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前两日接连下雨,空气湿寒,阴云蔽日,天沉得像是要压在人心头上。
今日放晴,凌风在殿内来回左右踱步,时而长吁短叹。一等到床榻上的人悠悠转醒,便立马冲了上前,忧心忡忡道:
“真要把我急死了!昨天一早我被张总管拎过去问了一堆东西,回来就见你病下了。晚上裴寂一来又把我给赶走了,我这一天都没跟你说得上话。你现在感觉如何?听李莲生说你是前天晚上淋了雨,怎么回事啊?我走的时候你不是都快睡下了!”
这通话像机关枪一样突突个不停,宋北遥听得脑袋直发懵,指尖按着太阳穴,有气无力道:“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说也罢。”
凌风见他面色虚弱、神色恹恹,显然还未恢复好,立即放轻了声音:“哦,不说就不说吧。”
他又凑近些,小声道,“现在我手头有三条重要情报,你想先听哪个?”
宋北遥看着他:“你从哪儿打探到的这些情报?”
“我自有我的门路。”凌风一脸神秘兮兮,“你就说想先听哪条吧。”
“还卖起了关子。”宋北遥笑着,翻过身侧躺着,将手枕在胳膊上,故作好奇道,“你就从最不重要的那条说起呗。”
凌风摸了摸下巴:“最不重要……你知道八皇子是皇后所出吧。”
“他怎么了?”
“前些时日他因为牵涉进贩卖私盐案被抓捕,现在罪名确凿,当即被废除皇子之名、流放边疆。昨日刚从璃都启程,说是哭嚎了一路呢!你看这皇后和八皇子二人,是不是罪有应得!”
宋北遥听他说完,心中略一思索,八皇子的结局倒是和原文剧情一模一样。
不知不觉间,裴寂又扳倒了一个。那么下一个,轮到谁了?
“另外两条情报是什么?”宋北遥问道。
“第二条情报。”凌风道,“大周三皇子听说过吗?”
宋北遥眉梢一挑:“裴哲,他怎么了?”
凌风徐徐道来:“你知道大周向来重武轻文吧。听闻当年裴寂被立为太子后,朝中许多人不服,弹劾他的奏本那是铺天盖地。他为了站稳脚跟,就请命去北境守边。那时候他好像还不满十七岁吧,也才跟我现在差不多大,就要去管那些饱经沙场一身傲骨的老将,啧,想想都知道日子有多难捱……”凌风不由感慨两声。
裴寂的这些过往经历,原文中都有描述,宋北遥也知道。只是现在,他还想听凌风说下去。
他的手指轻轻握着床褥,咽了咽嗓子:“然后呢?”
“然后他就把那群人给治得服服帖帖。”凌风继续道,“他好像在北境呆了足足三年多,立下赫赫战功,朝中也有越来越多的人服他了。后来你猜怎么着?三皇子登场了。”
“他联合几个老臣,给皇帝上书,说朝中不可一日无太子,他愿意代替太子去苦寒北境驻守。老皇帝就一纸诏书把裴寂召回了皇都,而裴寂手底下那四十万大军的兵权,就落到了三皇子手里。”
说到最后,凌风轻叹一口气,“好不容易训出来的兵,说没就没了。”
一时间,宋北遥没有回话。
凌风说的这些,大部分都与原文剧情相同。唯一不同就是,当年三皇子不仅联合朝中几个老臣上书,还寻到裴寂身边一名副将。
具体做了什么书中未详说,只知该副将后来密函圣上,称太子打完几场胜仗便居功自傲、耽于酒色、影响士气,不利于前线作战。
这一招,堪称杀人诛心。
而裴寂得知自己遭下属背叛后,也没有放过此人。在此人犯事之际,举家上下给屠了个一干二净。是为警醒,也作告诫。
皇权争斗,从没有心软二字可言,裴寂的双手也同样沾满了鲜血。
“你怎么了?”
见宋北遥迟迟没有开口,凌风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我说了这么多嘴巴都干了,你好歹给点儿反应。”
宋北遥这才回过神来,疲倦地按了按眉心。今日若不是凌风提及此事,他都已经快忘了,裴寂是一个何其冷酷心狠的人。
他的处境将他一步步锻造成如今的模样,也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在血雨腥风的夺嫡斗争中赢到最后。
“凌风,你说到现在,都没说裴哲到底怎么了。”宋北遥缓缓开口。
“他从北境启程回璃都了,说是要参加今年的春日围猎。”
凌风扯着嘴角笑了下,“这不是在逗吗?他一个领兵驻边、成天刀枪剑棍不离手的,要来跟璃都城内这群坐朝堂的大老爷们儿比骑射,这简直就是……”他挠了挠脑袋,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词。
“降维打击。”宋北遥淡淡开口。
“啊,这个词我好像有点儿听懂是什么意思了。”凌风皱眉思索道,“那要这么说,裴寂不也算是这什么打击。”
宋北遥瞧着他这一脸呆头呆脑的模样,只心觉可爱。
凌风心思单纯,听到什么就是什么,不会多想其中利害,也想不到那么多。
原文中裴哲分明要在围猎结束后才动身,这次不知为何会提前回来,想来心里多少是有点儿想法。
如此一来,裴寂就要同时对付两个人,还是两个最棘手的。这次燕山围猎必定凶险万分,也不知他那边作何打算?两方的人若是一起动手,他又有多少胜算?
围猎一共三日,三日可发生的变数太多了,这人可别死在围猎场上啊。
宋北遥不由地心中叹出一口气,脑袋隐隐作痛。他接着问:“第三条情报是什么?”
“这第三条,当然最重要的!”
“是什么?”宋北遥的好奇心被他勾了起来,“你快说呢。”
“那就是——”
凌风龇着个牙朝他笑,“小雨点现在已经肯我抱咯!”
宋北遥目光一顿,落在凌风面上。也许是每天都在看,察觉不到什么变化,但不知不觉中,这张脸一点点褪去青涩,现出棱角。
原来还能当半大小伙子看,现在也有了一丝男人的感觉。可龇牙大笑时,又还是那个傻小子的模样。
宋北遥静静看着他,眸光微微闪动,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随后笑意不断加深,一路蔓延到眼底,连眼梢都扬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干嘛又这样看着我。”凌风开始左右摸脸,“你这样搞得我很害怕。”
“凌风,我很羡慕你啊。”宋北遥慢慢道。
“羡慕我?羡慕我什么,我还羡慕你呢。你知道昨天张总管把我抓过去干什么吗?他一直在问我你喜欢吃什么、喜欢干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干什么,还让我要好好照顾你,好好保护你。你说他到底想干嘛?他也没问问我喜欢吃什么喜欢干什么啊……”
话语间,只见李莲生疾步走近,后面跟着一个黑袍男子,瘦瘦高高的,脸颊因为过于干瘦而颧骨凸起,头上戴着黑帽,下半张脸也被黑布遮起来,单看眼睛不像是大周本国人。
凌风立即小声对宋北遥道:“我一早就瞧见这人进府了,鬼鬼祟祟的,不知道要干嘛。”
“主子。”转眼,李莲生已走到近处。
他脸上担忧的神色一览无余,似乎在有意克制,奈何演技太差,一眼就被宋北遥看穿。
“怎么了?”宋北遥不解道。
“这位……这位是府上新来的医师,往后由他给主子调身子。”
李莲生说完,黑袍男子便朝着床边走来。凌风只觉这人身上鬼气森森,那双眼睛像被吊着一样,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医师,连忙伸手拦在宋北遥面前:“怎么会突然换医师?谭医师呢?”
“谭医师,他、他家中有事,会离府一段时日。”李莲生有些磕巴地说。
“胡说!我明明今早还看到他了。”凌风质疑道。
“凌风。”宋北遥将李莲生的神情收入眼中,轻轻拍了凌风两下,“没事的,你先让开吧。”
无奈,凌风退到一旁,那黑袍男子走到床边坐下。
宋北遥伸出一只手去:“有劳。”
黑袍男子却并不把脉,只从衣襟中取出一只布囊,再从中摸出一根细长银针。
银针扎在腕间,不细看都看不出针的模样,片刻功夫,只见一条黑线迅速从皮肤那处往上升,一直升到半空中。俨然是银针黑了五分之二。
这黑袍男子捻着针端,左右转了转,黑线又往升到二分之一处停下。他随后将银针拔出,收进布囊中。
他面上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眼窝很深,眸色发灰,全程没有流露出分毫情绪,只平静地看了宋北遥一眼,然后起身,离开。李莲生立即跟上送人出去。
“不是……”凌风懵了,“这就走了?他什么也没干吧!”
—
深夜,书房。
黑袍男子敲响房门,迈了进去。他停在书桌前稍远处,右手握成拳放在左心口,开口道:“太子殿下。”他的声音像是被烈火灼烧过,嗓间嘶哑干枯。
裴寂自他进屋起便放下了手中公文:“萨尔,你我之间不必多礼。今日你去看过,他如何了?”
“该有的礼节还是不能少,这是太子殿下曾经对我说过的。”萨尔道,“在回答殿下之前,我想先与殿下叙叙旧。”
说完,他将手放下,抬眸看向裴寂,眼中不起波澜,话语却是在不停调侃,“一别三年,真没想到你也会有今天,硬是将人外三层里三层护着,我今日差点都没能给他诊上。殿下这般,莫不是生怕他被人抢了?”
“不过瞧着那位的模样,我也明白你为何会变成这般。就不知那位是如何能承受得住你,太子殿下,你须当节制啊。”
“……”裴寂知他何意,无奈地按了按额角,“萨尔,我与他不曾有过……”
“不曾有过!?”一双浅灰的眸子顿时闪过异光,“你怎么忍得住?该不会是因为一直独身,没了那种欲念吧!”
裴寂听他此言,眼眸垂下,不知想起什么,鼻息都加重了几分。他喉间上下滚过几道,拳心不自觉握紧,青筋根根暴起。
“我对他有。”
他沉沉呼出一口气,“可他身子不好。”
萨尔一双眼眸无悲无喜看着他:“这在帝王家,真是荒诞之事。你可是太子,未来的大周帝王,府里只有这么一个人,捧在手心上,还舍不得碰他。你莫不是要告诉我,你对他除了欲念,还有别的。”
“是。”裴寂不作犹豫,“你都看出来了,何必多问。”
“那他对你呢?”
“他对我,素来是极好的。”裴寂眉眼难得一见地浮上一抹温柔,“他一直都很中意我。”
“所以你无论如何都要救活他?”
“是。”
萨尔松了口气:“我知道了,那看来他体内这个寒毒,还有得救。”
裴寂掀起眼帘看他:“如何救?”
……
亥时,寝殿。
待凌风离开后,宋北遥从床榻上起身,继续看白日里未看完的话本。
一碗药灌下去,眼皮直打架,大脑却格外精神,一直惦记着故事后续进展。
好在是把凌风给骗走了。
他在床榻上趴着,话本瘫开在床头,一页翻过一页。察觉到有人走近时,人已经到了跟前。
宋北遥仰起头看着高大的男人,不自禁将话本往枕头底下推了推。等他反应过来这个动作时,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随即就不动了。
“殿下回来了。”
二月底天气依旧十足的冷,寝殿内有地龙,夜里睡觉热得都要探出手去外面凉快一会儿。
裴寂身上满是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气,丝丝扣扣袭来,从鼻腔入肺。宋北遥微微偏开头,闷咳了几声。
“回来了。”裴寂垂下眼眸看他,“今晚药喝了吗?”
宋北遥轻轻点头:“喝了。”
“怎么没早些睡?”
