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城市坍塌
教学楼像要坍塌了一样, 时咎猛地站起来,感觉自己站也站不稳,他看到了, 明明看到了天花板的灰一片一片地正在往下掉,但整个阶梯教室两百多人没有一个人站起来, 他们都很认真在听课,好像只是自己陷入了某种可怕的幻觉。
沉皑发现异常, 立刻也站起来扶住时咎说:“时咎!时咎你冷静点,我先带你出去!”
“不要!”时咎在他错愕的神情里一把甩开他的手, 改为自己扶着课桌, 他声音在惊颤, “你看不到吗?看不到吗?这些——这些灰尘、裂痕?!”他伸手随意指了个地方,但无论是哪, 都在进行楼房倒塌前最后的挣扎, 楼体的裂纹已经爬出来,即将在某个地方汇聚!
声音越来越大了, 马上就要塌了!
“时咎!”沉皑皱眉大喊。但时咎往后迅速退了两步, 他想喊点什么让其他同学全部注意到, 正要出声,忽然惊悚发现整个阶梯教室所有学生全都转头过来了,连最前方讲课的声音也消失了,他们静静凝视这个快要站不稳的人, 没有一个人脸上有表情, 他们眼唇的弧度, 工整得仿佛蒙娜丽莎的微笑,就连讲台上那个最熟悉的亲人也是那个眼神看着他,整个教室安静得如同一幅静态画, 可他们身边正在经历剧烈的晃动!
除了沉皑,沉皑企图靠近他让他冷静,但时咎一直往后退完全不让沉皑碰着。
时咎弓起身子,喃喃道:“不对,不对,怎么可能?”
沉皑吼道:“时咎!你醒醒!”
时咎满带着冷冽的眼神突然扫到王秋蕴的脸,对方也是茫然和冷漠看着自己。
文明中心广场那块碑,爱是一切的答案。
爱是一切的答案。
文明中心广场。
时咎呼吸一窒,心跳在胸口跳得快要吐出来。他突然发现哪里不对了!想到这些的他倒吸一口冷气。
几天前还是好好的,从他醒过来,全部都是正常的!白天有工作就工作,没工作就和沉皑在一起,做想做的事,去想去的地方,正好满身是伤沉皑做梦进入他的世界,还能获得一个健康的身体,本来一切都很好!就从今天在咖啡店沉皑说了那句话开始,所有事情就诡异起来了!
沉皑当时说:看夏癸吧。
自己乍一听这句话觉得很奇怪,本来想问为什么看夏癸?话到嘴边又觉得,没什么问题啊。就从这里开始,一件一件。
他看到了落地窗上巨大的画,那画不是倒映,是凭空出现,只有他一个人看得到,还是两幅!他原本在想为什么突然出现幻觉,只是找不到答案,隐隐的不安被接下来的事情打断,他们到了这个教室。在教室里听课的时候,一开始,他想问沉皑恩德诺的近况,因为他总感觉不对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干脆从头问。在沉皑的家,他记得自己是看到了什么让他很费解的东西后才在展馆被人吵醒过来的,他想问那件让他费解的事如何了,可话到嘴边,他想不起来了,问什么都忘了。
那他当时在费解什么?
沉皑则直接回答他累了睡了,时咎觉得这个回答非常合理,就是他刚刚要问的。可他还是觉得不对,又问了一次恩德诺的情况,沉皑说“正常,又不是什么大事,几天就恢复了”,到这时咎都只是觉得不对,但是没觉得反常识,直到王秋蕴说出那句“爱是一切的答案”,彻底把他炸醒了。
为什么要看夏癸?那个让他费解的东西分明是那片像黄沙一样的天!恩德诺经历了起源实验室被炸,万民游行,掌权者全部牺牲,伤员无数,文明中心混乱无比,高层人员大洗牌,这叫——不是什么大事?
黄沙笼罩的天,木星表面,教化所,生物坟场,文明中心!
夏癸在言不恩的结界里布置的是幻境!她的能力是催眠!
“时咎!”沉皑再次喊了一声,他翻身过来企图强行抓住时咎,彻底清醒的时咎直接躲开他伸过来的手,毫不犹豫拎起旁边的铁凳子抡过去。
“还敢给我造沉皑的幻象!不嫌命长!”时咎骂出口。
凳子重重砸下去的一瞬间,楼体开始解体,大块大块的水泥混合物带着钢筋垮塌下来,遮住了沉皑。时咎转身就往教室外面跑,他在最后一排,冲出来的时候看到石块砸到同学的头上,即使这样,他们也没有任何表情和反应,只是他跑到哪,那些同学的脸就对着哪。
时咎飞奔出去一刹那,整栋楼完全变成废墟。他没停止脚步往外跑,却见所过之处每个人都像被定格在原地,走路的、骑车的,篮球场上投篮的学生甚至抱着球悬空在篮球板前,一切都被按下暂停键,惊悚的是他们的头追随着他的坐标,时咎跑到哪,他们的头就转向哪,直到时咎逃离原处,他们还看着时咎刚刚所在的地方,一旦时咎移开视线再次回头去看他们,他们又盯着自己了!大型123木头人现场。
时咎路边找了辆自行车开始往外冲,他想一定有什么办法破局。
就在他即将驶离大学,已经看到了街边与校内如出一辙的景象时,他听到后面很远传来熟悉的声音。
“时咎!时咎!”是沉皑。
时咎转过头,看到学校操场对角线遥远对角线那一点黑色身影,时咎咬牙,扭头就往外面跑。
下一秒,他连人带车被整个抓住。
“时咎!”沉皑抓着他说,脸上的表情非常难看,“你跑什么?”
好快的速度!时咎看到这张脸就气得发抖,他二话不说甩开沉皑,但立刻又被抓了回来,他听到沉皑说:“你不相信我?”
我信你个鬼!时咎挣扎起来,沉皑力气很大,钳得他没法挣脱,只能怒吼:“滚!”
意想不到的,沉皑真的松开他了。他像难以置信般后退了两步,脸上的表情好像因为时咎的话有些受伤,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掏出来的一把刀,就这么递给了时咎。他抿唇轻说:“你不该来找我,小时候不该,后来也不该。小久哥哥,你,你让我等了二十年,每天都很痛苦,终于等到了,但没意义了。”
他的表情像极了小时候训练受伤后来寻求安慰的表情,真实得时咎几乎愣在原地,一时间分不清这是幻境故意所为,还是沉皑真实内心所想。那把刀明晃晃地被沉皑双手奉上,就等他一个决定,生杀予夺,悉听尊便。
沉皑闭眼,声音颤抖着说:“我放你走,你杀了我,我们结束。”
似乎这样说还不够,他接着道:“但是,外面那个我,也会死。”
“没关系,只要是你,我愿意,我都听你的。”他的声音逐渐变得温柔,好像除了真心,他能给的还有生命。
随着那音色的微抖,时咎感觉自己的手也抖了起来,他犹豫了。心跳很沉重,每一下都要他的命。他要做出选择很容易,但什么叫外面那个我也会死?时咎并不知道这里的具体运行机制,或许只是谎言,但如果是真的呢?他敢吗?
他发现这个幻境的用心险恶,尽全力为人制造出一个最美好的幻想,什么都可以得到。如果没有发现,那就在一辈子在幸福里溺死,一旦像他一样发现了,幻境就会崩塌,就要逼他做出最决绝的选择,收回一切。
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马太福音。
会有多少人选择回到现实?短短几秒,时咎脑子里想了很多东西,沉皑只是不再说话始终闭眼,皱着的眉头与下拉的嘴角反应着他的痛苦。
生杀予夺,悉听尊便。沉皑会不会真的这么想?
不对,不会。时咎很快反应过来,这是陷阱!沉皑是什么人?是舟之覆恶毒骂完他后,他也只会叹气不反驳的人,不干涉别人的思维与经验,更做不出强迫别人选择的事。
这不是沉皑给他的选择,是他自己要做的选择,有没有勇气面对可能无法接受、但回到真实的选择。
破除幻想,不做梦。
几天前,他与季雨雪有一段对话。
——怎么才能只是存在,而不活在梦里?
——很简单,不做梦。人的欲望太多,不合理的需求太多,梦太多,当你不做梦,这些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时咎一咬牙夺过他手里的刀,往前一步直接刺穿他的身体。沉皑不可置信地睁眼看他。
“轰——”惊雷般的爆炸在耳边炸响,整个世界裂开了一条缝,缝越撕越大,变成了沟壑、悬崖,蔓延到时咎脚边,在他来不及奔逃的时候迅速吞没他。时咎感觉自己的身体一直往下坠,坠入深渊,随后那道世界的裂口合上了。
身体被挤压到头破血流难以忍受的刹那,时咎瞬间睁开眼,剧烈咳出声,开始大口喘气,如同被人掐住脖子松开后凶猛的呼吸。
咳嗽、耳鸣、头昏脑胀一齐袭来。这样的症状持续了很久,时咎终于缓过来,全身像散架一样,他舔了一下自己干涸起壳的嘴唇,又装死好久才有了稍微清晰的意识,总算看清自己的处境。
第122章 造梦者
他正躺在一块非常冷硬的地方, 应该是什么瓷砖地板上,目光直视着的天空就是他记得的那片黄沙一样的天,黄沙依然在涌动不停歇。耳边没有任何声音, 安静得像深夜。
果然,还在文明中心, 恐怕从这一切结束,他和沉皑开车回家起, 已经进入了幻境。竟然完全无所察觉,现实与幻境的衔接完美到没有一点破绽。
不知道躺了多久, 时咎觉得全身都是僵硬的, 他终于缓缓爬坐起来, 四周瞥了一眼。文明中心广场上密密麻麻全是躺着的人,瓷砖上, 坑洼里, 绿化带里,没有一个人醒着, 但他们又都是闭着眼很安详的表情, 似乎在睡觉。再往远处看, 广场外目所能及的街上,躺的也全是人。
城市没有在运转,听不到任何声音,机器没有, 连鸟叫都没有, 一座死城。好像整个世界冻结了千年, 只有他一个人提前醒来。
接着他看到了沉皑,就躺在他不远处,时咎踉跄爬起来, 一瘸一拐走到他身边半跪下,无力地扶他起来,去探鼻息,发现他只是睡着,时咎长呼一口气,轻声喊:“沉皑?沉皑,醒醒,沉皑!”
没有任何反应,无论他怎么摇晃怎么喊,沉皑的表情丝毫不动。
他该怎么办?到底是……
时咎跑去摇旁边的人。
“喂,醒醒!别睡了!”
“醒一下!”
“起来了!”
