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61】“师兄出去吧,我想静一静。……

    深夜刘宅,大门紧闭。

    听到下人们传来的消息,刘庚气得摔了好几套茶具,他本以为区区香思坊,仅有一个弱女子做掌柜,想要搞砸它还不是手到擒来,可没想到人手一个接一个的派下去,最后都没了信儿。

    兹阳县籍学子联考是一个好机会。

    县衙的人手本来就不多,以陈不逊对盛阳书院的重视程度,联考必然会占据许多心神,届时必有空子可钻。

    刘庚想得极好,也顾忌了陈不逊的威名,但万万没想到那些人会没了去向。

    “还没找到吗?!”刘庚怒气冲冲的说道,“一群废物,连个弱女子都对付不了,要你们究竟有什么用?”

    下人们被骂得瑟瑟发抖,尤其是跪在客厅中间的仆妇,脸色红肿,眼泪忍不住的往下掉。

    除了她,那些被派出去的仆妇们,一个都没回来。

    想起在县衙里几进几出的经历,她除了头皮发麻,就是遍体生寒,甚至不敢想那个力大如牛的女煞星,会对那些仆妇做什么。

    刘庚脸色漆黑:“去县衙的下人还没回来吗?”

    已是深更半夜,无论那位从京城里来的世家子多么勤勉正直,也不可能到现在还不下衙吧?

    刘庚左等右等,许久都等不来回信,直到听见县衙方向隐约传来鸣冤鼓的响声,他才觉得心生不妙。

    没过多久,一个下人惊慌失措的闯进来,“噗通”跪在地上:“老爷,不好了老爷,孙姑姑她们都被送进县衙了,县令大人正在审案,还,还把吴捕头咬了出来……”

    听到这样的消息,刘庚险些眼前一黑,直接晕过去。

    这些年他不知在吴捕头身上砸了多少银子,才得到他一丝通融照拂,可这样的好日子才过多久,这便要全没了?

    “不,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

    刘庚猛地站起来,脑袋一昏竟想着往县衙送银子,但想到陈不逊的身份,他又只能心灰意冷的瘫坐下来。

    眼下不光是银子白花的问题,他更该好好想一想,如何才能保住自身。

    好在那些仆妇的命根子都在他手中捏着,断然不会轻易出卖香铺,可经此一遭,香思坊的生意可没那么容易搅没了。

    一介女流之辈,岂敢与他的生意抗衡?

    刘氏香铺在兹阳县独霸了这么多年,绝不能在他手里终止!

    第二日。

    陈不逊仍没有审出背后之人,但香思坊已恢复了平静,客人虽不比以前更多,但总算比前两日强一些。

    第三日。

    香思坊刚开门,陈不逊便带着衙役们过来,身后一并押着五六个妇人。

    “陈大人,这是……?”宋蕴问道。

    陈不逊眼中划过些许歉意,沉声道:“这些人欠宋掌柜你一个交代,我陈某也欠你一个交代。”

    不论他怎么审这桩案子,哪怕明知背后之人是谁,可这些仆妇的嘴依旧很硬,简直把自己跟刘氏香铺完完全全的隔离开。

    再度僵持下去,怕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眼看着周围的百姓越来越多,陈不逊清了清嗓子,严肃的宣布道:“近日,县衙里发生了多起闹事诬陷的案子,有人扬言称香思坊的香粉有毒,长期使用会导致毁容等。经本官查证,这些流言实属子虚乌有,都是诬陷。”

    他示意衙役将那几个妇人赶到前头,声音中泛着冷意:“这几人既未从香思坊购买过任何东西,也不曾使用过香思坊的香料,更拿不出任何实证,此等诬陷之举,于我县民风百害而无一利,本官特罚此五人白银十两,杖二十,诸位可有异议?”

    附近的百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敢说话。

    陈不逊看向五名仆妇:“你们呢?”

    五名妇人虽吓得冷汗淋漓,却也不敢有任何异议,只得认罚。

    衙役们当即拿出廷杖,押着那五人当街行刑,伴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哀嚎响起,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也越来越多。

    待行刑完毕,陈不逊直言道:“今日之举,陈某并非袒护偏私,此事发生在兹阳县任何一家商户身上,本官都会公正办案,势必将此等恶行消灭在兹阳县。”

    百姓们对这番话倒是没什么感触,可周遭的商户们却忍不住拍手叫好。

    倘若真如陈县官所言,他们日后行商再不必头疼此类恶性竞争,毕竟此等行径在律法中并未有明确描述,而前几任县官都是得过且过,能不管就不管,谁给的银子多就偏向谁。

    待人群散去后,附近的商户全都围在香思坊周围,齐齐的朝宋蕴鞠了一躬。

    宋蕴连忙远远的避开:“诸位,宋某也没做什么,当不得这番谢。”

    “宋掌柜此言差矣,若非你顶住压力,将此事捅到县令大人面前,这些恶人必定又能逃过一劫,”有人说道,“如今她们已是罪有应得,可宋掌柜的香思坊却遭了殃,不知陈县令此举能挽回多少名声。”

    “总会比之前好些,有县令大人震慑,此后谁还敢来香思坊门前造次?”

    “倒也是,宋掌柜可得向前看才是啊……”

    商户们纷纷劝道,他们起先并不看好宋蕴一个跑来做生意的女流,但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才知她并不像寻常女眷那般脆弱,来做生意也是认真的,自然盼着她能更好些。

    面对诸多安慰,宋蕴心中慰贴,认真道:“还请诸位放心,香思坊一定会好好地开下去,只要我还在,香思坊就不会倒下。”

    ……

    宋宅,书房中。

    宋柏轩沉沉的休息了一日一夜才彻底缓过神,待清醒后,他便从夏金梨口中听闻了这几日发生的事。

    夏金梨虽未亲眼目睹,却也从莫绫嘴里听到了许多真相,从刚开始的愤怒到解气,再到引以为傲,俨然已经成了宋蕴的忠实拥护者。

    她说得眉飞色舞,极为开心。

    宋柏轩听得既揪心又生气。

    在一旁的夏金山瞧着他脸色不大好看,连忙制止夏金梨:“金梨,老爷的身体不舒服,恐是染了风寒,你快去熬一碗雪梨银耳汤来。”

    夏金梨这才意犹未尽的跑去厨房。

    宋柏轩按了按胀痛的眉头,实在不远相信刚才从夏金梨嘴里说出来的话,但他很清楚,那就是事实。

    那些人的张狂诬陷是真,蕴儿枉顾律法的回击也是真。

    “老爷觉得姑娘做错了吗?”夏金山轻声问道。

    宋柏轩闭上眼,心中实在难受得紧,他一生正直守礼,想要将女儿教导成知书达理贤淑恭谨的模样,但两个女儿却没有一个能如他所愿。

    赵晴云且不再提。

    蕴儿明明知书达理,瞧着也性情温顺,可行事却偏执无所顾忌,甚至一度将律法未曾放在眼中,这让他如何不担心?

    “是非对错,并非那样简单,”宋柏轩轻叹了口气,“金山,若凡是都只分对错,这世道又怎会如此艰难。”

    傍晚时分,宋蕴刚回到家中,便觉出气氛不对。

    直到吃完饭,宋柏轩才将她叫入房中,询问起香思坊的事。宋蕴自知瞒不住,便将事实全都说了,连扣下仆妇的事都不曾隐瞒。

    她望着宋柏轩难看的脸色,心中忐忑:“父亲,女儿做错了吗?”

    宋柏轩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只身在外做生意,遇到此事未曾慌乱手脚已是不易,还能想出反击的对策解除困局,更是难上加难。

    如果放在寻常商户人家,只怕会被夸得天花乱坠,可偏偏他是读书人。

    “为父从未做过生意,也不知生意场上都是些什么纠葛,”宋柏轩声音缓了缓,“但是蕴儿,你可曾想过这样做的后果?”

    “这罪名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全在县官一念之间,若此事兹阳县县官并非陈不逊,而是如王德巍之流,你岂能如此轻易了结?”

    “如果那些仆妇死了呢?死在你的手中,你到时候该如何跟县官辩解分明?”

    “又或者那些仆妇并不乖顺,暴起伤人,要了你的性命,你又该如何自保?”

    一声声质问,逼得宋蕴陷入沉默,做下决定之前,她的确未像父亲这样思虑周全,可此事也容不得她瞻前顾后。

    她的确在赌。

    赌陈不逊会将此事揭过不提,赌陈不逊会不拘小节,也赌他们之间相识一场的私心。

    宋柏轩失望极了:“蕴儿,我并非要你事事退让,要你为书中方寸所困,可你也该多为自己想一想,以中庸为上,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宋蕴仍是沉默。

    自回到慈水村后,她行事从未给自己留过后路,也无法给自己留下后路。

    她并非极其聪慧之辈,无法对所有事做到游刃有余,她只能凭借自己仅有的全部,处处算计,谋一丝生机。

    她只是想活下去,何错之有?

    宋柏轩沉沉的叹了口气:“去吧,将大盛律法抄上三遍,何时想通了再来见我。”

    “是。”

    大盛律法足有一千多条,外加各种详细处罚条例,装订起来,足有厚厚的四本书,光是抱着便觉得心头发沉。

    卫辞接过她手中的书,一一摆放在书桌前。

    笔墨纸砚皆已备好。

    宋蕴忽得生出没来由的委屈,直直的看向卫辞:“你也觉得我有错吗?”

    卫辞指尖颤了颤,蜷缩起来:“师妹,许多事你不必一个人扛,我与老师都能帮你。”

    “是么?”

    宋蕴眼睑低垂,半张脸被烛光映得泛黄,半张脸淹没在阴影中。

    “若事事都指着你们,我这生意也不必做了。”

    卫辞一顿:“师妹……”

    宋蕴打断他:“师兄出去吧,我想静一静。”

    第62章 【62】“此次府试,我若中了,一切……

    盛阳书院联考完第三日才重新开放。

    此时联考的成绩尚未出来,书院少了位夫子,课程也比此前少了些,但学子们仍是无心念书,全都在期待着何时放榜。

    是以学子们日常围绕的话题不外乎两个,一个是联考成绩何时放榜,另一个便是此次他们盛阳书院的卫辞还能否上榜。

    “我看倒是极难,此次联考宋夫子并未参与阅卷,卫辞的成绩怕是不雅。”

    “倒也未必全是宋夫子的问题,我倒觉得是卫辞学识不够,听闻其他几个私塾都有参与过县试的学子,不论是学识还是见识,都远超卫辞。”

    “谁知道呢?反正此次联考的题目是比较难,比上次小考难上太多了。”

    “是啊是啊,外头的学子也说难,听说难度都快赶上县试了……哎,如果县试真有这么难,我等怕是无缘明年的县试了。”

    “卫辞或许有希望搏一搏,到底是咱们盛阳书院的榜首呢……”

    众学子围在一起议论,见卫辞从不远处走来,立刻你捅捅我,我动动你,悄然噤声,佯装不在意的转移了话题。

    卫辞抱着厚厚的律法书离开藏书阁。

    目不斜视。

    众学子又忍不住开始泛酸,大家都在想着联考的事,他可倒好,竟然还有心读律法?

    “我倒要看看,此次他还能不能得上榜首!”

    与此同时,县署中,各私塾的夫子们聚在一起,对着考卷念念叨叨,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此次联考说公平倒也公平,可说不公平倒也不公平,谁知这考卷题目竟如此之难,难度甚至超过了县试!

    若再难一些,他们这些做夫子的,便没什么资格阅卷了。

    孙文心沉声道:“这题目不简单,考卷答得……很勉强。”

    张夫子连忙跟着附和:“是啊是啊,题目确实是难了些,用作县试也不查什么,不必说那群学生们啊,肯定备受打击,杨夫子,你觉得呢?”

    素来沉默寡言的杨夫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看考卷。

    “一般。”

    区区两个字,险些将张夫子气死。

    他费劲巴拉的说这么一通,正是要寻求认同,好给自家私塾留几分颜面,毕竟他的学生此次答得都一般,甚至有些拿不出手。

    兹阳县这么多学子,却只有几家私塾,一家盛阳书院,若此次他的私塾榜上无名,日后想要招到好苗子可就难了。

    “刘夫子,你说呢?”

    “是难,我的学生怕是答不好。”刘夫子如实说道。

    张夫子顿时有了底气,提议道:“不如放宽些,免得学生们受了打击,再无心念书……”

    言外之意是彼此对彼此的学生客气些,至少面子上要过得去。

    可惜还没等他说完,陈不逊便走了进来,直接道:“此次题目为范老亲定,考卷在之后也会一并呈送至金安府。”

    几个蠢蠢欲动的夫子瞬间偃旗息鼓。

    那可是曾任宰辅的范明冶,谁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招?

    四月中旬,天气已经热起来了。

    宋柏轩一次次从木椅上站起来,扶着墙边慢吞吞的往前走,哪怕每一个步子他都疼痛难忍,可他仍未停下。

    卫辞不敢上前帮扶,只在他身边跟着,紧盯着他的双腿,生怕稍有差池。

    白大夫说过,以宋柏轩的年纪来看,最好不要再有摔伤,否则恐怕此生都再难以痊愈。

    眼看着汗水打湿了他的衣衫和发丝,卫辞心中担忧,提醒道:“老师,还是先歇歇吧,白大夫说,不易用力过度。”

    宋柏轩深吸一口气,扶着墙站直,他突然问道:“罚蕴儿抄书的事,你怎么看?”