“……还不困。”
“今日看的什么书?”裴寂问道。
宋北遥低头看向话本,翻开到封面:“哦,是这本,叫……”
他话刚说到一半,便感觉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托住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抬了起来。
随后眼前骤然一黑,片刻之后,有什么猝然吻上了他的唇。
微凉的指尖捏着他下巴,在他尚未反应过来时,很轻易地就撬开他的齿间。一瞬间,汹涌的吻攻城略池,像是要卷走他口中全部的空气。
宋北遥并未意识到,有什么被渡了进来,从舌尖滚过,一路向内,落入腹中。
这个吻深而狠,很快便结束了,盖在他眼睛上的手掌也随即移开。
宋北遥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嘴唇微张。他的大脑处于停滞状态,无法思考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裴寂松开捏住他下巴的手指,转而托住他的后颈。
他的目光定在那双湿润的唇上,再扫过那双漂亮又茫然的眼睛,指腹在宋北遥脸颊上揉了揉,似是安抚,又像不舍。
“早点睡吧。”
第42章
到了后半夜,殿内无比幽静。临近床榻的烛灯熄灭了,只有稍远处亮着一盏暗些的。
床榻上隆起的人型翻了个身,过了不多会儿,又往另一面翻回去。
似乎终于对这抹亮光忍无可忍,宋北遥起身,下床,走过去,把亮着的烛灯熄灭,摸着黑回到床榻上,再次卷过床褥,闭上眼。
这回,空气中那股熏香气味又显得格外突兀。
分明是极为淡雅安神的味道,平日里几乎都察觉不到,此刻却像加强放大了无数倍。那气味愈来愈烈,不断在鼻腔内来回乱窜,挑弄神经,搅得人无法入睡。
宋北遥一头闷进床褥里,只留了缝隙透气。
刚维持在一个动作一会功夫,又觉得浑身难受不对劲。像有蚂蚁钻入皮肤,啃噬骨血。痒,莫名的痒,又挠不到实处,只能不停变化睡姿,缓解这份痒意。
如此一来,更是不得入睡。
他干脆放弃抵抗,两手探出床褥,将头伸了出来,睁开眼,掌心“啪”一下拍上额间。
“怎么回事……”
无奈又无语的声音在黑暗中幽幽响起。
良久,宋北遥抹了下嘴唇,再次阖上眼。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他低低地咳嗽起来。
咳嗽越来越重,有什么涌上喉间,他立即抬头探到床旁边,呕出一口血。随后便倒在床榻边上,沉沉昏睡过去。
—
早间,天刚亮了一半,凌风像往常一样踏入寝殿,一路往里走。
他心里寻思,今日天气瞧着不错,等过了午太阳起来,就带宋北遥到殿外走走,晒会儿太阳。
临近寝殿最深处时,一处拐角,他碰上提着剑往外走的裴寂。
一袭黑色劲装,一脸冷寒至极,这架势,活像是刚杀了人或是准备去杀人,走路也没个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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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风吓得一激灵,本能反应要出手,连忙又给压下,垂首行礼道:“太子殿下。”
裴寂从他身边路过,脚步稍缓,声色低沉道:“这几日看好侧君,不要让他出寝殿。”
凌风随即应道:“是,殿下。”
等人走了,他偷偷回头看了一眼,抚了抚胸口。心里不由嘀咕: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哪怕不说话站在那儿都让人胆寒。刚刚那短短瞬间走过,就像山一样压了过来,让人大气都不敢出。
好生可怕!!
这人以后要真娶了夫人怎么办?人家敢在他身边呆着吗?!
凌风摇摇头,继续往里走。很快到了宋北遥床榻边,他一眼便看到地上干涸的黑血,心中陡然一惊,立马就想把人喊起来问问情况。
“宋……”刚开口说了一个字,他又住了口。
床榻上躺着的人,一如既往窝在被褥间,只有个脑袋露在外面。睡得正酣,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外,不像有什么异样。
凌风悄悄松了口气,心想还是等人醒了再说吧。
这一等,便等到了中午。
膳房小厮将午膳的食盒送了来,李莲生一个人提不了,将凌风也喊出去一起提。
“这怎么,送得越来越多,他一个人根本吃不下啊。”凌风震惊道。
小厮回他:“是张总管吩咐的,说侧君胃口不大好,让多备几道菜,由他挑选。”
“快拎进去吧。”李莲生在一旁催他。
待两人将食盒提进去时,宋北遥已经醒了,半倚在床榻上,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也不知在想什么。
“主子这可是闻着菜香醒的呢。”李莲生笑着将食盒放桌上,想去床边扶宋北遥下床用膳。
凌风立马就拦在了他面前:“李莲生,你是不是也该去了吃饭了?”
李莲生一脸莫名其妙看着他:“我等主子用膳完,收拾了一并送过去,到时再吃啊。”
“别等了,你快去吃饭,过会儿我来收拾就行。”凌风连推带赶,将人轰了出去。
转头他就像风一样卷到宋北遥跟前:“怎么了怎么了,昨夜是不是发生什么了?”
宋北遥抬眼瞥他,嗓音懒懒的:“凌风,你干嘛又这样对莲生。”
凌风嘴撅了一下:“他现在恨不得一天到晚都黏在你跟前,我不把他赶走,怎么跟你说话?我们说的话又不能让他听到。”
说着,他手指着床边一块地砖道:“今早我来的时候,看到这儿有一口黑血,不会是你吐的吧?”
宋北遥顺着他指尖方向看过去,那一块已经看不出血迹了。
他按了按太阳穴,拧眉回忆道:“我不记得了。”
“那你昨晚可有感觉哪里不适?”凌风又问。
这话算是问到了门槛儿上,宋北遥难得露出一脸郁闷神色,眉眼间说不出是无奈还是无语,亦或是旁的,语气也蔫蔫的:“我昨晚失眠了。”
“失、失眠?什么意思?”凌风那张脸顿时皱起,“你哪儿来那么多我听不懂的词,召国特有吗?”
“意思就是我昨晚一直睡不着,到很晚才睡着。”宋北遥一手扶上额头,“我从来不失眠的。”
哪怕是当年第一次登台领最佳男主角奖,前一晚也照样到点躺床上闭眼就入睡。
“哦,这个意思啊,我也从来不失眠。”凌风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有些困惑道,“我听人说,夜间不寐是由于思虑过甚,你是不是晚上在想什么?”
他话说完,宋北遥像是突然联想到什么,脸色瞬间变得一言难尽。
凌风一见他这表情,好奇得要命,立马凑近脑袋问:“真是在想什么啊?告诉我呗,我帮你拿拿主意。”
“不知道。”宋北遥长长呼出一口气,摇摇头,“我还没想明白。”
“就是想不明白才要说出来,是什么事啊?”凌风一脸望眼欲穿道。
这时,宋北遥神色已然恢复如常。
他侧眸看着凌风那模样,嗓间含着笑,悠悠开口吐出四个字:“少儿不宜。”
凌风:“??????”
……
晚间,太子府书房内。
黑袍男子站在案桌外几步远,眸露无奈道:“只是吐了一口黑血而已,你在担心什么?这说明火萤蛊已经开始消融寒毒了,是好事啊,我昨天应该都跟你说过。”
桌旁坐着的男人面容格外冷峻,指尖一下一下在桌面上轻落着。
听了这话,不说旁的,只问:“那他会难受吗?”
“难受?”黑袍男子仿佛听到什么不可置信之事,“你可别忘了,寒毒一旦发作他必死无疑,为了解毒难受一点儿算什么?”
“况且不过就是夜间燥热,心火难耐,入睡困难罢了,都是正常反应,对身体没什么大危害。”萨尔安慰道。
裴寂的目光落在桌上燃着的烛火上。火苗轻曳,火光印在他冷硬的面庞上,勾出利落而棱角分明的轮廓。
“入睡困难,已是大事。”
“……就这几日而已。”萨尔那双不冷不热的眸子投过去,“你真正该担心的,是三日后取蛊。你还是不打算告诉他此事吗?”
“是。”
裴寂抵上座椅靠背,单手撑在头侧,“他应该不知道自己中了毒,何必告诉他,让他徒添心忧,他本就身子不好。”
萨尔目光沉静,望着这位曾经救过自己命的故人。
下午他去寝殿查看那位侧君情况,简单聊过几句话。那位似乎是被保护得太好,对太子的付出一无所知。
甚至在他提及太子时,那位也不见多欢喜的模样。
两个人之间的事,旁人是插不进缝隙的。萨尔只淡笑一声,嗓音嘶哑道:“没想到太子殿下挂心一个人竟是这般,什么都替对方考虑到。只不过你为他做了这许多,他可知道?”
“他不用知道。”
裴寂凝眸看向他,嗓音沉而缓,“这些都是我的事,他只用照顾好自己就行。”
—
翌日中午,宋北遥还未醒。
凌风在寝殿前等候午膳,远远瞧见一道熟悉的宝蓝色身影往这儿走来,还没看清人脸,吓得立马往寝殿里跑。
“诶?凌风,你跑什么!”
那声音步步紧跟过来,“你们干嘛又拦我?凌风!”
到了宋北遥床榻前,人还是没醒,不知道昨晚是去做了贼还是干嘛,睡得昏天黑地。
凌风连忙拽着李莲生,小声道:“李哥,你去外面取午膳吧,这儿有我守着。”
“行。”李莲生头次见凌风喊他李哥,倒也乐呵。正提步往外走,凌风又拉住他:“外面有个人想进来,你千万别让他进,他可恨侧君了!”
李莲生一听这话,立马脸色一变,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往殿外走去。
“……凌风,谁在外面?”
这时,宋北遥的声音幽幽传来。凌风连忙凑过去:“还能有谁,那……祖宗。”
宋北遥盯着他:“你脸怎么了,抽筋了?”
“……”凌风暗叹一口气,“萧昀在外面啊!你说他怎么来了?他怎么又来了?”
“小侯爷来了。”宋北遥撑着坐起来,想下床,“我去见见他。”
凌风一把拦住他,眼睛瞪得铜铃大:“你干嘛!你见他干嘛!”
宋北遥被他按回床上坐着,无奈道:“他定是和南安侯一同来的,我想问问他春日围猎去不去。”
“这不用想,他肯定去啊!他爹可是一品军侯。”凌风拿眼睛瞥他,“我都知道,你会不知道?说,你见他到底想干嘛?”
宋北遥朝他眨眨眼:“我想让他到那日来太子府把我捎上。”
“为何?”凌风道。
“因为裴寂不会同意让我去的。”宋北遥道,“我们两个就算到时很难混出府,也很难摸到燕山围猎场。”
“你确定萧昀能答应你?”凌风一脸怀疑,“你又确定到时一定能出得了府?”
“我确定。”宋北遥眸色定定看着他,“你去把人带进来吧,就说是我想见他。”
“……行吧。”
书房。
外间的长桌上,一张地图铺开,裴寂、南安侯、青霄三人绕桌而站。
“殿下,大概布防点位就是这些。”南安侯在地图几处指了指,“臣已经向陛下请奏,这次燕山围猎会将羽林军全部带上,以确保围猎万无一失。”
“属下也已集结兵团全部兵力。”青霄道。
“嗯。”裴寂面容冷峻看着地图,指尖落在一处,“此处背靠山坡,易于藏匿。青霄,你到时需多派人手盯着。”
“是,殿下。”
讨论到一半,书房的门被敲响了。
裴寂冷声道:“何事?”
屋外是曲岚的声音:“启禀殿下,寝殿那处的侍卫来报,说是侧君邀小侯爷进了寝殿。”
裴寂垂下眼眸:“知道了。”
南安侯在一旁开口道:“上回犬子回府后,臣已经将他教训了一顿,他不会再去找侧君麻烦的。”
“有侯爷教训,本王自是放心。”
……
深夜。
月色沉沉如水,在寝殿的窗棱边泄下细细银辉。
宋北遥站在窗边,仰头望着天空一轮新月。今日瞧着,这月亮跟他先前世界的月亮也没什么不同,并没有更亮、更大,也没有更暗、更小。
凉风徐徐迎面,不觉冷寒,反倒将心头那丝莫名的烦躁与闷热给吹散了一大半。
前两晚失眠也就算了,怎么今夜还是睡不着呢?
方才早早泡过热水澡,饮过安神汤,连话本都没敢看,直接就躺在了床榻上。
一闭眼,只觉心头燥热,身上也燥热,那床被褥盖着太热,掀了又冷,反反复复,翻来覆去,终是不得入睡。
无奈,他只能搭了衣裳,来这窗边吹会儿冷风去去火。
究竟是怎么回事?
似乎当真是从那晚被裴寂亲了一口开始睡不着的。
比起被裴寂亲这件事,更令他无法解的是他因为被裴寂亲而失眠了……
窗边的少年愁思爬上眉梢,望月苦想,长叹一口气,诉不尽心中无语。
裴寂走近这处时,便看到了这一幕。
两侧窗户大开,宋北遥身上的披风被吹得不停往后翻飞,散开的乌发也随风扬起。那张脸在月光下美到极致,又神色冷冷清清的,不知望向何处,像是下一秒就要乘风而去一般。
“在做什么?”
裴寂两三步走到窗边,将窗户关上,垂眸看着宋北遥。
他原本就比宋北遥高了一个头,此刻眉眼不知为何冷如覆上冰霜,那双眸子漆黑而深,盯着人看时,就像要将人吞噬一般。
“我……我在看月亮。”宋北遥看到他这眼神,心下一惊,止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他不是没看过裴寂压迫感十足、杀意毕现的眼神,但这个眼神明显不一样。
让他心惊,让他不敢对视。这种时候,他甚至忘了一切的演技、伪装,他只想跑。
裴寂往前走一步,宋北遥就往后退一步。
匆匆忙忙留下一句“我先去睡了”,宋北遥立即坑下头往旁离去。他甚至没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
裴寂无奈地轻叹一声,疾步跟上,一手扣上少年腰间,“去哪儿?”随即将人拦腰抱起,转身往床榻而去。
宋北遥一声惊呼,眸子紧紧盯着裴寂:“殿下这是作何?”
裴寂不说话,走到床榻边,将人放下。
宋北遥立即钻进床褥里,将自己裹得只剩脑袋露在外面。
想了想,他又将嘴也埋了进去,只剩一双漂亮的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人,灵动得不行。
裴寂望着那双眼睛,目光一点点软下来。他在床边坐下:“这几日休息得可好?”
“还行。”被褥里的声音闷声闷气的。
裴寂又道:“听说中午你见到萧昀了,他可有对你说些什么?”
“没有。”
“明晚本王会早些回府,到时你与本王下一盘棋?”
“好的。”
裴寂不易察觉地挑了下眉:“宋北遥,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怕本王了?”