没人给他任何反应。
时咎又跑回去抱着沉皑,他仰着头跪着,像跪在一座古战场。
还活着就好。
很快,时咎发现了这个寂静世界的另一个人。那人就坐在掌权者大楼的台阶上,埋头眼睫低垂,柔顺的长发随意披下。
原来那漫天的黄沙就是梦境的咒语,在它的覆盖下,要他们永不清醒。
时咎放下沉皑,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她可能是这个世界唯一真正睡着的人,听到本来不该出现的声音,惊慌抬头,看到时咎站在她面前。
夏癸错愕看着他,不出几秒,那表情又变成了释然与惋惜,这表情在她脸上像一个死人,也像在凝视一个死人。她轻轻拍了下台阶,让时咎坐下,时咎没动,只是站在那里直视她。
夏癸也不急,她的声音很温柔:“有一个故事。一个人许愿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消失,他做到了,真的所有人都消失了,他开始一个人生活,随意抢商店,吃食物,逛街,游玩,文明的一切都是他的,他不害怕一个人,还很高兴这样的生活,他想,他应该能活到世界上所有食物腐烂之前。但是有一天晚上,他在一个他喜欢的房屋里睡觉,突然门被敲响了。”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时咎看着她,没接话。
“这就是我现在看到你的感觉。”
时咎很快平复自己的心情:“都是你制造的幻境,你想做什么?”原来如此,他之前不明白为什么言威最后自刎得那么干脆,他只是在帮夏癸拖时间,等到黄沙漫天,他这被操控的一生就可以结束了,或许在生命的最后,他还是抱着对夏癸的爱,以及对公民的愧疚吧。
夏癸柔和道:“放心,他们不会死去,只是坠入梦境,每个人,都活在自己最想要的那种生活里,活在那里多好。我也不会伤害我的公民,只是会给他们植入一些小小的信念,比如我是掌权者,可能一两年,他们就会接受我是唯一掌权者的信条,忘记这些天发生的事,潜意识被修改后,他们就会慢慢醒来,变成和梦里一样的认知。”
时咎捏紧了拳头,怪不得,怪不得他突然想不起一些事,觉得沉皑说话的理所当然。
时咎居高临下看着她:“当掌权者,然后呢?”
夏癸笑:“不是我想当,是我爱的人,我想完成他的遗愿。”
爱人,遗愿。爱的力量太大,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若爱也变成执念,天堂就会变成地狱。
她深呼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无奈道:“我打不过你啊,看来我完成不了了,你杀了我,催眠就会被解除。”
时咎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能力者死去,能力对外界的持续性影响也会消失。
她突然心有不甘,抬头望向时咎说:“你为什么可以从我的催眠里出来?我,我花了几十年,才让我的幻境像现在一样,让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潜意识里,不可能有人醒来才对。”说着,她又看向天空。
时咎抿唇:“就是因为你植入的那些信念,因为这些潜意识。”
“什么?”夏癸没听懂。
时咎没有对她解释。
如果他是恩德诺的公民,或许真的就无法醒来了,可他不是。无论是梦还是催眠,都来自于每个人的潜意识,他是在夏癸制造的幻境里过上想要的生活,或许他当下想要的生活就是幻境里那样。
但对于他来说,他经历的是两个规则完全不同的世界,他的认知里有两个世界观的经验,有时候会希望自己的世界也能像恩德诺一样美好,但又知道那是不真切的。
恰恰因为夏癸想让人们在潜移默化里认同恩德诺的权力构成,给了他可乘之机——他在地球,不在恩德诺,那她植入的一切恩德诺的信息,对时咎来说,全是冲突。
如果一个恩德诺的公民对另一个人说:夏癸是掌权者,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可若是他的朋友说出这句话,那就是惊悚。
时咎觉得这是个巧合,偏偏这个世界就存在他;或许也不是巧合,因为他的出现,注定就是来毁灭一些人的心愿。
时咎淡淡地说:“幻境只是幻境,不是真的。”
闻言,夏癸笑得有些夸张了,她说:“为什么生活不是一个巨大的幻境呢?你很聪明,应该知道缸中之脑。”
缸中之脑是哲学里的一个思维实验,为了探讨意识、知觉与现实的关系。把一颗大脑通过电极与超级计算机连接,计算机负责模拟一个与现实世界完全一致的虚拟世界,那么大脑所经历的所有悲伤快乐、感知知觉、思考与人生都是计算机生成,但它会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完全正常且真实的客观现实里。
时咎“嗯”了一声,回答:“那你听说过经颅磁刺激吗?哈佛大学的莱昂内教授——哦你肯定不知道。一位实验者刺激受试者的左脑或右脑的运动中枢,对左运动中枢施加一个TMS信号会导致右手抽动,对右运动中枢施加则导致左手抽动。这位教授让受试者在受试前就想好了自己要选择哪只手自主抽动。但在他马上就要抽动时,实验者用信号迅速改变去刺激他的另一半大脑,受试者也会立刻改变他最开始的决定,反而抽动了被实验者刺激的那只手。后来你知道受试者说什么吗?”
“说什么?”
“他说,他临时改变主意了。”
夏癸有一瞬间呆滞,随后立刻恢复正常:“那又能怎样?你看,没人能醒过来了。”
时咎往台阶下看去,看到躺在那里的沉皑表情柔和,不知道他坠入一个怎样的世界了。
时咎微微叹气,走了两步下台阶,想起幻境里沉皑让自己杀掉他的那把小刀,于是走到沉皑身边从他身上搜出这把刀,回到台阶上,轻轻指着夏癸说:“我不想再让他陷入一个只有假的我的幻境里了。”
当他发现自己身处幻境,而幻境里居然还有一个假的沉皑,他真的非常生气,最令他生气的是他和沉皑经历的那些事也是假的了。
夏癸的脸上一点惧色也没有,她点头道:“我之前听言威说过你的能力是意念,所以我想,永葆青春也是可以用意念完成的。”
时咎皱眉,听夏癸接着说:“二十年前,在我家公园呆了两年的那个人是你吧,那次沉皑带你回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时咎没否认,只是拿小刀靠近了她的脖子。
夏癸笑着说:“你知道为什么我控制言威这么多年,他中途也醒过,明知道自杀就可以了结却一直没办法自杀吗?”
“为什么?”
“你杀不了造物主,更违背不了造物主的意愿,因为,我把你们都催眠到我创造的梦里了。”
时咎也跟着笑出来,他好心提醒说:“但他最终还是自杀了。”
“因为神解除了对他的催眠。”
时咎:“不要造神。”
夏癸淡然说道:“但我现在就是你们的神,你们失败了。”
时咎站直身体,倒也并不在意夏癸的言语,只是看向她的眼神有些悲悯,他沉声说:“失败就失败了,万物之间都是有输有赢,福祸不定、福祸相依。”说完,他在夏癸完全无法相信、突然瞪得目眦欲裂的眼神里将那把小刀捅进她的脖子里。
“恩德诺的公民信奉道启教,你应该知道道启教里有一句话是:求好求胜,求得头筹,都是很浅陋的,你经受的痛苦都来自于你的不明。”
她不明什么?
她突然感到无法说话,呼吸困难,有液体呛进了气管却无法咳出来,她瞪着时咎,好像一时间迷茫得不知所措,她大张着嘴,眼神在问为什么。
时咎没有给她回答,只是平静等着,等她的身体瘫软,然后倒下去。
从幻境里醒来,这件事只有时咎做得到;杀了她,也只有时咎做得到。
夏癸很相信自己的催眠能力,她拥有着催眠,可哪里又知道,是她拥有催眠,还是催眠拥有她。
时咎猛地收回手,按住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
——你杀不了造物主,更违背不了造物主的意愿,因为,我把你们都催眠到我创造的梦里了。
——可是,这是我的梦啊。
第123章 是非都予他人说
时咎慢慢走下台阶, 觉得浑身无力,刚刚在幻境里耗费他太多精力。他坐在沉皑身边,把他的头挪到自己大腿上, 有些累得昏昏欲睡。
终于……
看到这萧瑟的一切,他想到那些朋友, 离世的季纯,消失的季山月, 杳无音讯生死未卜的言不恩,还有相处很短时间却关系不错的何为, 好像一场梦过去, 全都散了。
时咎轻轻闭上眼, 打算休息一会儿。虽然他偶尔有点疯,但杀人这种事还是超出了, 连炸个楼都一定得确认楼里没人。
黄沙不知道什么时候消散的, 消散后露出清晨的天空,这盘旋数日的沉闷随着散去,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 城市里渐渐有人睁开眼, 有人站起来,他们好像很疑惑之前发生了什么,就这么站在原地四处张望,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便走上去打招呼, 慢慢的, 有了人们说话的声音,他们彼此分享各自刚刚的故事与梦境。
文明中心也是,密密麻麻的人终于醒了一些, 站起来后忽然想起之前发生的事,回过头去看,看到青石碑下曾经掌权者的尸体还在,但是已经软化了。
他们反应过来他们居然在这里躺了很多天,于是开始说话交谈,分享信息,各自拥抱,又各自回家。
天蓝了。
时咎朦胧中感觉自己整个人被抱起来,身上披了暖和的东西,应该是衣服。耳边一直都有喧闹声,这喧闹声持续到他被放入座椅上,随着车门关闭,他终于睁开眼。
“沉皑?”意识还没清醒,名字先念出来了。
“嗯?”
时咎深呼吸,撩开身上的衣服坐起来,看到沉皑刚系上安全带,他身上的血都干了,不知道伤口怎么样。
沉皑看着他,拿手轻触时咎的额头,摸上去没有什么异常,他轻声道:“要不要再休息会儿?”
时咎摇头,说先回去。
路上,时咎把夏癸的事跟沉皑说了,顺便说了下自己的梦境以及他是如何发现的。
沉皑笑:“看来你很想我去你那儿。”
说起这个就来气,时咎差点翻白眼,他真的很努力很认真做了功课给沉皑介绍过他生活的地方,带他去了很多展览,讲了很多历史,走了很多路,吃了他喜欢的美食,也差不多算见了半个父母,到头来全特么是假的!
操操操!
心里的怒吼换来一句无精打采闷闷的:“嗯。”
看出来他心情不佳,沉皑的眼神柔和下来:“一会儿吧,回去整理一下,下次你消失的时候我去,好吗?”
时咎依然闷闷不乐:“嗯。”想着又补了一句,“我在太空椅上坐着。”
“好。”沉皑笑着说,“救世主可以不这么闷吗?”
时咎烦躁嘟囔:“我不是救世主!”