    卫辞抿了下唇,在心中组织了一下措辞:“在老师心中,父母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您思虑周全,是为师妹好,可师妹……师妹也有自己的难处。”

    宋柏轩何尝不知道宋蕴有自己的难处,可他无法不多想一些。

    他身无功名,背无依仗,根本无法给她提供丝毫便利,在兹阳县尚且有陈不逊为旧相识,可若以后到了金安府,到了京城呢?

    处处危机之下,行事若不周全谨慎,必然会被人拿捏。

    “此次府试,我若中了,一切皆好,我若不中……”宋柏轩顿了下,沉声道,“那便是我与仕途无缘,半辈子的学问都过不了府试,这辈子便也只能做个夫子了。”

    他看向卫辞:“可你不一样,阿辞,你天赋极高,是个好苗子,如果你肯入仕途,将来必定能高中,哪怕只是微末的官阶,也能护住家中女眷。”

    从私心说,他盼着卫辞能入仕,哪怕不是为了造福一方百姓,而是为了最简单最自私的想法——护住蕴儿。

    哪怕早已跟京城的那位断绝关系,宋柏轩也不放心,为了他们父女的安危,他不得不防,不得不多想。

    “你怪我自私也好,怪我偏心也罢,”宋柏轩低声道,“阿辞,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本就欠她良多,再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伤害。”

    卫辞声音艰涩:“我知道,老师。”

    此时的香思坊。

    客流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也没有人再来闹事,这让宋蕴狠狠松了口气,全心扑在调香上。

    铺子里所售香料都是她亲手所调,当配方定下以后,剩下的事就简单了,最多费一番人力功夫,但仅仅如此还不够。

    她得多调制些新品,吸引更多客人,才能彻底在兹阳县站稳脚跟。

    宋蕴正在小隔间里忙碌,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些许吵嚷声,她连忙起身去瞧。

    “宋掌柜,你快来瞧瞧,这款香粉是你家铺子里的吗?”隔壁酒肆的掌柜举着一个瓷瓶问道,那瓷瓶模样似曾相识,宋蕴下意识的便要应下,可很快又察觉不对。

    香思坊里盛放香粉与香料的容器都是她特意找人订制的,渠道也是通过千丝坊牵线搭桥,不说绝对可靠,但有千丝坊在,那些人绝不可能毁掉她的生意。

    可这个瓷瓶……

    宋蕴连忙走过去:“李掌柜,可否让我仔细瞧瞧?”

    李掌柜当即将瓷瓶给了她,对她解释道:“宋姑娘,这瓶香粉是我家婆娘从货郎那儿买来的,他说这是香思坊出产的香料,我觉着不对,便拿来给你瞧瞧,你闻闻这味道是否有区别?”

    宋蕴当即将瓷瓶打开,盛了些许香粉出来,细细品鉴。

    “有些相似,但还是不一样,”宋蕴皱了下眉,声音有些发沉,“这香粉最好不要用,里面有几味香料没有中和药性,用得多了怕是会对人体有损。”

    “啊?”酒肆掌柜吓了一跳,“宋掌柜,这瓶子看起来都一样,味道也差不许多……”

    宋蕴摇摇头:“不满李掌柜,我对药性有些了解,才敢往香料中添加一二用以辅味,可这瓶香粉所含药性很杂,调制之人必然不通药理。”

    李掌柜心疼道:“也不便宜呢。”

    宋蕴道:“若信不过,李掌柜可拿着香粉去药堂请大夫瞧一瞧。”

    李掌柜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这意思……”

    宋蕴好说歹说才将李掌柜的念头打消,可仿品的出现还是让她心头一凉。

    这才多久,便已有如此相似的仿品出现,看来香思坊的生意还是让许多人生出了觊觎之心。

    只不过货郎做生意常常围着县城与村子打转,偶然碰见倒也不难,可想要找却未必好找,即便如此,她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仿品害人。

    可是,究竟怎样做,才能将这些仿品全都处理干净?

    第63章 【63】“你哪儿来的银子?私房钱?……

    宋宅,仓房里。

    让众人依次嗅过香粉的味道,宋蕴才合上盖子,低声问道:“可闻出来了?”

    众人停了片刻,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最后还是夏金梨率先说道:“姑娘,这不像是您做出来的香粉,虽然瓶子差不多,可您做出来的香粉闻着都很舒服,不像这个……味道浓得叫人脑袋发晕。”

    在宋家待得时间久了,夏金梨也常常去香思坊帮忙,莫绫与宋蕴在这种事上从来不避着她,反而尽心尽力的教,她便也识得了许多香料。

    宋蕴眼中划过一抹赞赏:“的确不是我做的。”

    夏金山看着她手中似曾相识的瓷瓶,脸色变了变:“是有人要跟香思坊抢生意?可这香粉做的并不好,只是外形相似而已。”

    “非但如此,这样做出来的香粉用得久了,怕是会损伤身体,”宋蕴脸色亦有些凝重,“借着香思坊的名号谋利倒是其次,若真害人了性命,污了香思坊的名声,才是最要紧。”

    卫辞皱眉问道:“还是须得找到源头,方能解决隐患,查不出究竟是谁制出来的吗?”

    “香粉是货郎在售卖,至于究竟取自何处,恐怕还要寻货郎一探究竟,可是就算寻到了货郎,也未必能真正找到元凶。”宋蕴叹了口气。

    她早知做生意没那么容易,可没想到在区区一个小县城,就能遇到如此多的坎坷,竞争手段比京城还要下作和不加掩饰。

    利用货郎到处游走的便利,将香思坊的仿品传入大街小巷,届时若仿品害得人生病,百姓们也只会觉得是香思坊产出的香粉害人,而不会觉得是自己贪便宜买了假货。

    宋蕴左思右想,都觉得这个问题无解,哪怕是闹到县衙上,在仿品没造成任何严重后果的情况下,陈不逊也无法追究后果。

    想出这样一个法子的竞争对手,真是让人头痛。

    莫绫恨恨道:“姑娘,我这就去大街小巷的找那个货郎,就算是把整个兹阳县都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他找出来!”

    这是最笨的方法。

    但为今之计,也是最合适的办法。

    宋蕴点头允了这法子,夏金山当即说道:“我在城里还算有些熟人,若是姑娘放心,我便去拜访一遭,说不准能有线索。”

    卫辞顿了下,立刻跟着说:“我也去帮忙,欧阳兄对县城了如指掌,城里有多少货郎,货郎从何处取货,他或是能帮上忙。”

    “好,若能寻到线索自然可贵,寻不到也无妨。如今香思坊的名气有限,香粉又不是什么便宜之物,坊间能买得起的百姓并不多。”

    这倒也是实情。

    香思坊所售香粉最便宜的也要大几百文,用料好一些的,售价都超出了一两银子,于寻常百姓而言实在不划算。哪怕从货郎处买的香粉只有香思坊七成价,也绝不是一笔小数目。

    宋蕴安抚了一番众人,自己便回到房中思考对策。

    她须得做两手准备,能找到货郎以及他背后的渠道固然是好,可倘若一无所获呢?

    但没想到最后的结果出乎意外的顺利。

    夏金山的朋友人脉极广,知晓他要寻货郎,当即七拐八绕的带他去了一条小巷,巷子里十几户人家里,有四五户都是货郎出身,恰好有一位货郎在家修整,尚未出发。

    宋蕴当即大喜,带着香思坊香粉的仿品亲自登门,想要询问这些仿品的来源,谁料那姓汪的货郎却信誓旦旦道:“这不正是香思坊的香粉么?怎么就是仿品?这些货可花了我不少银钱,怎么可能是假的!不信你们闻闻,这味道可不差,正是大户人家里千金小姐才有的脂粉味儿。”

    夏金山和宋蕴等人:“……”

    “不满汪大哥,香思坊从未私下出货,不论是香囊、香粉还是香丸等,都只在店铺内售卖,”宋蕴无奈的向他解释,“汪大哥,你怕是遭人蒙骗,上当了。”

    汪大治一脸警惕:“你们凭什么这样说?”

    宋蕴轻笑:“我就是香思坊的掌柜,香思坊中的香粉皆是我亲手调制,是什么模样我再清楚不过。”

    汪大治懵了一瞬,随即打量起宋蕴,想起坊间关于平阴侯假千金的传言,终是有几分信了宋蕴的身份。

    毕竟平白无故,绝不会有这样一位美人来寻他闹笑话。

    “那人说他自有渠道,不好对外人讲,”汪大治如实道,“但他再三保证,这香粉与香思坊所售香粉一模一样,只是从他那里拿货更便宜些。”

    宋蕴摇摇头:“香思坊里经手香粉的人皆在你眼前,汪大哥,你可还记得那人长什么模样?若能帮忙寻到,我必有答谢。”

    汪大治仔细想了又想,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那天天气不好,也有些晚了,我并未看清他生得什么模样,不过他倒是极诚恳,说是卖得好了,半个月后可再去找他拿货。”

    “去哪儿拿货?”宋蕴顿了下,又问道,“汪大哥,这几日你卖出几瓶香粉了?”

    汪大治听到这儿便忍不住吐苦水:“倒也没卖多少,你们香思坊的香粉可真是不便宜,村子里根本卖不出去,总共才拿了五瓶,到今儿也才卖出一瓶,其他货郎的生意恐怕也是如此,香粉金贵,在村子里没什么销路。”

    虽是抱怨,但宋蕴却松了口气,香粉这东西算不上多金贵,却也并非不可或缺的要紧物,这仿品纵是卖出去,也未必当即就用了。

    汪大治抱怨完又接着回答:“还在老地方,南街第三条巷子的转角,那人自称姓宋,若非如此我等也不会轻易信了他。宋掌柜来寻我等也没用,这香粉我花了大价钱,决不能烂在手里,你放心,且等我将这几瓶香粉贱价卖了,便再也不碰这金贵东西。”

    听他还要继续卖仿品,宋蕴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她思忖片刻,说道:“汪大哥,我与你谈桩生意如何?”

    她想要在半月之后抓到背地里的祸首,就不能轻易打草惊蛇,可既然一时拦不下仿品的流通,不如以李代桃僵之计暂缓。

    香粉的价格她不可能降下太多,却能减少分量,改动配方。

    如此既不必看着仿品害人,也不用担心香思坊的名声被毁,恰恰相反,还会让香思坊的名声越传越广。

    宋蕴越琢磨越觉得此计可行,对汪大治的态度愈发和缓:“汪大哥可知,这些仿品虽然味道不差,长久使用,对人的身体却有很大害处,轻则容易狂躁生事,重则致使体弱。且这些仿品并未我香思坊所出,若真有百姓用着伤身,告到县衙去,县令大人也只会追究到你们身上,届时汪大哥该怎么办?”

    汪大治瞧着那格外相似的瓷瓶,底气略有些不足。他没进过香思坊,不知道那铺子里的香粉与他手中的有何不同,但想来应该差得不少,毕竟价钱摆在那儿。

    “我、我不卖了便是。”他嘀咕道。

    宋蕴摇摇头:“不,你要卖,还要卖得光明正大。”

    她顺势便将自己的打算与他说了些许,并许诺他事毕有一笔不菲的银子,汪大治忐忑的心思才平复下来。

    回程的路上,夏金山问她:“姑娘如此做,不怕香思坊损了名声吗?倘叫来铺子里的客人知晓,怕是讨不到好处。”

    “不会,香思坊总会有新品,我略调整一二便是,”宋蕴顿了下,又嘱托道,“此事还需拜托你那位朋友,多找几位货郎,若是能将兹阳县全部的货郎都找来更好。”

    夏金山不知她究竟打得什么主意,却也没敢再问,只依着去做。

    宋蕴省了好一番功夫,回到家中便开始琢磨这些货郎的用途,此前她只想着安安分分开铺子,如今碰见汪大治才晓得,乡间这些货郎常年行走在各个县城与村落,便是连府城都去过,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渠道。

    兹阳县终究还是太小了,哪怕是包揽兹阳县的所有香料生意,恐怕也没多少。

    如果将摊子铺开来呢?

    还是缺人手,缺许多人手,她的眼界不能只放在兹阳县!

    宋蕴早就在琢磨香思坊推出新品的事,没多久便从中挑拣出几样,再度降低了些许成本,制成香粉给汪大治送了过去。

    后续她又寻到几个货郎,都依着与汪大治的法子进行交易,宋蕴紧绷的心神才得以放松。

    虽是损失了一笔银两,但从长远看,未必没有收益,至少香思坊的名声暂且是保住了,可她还得想个法子,彻底绝了仿品的销路才行。

    接连几日,宋蕴都在忙碌,全然将抄书的事忘到了脑后。

    直到卫辞捧着笔墨纸砚找到她跟前,宋蕴才又想了起来,不禁有些沉默的反思自身,难道她真做错了吗?

    这几日父亲从未来寻她,听金梨说是在忙着念书,为过些时日的府试做准备。

    可宋蕴觉得父亲好像在生她的气。

    卫辞见她沉默,主动开口说:“师妹,其实老师并未恼你,只是怕你行事太过偏激,不懂分寸,反将自己深陷其中。”

    她哪一步又何尝不是将自己深陷其中?

