车离开这儿,出南头关,出了关,不到两个站就到昌江精密深圳厂了。
昌江精密深圳厂的地址在宝安区新安那一带,这附近有不少聚集在一起的厂房和民房。很多在关内三个区上班的人,觉得市里租房贵,都会退到宝安租房,每日坐公交,带上边防证入关上班,不论是外来人口还是深圳本地的客家人、疍家人,杂居在一起,人流量很大。
确实如周长城形容的那般,姚劲成新建成的这个深圳厂,比昌江广州厂要大了两倍,三栋五层高的厂房围成一个大口子,是厂房和办公场所,在这三栋楼后面还有两栋成排的宿舍楼,都已经建好,通过了建筑验收,目前人不多,新旧机器也还在陆续进场。
周长城找到那个宽大崭新的保安室,敲开玻璃门,把张美娟给自己开具的介绍信递出去:“我是广州厂的周长城,之前来过的。”
那保安认出是周经理,接过介绍信,看都没看,又递回去给他,笑着说:“周经理,快进来,今天赵主管也在。”说着拿起对讲机,跟里面的人说周经理过来了,说完又给他和万云开了门,但看着万云这张陌生的面孔,又问,“这是?”
“这是我爱人,也跟我过来看看。”周长城介绍道。
万云朝着保安笑着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那周经理,不好意思,得登记一下。”保安又坐下,让万云出示证件,“我们这儿管理还是很严格的。”
等万云的信息登记好,那位赵前进主管也出来了,隔老远就听到他拴在裤腰带上晃动的钥匙声响,笑起来时眼尾纹都炸开了,双手伸出来握手:“周经理,欢迎欢迎,欢迎前来指导工作!”
赵前进在深圳厂的职位类似于广州厂的张美娟,所有人事和行政方面的杂事都是他在管,现在机器进场也是他在安排人接收,做事为人比张美娟更灵活,姚生目前对其还是很满意的。
“赵主管,客气了。这是我爱人万云,跟我一起过来参观我们的新厂。”周长城对赵前进的印象不坏,这人做事情很有章法和规划,相处起来也不累。
赵前进又笑,不过没有去握手:“万小姐,也欢迎你,来看看我们工作做得怎么样。”
刚开始万云觉得这个赵主管说话有些油滑,但多谈两句又感觉其实他的热情刚刚好。
周长城之前从广州搬运机器时,已经细致看过,这回是带着万云略略参观。
等看完这空荡的大厂房后,万云不禁大发感慨:“姚生可真有钱啊,不单只买了地皮,还建了这么多栋楼,果然是富豪。”
周长城和赵前进都笑,姚生当然大手笔。
现在深圳厂的饭堂还没正式开业,因为工人还在陆续招聘中,赵前进说要尽地主之谊,带着他们两人到昌江精密宿舍后面的食街去吃饭,吃的是客家菜,有酿豆腐、陈皮鸡和钵仔汤。
这条食街叫新界路,跟海珠工业二路的那条食街非常相似,一路过去全是餐饮店,有大有小,什么口音,各处风味都有,听赵前进说,围着新界路呈现一个井字结构,两横两路全是吃喝玩乐的店子,至少有上百家,四周工人们下了班都在这儿消费,下了班人就特别多了。
万云看到这些地方只觉得亲切,完全没有外来客的感觉,路边的小便利店、报亭、发廊、小舞厅,租书店、影视厅、卖茶叶蛋和串串的小贩,跟在广州几乎没有区别,只是这里的房子更密集,窗台和阳台上晾晒的衣服层层叠叠,人声不断。
如此大的人口密度,就意味着在这里做生意,赚到钱的概率会很大。
万云一下子摩拳擦掌起来。
“周经理,你是准备什么时候到深圳厂来呢?”入座后,赵前进熟练地烫碗,倒水,又叫服务员上茶,“姚生跟我讲了,你是他很看好的人,只要一开会,他是一定会说,要让你尽快过来走马上任,只要你到位了,项目就能做起来。现在厂里忙着呢,我又不是技术员,好多机器到了,要专业的人过来调试,你过来的话,我们这里就如虎添翼了。”
要不说姚生喜欢赵前进,周长城都觉得自己挺喜欢这个新同事的,人家在中间传的话就是中听,人夸了,事情也说了,需求提出了,上下关系也维护了。
周经理听完这个话,又转头去看万云,万云对他笑了笑,里面有赞同之意。
周长城就说:“我过两天会答复姚生。”
赵前进的眼位纹又炸开,周工这人应该是稳了,举起茶杯,敬他们两口子:“来,周工,以茶代酒,我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得知周长城和万云还要在深圳住一晚,赵前进拿出一串宿舍的钥匙:“周经理,我们厂里有几个接待香港同事过来住的房间,平时会让人去收拾,还算干净,你们将就将就,也省下一晚宾馆的钱。等你真正过来,就能给你分宿舍了。”
因为现在很多员工未正式到岗,工人也没有到位,所以员工宿舍大多还是空着的,他们上楼的时候,看到很多人在搬铁架床,一切百废待兴、很有干劲的样子,让人看着就很有盼头。
谢过赵前进,周长城和万云在昌江精密这个略微简陋的房间暂时住一夜。
等安顿下来后,周长城给万云倒了杯热水,说:“明天我们去看看宝生哥,他公司跟我们厂隔得不远,坐车过去三十多分钟就行。来之前我就给他打过电话,说会到深圳来的,说好明天中午一起吃饭,吃完饭我们就回广州了。”
万云惊喜,没想到在这儿还能见上熟人,自然是说好。
自从葛宝生从广州到深圳上班后,他和江曼的婚姻状态仿佛又回到了正轨,早些年他找周长城借的一千块钱也陆续还清了,所以两人现在又是不拖不欠的好朋友。
提到葛宝生,又不得不提到江曼,真说起来,万云和江曼自过年后也再没见过了,曼姐现在很忙,积累了十几个客户,又再请多了个员工,就是郑婆婆都不想着给别人打工了,而是直接在江曼的公司里搞卫生,顺便接送葛澜上学,江曼给她亲妈发工资。
这对夫妻也真是奇妙,一个在深圳,一个是广州,分开后感情反而慢慢在恢复,住在一起时是怨偶,但隔开距离又彼此挂念,重回恩爱和思念的状态。
葛宝生每个月都会回广州一趟,而江曼每个月也会跑深圳一趟,且都撇开老人孩子,两人单独出去吃饭、逛街、看电影,跟谈恋爱似的,似乎每月见面一两回,对他们来说反而是一种更好的相处方式,就是葛澜也没觉得爸妈在他生活中有什么缺失的地方。
婚姻的姿态真是千奇百怪,周长城和万云在观察他人生活的同时,也在对照自己的日子,他们认为,别人是别人,自己还是要亲亲热热地每晚睡在一起的。
朋友见面,分外高兴,葛宝生现在的精神头比他创业时要好,穿上西服裤和衬衫,头发往后梳起来,还打了摩丝,双眼里都是笑意和自信,跟在广州刚认识他时差不多。
在周长城的介绍下,葛宝生进入了另一个比昌江精密实力更强的制造业港资公司,刚进去时还是设计工程师,但他的学历、实力和经验摆在那儿,不过十个月,葛工就开始升成葛经理了,现在手底下又重新带了三个下属。
跟周长城万云两口子在深圳见面,两方人马都分外高兴,葛宝生带他们去吃附近一家看起来特别贵的海鲜馆:“你们好不容易过来一趟,也让我这个当哥哥的招呼你们!”
周长城和万云这才却之不恭。
说起自己的升职,葛宝生自嘲:“我这个人就是不适合当老板,只适合给别人打工。自己做生意一切不顺,当员工就一切都顺了。”
刚开始他从自由的状态回到办公室上班,朝九晚六,还适应了几个月,但随着有规律的工作慢慢完成,积累一次又一次完成项目和设计的成就感,他又开始找回工作的乐趣。
这种话,葛宝生本人可以讲,但别人就免了,所以周长城和万云都没有说什么“你现在也很不错”的废话,而是由衷地说:“宝生哥,你现在看起来整个人都很舒适。”
“对,到了年纪,不搞那些有的没的,就图个舒适!”葛宝生创业的热情很大,但想开了,整个人也很融洽,他的好处特别明显,很少有拧巴的时候。
三人吃了虾蟹鱼,还有沙井生蚝,放下筷子,说到周长城计划到昌江深圳厂的事,葛宝生拍手赞成:“阿城,我不是想着让你过来大家一起有个伴儿。姚生其实眼光很好,深圳市成立的时候本来就是奔着做外贸口岸去的,他从广州转到深圳是来对了。你别看之前这儿是个小渔村的样子,这十多年,发展是真的快,我有几个本地的同事,说起之前的荒凉都还很有记忆,现在完全是大变样了,生活水平直线上升。”
“实干,也精干。”葛宝生评价在这里讨生活的每一个人,“不过诱惑也确实多,不单体现在男女关系上,金钱和机会也是如此,抓住了机遇,赚钱很快,堕落也很快。”说着,又对周长城挤眉弄眼,“这时候就要考验你们内心的‘锚点’有多重了。”
原先周长城说过的,他的人生锚点就是万云,只要万云在,他心就安。
葛宝生这么一打趣,周长城就笑了,在桌子底下悄悄握住小云的手,两人相视一笑。
分别时,葛宝生加了一把火:“长城,阿云,过来吧,你们会大有可为的!”