车很快驶离人群聚集的地方,安全管理中心的人好像也最快速度出动了,时咎将头趴在车窗上,无力地看着外面闪过的风景。
文明中心混乱了很长一段时间,掌权者大楼忙得不可开交,一边是对公民的解释,一边联系沉皑核对这几十年事情真伪,做了几十页非常详尽的书面报道,还要准备倒塌的起源实验室的重建工作,最后制定了新的法律法规。
安全管理中心全员出动维持文明秩序,好在权力动荡下,公民还算配合,他们并不想活在猜忌怀疑里,也不想文明中心的动乱影响到他们的生活,所以几乎都配合完成文明中心各种意义上的重建。
事件结束不到一周,舟之覆被抓入安全管理中心监狱;一个月后,季山月自首,和舟之覆关在同一个监狱里;言不恩昏迷一个月,在季山月自首的前一天醒来。
唯一空缺的就是掌权者的位置,没有几个确切的人后,掌权者大楼的相关事宜几乎全由下级会议处理,他们没有过这么高的权限,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能决定到何种地步,直到公民里有人提出是否取消掌权者这个位置的想法,这件事便成了热议,但长期讨论无果,沉皑又明确表示拒绝,于是掌权者大楼开始关心言不恩的去向。
晴天。
沉皑带了些父母做的独创糕点和时咎一起去医院看言不恩。她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也可以下床自由走动,只是之后不能过于激烈运动。从重症监护室到普通病房,到保健病房,言不恩一直没走,她不愿意出院。
走廊的护士看到沉皑立刻对他礼貌道:“沉先生。”
也许是沉皑与言威那一架打得震天动地,从三十多楼摔下来还活着也被传得沸沸扬扬,公民对沉家的敬重更深厚几分。
沉皑朝她点头问:“她这几天怎么样?还是不跟人交流?”
护士说是的,言不恩自从醒来后一直没有跟人说过话,在保健病房区,有专门的病人互动娱乐室,像一个小型疗养院,可以看电影看书玩游戏,但言不恩从来不去,她只呆在她的病房,来看她的人很多,大多是文明中心那些曾经和她父亲熟络的人,她也不理人家,礼物堆了一屋子,全部扔掉,又堆了一屋子。
可能他们还是习惯了权力的沿袭。
沉皑轻叹,说:“辛苦了。”
病房只有言不恩一个人,沉皑和时咎过去的时候她正坐在床上发呆,见门推开,眼神连动也没动一下,直到时咎问:“下午有安排吗?”她的目光挪了过来。
沉皑蓝色眼睛中的情绪淡淡的,他把糕点放下,坐在床边,摸了摸她的头说:“下午我们打算去郊区玩,一起吗?”
言不恩看着他,片刻,摇头。
时咎无法理解她的痛苦,但他想,一个城堡里的公主,先是脸上留了疤,后来哥哥变了,最爱的姐姐去世了,再后来父母也去世了,十多年最最亲近的人,辗转至今,围着她转的人竟也就剩眼前这一个。这不会是什么常人能很快接受的打击,若她在青石碑下真的自杀,倒是一了百了。
沉皑把糕点拿出来问她现在吃吗?她还是摇头。
她有些愣愣的,也许是太久没有说话的缘故,张嘴就闭上了,好像有点害怕说话。
时咎放轻声音问她:“乖,你想说什么?”
言不恩的目光流转在眼前两人之间,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片刻,她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本子,递给了沉皑。
一个深棕色本子。沉皑接过来,没翻开,问她:“这是什么,我可以看吗?”
言不恩点头。
时咎凑过来一起看。
书页被翻得有些旧了,好像是被人祭奠了无数次。
沉皑打开,看到那上面少女的笔迹有些青涩,每一笔却又如同沧海桑田,像许多年前,落红坠地时的惊鸿一瞥。
原本以为是言不恩的日记本,看了两行发现不是。
——我不太懂命运的安排,但是在安静下来后,好像又能参透种种。有时候我并不想做季水风,只想成为季纯,所以我想这个家也许是最后的避风港。但在看到母亲有了新小孩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我可以去的地方了。小时候时常跟母亲为了“孝顺”吵架,时至今日,我也并不认同她的想法,她想要的孝顺不是孝,只是顺。我也以为我的孝顺可以换来哪怕一秒的爱,我想错了,所以我要为我的愚孝付出代价。
——和季晚的相处里,无时无刻不在想曾经我和季水风的相处,原来我就是这个角色啊,我没办法对她做出反抗,命运精妙也许就精妙在这里,是我的因,也是我的果,我都接受。
——有时候真的很想一了百了,好像什么都失去了,在看到那张纸条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回来了,也许不是她,但一定是我这辈子都过不去的悔恨,是我的良知对我的拷打与折磨。
——以前刚刚离开家的时候,总怀疑所有人都会杀了我,就像我杀掉季水风一样。后来发现季山月和沉皑对我都特别好,他们每对我好一分,我就处境就更煎熬一分,我知道我偷了别人的人生。但我也自大地希望,这些真的是我的,他们给我的爱比母亲的更让人无法释怀,我想,我不能永远都在心里藏着毒蛇,未来还很长,就当是为了他们对我的好,就当是自私代替季水风。
——沉皑和山月,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是救赎。
——我太痛苦了。当我收到字条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愿望永远不会实现了,我的错误却让他人承担。
——以前我总是许愿,希望有朝一日这个世界因为我,没有人被伤害,没有人被抛弃,没有人痛苦;家人都能团聚,朋友都能重逢,爱人都能永恒。我知道我不是最有资格的那个人。
——回顾一生,我的一生都在为季水风赎罪。医院和孤儿院的名字,所有人都以为是我的名字,但我只是想把她的名字留在世界上,作为我赎罪的表示。
——这几天也总是想起那几个离开的孩子还有平叔,记得以前他们几个总是问我可不可以改名,他们想要拯救世界的名字,我说他们的名字已经很伟大了,他们不懂,只有我知道。阿修、小齐、小治、平叔,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怎么不算伟大?但如果真的可以那么伟大,可以拯救世界,季纯是不是就可以一直是季纯了?
——是我的固执害死他们,为什么我没有承认?
——我不想再这么沉沦了,总要面对的,不能一辈子藏着这件事,也想光明正大一回,那个人给我写信,我想有个了结。后面再继续做季水风也好,季纯也好,我只想做我自己,我有喜欢的人,有想守护的人,想守护的文明,如果还有机会,说什么也要振作,变小了可以重头练,过去十多年也是这么来的,但是放弃了就真的结束了。季纯,清醒!不要再失去更多!今天回来后,就找他们坦白。
沉皑轻轻阖上本子,半晌没说话。
多痛苦,当时才会用装失忆来掩盖这一切,可时乖命蹇。
大巧无功,至情无文,风起云涌到底是一声叹息般的无言。
是非都予他人说吧。
第124章 另辟蹊径
医院走廊偶尔有人走过, 显得房间更寂静,也许是寂静让人焦虑,言不恩突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哑,是很久没说话。
“我想去, 见个人。”
只要还能见到,是谁都可以答应她。
任谁也没想到言不恩提出的这个人是舟之覆。
车停在文明中心外, 言不恩走在沉皑和时咎中间,她刚刚一米五的身高在两个男人中间看上去格外脆弱渺小。
监狱在安全管理中心背后一块单独划分的区域, 碍于犯罪率太低, 这块单独的区域也不大, 只是经历了被越狱的先例后,戒备森严一些。
之前他们来看过一次舟之覆, 但舟之覆这个人疯病好像更严重了, 他们没呆几分钟就走了。
没有专门隔离一个房间见面,三个人直接进入牢房内部, 因为里面就关了两个人。一进去便看到季山月, 他被进来的人吓了一跳, 缓缓站起来正面对着他们,似乎想说什么,最后没说出来。
沉皑在这里停下脚步,侧头淡声问他:“基本恢复了?”
季山月犹豫着, 摇头又点头, 费力吐出几个字:“差不多?”
沉皑:“嗯。”
季山月的目光一直在他们身上, 只感觉自己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说不出来,全部哽在喉头。
时咎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想好了再说,我们先进去找舟之覆。”
季山月忍着情绪:“好。”
长走廊的监狱,关着的两人在最远的对角线上。还没走到牢房另一头关舟之覆的地方,就已经听到他自言自语的声音了。
“能不能多来点反应啊?你看你这蠢样子!服了。”
“哎哟妈呀,太蠢了受不了。”
“哎对!终于对了急死我了。”
时咎走到牢房门口,原本以为他是真的疯了,但这一看,惊呆了。
——他居然在牢房里用亡灵大军召唤了何为!
见有人来,何为的亡灵动作迟缓地扭头,茫然看向外面。
时咎知道言不恩想做什么了。
门外有人,舟之覆不爽瞥他们一眼,一屁股坐回自己的单人床上顺势躺下,闭眼懒懒地问:“干什么你们?探监啊,探监不需要那么多人,时咎小宝贝一个人就够了。”
时咎烦躁:“……滚!”他到底是为什么那么执着于揶揄自己?
沉皑冷漠转身,一个字也懒得给他留。也许是长期被舟之覆占便宜,沉皑走的时候手揽上了时咎的肩,将他推离这里。
舟之覆和言不恩不算熟,只能算前老板的女儿,他都倒戈了,这小姑娘只能算倒戈对象的妹妹。啧,舟之覆突然发现言不恩身份还挺复杂,怎么哪都有她?
言不恩沉默地站在牢房门口,像一个毫无生气的娃娃,病恹恹的,脸上的伤疤显得就更吓人了。
舟之覆悠闲地闭眼躺着,只听到了脚步离去的声音,以为他们就是一时兴起过来看一下结束了,于是躺了会儿决定继续起来驯化自己的亡灵,哪知道言不恩披着头发跟个鬼一样站在牢房门口,他躺了多久,言不恩就站了多久,一点声响都没有。
监狱里突然爆发出一声惨叫,引得已经走到季山月房间门口的沉皑和时咎同时转过头,发现没什么事才转回来。
舟之覆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着气,手颤抖着指着言不恩,嘶吼道:“你大爷的吓死我了!站在这里为什么没声啊啊啊啊啊!!!”
言不恩很平静地说:“我听说你的亡灵里,有一个叫季川泽的,他有自己生前的意识和记忆。”
舟之覆立刻警觉起来:“你要干什么!”
言不恩继续说:“想问你其他人可以召唤吗?有意识吗?”
舟之覆打量她,“嘶”了一声。虽说不太熟,但是以前还是有过不算少的交集,哪怕只是远远看着,或者看她和言威的互动,也无数次了,言不恩这小女孩性格是不是变化太大了啊?她以前这么冷静这么单刀直入?不应该躲在谁身后嘤嘤嘤吗?
舟之覆清嗓两声,大声说:“你先说你想干什么!”