    宋蕴并不觉得如此有何不妥,她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自己,纵然有朝一日反被中伤,也是她棋差一招,合该有此劫,她认。

    “歇一歇吧师妹,”卫辞轻声劝道,“我知你心中自有鸿鹄志,可总也要先全了自身才好往前。路途险峻,山高水急,老师是怕你走得太急摔了跟头。”

    宋蕴沉默许久,才闷声说道:“我知道了,律法我会仔细抄的。”

    见她终是翻开了大盛律法,卫辞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不知怎的,自上次酒后那遭,他见师妹时总想多说几句话,却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他越发琢磨不透师妹的心思了。

    卫辞扭捏片刻,终是从袖中掏出一只沉甸甸的荷包,递到了宋蕴跟前:“昨日在县署看府试的告示,才知此次联考师妹也捐了不少银两,这次又费心费力的白给了那么多香粉出去,恐是损失不小。这些银子师妹先用着,不够我再想办法。”

    荷包上绣着的是青山绿竹的纹样,银子将青山撑得鼓起来,瞧着竟十分可爱。

    宋蕴收回目光,看向卫辞:“你哪儿来的银子?私房钱?”

    家里有两个吞金似的读书人,外加一个病秧子,每月的支出有多少她最清楚不过,没想着卫辞手中还能余下银子来。

    听到“私房”二字,卫辞的脸色瞬间涨红,连忙否认道:“不是私房,没有私房钱,以后也不会有。家中一切由师妹做主,我不必要什么私房钱,这些银子是前阵子小考县衙的嘉奖,还有些是……是我抄书得来的,绝不是什么私房钱。”

    宋蕴:“……”

    这小子,绝对有事瞒着她。

    第64章 【64】他知道她在提醒他,他更清楚……

    京城,平阴侯府。

    宫里的旨意下来时,赵晴云正陪着吴氏用早膳,经过一段时日的调教,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了大家闺秀的模样。

    吴氏笑着同她提起寻求名医治脸的事,赵晴云虽不抱什么希望,却也应下了。

    她幼时也曾偷偷翻过医书,希望哪怕没有什么银子,也能靠着自己识字的本事给自己医治,可年纪越长她便越是清楚,这块从娘胎里带下来的印记,怕是这辈子都消不掉了。

    吴氏愿意哄着她,不惜花费银两的给她求医,她该高兴才是。

    她眼下拥有的还是太少了,唯有暂时依附着平阴侯府,才有可能得到更多。

    母女俩本是其乐融融,但当下人将宫里的旨意转达过来时,融洽的氛围瞬间被打破,两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吴氏已是恨得发疯:“区区一个不知从哪儿捡来的野丫头,也配当我女儿,赵旭炎他做梦!”

    纵然开祠堂将赵盈记在她名下又如何,她哪怕是死,都不会给她这样一份体面,平阴侯府也绝不会是她赵盈的后盾。

    “母亲,”赵晴云柔柔弱弱的开口,“这样的话还是别让父亲听着了,他对盈妹妹很上心,此次若非母亲开口,我还不知要被关多久。”

    说着说着她便红了眼,倒也不是做戏,委屈是真委屈,可再多的眼泪都已流光,她对赵旭炎这个亲生父亲也不再抱什么希望。

    被关起来这段时日她也想了许多,又从丫鬟嘴里听说了许多坊间八卦,方知在世家大族眼中,血脉二字远远压不过利益。一个能给家族带来权势富贵的庶女,远比一个平庸无能还拖后腿的嫡女要更受待见。

    她此前是完完全全想岔了,以为血脉才是最要紧的,亲生父母变该多疼她一些,而不是时时记着那占了她身份地位的宋蕴。

    如今想来,或许他们对于宋蕴的疼爱,十有八九也掺杂了颇多利益。

    吴氏脸色铁青:“我看他是疯了,什么事都敢干,你可是他的亲生血脉,侯府唯一的女儿,他的眼中到底还有没有你?竟是费心捧那么一个贱坯子,也不怕糟了天谴!”

    赵晴云睫羽微颤,恍若不经意间提到:“父亲这样做,自然有他的想法,都怪我,母亲,都怪我生来有瑕,讨不来父亲的欢心,也帮不上母亲的忙。母亲千万别怪父亲,要怪只怪我这个不争气的女儿好了。”

    听她这样说,吴氏顿时心疼起来,到底是怀胎十月掉下来的骨肉,哪怕她有万般不好,也是她吴氏的女儿,是侯府正经的千金小姐。

    “云儿啊,可别这样想,母亲怎么会怪你呢?你脸上这块胎记,说来还要怪母亲……”吴氏说着眼中便漫出水雾,又被她强忍了回去,满含心酸道,“母亲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这张脸,让你也能欢欢喜喜找一个好婆家,那忠王府可不是什么好去处,随那小贱蹄子去吧。”

    吴氏这样说着,却还是忍不住骂了几句,赵晴云安静的听罢,不自觉生出几分嘲讽来,她原还指望着吴氏能帮她讨回公道,看来是痴心妄想。

    真正让吴氏生气的,是平阴侯屡屡扫了她这位家族宗妇的脸面,而非是伤了亲生女儿的心。

    用过饭后,赵晴云回到院子,左思右想之下,还是挑了两副金贵的宝石头面,敲开了赵盈的院门。

    府上的护卫还未散去,虎视眈眈的守在一侧,生怕她这位失宠的嫡出小姐,对未来的忠王侧妃做出过分的事来。

    赵晴云看得想笑,她也真真切切的笑了,尤其在看到赵盈一身素衣迎她入院,她心中竟罕见的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或许这侯府千金的身份,只有她一人在意呢?

    但她很快便将这念头抹去,不会的,比起乡野日日为吃食衣物操劳的日子,侯府的富贵权势任谁享用过了都不会轻易放手。

    不是人人都似宋蕴那般痴傻,宁愿嫁一个无名无利的穷书生,留在乡下,也不肯向侯府低头。

    “盈妹妹,恭贺你,明日之后,你便是正正经经的忠王侧妃,皇室亲眷,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真是让人羡煞呢。”赵晴云笑着挽住她的手,眸光轻转,“再怎么说来,你我二人都算是姐妹,这两副宝石头面是母亲特意为我打的,可我从未用过,此番便送与盈妹妹做添妆了,还望妹妹莫要嫌弃才是。”

    赵盈看向那两副头面,一副是极漂亮耀眼的红宝石,一副是剔透晶莹的紫宝石,哪怕是与皇室的赏赐放在一起,也不会叫人觉得失了颜色。

    还真是用了不少心思。

    赵盈垂眸轻笑着应下:“我欢喜还来不及呢,云姐姐,这样美丽的宝石头面,你真舍得送我?”

    “当然,”赵晴云面带歉意,“前阵子是我癔症了,才做出那等事来,如今我已想通了,我与盈妹妹都是侯府小姐,自然该同气连枝,何必生那点子闷气呢?盈妹妹不会还生我的气吧?”

    赵盈连忙摇头:“没有,是我该向云姐姐道声对不住,我这样的身份占了侯府小姐的位置,怕是会让云姐姐也惹上非议……”

    “旁人的看法咱们又何必在意呢?”赵晴云笑着打断回应,继而又问道,“不知盈妹妹此前是哪里人?可是金安府?”

    “是金安府辖内一个不入流的小县城罢了。”

    此前的恩怨不再提及,姐妹两人相谈甚欢,直至第二日踏上忠王府的轿子,赵盈才同赵晴云依依惜别,临走前还道:“云姐姐,我在京城没什么熟人,你可要记得常常寻我去才好。”

    见赵晴云欢欢喜喜的应了,赵盈才安心的放下帘子,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

    接下来,又是一个新的战场了。

    再相逢的日子不会很久。

    ……

    兹阳县,刘氏香铺后院。

    已过去了四五日,货郎手里的货陆陆续续还在出,但成效却尚未显现,刘庚急得在后院转悠,满鼻子的香气熏得他脑袋隐隐作痛。

    按理来说,那些香粉用下去,总该传出些许风声来,但恰恰相反,货郎手里的货似乎很紧俏,才过几日便售出好几瓶,哪怕是在刘氏香铺的销量都没这么火爆。

    难道那仿品竟比他正经做出来的香还要受人欢迎?!

    刘庚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但在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的焦虑下,他咬牙又让调香的师傅多加了一倍分量。

    吩咐完他又觉得不妥:“你确定这香粉是按我的要求制的?怎么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都过去五天了……等等,你试过这香粉吗?”

    调香的师傅脸色难看:“这里面的确加了两味药,可我等又不是正经的药师,光凭这味道,根本分不清量多还是量少,具体效果又如何,更何况您……”

    更何况刘庚要得急,他们只顾着交差,只仿着相似的气味调制香粉,哪里有空具体看这香粉的效果?左右都是些仿品,不会落到真正识货的人手中。

    这般想着,调香的师傅底气又足了许多,安慰刘庚道:“掌柜的放心,哪怕是分量少了些,还是有效果的,毕竟那可是正正经经的药粉,更别提还有那等烈性的,接触一次不成,两次三次总会显现出来。”

    刘庚气得鼻子都快歪了,如此这般等下去,究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光是这些仿品就用了他不少银子,尽是些往里贴银子的赔本生意。

    “再加大些分量,”刘庚沉着脸吩咐他们,“不必担心银子,只要把那香思坊斗倒,咱们不愁没银子入账。”

    调香师傅纠结又为难,他这调香的手艺须得闻着味儿,一次两次的根本不够,可长期这般嗅着,再加大分量,只怕仿品还没制成,他便要病倒了。

    见刘庚脸色实在不好,调香师傅只得含糊的应下来:“您放心,这一批香粉定叫掌柜的满意。”

    “确实不差,很舍得下本钱,”宋蕴仔细研究过仿品,一边感叹对方的大气,一边为这些胡乱配比的香料遗憾,“可惜了,这些香料本可以制成更好的香品,就这般白白浪费,实在叫人不忍,陈大人,你怎么看?”

    陈不逊接过仿品轻嗅,随即皱起眉头,忍住那股弥漫在鼻腔里的呛意,闭了闭眼,沉声说道:“调香技艺确实比不上宋掌柜。”

    宋蕴挑了下眉,没搭话。

    “问过药师了吗?”陈不逊匆匆放下仿品,掩住那股子劣质呛鼻的香粉味儿,语气无奈,“宋掌柜,我需要证据,似上次那些妇人的事,不要再发生了,如今我是县令,审案抓人是县尉的活儿,我不可能恰好次次都在。”

    虽说县尉也是他的人手,吩咐下去,必不会对宋蕴多么苛待,但陈不逊不愿这样做。

    “证据在十日后,”宋蕴笑着同他道,“所以才先同陈大人您通个气儿,提前安排好人手。”

    这话谈不上客气,反倒将他的话推了过来,陈不逊好笑又无奈,摇摇头道:“你且放心,如今县衙里再没有人敢轻视你宋掌柜,不过,你确定如此能人赃并获?”

    宋蕴朝他眨了眨眼,似乎并不担忧。

    陈不逊也不再问,转而提起京城的事,他最近几日才收到消息,平阴侯府那位三小姐被指给了忠王做侧妃,可京城里的世家大族哪个不知侯府此前的笑话,大小姐二小姐还没弄明白,便又冒出了个三小姐,平阴侯已然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指婚当日,有人向平阴侯问他府上嫡女的去向,”陈不逊看向宋蕴,“你可知他当时答了什么?”

    宋蕴垂着眼,没说话,陈不逊也不勉强她,自顾自的说:“他倒是有趣,对错换血脉的事只字不提,只说她一女仍待嫁闺中,另一女……病故异乡。”

    那位病故异乡的嫡女,正是指宋蕴。

    这句话已然称得上是诅咒,哪怕平阴侯只字不提也好,可他偏偏用了最恶毒的方式,试图抹去宋蕴存在的所有痕迹。

    宋蕴掸去衣衫上的香粉,不在意道:“如此最好,侯府有侯府的阳关道,我自走我的独木桥,只要他不挡我的独木桥,我也绝不会沾染他那条阳关道分毫。”

    她与平阴侯府,注定不是同路人。

    陈不逊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忍不住低声叹道:“宋掌柜,你还是太天真了。”

    赵旭炎此举不止是抹去宋蕴,还要同她彻底划清界限,这对于生意刚刚起步的宋蕴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

    哪怕此前宋蕴已跟平阴侯府闹翻,但在侯府没有表态的情况下,没有人敢公然对宋蕴做什么。

    可现在,他们将再无顾忌。

    “我给你安排两个护卫……”陈不逊刚开口,宋蕴便轻声拒绝:“不必,陈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此事于民妇来说,实在不便。”

    陈不逊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宋蕴退后一步,屈身朝他行礼:“香思坊还有许多杂务等着处理,陈大人,告辞。”

    “等等,”陈不逊叫住她,“还有一事,此次兹阳县学子联考,你夫君卫辞未得榜首,范老钦定他为榜三。”

    他知道她在提醒他,他更清楚,自己一直都很清醒。

    清醒的看着自己犯蠢。

    四目相对,陈不逊率先移开视线:“他天赋极好,比金安府的学子还要出挑,未得榜首,是范老想磨一磨他的性情。”

    宋蕴垂眸轻笑,再次屈身行礼:“多谢陈大人。”

    第65章 【65】宋蕴挑了下眉:“如此,师兄……

    距离联考结束已过去数日,然而县署外却迟迟没有张榜公示,这不禁让众学子们感到焦灼。

    “上次盛阳书院全体学子小考,阅卷也不过花了三天,这次虽然学子众多,可阅卷的夫子也多,这样算起来,联考的成绩早该出了才是。”

    “往年县试出榜也不过四五日,久一些的也不会超过七日,如今可是第六日了,怎么也该出了!”