第208章 第 208 章
1992年, 桂春生离开广州,自此裘阿姨和周长城万云夫妇几乎没有再见过面。
1993年,彭鹏和彭颖出了事, 跟旧日朋友基本上再无来往。
1994年, 葛宝生前往深圳;袁东海与万云割裂;林彩虹北上。
1995年,周长城和万云也决定离开广州到深圳去开始另一段人生路程,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主动做出来的变动和选择。
人与人的相遇,总是因为各种因缘际会相聚、别离, 然后重逢,分散在各个角落,尤其是在这个可以自由流动的年代,对新生的渴望和向往会让人不由自主走向每一个不同的地方。
周长城和万云打包家里东西的时候, 总觉得这个要拿, 那个要拿, 但最终只是收拾了一些必要用品, 大件的家具都没有动,书房也暂时维持原样, 每个月回来广州一次,打理这地方。
他们终于明白了桂老师之前只收拾了一袋行李就走,不是因为洒脱,是因为身外物确实麻烦。再加上也不知道前路如何, 如果在深圳并没有寻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和出路时,珠贝村这小院儿就是他们给自己留的退路。
冯丹燕被万云委托过来帮忙照顾院子里的花草和鱼儿,她和朱哥的经济在今年初缓了不少,不必跟之前一样必须每天都骑车出去卖面条儿, 施婆婆年纪大了,身体比前两年要虚弱, 她时常要顾着家里的老人孩子,大部分时间都在珠贝村,因此答应得很爽快,反正也不算什么大事儿,在被三个孩子闹烦了的时候,还能在他们院儿里偷偷歇会儿。
“阿云,你和长城要离开,我是最伤感的。”冯丹燕说的是实话,她这人爱热闹,就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家里老乡和朋友往来都是不断的,但跟万云这种深交的朋友很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问你能在珠贝村住多久,还劝你住久一点。”
天啊,说起这些话,就跟还在昨天似的,万云也跟着伤怀起来:“记得。当时我们刚来广州不久,一切都不确定,那时我还以为会很快离开珠贝村的,没想到一住就是这么多年。”
冯丹燕看着跟自己聊得来的邻居朋友陆续都走了,向来没什么心事的她都幽幽叹了口气:“聚散总有时,”不过她亦说,“朱哥前阵子问房东,我们租的那个小院儿卖不卖,房东拒绝了。我跟朱哥两人都觉得反正已经决定不回老家,又在广州待了这么久,还没自己的房子,实在也说不过去,就准备到琶洲那附近买块差不多大的地方,自己建楼,现在朱哥在看地皮呢。说不定过阵子,我们也要搬走了。”
“丹燕嫂,买地建房,置业是好事情呀!”万云提前恭喜冯丹燕,“等摆新房酒的时候,记得一定要给我们打电话,我们肯定来!”
“好,一定!”冯丹燕很快又打起精神,她的情绪总是来去都很快,“你们去深圳也好,我还没去过呢,到时候我带着朱文朱武和小妮儿去找你们玩儿!”
“那就说好了!”万云把大门的钥匙交给冯丹燕,再三感谢把她送出门。
周长城那头也是一堆的事情,现在大部分的生产都还安排在广州,他要开会、要跟进项目、签字检查一些基础的设计图,还要开始清点自愿跟到深圳去的下属。
厂里边搬家,人员也跟着变动,张美娟喊着招的人还不如流走的人多,整个广州厂乱得如同一锅粥,现在也无人搞什么小动作了,如果工作推不进,一跟香港那头开会,所有人都要挨骂对喷,全都自顾不暇。
整个昌江如同临时搭建的草台班子,说不上专业不专业,人人一碰头,全都是负面情绪,不过这些情绪全都在员工中间发酵,还没有弥漫到老板面前去。
对于周长城最终下决心去深圳,姚劲成大为开怀,在办公室问他:“周工,需要什么支持,尽管说!”
周长城一点也不客气,递出一张纸:“姚生,项目部的人我全都要带过去。设计组的郭顺,生产车间的两个钳工,一个拆检工程师,这几个人都说愿意到新厂去。这是名单,我给他们开过会了,他们都同意,随时可以出发。”
这就有点狠了,设计和技工类的人员人数不多,还说得过去,但项目部门的人全部走,意味着广州厂的人全都搬空,又回到了几年前那种各处扯皮的状态,姚劲成不同意,斟酌了一下说:“全都去深圳不现实,广州厂也要留下几个人,至少三个,慢慢过渡一下,你挑一挑。”
周长城对姚生的这个答复一点也不意外,他已经知道怎么和老板、上司还有其他部门的人拉扯,把那张纸拿回来,看了眼上头的名字,过了几秒钟才说:“姚生,我晚点给你答复。”
姚劲成点头,让他出发前再押两台机器过去,又让他做个最早开始投产的计划出来:“深圳厂前期工作已经做了很多了,花钱如流水,是时候要赚钱了,你们速度再加紧,人手不够就让赵前进招人,跟上深圳效率。”
周长城点头:“我过去第二天,清点一下现场,立马就写报告。”
姚劲成这才算勉强满意,让他出去,又坐在自己的老板椅上抽了根烟,过了会儿将烟屁股摁灭,案牍劳形,脸色有种挂不住的疲惫,为手下的这帮人操心甚多。
梅长发劳苦功高,广州厂暂时离不开他,还不能把这头驴杀掉;周长城现在也根基稳定,且看着人心还挺齐,竟能说服整个项目部十多个人跟着走,看来深圳厂还是要有个人跟周工互相制衡,不然假以时日又是下一个梅长发。
如今生意好做,人不好管。
姚劲成闭眼半躺,思考如何布局深圳厂的人事,不能太急躁,事缓则圆。
周长城拿着那张名单回到办公室,很快就把三个表现一般的下属圈了出来,其中就有曾经捅自己一刀的文才,就让他留在广州厂好了,又让丁万里重新整理了一份名单:“去交给人事部的张小姐,让她跟深圳厂的赵主管商量,看怎么安排你们的食宿。”
“好,我马上去。”丁万里今年来受到许多来自生产和采购的掣肘,事情做得满头包,早就想走了,现在周经理想通了,他立马就要跟着去深圳。
张美娟看着周长城那里递过来的人员名单,一个头两个大,太欺负人了,现在招人又不是抓壮丁,想怎么招就怎么招,尤其是这些需要经验和培训过才能上手的岗位,市场上对口的并不多,可她气归气,又不敢和姚劲成周长城对着干,只能哑忍着往下走流程。
而收到人员名单传真的赵前进则是咧开嘴笑,深圳厂再不开工干活,他都要怕自己“官位”不保了:“周工真够意思,带这么多人来,省了我多少事儿。”随后立即麻溜地让人去安排这批同事的宿舍。
周长城在昌江忙了一整日,回到珠贝村家里,万云已经把晚饭做好在等他了。
万云让他去洗个澡,脑子清爽一下再过来喝汤,等两人坐下说话时,才说起这几天准备的事情:“炖了一下午的冬瓜老鸭汤,喝两碗。”
给周长城盛了汤,万云也喝两口,谈到工业四路那个商铺:“我下午去跟裁缝店主说了,让他们继续租,每个月按时给我们的存折账户上存入租金就好。”
万云把租金提高到两千,租约续了三年,说好三年内不涨租,裁缝店的老板这才签下合同。
去到深圳,一切都要重头开始,万云虽然还很有精神要再开店,但不知道能否顺利找到合适的地方,广州的店铺还在,就让它慢慢收租,租金用来做每月的生活开支。
周长城点头,盛赞这汤好喝,问她:“行李还有那些要收的?尽量今晚都收好,后天跟我们厂里送机器的车一起过去,赵主管跟我说已经分好了宿舍,我们住另一栋矮的,那栋楼是专门给管理层住的,不跟普工在一起,两室的房子,只需要买个床垫和四件套就行。”
“好,我列了个单子,照着单子收,等会儿你看看还有没有要补充的。”万云往周长城碗里夹菜,“对了,我们这里的电话线,已经说好要去消掉号码。我姐那儿也打了电话,告诉她和姐夫,我们会搬到深圳去,她长吁短叹了一会儿,说让我们自己一切小心。”
真说起来,零零碎碎的,全是事儿。
等说完这些,万云又和周长城说:“朱哥和丹燕嫂准备买地皮建房子。”带了点羡慕的语气道,“什么时候也到我们置业建房呢?”
这话让周长城有点触动,朋友们一个个都好起来了,他和小云虽然买下了商铺,但还没有其他的进度,道阻且长,同志仍需努力:“小云,我们争取这两年拥有自己的房子。”
“好。”万云是有信心的,何况他们还有桂老师给的那二十万打底呢,就算买不起地,深圳那种赠送户口的商品房肯定是要去打听打听的。
现在要搬离广州到深圳去,万云终于给胡小彬打电话,他家在镇上的边缘,要接电话很麻烦,接电话的人先去喊人,让万云半小时后再打回去,第二次才能接上。
胡小彬一路小跑到镇上装了电话的商店,气喘吁吁接到老板的召唤,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云姐,要开店了吗?”