言不恩沉默两秒,如实说出:“想让你帮我召唤我姐的灵魂。”
他就知道!舟之覆心道。
他到现在没搞明白为什么季川泽会有自己的意识和记忆,除了身体能被穿透,不用吃饭睡觉,跟个活人没区别。他甚至问了季川泽本人,本人都不知道。但正是因为这一点,给舟之覆提供了新思路,既然有亡灵产生了意识与记忆,说明他的能力是有这些信息的,他可以做到,只是需要找点办法。
于是这监狱也不是监狱,跟他在家没区别,都是天天把自己关着尝试。来到监狱后,还有锻炼身体这项工作,他发现自己现在壮一些了,不再是纸片人,不过嘛,收获甚微。何为偶尔会有一点意识,也能说一两句话,但坚持不了多久就又会变会抽走灵魂的模样,他现在搞不清楚是需要训练还是什么。
总之,掌权者谁爱当谁当,他有新的目标了!
舟之覆头发一甩,不耐烦道:“我不要。”
言不恩抿唇,问:“怎么才可以帮我?”
舟之覆在牢房里踱步转圈,手背在身后像个小领导,他嘴里哼出几句不知名旋律,最后停在离言不恩非常近的位置,忽然俯身!若不是房门便脸贴脸地对她张牙舞爪说:“小屁孩,召唤出来干什么?我现在的能力,召唤不出第二个季川泽,看到一个一点灵魂莫得的季水风空壳子,你高兴啊?”
这么久了,召唤出的何为也是时好时坏,但都比第一次看到何为呆滞又空虚的壳子好受,他除了破口大骂,打不敢打,收不想收,全都是受着。这小屁孩小小一只,一会儿在他面前崩溃了,他可懒得收烂摊子。
舟之覆手一挥,不耐烦道:“帮你妹,快滚,别打扰我休息!”
言不恩不肯走,她好像想这件事很久了,除了这渺茫的希望,没有任何纾解的余地。她双手抓着房门,咬着牙,眼泪说掉就掉,她忍着不带哭腔说:“求你了,我想她,好想她,好想她,我想看一眼。”
虽然极力的克制,但舟之覆还是听出来那渐次出现的鼻音,他转头,看到言不恩的眼泪掉得像没拧紧的水龙头。
啊啊烦死了烦死了!舟之覆恶狠狠道:“哭什么哭啊!谁他妈不死一两个喜欢的人!全世界都来找我,我怎么不去死啊!给我建个博物馆,天天买票排队来参拜我好了!”
言不恩不动,即使眼睛瞪得大大的,也控制不住眼泪。
舟之覆被那眼睛盯得浑身发毛,干脆耍赖一样猛地原地坐下像帕金森一样装疯癫,嘴里还发出奇怪的破碎语音。
就这样也没赶走言不恩,他最后没办法站起来,抱头也哭出来,一边拍门一边朝外面大喊:“我的妈哎有没有人带走她啊!沉皑!沉皑你大爷的人呢!沉皑!你带来的人!操你大爷!哎哟我去!时咎宝贝!时咎!哎我真是救命了!!”
牢房另一头听到惨烈叫声的沉皑淡淡说:“别管他。”
时咎毫无表情:“我觉得也是。”
大声吼完,语调一转,舟之覆跟马戏团演戏的一样,他突然放低声音,非常小声、用只有言不恩能听到的声音恶狠狠地说:“死小孩我告诉你,死人太正常了,你迟早都得死。别在我这梨花带雨要死不活的,你牛逼你接替季水风去,把她想做的事做了,她的愿望帮她完成了,保证你活多久,她就等于活多久!”
“舟先生,请不要这么跟小妹妹说话。”
不该出现的声音突然出现,舟之覆感到浑身一僵,头一点一点转回来,接着便看到房间里面始终站在角落的何为动了,他往前走了两步,抬头有些担忧地看了眼言不恩,又看向舟之覆。
他,他突然突然有意识了?不,应该很快又会消失。舟之覆双唇抖了一下,随后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轻声说:“你管我?”
何为的眼神有些悲伤。他半透明的身体被一层淡淡的蓝色光芒包围,在断断续续被召唤出来的这几个月里,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死亡的事实,也讶异自己居然还能以另一种形态重回这个世界,只是每次回来的时间不长,或许几秒,或许几分钟,便又坠入无边黑暗。
何为也不知道自己听对话听没听全,他缓步走到言不恩身边,身体径直穿过房间的门,在言不恩满脸眼泪的神情里抬手,试图去帮她擦掉眼泪,但手抬一半又收回了,他知道自己触碰不到她。
何为细声说:“我不知道你想见的人跟你什么关系,但是死亡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在经历死亡,比如一个再也不联系的朋友,从不联系那天起,他在你的世界已经死去了,物品也是,只要跟你没有联系,对你来说都是死亡。但是,就算一个人的□□真的从世界上消失了,你还带着他的信念,你还时常想起和他的一切,他的精神永远跟你互动,那他就是活着的。舟先生虽然说话难听,但是他刚刚说了一句我认为对的话,去做他想做的事,完成他的愿望,他会活到你消失的那天。”
言不恩湿润的眼睛看着这个半透明的人。
舟之覆满脸戾气,却没有打断他们的对话,只是自顾自小声嘟囔一句:“屁话真多啊!”
监狱另一头在和季山月聊天的时咎无意中转过头,却看到何为的影子,愣住,对沉皑说他过去一下,便走了过去。
第125章 理想化状态
“何为?”时咎叫道。
何为转过身, 看到来人,笑脸瞬间出现:“十九!”
“你……”时咎惊讶地打量他,又打量里面的舟之覆, 舟之覆坐在小床上翘着二郎腿,脸臭得跟茅坑里的屎一样, 见时咎的目光扫过来,他“哼”了一声别开脸。
时咎:“……”谢谢, 我也并没有很想看你。
时咎知道言不恩一定就是为了这个来的,看到何为也产生了意识, 不禁想知道季纯的情况。
何为笑着问时咎:“好久不见, 可想你了, 最近过得还好吗?”
时咎还没回答,舟之覆“噌”一下从床上站起来了, 他不耐烦道:“你想屁啊想, 时咎是我的宝贝,你凭什么想?”
何为愣在当场, 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能“嗯呃”半天, 不确定道:“可是十九不是,不是和沉先生在一起吗?什么时候……”
时咎无语道:“你别理他!神经病!”
舟之覆大喊大叫:“哎呀!我的时咎宝贝,你说谁神……”舟之覆说到这里突然不出声了,他顿在原地, 忽然自顾自转了个身, 重新坐回床上, 眉头皱起来好像在想什么。但这副模样在外人看来就是神经病确诊了。
时咎注意力转移到言不恩身上,稍稍弯下腰轻声问:“怎么样了?”
言不恩摇头。
“好吧,下次再来吧。”时咎摸她的头, “也可以天天来,天天磨他,说不动就揍他,揍到他答应为止。”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舟之覆突然警觉地抬头:“你说揍谁?”
时咎皮笑肉不笑:“谁接我话就揍谁。”
舟之覆哭腔:“宝贝你变了,你一定是不喜欢我了。”
时咎戾气咬牙说:“滚!”
这一次何为的时间坚持了很久,直到沉皑和时咎带着言不恩离开,他也保持着意识。
舟之覆陷入深思很久,旁边何为小心翼翼问他:“舟先生,你在想什么?”
舟之覆才抬头与何为担忧的目光碰上,舟之覆“嘶”了一声,歪头说:“监狱里定点才能出去,平常只有我一个人,季山月不算人,我可以试探的机会太少了,哎蠢东西我问你。”
“啊?”何为端正身体听他说,连这不礼貌的称呼都忽略了。
却听到舟之覆小声又一本正经地说:“你想去精神病院吗?”
何为瞪大眼震惊:“啊?”
舟之覆的心思向来没人能猜中。他非常乐意当一个独自快乐的精神病患者,如果这可以让他更接近自己所想:我与我周旋,宁作我。
只是这从监狱跋涉到精神病院,还得费一番功夫。舟之覆想起自己在对言不恩发癫的时候,沉皑与时咎肯定跟那边季山月聊了些什么,说不定,季山月这莽夫性格会问出能不能提前释放的话。
他毫无察觉地拿自己的惯性强加于他人,并朝监狱另一头大喊:“季山月傻狍子!”
嘶,好像有问题询问对方不应该这么不礼貌,于是舟之覆去掉了不礼貌用语,重新大喊:“傻狍子!”
季山月没理他,舟之覆连续不断喊了好几声,荡得整条走廊都在“傻狍子,傻狍子,狍子,子……”
喊得何为在旁边紧张提醒:“舟先生,不要这样叫人,人家不会回答你的。”
“哦。”
经由何为提醒——其实舟之覆知道这样叫不好,但他就是想知道季山月会不会答应,现在有答案了,他只能叫回季山月的本名,又是连续叫了好几声,那边不耐烦的声音才传过来。
“你烦不烦?叫丧啊!”季山月怒气冲冲的,一出声,就好像回到以前大大咧咧的状态。
舟之覆嘀咕:“也不是不行,但得加钱。”咳,他言归正传,大着嗓子问,“你刚刚跟他们聊什么了?”
片刻,季山月的声音直冲过来:“跟你有什么关系?”
舟之覆说:“你想出去吗?给我点参考意见!”
“给你大爷来两个王八!滚!”
“别这样嘛!我们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王八!”
季山月不理他了,任由对面大喊大叫骂人,也不想理他了。
季山月一直躺在小床上,目光却看着那扇长方形玻璃窗,外面的栏杆也只是简单的十字形,但在这个监狱发生越狱事件前,连那个栏杆也是没有的,光秃秃的玻璃可以清晰看到外面的场景,只是窗户对着安全中心背后,那背后是一片花草树木。
花草无情人有情,偶尔季山月也会泛灵论,觉得花草也有情,不然为什么看着这永远不变的墙壁都算平静,看向窗外的花草反而生出悲凉。
他以为他会死,当他从生物坟场昏迷过去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醒来,但醒来后四周都是黑色,他像行走在一个没有边界没有恒星行星的宇宙,没有人听到他,他也听不到任何人,后面又是昏迷,直到下一次睁眼,眼前是老宅他的房间,熟悉的地方。
他看到言不恩,才知道自己一直困于她的结界。
老宅里没人,后来连言不恩也离开了。他便一个人在这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像山像月。
他和自己打架,去争夺站在那束光下的权利,求得一个本我超我的延续,每天都筋疲力尽,包括现在,战争无时无刻不在进行。
刚刚沉皑问他,他怎么想。他说不知道。
时咎对他解释:“我不知道你的人格在之前是不是也因为夏癸的催化,但现在她死了,这些问题你就要自己解决了。你知道另一个你出现的原因是无法接受季纯代替季水风,但你又很爱她,你不想内心这么煎熬,就发展出另一个你来代替你承受,他是保护你,但你真的需要他保护吗?”