    “该不会是联考出了什么差错吧?”有学子猜测道。

    “不会,肯定不会,”其他人连忙反驳,“此次联考县衙出动了那么多衙役,还有许多学子被验身拿走了小抄,想来应当是十分严格,不会出什么差错。”

    “对对对,肯定不会出什么差错!!!”

    纵观历史长河,少有的几次科举舞弊案的下场都很凄惨,不光连累同窗好友,还会连累一同参考的学子,更有甚者,直接成绩全不作数。

    此次联考绝不能出什么差错!

    如兹阳县这样的小城,学子们能有这样一次机会绝非易事,哪怕是这次规模堪比县试的联考,出资也并非全来自于县衙,而是组织县城里的商户捐了善款。

    倘若此次联考有问题,县衙未必还肯费心费力的组织第二次。

    众学子望着县署外公示的商户捐赠名单,心中五味杂陈,身为令人尊重的读书人,他们本最是不屑沾染这些铜臭味,可恰恰是令人不齿的商户,给了他们这样一次机会。

    又苦苦等了一日,两个打着哈欠的衙役才将榜单张贴在县署外,恰恰与公示的商户名单并列。

    在场的读书人全都静了下来,放在以往,放榜这样的大事再怎么都该列在首位,更不可能跟商户同时出现,可这一次,人群里出乎意料的安静。

    衙役张榜完毕,站在一侧依着县令教的说辞唱了两句,先是对上榜的学子予以恭贺,又接着对所有捐赠善款的商户表示感谢。

    听起来不伦不类,像是一块美玉蒙上了灰尘,但眼下谁也顾不得这块美玉,满脑子都是榜单上的名字。

    颜恺、欧阳晟、卫辞……一个接一个的名字,看得人眼花缭乱。

    “快看,榜首竟然是颜恺!那个去年县试因病落榜,气得直接跳河的小子,他竟然能得榜首?”

    “榜二是谁?这名字有些耳熟啊,姓欧阳,奇怪,这名字到底是在哪儿听过?”

    “我想起来了!前街巷子口有家书铺,铺子里的掌柜是不是就姓欧阳?我记得他以前学问也不错,后来不知怎么又不考了。”

    “那卫辞我知道,不正是出自盛阳书院,上次小考得了榜首,但却被质疑作弊的那位嘛,没想到他竟然得了榜三,看来实力也不错……”

    “联考的榜三可比盛阳书院小考榜首有价值多了,或许明年的县试他可一试。”

    围在县署外的学子议论纷纷,或兴高采烈,或失魂落魄,或心境淡然的将自己当成旁观者,分析起榜上学子,但分析的结果却让他们吓了一跳——上榜的三十人中,竟有十之一二来自盛阳书院。

    盛阳书院这等要师资没师资,要底蕴没底蕴的书院,才招生多久,便有这般恐怖的实力了?这怎么可能!

    他们在私塾念了十来年,由夫子精心教导,都没能名列榜上,而盛阳书院不知从哪儿招来的穷酸书生,竟能跻身榜间?

    惊起轩然大波的盛阳书院,此刻却陷入沉寂。

    上次书院小考,卫辞的成绩遭到质疑,但结果却以双方各打五十大板结束,被罚的学子自是不甘心,本想着这回看一看卫辞的笑话,可没想到他竟得了榜三。

    还是以县试难度的考题,在整个兹阳县学子中的榜三。

    这样的成绩他们想都不敢想,可卫辞竟做到了,有这样的成绩在,先前的质疑便不成立。

    望着仍沉浸在藏书阁里的卫辞,一众学子你推我我推你的走了过去,齐齐的站在他跟前,扭捏道:“卫辞师兄,对不起,上次是我们狭隘了,请你原谅。”

    卫辞闻声抬起头,如田黄石般的眼眸掠过众人,声音沉沉:“你们该致歉的人不止我,还有夫子。夫子是什么样的人,你们的眼睛看得最清楚,若非如此,你们怎甘愿做他的学生?”

    众学子羞愧的垂下头,他们何尝不知道宋夫子的为人,只是人性如此,为了那一丝可能为真的揣测,为了诱人的嘉奖,贪婪与侥幸将他们吞噬。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卫辞轻声道,“还请你们多些信任给他。”

    “是,卫辞师兄,我们知错了。”

    卫辞望着离开的学子们,心情并未因此而平复半分,今日张榜他也去瞧了,他的名字虽在榜上,可却位列榜三。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自己念书十几年的成果。

    卫辞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些许愧疚与不安,他自幼时起便跟着恩师念书,三岁开蒙,四岁入学堂,寒来暑往,一日又一日的守在学堂里。

    恩师讲一遍,他便跟着听一遍,每一遍都是揉开切碎细细的讲授,温故知新,一遍又一遍,只千字文便听了上百遍。

    恩师花在他身上的心血,远比花在自己女儿身上的心血要多,可他在十岁那年,却毅然决然的告诉恩师,他不愿入仕。

    此后恩师便不再勉强,仍旧待他极为用心,课程也不曾落下分毫,可他却再没有幼时的认真。

    他的成绩配不上恩师的用心教诲。

    卫辞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继续摊开身前的书,埋头苦读。

    傍晚用饭前,卫辞才提着沉甸甸的书箱回家。

    宋蕴见他一脸倦色,主动上前问道:“师兄,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

    卫辞摇了摇头。

    “师妹,我无事,今晚早些用饭吧,”卫辞错开话题,“我这便去书房叫恩师。”

    宋柏轩为了准备府试,这些时日可谓是废寝忘食,若非家中有人关照着,怕是连腿伤都养不好。

    得知联考的成绩已经张榜在县署外,宋柏轩也未曾去凑热闹,只是从夏金山嘴里听了一耳卫辞的名次。

    再从卫辞这儿听到成绩,他便也不吃惊了,只颔首笑道:“尚可,不算辜负了你这些年的苦读。”

    卫辞只觉得羞愧,他幼时读书倒也努力,可这几年的确谈不上苦读。

    整个晚上,卫辞都异常沉闷。

    宋柏轩看出他的状态不好,本想着用过晚饭后便去安慰一番,没想到刚出门,便瞧见宋蕴提着些酸果子进了书房。

    他先是一怔,接着便忍不住笑出来。

    看来是用不上他了。

    ……

    一盏黄烛映亮了书房的夜色。

    宋蕴将提来的酸果子放在书桌上:“金梨从街上买来的野果,又酸又甜,难得只有一点微涩,师兄尝尝看。”

    卫辞应了声,捡着果子放进嘴里,却是食不知味。

    “师兄。”听到宋蕴叫他,卫辞猛地回神,口腔里却被酸意占据,整张脸霎时变色。

    宋蕴忍不住笑了声,她本想顾忌卫辞的脸面,可不知为何,越笑越难忍,最后索性放开了笑痛快。

    卫辞酸得好一阵儿才回神,望着大笑的宋蕴,却生不出半分恼意,只无奈的唤道:“师妹——”

    是他没注意,才一个不留神上当,这个时节山上的野果,哪有酸甜可口的,只个顶个儿的酸。

    宋蕴当即收敛许多,却还是眉眼弯弯的笑着,同他道:“还未恭喜师兄,此次联考得了榜三,多日冤情得以昭雪。”

    卫辞不由得怔住。

    他并非愚笨痴傻之辈,盛阳书院小考后,兹阳县突然要组织一次前所未有,堪比县试的联考,本就是十分怪异之举。

    怪不得师妹多次出入县衙,怪不得师妹在县署外的公示榜上有名,且还是一大笔银两,也怪不得师父没有参与联考阅卷。

    原来这一切竟都是为了他。

    为了证明他的成绩,为了洗清恩师身上的污点,为了证明考试的公正,又或是也为了挽回盛阳书院的名声。

    可最后受益最大的人,还是他。

    他值得吗?值得师妹为他费心筹谋至此?

    宋蕴接着道:“师兄是在为联考成绩而介怀吗?陈大人同我说,此次联考是范老亲允,榜上名次也是他定的,师兄能得榜三,刚刚好。”

    她不知学子的水平究竟如何,可范明冶既然这样敲定名次,必然有其中道理。

    况且榜三,已经是名列前茅,极不错的成绩了。

    卫辞心中忽得生出些许酸涩来,比刚才入口的酸果子更酸更涩,他直视着宋蕴的容颜,轻声说道:“可是还不够,师妹,还不够。”

    烛火摇曳,夜色寂静,唯有卫辞的声音如水雾漫起:

    “恩师待我如亲子,十几年悉心教导,我却未全力以赴;

    “师妹待我以诚,日夜辛劳,处处顾我周全,我却无法相托终身;

    “上不能护师妹周全,下无法赚银养家,却还要平白受恩师、师妹顾怜,卫辞——卫辞实在有愧。”

    他从来没有过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权势,渴望强大的力量。

    漂亮的田黄石染上一层雾气,却好似越发剔透,惹人怜。

    一点烛光映在水雾上,而宋蕴透过水雾,看到她的身影落于他的眼眸。

    宋蕴轻笑着,纤长白皙的手指抚过他潮湿的眉眼。

    卫辞抬眸望着她。

    宋蕴俯身,吻住他的唇。

    柔软相覆,如浮云端,唇边的涩意都变得甜美。

    卫辞呆住,望着宋蕴近在咫尺的娇美脸庞,说不出话来。

    宋蕴挑了下眉:“如此,师兄可还有愧?”

    第66章 【66】“待这只香囊味道尽了,你我……

    木椅在青石砖上滚过,声音在宋宅仓房外停下。

    夏金山一怔,连忙开门将人迎进来,四目相对,两位坐在木椅上的男人相视一笑。

    经过这些时日的布置,小小的仓房里五脏俱全,宋柏轩望着摊开在他膝上的账本,脸色愈发柔和。

    “腿上的伤口还疼吗?”宋柏轩问道。

    夏金山顿了下,摇摇头:“早就没那么疼了,再疼也疼不过断骨之时。”

    “疼也是好事,”宋柏轩轻声笑了笑,“说明还有感觉,有重新站起来的希望,你比我当初的情况要好一些,还年轻,恢复得会更快。”

    他当初并非没有求医的念头,可手上钱财有限,又要顾全年幼的女儿,一来二去便拖得治无可治,逐渐习惯。

    夏金山连忙应下,视线停滞走到宋柏轩的双。腿间,在宋家住了这么多日,他自然听闻过关于主家的传言,断骨重塑,须得经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而宋老爷一个身弱的读书人,却能拥有如此魄力,实在让人钦佩。

    “值得吗?”他明知道答案,却还是忍不住想问,但宋柏轩却没回答他,转而提起自己的安排:“金安府府试在即,我欲带着卫辞前往,家中只剩蕴儿一个,我实在不放心。”

    夏金山稍一思忖便明白宋柏轩在顾忌什么,宋姑娘生得貌美,又孤身开了一家铺子,先前便有不长眼的来闹事,待两人走后,怕是难免再掀起波澜。

    “老爷放心,我会尽力护着姑娘的。”

    夏金山连忙表态,宋柏轩却摇摇头,轻声道:“我相信蕴儿,她足够聪明,拥有自保的能力,更何况这里是兹阳县,有陈不逊在,作恶之人必不敢太明目张胆。只是……我担心她行事太过,没了分寸,反倒把自己陷进去。”

    夏金山怔了下,他其实比宋蕴年长不了几岁,但一路走来,他的所作所为竟还不如她,可没想到宋柏轩竟会这样想。

    或许是为人父母发自内心的爱护,可这份爱护宋姑娘真的需要吗?