“……”
第43章
难得天晴了几日,这天早晨起来一看,又是黑云压城。待过了午,磅礴雨声随滚雷落下,宋北遥在床榻上悠悠醒来。
一连三晚燥热难眠,熬到快天亮才将将能睡着,他只感觉今日的心跳都比寻常快了些,身体也在发烫,甚至有些亢奋,又不像是起高热的反应。
好生奇怪……
二月尾声,原本白日里稍稍有些气温回暖迹象,这场冷雨又给冲了个干净。
夜间的燥热似乎延续到了白日,身上燥热,心头也燥热。下午,宋北遥反复挑了几个话本都看不进去,干脆闷在书室里不出去,研墨作画,硬要让自己镇静下来。
其间凌风和李莲生进了书室几次,送茶水送水果送汤药送晚膳,全都被请了出去。
这指尖握着毛笔,眼睛盯着纸张,一笔笔落下去,好似就将那份燥热给一丝丝驱散开了。
从脸盘子,到身体,到四肢,再到尾巴,黑墨白纸将黑白相间的小猫勾勒得淋漓尽致。
这小猫咪正仰躺在地上,露出雪白柔软的肚皮,两只前爪拼命往上探着,像是在抓什么,就连胡须都在用力。
看着小雨点的模样一点点在纸上成型,宋北遥眸中也逐渐带上笑意。
最后一笔画完时,他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略微抬起头,他这才注意到,有人站在一旁。
那人的目光不在画上,而在他面上。
唇角的笑意微微一敛,心间那份燥热仿若卷土重来,宋北遥很快垂下眼眸,重新看回画上,不与这人对视:“殿下回来了。”
裴寂的目光落在少年苍白的面上,再轻轻扫过那只作画的手。手指纤长,手背肤色有如羊脂冷玉,腕间极为窄薄,像是轻轻一捏,就会碎。
便是这样一只柔弱不堪的手,作出了这样一副生动至极的画。
“画了多久?”他沉沉开口。
宋北遥眼眸轻眨:“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
“快到亥时了。”
宋北遥心中微愣,那他在书室里当真呆了许久,一作起画来,就忘了时辰。
“吃过晚膳进来的。”他道。
裴寂看着那双眸子上:“凌风说你刚吃过午膳就进来了。”
被当面揭穿,宋北遥上齿轻轻咬过下唇:“殿下知道还问。”
那唇上留下极浅的白印,很快又恢复红润。裴寂的目光
深深落在那双唇上,他喉间耸动,不可控制地轻轻弯腰靠近。
宋北遥旋即站起身,往旁一步拉开距离。慌张之间,座椅在地上蹭出一声杂音,格外刺耳。
裴寂动作一顿,直起身子,嗓音微哑道:“为何不与本王说实话?”
宋北遥不语。
片刻,他重重吐出一口气:“殿下,书室太闷了,我们还是出去吧。”
刚往外走出一步,裴寂握住他的手腕:“昨日不是答应过本王,今晚对弈一局,便在此处吧。”
那只手微凉,几乎要将他的手腕和手全都包裹住。宋北遥没有意识到,并不是裴寂的掌心凉,而是他此刻身上的温度有些高。
已经答应的事,他断没有再拒绝的道,只得应下声来:“好。”
“这幅画,不若就留在这间书室里。”裴寂的目光落下,看了眼画上的猫。
“……好。”
随后,裴寂把他牵到了书室旁侧的座榻上,才松开手。
座榻中间是一个矮方桌,桌上已然摆着棋盘,装放黑白棋子的玉瓷瓮置于方桌两侧。
宋北遥持白子,裴寂持黑子。
“执黑先行?”宋北遥问道。
裴寂平着伸出一只手:“用你的方法,赢的人先走。”
宋北遥盯着那骨节分明的手一愣,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不由笑了一下:“殿下还记得呢。”
“嗯。”
二人一直出同一个动作,几番下来,才一拳头一剪刀分出胜负。
“那我先走了。”宋北遥从瓷瓮中捻出一枚白子,落在棋盘右下角的位置。
裴寂也随后落下黑子。
二人一招一式间,不断追逐与交替攻守。
宋北遥知道裴寂的棋艺水平极为精湛,而他在先前也不过是作为业余爱好。不想输得太难看,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棋盘上,没意识到对面的人目光不停落在自己身上。
“你这套走法挺精妙的。”裴寂道。
宋北遥边思索地方落子,边回道:“是曾经一位故人教我的。”
“召国的宫廷棋师?”
宋北遥指尖稍顿,像是想到什么,眸中辗转而过一丝情绪,声音也有些低:“不是,一个朋友。”
他的神情仿佛是想到什么极为重要的人,眉眼间有一抹悲伤笼罩而过。
裴寂双眸停在他面上:“男子还是女子?”
“男子。”
等了片刻,对方还不落子,宋北遥抬眸看过去,“怎么了?”
裴寂收回视线,重重落下一子:“无事。”
这一子过后,宋北遥明显感觉到,对方的棋风骤然一变,步步紧逼,进攻性极强。
他这才意识到,方才裴寂是在有意让着他。
下棋极为耗费时间和精力。不知过了多久,宋北遥感觉身体越发乏力,除此之外,先前体内的燥热也愈来愈烈。
他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
“殿下,今日就下到这里吧。”宋北遥沉沉吐出一口气,站起身,想离开。
裴寂再次擒住他的手腕,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他:“下完这盘。”
少年脸颊已经爬上异样的红痕,那抹红蔓延到雪色脖颈,煞是醒目。他难得露出一丝央求的神色:“改日再下吧。”
裴寂心头顿时一软。可手心间的温度烫得惊人,他旋即掌中发力,将人按回座榻上:“就今日。”
那只手钳在腕间,宋北遥分毫挣脱不开,他只能强行集中注意力在棋盘上,指望快点下完。
这盘棋下到方才,黑子的杀招太甚,白子已经没有太多赢面。可转眼间,黑子又停下了攻势,甚至有意卖出破绽。
宋北遥的大脑已经没有余地去想这些,他的视野被黑白棋子占据全部,不停思考着下一步怎么走。
可体内像是不停有什么在乱窜,所过之处,燃起灼热的火。
那火越烧越旺,起初还能强制性刻意不去关注,到后来,等他意识到自己很不对劲时,已经控制不住了。
—
翌日。
一早,凌风往寝殿走,迎面遇上裴寂提剑而出。
以往这个时辰,裴寂都已经练完武回来了,今日这架势显然是刚出发。
实属罕见,凌风不由得多瞥了他几眼。
这人面容依旧冷硬,只不过那张薄唇不知在哪儿磕到了,下唇破了一块皮,十分显眼。
罕见之罕见,凌风再仔细一看,裴寂凸起的喉结那处像是被蚊虫叮咬过,有一块很明显的红痕。
凌风忍不住挠了挠自己的喉结,心里感慨,这什么虫子啊,怎么盯这地方咬呢!
等他进了寝殿,来到床榻边,他发现了一丝不寻常的地方。
这张床榻极大,平日里宋北遥睡觉都是躺在正中间,而今日却明显睡在了里面,外面还空出很大一块地方,甚至像是有人在上面睡过。
正当他思索之间,沉睡中的人翻了个身,转过面来。凌风一眼就看到那双稍显红肿的唇,嘴角竟然也破了皮!
视线一转,又见那只伸出床褥外的半截小臂,皓白腕间,赫然有一道血色牙印。
那牙印看起来咬得极狠,丝毫没留情,看着都疼。
凌风冷不丁打了个哆嗦。一晚上的功夫,这寝殿内一个两个的,都怎么回事?
……
晚间,太子府书房内。
桌旁坐着的男人面色黑沉。离得稍远处,黑袍男子道:“取蛊这般顺利,真是恭喜啊!”
裴寂指尖按上眉骨,无奈道:“萨尔,你为何最开始没告诉我,他会有那样的反应?”
萨尔淡定道:“我说了啊。蛊虫吞噬完全部寒毒后,会在他体内垂死挣扎,这是最凶险的时候,他会出现不适反应,需得有人在旁看着,让他转移注意力,否则蛊虫挣扎得更厉害就不妙了。待蛊虫死后自会排出体外。”
他说完这番话,见裴寂依旧面色冷寒,又问,“怎么了,昨晚可是发生了何事?”
裴寂闭上眼,沉沉呼出一口气:“他昨晚跟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思绪瞬间回到那个满是煎熬与难耐的夜晚。
蛊虫在宋北遥体内挣扎时,裴寂已经看出了他的异常。
他将人扣在座榻旁,以下棋来转移宋北遥的注意力。起初人还能乖乖坐着,突然间就一口狠狠咬上了自己的手腕。
像是在竭力克制忍耐什么。
裴寂立即意识到不对劲。
他想去掰开宋北遥的嘴,然而少年突然停了下来,仰起头望着他。
那双眼睛里似乎也爬满红痕,眸色不复清明。顺势攀着他的手,就贴了上来。
“裴寂……”
那声音沙哑而诱人,滚烫的脸颊在他脖间乱蹭,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畔。
裴寂几乎一瞬间浑身紧绷。
现在的他根本没有办法招架宋北遥这样对他,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急速往下涌去。
怀里的少年却依旧在不停惹火。
那双唇先是落在他颈侧,随后啄上了他的喉间,反复厮磨,再一点点往上,去寻他的唇。
“裴寂,我想要你。”少年的嗓音蛊惑至极。
顷刻间,裴寂额角、脖间的青筋全都狰狞暴起,他攥紧拳心,就连耳根都在极度克制下变得通红。
他狠狠盯着宋北遥。那双眼睛,他想吻,那双唇,他也想吻。他想拥有这个人,在这个瞬间,念头强烈到可怕,他似乎真的没办法再忍下去。
他从来没有觉得,忍耐是如此煎熬的一件事。
“今日不可。”裴寂的嗓音哑得不行,但依旧将少年从身上推开,“改日吧。”
他没用多少力气,宋北遥很快挣脱开,拽过他的衣襟直接吻上去。
说是吻,倒更像啃。毫无章法,急切不堪,唇齿乱撞,两人的嘴唇都被啃破了皮。
裴寂这次用了些力,把人给扯开,不让他靠近自己。
不多会儿,宋北遥剧烈咳嗽起来,猛地呕出一口黑血,身子朝一旁软倒下去。
裴寂随即接住他,低头看去,黑血当中,能看见冻到僵死的火萤蛊尸体。
他终于松了口气,垂眸看着怀里的人,给他擦去唇角血迹,然后轻轻吻了上去。
宋北遥身上的温度还是高,这不属于起高热,落针无法退热,只能等温度一点点降下去。萨尔说过,在这期间人肯定也是不舒服的。
裴寂将人抱回床榻边,抚了抚少年紧皱的眉心,转身离去,来到浴池边。
他脱去全部衣服,泡入事先备好的冰水里。他的每一寸肌肤都被寒意入侵得淋漓尽致时,他从浴池起身,擦干身上,返回床塌边。
他躺到宋北遥身旁,把人抱进怀里。
少年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眉心的褶皱一点点散去。
第44章
迈入三月,太子府内的景致显然要葱郁许多。莺红柳绿,春色撩人,缓步于花草树木间,清风拂面,只觉心神舒畅。
“多谢凌少侠高抬贵手,肯放我出来。”宋北遥眉眼含着笑,话声却颇为无奈。
前几日他一直被扣在寝殿内休养,今日总算得了凌李二人批准,能在府中走上一走,实属来之不易。
他目光不时在春景间跳跃,思绪也随春风自由飘荡,抛上空中,难得轻松自在。
“谢我没用,可不是我说了算。”一旁,凌风道,“话说起来,这两天我怎么总觉着怪怪的?”
宋北遥道:“哪儿怪?”
“你怪啊!”
凌风拿眼睛瞅他,“你以往晚上早早就催我离开寝殿,现在倒好,硬要把我留到你睡着,还让我盯着别让人打扰你。这两天晚上裴寂都来找你了,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我拦了他两次,你知道他现在看我的眼神有多吓人吗!!”
这话一下把宋北遥的思绪扯回脑内。他长叹一口气,无奈道:“不是跟你说了这几日先不要提他。”
凌风不解:“可咱们在人家府里住着,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他的,周围也全是他的人,横竖都绕不开他啊。除非哪天我们离开太子府,才能彻底不用提他了。”
宋北遥步伐稍顿,思索片刻道:“你说的倒是没错。”
凌风:“咋了,裴寂是不是哪儿惹你了?”
宋北遥轻轻摇头。
裴寂倒是没惹他。只是一想起那天晚上在书室发生的事,他就恨不能穿回那个时间点,一棒子把自己敲昏。
在他长达二十三年的人生生涯中,从未有过那般失控的时候。
他怎么能对裴寂说出那种话?
他甚至清楚记得,自己是如何热烈地扑上去,然后被裴寂一脸冷漠地推开。
两次,整整推开了两次,当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我现在想想,裴寂也挺怪的。”凌风接着嘀咕道,“那天早上我看见他,你就说他的脖子吧,怎么会被虫子叮成那样?再说他的嘴吧,他武功那么高,怎么会伤到嘴呢?”
此时,系统正在宋北遥脑中幽幽劝他:“你之前又不是没主动过,主动抱人家,主动亲人家,不都很积极,这次也没什么要紧的。”
“我这次没想亲他。”
少年清泠的嗓音倏地在竹林里响起,惊起一旁地上啄食的鸟雀。
系统:“。”
宋北遥:“……”
“???”凌风目光一瞬呆滞,“你刚刚说什么?”