小床的塌陷突然恢复如初,季山月站起来,摸索着走到窗边,双手攀上那块透明玻璃,沉默望着外面的花草。他想,他理解自己,却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如果有一天,他可以直视季纯的墓碑了,他会说什么?
沉皑和时咎从监狱出来的时候,刚好有掌权者大楼的人带人勘察起源实验室那一块,他们在商议实验室的重建和重设计。
时咎一直侧着头看那一片被围起来的废墟,心想还是晚了,再早点时间,早到他刚刚来这儿、还在跟沉皑针锋相对的时候,就把起源实验室给他炸了多好。
沉皑斜眼看到时咎那一脸不可说的微笑,就知道他又在动用他的艺术家大脑,不知道在想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有了反起源进化,之后公民会不会怀疑这个进化的漏洞?”时咎从回忆里脱离出来,开始想正事。
沉皑淡淡回答:“会。”
“有什么应对措施吗?”
时咎很久以前就在想这种物质性进化的弊端,不过对应他们的历史其实也是正确的道路,他不能拿着地球千百年的发展进程套用别人的历史,既然多出了能力系统,就一定会有所不同。
沉皑思索着说:“目前拟定的是取消申请通道。”
“取消申请通道?”时咎惊讶。
如果物种起源进化依然留存,那这次的事件确实是因为申请通道做了掩护,虽说思维透明,大部分人也愿意无条件开放,但出于保护一部分隐私,总有人不愿意的,问题就出在这小部分人身上。
取消申请通道相当于是纯粹透明,是真正理想化的状态。
虽说时咎赞同的是长久的自省自识,但他的思维依然局限在过去二十多年自己生活的环境,如果恩德诺所有公民认可的事,于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选择。
沉皑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说:“可能会做很多次民意调查。”
说到这个,沉皑揉了揉眉心,后面的事还有很多,很多格局都会发生改变,也许又需要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来适应,以后的文明究竟会发展到什么程度,都是第一次摸索,谁也不知道。
时咎的目光从废墟里挪出来,他看向沉皑,笑说:“事关起源实验室,那沉先生以后可有的忙了。”
沉皑应了一声。其实他也不是一定要去起源实验室工作,回归沉家本心、做慈善都可以,只是他想到这件事关系重大,也许亲自来会更好。
一想到沉皑以后还会在这片废墟重建的地方工作,时咎突然眼前一亮。
时咎说:“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
“嗯。”每次时咎说这种话,沉皑就眉心一跳,总感觉不是什么好事。
时咎非常认真说:“既然实验室是我炸的,要不这次新实验室的设计图交给我?”
竟然是个正常的提议。
沉皑无奈笑了下,说:“好,我去跟他们说。”
“哇哦。”时咎轻飘飘的故意捏着嗓子,“沉先生可真敢相信我。”
沉皑不想回答他故意的语调,他伸手,手指勾着时咎的脖环,把人拉了过来。
第一次被这么扯走的时咎震惊:“你做什么?”
沉皑没说什么,只是埋头淡然地在他唇上轻轻点了一下。
时咎屏住呼吸:“这是文明中心广场上!!”
沉皑无所谓:“所以?”
所以!
算了!一起呆久了也开始不管不顾了。
沉皑松开手,两人走出文明中心大门。
半晌,时咎突然想起什么,问:“你什么时候会做梦,来我这里看看?”
这个问题,沉皑也不知道,他只能柔和道:“我尽量。”
和时咎不同,他并不像时咎那样每天每次睡着就能来这里,他太少做梦了,也只能姑且一试。
这一试,就试在当天晚上。
第126章 小久与266727
AETERNUS展览馆, 时咎缓慢睁眼从太空椅上醒来,眼前人来人往,认真看展的人很多, 并不是太吵,所以他可以在这里安然睡这么久。他活动活动身体, 心里想了好几个心锚词,发现都没有任何感觉和异样, 于是长舒一口气,这次是真的醒来了。
他躺着没动, 目光始终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片刻, 掏出耳机带上,播放音乐, 重新闭上眼。
——若时间逝去, 你就是我的四季。
展览馆的声音渐渐平息,所有情绪都变成了耳机里的音乐。
梦里外的时间总是不一样的, 也不知道多久可以等到他。
很久, 时咎感觉不真切地听到了人们小声的议论声, 紧接着一道黑影遮住了他与光线的接触,耳机突然被拿掉,音乐瞬间放远,时咎倏然睁眼。
背景的人们有走来的也有离开的, 有人在朝这边看, 有人也在兴奋讨论, 这些都是背景,如同失焦失色的相片,唯一的焦点与色彩是沉皑, 他就站在近在咫尺的位置,表情柔和地朝时咎晃了晃手里的耳机。
等的人来了。
时咎无奈笑了下,伸出手,沉皑便把他从太空椅上拉了起来。时咎顺势环抱住面前的人,也不管周围是什么场景,反正只要是沉皑,其他都不想管了。
时咎抱着他,声音有点闷:“才一会儿就想你了。”
沉皑轻声说:“那你再多想会儿。”
无论是现实还是幻境,这个人吸引别人目光的程度都是如出一辙。
时咎问他:“怎么这次这么快就做梦了?”
“你走了,想见你,就来了。”
时咎“噗”一声笑出来。
静静相拥好一会儿,两人分开后,沉皑目光扫过整个展览馆,时咎立刻跟他说:“我的作品展览,你要看吗?”
沉皑欣然:“当然。”
麻烦的就是要再重新讲解一遍……不对,这是沉皑最熟悉的地方,他没必要讲解。
时咎很自然地挽着沉皑的手,跟着他的脚步在展厅里一个作品一个作品地看着,如同所有普通参观者。
不仅是作品,连整个展馆,沉皑也在认真看,他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像时咎第一次到恩德诺,看到文明中心一样。
那些展览柜里陈列了他熟悉的一切地方,越看,越让人觉得柔软。
到最后介绍艺术家的画壁上,沉皑抬头认真阅读那些字句,比看什么都认真。展览厅的顶光打下来,好像这个人站在这里,也是展览的一部分。
等了半晌,时咎低声问他:“看够没啊?别人看展,你看我的介绍?”
沉皑点头,目光并没有挪开,他轻声说:“之前只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人,经历了什么,所以想认真看下。”说着,他伸手去触碰介绍里“时咎”两个字,字做了浮雕处理,那些凸起与手指按压着,似乎从名字的沟壑中也能窥见到他经历的一生,他所有的悲欢离合。
一定要问这名字有什么意义,沉皑可能会回答:这名字里有清晨、夜晚、低语、琴声和坚定的信任,这个名字里,写着我的名字,和我全部的心意。
时咎觉得很窝心,手也不由自主收紧。他想到他询问沉皑过往经历的那个晚上,或许,他们抱着一样的心情。想知道对方的一切,他所想所感,他感兴趣的领域,他喜欢的事物,他好的不好的脾性,全想知道,全想放进自己的生命。
沉皑收回手,但目光依然没从画壁上离开,他盯着那名字,轻轻开口:“咎,是灾祸的意思,为什么你的父母要给你取这个字?”
按理说该叫时久的。
这个问题时咎也问过,当时他的父母解释说,因为他非常小的时候一直生重病,不是在手术室就是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没多久又要生命垂危,什么办法都没有,科学寻路无果就转向寻求玄学,他们找到一位厉害的大师,因为没有八字,只能看相或者其他办法,最后得出结论说,因为这个小孩不属于这个世界,随时都会被阴间收回,只有活过五岁才算是被这个世界接纳。当时他只有一个小名叫小久,大师让他们给改名,说以毒攻毒,灾祸阻止灾祸,正好找到“咎”这个近音字。
时咎脑子转得很快,从父母一堆话里立马找到了不理解的信息,他问父母为什么他没有八字?最后,磕磕巴巴套出了他是被收养的事,他出现在学校教室,被教授发现,当时以为是哪个不负责的学生做的事,后来实在没有找到人,干脆自己收养了,正好他们也一直没有孩子。这件事时咎没有特别在乎,在被遗弃的那瞬间,他的生命进程与真实生他的人已经没有联系了,他就认这两个教授。
谈话间,时咎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是之前幻境里沉皑对他提过的那串数字,现在想起,他对那串数字依然没有印象,但幻境和梦都是潜意识的塑造,人认知里没有的东西绝对不会出现,所以那串数字在他幻境里既然出现了,他一定是听说过,只是记不起。
时咎如实向沉皑提了这一茬,着重说了那串数字。沉皑愣了很久,他浑身僵硬地站着,在这展览馆里,就像展出的雕塑,笔直挺拔。
时咎听到他用不太敢相信的声音说:“我觉得,不用求证了。”
“为什么?”
脚步奔跑的声音由远及近,随着“啪”一声,一只手拍上时咎的肩,打断他接下来的话。
“大艺术家!”
时咎转头,看到是唐廷璇,同时沉皑也看了过去。
唐廷璇原本还笑嘻嘻地想跟时咎说话,眼珠子一瞥,瞥到沉皑,她惊呆了,表情瞬间就变,不自觉睁大双眼说了句:“卧槽好帅!”
时咎扶额:“……差不多得了。”
唐廷璇两边看,也毫不避讳地问:“大艺术家,这是你朋友啊?”
时咎觉得很好笑,他发给唐廷璇那些关于梦里的细节,她指定是忘了,不然怎么这么显眼的眼睛颜色也认不出来。
他牵起沉皑的手与他十指相扣,非常认真地介绍:“是我男朋友,沉皑。”
唐廷璇惊得满地找眼珠子。不是,不是,哎!不是说好在做梦吗!
唐廷璇晕晕乎乎道:“你之前跟我讲这个连起来的梦的时候我就觉得很碎三观了,这彻底碎了,碎了,了。”
时咎轻轻推了她一下说:“我看你也差不多碎了。”
沉皑将手从时咎手里抽出来,改去揽他的肩,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这样做。
唐廷璇立刻自行理解他的意思,她倒吸一口冷气,后退两步,再后退一步,惊悚道:“好,我懂了,朋友,我走,下次一定。”
时咎假面微笑:“再见。”
又说回刚刚那个被小插曲打断的话题,时咎问沉皑为什么不需要求证?