    “宋老爷,”夏金山抬眸望着他,神色紧绷着,“我知道您是为了姑娘好,担忧她一个不慎走上歪路,可在我眼里,姑娘不是那样的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迫不得已。

    “从姑娘决定离开京城,回到县城那刻起,她的生活便注定要艰难许多,可不管是先前那些不清白的传闻,还是以一己之力开香思坊,将那些闹事的妇人告上县衙,洗清铺子的名声……姑娘从来没有伤害过他人,所求不过保全自身,老爷的担忧毫无道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或许在老爷心里自有一片无暇天地,可在生意场上,若姑娘心中只有这片天地,只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说到这儿,夏金山眼中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他一度怀疑父亲的死并非是劫匪所致的意外,为了跑那一趟,父亲几乎动用了家中所有的现银,为得便是以小博大,为母亲求一线生机,可没想到最后他也没能回来。

    宋柏轩听完沉默许久,才叹道:“是我想岔了,我这一生除了教书,再无成就,只盼着他们二人,别像我。”

    他说罢便转动木椅,离开了沉闷的仓房。

    金安府的府试定在四月底,如今已近下旬,自兹阳县往金安府的路程少说也要两日,若是马车慢些,三日才能抵达。

    宋柏轩同杨夫子交接完盛阳书院的杂务,又仔细将家中的事一一叮嘱,才敢放心启程。

    宋蕴早已收拾好行囊,她自是不放心宋柏轩一个人前往,哪怕再加上卫辞,人手也略显紧张。若非她要留下守着香思坊,解决最后的隐患,此行她必会同往。

    一直送到了兹阳城外,宋蕴才停下脚步。

    宋柏轩坐在马车上,掀开窗帷朝外望去,本欲再仔细叮嘱一番,可想到夏金山那晚的劝说,狠心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那日让你抄书全然是气话,做不得数,大盛的律法也不全然皆对,你读上两遍,心中有数即可,”只要想到接下来的几日,要留宋蕴一人在兹阳,宋柏轩的心中便不是滋味,哪怕嘴上说着安抚柔和的话,脸上也挤不出笑,“凡事多思量一二,总没什么坏处,蕴儿……”

    宋柏轩迟疑一瞬,望着女儿娇美柔弱的脸庞,心中沉沉:“蕴儿,你须得记住,万事最要紧的不过保全自身,为父今时虽无权无势护不住你,但来日,父亲定会成为你的倚仗。”

    宋蕴睫羽微颤,垂着眼轻声应下:“那便祝父亲此行顺利,携喜而归。”

    “师妹,”卫辞见她意欲离去,忍不住远远的唤她一声,等她看过来,他才缓缓说道,“你放心,我定会照顾好老师。”

    这一去,抛去来回路程不算,少说也要七八日。

    他们师徒两人从未出过这样的远门,也没同师妹分开过这么久。

    卫辞眼中带着几分不舍。

    宋蕴朝他笑了下,本想再叮嘱两句,可那些话早已在家中说了又说,再来一次未免有些煞风景。

    她想了想,低头摘下腰间的香囊,递到卫辞手中:“待这只香囊味道尽了,你我二人便能再相见。”

    卫辞当即欢欢喜喜的接过香囊,心满意足的捧在手心。

    “师妹,不会太久的。”

    ……

    刘氏香铺,后院。

    听完下人传来的消息,刘庚整个人陷入沉思。

    他本想着借货郎之手给香思坊惹来一个大乱子,可没想到大乱子没惹出来,反倒是货郎那些仿品卖得极好,短短数十日便将那些货卖得七七八八,不剩什么了。

    那批仿品售出的价格不高,虽是用了些许真材实料,但抛去成本费用,他竟还有得赚。

    恍惚间,刘庚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如果这都能赚银子,他为何还要费心费力的挤兑香思坊?

    目前为止,还未有人因用仿品而闹出乱子来,这岂不是说明,刘氏香铺调制出的仿品香粉,亦能在香粉中占有一席之地?且极有可能比香思坊的香粉更受欢迎!

    刘庚越想越觉得此事大有可为。

    接着他又听下人说:“最可笑的是,那香思坊的宋掌柜听闻此事,急得团团转,连生意都不怎么做了,每天就在外面街上转悠蹲守货郎,可那些货郎眼皮子活,消息也灵,她在兹阳县人生地不熟的,哪能抓得住?”

    刘庚顿时大喜:“果真如此?”

    下人忙道:“当真如此,怎敢欺瞒老爷?那宋掌柜恐是发觉了异常,急着要找出货郎来呢。”

    “如此便也说得通了……”刘庚心中大定,他上一次给货郎的仿品不是很多,却也远超香思坊原本售出的数量,再加上价格便宜,宋蕴迟迟发现不了异常才是古怪。

    不过宋蕴发现了异常又能如何?那些货郎个个奸猾,她一介女子可难以对付!

    这般继续下去,过不了多久,她自个儿就会乖乖关门。

    刘庚越想越得意,转身去了香室,对那调香师傅道:“这一批先缓一缓,你们再调一批跟之前一模一样的来,配方也给我记好了,等将来斗倒了香思坊,这方子就是咱刘氏香铺的招牌!”

    调香师父连忙应下。

    刘庚想了想又道:“抽个人手将方子写下来,早日送到落霞阁去,顺便将香思坊的香粉也带上一些,给我那姑姑瞧瞧,说不定还能有更大的收获。”

    落霞阁可是金安府最大的香铺,他姑姑更是有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巧手,刘氏香铺的不少方子都是从落霞阁得来的。

    但落霞阁的方子虽出自姑姑之手,可铺子的经营却在他姑父手中,不然也不会将落霞阁开得那么大。

    宋蕴的调香技艺的确不错,可跟他姑姑比起来,还差得远,更何况一介女子之身放在生意场上,全然是被人吃干抹净的命。

    这也怪不得旁人。

    刘庚为她叹息两声,随即便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又过了两三日,宋蕴将一切场面做足,才在傍晚时收到了汪大治的传信。

    望着纸条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宋蕴才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下来。

    卫辞与父亲离开兹阳已有三日,不知他们可已到了金安府?

    父亲此时不在也好,免得又要怪她不守规矩。

    宋蕴合上纸条,就这烛火烧干净,又在脑海中仔细周旋了一遍所用人手,确定无误后,才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去。

    她手上没多少得用的人手,但有一个会拳脚功夫的莫绫,还有一个行事活络的夏金山,此事已有五分成算。

    剩下的五分还要靠县衙。

    宋蕴垂着眼,心情莫名有几分烦躁,倘若她再强一些,许是便用不上县衙那些人,哪怕是在陈不逊治下。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宋蕴踌躇再三,第二日还是去了县衙一趟。

    今晚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倘若她不能将对方一击毙命,此后不知还要面对多少恶心人的招数。

    陈不逊没多久便从县衙后院走了出来,着一身深紫色锦衣常服,手里摇着把玉扇,活脱脱一个风。流俏公子。

    对上宋蕴疑惑的目光,陈不逊轻咳一声:“今日后院有客,不便招待宋掌柜,不知宋掌柜此时拜访,是为何事?”

    玉扇摇起,一丝熟悉的龙涎香气飘过,宋蕴心中急转,脸上却无半分变化:“没什么要紧事,只是金安府府试将近,家父已于前几日启程,却落了几本手札,不知陈大人……”

    陈不逊收起玉扇:“你若着急,我便派人去一趟。”

    涌入鼻端的龙涎香气越来越浓,宋蕴连忙起身,笑意盈盈的拒绝:“本想着让大人行个方便,既然不顺路那便不麻烦陈大人了,民妇家中还有事,先告辞了。”

    说罢,也不等陈不逊答话,福了福身,转身离开。

    陈不逊挑了下眉,转身瞧见熟悉的身影从堂后走出,顿时明白了宋蕴为何改变主意,匆匆离开。

    “还真是……狡猾。”

    裴牧一脸遗憾:“人怎么走了?”

    陈不逊“啧”了声,调侃道:“许是被殿下熏跑了。”

    裴牧:“……”

    第67章 【67】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女疯子!……

    卫辞赶着马车停在金安府城门前。

    府试将近,入城的盘查也严苛起来,临近傍晚时,仍有长长的队伍在等着入城。

    卫辞从马车上跳下来,提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宋柏轩掀开窗帷递了水囊出来:“累了吧?先歇一歇,不急着入城。”

    卫辞犹豫道:“老师,天很快就黑了,范老那边……”

    还未启程时,宋柏轩便收到了范明冶的来信,希望他早些过去,进府一叙。

    宋柏轩清楚范老寻他是为何事,盛阳书院名义上的院长是陈不逊,可大多事务都是他帮着打理,最了解书院状况的人也是他。

    但府试将近,宋柏轩不想因此而分心,哪怕此次邀他入府的人是范明冶。

    “先找家客栈落脚,待府试过后再去拜访也不迟。”

    卫辞顿了下:“老师是想避嫌?此次府试的主考官虽是京城官员,但来了金安府,总要给范老几分颜面。”

    “避不开的,”宋柏轩垂眸,眼神冷淡,“这是我给自己选的路,多少是非都得受着,但阿辞你不是……”

    “我愿与老师同往。”卫辞忽然说道。

    宋柏轩蓦然怔住,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一句话没能说出口。

    自从踏上这条路,选择进盛阳书院做夫子开始,此后要经历多少质疑、猜忌,被人泼多少脏水,他都做好了准备。

    他仅有也只有这条路可以走。

    但卫辞,他唯一的弟子,本可以干干净净的踏上仕途,却还是会被师徒身份牵连。

    “此事以后再说,”宋柏轩放下窗帷,轻声提醒他,“早些去客栈落脚,府试将近,房间恐是不富余。”

    客栈的房间果真不富余,接连跑了两三家,都已住满了来自金安府各县的学子。

    待到日暮时分,两人才在福来客栈住下。

    不等卫辞收拾妥当,宋柏轩便打发他去附近的书铺多买些诗集回来,好探一探府城学子的底细。

    卫辞连忙应下。

    他虽是第一次来府城,却听恩师讲过许多府城的趣闻,譬如每年都会有学子斗诗,有好事者将这些诗集整理成册,印刷售卖,既能赚取不少银子,又能传学子美名。

    大抵是临近府试,哪怕到了日暮时分,书铺里仍有不少学子逗留,卫辞匆匆买了几本诗集,便赶回客栈。

    还未进门,便听里面传出刺耳的嘲讽:“不是吧,宋兄,你一个瘸子,还想参加府试?”

    客栈里围了许多人,卫辞心下焦灼,顾不上体面,抱着诗集硬生生的往里挤。

    “没记错的话,宋兄当年是伤了一条腿,今时今日怎么两条腿都伤了?既伤着为何不在家好好养伤,偏跑来府试凑什么热闹,楼梯这样高这样险,再跌一跤可了不得。”

    “是啊宋伯伯,你住楼上哪个房间,我扶您一把。”

    宋柏轩被围在人群中央,迎上数道或是怜悯或是嘲讽的目光,平静的答道:“不必了,许久未见,朱兄倒是仍待我如初。”

    他们二人的关系实在算不上好。

    朱润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身旁立着的少年脸色也不大好看,忿忿出言:“宋伯伯,我父亲也是一番好意提醒,您大可不必如此挤兑他,若不是看宋伯伯你身残体弱,又无儿女傍身,我这个做小侄儿的也不会凑上来,您不理会我的好意便罢了,何必这般……”

    听罢,围观的客人们纷纷看向宋柏轩,虽保持着体面未曾言语,但眼神却带着些许谴责。

    宋柏轩轻叹一声,正要答话,卫辞却已抱着诗集满头大汗的挤进来:“父亲,我买书回来了。”

    一声父亲,叫得宋柏轩失神。

    卫辞虽是蕴儿走过六礼的夫君,但从始至终,卫辞都没有唤过他一声父亲,只是尊称他为老师。

    宋柏轩并不在意这一句称呼,从未强求,如今听来,竟百感交集。

    卫辞放下诗集,恭恭敬敬的朝朱润拱手行礼:“多谢朱伯伯对父亲的关心,此行父亲本应由我亲自照料,不想去买书这么一会儿功夫,便教父亲受了这么多误解,实属不该。”

    朱润瞬间愣住了,他看看卫辞,又看看宋柏轩,最后又仔细打量起卫辞来,这少年生得端方俊朗,身上倒是有几分故友的影子,可看起眉眼,与宋柏轩分明没有半分相似。

    “你何时有了这样一个儿子?”朱润忍不住问宋柏轩,“我记得你只有一个脸上有胎记的女儿……莫不是又续弦再娶了?”

    听他提起赵晴云,宋柏轩的脸色沉了沉:“这与你无关。”

    朱润被他的态度冷不丁这么一激,脸色也跟着黑了下来:“宋兄,恕我直言,这小子还嫩着呢,如此急匆匆的参加府试,怕是会折戟沉沙,灭了心气儿。”

    大盛律法对于官员的要求十分严苛,身体不得有残,更不能有缺,是以哪怕宋柏轩的学问极好,至今也无缘仕途。

    朱润不觉得宋柏轩的腿疾会痊愈,便想当然的以为此次府试是卫辞参加。

    卫辞想出言维护,却听宋柏轩率先说道:“同样的话送给朱兄,稚子初成本为佳事,锋芒还是掩一掩的好。”

    朱世成一下子急了眼:“宋伯伯,你怎能如此咒我?”

    他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常年扎在书堆里,自是没瞧见自家父亲已经变了脸色,追着宋柏轩讨要说法:“我此次能同父亲一起参与府试,已是极优秀了,待他日我们父子同上杏榜,必然能传出一段佳话!”

    朱润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当场打死这个逆子。

    他一把年纪来参加府试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这逆子却偏偏拿他来做对比,这是要踩着他爹来扬名吗?

    见朱世成还要说,朱润立刻打断他:“够了,不要打扰你宋伯伯休息,跟我回去!”