宋北遥:“没什么。”
凌风震惊:“原来裴寂的嘴是你亲破的!!”
宋北遥一脸正色:“你听错了。”
他已经做好要与凌风好好解释一通的准备。
然而凌风却忽然神秘兮兮凑近,好奇问道:“宋北遥,亲嘴是什么感觉啊?”
“……”
—
酉时,裴寂回到府中,来到膳厅内。
他难得这般早回府,能在府里用晚膳,张伯心里高兴,在一旁给太子殿下说着今日府里的情况。
别的都可以晚些说,侧君的状况最是要第一个汇报的。
“今日日头好,过午侧君出了寝殿,在府内走了好几圈呢。”张伯一边说着,一边注意太子殿下的神情。
只有在这种时候,殿下惯常冷峻的面容才会放松下来。他会偏过头仔细听着侧君的事,他的眉眼变得柔和,甚至紧抿的唇角都会微微上扬。
张伯知道这是他一整日繁重朝政下,难得放松的时刻。太子殿下虽身份尊崇,但终究也是凡人身心。平日里张伯无法帮忙分忧更多,也就只能在这种时候,多让殿下听到自己想听到的事。
不多会儿,曲岚从外踏入膳厅。
裴寂朝他看去,只见曲岚有些犹豫地开口道:“殿下,侧君说今日胃口不佳,就不过来用膳了。”
裴寂眸色微微一顿,很快收回视线,神情恢复冷漠:“知道了,起菜吧。”
“是,殿下。”
戌时。
一道黑色身影进入书房,半跪于地。
裴寂从公文间抬首:“查到了?”
青霄道:“启禀殿下,侧君体内寒毒的来源目前尚未查出。属下今日来,是带了一个人过来。”
“何人?”
“红袖姑娘,她今夜从忻王府私逃出来,说有要紧事一定要面见殿下。”
裴寂继而看回手里公文:“让她进来。”
“是。”
青霄出去后,一位身着红衣、身姿窈窕的女子款款而入。她刚踏进书房,见到案桌旁坐着的俊挺男子,目光便怎么都移不开。
片刻,她心知自己失了分寸,随即垂下眼眸:“太子殿下,别来无恙。”
“今日你来,可是有何事?”裴寂手中批阅公文,并未抬头。
红袖声音低婉,似有道不尽的心绪:“殿下,前些时日我从裴铭口中听闻,殿下如今有了心上人。”
裴寂落完最后一笔,将公文合上,掀起眼帘望过去,眸中不见喜怒:“他怎会提起这个?”
“殿下不否认,那便是真的了?”女子眸中失落的神色淹过。
“是又如何。”裴寂道。
红袖唇角顿时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当年得殿下在白洛城相救,我想以身相许,殿下可还记得那时说过什么?”
“你说,身处乱世,当以天下与子民为重,你意在一统九洲、扫平战乱,无心儿女情长。”
“就是因为殿下这句话,我才去了裴铭身边。我知道这是我自作主张,可明明我为殿下付出这么多,也是我先遇到你,殿下为何就是不喜欢我?”
书房内开了一扇窗,夜风阵阵吹进来,扬起桌面上的烛火。女子悲伤而哀婉的声音仿若随着火苗,一波又一波浮动在空中。光与影交错落在裴寂的面颊上,让那双眉眼变得万分冷冽。
他目光垂下,翻开另一本公文,低声道:“红袖,你若今日来为了说这些,不若早些离开。”
“太子殿下。”红袖忽然道,“能否告诉我,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裴寂嗓音沉沉道:“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世间好人千千万,为何殿下只钟意于他?”
为何只钟意于他?
裴寂缓缓放下手里公文,眸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
他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钟意便是钟意,哪里都觉得好。若要说起一个具体的原因,倒当真说不出口。
他喜欢宋北遥对自己的关心与在意,喜欢看他的笑,喜欢他的心软与善良,喜欢他对万事万物的态度。
喜欢他的美好,喜欢他的温柔,喜欢他的倔强。但不喜欢他受伤,不喜欢他难受还要强撑,不喜欢看他皱紧的眉头。
裴寂不知从何开始,每次想起宋北遥,一整日的紧绷与压力都会舒缓,心中只觉得温暖而柔软。
“因为他是独一份。”他的眸色随着火苗而泛起涟漪,就如他的心一般,想到那个人,便如春水荡漾。
喜欢一个人是克制不住的。红袖将裴寂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可否让我见见他?”她问道。
“不可。”
“呵呵呵呵……”红袖倏然笑出了声,笑得眼泪都落了下来。
她看着裴寂,目光说不出是心痛、心疼,还是怜悯,她一字一句道,“你这般护着他,可知他是裴铭派来的细作。”
裴寂落笔骤然一顿,抬眸看着面前的女子。
当下一瞬间,红袖只感觉那眸中的压迫感,勒得她喉间有如吞金,再开口说不出一个字。
但她要说,她必须说。她捏紧拳头,继续道:“看殿下的神情,是没将我之前传出的消息当回事。裴铭曾同我说过,他拿捏了你的软肋。这段时日,我费尽心思从他那儿偷听到消息,你的那位侧君会给你下药,让你在春日围猎时丧失大半武功。到时候,裴铭再对付你就易如反掌。”
说完这些,红袖看着这个男人。她期待从他脸上看到痛苦、怀疑、悔恨、愤怒的神情,然而却什么都没有。
裴寂甚至依旧保持着那副神情,用最平静的语气问她:“裴铭可有说如何拿捏?”
红袖微微一怔:“应该是毒。”
“青霄。”裴寂立即唤道。
黑衣男子进来:“属下在。”
“送红袖姑娘出府,好生安顿。”
“是,殿下。”
“殿下!!”红袖离开时,不时回头叮嘱,“此人万万不可留,殿下莫要心软!”
待人离开后,裴寂的掌心松开,那只玉竹笔杆早已被碾了个粉碎。
他沉默地坐在桌旁,眸光垂下,不知在想什么,一动未动。
良久,指尖轻轻动了一下,他抬起手,从一旁翻出前几日拟好的案牍,打开,重新取来一只毛笔,沾上黑墨。
他的目光从上面一行行的字上扫过,笔尖悬在空中,直到有黑墨滴落时,才落笔,划过,将每一个字都覆盖掉。
裴寂从书房出来时,还未到亥时。
曲岚难得见太子殿下这么早出书房,忙跟了上前,问道:“今夜月色不错,殿下可是要与侧君在府中走走?”
裴寂却是不答。
曲岚又道:“听凌风说侧君这几晚都睡得挺早,殿下早些回寝殿也好。”
“曲岚。”裴寂终于开了口,“他在寝殿吗?”
曲岚一愣:“侧君吗?他在啊,以往这个时辰他都在寝殿内。”
他起初没反应过来太子殿下怎么会问这个,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裴寂停在寝殿前,不进去。
曲岚还想问些什么,但抬头一看殿下的神情,他立即就闭了嘴。
他还从未见过殿下这副模样。可那神情几乎转瞬即逝,甚至让他以为是错觉。
“曲岚,去拎几坛酒来。”裴寂说完,提步往旁走去。
可那几坛酒下肚,却好似喝的白水,越喝越让人清醒。
冷风灼人心,曲岚眼睁睁看着太子殿下提剑入了竹林,幽火微光,那一人的剑影好似千军万马,一招一式皆是凛冽杀气,横扫之处,竹木具断。
曲岚站在一旁,吓得直往后退,生怕一个不留神自己就被卷入利剑之下。
方才喝酒时他便问过,究竟发生了何事,殿下却只字不言。殿下素来是这般的性子,他不想说的,是决计不会多说。
不知在竹林里待了多久,裴寂收剑,手提剑柄,疾步往竹林外走去。
他眉眼间难掩的戾气和杀意,惊得曲岚立马跟在后面。殿下这副模样,曲岚只在当年北境战场上见过。
敌众我寡,以少胜多,可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人人都杀红了眼。
“殿下,究竟是怎么了?”曲岚盯着裴寂手里那把削铁如泥的利剑,不由心惊。
裴寂一路朝着寝殿迈去,踏进寝殿,一路往内,曲岚寸步不停跟着:“殿下!”
待到了最里面。凌风正左右转悠着,远远见到裴寂,他还像前几日那般开口道:“太子殿下,我家主子已经睡下了……”
人尚未走近,他立即意识到不对劲,裴寂的眼神太冷漠了,从他面上扫过时,让人感觉到的只有森冷、弑杀。
那眼神,甚至像野兽一样。再看他提剑的姿势,凌风脸色骤变,当即拦在裴寂面前:“太子殿下这是作何?!!”
裴寂反手便将他往旁推开,力道之大,凌风直接撞翻了一旁的桌椅,剧烈动静声骤响。
等裴寂一路提剑,走到床榻前时,床上的少年已经被惊醒了。
宋北遥应该是刚睡着,迟钝眨动的眼眸中还有一丝困倦。分明养了好些时日,脸色依旧呈现着病态的苍白,乌黑的发更衬得一张脸白到几近透明,美到令人心惊。
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裴寂手里的剑,只是恍惚看到个人,便下意识脱口而出:“殿下回来了。”
裴寂的步伐停下。
他的眼瞳漆黑且深,定定看着床上的人。那个人根本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已经占据了他全部视野。
宋北遥缓缓揉了揉眼睛,又眨了几下,这才发现裴寂面色冷寒得吓人。他突然想起什么,不由往床榻里缩了缩:“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我……”
他话未说完,裴寂便将手伸入床褥里,冰冷的手掌握上他手腕,一把将他从床褥间拽了出来,弯腰抱进怀里。
宋北遥根本来不及反应,裴寂就已经带着他,直接开窗跃出寝殿,往暗夜深处而去。
凌风暗骂了一声,立即要跟上,曲岚一手将他拦住。凌风这次利落的拳直接招呼过去:“还在拦我!没看到太子现在要杀我家主子吗?”
曲岚边接招,边回道:“不会杀的,要杀刚刚那会儿就动手了,殿下他舍不得。”
“他舍不得?他怎么可能会舍不得!”凌风招式越发狠厉。
“你真是个猪脑袋。”曲岚一把将人扯近道,“你就半点没看出来,殿下对侧君的情意?”
“???”
裴寂怀里抱着人,从屋顶不停纵跃。
宋北遥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这么高的空中,掉下去必死无疑。他的心脏在砰砰砰砰狂跳,越跳越快。他不由搂紧了裴寂的脖子,将头埋进对方脖间,闭上眼不去看下方的景象。
风声呼啸而过,冷而利,将两个人的黑发扬起,不断缠绕,密不可分。
宋北遥不太能经受冷风吹,很快就轻声咳嗽起来。
裴寂垂眸看了他一眼,停在府内最为粗壮的一颗参天大树的树枝上。
感觉到停了下来,宋北遥这才睁开眼,银月光辉之下,稍稍一瞥四周景象,他攀着裴寂脖间的手越发紧。
“太子殿下这是作何?”他不解地仰头望着裴寂。
裴寂垂下眼帘看着他,嗓音被冷风吹过,又冷又喑哑。
他问:“宋北遥,你心里可有我?”
皎洁月光落在他利落而英气逼人的脸颊上,他面上没什么情绪,唯有一双灼灼的眼眸,隐在了阴影深处。
宋北遥的心脏还没缓过来,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他看着裴寂硬挺的面庞,缓缓道:“殿下何需再问这个。”
“这个问题很难直接回答吗?”裴寂握在他肩头的手掌不断收紧。
这次,宋北遥没有开口,而是渐渐松开了攀住裴寂脖子的手。
下一秒,裴寂抱着他的两只手陡然一松,宋北遥只感觉身体往下狠狠一坠。
他旋即再次搂紧裴寂的脖子,死死的,再也不敢松手。而对方也只是跟他开了个玩笑,很快就重新紧紧抱着他。
“有,还是没有。”裴寂再次问道。
回答他的,只有几声咳嗽声,还有少年略显虚弱的嗓音:“殿下,请将我送回去吧。”
裴寂沉沉吐出一口气:“本王知道了。”
他抬起头,不再看向宋北遥,“后日燕山围猎,你与本王一同去。”
第45章
春日围猎一年一度,从开始到结束一共十天,是大周最为重要的皇室活动之一。围猎场傍燕山而建,占地极为广阔。在围猎场外,建有“澜苑”,澜苑里有皇室落脚的燕山行宫,还有供朝臣入住的宅院。
为了避免太过兴师动众,所有参与春日围猎的皇室和朝臣都自行前往燕山,在澜苑会合,第二日正式开始围猎。
从璃都城出发,一路往北,若是驾马,抵达燕山围猎场大约需要半日,沿途会经过一个名为枫露镇的小镇。
“我跟你说,这个枫露镇可了不得。”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凌风一脸神神叨叨望着宋北遥,“镇上据说有个会算命的瞎子,只要摸了你的手掌,就能知道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这会儿马车刚出了璃都城,行在官道上。凌风从一上车就开始念叨围猎的事,宋北遥半听半应,回了句:“你还信这个啊。”他话里含着笑,显然没把算命这等神鬼玄学之说当回事。
凌风眉梢一挑:“干嘛不信,外面传得可玄乎了,都称这人是半仙。而且人家又不以此赚钱,摸手相也是挑人的。寻常时候根本找不着人,相遇全靠缘分。你想找他算都找不到呢!”