万云不由笑出来,这个胡小彬:“还没有。”
“这样啊。”胡小彬一阵失望,努力喘匀气。
“小彬,周长城跟我准备搬到深圳去,我也想在深圳重新找店铺开快餐馆。”万云把自己大概的计划说了一下,“你要不要过来?”
万云之所以这么问,因为她不确定胡小彬是否更愿意待在广州。
“要要要!”胡小彬在老家待得有些发毛了,早就想回广州了,反正回去干活赚钱睡觉再去看看电影,这种生活对他这种小富即安的人来说就是极度舒适的,“我明天就买票出发!”
万云让他别急:“小彬,我打电话给你,是想跟你商量件事。如果去深圳的话,我也需要时间找店铺,餐馆没那么快开业。趁着这个时间,你去找曾明朗老师,让她给你安排学厨课程,往后后厨我是想交给你的,你总得有个基本的证书。”
“啊,找曾老师啊。”胡小彬有些犹豫,找曾明朗老师,就意味着要花钱去学厨,学费不便宜呢,“我觉得我现在炒菜也挺好吃的。”
万云一听就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笑了笑:“放心,云姐我给你出这个学费,至少中级厨师证要拿下来。”话刚落音,就听到胡小彬嘻嘻笑的声音,她又紧接着说,“我送你去学厨,你至少要签三年的‘卖身契’给我,不能学好了之后又跑去其他大酒店,不然你就要三倍学费赔钱给我。”
送员工去培训,再跟他签个长期的合同,这还是万云从周长城的转述中学回来的,姚劲成就送了两个香港的员工去大学里培训,学成后再回公司上班,既然店没那么快能开起来,小彬心地赤城,送他去完整地学一门手艺,学费在可负担范围,两人也可以互相成全,何乐不为。
胡小彬在电话那头立马答应:“云姐,我就跟着你干,哪儿也不去,别说三年,三十年都行!”
等胡小彬这儿安顿好,还有个阿英姐,但万云暂时没动静,她想再等等,等深圳那头完全确定下来,就把一些能调动的旧人招回来,不然到了新地方,光是招员工就很麻烦。
周长城隔日去昌江,不是上班,而是要收拾这几年的图纸和各类工作留档的文件,整个部门的人装了八个巨大的箱子,先装车运过去,后天再把机器抬上车。
中午时,周长城在外头吃饭,又逢洪金良,洪金良也听说周长城要到深圳去了,还大为可惜,两人现在也能很平静地坐下来吃顿饭了。
周长城:“洪老板,我那个冰箱,暂时还要放你那儿…”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洪金良打断了:“周经理,小事小事,你什么时候来拿都行!”
周长城就笑了笑,从包里拿出纸笔,写下几个姓名和电话,撕下来递给洪金良:“洪老板,眼睛别盯着昌江了,昌江的东西都是出口的,审核标准严格,你厂里暂时还达不到要求。我看了你去年新买的机台,做国内消费品小模具的话,是有优势的,”把纸推到他面前,指着上面的字说,“这个越秀的刘经理是做小家电塑料壳的;这个黄埔的谭总是做文具的;还有这个白云的郑先生是做塑料水杯和玩具的。他们更可能成为你的客户,你打电话去问问,就说是我介绍过来的。”
“哎呀,周经理!我们怎么之前就没好好说过话呢!”洪金良的嗓门一下子就扬了上去,四周在吃饭的人都看向他俩儿,但洪金良丝毫不察觉,又握住他双手,“感谢感谢!我这得怎么感谢你!这顿饭必须算我的!”边说边立马把眼前的纸收了起来,还继续上马屁,“周经理写字就是不同凡响。”
周长城就笑,他不准备和洪金良深交,这是个有奶便是娘的人,但要积善缘,不能得罪小人,何况人家在自己狼狈的时候,也确实提供了善意。
广州的事情告了一段落,周长城和万云锁上珠贝村小院儿的门,一早就登上去深圳的车。
从前许多日子总觉得惶惶惑惑,两人的心像是飘在海上的浮木,随着时代和生活的海浪漂泊,浪头把他们推到哪里,他们就去到哪里,但这一回,他们没有随波逐流,而是自己做出了生活的新抉择。
前路如何,拭目以待吧。
到了深圳昌江厂,周长城要和同事们搬运调试机器,赵前进找了个女孩子去帮万云搬行李上宿舍楼。
昌江深圳厂的宿舍楼,有一栋是专门给普工住的,能住下五百人。另一栋则是给主管和经理级以上的员工住的,根据周经理都要求,赵前进给他们安排在了二楼最角落的那一套,离街道远,夜里能稍微安静些。
赵前进派来的女孩子跟万云一起把大致的卫生搞好就走了,万云打量着这套新房,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带个小阳台,还装了热水器,是居家过日子的房子。就算没看过深圳其他地方的住房长什么样,但万云也知道,对于她和周长城来说,这个宿舍也是个很不错的小窝。
铺床叠被的时候,万云停下,抬眼看着这空荡荡的房间,忽然想起她和周长城刚结婚要找房子的时候,当时她特别羡慕师父师娘能住电机厂家属楼的二套间,没想到现在自己也住上了厂里分的新宿舍,条件和环境比电机厂家属楼好得多,这里不是桂老师珠贝村的小院儿,也不是租来的房子,而是城哥奋斗的成果,自己作为家属跟着沾光,不由笑了一下,坐在床边,摸着柔软的被单,对自己说,万云,慢慢来,生活一定会变得更好的。
赵前进给他们两人办理了暂住证,出门就更方便了,也勉强算是安定了。
接下来的日子,便有些兵荒马乱起来。
万云跑遍了这附近的新界路,想着找个合适的商铺,但她刚到此地,没有门路,只能暗自记下一些空着或要转让的店,想着找个熟人帮着打听有没有靠谱的渠道能租门面。
周长城工作上的忙碌自是不必去说,他已经连着上了十几天的班,后来万云都看不下去,强制他休息,陪自己一日,两人去邮电所排队给在香港的桂老师打电话。
桂春生接起电话,嗓子还是沙哑的,但听着两个小辈的问候,被人惦念着,又很高兴:“阿城阿云,你们近来都好吗?”
周长城和万云轮流和桂老师说话。
周长城:“桂老师,昌江精密在深圳建厂了,我们现在搬到了深圳,就在宝安,听说离香港很近。您要过来吗?我分的宿舍有两个房间,您过来的话,我们马上就能铺床。周围还有好多好吃的,我和小云带你去吃。”
万云则是给桂老师交代了一下广州的情况:“桂老师,珠贝村的小院儿里我已经交给了丹燕嫂,她会定时去通风,帮忙看好我们家的。我和城哥每个月都会回去看一看,不会让家里荒下来。您这边对小院儿有什么打算吗?”
她记得珠贝村的小院儿以前是放租出去的。
桂春生咳嗽一声,他刚喝完中药,整个嘴巴里都是苦苦的:“你们两个孩子,竟搬到了深圳。”这么大的事,他现在才知道,但也鞭长莫及,何况那是人家的人生,他能干涉什么呢?咳嗽两声,说,“阿云,既然你安排好了,那就暂时这样。”他也没精力回去管那些事。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面面相觑,总觉得桂老师精气神不好,这咳嗽声仿佛有一阵子了,之前虽然也咳,在广州也没持续这么久的,又开始轮番劝说他回到大陆来,想在广州或者深圳住都行,重要的是大家能互相照顾。
他们听到桂老师犹疑了一下,随后才说:“不用担心我,我在香港一直都在看医生。你们现在已经立起来了,正是打拼奋斗的好年纪,我回去只会让你们分心。”
周长城和万云还想劝桂老师,也不知道他跟桂世基那头相处如何,但桂老师兴致不高,可能是因为精神真的不太好,说几句话就咳嗽,听得人心都揪起来,两口子只能尽快把电话挂断了,说好过几天再给他打电话。
“城哥,我们办理去香港的证件麻烦吗?”万云有点想去看看桂老师。
周长城也不知道,这种证件对他们来说应该会有点阻碍,因为他们的户口还在老家,只觉得忧心,不知道桂老师究竟在坚持什么:“是不是应该让裘阿姨把他喊回来啊?”
万云也无解,裘阿姨偶尔会接他们的电话,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找不到人的。
对于桂老师的事情,周长城和万云很快就没空想太多了,因为隔日就出现了另外一件大事。
起因是这样的,万云连着几日出去找商铺,不止新界路,往外头的路她都骑着自行车去找了,再往前就要到南头关了,城里热闹,但她进出麻烦,还是算了。
那天早晨,万云约了个聊起来还不错的商铺中介,准备再去看看之前在新界路末尾一个要转让的店,但走到一半,万云忽然觉得手脚发软,头脑发昏,她以为是低血糖,赶紧停在路边,找个早餐店猛喝了碗豆浆,等喝了豆浆,还吃了个肉包子,今天却觉得这包子腻得厉害,嚼两口就不想再吃了,甚至有些反胃。
反胃?万云心头一跳。
店铺也不去看了,跟那个中介说了改天,又匆匆骑车去了最近的卫生院。
卫生院的人听说万云是来验孕的,便让她交钱,到一楼的检测窗口去,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那工作人员就把单子递给她:“HCG值阳性,有孕。记得到计生小组登记。”
万云被这句话给砸懵了,有孕?