沉皑默然几秒,他把手放下来,掰着时咎的肩让他与自己面对面,再微微俯身与他平视。
沉皑很认真在看时咎的眉眼,时咎与他完全不同,如果他是别人看了会心里敬畏也不敢靠近的类型,时咎就是隔壁家天天出去打篮球的哥哥,即使这个哥哥打篮球也只爱一个人玩。
他形貌昳丽,眉眼透露出来的都是直白的脾气,他永远都会有激情、有想法、充满使命感,这样的人,眼里的光又是柔和的,一个内心柔软的、投身于艺术的人。
沉皑看时咎,时咎也盯着沉皑。在展厅里,两个人隔绝出了自己的小空间。
沉皑抿了下唇,说:“因为……”
他也想过是巧合,但一个巧合可以自圆其说,两个在一起就无法骗自己了。
“因为,小久和266727,这两个信息,是我同时放在那个小孩身上的。”
“什么?那个小孩?”时咎感觉自己听错了,或者是理解错了,他的大脑像闪电袭来般,白了一瞬间,皱眉再次问道,“我和266727,什么意思?”
沉皑看向他,郑重道:“我捡的那个小孩,生日是266年7月27日,因为小时候遇见你,带着怀念的心思,我给他取名也叫小久。逃亡的时候,我想随时都有危险,那个孩子我可能会随时交管出去,所以留了这两个信息在他身上。”
时咎脑子彻底雪花过去了,很快,他清明起来。这串数字有很小的可能性会被这样重组出来,“小久”这个名字也有可能单独出现,但若这两个信息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时咎不禁后退一步,他的心如同久旱裂纹的大地,终日仰望晴朗的天空,等待乌云聚集,再聚集,越来越深沉,越来越厚重,越来越黑,终于等到某一刻,电荷积压到不堪重负,最终超过空气的击穿电压,电弧出现那一秒,世界煞白,随着雷神之锤砸下——下雨了。
雨滋润到他干涸的土地上,浇灌满沟壑里所有的未知。他突然想明白了这一切的缘由。
为什么是他?偏偏是他做梦去了恩德诺,不可思议与它有了联系,他每次出现都在沉皑身边,他的坐标就是沉皑。
第127章 所有时间线上的他
在那个逃亡的夜晚, 沉皑带着小孩穿梭于城市乡间,眼见寒风将至,他用所有的能力护住这个小孩, 或许他不需要将全部能量都拿来保护这个孩子,但走投无路之时, 他做了这个选择。
那一刻他所有的爱与仁慈一齐爆发,带着希望他安全、再也不会被那些人找到的信念, 将小孩送了出去,去了哪里他并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的能量会带这个新生的生命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绝对安全、不会被这个世界的权力中心抓到的地方在哪?
——另一个世界。
当他们在梦的裂隙中遇到季雨雪时, 她已经说过了答案, 超越维度和时空的东西,是真心, 是大爱, 是仁慈。沉皑的能力正是这个。
于是小孩彻底从恩德诺消失,到达另一个世界, 却不习惯这个新时空的频率, 开始永无止尽的排异, 直到他撑过来。
他可以感知很多东西,察觉到常人无法察觉的情绪,对艺术的天赋,都不算天赋, 是被沉皑的能量裹挟着到来后、身体里依然残存的沉皑的信息, 和已经消耗得微不可察的、他的能力。
小孩慢慢长大, 有了自己的意志,但他本与另一个世界的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终于某一天, 身体的能量无法支持他真实回到原本的世界,联系便以梦的形式出现,他回到了给他新生的那个人身边,且只会出现在他身边。
带着他瞬移的能量,每一次黑洞,全是对方能力的牵引。
长久的相处,互生的情愫,在一次一次的经历中逐渐蔓延,新的能量与旧的能量交融,曾经的小孩既看到了那些属于自己、也属于他的能量。直到猛烈的打击来袭,他回到那个人的过去。
在曾经与他见面,给他爱、教他爱,给他陪伴,给他的心里种下一颗种子。种子在漫长的时光里生根发芽,他长成最好的模样,始终记得从未来回来的那个人对他说的话。
要有爱,大爱、仁慈。
于是在那个逃亡的夜晚,他亲手写下遥远记忆里那个消失的人的名字,将自己的爱与仁慈送了出去。
一切的时间回到起点。
雨静风停。
时咎的脸色逐渐恢复血色,他在想,到底是因为自己叫小久,导致沉皑给小孩取名也叫小久,还是因为沉皑给那个小孩取名叫小久,他现在才叫小久。答案如同一条衔尾蛇,纠缠不清。
至于穿越时空后,又扭曲时间,他回到了地球的21世纪初,他想不清楚原因,也许是时空曲率导致,但这样的解释太学术,他每次都把事情想复杂,或许只是因为沉皑的能力送他去了一个与沉皑相当的年份,这样他就可以在差不多的年龄和沉皑遇到了。
时咎吐出一口气,迅速消化这些信息,再抬头看向沉皑的时候,内心有些悄然变化。
时咎想到在恩德诺经历的种种,突然释怀般笑出来,他就着沉皑此时双手扶自己肩的动作,身体往前倾扑进他怀里,双手紧紧拥着他。
沉皑的双手环绕很紧,他的声音微不可察,轻轻地、灼热地吐出一口气:“我一直在找你,原来是你,原来是你,都是你……”
所有时间线上的珍贵,全都是他;所有的锚点,都是他。
时咎见过沉皑的能力三次大面积爆发,第一次是在时咎说出“是我”的那天夜里,那是对他个人的爱;第二次是生物坟场,是对想保护的人的奋不顾身、是勇气与决心;第三次则是文明中心大战,是他对所有人的爱。
以至于沉皑第二次失去能力,却没有再失去对情绪的感知:时咎身上有他残存的能力。
如果没有沉皑的爱与仁慈,时咎便不会通过他的能量到达另一个时空,他若不在另一个时空长大,也不会是通过梦境的形式回到恩德诺。没有这些前提,他不会经历和沉皑的爱恨情仇,不会从一开始的旁观者心态转变成参与者。可故事总在继续,当夏癸的黄沙铺满恩德诺时,谁能从这时空的幻觉里醒来,给她这致命一刀?
沉皑这个人,说时咎是救世主,但他才是那个救世主。时咎这么想。
原来当初帮他制琴的小捷说,把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放在更长远的未来去看,是这个意思。
那消失于海面的满月,变成一艘船,扬着帆,穿过微澜的时间,靠岸。
展览闭馆,人群三三两两走出来,沉皑本身就吸引够了目光,现在还有两人紧握的手。
沉皑一直在观察这个世界,他看到天边被涂抹的粉紫色晚霞,远处群山被晕成水墨画,余霞成绮、风景如练,海风是腥甜的,比他站在他家窗边无意中呼吸到的更甜。
车流和人群都比恩德诺多,这个世界温暖而辉煌。
时咎拉着他的手,看他注视这个新的地方看得入迷,便思考起了另一个问题。
他刚刚就在想,恩德诺纪元266年,那不就等于他们这里的2019年吗?还好他从恩德诺来到地球这个时空的时候又倒退了时间,使他活在一个和沉皑差不多的时间线里。不过从现实角度来讲,他还是个——真正的孩子!想到这,时咎忍不住大笑出来。
沉皑问他笑什么?时咎跟打开了什么开关,一下笑得停不下来,前俯后仰一路,最后来了句:“笑你啊,沉叔叔,哎叔叔,按照恩德诺的纪年法,我们相差20来岁啊!20岁你也下得去手,叔叔你是不是恋唔……”
沉皑拉住时咎笑得直不起的身子,在他还没嘲笑完的时候固定住他的头便吻上去,强行打断时咎接下来的话。
他们站在步行道与马路的交接处,街边走过的行人在看他们,路过等红绿灯那些车里的人也在看他们。
世界在运转,他们的世界静止,如同旁边停了一排汽车的尾灯,红得令人不能动弹。
时咎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因为现在的沉皑一点也不温柔,带了浓烈的侵占与宣告意味,他要象征在任何世界,这个人都属于他。
很快,沉皑放开他,还非常冷漠地发了个单音节;“嗯。”
他发现沉皑现在越来越目无旁人了。
时咎消停了,非常乖地闭嘴了。
他看到又有人在偷拍,也有人在兴奋地看,还有人的眼里充满厌恶。
时咎拉着沉皑继续漫无目的往前走,但闭嘴归闭嘴,脑子里的鬼机灵一点没停转,他突然又想到幻境里面的事,把拉沉皑的手往自己这拢了拢,轻声说:“我有个问题。”
“嗯。”
“你也会无性单体繁殖吗?”
“嗯。”
“那我们以后在恩德诺……”
“嗯。”
时咎觉得自己大概率是惹到他了,只能尴尬问他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沉皑淡淡地说:“跟你在一起就好。”
他怎么可以用这么云淡风轻的语气说这么让人心跳加速的话?还以为他生气了。
时咎“啊”了一声,突然眼前一亮,说:“我想起来了,之前我帮一个朋友客串了部电影,好像今晚首映式,前两天她还在问我,要一起去看吗?”
“可以。”
时咎迅速翻出通讯录给王秋蕴大导演打电话,被告知首映式马上就要开始了,让他们赶快过去。
说要一起看电影,说了八百遍,终于是得愿所偿。
一路上时咎都在盘算之前做了什么没做什么,哪些要补哪些不补。
看得沉皑忍不住问他:“你没谈过恋爱吗?”
时咎从自己的思绪里拔出来,瞥了沉皑一眼:“没有,没兴趣,你例外。”
这么说来,他的性格确实非常恩德诺原生态。
不过还好有沉皑,给了他全新的体验。
没有爱的幸运,都不算幸运,但他很幸运。
重新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时咎总算再次带沉皑把之前经历过的事补齐重来一次。沉皑很满意,体验到时咎的日常生活,看到他工作的样子,见了他的朋友,品尝他喜欢的食物,好像和他的生活一切都没有遗憾。
清晨,两人还窝在被子里,时咎问沉皑想见他的父母、一起吃饭吗?沉皑不明白刻意去见父母做什么?时咎惊讶道:“你们谈恋爱最后不见父母?”
沉皑偏头吻了下怀里人的头发,语气很随意地回答:“生活里自然会见到,不会刻意见。”他们的传统观念里,谈恋爱只是两个独立人格间的交互,父母并不参与子女的人生选择,甚至意见也不会有,因为因果自行承担,很少出现适应上一代人时局的选择方式传承到下一代的情况,所以他们思维的发展很快,不再是简单的趋利避害。
但入乡随俗,沉皑思索片刻还是问:“我需要很正式见他们吗?要做什么准备?”
这问题难倒时咎了,他也没经历过,并不清楚,只能依葫芦画瓢参考别人:“也不需要很正式吧,就普通吃饭?平时什么样就怎么样。”
“好。”
沉皑伸手去环他的腰,低声问:“身体还有不舒服吗?”