宋北遥挪瑜道:“凌风,你是不是想算什么?”
凌风一下被戳破心思,面色一赧,干咳一声道:“我想算算姻缘。曲岚总说我以后找不到夫人,我就不信了!你也可以算算看啊。”
说完,他突然想起什么,一下就支支吾吾起来,“不对……你现在可不能算这个。”
宋北遥没听明白:“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
凌风脸上藏不住心思,这一副知道什么又不肯说的模样,把宋北遥逗乐了。“随你吧。”他也不多问,只摇摇头,一手搭起车窗望向外面。
今日天气算不得好,小雨婆娑,天色阴,雨丝细如绵针,飘在脸上不疼,有点痒。
原本说是今早要卯时出发,尽量在中午赶到燕山行宫。
宋北遥前些时日睡眠不好,这几日恢复过来后,都睡得极沉,早间醒得也晚。他提前吩咐了凌风和李莲生二人,早上一入卯时就要喊醒他,不可耽误出发时辰。
谁知待他醒来,却是到了辰时,没一个人喊他起来。
这一列从太子府出发的车马队,全员驾马,前后约有二十来名佩刀侍卫,仅有他这一架马车塞在当中,不紧不慢往前跑着。裴寂驾马走在最前方,宋北遥远远望过去,只能看见那道宽阔挺拔的背影。
要是按这速度下去,起码天黑才能赶到澜苑。
“曲统领。”宋北遥看向策马在一旁跟着的曲岚,开口道,“咱们是不是要加紧些速度。”
曲岚听他说完,立即道:“是,侧君。”
他扯着缰绳驱马赶到最前,与裴寂碰头后,说了几声,很快又掉头回来,“侧君,今日不赶时间。再过半个时辰就到枫露镇了,到时咱们在那儿停下歇一脚。”
宋北遥心知这是裴寂的意思,只得道:“知道了。”
“侧君,这会儿天凉,您还是将车窗关上吧,注意身子。”曲岚又道。
宋北遥手依旧撑在窗沿上,没有松开:“就这么点小雨,算不得凉。”
难得出璃都,这一片介于两座城郭之间,远处可见绵延的青色山脉,近处被一望无垠的青草地和树林包围,又恰逢烟笼微雨,一切都似雾中画,让他舍不得错过。
他话刚说完,就见裴寂驾马朝这边而来。
一人一马,就像是从朦胧的烟雨水墨画中走出。黑鬃骏马昂首踏步,威风凛凛,飘逸鬃毛迎风抖动。而那马背上的人高大而身段利落,一袭黑色大氅拢身,面庞冷硬到极致。
到了跟前,他眼眸浅浅从宋北遥撑起车窗的指尖扫过,薄唇轻启:“关上。”
宋北遥僵持着,挣扎了一会儿。
他还想开口再说些什么,但心知多说也无用,只能不舍地看了眼远处的青山,落下车窗,而后轻轻倚靠在车厢内,闭上了眼,沉沉叹出一口气。
不知为何,裴寂自从前天晚上问出那个问题后,对他的态度就变得十分强硬。
他不想去膳厅用晚膳,裴寂就亲自到寝殿抱他过去。他不想坐到裴寂身边,裴寂就强势地拽住他手腕,不让他换座位。
这个人对他的控制欲,似乎突然变得令他难以接受。
三月的天,车厢内还备了暖手炉。他穿了这身衣裳根本就不冷,暖手炉捧手里身上都要冒汗了,他一把给丢到一旁。
“这裴寂,还真是……”凌风纵观了全过程,换做往日,他指不定没看明白裴寂干嘛要这样,扭头就要问宋北遥。
这回却捻了声。
自从曲岚告诉他那事后,他前后一思量,脑袋立马就通了,曾经的疑惑全都有了出路。
“宋北遥,你现在觉得裴寂怎么样?”凌风侧侧地问道。
半倚着的少年一闻言,眉心顿然一蹙,只吐出一个字:“烦。”
“烦吗,为何?”凌风不太解,“裴寂不是对你挺好的?你看,这次围猎都带上你了,原本可是怎么都不同意。还省得我们再费心思了。”
确实,裴寂这次的决定有些出乎意料。
宋北遥心里同样不明白。此人做出的决定向来不会轻易更改,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临出发前改了主意。
不过他不愿去细想这个,他心里对这人正烦着,只盼在围猎场一切顺利,裴寂也能安安稳稳活下来。
过了这片雨云,待到中午,入了枫露镇,又是一片艳阳好晴天。
这个镇子因为与皇都离得近,时常会有领命外出或返城的将领或朝臣路过,中途在这儿吃顿饭、歇个脚,镇子上的人对这种动辄二三十人浩荡经过的场景已经见惯了。
饶是如此,未时,当一波人停在镇上最出名的饭庄前,还是惹得四周围的人频频投来注视的目光。
且不说其中格外醒目的为首那位吧,单是那些人的马,都与寻常见到的不同,一眼便能看出是上等良驹。再说那些个佩刀的官人,个个威猛矫健,守卫森严而有秩序,像是紧紧护着当中的那架马车。
那马车上,莫非是皇都来的什么了不得的贵人?可再看为首那匹高头骏马上的男子,丰神俊貌、气宇轩昂,一看就是了不得的人物。那马车里的难道更为了不得?
枫露镇的百姓不是没见过世面,但这种世面是当真没见过。
他们盯着那驾马车,只见前车门一开,一下蹦出个青衣男子,个头高,相貌俊朗而年轻,刚一下车,就对车厢内说了什么。车厢高度不低,这男子伸手像是要扶人出来。
围观的人顿时明白过来,里面那位,才是了不得的贵人。他们眼巴巴地等着,甚至伸长了脖子想瞧瞧这人是何模样。
可还没等到里头的人出来,就见为首那位贵人翻身下马,疾步走去,冷着脸将刚露头的少年打横抱进怀里,再将那颗脑袋按在脖间,脸是分毫不给瞧一点儿。围观的人只能依稀瞥到一丝俏丽的下巴,肤色像雪一样白。
那贵人冷寒的目光轻轻从这一处扫过,便转身进了饭庄。
那一眼的压迫感,有如凛冬暴雪压境。众人心惊的同时,纷纷反应过来,这位才是真正的贵人啊!
“他、他……这么多人看着呢,他就这样给抱进去了?”马车旁,凌风一脸呆滞道,“他以前好像不这样吧,这是怎么了?”
曲岚拍拍他的肩:“你家主子是有福之人,能得我们殿下这般相待。”
凌风立即摇摇头:“这么相待是什么好事吗?我觉得我家主子好像要完蛋了。”
这饭庄共有两层楼,一楼二楼都是大堂。这个点人本就不多,基本都在一楼坐着。
“殿下这是作何?”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抱下马车,宋北遥身为男子,难免有些不自在。
他整个脑袋都被裴寂按在胸前,口鼻压着衣襟,很不舒服。挣扎了一下,“我自己会走。”然而又被更紧地压住,分毫无法将头抬起。
宋北遥不明白裴寂为何要这般,他只感觉,心中越发不痛快了。
裴寂抱着人,迈入一楼大堂时,那些坐着吃饭的人,店里站着的小二,全都投来异常震惊的目光。
光天白日的,一名男子抱着另一名男子,实属罕见。
再一瞧,这黑衣男子无论相貌、身高、气质,都十分卓绝,寻常根本见不到这样的人。又见他怀里抱着个少年,身上被雪貂斗篷裹着,一看身段就知道样貌定是不俗。
有几个胆子大的,远远的就站了起来,想一睹美人姿容。
这时候,一串人高马大的带刀侍卫鱼涌而入,站成两排隔出一条通往楼梯的道,阻去那些杂七杂八的视线。
二楼只有角落里的一桌坐了人。
宋北遥脚刚沾地,就往旁退了几步。他垂下头,不言不语,找了张桌子坐下,裴寂也沉着面,坐到了他身旁的空位上。
这时候,那头角落里的人忽然开口道:“这位公子,可愿与老夫一桌?”
这是个年轻男子的嗓音,却自称“老夫”,穿了身土灰土灰的衣服,背对着此处,有些风尘仆仆的样子。
宋北遥不由好奇,刚要过去看看,都还没站起来,手腕立即就被人握住了。
“去哪儿?”裴寂的嗓音又低又冷,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他。
宋北遥挣又挣不开,心头一恼,正要开口说话时,凌风一路小跑着上了楼:“菜来咯!”
裴寂这才松开。宋北遥收回手,放到桌下,掌心虚握了一下拳。
这家饭庄的饭菜口味很不错。宋北遥和裴寂在这一桌,凌风和曲岚在另一桌。吃到一半,只见那角落里的人缓缓站了起身,往这边走过来。
这是个格外瘦削、面容清癯的男子,他走近时,曲岚已经伸手摸向了一旁的刀。
男子随即停了下来,不再走近,只开口朝宋北遥道:“这位公子,老夫与你投缘,想替你算上一卦,可好?”
宋北遥抬头望向这位样貌年轻,却一口一个“老夫”的男子,浅笑着拒绝:“不必了,多谢。”
“魂处异世,当真这么容易离开吗?”那男子又道。
宋北遥手里的筷子顿时停了下来。
裴寂很快察觉到他的变化,冷声道:“曲岚,将人送下去。”
“是。”
“等等。”宋北遥起身而去,手腕再次被裴寂握住。他用力地将那只手推开,走到男子面前,“这位……前辈,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46章
此时,曲岚和凌风都已经站了起来。这两人都是练家子,个顶个的高挑健硕,那瘦削男子往旁一站,好似一拳就会被撂倒,属实有点儿不中看了。
但他却十分淡定,一双灰蒙的眼睛往宋北遥看过来,盯着人的时候,视线又像没有聚焦。他笑道:“可以,公子想去何处?”
有裴寂的吩咐,曲岚在一旁拦着,宋北遥没法带人离开。凌风也不放心道:“公子,你还真信这算命的啊?他刚刚都不知道说了句啥,你要想算,就让他在这儿给你看看呗。”
“不用。”
单凭男子方才一句话,就可知身份不简单。宋北遥想问的,自是不能让这几人知道。
但裴寂不让他带着人离开,他心中既无奈,又不免有些恼怒,却也只能再次低头,“太子殿下,我想与此人单独聊聊,可以吗?”
他的嗓音很是轻柔,眸中的央求神色落入裴寂眼中。
裴寂冷眸从男子身上扫过,一语未发,轻轻抬手,曲岚便让出了道。
宋北遥低声说了句“谢谢”,随即与男子往角落的一桌走去。
坐下后,眼见那处几人目光都牢牢盯着这里,男子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公子,看来你在这里的生活颇为精彩。”
“精彩当真谈不上。”宋北遥开门见山道,“请问阁下方才所言那句话是何意?”
男子朝他伸出一只手来:“公子,先给我看个手相如何?”
宋北遥将手掌摊开递了过去。
男子干枯的指尖摸索一番,而后松开:“原来是这样。过去命格硬,现在命格也硬。且无论之前还是现在,公子命里都有贵人相护呢。只不过这两位贵人的命数,就说不准了……”
“此话何意?”宋北遥不解道。
男子浑浊的眼睛朝他看了过来,露出一丝近乎诡异的笑:“天地因果皆有道,此消而彼长。保了你的命,就得拿他们自己的命来换。”
宋北遥闻言,顿时脸色一片煞白。
这男子倒是没有乱说。当年的那场车祸,若非秦臻在最后关头转开方向盘,死的人必定是他。秦臻救了他一命,自己却死了。
那么裴寂,难道也会……
宋北遥收回手,狠狠攥紧拳心,指尖都掐进掌心肉里。他不愿意去想这种可能性,他也无法接受这种事再次发生。
“阁下为何会知晓这些?竟连我魂处异世都知道。”他眸色一紧,“你是何人?”
男子笑了两声,再次恢复到先前那副温和模样:“我是何人不重要。我方才说过,天地因果皆有道。就比如,你命不该绝,便来到此地。而你,也不见得只是个例。”
宋北遥听了个大概:“你的意思是,你也是穿书者,还是这个世界另有别的穿书者?”
男子嘴角含笑,抿唇不语。
他不答,宋北遥也不再多问。“那阁下为何认为,我并不那么容易离开?”他转而问道。
男子回他:“你看那处几人,他们都在担心你的安危。公子是心善之人,一旦与这个世界产生了联结,在这里有牵挂的人或事,就形同给自己缚上了枷锁。时间越久,枷锁越重,到时你还能那么轻易离开吗?”
男子的话声虽然极轻,却重重落到了宋北遥心间。这段时间他一直刻意回避的问题,也被血淋淋剖开到眼前。
他心里是否已经在为离开而感到不舍?
又是为何不舍呢?
“所以我当如何?”他不自禁喃喃道。
“有时跳出局外再看,你也许会有新的发现。”
男子说完,从衣袖中取出一个锦囊,递了过去。
锦囊的袋口是封好的,宋北遥接到手里,问:“这是何物?”