她拿着那张验孕单,愣愣地坐在卫生所的长椅上,一下欢喜,一下空茫,一下想到过去,一下觉得还有好多事要做,情绪起伏很大,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二月份从平水县回来那晚,没有橡胶套了,两人没忍住的那两回?
还是在来深圳之前那次?橡胶套都打包起来了,他们亲着亲着就滚到床上,再次没忍住。
但无论是哪一次,都让万云感觉到惊喜,甚至感动,她并不排斥要孩子,又抬起手上的单子看一眼,摸了摸自己平平的肚子,忽而热泪盈眶,我和城哥要当父母了吗?
第209章 第 209 章
万云拿着那张验孕单, 恍恍惚惚回到昌江的宿舍楼,一脚一脚踏上二楼,掏出钥匙开门, 转身锁门, 换鞋,坐下,没两秒钟又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慢喝下去, 喔,之前手脚发软,低血糖会不会影响胎儿?于是蹲下把前天刚买的糖果拿出来,剥开糖纸含着, 手上还攥着那张单子, 在小客厅里来回走两圈, 似乎不知该拿自己怎么办。
她站在原地, 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脸上有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顿时觉得自己珍贵了起来。
现在时间还早,整个宿舍片区都很安静,周长城也才去上班不久,正坐在新办公室跟同事开会, 还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和家庭即将迎来新的改变。
深圳厂这头的机器,经过十几天的调整,已经开始上轨道,一些小型模具和产品订单在开始慢慢转动, 姚生从广州过来,看着深圳厂的机器动起来, 心情很是愉悦,难得放松,他准备从香港招人过来带领这里的采购团队,采购部门的一切动向直接向他汇报。
中午下班前,姚劲成和周长城说了两句话:“周工,我明天就回香港,Frankie和Leo会过来一趟,你们好好配合,有问题打电话回总部报告。有一台日本五轴精加工的机器还在海上,等清关了,你跟赵前进商量好放在哪里。回到香港,大概四月底我们就会出差去欧洲,五月底才回来。”
Leo Yip,中文名叫叶益豪,就是之前把广州厂卢家杰他们吃回扣的事捅出来的那个新来的特助。他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此人说话语速极快,普通话也很好,善于和各类人打交道,原先为一家台湾企业服务,常驻广州,去年投入姚劲成门下。刚接触此人时会让人觉得他做事的方式咄咄逼人,压迫感很重,开会时有种刻薄的幽默,后来发现人家嘴坏归嘴坏,但该干的工作一件也不少。
叶益豪跟梁志聪性格上最为相似之处,都是很高傲的人,也看不上不上进的人。
周长城与他相处不咸不淡,目前来说各自为政。
“知道,姚生。每周我会把报告传真到香港办公室的。”周长城开了一上午的会,准备回宿舍去跟万云吃中午饭,他们买了两个插电的小锅,还是习惯自己煮饭吃。
“好,去吃饭吧。”姚劲成看到员工们都出门往饭堂的方向走去,让周长城也去,等周长城走出去两步,他又叫住人,“周工,要是有合适的生产厂长,帮忙留意留意。”
现在订单量不是很大,生产基本上是项目那边在跟进着流程,后续要是人工和订单大起来,整个工厂管理里,细小的事情特别多,是一定要搭建相应管理层级的。
周长城听完姚生的话,脑子里转了两圈,有个模糊的人选,但也不确定,问姚劲成:“这个厂长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吗?”
姚劲成便说:“你去问问赵前进,原先我跟他提过。”想想又说,“要是经验不足,就先找个主管或经理。”
“好。”周长城心里有了数。
没有办法,很多时候,部分工作的界限就是如此模糊的,像是姚劲成问周长城有无合适的人选,也不是下了正式公司文件出来让他去办这件事,属于有枣没枣打三竿,赵前进手头上肯定也有候选人,但碰过面之后,合不合适真不一定,这人定然要姚劲成点头,要是其他非人事部门的员工能给厂里介绍合适的职员,那就更好不过了。
当然,如果叶益豪在的话,他肯定会认为姚生和周长城这种行为不专业,可现况如此,昌江深圳厂的人才建设四面漏风,只能用界限含糊的方法来处理具体事情。
周长城对这间港资公司再没有了之前的迷恋,或者迷信,不是从物质丰富世界来的组织就是完美无缺的。一切工作都需要人力和智慧去做出来,最终呈现出一个相对和谐且能运作的机构。现在的他更相信事在人为。
现在宿舍楼和办公楼厂房距离近,往返不过十五分钟,周长城若是没有其他的需求,根本连昌江的大门都不用出。
周长城拿着钥匙上了二楼,皮肤感受到微风的凉意,背后有层细汗,夏天很快就要来了,滨海城市的空气本应该是清新的,但附近的工厂实在太多,中午时分,只感受到一阵炎热浑浊。
进到屋里,万云在慢腾腾地洗菜,还没开始做饭,今天她整个人的动作都很慢。
“小云,我回来了。”周长城先去洗手,再到厨房去找人,看她仍在洗菜,过去轻轻抱了她一下,“今早去看的店铺合适吗?”
万云摇头:“没去看成。”
“为什么?”周长城问,看她脸色淡淡,以为她不舒服,“坐着吧,我来做饭。”
“城哥,我要和你说件事。”万云那张俏脸,满是紧绷,“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周长城被万云的语气吓了一跳,关掉水龙头的水,菜也不洗了,喉头发干:“怎么了?”
万云拉着他的手,出了厨房,从房间的抽屉里,珍而重之拿出那张验孕单递到周长城面前,双眼紧紧盯住他脸上每一秒的反应。
周长城本有些疑惑,入眼看到卫生所三个字,他还以为万云生病了,不禁伸手去握住她的,接着往下看,手又松开,在检测结果那里看了好久好久,甚至拿手指去摸了摸“有孕”那两个字,脸色比万云还要紧张,那管高挺的鼻梁如同沉默的山,其实也才十几秒钟,却忍不住双眼发湿,再开口,嗓子沙哑:“真的吗?”
万云也忍不住眼睛湿润,看城哥那不可置信的反应,自己却不由先“噗”一声笑出来:“嗯,早上去验的。但什么时候怀上的不知道,卫生所的人说,最好要去医院检查一下,看预产期是什么时候,后面还要产检呢。”
“嗯,好。”周长城心里仿佛装了一千万吨重的水那般沉重,又那般饱满,可话到嘴边,只有简单的两个字,然后这个傻子又变成了早上万云的那副模样,在屋里走来走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捧着万云不是,让万云躺着也不是,最后是不知哪里飘来一阵饭菜香,他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才一拍脑袋,自言自语道,“对对对,先吃饭,小云,我们先吃饭。”
万云也跟个孩子似的,周长城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两个人傻一块儿去了。
最后那顿饭囫囵吃了下去,周长城立马让人帮他请了假,下午就跟万云坐车去了人民医院排队做检查,上公交车的时候,周长城把万云扶着坐在座位上,感觉她是个脆弱的水晶,时不时就要啰嗦地问:“想吐吗?会不舒服吗?要不要打车去?”
万云嗔他一眼:“哪有这么脆弱。”
不能怪周长城这样紧张,万雪怀甜甜的时候,一直吐了六个月,吃什么吐什么,最后三个月才勉强能吃点东西,身上长了点肉,他怕万云跟大姐一样。
但万云除了早上那一阵的手脚发软之外,到目前一切感受良好,并无不妥,或许还没到时候。
等到了医院,问过医生护士,做了检查,预计是在三月初怀上的,那就是来深圳之前的那一晚,真是巧,竟在两周后就查出来了。
1995年是猪年,产科医生拿着报告单,和蔼地笑说:“检查结果来看,一切正常。预产期是十二月中旬,是个小猪尾巴。头三个月和后三个月不能有性生活,要注意保胎。生产日期可能会提早,也可能会推后,产检的时候注意和医生保持沟通,有问题就及时来医院。”
小猪尾巴,真可爱,周长城和万云立即就接受了这个说法,谢过医生,当丈夫的又跑上跑下,到处问要怎么建立档案,怎么办准生证,一头汗,却甘之如饴。
家里要多一个人了,他周长城又要多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毕竟是头一回做父母,孩子连个影子都没有,就一切开始紧张起来,早就听人说过,头三个月胎儿小气,怀孕的话不能广而告之,否则孩子不高兴就会离开,周长城和万云两人拿着一沓资料往昌江宿舍走回去,商量着要不要告诉万雪。
大概是因为周长城太过注意万云,万云现在走路也慢了起来:“我姐不是外人,她老怕我们不生孩子,打电话跟她讲一声,让她别声张就好。”
周长城也同意,毕竟雪姐有过生孩子的经验,他们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能早早地去问问大姐和姐夫:“等会儿回去就打。”
他们现在房里虽然没有装电话,但打电话很方便,昌江宿舍楼楼下有五座投币的电话亭,下班时间要排队,上班时间都是空着的。
万雪没事做,都是在她店里看店,乍地接到妹妹妹夫的喜报,一下子跳起来,直念佛:“阿弥陀佛,神仙保佑!过年我们去得道山烧香,我就许愿让佛主神仙赶紧给你们赐一个孩子,总算怀孕了!得道山的神仙真灵验,等周末了,我就去还愿!”