时咎:“没有。”
沉皑提醒他:“那你现在是不是该起床了?”
时咎伸了个懒腰,好像发现还是有些酸,便又缩回来,闷闷地说:“不起。”
沉皑去吻他的额头,轻声对他说:“但你今天要去养老院。”
闻言,时咎脑袋空白了一瞬间,随即整个人翻身就起来了:“我忘了!你怎么不早说!”
沉皑:“刚说过了。”
时咎怒吼:“再早的时候!!”
第128章 恩德诺纪元
恩德诺纪元一年后。
沉皑从起源实验室走出来, 见到在外面等候多时的时咎。时咎立刻走上前去问:“有不舒服吗?”
沉皑摇头:“没什么感觉。”
时咎松一口气:“那就好。”
刚刚所在的操作室陆续走出来几个人,他们依然稍稍屈身很尊敬地对他叫了一声“沉先生”,见到站在他身旁的人, 也轻轻颔首叫道,“时先生。”
沉皑淡声道:“嗯, 告诉言不恩一切正常。”
“好的沉先生,我马上就去。”记录员抱着电脑, 转身就往外走,还没走远, 又被沉皑叫住了。
“等一下, 你可以叫言不恩来广场上吗?我在青石碑那里等她。”沉皑说。
记录员立刻点头:“好。”他再次离开, 这回沉皑没叫住他了。
“找她有事?”时咎问。
沉皑:“嗯。”他思索一下说,“一会儿去看看舟之覆, 我想她会去的。”
时咎同意:“我觉得也是。”
说话间, 两人从起源实验室走出来,在初夏的阳光里缓步往广场中央绿化带处走去。
沉皑想起什么事, 突然顿了一下, 又继续往前走, 但他的电话已经拿出来了。他给安全管理中心现在新的最高管理打电话做申请,申请临时接送季山月到市立精神病院。
沉皑挂电话后,时咎问:“你打算让季山月去见季纯?”
“嗯,迟早都要面对的。”
时咎不置可否, 反而调侃道:“沉先生可真是恩德诺精神教父啊, 表面平平无奇起源实验室看守者, 实则命令掌权者又控制安全管理中心真正背后大BOSS。”
“没有命令也没有控制,我也要申请。”沉皑淡淡解释。
时咎“嗯嗯”两声继续揶揄:“也没有人会不通过沉先生的申请啊。”
沉皑没说话,只是突然拉起了时咎的手腕, 看上去是想牵着他走,实际上大拇指已经轻轻摩擦着时咎的手腕,无声威胁。
时咎:“啊。”
时咎反手将手腕从沉皑手里滑出来,转为真正去牵他,随口一说:“现在你就可以和公民真正用意识交流了。”他的语气很惋惜,想到自己没有办法做进化,注定无法实现和沉皑的思维交融。
沉皑“嗯”了一下,手抓紧时咎,跟猜透他的心思一般,神色还是淡然却认真道:“没区别,我什么都会跟你说,不会骗你不会瞒你,别人用意识连接我,也会知道我很爱你。”
“啊……”时咎望天,光天化日,情话出口成章?
时咎怀疑地看着他:“确定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
“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沉皑想到了一件很久以前的事,他觉得无伤大雅,但还是实话告诉时咎了,“以前不喜欢你跟何为来往。”
时咎眉头一挑:“为什么?”
沉皑好半天憋了几个字:“不为什么,以前不喜欢。”
他那么强调“以前”两个字,说明现在是无所谓了。以前?时咎回想到曾经虚疑病爆发、他被意外抓到监狱的时候,就在那里与何为认识,后来是沉皑接他们回去的。
哦!时咎想起来当时他那一系列刻意的表现,眼角扬起来,笑道:“那个时候你还真是吃他的醋啊。”
沉皑不太想回答,为了这个不瞒他的保证,只得闷着说:“……是,吧。”
时咎开始大笑。
一年前的事结束后,文明中心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来重建秩序、重立规则。
同样消沉了大半年的言不恩在某天突然来到掌权者大楼,她一来就宣布要接手掌权者的位置,大半年过去已经熟悉掌权者事物的掌权者下级们半同意半犹豫的,最后是沉皑轻描淡写的三个字敲定了这件事。他说:“我同意。”
言不恩作为掌权者的第一件事便是将生物坟场里的场景让人做成模型,建立了博物馆,旨在“不忘历史”。那是她的伤疤,尽管是不知情的伤疤,但她还是揭开了;
第二件事是重建起源实验室大楼;
第三件事是取消阶级,曾经的阶级是为了统一管理,为独裁集权做准备,但公民不需要;
第四件事是致力于起源进化仪器的升级,这项升级很快完成:取消申请通道。公民之间无条件对所有人开放,这件事对大部分的公民都没有变化,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无条件开放,所以消息发出来的投票里,以绝对优势通过这一改变。
思维无条件透明实验投入使用的第一个参与者就是沉皑,就在今天。
进化依然需要检测,但科研院已经在着重投入人力物力研究可以一视同仁进化的仪器了。
走到广场绿化带旁边,沉皑的手便自然搂上时咎的肩,柔和问他:“外面热了,要不要去车里等?”
时咎奇怪看他一眼,不解道:“沉先生,我是什么脆弱的娃娃吗?”
“不是。”沉皑说,有些关心则乱了,“抱歉。”
时咎笑了下,将外套顺势脱下来拿在手里:“还好你提醒,真有点热。”
他抬头看了眼掌权者大楼,目光又瞥到新建的起源实验室了。
新的起源实验室就是时咎设计的,不过他能力有限,中途找了恩德诺几位有名的建筑美学家为他提参考意见。
曾经那两块石头堆叠一样的大楼被时咎认为是实用主义,尽管外观也颇有美学意义,里面只能算差强人意,所以时咎这回全改了。他想了一些古典现代相结合的设计,建筑底层是古典派的圆柱与拱门,强调优雅和对称;背后是传统大理石;前面主要是超OLED玻璃,集成显示技术,玻璃幕墙内外同时实时显示当前动态信息;顶部也是流线型玻璃幕墙;从外面看,就是一把侧躺着的透明提琴。
不知道别人喜不喜欢,但看样子沉皑还挺喜欢。
时咎用胳膊肘碰了下沉皑,轻声问:“你真对掌权者没兴趣啊?”
沉皑对他突然问这个问题感到想笑,他说:“放心,我当掌权者,和言不恩当掌权者,我们会做的事是一样的。”
“她会做什么?”
沉皑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正从掌权者大楼走出来的言不恩,低声道:“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他猜,他们这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最终的选择都是一样的。
目标是市立精神病院。
病院里,舟之覆刚刚从健身中心出来,他喘着气满身汗,脖子上搭了一条深绿色毛巾,拖着一双随时都要掉出去的破旧拖着,懒懒地往自己房间走。这一年他长了不少肉,又把这些肉练成了肌肉,让他看上去像一个正常男人而不是瘦得像纸片人了,只是头发依然没剪,始终维持在接近腰的地方。长期锻炼的结果,让他原本阴柔的面部终于多了一丝刚烈。
但他本人……他在走廊里遇到一个人就“嘿”一声跳人家面前吓唬人,结果拖鞋飞出去,“哎哟”一声,人差点滑倒。
依然没人理他,他只得努努嘴,绕着圈回去捡拖鞋穿,又跟螃蟹一样大摇大摆窜进自己房间洗澡。
回到房间,他随手习惯性地召唤何为出来,却发现刚刚自己根本没有收。
何为此时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阳光也落在他身上,他正一页一页翻着精神病院图书室借来的书,安静得像一幅水彩画。他能触碰到这些死物,唯独触碰不到人,甚至活人若想攻击他,还会被打散,所以舟之覆从来没有放何为去过有别人的地方。他想是不是还有努力的余地?不知道亡灵大军的上限在哪。
见门被打开,何为的在注意力从书里抽离出来,他站起身体,礼貌道:“舟先生。”
舟之覆嘴里随意回答着,一副要说话不说话的样子把毛巾扔在凳子上,哼着小曲去洗澡了。等他出来的时候何为还站在原地,目光一直追随他。
舟之覆乜他一眼,随手打开洗手间的换气系统莫名其妙问:“看我干什么?”
何为很犹豫,他往前走一步,有话要说。
舟之覆就讨厌这种欲言又止,他不耐烦道:“有屁就放!”
何为喉头一动,挠头结巴说:“就,我,你之前送我的尸……我的身体回家,我的父母应该已经安葬了,但是再过几天就是我的生日,我可以,可以请求你带我回去吗?我想见我的父母。”他的语气诚恳,但却让舟之覆为难上了。
舟之覆“嘶”了一声,还真点头,在何为马上就要高兴道谢的时候又泼了盆冷水:“你说得很好,非常好,我同意。那么问题来了,我现在是个精神病,我怎么从医院出去?”
何为瞬间蔫了。
此时护士站外站着几个人,里面的人在对外面的访客解释:“舟先生还是老样子,会跟人聊天但总是惊叫,不过他习惯很好,每天健身和在公共图书室看书,会一直强调自己很忙,叫人别打扰他。”
一段时间里,时咎也分不清舟之覆是真疯了还是假疯了,突然就开始神神叨叨在监狱里大喊大叫,最后安全管理中心的人怀疑他精神异常,便给他做了测试,发现真的异常,于是就被送到这里来了。
送来一年,时咎和沉皑单独来看过几次,越到后面,时咎越发现这家伙是装疯卖傻,被戳破的舟之覆也不恼,甚至连沉皑都不避讳,直说他就是要干大事,精神病院环境比监狱好,所以他来了。
他要干什么大事?
这件大事在这天被解答了。
第129章 舍与得
舟之覆知道有人来了, 但他还是慢吞吞地开门,一开门见到是沉皑就直翻白眼,语气冲冲地问:“你来干什么?”后一眼看到时咎, 不爽的表情立刻就换成了欢迎,他说, “时咎时咎我的宝贝你来看我啦!”
时咎毫不犹豫抬腿就踢到舟之覆腹部,把他往后掀翻两米, 转头问沉皑:“没人会举报我殴打病人吧?”
沉皑冷漠:“不会。”
舟之覆捂着肚子装死装了好半天都没有人要来扶他一下的意思,他便自己站起来了, 这才看到后面还跟着言不恩。他立刻嘲讽道:“哟?掌权者呀, 我要跪吗?”