男子的目光像是落在他身上,又像是不落在他身上:“将来当你面临最艰难的抉择时,再打开它,它会给你指一条方向。”
一番话说的是神神叨叨,宋北遥却知,此人并非在故弄玄虚,而是当真知道些什么。
手里握着锦囊,垂下头思索片刻,他再次询问:“请问阁下究竟是何人?”
然而,人已经起身离开,走到了双手抱臂而站的裴寂面前。
“这位公子,你我虽没有过多眼缘,但我看在方才那位公子的份上,也赠你一个锦囊吧。”
男子同样递过去一个封口的锦囊,“里面的东西你随时都能取出来看,但记得,最好是在你极为困惑之时。”
说完这番话,男子一步步往楼梯下走。
不多会儿,一个佝偻着背,一步三咳嗽的年迈老者走出了这家饭庄,逐渐隐入人群,消失不见。
裴寂垂头看了眼这锦囊,随即将封口打开,取出里面的一张字条。
待看完上面的字,他嘴角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眉眼也一瞬覆上霜雪。
那字条在手指尖逐渐揉成了团,碾成灰,扬指四散。
他抬眸朝那处角落里望去,宋北遥也恰好在看他。两人视线相对,宋北遥被那道幽深的眼神烫了一下,立即移开视线。
裴寂眉心轻蹙,提步而去,走到少年跟前,弯腰就要把人抱上。
宋北遥一手把住桌角:“我自己会走。”
裴寂力道强悍,不由分说将他从座椅上抱起,再将那颗脑袋按进怀里。
宋北遥不愿再忍受裴寂的强势,奋力挣扎着:“放我下来!”
但他的挣扎力道被裴寂压得死死的。
两人下楼后,凌风和曲岚二人还在二楼未跟上。
凌风不由小声道:“我怎么感觉哪儿不太对劲。”
曲岚一脸正色道:“有何不对劲,抱自己的夫人有何不可?你不懂。”
“我不懂?我看这回是你不懂!”凌风朝他翻了个白眼,摸了摸下巴,“我说不上来是哪儿不对劲,但他俩肯定都不对劲。”
车马一路往北,抵达燕山行宫时,天色已晚。
这一处行宫仅是为每年的春日围猎落脚所建,距离璃都不远,因此面积不算大。
马车一路来到太子入住的昭阳宫前,下了车,宋北遥看出这寝殿与太子府的寝殿相比,属实是小了些。
昭阳宫分正殿和偏殿,偏殿由下人随从居住。
宋北遥随着裴寂迈入正殿,四下看过后,一旁的仆从立即上前道:“太子殿下,浴池的水已经备好了。”
“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
“是,殿下。”
殿门关上,四周烛火晃动,宋北遥垂眸看着地上漆黑的影子,身体不自觉有些僵硬。
这种陌生环境里,他与裴寂二人单独相处,心中难免有些不自在。
搭乘一日的马车,本就疲倦不堪,想早些休息。可正殿内仅有一张床榻,他没有由不让裴寂睡在此处,只得道:“殿下,我今夜想睡偏殿。”
裴寂的目光落在他面上:“不可。”
宋北遥又道:“那请下人在座榻上帮我铺床被褥睡可好,我夜里睡觉不安分,要是打扰到殿下就不好了。”
裴寂闻言,朝他走近两步,宋北遥立即后退两步,裴寂再走近,他再往后退。
一直到后背抵上身后那堵墙,退无可退。
高大的身影笼罩而来,将宋北遥困在一隅之地。裴寂缓缓垂下头,望着那双略显慌乱又抗拒的漂亮眼睛,低语道:“有多不安分?”
四周无人,寝殿内安静得厉害,甚至连外面的风声都听不到。宋北遥偏头望向旁处,他心跳得快极了,只感觉这一处的空气都被裴寂夺了去,胸前阵阵发闷。
他不舒服地抬手按上胸口,秀眉蹙着,轻轻咳了几声,半张开嘴大口喘息起来。
裴寂的眉心也随之微微皱起,“怎么了?”他往后退了一步,那一大片压着宋北遥的阴影也随之离开。
少年的面色瞬间变得苍白不已,他摇摇头:“明日一早有围猎前的祭天仪式,我想早点睡了,可否让我先行沐浴?”
他说完,不等裴寂回应,立即往旁走去。
温热的水流从足间蔓延而上,直至将全部的身体浸泡时,白日里紧绷的戒备和疲倦才有了片刻的容身之处。
热气蒸腾,水雾缭绕,他轻轻倚在浴池边,缓缓闭上眼,反复思索着那神秘男子所说的话,不知不觉就忘了时辰。
泡得太久,胸闷的感觉再次涌上。呼吸变得艰难,眼前也发黑,宋北遥这才意识到不对劲。想撑上浴池,却发现手下完全没了力气。
他缓缓将头耷拉在浴池边上,喘着气,试图让自己缓过气来。
这时,一道脚步声由远而近。
宋北遥无力睁眼去看,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动作。只听“哗”一声水声响起,水波冲击而来,有人靠近了他。
身上未着寸缕,那只手碰上来时,他挣扎着睁开眼。看清来人,随即拧起眉:“别碰我”
若是此刻这人想对他做什么,他根本无力反抗。
裴寂的手倏然一顿,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他的目光不可遏制地想将那白如冷玉的身体包裹住,可他却制止了。
此时的宋北遥就像一头受伤的小兽,脆弱不堪,却龇着牙,不肯别人来帮他。
眼见人越来越虚弱,裴寂不作迟疑,将他从水中抱上了岸,扯下浴披一把裹住,疾步离开此处。
待到了床榻边,裴寂把宋北遥放下。少年的双眸半睁半闭地眨动着,似乎还没恢复好,面颊染上红晕,唇色又发白,嘴唇半张开喘着气。
那双眼睛里满是疲倦和戒备地盯着裴寂,明明自己累到极致,动都动不了,却依旧不肯阖上眼休息。
裴寂掀过床褥,盖在他身上,直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嗓音冷道:“你睡吧,我不会碰你。”
少年听了这话,才一点点闭上眼,沉沉睡去。
第47章
宋北遥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
梦中,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禁锢住了,怎么都挣脱不开。他越挣脱,那束缚就越紧,将他的身体给牢牢锁住,分毫没有动弹的余地。
坐了一天的马车,他又累极了,无力与那束缚多作抗争。不知睡了多久,意识稍微有些回笼,他感觉到似乎有什么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从眉,到眼,到鼻尖,再到唇。
那力道起初是轻柔的,从他的唇角扫过,到上唇,再到下唇。随后不知为何,力道逐渐重了起来。
他下意识头往后仰,立即又被追上,全身的束缚愈来愈紧,唇间的力道也愈发的重。柔软而脆弱的两片唇,被反反复复、仔仔细细碾磨着。最后下唇骤然一痛,他轻呼一声,皱紧了眉,挣扎着想睁开眼、醒过来。
那力道也停了下来,轻轻落在他眉心,随后便消失了。
待他终于扛过几轮困意,艰难睁眼时,他看到了在床边蹲着的凌风。
“什么时辰了,午膳可送来了?”宋北遥起初没反应过来这里已经不是太子府,习惯性脱口问出。
而凌风却没回答他,只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面上。确切而言,是盯着他的下半张脸。
宋北遥缓缓看清周围景象,意识到这里不是太子府的寝殿,心里不禁得松了口气。再看向凌风,他疑惑道:“你在看什么?”
凌风“啧啧”两声,摇了摇头。
若是在之前,他定会询问“你嘴怎么肿成这样”。但如今,他只觉得这裴寂是真狠啊。
就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俩亲嘴呗!
“你、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身体还行吗?昨晚还扛得住?”凌风那一双眼睛上下左右将宋北遥扫视一圈,眸中露出不知是同情还是什么的神情。
宋北遥没注意到凌风那些鬼心思,神色淡淡道:“现在身体还行。昨天太累了。”
凌风震惊道:“昨天是有多累?”
宋北遥道:“有些气短,在浴池差点给我蒸晕了。”
凌风眼睛瞪得浑圆:“天啊,还在浴池?”他忍不住追问下去,“那后来呢?”
“后来。”宋北遥眼眸垂下,眉心微微蹙起,“裴寂把我抱到床上了。”
凌风一把捂住了嘴:“又到床上了……”
他心中的震撼久久难以平息,“这对于裴寂而言属实是易事,可你……你真的还好吗?要不今日都在这殿内歇着吧,祭祀典礼那么多人,缺你一个应该没人会发现。”
“不用,我现在身体无碍了。”
宋北遥说着,想掀开床褥下床,才发现这床褥不知怎么被他睡成这样,将他紧紧地给捆住了,手脚能动弹的余地很小。
“凌风,你帮我一下……”
……
祭祀典礼开始于辰时。
裴寂是太子,早早就前往猎场。
宋北遥一路搭乘马车,来到山脚下的开阔地带,马车停在重兵把守的围猎场入口处。
凌风先行下了车,将宋北遥接下,左右各有一名侍卫跟着,一同往猎场内走。
“据说因为围猎属于杀生与危险活动,所以每年都要举办祭祀典礼,祭猎神、祈求酒肉与平安。”
凌风正跟宋北遥讲着打听来的消息,突然,一旁传来一声嘹亮嘶鸣,只见一匹枣红马横冲直撞,朝着此处奔来。
凌风立即拉住宋北遥,往一旁避开,马冲到跟前,又一个扫尾及时勒停。马背上的紫衣男子盯着宋北遥,一番打量,随即眉梢扬起,朝一旁道:“我说殿下怎么一直盯着这处看,原来这儿有位绝色美人呢。”
“不得无礼。”这时,另有几名男子驾马而来,其中一名身着烟灰色骑马装的男子行到近处,开口道,“这位公子,没有惊扰到你吧?”
宋北遥先是注意到这人腰间的金绶带,再抬头望去,此人生了张分外斯文的面孔,话语间很是客气,倒有几分书生气质。
如果宋北遥没有认出此人是谁,也许当真会被这副外表蒙骗。
“无事。”他不想与三皇子有太多接触,提步就要离开。
“此处距离行祭祀之处还有段距离,走过去恐怕要费些脚力,公子若是愿意,我可以载你过去。”裴司随即朝他伸出了手,想纵马拦在他跟前。
宋北遥朝旁让开:“不用。”
他话刚说出口,转瞬之间,一柄红缨烈枪从旁侧袭来,笔直而生猛地斜扎进了二人之间的地上。
更确切而言,是扎进了男子胯.下那匹马的马蹄前。枪杆剧烈震荡了几下,阻住马蹄往前,赫然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
裴司的手顿时往回一抽,那马也受到惊吓,一声嘶鸣,猛地高抬前蹄,大有要将人甩出去的架势。裴司旋即勒紧缰绳,勉强将马镇住。
马匹打着响鼻,不安地左右抬着蹄。当众这般,裴司十足的狼狈,眸中露出阴沉之色,看向来人。
他身后的几人也大有拔刀相向的架势,裴司身旁的紫衣男子更是直接愤然出声:“何人!竟敢对三皇子殿下……”
他的话在看清来人时戛然而止。
只见一匹高头黑鬃骏马缓缓踏来,马背上的男子一身黑色狩猎服,肩负披风,玉绶带封腰。
他的面容极为冷峻,英气逼人。眉眼冷而厉,目光扫视而来,带着极强的侵略性和警告意味。
分明身旁仅跟了一名侍卫,此人的压迫感却慑得人不敢多言。
紫衣男子立即咬牙低下了头:“太子殿下。”那几个手按在刀柄上的,也纷纷放下手,垂首行礼。
随着黑马不断走近,裴司的马越发不安,他只能一边安抚胯.下之马,一边道:“太子殿下,几年未见,刀枪技艺比起在北境时倒是不曾退步啊。”
他有意提及北境,想让裴寂难堪。裴寂面色分毫未动,薄唇抿成一条线,完全没有要搭的意思。
而一旁站着的美少年这时却开了口:“三皇子在北境待的时间可不比太子殿下短,如今竟是连驭马都不会了?”