“姐!你真是…”万云被万雪的话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人家当妈妈的都是祈求丈夫孩子安康顺利,她姐倒是替妹妹求子,“姐,才查出来,你别告诉别人啊,阿风也不说了。”
“知道知道!我悄悄去还愿,连你姐夫和甜甜都不带!”万雪立即保证,又叮嘱了一箩筐事儿,让她别乱吃东西,别提重物,也别太劳累,还对着周长城也说了一堆,“阿城,工作再忙,也要照顾好我妹妹!”
大姐的嘱咐,令周长城和万云两口子双耳滴满油。
“把话筒给阿云,我再和她说几句。”万雪掰着手指头,想着还有什么事儿要跟妹妹说,恨不得立马跑到万云身边去,她也只生了一个,经验单一,却还要说,“阿云,你别害怕啊,有事就打电话回来,要是坐月子没人照顾,我买张票就去深圳。”
“姐!”万云这下是真的要哭了,干嘛搞得这么煽情,“姐,还早着呢。”
“哎呀,我妹妹结婚九年,终于要开花结果了,”万雪自己都哽咽了一下,“反正别怕,那些坐月子用的东西,姐都给你准备好,陆续给你寄过去,你别操心。”
“好,知道了。”万云吸了吸鼻子,“问姐夫和甜甜好。”
“放心吧,他们好着呢。”万雪再和万云说了几句,这才依依不舍挂断电话。
挂了电话,万云和周长城才上楼。
其实也才二楼,现在的万云就是跑上跑下十趟也不觉得累,可周长城现在觉得这两层楼怎么就这么高?楼梯怎么就这么多?要是小云肚子大一点,在楼梯上摔跤了怎么好?不行不行,还是要换个地方住,最好那种带电梯的花园小区,或者跟珠贝村一样的小院儿。
万云还不知道周长城脑子一转就想这么多了,才进宿舍,就听他说:“小云,我们要买房子,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要不就是带电梯的,要不就是跟广州一样的小楼,到时候孩子出生会走路了,就让能让他跑起来。住宿舍实在太不方便了。”
万云有些呆住,刚刚城哥一直不开腔,就是在想这件事?
“城哥,现在才三月份,到十二月还有好久呢。”刚开始发现自己有孕,万云确实是乍惊乍喜了一阵,可到人民医院看过医生后,心态基本上就稳下来了。
虽然还有找店铺重新开店的事要烦恼,要适应举目无亲的深圳,但孩子来了,她就高兴,家里多一口人,人气能旺起来,城哥也更安心,家庭更稳固。
可周长城根本没听万云怎么讲,已经开始在脑子里拟计划了,昌江的宿舍终究是昌江的,不是自己的,一定要有自己的家,不能让孩子跟自己一样,长大了却没有个可回头的地方。房子要看起来,不能长期寄居在公司的宿舍里,得看看存折里的钱,应该还有二十二万,哎,脑子不够用,得跟做项目那样写下来,一步步做好规划。
“对了,桂老师,跟桂老师说一声!”周长城想起他,有了个好主意,“我们跟桂老师说现在有孩子了,想买房子,装修的时候需要他的帮忙盯着,他一定会愿意回来的。”
万云差点忘了这件事,还有桂老师这么亲近的人,也得跟他分享这个好消息:“对,后天你休息,我们一起去打电话。”
周长城让万云坐下,双手叉腰在客厅里又走了两回,见小云正笑眯眯地看向自己,他一下子就觉得人生充满了柔情和希望,好像以前那些走过的弯路,在这个时候全都可以原谅,便动情地走到她身边,依偎在她的胸前,任由万云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脑袋,一颗心软得像泡在温水里。
“小云,你真好。”和万云靠在一起,周长城的这颗心,这才真正安定下来。
万云听懂了周长城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把头也靠在他的脑袋上,真好,他们的人生有了新的期盼和延续。
给桂老师打电话,打了两回才接通,原来是桂老师去厨房煲中药,第一次没听到,第二回才接到。
“桂老师,大哥不是请了个菲佣照顾您的饮食起居吗?”万云一听桂老师要亲自煲中药,就忍不住要多问几句。
桂春生咳嗽两声:“人家也要放假的嘛,今天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就自己煲了。”
“桂老师,您回深圳跟我们一起住吧。”周长城依旧这么劝,“回广州看医生,到深圳来住。”
桂春生仍是拒绝的态度:“我一把年纪,跟你们年轻人住一起像什么样子。”
“桂老师,我们需要您的帮助。”周长城直接开口了。
“喔?怎么了?”桂春生担心他们小两口遇上麻烦,赶紧问话,“钱上面有什么困难吗?”
“桂老师,小云怀孕了!”周长城压抑不住自己语气里的欢喜,“前天查出来的,医生说十二月生。我们现在住在厂宿舍里,总觉得不方便,就想买房子,但是一点头绪也没有。桂老师,您什么时候回来帮我们把把脉,帮我们找找地方?怎么买房子我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后面我要上班,小云行动不便,家里一切都得靠着您替我们张罗。”
“阿城阿云,恭喜恭喜啊!”桂春生一听这个添丁进口的好消息,立即没口子地道恭喜,真心实意笑出来,又听闻他们需要自己的帮忙,他已经动摇了。
周长城此时又加了一把火:“桂老师,您是孩子的爷爷,有文化,要回来给孩子取名字。”
“好好好,我得好好想个名字。”桂春生虽然还咳了几声,但被周长城哄得心里开了花,他们两口子总是比世基要弱一些,在深圳伶仃两人,哪儿有什么人生经验,自己在的话,还能替他们多想想事情,现在又有新一代出来,是该回去瞧瞧,就为了新生命,也该放下那些心理包袱,说,“过两天你大哥出差回来,我让他带我去办回乡证。回去前一日就往你办公室打电话。”
这倔老头,总算松口了。
周长城和万云喜形于色:“桂老师,那您快点儿啊,孩子一下就长大了!”
孩子真是一个家庭的调节剂,在他们这个曾经短暂组成的家庭里也一样,桂春生一听孩子即将降临,立即有了贪生的念头,什么都不想了,少思考人生,多珍视眼前,天伦之乐重要,何况阿城和阿云两人根基太弱,自己当长辈的,多少得出点力:“好,我这次肯定回去。”
放下话筒,周长城和万云都没想到这次劝桂老师回来竟这么容易,两只手掌不由抚上万云的小腹:“还是你面子大,把桂爷爷都找回来了。”
接下来好几天,周长城都在办公室用连接香港路线的电话问桂春生的证件办得怎么样,桂春生了决心,就办得很快,桂世基也被他催着跑政府机构,但嘴上却还要说“阿城怎么成个急性子了”,心里却很受用,他并没有老,也没有让人烦,有人还极力需要他。
即使不承认,但桂春生也明白,在香港没有工作的他,生活过分平淡,是一直都想让人需要,想儿孙环绕的,一如八七年阿城和阿云从平水县投奔他而来,他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要让孩子们有个好未来,大家互相陪伴。
是的,桂春生被周长城和万云两人的诚心打动,也想通了,他要和更亲近自己的人在一起生活。
等再次催完桂老师赶紧回深圳后,周长城离开会议室,回到自己办公室,过了会儿,有同事来敲门找他:“周经理,厂门口有人找你。”
“哪位?”周长城疑惑,“是供应商吗?”
他们去年就在宝安这一片定下了三个制造供应商,可能是其中有人上门来拜访了。
同事答:“不是,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说是你亲戚。”
“我亲戚?”周长城不解,但还是放下手上的钢笔走到厂门口去。
等走到厂门口时,周长城看到一个高瘦的背影,肩上扛着个半旧的旅行袋,正背对着他,看样子似乎正在好奇地打量这块地方,瞧着怎么有些眼熟呢,开口问:“你好,你是?”
小伙子一回头,眉毛扬起,正是本该在定安市汽车站上班的修车工万风,他那张年轻又仆仆风尘的脸上都是惊喜和笑意:“二姐夫!”
第210章 第 210 章
“你想得美!还想让我陪你打电话给大姐!”万云坐在沙发上, 看着眼前垂着头的弟弟,气涌上心头,双目怒瞪。
万云不是不欢迎弟弟的到来, 只是万风给了她这么大一个惊喜, 实在是让她吃不消。
周长城陪在万云身旁,抚摸着她的背:“好了,消消气。”又怕她气得太过,“小心身体, 我陪阿风下楼打电话给大姐。”
万风头低得跟个鹌鹑一样,站在二姐和二姐夫面前,被训得有些抬不起头来。
他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从定安市汽车站辞职, 直奔深圳而来。
这个招呼不打一声, 既没有跟万雪孙家宁说, 也没有和万云周长城说, 完全是他自作主张、先斩后奏。万风原先从学校毕业出来,跟定安市汽车集团签的是合同工, 编制归属在市汽车站,后来单位领导得知他有个在市委当主任的姐夫,在某次合同工转正的机会里,就将他转为正式工。
这种集体单位里, 正式工辞职,在程序上走起来是需要时间的,他就这样死死地瞒住了一个多月,把流程走完了, 签字前,单位领导问他孙主任知不知道这件事, 万风大言不惭、眼睛也不眨地说知道,这万风所任又不是多重要的职位,领导一听,就干脆地给他签字放行了。
前阵子,万风在大姐口中得知二姐和二姐夫已经从广州搬到了深圳,还已然安顿了下来,他再一次受到刺激,既然只有初中毕业的二姐和二姐夫有这样大的勇气从平水县出发到广州,又从广州一路走到深圳,他为何不能?