言不恩“啊”了一声, 立刻说:“不用。”
三个人一直站在门口,舟之覆也没有要让人进来的打算, 他的房间还算大, 于是他在这还算大的空间里踱步几秒钟,突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说:“我知道你们找我干什么的, 嘿嘿, 别说,我还真有点成果。请吧!”刚说完,他跟想起什么似的立刻改口,“不对, 我只请时咎宝贝一个人进来, 你俩, 出去。”他指了指沉皑和言不恩。
他“嘿嘿”两声,目光像在放光一样看时咎。
如果不是有求于他,他此时应该在地上头破血流。沉皑松开攥紧的拳头。他对舟之覆别的方面发疯都无感, 只是不太喜欢他调侃时咎,尽管知道他就是故意的。
沉皑和时咎对视了一眼,沉皑的眼神很冷漠,时咎朝他微微点头,沉皑这才转身出去,言不恩也跟着出去了。
门被关上,外面的声音被隔绝。时咎也没客气,随意从桌边抽了张椅子出来大大咧咧地坐下。
舟之覆眉头一跳,戏谑道:“哟?宝贝把我的房间当自己房间啦?”
时咎皱眉,烦躁道:“差不多得了,沉皑现在听不到!”每次舟之覆故意想恶心沉皑,最后被恶心到的都是他。
“哦,也是。”舟之覆突然反应过来,立刻变正常语气了。他坐回自己的单人床,习惯性翘起二郎腿,二话没说直接抬手召唤出了他的亡灵大军。
他召唤的还是何为,何为一出来,便问:“谁来了?”结果环视四周,就看到了时咎。
“十九!”何为走到时咎旁边,表情很开心。
时咎朝他点头,心里有些惊讶,因为之前来只是看了下舟之覆本人,并没有过问他能力的问题,不知道他召唤出何为已经可以直接有意识了。
时咎问他:“他们可以有意识多久?”
舟之覆瞥他一眼,整个人径直倒在床上,打了个哈欠说:“我哪知道,我又不怎么召唤别人,这蠢小子倒是一直有意识了。”
“一直?”
“你这是什么语气?”
时咎觉得自己就是很普通的疑惑语气。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召唤过季水……季纯吗?”
舟之覆撩起被子盖在身上,像要睡了一样,慵懒地说:“召唤过啊,有意识,聊了几句,我跟她又没什么聊的,所以收了,不知道能持续多久。”
时咎不知道舟之覆最终找的什么办法做到的,但看来他的办法是有效的。既然已经能召唤出有意识的季纯,应该可以让言不恩知道了。于是他问:“为什么不让他们进来?只跟我说?”
舟之覆乜他一眼,嗤笑:“为什么?不想呗,我就要跟你单独相处,气死沉皑,至于言不恩……”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不堪回首的过往,打了个冷颤,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噢不不不不我的妈,小女孩太可怕了,动不动哭得感天动地的,这谁顶得住,我有厌蠢症。”
时咎微笑:“你知道厌蠢症的本质是什么吗?”
“啥啊。”
时咎拉了个微笑轻声道:“是说这话的人自己不能接受自己蠢的那面,所以在别人身上看到他认为自己很蠢的那个特质,就会攻击别人。”
舟之覆“嘁”一声:“你别管!我就是厌蠢!”
一旁的何为忍不住出声解释:“十九你别听他胡说,他故意这么说的。”
舟之覆挑眉:“谁跟你说我故意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何为的声音一下就弱了,他默默缩到时咎身后,小声嘀咕:“舟先生其实人很好,每天都陪我聊天,说话也很正常,不知道为什么一提到沉先生,还有一些其他人就阴阳怪气。”
那就不得不提到他们过去的恨与仇,不过是舟之覆单方面进行的。时咎轻声对他说“没事”,再转头问舟之覆:“你平时召唤亡灵大军吗?”
“我召唤个屁啊召唤!”舟之覆不耐烦说,他随手一抬,房间里立刻出现了许多淡蓝色影子,那些人影一出现,全部愣在原地,随后像看了什么恐怖片一样,一个个开始问这是哪,他们在哪,怎么了?复活了吗?仅仅十来秒,人影被舟之覆全部收回。
时咎怔怔地愣在原地,心里竟生出一丝风起云涌。他的亡灵大军有了意识与生前记忆,都产生了自主行为,被舟之覆放出来后,便不再受他控制了,那也意味着……
看到这个场景,舟之覆又有点烦,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把被子掀到地上,幽怨地说:“显然,我是世界上最不会无聊的人。”
时咎依然错愕,他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舟之覆“哼”了一声道:“你管我怎么做到的,我爱怎么做怎么做,如果不是让这蠢……”说到这他没说了,又一头扎进枕头里。
何为对于舟之覆来说到底是什么存在?用一句话形容是“暗室逢灯、绝渡逢舟”,可能是他漫长人生里第一束照下来的光,那光很微弱,微弱得不如一根稻草,但他还是想去抓,稻草断了,他便投射出稻草的影子。
时咎大概想明白了,刚好舟之覆这人是个完全的目标导向者,隙穴之窥,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只是他从想要掌权者的执念变成了想要何为恢复意识与记忆的执念,因为季川泽的存在,他知道这件事是能做到的,于是开始日复一日的尝试,或许监狱那个环境对他有阻碍,反正都是关着,精神病院是个更好的选择,为了这个目标,他装疯卖傻一整年。
极致的目标主义,山河皆可破,日月皆可遮。时咎觉得这种人还是值得尊敬,可敬又可怕。
但是,这也意味着……
时咎看了眼外面的阳光,平静地问:“之后你的亡灵大军都是这种状态了?”
舟之覆警觉:“干什么?沉皑要趁虚而入揍我啊?”
时咎:“……请不要把你的想法带入别人的想法里。”
“所以你问这个干什么?”舟之覆烦得要骂人了。
时咎说:“我只是在想,如果这样,亡灵大军就不再是听你指挥的军队了,有了生前记忆和思维的亡灵,他们就是另一种方式活着的人。”
舟之覆嘲讽的语气说:“那又怎样?”
——为了目标付出一切,死不足惜。
跟在舟之覆身边这么久,何为也几乎全部了解了,他也很疑惑舟之覆的能力是怎么由全然受他控制但无意识的亡灵大军变成这样的,每次问,舟之覆都会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叫他别管、别问!
舟之覆绝对不会说他是怎么做到的,以及他做了什么改变,一万个人从他尸体上踏过去他都不会说,他要把这个秘密带入坟墓,鞭他尸都好过让他说明原因。
时咎只能从当时季川泽的状态推断,这位老掌权者死前刚从教化所出来,抱着揭开掌权者阴谋的心态,为了公民的知情而自焚,燃的是生命最后一把火,就是他的良知;何为的死抱着类似的心态,他要保护舟之覆,是一种牺牲精神;季纯更是,最后一天她还是坚定地觉得自己要为公民奉献,最后死在悔恨里。
所以他猜测,舟之覆心里或多或少也要体验这些东西,包括他对何为清醒的执着,或许,在他目标主义导向的背后,也多了哪怕一丁点的情感驱动?看来疯也有疯的好处,为了完成自己想做的,可以毫无顾忌打破自己建立的规则。
无从得知。但言不恩知道季纯的亡灵也有意识后显然高兴起来,只是这份高兴化成她眉眼弯弯的弧度,像天边悬挂的新月,除此以外并不大吵大闹。
时咎感觉她越来越像季纯了,经历那些事后终于冷静下来,把情绪内化,整个人也柔和许多。
言不恩想见季纯,提到季纯,她才会出现曾经少女般的模样,眼睛快要迸射出光芒。
舟之覆站在打开的房间门口,倚靠着墙,懒懒散散地说:“可以召唤,但我不能给你白看,我要收费。”
言不恩郑重道:“你要多少?”
舟之覆眼里立刻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他“嘿嘿”一笑,说:“我只要听一句话。”
言不恩:“什么话?”
舟之覆清了清嗓,用他刻意伪装得洪亮而字正腔圆、声情并茂的声音说:“舟之覆天下第一!”就这几个字还说破音了。
言不恩犹豫,她的眼神四处飘忽,飘得像现在的心情。做够了心里建设,正要心一横说出口,就被舟之覆打断了。
“哎!慢着!”舟之覆伸手做出阻止的动作,看着言不恩把要说的话强行吞回去,调转指尖,目光也跟了过去,他指向沉皑,扯起嘴角,微笑着轻声道,“我要听他说。”
三人:“……”
沉皑平静地扫他一眼,往前走了一步,让时咎和言不恩全部进了舟之覆的房间,随手关门落锁。
舟之覆觉得不对劲,他后退两步,警觉性很高地问:“你想干什么?”
沉皑神色自若地冷漠说:“你不是想听我说?”
“啊对,但也不需要锁门说吧。”舟之覆略微放下心来,他觉得沉皑肯定是不好意思了,有些尴尬和羞耻,毕竟要说出这么伟大的话。
沉皑云淡风轻:“需要。”
正在舟之覆“嘿嘿”要说没事的时候,他的脸挨了重重的一拳。沉皑两步走上来抓着他的衣领朝他挥拳揍过去,把他揍倒在地上,然后蹲下顺势将他整个人压在地上一拳一拳地揍。舟之覆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挨揍了,他企图反抗,但尽管健身后有了些肌肉,依然完全无法与沉皑抗衡,最终只能单方面挨揍,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
沉皑忍他很久了,狠劲一下就出来,抡起拳头毫不客气。
“打我干什么哎哟痛死我了沉皑你大爷我诅咒你!!!”舟之覆扯着嗓子哀嚎。
窗户玻璃因为他的痛也在微小颤抖。他的声音尖锐起来,如同久未推拉的窗被强行打开,听得人耳膜生疼。
何为快步走到时咎旁边,担心地说:“十九,这,这会不会出人命啊!快让沉先生别打了!”
时咎颔首,轻声道:“没事,他有分寸。”
何为感觉不忍直视,退后两步躲到时咎身后,最后点头默许了。
沉皑拳拳到肉,专挑痛点打,舟之覆惨叫得整个病院都是他的声音。言不恩还赶紧出去以掌权者的身份站在外面拦住了前来查看情况的护士,她笑着说:“处理点事,别担心。”
疯癫的不止舟之覆,还有附近被他的惨叫激活的病人们,此时都在各自的房间或走廊焦躁起来。
舟之覆被打得荤七素八的,天旋地转被沉皑松开,此时脸上身上又迅速肿得一块高一块矮的,长长的鼻血留下来,看得触目惊心。
沉皑走回来站在时咎旁边,转头冷冷问:“谁天下第一?”
舟之覆坐在地上打了个嗝,晃晃悠悠站起来,非常努力让自己单手叉腰,慢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不顾疼痛仰天长啸一声大喊道:“老子天下第一!!!”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