登然,紫衣男子怒而喝道:“大胆!你是何人!竟敢顶撞三皇子殿下!!”大有拔刀将宋北遥就地砍了的架势。
曲岚的马当即拦在他跟前,手里的佩刀用指尖抵出两寸。
裴寂驾马停在宋北遥跟前,略一俯身,就将人勾上了马背。
他的手紧紧扣在少年腰间,将人包裹在怀里,目光冷冷地朝裴司面上掠过:“三皇兄刚回朝,应当还没见过,这位是本王夫人。”
裴司面上顿时一阵郁色。
裴寂说完,便不做停留,转身离去。凌风也立即拽住准备跟着走的曲岚:“曲侍卫,不介意共驾一匹马吧,我不用你抱上马。”
曲岚:“……”
待人都走远了,紫衣男子这才抬起头,恨恨道:“这裴寂,三年未见,没想到竟变得这般堕落!光天化日,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
马一路在猎场内小跑。
宋北遥被裴寂搂在怀里,风将他的长发扬起,拂过耳畔,有些痒。他抬手想将头发捋到耳后,指尖却触上了一个微微凉却柔软的东西。
是裴寂的唇,在他耳侧徘徊。
宋北遥一时间只觉别扭。他往前坐了坐,裴寂搂着他的手越发的紧。又往前挪了挪,那双手直接死死将他扣回怀里。
“别再动了。”男人沙哑的嗓音落在他耳边,有如羽毛在耳廓刮过,宋北遥顿时身体一僵。
“别这样搂着我。”他挣扎了一下,不想被困在那双臂弯间。
裴寂不再应声,干脆直接将少年的两只手也给牢牢缚住。宋北遥的力量无法和裴寂相比,瞬间一丁点都动弹不得。
他心里顿时一阵窝火:“裴寂,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而裴寂却依旧没有回应。
宋北遥不明白,自己刚刚分明帮裴寂怼了裴司,他在试图缓和二人目前紧绷的关系,为何这人还要以这么强硬的态度对他。
不仅如此,就连必要的沟通似乎都被对方拒绝了。
待马行到祭祀典礼外围,裴寂下了马,想伸手将宋北遥抱下。然而宋北遥手脚先行,自己翻身下马,一落地便往旁站开。
他面上神情极为冷淡,眉心微微拧着。心里那股不痛快,因为裴寂强势又沉默的态度而越发强烈。
这种不痛快持续了整整一天。
祭祀典礼长达半日,他没兴趣看。到了下午本以为要开始围猎了,结果又有一堆传统骑射娱乐项目。
骑射项目由朝臣准备,皇室不用亲自下场。参与围猎的人众多,宋北遥全程坐在裴寂身侧,位于坐席高台的主位上,接受众人各种各样的目光。
他在原时空不是没接收过这么多人的凝视。可在此处,那些目光带着更加浓烈的审视意味,像枷锁一样,一层层将他铐住,禁锢着他的言行举止。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一直到天黑,整日的行程才结束。
宋北遥匆匆坐上马车,返回澜苑。路上,他倚在车厢内,眉眼间是挥不去的压抑和烦躁。
“宿主,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脑中,系统的声音蹦了出来,“你此刻的气运值已经达到100!!你可以去做最高分值的项目了,就是和裴寂……”
“别说这个了。”宋北遥立即打断道,“现在我的身体状况如何?”
“你没发现今天身体比昨天好很多吗?你的气运值增速很快的,从原世界带来的疾病已经全部治愈了!恭喜你啊!!”
宋北遥皱着的眉心这才稍稍松开。
“你现在只用安心将气运蹭到300,再等裴寂活过那个死亡时间点,就可以回原世界了!”
宋北遥问道:“裴寂的死亡节点还有多久?”
系统道:“还有一个半月。”
宋北遥眉心再次拧了起来:“还要这么久?”
“这已经是系统根据当前世界的进程,重新核算过的时间。”
系统道,“你也知道原剧情男主的死法非常抽象。实际上他那天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致命的事,你只要能让他活过当天就行。”
宋北遥轻叹一声道:“我知道了。”
回到澜苑的寝殿内,他没有见到裴寂。两侧下人上前道:“侧君,沐浴的水已经备好了。”
他一路来到浴池,褪去衣服,将自己泡入温热的水中,缓缓将头抵上池壁,阖上了眼。
温热的水流最大程度舒缓着身体的疲倦,和心里的烦躁,让他模模糊糊抽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踏进此处。
片刻的放松时间被打断了。
脚步声令宋北遥立即睁开了眼。待看清是谁,他的脸冷了一下:“殿下此时过来,可是有何事?”
裴寂双手抱臂站在池边,目光落在水波下冷白的身躯上,眸色逐渐幽深。
语气低而沉道:“上来。”
“为何?”
几日累积的不满顷刻爆发,宋北遥心中越是恼怒,面上越冷,“难道殿下想让我做什么,我就要做什么?”
裴寂直接迈入水中,想将人抱上水池:“你在里面待太久了。”
宋北遥一掌拍开他的手,倏地挑起冷眉:“与你何干?”
“宋北遥。”裴寂反手钳住他的手腕,将人一把拉到眼前,漆黑眼眸盯着那张被水雾晕染开的脸颊。
乌黑的发,净白的面,嫣红的唇,就连眸子里的挑衅都诱惑至极。
裴寂喉头阵阵发紧,哑声道:“你身子不好,别泡太久,上去。”
两人贴得极近,宋北遥很轻易就感觉到裴寂身下的反应。
一时间,他既恼又羞,将手腕挣脱出:“我说了与你何……唔……”
裴寂再也忍不住,按着少年的后脑勺,吻上那张诱人的唇。
柔软的唇瓣被他发狠地纠缠,他将少年的抗拒尽数吞入口中,他追逐着对方的舌,不断逗弄。
起初宋北遥只感觉这个吻强势得令人窒息,无法推阻,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劲。
他竟然起了反应。
“裴寂!”宋北遥一把将人推开。
他的面色一片潮红,喘息急促,“夜深了,请殿下早些休息吧。”
说完,他飞速转过身,拾阶而上。
近乎落荒而逃一般离开浴池。
第48章
一早,燕山脚下笼罩起层层乌云,春雨沉沉降下,像密织的细网,朝大地铺盖而来。
“好不容易出了趟府,怎么到头来还得被关在寝殿里!”门边上,凌风倚着门框,好一阵仰天长叹,“这雨天看着就让人难受。”
叹完之后,他回过头去看,宋北遥正围着炉火煮茶。水壶里的水滚滚烧开,白烟阵阵翻涌而上,少年被熏得脸颊半红,眼睛也微微眯着。
他提起水壶,给茶具内倒上,蜷缩的茶叶瞬间舒展,茶香也在空气中溢开。
凌风耸耸鼻子,闻着味儿就凑到了跟前,小声嘀咕道:“裴寂怎么一早就不在殿里,今日的围猎不是取消了。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宋北遥嗓音淡淡的,似乎不太愿意提起这个人,手里反反复复将茶叶冲泡了几遭。
“他没告诉你?”
“他告诉我作何?”
茶水颜色越来越淡,凌风的视线不断在茶水和宋北遥面上交替。他就算再迟钝,也看出眼前这人有些心不在焉的。
“你怎么了?裴寂是不是又哪儿惹你了?”
分明昨日看着,两人的关系还像是有缓和。
“不说这个了。”
宋北遥想起昨晚在浴池发生的事,便有些心乱。
他不想去细究其中的原因,转而问道,“凌风,你体内是不是也有忻王给的毒。”
“你怎么知道。”凌风道。
宋北遥掀起眼帘看他:“什么时候会毒发?”
凌风算了算:“应该还有半月吧。”
“忻王那边,会给你解药吗?”
“呃。”凌风挠挠脑袋,“这次不好说了。不过我脸皮厚,到时去多给他磕几个头,接点别的任务就行了。怎么了?”
宋北遥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而后收回视线:“没什么。”
他从旁夹起几片黄橙、山楂放入茶壶中,最后倒入桃色糖浆。
凌风的脸顿时拧成一团:“这是茶吗,还能喝吗?”
宋北遥倒了一杯,给他递过去:“你尝尝呢。”
凌风一脸慷慨赴义的神情,颤抖着伸出手。
“凌风!!昨日我阿爹拽着我,我还未来得及来见你……”这时,从屋外雨帘内小跑着冲进来一道蓝白身影,停在两人跟前,抖了一地雨珠。
那眼珠子滴溜一转,转手就将茶杯接了过去,瞪道,“宋北遥,不准你欺负我家凌风!”
“你家……凌风?”宋北遥眼神往这二人身上一扫。
凌风一脸头大,半掩着面对宋北遥道:“这个人莫名其妙的,自从我上次救过他一命后,他就赖上我了,还说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话。”
“就赖上你,就赖上你怎么了?”萧昀噘着嘴直往凌风身上凑。
凌风赶忙跳到一旁,伸手就要将他手里的茶杯夺过来:“这是我的,还给我。”
“不给,就不给,你刚刚分明是不想喝,我替你尝尝有没有毒。”萧昀将茶杯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咽下去,“怎么感觉有点怪怪的。”然后又喝了一口,啧啧舌,“好像还挺好喝。”
他将茶杯往凌风跟前递过去,“喏,还给你,你也尝尝。”
“我才不要,你都已经喝过了。”凌风一脸嫌弃,坐回炉旁,对宋北遥道,“给我重来一杯吧。”
“我喝过怎么了?跟我用一个茶杯喝怎么了?”
“我不要。”
屋外,雨声淳淳,像是将这间寝殿与外界隔开。宋北遥看着二人在眼皮子底下闹腾,眼里也逐渐染上笑意。
他给凌风倒上一杯,再给自己倒上一杯。三人围炉坐着,手里捧着热茶,望着屋外雨景。
“宋北遥,你不是说太子哥哥不肯带你来吗?”萧昀忽然问道,“他怎么又改主意了?”
一听提到裴寂,宋北遥眸中的笑意就一点点散去:“不知道,兴许他有些别的想法吧。”
“我看昨日他还把你接到主位上坐了,那几个王爷身边坐的可都是正王妃,你是唯一一个侧室。”萧昀一脸艳羡道,“太子哥哥怎么对你这么好啊。”
宋北遥敛下眉眼,顿时不说话了,唇边的笑也散得一干二净。
凌风忙对萧昀说:“他俩现在闹矛盾呢,你别说了。”
“闹矛盾?闹什么矛盾?”萧昀不可置信地提起了眉,“宋北遥,你知道有多少皇城贵女和别国的公主想嫁给太子哥哥?我听阿爹说,他前阵子可是直接拒绝了陛下让他立太子妃的提议。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凌风立马堵住萧昀的嘴:“就你知道的事儿多,叭叭叭的一天到晚说个没完。”
“本来就是啊!我又没乱说。”
话语间,只见远远的有两道身影穿过雨幕,疾步而来。
宋北遥抬眸看过去,很快便撇开视线。高大俊挺的黑衣男子收伞迈了进来,裹着一身冷寒意,眸光落在少年身上,再往旁扫过:“萧昀来了。”
“太子哥哥。”
“太子殿下。”
萧昀和凌风二人立即站了起身,在旁行礼。
裴寂几步走到近处,垂眸看着炉旁矮桌上的茶水,问道:“在做什么?”
萧昀开口道:“太子哥哥,我们在喝侧君泡得茶,可好喝了。”
凌风立即扯了他一下,轻道:“又没问你。”
裴寂的目光落在宋北遥面上:“那给本王也来一杯。”
少年那张如玉的面颊上不带任何神情,眼帘垂着,颇有种清冷疏离感。
“已经喝完了。”声色也冷冷淡淡的。
“这儿不是还有。”裴寂俯下身,想将宋北遥手里的茶杯接出来。
宋北遥手指骤然收紧,抬眸盯着他:“太子殿下,这是我喝的。”那双眸子漂亮极了,里面满是抗拒。
但他的抗拒无效。
裴寂另一只手握住他手腕,略一发力,就将茶杯摘了出来。当着他的面,一点点饮完,而后将茶杯塞回他手里:“确实好喝。”
说完,他起身步入殿内,取完东西出来,再次踏进雨雾中。
宋北遥的手僵在空中,半晌,他才将茶杯搁到桌上,一言不发往寝殿内走去。
一旁,萧昀疑惑地歪了下头:“他们寻常都是这么相处吗?”
凌风道:“寻常怎么相处我不清楚,但这几天是这么相处的。”
“好奇怪啊。”萧昀道,“刚刚你有觉得哪儿不对劲吗?”
“刚刚?”凌风略一思索,“你说太子用了宋北遥的茶杯?”
“不是这个。你没看到宋北遥不愿意吗?”
“我看到了他不愿意,所以呢?”
萧昀朝他翻了个白眼:“你可真是什么都不懂,你这样的也就只有我愿意要你了。”
“说什么鬼话。”凌风一把将他往外推,“出去出去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越往晚走,雨势越大。
待下了晚,雷雨交加,雨声淹没了整个澜苑。
一道黑色身影从寝殿的窗内翻出,确认四处无人后,撑起伞走出,在雨中疾步而行,绕过几条行宫的小道,来到另一座殿外。
殿外看守的侍卫将他一把拦下:“何人?”
宋北遥的脸隐在黑色兜帽下,低声道:“太子的人,来求见忻王殿下,劳烦通报一声。”
侍卫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未进去通报,直接抬刀放人:“忻王殿下有请。”
“多谢。”
这座寝殿面积相较太子的更小一些,刚进了大殿没走上几步,就见一旁烛火稀微的阴影中,赫然站着五人。
宋北遥视线简单从那处扫过,四男一女,其中一个女子他见过,是花朝节刺杀裴寂的女杀手。
他们的站姿或懒散随意、或严肃笔挺,各有特色,手里拿着的武器也不同。
在宋北遥路过这一片时,每个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那是一种长期经历杀戮,真正的冷血、甚至可以用麻木来形容的目光。他们即便在看着活人,也同看一具尸体没有区别。
这里安静得吓人。空气中蓦地传来一声轻佻的笑:“你们别这样看着他,把他都给吓到了。”
为首的一身黑衣的男子几步迈近,将宋北遥去路拦住,“美人儿,又见面了。”
宋北遥不能出来太久,他往旁一步道:“你先让开。”
“忻王此刻不便见人。”肃月依旧拦着。
他的视线从宋北遥还未消肿的下唇瞥过,饶有兴致地一挑眉,伸手捏住宋北遥下巴,指腹轻轻往那处按着,低声道,“看来太子可真会疼人啊。”
唇边猛地一刺痛,宋北遥头往旁偏开。
肃月手里温热细腻的触感顿时离去,再看眼前这张美到让人心痒的脸,和那副冷淡疏离的神情,心头意起。
他贴到宋北遥耳边,轻声道,“他厉害吗?你想不想跟我试试,我不会弄疼你的。”
宋北遥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眉心立即皱紧:“你疯了吗?”他迅速与肃月拉开距离,疾步朝寝殿内走去。
一路往内,两侧燃着的灯火反而越来越少,光线愈发黯淡。他走得极快,像是要将身后的人给甩开。穿过大殿,一路往内,不多会儿就撞见个一身红衣的女子缓步而来。
女子秀发散开,衣衫不整,身体晃悠着,直往旁摔去。宋北遥几步上前将人扶住:“姑娘,你没事吧?”