万风想,自己的人生也不该这样固定在定安市,天天跟那些没完没了的修车活儿打交道,他这样年轻,完全犯得起错,他也想走出去看看,又想起二姐夫说外头的世界如何光怪陆离,什么机遇和奇遇都有,他就更坐不住了,在失眠了三个夜晚后,万风就递了辞呈。
一个年轻人的好奇心,就是他野心最大的起点。
只是很可惜,在这一刻,在二姐和二姐夫住的宿舍里,万风的雄心勃勃在这瞬间失色了,他交代完自己的不告而别后,怂得连给市里的大姐万雪打电话的勇气都没有。
其实不止万风怂,万云也怂!
天啊,谁能不怕万雪那个脾气火爆的性子呢?他们姐弟从小就生活在大姐强大的淫威阴影之下,根本不敢面对她那可以想象的庞大怒火。
“你敢跑出来,就要有胆子去跟大姐和姐夫交代清楚!”万云狠瞪万风一眼。
她刚有孕,没有孕吐反应,这点倒是比万雪运气好些,但这几日总是嗜睡,站着都能睡着,所以店铺也没出去找了,大部分时间就在宿舍里休息。
当周长城把万风从厂门口了领回来时,她正躺在床上小憩,一睁眼就看到亲人弟弟,喜不自胜,以为他是得知自己怀孕特意跑来的,还想着她姐怎么把自己有孩子的事这么快就跟阿风讲了,兴兴头头地想给弟弟接风,还拿出新的四件套让他到另一个房间去铺床。
刚铺好床没多久,万风就期期艾艾地说自己已经辞职,这次是到深圳来投靠二姐和二姐夫的。
万云就有点蒙了,辞职?过年没听他和大姐提过啊,便追问了两句。
都不用万云如何威逼利诱,万风一下子就招了:“二姐,我是瞒着大姐出来的。”
这不单瞒着大姐大姐夫,二姐和二姐夫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那可就捅马蜂窝了,万云捂着脸,实在不想去面对万雪的暴风雨,尤其是在万风说他受了自己和城哥那种勇敢做出选择的影响,才从定安市跑出来的,万云怕万雪一怒之下,连着自己也挨骂,所以在万风提出要她陪着去给万雪打电话时,她立即就退缩了:“我不去,祸是你自己闯出来,你自己去跟大姐和姐夫说!”
万雪本来就不愿意万风往外走,她只希望万风和孙家欢一样,就在定安市好好找个伴侣,结婚生子,平平静静地过小日子。现在孙家宁的仕途看起来还能再往上走一走,假以时日,往后万风在姐夫的照拂下,在汽车集团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看着妻弟垂头丧脑的模样,周长城也看不下去了,好气又好笑,小云和阿风姐弟两个,一个二十九,一个二十五,结果两人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一遇到事情就怕大姐发威,他先是安抚好万云:“现在下班了,楼下人多,你别下去,我陪阿风下去打个电话。小弟来都来了,我们这儿也不是没地方住,先住下来,后面商量一下再做打算,看是要回去,还是要留下。”
万风一听二姐夫的话,脖子一梗:“反正我不回去,工作我都辞了!”
万云看万风一眼,火都要冒上来,不停地对自己说,亲弟弟亲弟弟,不是别人,否则她懒得搭理,若是阿风好好地自己和大姐商量来投奔,她肯定是一万个欢迎,现在是把每个人都架在火上烤,万雪后面几十年估计都要拿这件事出来念,只能眼不见为净,转身对周长城说:“你陪他去打电话,好好跟我姐讲,别让我姐气得太狠了。”
果不其然,万雪和孙家宁在定安市那头辗转听说万风已经从单位辞职,还搬出单位宿舍,人也不知所踪,担心得不得了,万雪那个焦心啊,不住地乱想,以为弟弟被骗到哪里去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了,现在社会上不乏那种拉人入伙去抢劫犯罪,或骗人钱财的组织,不过幸好只是过了一天半,万风的电话就从深圳打过来了。
等接到万风的电话,万雪那颗心“咚”地一声就落在了肚子里,随即又听到弟弟跟蚊子声一样呐呐地解释:“大姐,在过年的时候,我就想跟你和大姐夫说辞职,跟着二姐二姐夫到大城市来的事。”
只要从定安市离开就行,不论是到广州或是深圳,对万风来说都一样,都是没去过的地方。
不出意外,万雪的嗓门立即就上去了:“好啊!我就说前阵子你一个不爱写信的人,还像模像样找我打听你二姐二姐夫在深圳的地址,原来是早有预谋!”
“万风,你现在翅膀硬了!有本事有能力跑到外面去了!你也不管我和你姐夫两个对你有多担心了是吧?你想在市里待着就在市里待着,想去深圳就去深圳,一个招呼也不打!你还当我是你大姐吗?”
万风竟还敢小小声地还嘴:“如果我跟你和姐夫说了,你们也不会同意我辞职啊。”
这话可真是点燃了万雪的那颗炸弹:“行行行,你牛气了现在!我跟你姐夫都不能对你有任何建议指点了,你就去深圳,就去你的大城市,我看你后面能混出个什么人样来!”
万风知道自己这个骂挨得不冤枉,却还是觉得有点委屈,愁眉苦脸的,看得周长城想笑。
“你既然敢一个人跑出去,有本事就别住你二姐夫那里!现在你二姐怀孕了,正是要休养生息的时候,你赶紧从人家那儿搬出去,别打扰人家夫妻两个!”万雪气得把万云怀孕的事都嚷出来了,言语之间倒是没说妹妹妹夫一句不是,但万风这种不知好歹的行为,多少刺激了万雪的心。
这些年万雪和孙家宁对这个小弟多有照看,就是希望从万家寨走出来、毫无根基的他能自己立起来,她也去过广州,何尝不知道繁华的大城市多么诱人,可外头的机会和风险也多,阿城和阿云当初是没办法才背井离乡的,这些年即使妹妹妹夫不说,她当姐姐的也知道他们吃了多少苦头,阿风完全是有选择可以留在市里过舒服日子的,有什么事,她和孙家宁也能看着他点儿。
电话那头明显不止有万雪在,孙家宁也在,周长城看万风被万雪训得话都不敢说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接过话筒:“大姐,我是长城。”
接过那一头的话筒也换成了孙家宁,连襟两个打了声招呼,开始对话起来。
孙家宁说:“阿城,先恭喜你和阿云要当父母了,要是时机合适,等孩子出生了,我跟你姐尽量带甜甜去看你们一趟。”
“多谢姐夫,到时一定要来!”周长城这头也是先寒暄了几句,接着就要说万风的事情了。
孙家宁说:“阿风去了深圳,去就去了,反正他人年轻,脑子活络,也不要紧。何况现在阿云怀了孩子,等后头生了孩子,事情就更多了,让他帮你们跑跑腿。自己人,更信得过。”
周长城在电话这头也是同意的:“对对对,阿风来,我跟万云肯定是欢迎的。姐夫,你和大姐说,阿风在这里,我们会好好照顾他,不会让他去学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也不会让他闲下来,请大姐放心。而且现在我要上班,厂里的事情也忙,不能时时陪着万云,有阿风在,确实可以让他帮帮忙,就当是我们夫妻请阿风过来的好了。”
事已至此,只能把万风不辞而别的行为换个好听的说辞,孙家宁也在那头帮腔,边说话边看着气得头顶冒烟的妻子万雪,摸摸她的手臂,无声地安抚,对万风这种不成熟的举动颇不赞同,嘴里还要跟妹夫往下说:“是,年轻人有心气,往外头是好事情。如果是我,我也想到外头去看一看呢,这不是原来的条件不允许嘛。既然他去了,就让他好好适应一下,反正我跟阿雪都在定安市,他哪一日想回来了,也是可以回来市里的。”
周长城经常对孙家宁这个姐夫的胸襟感到佩服,不论从前在平水县对着自己和万云,他都是能帮则帮,是大大方方的亲戚,后来对着万风也总是看顾着,这才是真正的亲戚大哥。
但万雪显然是气在头上的,在旁边推着孙家宁的手,对着话筒气哄哄地说:“谁管他!还想回市里?他不是很想走出去吗?那就混个人样出来!还跑回来做什么!”
从定安市到深圳坐火车要多久?两天两夜。
如此长途跋涉,在火车上能遇到多少坏人拐子?多少不知不觉的骗局?万风一个没出过远门的淳朴小青年,被人两句话拐去挖煤,永不见天日也说不定,这幸好没事,要真有事,万雪万云姐妹俩儿都不知道朝哪个方向去找这个弟弟。
能不气吗?肺都要气炸了!