    朱世成十分不情愿。

    朱润狠心用了几分力,扯着他走出人群,匆匆进了房间,“啪”一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诸多视线。

    见朱润父子离开,卫辞朝围观的众人拱拱手:“小子迟钝,忙着买书舍下家父,让诸位看笑话了。”

    众人见没有热闹可看,便也纷纷散去。

    客栈小二瞧见堂里只剩下宋柏轩与卫辞,搭着汗巾走来:“这位客人,可要帮忙?我看这木椅怕是分量不轻。”

    仅剩的房间在二楼,宋柏轩订下的房间自然也是在二楼,单凭卫辞一个弱不禁风的读书人,怕是难以将人抬上去。

    宋柏轩淡定道:“不必了,我自己上去。”

    说罢,便离开木椅,在小二目瞪口呆的眼神中站起来,扶着楼梯扶手慢慢往上走,他走得很慢,步子却很稳,根本瞧不出曾有过十余年的腿伤。

    对上小二吃惊的目光,卫辞脸上热了热,连忙抱着诗集和木椅跟上宋柏轩。

    “老师,我扶您。”

    宋柏轩摆摆手,拒绝了卫辞的帮助,就这样慢慢的,一步步走进客房。

    直至卫辞将诗集和木椅放好,又将行李和马车安置妥当,宋柏轩才让小二上了些饭菜。

    师徒二人不是第一次单独吃饭,但这次却格外沉闷,明明宋蕴回来也没多长时间,他们却都已经习惯了有她在。

    “老师……”

    “阿辞……”

    师徒两人同时开口,卫辞连忙沉下心来,宋柏轩轻叹一声:“不必唤我父亲,子嗣不丰是我自己的选择,而我此生,只会有蕴儿一个女儿,也只会有你这一个弟子。”

    卫辞道:“我与师妹是夫妻,师妹的父亲便是我的父亲,您又待我如亲父,我唤您一声父亲,理所应当。”

    宋柏轩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这是卫辞第一次以女婿的名义来与他说话,过去这么久,两人间的矛盾总算是解开了?

    如此自是最好。

    宋柏轩轻笑一声,随即又忍不住惆怅:“不知蕴儿可还好。”

    卫辞悄悄摸向袖间的香囊。

    是师妹的味道。

    兹阳县,傍晚,三两个货郎等在南街小巷。

    汪大治频频往外探头,一会儿担忧起那人是否会如期到来,一会儿又烦恼起宋蕴的抓贼计划,如此反复数次,同伴终于忍不住了:“你别乱动,惊了人便不好了。”

    倘若这次事情顺利,宋掌柜许诺他们每人二两白银,既不用他们抓贼,又不用他们做事,只需露个面,简直是再划算不过的生意,可不能被搅和了。

    “我紧张。”汪大治小声说。

    话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了脚步声,汪大治精神一振,立刻直起腰来,听对方问:“生意可还好?”

    “好!生意可好了!这香粉不愧是出自香思坊,价钱还便宜数倍,那些夫人小姐不知道有多欢喜呢。”

    “可不是,没几天就把那些货卖光了,兄弟,你看这次能不能多给些?”

    货郎们七嘴八舌的说着,眼神却不由自主的往那人身上瞟,力求将人看得真切,仔细记下容貌。

    那人冷哼一声,想嘀咕什么又没敢,见四下无他人在场,匆匆翻开包袱:“还是老价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汪大治捧起一瓶香粉仔细嗅了嗅,惊呼道:“怎么还比之前浓了些?”

    他的声音不小,周围本欲围上来的衙役瞬间停下脚步,那人被吓了一跳,慌张的瞪了汪大治两眼:“你叫什么?这次有两种,是香思坊研发的新品,上次那种的也有……都给我闭上嘴,别再叫唤了,叫人发现,咱们都讨不了好。”

    话音刚落,几个货郎已经一拥而上,将他死死地摁在地上。

    赶来的衙役连忙上前帮忙,一边收拾证物,一边按住嫌犯,顺势堵上了他的嘴,莫绫跟着宋蕴走在最后,见场面用不着她,不由得有些遗憾。

    “如此也算是人赃俱全,不过,恐还有一事要麻烦大人,”宋蕴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冷,“须得大人跟我走一趟。”

    县尉姓周,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听宋蕴说罢便觉得十分迷茫:“既然人赃并获,宋掌柜还要让我去哪儿?”

    他顿了下,连忙道:“咱可是正经做官的,不搞前县令那一套,宋掌柜可别坑害我。”

    宋蕴哭笑不得:“大人跟我去了便知。”

    周县尉磨磨蹭蹭不愿去,直到夜色里传来一声轻咳,他立刻站直身体,大义凌然道:“宋掌柜请带路。”

    眼看着路线越来越熟悉,被抓的嫌犯脸色惶恐,挣扎着便要逃跑,被衙役们一把按住。

    转眼间,刘氏香铺近在眼前。

    周县尉一脸懵:“宋掌柜这是……”

    宋蕴轻笑道:“不瞒大人,民妇对气味格外敏感,唯恐抓到的这名嫌犯只是中间人,特意多了一个心眼,在城中仔细寻觅,终于寻到了些许痕迹。”

    她抬眸看向刘氏香铺,声音淡淡:“仿品的源头就在这儿,不知大人敢不敢进去搜?”

    周县尉退后一步。

    “宋掌柜,犯人还未审问,无凭无据便私闯民宅,这恐怕不合规矩。”

    宋蕴早知是这样的结果。

    可她根本等不到第二日,只要这小厮今日没有回去,刘庚必然会有所警觉,将所有证据隐藏。

    眼下便是最好的时机。

    宋蕴不想再等,也不能再等下去。

    恰在此时,后院升起浓烟,不多时便呛得人干咳不已,隐约间还能窥见火光。

    夜色里,不知谁喊了一声:“走水了!走水了!”

    刘氏香铺的后院顿时乱成一团,附近的街坊也被惊动,匆匆提着水桶走出大门,赶去救火。

    怎会这么巧?

    周县尉愣了一瞬,下意识的看向宋蕴,却见她在朦胧夜色里,隔着层烟雾,笑意盈盈如春水。

    她问:“大人不去救火吗?”

    周县尉心底咯噔一声,匆忙指挥起衙役。

    疯子!

    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女疯子!

    第68章 【68】“哦?深更半夜她一人外出,……

    夜色里,浓烟翻滚,呛得人头晕眼花。

    周县尉本以为火势极大,却不曾想带着衙役赶到时,火势已经完全被扑灭,空气中只剩下浓烈的烧烟气。

    赶来灭火的百姓也非常懵,一个个提着水桶不知所措。

    守在刘氏香铺后院的下人见如此多人闯进来,不由得有些心虚,他们都是刘家的家生子,很得刘庚信任,用仿品毁掉香思坊名声,打压香思坊生意的事自然也没瞒着他们。

    一个中年男子眼神闪了闪,站出来赔着笑问:“官爷,您怎么来了?”

    周县尉皱了下眉,望着眼前的一片狼藉:“这是怎么回事儿?是哪里失火了?”

    听见他问的是失火状况,中年男子松了口气,忙答道:“不敢劳烦官爷,是下人太不小心了,夜里打瞌睡,再加上最近天干物燥,不慎烧了一批香料,眼下火势已经扑灭,没什么大事。”

    “香料?”周县尉眼神微动,径直朝着烟雾最浓烈的地方走去,“我去看看。”

    “大人,大人!”

    “官爷!”

    不少下人出声阻拦,中年男子暗道事情要糟,急忙上前:“官爷,里面脏,都是烟灰,气味也不好闻,实在怕污了您的眼。”

    如此再三阻拦,必然是有猫腻。

    周县尉冷笑一声,淡淡道:“你可知今日我为何而来?”

    不是为了走水的事?

    中年男子想起外出未归的小厮,脸色大变,他勉强稳住自己的情绪,赔笑道:“大人关心民情,对我等小民关照一二也是有的。”

    周县尉拍拍手,身后的衙役立刻将抓来的嫌犯押上来。

    原本心存侥幸的中年男子眼前一黑,险些站不稳,可随即想到他们这些人的命脉全都拿捏在刘家手中,绝不会轻易出卖主家。

    两人间的眉眼官司被周县尉看在眼中,他立刻冷下脸来:“搜!”

    身后的衙役立刻分出一列来,闯进烟雾最浓烈的库房,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恼怒的冷喝:“慢着!我看谁敢!”

    刘庚大步走进来,身后还带着满满当当的家奴。

    刘宅离刘氏香铺很近,见这边儿有动静,刘庚片刻未歇,直接领着下人过来救火,谁知却赶上了这样一出好戏。

    他的目光掠过在场的众人,县尉、货郎、嫌犯、救火的百姓……最后落在了宋蕴身上,眼中满是狠意:“宋掌柜,可真是让我小瞧了。”

    宋蕴微笑着与他对视:“同样,我也小瞧了刘掌柜。”

    刘庚冷哼一声,转向周县尉:“周大人,不知我刘某犯了何事,竟惹得县尉大人深夜闯入民宅,还要强行搜查?”

    周县尉目光冷淡:“刘掌柜做了什么事,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刘庚面色不变:“我刘某行得正,坐得端,从未触犯大盛律法,哪怕是对簿公堂,我亦是丝毫不惧。”

    “刘掌柜既然行得正坐得端,为何还要阻拦?”宋蕴含笑问道,“不如顺水推舟,让周大人还你一个清白。”

    刘庚瞬间黑了脸,阴森森的看向宋蕴:“这里没你的事,一介妇人,还是少插嘴的好!”

    “刘掌柜是在心虚吗?”

    宋蕴不退反进,脸上笑容依旧:“实不相瞒,周大人,您也知道我对香料颇为精通,这香气,我是指这库房里的香气,恐是有毒。”

    “有毒”二字一出,周围的百姓全都惊恐的捂上口鼻,迅速往后退去。

    刘庚气得几欲吐血:“你胡说八道!”

    “是吗?其中不但有昂贵的麝香,还有海棱香木、断肠草……便是我不说,大家也清楚,这些不光是香料,还是药材,有什么药用效果,刘掌柜可敢说给街坊们听?”

    宋蕴步步逼近,目光直视着刘庚,毫不退让:“药用有剧毒,其香亦能浸入人体,伤及肺腑,时间久了,怕是神仙难救。”

    “一派胡言!”

    刘庚被气得脑瓜子嗡嗡响,明明只是些许增味儿的香料,怎么就有了剧毒?更何况这药材她宋蕴用得,他便用不得了?

    见他发怒,宋蕴反而不急了:“诸位可有头晕脑胀,喘不过气的感觉?”

    “有!有!宋掌柜,我们这莫不是已经中毒了?我现在难受得紧,浑身都不舒服!”

    “我也有!听说那断肠草是剧毒之药,吃了就会死,味道怕是也闻不得……哎呀,这可怎么办?”

    “刘氏香铺不是香铺吗?为什么会有这等剧毒的药!”

    “这么说来,刘氏香铺的香粉和香片,不会也有剧毒吧?”

    “……”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响,丝毫不顾忌刘庚的身份,反而因着有周县尉在场,纷纷闹着要讨一个说法。

    转瞬之间,曾经对香思坊做过的事全都反弹到自己身上,刘庚几乎百口莫辩。

    他的库房中根本没有断肠草,更没有海棱香木,唯一拥有的便是麝香,自证清白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让周县尉进去搜。可一旦进去搜查,制仿品的事便再也瞒不住!

    除非硬生生吞下这口脏水。

    而不解释,刘氏香铺十几年的经营根基就会迅速崩塌。

    宋蕴这女人,好一副恶毒的蛇蝎心肠!

    刘庚还在左右为难,周县尉已经下令搜查,衙役们小心的护上口鼻,进入库房仔细搜查线索。

    不久后,衙役们搬着香料和仿品走了出来。

    “大人,有麝香。”

    “还有这些……假货。”

    最后一个衙役最为小心,用铲子铲起一个烧得不成样子的布包走出来,布包已经被水浇透,可还在源源不断的散发着烟火气,十分呛鼻。

    刘庚看向宋蕴,双眼几乎能冒出火来:“宋蕴!”

    这绝不是他们刘氏香铺的东西!

    “大人,这一切都是宋蕴的阴谋!”刘庚愤怒至极,但周县尉已经懒得听他狡辩,挥手道:“全部带走!”

    围观的街坊们顿时慌了,官差要走,可他们身上的毒还没解呢!

    “哎,大人等等,这气味可有毒?我们可还没解毒呢!”

    “是啊宋掌柜,刘掌柜,这毒可怎么办?我们可是遭了无妄之灾啊!”

    “大人别走……”

    嘈杂的喊声吵得周县尉脑袋疼,他冷冷的看向宋蕴,语气说不上好:“宋掌柜,这乱子可是你惹出来的,你来解决。”

    哪儿有什么毒!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不明白自己是被算计了一把。

    若对方是一个男人,他怎么都得上去踹两脚才解气,可偏偏对方是一介弱女子,还是陈大人点名要护着的,他可开罪不起。

    周县尉头也不回的押着刘氏香铺的小厮们回县衙。

    宋蕴懂事的留下扫尾,对莫绫吩咐了两声,便行至人前解释道:“大家不必如此担心,火势被及时扑灭,那气味残留的有限,不会伤及人体根本。若实在担忧,我们香思坊倒是有些静气凝神的香囊相送,放在枕边安眠便可。”

    “宋掌柜大气,做事厚道!”