周长城在一旁立即和稀泥道:“大姐说得对,阿风做事情是有考虑不周到的地方。放心吧,我和万云刚刚已经骂过他一顿,他也知道错了。大姐,年轻人做事总是比较毛躁,我们也是从二十多岁时候过来的,经过这一遭,往后他就不会了。”
“只是骂一顿?便宜他了!”万雪气得牙痒痒的,夺过孙家宁的话筒,“你们就是太纵容他,要在我面前,我非得拿着扫把打他一顿才解气!”说完又把话筒给回丈夫。
这种动手打人的事,周长城可不敢接话,谁不知道万雪万云姐妹护短呢,真敢动手打了万风,他也逃不掉,只好跟孙家宁说:“姐夫,你跟大姐说请她放心,有我和万云在,不会让阿风饿肚子,也不会让他在深圳无依无靠的。”
孙家宁感受到了周长城的无奈,他们连襟就是这样的命运,在这姐弟三人中间,永远要充当和事老,点点头:“是,阿城你这么说,我和万雪就放心了,你大姐就是爱操心,我回头劝劝她。你在外头经验足,跟万风多交流。年轻人确实不能闲下来,一闲下来就容易走入歧路。反正有什么事,就打电话回来,我们也总是他的亲人。”
万雪还在那头叨叨着:“什么亲人不亲人,他当我们是亲人了吗?烦人!还得和寨子里的爹娘说!”
孙家宁只能在旁边好声好气地劝和,周长城握着话筒也不敢出声,伸出手点了点万风的脑袋:“看你惹的事儿!”
等挂了万雪的电话,周长城就揽着这小舅子的肩膀上了二楼:“走吧,先上去再说。”
万云虽然没下楼跟万雪说话,但一直靠在阳台上,盯着周长城和万风打电话的那个电话亭,看到万风头都要低到地上了,心里暗骂活该,肯定被骂惨了!
等周长城带着人上来,她立即迎上去,问城哥:“怎么样?我姐发脾气,没骂你吧?”
“有我什么事儿?大姐是发脾气了,但姐夫会在中间斡旋,放心吧。”周长城搂着她回房去。
每回周长城看到小云和万风两个跟孩子一样惧怕万雪,内心都觉得好笑好玩,可又很羡慕他们姐弟间的这种亲密,因为他从没有这种无间的兄弟姐妹。这种手足之情,即使今天又打又骂,可第二天立马就能和好,这是一种打不走、吵不散、斩不断的血缘亲情。不过还好,现在他有了小云,也相当于有了大姐大姐夫,还多了个弟弟。
等进了屋里,周长城让万风坐下,对万云说:“我跟姐姐姐夫都讲清楚了,先让阿风在我们这儿住下,何况现在你有了孩子,让他陪陪你也好。”
万云打个小小的哈欠:“我哪里要他陪!”
之前相处的时候,就觉得万风是个爱笑爱闹的人,但没成想这人性格竟和丹燕嫂有几分相似,都是很会自我调节的人,情绪来去很快,他早就被万雪给骂习惯了,所以刚刚大姐虽然脾气大,但上楼不到十分钟,他立即就好了,反正已经跑了出来,反正大姐怎么都会原谅他的,听完二姐夫的话,还满脸惊喜跑到万云面前:“二姐,你有孩子了?我怎么没听说呢!”
看着这愣头青弟弟,万云气不打一处来,这都几岁了,做事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就是因为知道你这小舅舅没头没脑的,我才不敢跟你讲。”但说完又叮嘱他,“现在月份浅,你别声张。”
“知道知道,”万风也是知道孕妇不过三个月是不能讲的习俗,立即答应,“我只认识你们俩儿,往哪儿说去呀!”这小子也确实心态强悍,虽然怕万雪和万云两个姐姐,但恢复得倒是很快。
弟弟来了,万云哪会真的不高兴,刚刚只是太害怕万雪连着自己也狠狠骂一顿,现在知道有姐夫和城哥在中间打圆场才稍稍放心,过几天等她姐气消了,还是要跟她说几句的,看看桌上的小闹钟,都晚上七点半了,于是说:“不在宿舍做饭了,阿风第一天到深圳,我们给他接风洗尘。”
于是周长城万云夫妇带着万风到了新界路那条美食街,找了个潮汕酒楼,带他去尝一下广式点心和潮汕海鲜,吃得万风食指大动,把桌上的东西一扫而光。
万风只觉得深圳哪里都好玩,二姐和二姐夫带他来吃的东西也很不一样,就是个刚进城的小土包子,从酒楼出来后,伸着头四处不停张望,周长城和万云也不阻拦他不时进店去看东西,谁不是从这时候过来的,他们夫妻两个刚从平水县到广州,不也是两个土老帽吗?过阵子就好了。
万云看阿风身上穿的都是些旧得发毛的衣服,就顺路在服装店给他买了几套新衣服,还买了双拖鞋:“广东天气热,现在四月初,很快就热了,多备点儿凉快的来穿,不然背上要长痘子。”
万风手上拎着二姐给自己买的东西,谢了又谢,看着这四处乌央乌央下班的人群,发出一声感叹:“二姐,这儿可真繁华,感觉人比我们汽车站坐车的人还多!”
万云站在周长城旁边,一路走一路笑:“这儿人确实多,就是商铺不好找,我都找大半个月了,也没有找到合适的。”看着这人高马大的弟弟,又说,“到时候你骑车带着我去看商铺。”
他们刚到深圳就买了辆二手单车,在附近用是没问题的。
这阵子万云也会骑车出去和中介看店铺,但走不远,很快就困得直想回去睡觉,现在来了个“车夫”,肯定要用起来的。
“好咧!随叫随到!”万风一口答应,其实到了深圳他也没准备好要做什么,可心里总有个声音一直在告诉他,要走出去,离开定安市,到外头去看看,至于到外头做什么,他是真没想清楚,那不如先给二姐和二姐夫打下手,边走边看。
临睡前,万风躺着周长城宿舍的次卧里,双手贴着后脑勺,双眼睁得大大的,看着陌生的处所,心中却有着澎湃的、无可比拟的激情。
这个房间因为一直没人睡,周长城和万云就没有装窗帘,此刻窗外的月光和路灯一起照进房间,万风看着房里模糊的家具影子,睡着还带着阳光味道的被褥和被套,心里的那股奇特的心情升泛起来,我来到了深圳,我真的鼓起勇气从定安市汽车集团离开了!定安市和汽车站的工作不见得让他有多痛苦,但没有见到外面的风景,没有去看过外头的世界,总是让万风心中充满遗憾的。
二姐夫所在的这片区域虽然也没有很多的高楼大厦,楼宇甚至有些破败,但路上的人,精气神看起来就跟定安市的不同,似乎特别鲜活,特别有活力!
还有二姐夫看起来好威风,跟大姐夫也差不多了,下午他陪着自己下楼打电话,路上遇到的人都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周经理好!”可二姐夫只是很淡定地点头。
万风想,往后他也要跟两个姐夫一样,做这样让人尊敬的人。
在万风即将入睡时,却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首歌,这首歌和这支乐队,万风一生都会记得。
当时香港如日中天的乐队Beyond主唱黄家驹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万风来了,周长城委托赵前进也帮这小舅子办理了个暂住证。
当时的暂住证管一年,要花两百,费用并不低。
万风看二姐夫眉头也不皱地把钱递出去,心想,大城市的消费好高呀!让他这个从万家寨和定安市出来的穷小子有些咋舌,两百块都快是他在定安市一个月的工资了。
他当然不好意思花二姐和二姐夫的钱,立即从兜里掏钱出来:“姐夫,我有钱,我存了钱过来的。”还带着点小小的炫耀的语气说,“姐夫,我有两千八的存款呢!”
看着万风那神秘兮兮的样子,周长城想到刚到广州的自己,当时有一两千块,也以为自己挺不错的,便笑说:“行了,把钱收起来吧,你这点小钱可不太经花。”
万风讪讪,只好傻笑。
“明天我跟你姐要去罗湖关口接一个长辈,反正你也没进过深圳市内,到时给你办个边防证,你和我们一同进去,也见见世面。”周长城把刚出炉的暂住证交给万风,又叮嘱他别弄丢了,不然要被治安队抓走的,“你二姐现在睡得多,你在家里小声点。”
香港啊,万风那双跟万雪万云一样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他忽然意识到,深圳其实也算得上是国家的大陆边境口岸城市,于是便搓搓手说,“好呀,我跟你们一起,给你们当小弟,你们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周长城笑,让他回宿舍去陪着万云,心想,我要是真把你当成跑腿小弟用,你大姐二姐能撕了我!
桂春生回来那日的天气很好,太阳高照,微风不燥,蓝天上镶着朵朵白云,一如当年周长城万云在广州送别他的那天。
罗湖关口有不少返回大陆探亲或做生意的港人出来,身后都跟着大大的行李箱或行李袋。
周长城万云带着万风站在接站人群中,扶着身前隔离开的铁栏杆,焦心地往出口看,桂老师说大概十点半到,不会迟到吧?也不知道大哥桂世基会不会陪着桂老师回来?桂世基之前算是逃港者,直到现在,港商如姚劲成他们已经在大陆赚得风生水起了,他也没有回来的打算,对国内一些政策条件颇有怀疑,虽也盼着与他相见,可桂老师没提,他大概率是不会越过罗湖关的。
桂春生也随着人群,下了东铁线,在罗湖口岸海关处递出回乡证,又抬眼看了下跟自己一样持这个证件的人群,回家回家,回家的路总是特别亲切,时隔几年,又回到自己家乡了。他身后跟着一个半人高的行李箱,里头放满了给周长城万云带的东西,当然大多数都是桂春生让儿媳欧阳淑仪去给万云肚子里宝宝买的用品。
大概是因为肺部不适,桂春生走得很慢,渐渐落在人后,但终归是慢慢走了出来,尽管还在咳嗽,身形仍然挺拔。
周长城和万云见到桂老师出来的那一刻,一眼就认出人来了,他的头发白了很多,想来是没去染发,但都往后梳了上去,露出宽阔的大额头,衣服也跟在广州时穿得不一样,更像是香港人爱穿的西裤格子衬衫,有种利索成熟的精英感,桂老师是个爱美之人,他喜美食,也喜华服,在吃穿上面不会亏待自己。
万云最先看见桂春生,隔着铁栏杆,立即抬起手喊:“桂老师!我们在这儿,快过来呀!”