    “是啊,这次还是多亏了宋掌柜……”

    宋蕴连忙推辞,此行是她惹出来的乱子,行事之所以能够如此顺利,还是多亏这些机敏的街坊邻居。

    为此赠送多少的香囊她都不觉得亏。

    折腾到半夜,一切总算是落下帷幕,宋蕴和莫绫互相搀着回家,而藏在暗处看了许久的陈不逊也轻轻叹了口气。

    “啧,不逊兄,这是心疼了?”裴牧揶揄道。

    陈不逊摇摇头:“谈不上,不过是叹世间为恶者,律法不得尽处,明明是讨要公道,还要如此大费周章。”

    裴牧脸上的笑意淡去,心中止不住的发沉:“都说除恶务尽,可我瞧这恶,怕是永无尽头。好在那姑娘聪慧机敏,不然……”

    陈不逊纠正道:“殿下,她已为人妇。”

    裴牧假装吃惊:“哦?深更半夜她一人外出,竟已为人妇?可见她夫君不怎么得用,不如早日休弃,免得明珠暗投。”

    这显然是打上宋蕴的主意了。

    陈不逊头疼不已,只得一再强调道:“她不是这样的人。”

    裴牧不在意:“没有人会对权势和财富不动心,除非给得还不够。”

    陈不逊愣了下,是他的权势还不够吗?的确还差得远……但随即他便意识到自己被带歪了,宋蕴若真是那样的人,为何不留在侯府?

    “殿下,不论是她的出身还是她如今的身份,都不该与你扯上关系,这对她来说,并非好事,她是个聪明人。”

    陈不逊深吸一口气,见裴牧眼中仍存着些许兴味,叹气道:“臣言尽于此。”

    裴牧不愿他跟自己生分,只得不情愿的应下:“好吧好吧,我听你的就是,她这样的女子,我后院多得是。”

    话语间满满的酸意。

    陈不逊并不揭穿他的装腔,提醒道:“府试在即,您该赶往金安府了。”

    裴牧兴致缺缺的应下。

    ……

    金安府,府试开考当日。

    卫辞推着宋柏轩赶往考场,见途中人潮汹涌,忍不住担忧:“老师,府试竟有如此之多的学子,还不知考棚的位置在何处,您的腿……”

    宋柏轩拍拍他的手,安抚道:“别担心,问题不大。”

    他这些时日经常一个人练习,如今走上小半个时辰不成问题,通过各类盘查到达考棚,小半个时辰也够了。

    “这篮子很重,还有木杖,老师也一并拿着,”卫辞百般叮嘱,“老师可千万小心,别被人潮挤到。”

    宋柏轩无奈极了,跟卫辞处这么久,他竟不知这弟子还有操心的毛病。

    “安心等着便是。”

    这样的场面,他不知在午夜梦回中经历过多少次,却每一次都在盘查时折戟退场,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要堂堂正正的走进考场。

    朱润父子正在排队入场,瞧见卫辞推着宋柏轩走来,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朱世成嘀咕道:“瘸子也来凑热闹。”

    朱润冷笑:“他也只能来凑热闹了,那年的腿疾足以让他这辈子都抬不起头,做不了官,只能病恹恹的当个夫子,把府试的希望放到下一代身上。”

    朱世成看向父亲,而后重重点头:“父亲说的有道理。”

    恰在这时,守在考场入口的监官喊道:“下一个考生是宋柏轩,你们谁是宋柏轩?”

    朱润父子瞬间懵了,彼此对视一眼,忍不住看向坐在木椅上,一脸淡定的宋柏轩,难道来参加府试的并不是那个小子,而是宋柏轩本人?!

    一个只能靠木椅挪动的瘸子?!

    对上诸多不解又吃惊的目光,宋柏轩缓缓从木椅上站起来,一手挎住篮子,一手持着木杖,对监官道:“是我。”

    第69章 【69】“来丢帕子。”……

    有一瞬间,朱润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宋柏轩的腿疾有多严重,他在当年就已知晓得清清楚楚,那帮他看诊的大夫也明确的说过,他伤了的那条腿再无恢复的可能。

    朱润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接着朝他看去,可那木椅上空空如也,而本应该坐在木椅上的宋柏轩正有条不紊的迎接监官的盘查。

    “这不可能!”朱润惊呼一声。

    监官亦有些狐疑,仔细打量着宋柏轩,半晌才说道:“你把木杖扔掉,走两步我看看。”

    宋柏轩也不生气,只将木杖递给监官,提着篮子走了两步,他走路的步子很慢,却很平稳,根本看不出丝毫残疾的迹象。

    “你没事儿?”监官皱了下眉,接着不怎么高兴,“没事儿坐什么木椅,你这学子,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懒成这样?快进去吧!”

    宋柏轩:“……好。”

    “等等!”朱润不敢置信的走过来,“监官,他的腿肯定有问题,绝不可能走得这样平稳,您千万不要被他蒙骗过去。”

    监官本就心情不爽,见朱润从队伍里跑出来,脸色愈发不好看:“我没看出问题来,你看出问题了?便是真有问题,待会儿还有两道关卡验明正身,我这里不验这些。”

    宋柏轩只看了一眼朱润便收回视线。

    只是这一个眼神,却让朱润既愤怒又难堪,如果宋柏轩的腿疾早已痊愈,为何还要在他面前装模作样?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傲,从未将他放在眼里。

    越来越多的目光朝他看过来,朱润只得咽下这口气,回到队伍里,可他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复。

    他们曾是同窗,宋柏轩的实力有多么恐怖,他最清楚,而经过这些年的沉淀,一旦他真的参加府试,必定会高中!

    念及此,朱润的脸色奇差。

    他这些年的心思并未放在读书上,此次府试本想着再来试试,可瞧见宋柏轩,他便知自己八成没了希望。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他还要眼睁睁的看着宋柏轩再压他一头?

    他已经老了,记性不大好,可他的儿子还年轻!

    朱润深吸一口气,严厉道:“成儿,此次府试你必须高中,决不能落在他一个瘸子后头,听到没有?”

    朱世成一言难尽的看向自家父亲:“爹,你不是让我考过那小子吗?”

    朱润:“现在改了,那小子又不参加府试。”

    朱世成不满:“可是爹,我考过小的还有可能,考过老的可没机会,按理来说,不应该是您努努力考过宋伯伯吗?我可已经比那小子优秀太多了!”

    朱润:“……闭嘴!”

    还叫他爹,这小子明明是他活爹!

    ……

    第二日,兹阳县衙公开审案。

    宋蕴早已请状师写了满满两大张状纸,还去请了白大夫出席,帮助县衙判别刘氏香铺出产仿品的成分。

    人证、物证俱全,哪怕刘庚再怎么不甘心,也不得不认下罪名。

    按照大盛律法来判,刘庚若只是制造仿品以香思坊的名义售卖,并不能得到真真切切的处罚,最多是罚些银两,可偏偏他为了效仿宋蕴的调香手艺,在香粉里加入了不少有毒的药材,有害人之嫌。

    这罪名并不算重,却足以让香思坊有足够的时间发展。

    刘氏香铺关门歇业后,香思坊的生意果然上涨了一大截,但出乎意料的,宋蕴却选择歇息几日。

    莫绫不甘心:“姑娘,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姑娘若是辛苦便去歇息,我一个人也行,绝不会算错账!”

    “你想岔了,”宋蕴无奈的摇摇头,仔细跟她解释,“你瞧瞧咱们这铺子,还有多少余货?”

    莫绫茫然极了:“家里没有了吗?我记得姑娘您制了许多。”

    宋蕴道:“你忘了?我们可给了汪货郎他们不小的一批货,若是仅凭我们俩,哪怕没日没夜的调香,此后也是供不应求,得好生想想法子才是。”

    一瞬间,莫绫心痛的无法呼吸。

    “我们的人手实在有限,”宋蕴轻叹一声,继而又道,“不过这几日刘氏香铺出了问题,我们避避风头也好,免得被百姓架在火上炙烤。”

    话说到这个份上,莫绫再痛心也只能应下。

    清点好这几日的账目,宋蕴才挂了牌子关门,匆匆回了宋宅。

    夏金山接下这几日的账目,又把从前的账目翻了出来,递在宋蕴面前,分析道:“姑娘没发现么?盈利最多的并非是昂贵的香粉,而是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

    宋蕴怔了下。

    夏金山又拿出一张纸,上面仔细记录了香思坊自开业以来所有的盈利,包括要耗费多少成本,用到何种香料,全都清清楚楚。

    “我记得姑娘先前送出过一批香丸,许是那时打下了名气,如今各种香丸依旧是香思坊中最紧俏的东西,每盒香丸只需二十五文,里面有十二枚,平均一枚只需两文钱,虽不起眼,但哪怕是寻常百姓出门访客也能用得起。”

    夏金山顿了下,又道:“还有香囊,香囊的价格虽然比香丸贵一些,可咱们香思坊里的香囊不论是花样还是料子,都比寻常的香囊要好,很得年轻姑娘们喜欢。”

    倒是香粉,价格摆在那儿,寻常人家少有用得起的。

    宋蕴轻轻颔首:“货郎拿最多的也是这两种货,香片和香膏都少一些,看来还是要多招些人手,铺子才能忙得过来。”

    夏金山抬头看着宋蕴,面色犹豫,欲言又止。

    “怎么了?”宋蕴见他似乎有顾虑,便鼓励他,“有什么话直说便好,在经商一途,我也只是摸索着来。”

    夏金山低声道:“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姑娘开铺子凡是亲历亲为,费心又费力,实在是得不偿失。”

    得不偿失吗?

    宋蕴若有所思的敛起视线,默默在心里算了一笔账,此前她用几张香方已从千丝坊赚了不少银两,她只需凭借自己的手艺挣钱,完全不必顾虑成本与经营。

    开香思坊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可这段时日的经营,刨去铺面、香料以及人力的成本,盈利远比不上曾经的收益。

    她的决定做错了吗?不,没有。

    香思坊开张以来虽经历了不少纠纷,让人心力交瘁,但带来的快乐与成就感却比调香更多。

    宋蕴陷入沉思,忽然听夏金山说道:“姑娘何不找人合作?只要香料方子牢牢把控在姑娘手中,售出的香料究竟是谁做的,又有谁在意呢?他们只会觉得,这是香思坊产出的香料。”

    一句话,宛若当头棒喝,瞬间让宋蕴拨雾见云。

    可紧接着宋蕴又萎靡下来,她曾不止一次想找到合适的帮手,可兹阳县的香料生意被刘庚打压多年,得用的人手实在有限。

    “看来还是得想想办法,不能再拖下去了。”宋蕴喃喃道。

    夏金山:“姑娘?”

    宋蕴回过神,当即道:“今晚我会赶出一批货来,这几日我出去一趟,你跟金梨守好家,左右你们兄妹俩对香思坊很熟,不吝有无生意,每日最多只开门半天。”

    为何只开门半日?夏金山心中满是疑惑,可瞧见宋蕴眼中溢出的光彩,他便没再问,只顺从的应下了。

    宋姑娘这样做,必然有其道理。

    金安府的府试考了三天,卫辞便在考场外整整等了三天,这三天以来,他每日每刻担忧的心情都比前一刻更甚。

    他未经过府试,不知里头是何种情形,既怕宋柏轩的腿疾再犯,又怕其他考生欺辱老师,他时刻等在外头,便是怕在考场中的宋柏轩无人照应。

    待到第四日,等在考场外的人明显多了起来,而从考场中走出或被抬出的学子也比前几日更多。

    卫辞想起宋柏轩的身体,一颗心悬了嗓子眼,紧盯着考场大门,大抵是他的神经太过紧绷,没听到身后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他这么年轻,也是参加府试的学子?既然出来了,为何不离开?”

    “穿着打扮像学子,即便不是此次参加府试的学子,也必然是个博学多才的年轻书生。”

    “衣裳也不错,不是那种穷酸模样的书呆子。”

    “他那张脸生得这样好,便是穷酸些也没什么,安安分分当赘婿也使得……”

    “不错不错,生得如此端方,学识也必定不差!”

    说话间,已有人抢先去搭话,满是脂粉气的帕子扬了扬,不经意间略过卫辞的手臂。

    卫辞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出了一条道。

    旁边响起娇气又甜软的女声:“这位公子,可否劳烦您帮忙捡下帕子?”

    卫辞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路过的竟是个女子,他顿时慌乱的往后急退,挤到人群里才停下。

    扔帕子的姑娘迟迟没听见回答,悄悄抬眸,正瞧见卫辞躲在人群里,目不斜视的模样,顿时羞得脸色涨红。

    她跺了跺脚,气得连地上的帕子都不要了,转身就跑。

    周围响起几声闷笑。

    没多久,又有一个姑娘朝他走过来,附近的人群三三两两散开,让出一条道。

    卫辞左右张望,见实在避无可避,才无奈道:“我已有家室,不好帮姑娘捡帕子。”

    听完这句,打算丢帕子的姑娘立刻换了方向。

    卫辞松了口气,更加专注的看着考场大门,今日是府试最后一场,要不了多久所有考生都会出来。

    如果老师能熬过最后一场,或许此次府试会颇有希望。

    卫辞正想着,鼻端忽然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气,他不由自主的探向袖中的香囊。

    一方帕子飘飘悠悠的在他眼前落下。

    腹中的话语刚要脱口而出,卫辞认出了那帕子的纹样,他呼吸一滞,抬起头,对上一双含笑的美眸。

    卫辞心跳如鼓,不自在的弯腰捡起帕子,拍去上面的尘土,递到宋蕴手边。

    “你……你怎么来了?”