周长城被万云这么一喊,也看见了拖着行李箱笑盈盈,还拿着张手帕,不时捂住鼻子和嘴巴咳嗽的亲人,跟着挥手:“桂老师,桂老师!”
桂春生也朝他们挥手,亲人相见,大家都很激动,纷纷落下泪来,两个大男人也不例外。
“桂老师,总算把您给盼回来了!要不是证件不好办,我跟小云都想着要到香港去看您老人家了!”周长城拉过桂春生的行李箱,习惯性伸手去搀他。
万云敏感地注意到,桂老师这回没有拒绝城哥的手臂,眼里不由浮起一层担忧,想起从前在广州,桂老师是多么矜贵自强,就算是在桂世明去世他住院那十几日,也是不要人扶的,完全不依赖任何一个小辈,但这次接受了他人的搀扶,像是从心理上接受了自己的老去。
其实桂老师还不到六十,按着现在人的寿命来算,还年轻着,那只能是病痛的折磨令他脆弱痛苦。
桂春生扶上周长城的手,总觉得几年不见,这孩子变了,变得更为可靠,肩膀更为宽阔,叹道:“阿城阿云,总算再见面了!你们看,桂老师没骗你们,一定有再见的机会,是不是?”
周长城和万云都点头称是。
可其实桂春生在离开广州赴港的时候,都以为大家的缘分差不多都尽了,可没想到这两个孩子如此有情有义,又孝顺听话,总让他回来团聚,现在好了,还说肚子里有了孩子,一定要他回来帮忙守着家,桂春生这个年纪的人,哪里拒绝得了这种求助,这不很快就回来了。
过个罗湖关就到深圳,也不是令人尴尬的事情嘛,桂春生对自己的反复和选择是越来越包容了。
万风在旁边好奇地看着二姐二姐夫和那位桂老师,二姐昨晚跟自己大致说了一下和桂老师的情分,千叮万嘱让自己一定要尊敬这位长辈,他本就是乖巧的人,从定安市跑到深圳来已经是巨大胆的行径了,立即乖乖地喊一声:“桂老师好。”
桂春生这才看到他们旁边有个跟万云长得有几分相似高大的年轻人,笑问她:“这就是你弟弟吗?”他知道万云家里兄弟姐妹有五个,年轻人长相显幼,定然是亲戚。
“对,桂老师,这是万风,来我们家住一阵儿。”万云立即回话。
等说完这句话,周长城万云和万风都意识到,宿舍里只有两个房间,桂老师回来了,这下真不好分配地方,不过万风立即就反应过来了,主动和他姐说:“二姐,这个桂老师是要跟我们住一起的吧?我就睡客厅的沙发上,让桂老师睡房间。”
万云看他一眼:“算你懂事!”
出罗湖关时,要下一段楼梯,万风提着桂老师那又大又重的行李箱,而周长城万云则是扶着桂老师一级一级地往下走,夫妻两人心中都默然,桂老师是真的心里恐惧了,原来他在广州是多么雷厉风行的一个人,如今竟接受了小辈当扶手。
但他们两人也没有伤感太久,桂春生下了楼梯后,就松开周长城万云的手,微微喘着气:“好了,我只是暂时不舒服,喘气不畅,不用人扶,我自己走。”
“好好,桂老师,您慢慢走。”周长城赶紧松开他的胳膊,和万云都有些热泪盈眶,桂老师始终都没有变,是那个有自尊、有风骨的长辈榜样。
在罗湖那儿吃了顿饭,看桂老师面有疲色,周长城万云便带着桂老师坐上的士,直接回宝安昌江厂的宿舍里去。
桂老师从香港过来用的是回乡证,这个证件在广深来说都相对畅通无阻,不需要办理暂住证,等到了宿舍,他们又想扶着桂老师上楼,但桂春生撇开他们,自己扶着墙,缓缓走上去:“我还没有老到这个地步,不用盯着我,你们自己走自己的。”
周长城转头去跟万风一起抬箱子,万云亦步亦趋跟在桂老师后头,慢了点,但一点也不催他,只觉得桂老师回来了,心里都定了许多。
进了宿舍,刚坐下没两分钟,桂老师便站起来打量着这个小地方,开口道:“阿城阿云,这地方确实是太小了,住不了几口人,以后等孩子大了,东西多起来,我们还是要想办法找个大地方。”
我们?不是你们!
“是是是!”不论桂春生说什么,周长城都赞同,又把自己说得可怜兮兮的,“桂老师,我们两个就是年轻,身边没个长辈,不论是买房子还是生孩子,一点经验都没有,所以才要把您老人家请回来,家里还是需要您来掌舵。”
“您看,买房子总得找地方,有了房子又得装修,我忙着上班,小云过阵子肯定要大肚子了,诸多不便。还有啊,等孩子出来了要取名字,再大一些就要读书,事情一件接一件的,这一切哪里离得开您这个当爷爷的!”
这就是马屁正拍在正中心了,桂春生就喜欢听这种年轻人需要自己的话,他立即接受了,自己就是如此之重要,笑呵呵地站起来:“不急,一件一件来办!我到香港去之后就没有再染过头发了,你看,我这满头华发,跟七八十的人没两样。阿城阿云,你们陪我去染个头发。”
一切重头开始!
这一瞬,就像是1987年周长城万云刚到广州投靠桂老师一样,当时桂老师因肩膀痛和脊椎病住院治疗,也是让他们两人买染发膏在医院染发,好像时间走了一圈,又回到原点。
“好,我们马上去!”万云立即从抽屉里拿了点钱出来。
万风不明白二姐二姐夫为什么对这个桂老师如此依赖仰仗,但新生活对他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跟在他们后头,像个小跟屁虫。
染发么?他还没试过呢。
新界路另一条街末尾,就有一家正规的发廊,收费较贵,周长城就带着桂春生去了那儿,因为里头味道重,万云这个孕妇就被留在了外头,而万风则是跟了进去。
等桂老师在镜子前坐下,周长城和店员交涉,说要染个黑色的。
那店员看着周长城一个青壮年带着个长了白发的老人进来,有些好奇,问:“这是你爸爸吧?真是少见,还有儿子带爸爸来染发的。”
桂老师当时闭着眼睛,周长城也没有否认,只是笑着点头去付了钱,他们不是父子,但这些年的感情跟父子也没有区别了。
万风在旁边也没有停着,而是四处张望,这家发廊店比定安市的更大更明亮,美发转灯一闪一闪,吸人眼球,虽然都是同样的推头发的东西,但在他看来这儿就是更“先进”。
染发需要大半个小时的时间,桂老师让周长城不用在这儿白等,让他出去陪着万云。
周万两口子看万风待在发廊,就没喊他,两人走到街尾的水果店去买水果,商量着今晚在哪儿吃饭,两条街走完回来,桂老师的头发也染好了,还梳了背头,发色一变,人的气质都跟着变了,仿佛脸上的风霜都去了一大半,真像是回到了初初在广州见到他的时光。
可万风呢?
三人都在门口等会儿,最后周长城走进去,不到两分钟,出来时一脸无奈,都不敢看小云的眼睛。
万云看城哥的脸跟心堵住了一样,还奇怪发生什么事,随即就看到他身后那个染着一头金毛的万风,笑得跟个二傻子一样出来。
桂春生也回头看,忍不住笑出来,他对年轻人的奇装异服和多彩发色向来比周长城万云更包容,哈哈大笑起来,竟还夸了一句:“不错,标新立异。”
“二姐,你看,我染了头发!”万风从门口蹦了出来,金毛直接杵在万云跟前,整个人的脸色都被衬得黄兮兮的。
万云真是血压一下子就上来了,往后退了一步,周长城赶紧过去扶着她,她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最后只好哼一声,恨声道:“你半年内都不许拍照!尤其不能给大姐寄照片回去!”
万风看万云不喜,自己也不敢表现得太欢乐,从定安市出来后,他就总想什么都尝试一下。
不过很快万风就乐不出来了,他挑的是价格最便宜的染发膏,洗了两次头后,那头金黄的头发竟掉色了,变成了哑光的黄,再过几日又变成了黄棕混合,满头不黑不黄的发,照镜子时,发现脸色更显难看了,倒是惹了万云一阵笑,直说他活该。
万风一气之下,跑去剃了个光头。
万云看着那光秃秃的头皮,叹气,哎,真是个活宝,以前她姐是怎么能忍着小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