    宋蕴看着他手中的帕子,迟迟未接,半晌才幽幽笑道:“来丢帕子。”

    卫辞:“……”

    第70章 【70】“一别多年后,朱兄怎么还在……

    哪怕是嘴上这样说,宋蕴望着守在考场外许久的卫辞,也不由得心软了几分。

    不论卫辞对她是否有情,他的品性与为人都没得挑。

    “喝些茶水润润嘴,”宋蕴找出水囊递给他,顺势接过他手中的帕子,轻声道,“父亲好不容易参加一次府试,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提前出来,你在这等这么久,实在不必。”

    卫辞抿了些水,答道:“不碍事的,左右我也没什么事,在这儿守着,万一有个差错,也好照应老师。”

    宋蕴当即不再提此事,他们师徒二人的情谊,恐远比她与父亲的父女情谊深厚。

    卫辞捏着水囊,眼神落在空荡荡的木椅上,又忍不住飘向宋蕴,踟躇着说:“刚刚的事,师妹你都看到了?”

    不但看到了,还看完了全程,连小姑娘们的议论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宋蕴莞尔:“是,还瞧见那小姑娘眼睛红了。”

    卫辞脸色微微泛红,他欲要解释自己并非故意如此,可这些话他却说不出口,只好干巴巴的应道:“于情于理,我都该避着些,帕子毕竟是女儿家的贴身之物,不好让外男触碰。”

    宋蕴挑了下眉:“我的帕子例外?”

    “自然!”卫辞立刻说道,“我跟师妹是夫妻,对于师妹而言,我可不是外男,师妹的帕子自然也不能让别人捡了去。”

    宋蕴不由得失笑,连日赶路的阴霾也在此刻挥散,心情莫名好了许多。

    西边的日头一点点垂下,直至暮色将近,考场大门才“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被关了整整四日的考生一窝蜂的涌出来,挤得最前头的考生们东倒西歪,站都站不稳,直到监官一声冷喝响起,人潮才收敛许多。

    卫辞见状无比焦灼,忍不住的想往前挤。

    宋蕴按下他:“师兄,父亲对自己的情况很清楚,不会赶在最前头,稍安勿躁。”

    她心中也存着许多担忧,却比卫辞更加冷静,而这也让宋蕴意识到,卫辞与宋柏轩之间的感情究竟有多么深。

    直到大多数的考生离场,被落在最后面的考生才稀稀拉拉的走出来,宋蕴踮脚张望,终于瞧见了一个挎着篮子,持着木杖的身影。

    卫辞连忙在前面开路,护着身后的宋蕴,赶到考场门口,代替木杖扶着宋柏轩。

    感受到宋柏轩倚向他的重量,卫辞心中一沉:“木椅在那边,我扶您过去。”

    宋柏轩应了声,便眼巴巴的看向宋蕴,紧张道:“蕴儿,你怎么来府城了?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宋蕴连忙摇摇头:“家中无事,是我放不下父亲,一场府试持续四天,父亲想必累坏了吧?”

    宋柏轩虽有些累,精神却很不错,尤其在看到宋蕴以后,更觉得十分满足。

    “只是坐着答题,不费气力。”更何况此次府试,是他十几年的夙愿,如今终于得偿,相比之下,那点劳累实在算不上什么。

    天色已晚,哪怕有不少学子已经提前离去,客栈里的房间仍是很紧俏。

    小二为难的提起客栈里再无客房,只剩下大通铺,女子不好入住。

    附近的几家客栈也都是满客,毕竟府试虽已完毕,可府试在三日后就会放榜,仍有不少考生愿意等在府城。

    卫辞便道:“师妹和莫绫住我的房间,我去通铺。”

    “你跟我挤一挤就好,”宋柏轩坐在木椅上,心神放松,“刚好我与你说说府试的事。”

    卫辞当即应下,小心翼翼的扶着宋柏轩上楼。

    恰在此时,朱润父子从楼上走下来,见宋柏轩又是一副柔柔弱弱被人搀着的模样,不由得一阵火大。

    装什么装!明明腿疾早已痊愈,平日里还要坐在木椅上,走路还要人特意搀着,真当自己还是瘸子呢?既是瘸子,何苦去跟他们争抢功名!

    “哼!”朱润重重的冷哼一声。

    宋柏轩一边扶着楼梯的扶手,一边搭在卫辞的肩上,步伐缓慢,竟是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

    朱润顿时更气了。

    楼梯狭窄,仅容得下三人同行,朱润挡在二人面前,居高临下的向下看,语气中带着些许嘲讽:“宋兄,你的腿疾何时痊愈的?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好让我有机会给宋兄庆祝一番。”

    宋柏轩淡淡道:“不巧,刚痊愈,朱兄现在庆祝也不迟。”

    谁要真给他庆祝啊!

    朱润心里忍不住犯嘀咕,沉着脸避到一旁,似笑非笑道:“那边在这儿恭贺宋兄腿疾得愈,只是不知,一别多年后的府试,宋兄还能否高中。”

    宋柏轩微笑:“我也很想知道答案,不过我更想知道,一别多年后,朱兄怎么还在参加府试?是不喜欢参加乡试吗?”

    一句话,憋得朱润险些没喘过气来。

    好一个刁钻的狗东西!他没办法参加乡试,是不想吗?倘若他真有能耐,何至于一直困在府试!

    朱润的脸色愈发难看,双拳紧攥在身侧,恨不得现在就挥拳将他砸下楼梯去,恰在这时,一道声音响起:“父亲,这位是?”

    宋蕴轻笑着踏上楼梯,莫绫已经先一步走上去,跟在宋柏轩身后,牢牢的护着他,生怕某些人起了坏心思。

    宋柏轩介绍道:“是我的旧时同窗,姓朱。”

    宋蕴当即礼貌的看向朱润:“朱伯伯。”

    朱润的目光停留在宋蕴脸上,脑海中一片空白,他甚至怀疑自己眼睛果真是出了问题,不然为何此时唤宋柏轩为父的女子竟如此美貌,脸上的胎记也不见了痕迹。

    莫非是他们父女遇到了神医?可即便是遇到了神医,容貌也不该有如此大的变化。

    正沉思间,宋柏轩父女已跟他擦身而过,朱润眉头紧皱,愈发好奇宋柏轩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一个不留神,他脚下踩空,直接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朱世成的视线这才从宋蕴身上移开,惊呼一声,匆匆下楼:“爹!”

    朱润趴在地上,身上好似被石碾滚了几遭,处处都疼,尤其是踩空的右腿,好似针扎斧劈一般,疼得他根本说不出话来。

    偏偏朱世成在他耳畔聒噪的问:“爹伤到哪儿了?爹你可还能动?爹你的腿不会也折了吧?爹,我这就去帮你请大夫……”

    朱润忍着疼:“回来!”

    请大夫自然是要请大夫的,可好歹先将他扶起来,难道要他一直趴在楼梯口丢人显眼吗?!

    楼下的动静宋柏轩母女自然也听见了,卫辞还能勉强保持君子仪态,不去看热闹嘲讽,而目睹全程的莫绫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宋蕴轻咳一声,她才收敛许多,捂着嘴连忙跟上:“姑娘,他的门牙好像都摔掉了呢,好惨哦哈哈哈哈!”

    宋蕴:“……”

    接连三日,宋家众人都没见过朱润出门,倒是见朱世成忙着给父亲求医问药,行事沉稳了许多。

    宋柏轩不由得唏嘘,说起来他与朱润倒也没有深仇大恨,不过是少年时的意气相争,至今理念不和罢了,那些阴阳嘲讽的话语,他从没放在心上过。

    “今日放榜,父亲可要去看看?”

    宋蕴在府城逛了几日,早已将几条街摸熟,一大早便爬起来邀请隔壁的师徒二人。

    宋柏轩暗自给自己捏了把汗,明明在考场上他并不紧张,可在即将出榜时,他竟有几分不愿面对,不敢面对的想法。

    如果落榜,蕴儿得多伤心?岂不是白费了她这番特意从兹阳赶来的心意?

    宋柏轩心中忐忑,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道:“用些早食再过去,不着急,此次府试考生也不少,张榜怕是要近午时了。”

    街上果真热闹极了。

    金安府地处偏僻,哪怕是府城也比不上京城繁华的一星半点,每年最热闹的日子便是府试与过年。

    街上的学子来来往往,更有不少马车在街上穿梭,同去看府试出榜。

    五月初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拂过金安府的风都带着些许燥意,宋蕴悄悄低下头,看着坐在木椅上看似淡定实则烦闷的父亲,轻声问:“范老派人送了几回信,父亲为何都不肯接?”

    宋柏轩双手合拢,搭在腿上:“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或许搭上范老很重要,可倘若他空无所依,只能做范老手中的刀,又拿什么来保护自己,保护蕴儿?比起能够决定他前途命运的府试,渐渐步入正轨的盛阳书院已没那么要紧。

    “蕴儿,不必急,且往前看,”宋柏轩笑了笑,“当你拥有足够的价值,一切都会为之让路。”

    他知道范老想要做什么,可也正是如此,他才要让自己变得更有价值。

    “出榜了!出榜了!”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声,原本平静的大街瞬间炸开了锅。

    宋柏轩搭在腿上的双手收紧,又不知该落于何处,紧张的心都快要跳出来。

    他已经太久没有关注府试,不知如今府城学子的水平,只怕自己是空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到头来还比不上一群年轻人。

    莫绫仗着自己有功夫在身,灵活的穿过人群,直接来到榜前。

    但紧接着,莫绫便笑不出了。

    榜单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名字,她瞧着便头疼,虽说这些时日她没少帮姑娘盘账识字,但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两,怎么能一样?

    莫绫抓了抓脑袋,看着周遭的书生或哭或笑,疯疯癫癫的不像样,努力从其中抓了最正常的一个,塞了一把铜钱给他:“劳烦问问,榜上可有一个叫宋柏轩的考生?”

    莫名被塞了一把铜钱的书生:“……你不识字?”

    不识字来看什么榜?

    莫绫气鼓鼓:“识字!我只是不认得那么多!”

    书生一阵无语,见她是个小姑娘,也不好多责怪:“你问的是‘宋柏轩’?他是哪里人士?年方几何?”

    “兹阳县的,年方,年方……”莫绫想了半晌没想起准确数字来,“反正年纪不小,快该抱外孙了。”

    “真是他?兹阳县的宋柏轩?”书生一阵惊诧,“那可是案首啊!不信你看第一位,宋柏轩,兹阳县人士,年方而立……”

    莫绫连忙往榜上看,第一眼就瞄着了“宋”字,再往后看,果真有兹阳二字,她顿时高兴起来,匆匆忙忙的往人群外挤。

    途中碰见被挤得死去活来的卫辞还不忘拉上一把,兴奋的将他带出去:“是榜首!在最上面!老爷可真厉害!比小卫公子你厉害多了!”

    刚咧开嘴笑的卫辞:“……”

    “姑娘姑娘!老爷是榜首!第一个!”莫绫忍不住跳了起来,“听说叫什么案首,他们都说好厉害的,姑娘,老爷真厉害!”

    宋柏轩悬着的心落了半截,仔细询问道:“你可看清楚了?莫绫啊,不是我不信你,实在是……”

    实在是莫绫识字的能力不怎么样,每次念书必打瞌睡,怕是至今连他的名字都认不全,倘若看错闹了笑话,到时候他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莫绫忍不住瞪大眼:“老爷,你小瞧我!”

    宋柏轩眼神飘向一旁,心虚的否认,恰在这时,人群里有衙役高喊道:“此次府试案首是兹阳县的宋老爷,可有人知道他住哪个客栈?咱们好去报喜!”

    兹阳县,宋老爷。

    宋柏轩只觉得此刻天旋地转,脑海中一片空白,整个人仿佛置身云端。

    他中了!

    他真的中了!

    “蕴儿,这是真的么?”宋柏轩喃喃问道,而此时的宋蕴亦非常激动,紧紧地攥着帕子,骄傲道:“是真的!父亲中了府试的案首,此后便是名正言顺的秀才了!”

    宋柏轩悬着的心落定,携一行人匆匆回到客栈,等着差人前来报喜。

    几乎是他们前脚刚到客栈,报喜的差人后脚便到了,恭贺的声音响彻整个客栈,小二匆匆拿了提前备好的爆竹出来放,附近热闹得不像样。

    客栈二楼,躺在榻上休养的朱润听到楼下的恭贺声,险些呕出一口老血。

    “世成!世成!”朱润扯着嗓子喊道,却迟迟没有听见应声,今日府试放榜,朱世成一早便出门等榜,至今还没回来。

    朱润的心情不太美妙,他知自己实力不足,与府试无缘,可儿子却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论天分与努力都强于他,此次府试有八成几率能中。

    可为何到现在还没信儿?

    朱润等了又等,直到楼下的热闹声又响起,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蓦然听到一句惊呼:“什么?范老邀宋案首赴宴?”

    “还是家宴?!”

    范老,范明冶!

    朱润眼前一黑,身上的力气瞬间被抽空。

    宋柏轩瘸了那么多年,怎么突然搭上了范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