女子抬眸看了他一眼,顿时怔住,没有说一个字。
宋北遥见她这样看着自己,才惊觉自己手扶在女子腰间,连忙收回手:“情急之下,多有冒犯,是我的不是。”又见人继续往旁边跌,他再扶住她的肩,让她站好。
那女子直勾勾盯着他:“请问公子贵姓?”
宋北遥正色道:“我姓宋。”
“姓宋?还当真是你。”女子那双眼睛停在他面上,怎么都挪不开,忽而就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又摇了摇头,“难怪,难度……”
宋北遥面露疑惑:“我们认识吗?”
“不认识。但宋公子,你当真令我,好生羡慕,好生嫉妒。”她的语气不知是无奈还是何,忽然一瞬,又脸色突变,一把拽过他,目眦尽裂道,“你为何会来此处?你是不是给他下药了?他这么护着你,你怎么下得了手!”
“红袖,你在做什么?”远处,传来一道人声。
女子立即将手松开,神情再一变,娇声道:“殿下,方才妾把脚给崴了,这位公子恰好扶了妾一把,妾想让他送我回偏殿。”
一道人影缓缓走近,正是裴铭。“这位不是普通的公子,你可请不动他送你。”他朝身后的下人道,“将红夫人送走。”
“是,殿下。”
宋北遥面无波澜,微微敛下眉眼。待人走远,才开口道:“忻王殿下。”
“事情都办完了?”
“办完了。”宋北遥道,“昨日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将药混入水中给太子喝下。我是来拿解药的。”
“你做得很好。”裴铭面庞隐在阴影中,“但目前一切尚未可知,本王还不能给你解药。”
宋北遥抬眸看着他,镇定道:“忻王殿下,君子之约可不兴半道而违。”
裴铭朝他走近几步,眉眼凌厉道:“本王可不是什么君子。你别忘了,你这条命是本王留到了现在。”
“可我体内的毒这两日就快要发作,殿下若是此刻不给我解药,莫不是让我无路可活?”宋北遥面色紧迫道。
裴铭阴鸷的双眸盯着他那张冷白的脸,那张造物主精心雕琢的、没有一丝瑕疵的脸。从前这张脸美则美矣,就像块木头一样呆板。而今每次见到,都让人无法移开视线,那双眼睛像会说话一样,格外撩人。
裴铭冷笑一声,若有所思道:“本王那六弟如今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出门就护得死死的,脸也不许外人见,昨日在猎场外更是为了你与三皇兄起冲突,闹得人尽皆知。你现在的确不能死。”
宋北遥缓缓垂下眼帘,对他这话并不意外:“忻王殿下的眼线果然无处不在。”
裴铭从衣袖内取出一个药瓶,递过去,“这是半月的解药。后日的围猎,你想办法出现在猎场内,我会再给你解药。”
宋北遥伸手接过:“行,我知道了。”
一路从寝殿内往外走,雨声愈涌,雷声轰鸣。
靠近殿外,他看到漆黑雨夜中,似乎站着什么人。待到了殿门口,他才看清后,殿外乌泱泱,站了一堆忻王寝殿的侍卫。
这些侍卫正在阻拦的那群人,为首几人身骑高头骏马,傲立于暴雨当中,个个身形利落。而在最前方的,正是一袭玄衣、面无表情的裴寂。
裴寂左右手边分别是曲岚和青霄,再往旁,往后,足足跟了百来余人,甚至连弓箭手都备上了,将整座忻王寝殿团团围住。
乍看之下,两方对峙,无论是人数还是气势上,忻王这边的人都输了一大截。
很显然,裴寂此番是有备而来。
没有人能预料到,这个雨夜究竟会发生什么。
“美人儿,看来今日你是走不了了。”从宋北遥身后的黑暗中,缓缓走出几人,将他围了起来。一柄刀顿时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宋北遥沉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暴雨不时被狂风扑面卷来,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穿透雨幕,与裴寂的视线相撞。
这一次,是那个人先移开了视线。
“太子殿下,深夜登门造访,是为何事?”裴铭逐渐从寝殿内走出,站到宋北遥身旁。
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裴寂会在今夜摆出这个阵仗到他面前。他手下的人大多都潜伏在燕山,只要开始围猎,只要裴寂踏进去,他一声令下,那就是一场守株待兔的游戏。
可眼下这番,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甚至有片刻的心惊,如果此刻裴寂一声令下,直接就能将他这座寝殿屠个干净。
但他知道,裴寂不会这样。无缘无故诛杀同族皇亲是大罪,父皇不会放过他。更何况——
裴铭看了眼自己身旁的少年,又放下了一颗心来。裴寂此刻的武功应该已经没了大半,心尖上的人又在他手里,即便当真动手,他也并非毫无胜算可言。
“本王与太子侧君一见如故,今夜特邀前来殿内闲谈片刻。太子殿下何需如此大动干戈,本王这就将他还给你便是。”裴铭扬起唇角,缓缓道。
然而裴寂低沉而冷冽的声音,越过人群和雨声而来:“忻王劫持本王夫人,扣押寝殿,不肯放人。本王对夫人爱之入骨,冲冠一怒为红颜,夜闯忻王寝殿救人。今夜,杀无赦。”
裴铭脸色骤变,怒吼道:“裴寂!你怎么敢!!这里可是行宫!”他再一把将身旁的宋北遥拽了过来,剑锋对着,“你就不怕我杀了他!”
瞬息之间,一支箭支划破雨幕射出,扎中裴铭的手,那柄剑哐当一下掉落在地。
裴寂眸色未变:“动手。”
这一场厮杀,被漫天暴雨声盖得一干二净。裴铭和他那几个留在寝殿内的杀手、侍卫都在竭力抵抗,垂死挣扎。
太过突然,太过出乎意料,说是厮杀,倒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裴铭根本等不到援军。
宋北遥全程被肃月用刀架着脖子,站在一旁,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里。他亲眼见证这一场屠杀,血水不断被暴雨冲刷,在地上汇成了小溪。
肃月在他耳边戏谑道:“太子殿下真是了不得啊,心上人都能拿来利用。要不说怎么能坐稳太子之位呢。怎么样,你现在心里很不是滋味吧。”
“你错了。”宋北遥微微扭头,脖间在刀口蹭出一道血痕,刚要再说什么,突然之间,暴雨中袭来一道格外焊利的身影。
肃月抬刀拦下那一剑,顷刻之间,与裴寂厮杀到一起。
宋北遥浑身被雨淋得通湿,他摸了摸怀里的那个药瓶,往旁走去,想离开这里。
浓烈的血腥气味,连暴雨都掩盖不住。
裴铭颓然地仰面朝天。他的人被一一屠宰殆尽,他已然穷途末路。
机关算尽,万事俱备,怎会想到败在了这里。
他注意到角落里的宋北遥。他提起刀,神色癫狂,声嘶力竭道:“是你……你根本就没有给他下药。我从最开始就不该让你活着!!”
他冲过来的速度极快,宋北遥根本来不及闪躲。
然而一瞬之间,裴寂从空中跃下,挡在宋北遥面前。刀口刺中了他的心脏,而他的利剑,也同样洞穿了裴铭的心脏。
“太子殿下!!!”
“殿下!!”
“呵呵呵呵呵……”裴铭狞笑着,凑近裴寂耳边,口中含着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你看,他果然是你的软肋。”
“一起死吧,六弟。”
第49章
“太子殿下!!”
“殿下,撑住!!”
“快去喊太医!!”
有什么人从四面八方冲了上来,扶住面前摇摇欲坠的高大身躯。
宋北遥盯着裴寂左后心穿刺而出的一截鲜红刀刃,突然想起自己之前被肃月扎的那一刀。
真疼啊。
他下意识抬手抚上自己的左心口,朝后退了两步。涌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曲岚和秦霄架着裴寂往外走,人人面上都带着惊吓、恐惧、担忧的神色。
那一张张脸在雨中模糊,从宋北遥面前晃过。他们跑得匆忙,接二连三撞上他的肩头,将他一点点往更远的地方推去。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推到了人群之外。
某个瞬间,他觉得自己抽离出了这个世界。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这片杀戮之地。他被淋得眼睛都睁不开,他的视线跟着那群人不断远去,又重新落在眼前。
眼前这座寝殿已经完全沦为空宅,殿内外所有人被屠得一干二净。裴铭的尸体横躺在地,死不瞑目。
剩余一部分裴寂的人留在此处,收拾遍地残尸,以达到裴寂所言“冲冠一怒为红颜,夜闯忻王寝殿”的效果。
一切都显得荒诞不堪又残忍至极。
这时,身后冷不丁响起一道人声:“美人儿,你在想什么?”
宋北遥身形未动:“你还没走?”
肃月藏匿在黑暗中:“我说我是来杀你的,你害怕吗?”
宋北遥淡声道:“那你动手吧。”
“呵,用不着我动手。”肃月走到他身侧,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今夜之事皇帝很快就会知道。你猜他会怎么想?”
“怎么想?”
肃月道:“他会想,忻王囚你有错在先,人人皆知太子对你用情至深,为了你与忻王兵戎相见,也合乎情。现在太子失手误杀忻王,自己也身受重伤生死未卜。皇帝已经痛失一子,必不会再怪罪太子。他只会觉得……”
肃月扭头,看着雨中少年那张苍白绝美的脸,“是你这个狐狸媚子,勾得他二子相争,你就是整个事件的导火索,他要给众人一个交代,所以断不能留你。”
“你觉得,太子他现在保得住你吗?他在布这盘棋的时候,可有考虑过你的处境?”
暴雨当中,忽而惊起的闪电撕裂夜空,眼前一阵接一阵亮起,满世界的血腥印入眼帘。
身上的衣服早已从内到外一片通湿,宋北遥抚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很快又再次被淋湿。
“你说的这些。”他沉沉吐出一口寒气,“我都知道。”
“你都知道?”肃月挑了下眉,“也是,你是个聪明的美人儿,能想到这些也正常。可你为何还不逃?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你出了太子府,此刻没人顾得上你,再不走,明日就没机会了。”
宋北遥沉默片刻,缓缓道:“我现在不能走。”
“因为裴寂?”肃月戏谑道,“你舍不得离开他?”
“我迟早会离开他。”
“为何?他对你不好吗?”
“他没有对我不好。”宋北遥无奈地摇摇头,“他只是,一直在以他的方式对待我。”
“什么意思?”
肃月还想再追问下去。雨幕当中,忽然远远冲过来一道身影:“宋北遥!!”
他朝那边看了眼,轻笑一声,盯着宋北遥道:“美人儿,你的人来找你了。希望下次见面时,你还能活着。”
说完,他纵身隐入漆黑雨夜。
凌风匆匆赶来时,只见到一道模糊的背影。“刚刚谁在这儿和你说话?”他随口一问,也没真想知道,只拽着宋北遥往寝殿赶。
“你快回去吧,都等着你呢!今晚是怎么回事?我被那祖宗缠了半天,一回寝殿就看见裴寂被人架了进来,血淌了满地,真要吓死我了!他怎么被人给捅了?怎么有人能捅得了他啊?我一看他都这样了,那你还能有命吗?还是曲岚说你没事,让我赶紧过来找你……”
回寝殿的路上,宋北遥一路听着凌风念叨。他被暴雨冻得僵硬的身体被拽着跑动起来,他混沌的、迟缓的、抽离的思绪也一点点回归大脑。
他重新融入进了这个世界。他的心脏随着跑动越跳越快,心慌的感觉也越来越重。
他想到裴寂胸口的那一把刀,扎得那么深。裴寂会死吗?
那把刀原本是刺向他的,他原本必死无疑,是裴寂替他挡了下来。
裴寂会因为救他而死吗?
等到了寝殿外时,宋北遥心中的恐惧让他寸步难行,他拽着凌风停了下来。
“怎么了?”凌风回头看他,“快点进去啊,外面雨多大啊!”
宋北遥的脸色惨白得吓人:“他还活着吗?”
“总归情况不太妙,所以才让我来喊你。”凌风拉着他往里走,“你先进去看看吧。”
“凌风!”宋北遥再次拽住他,“上次裴寂给我的丹药,能治百病的那个,我去拿过来……”
“神灵丹是吧,我刚刚已经送过来了,你那药瓶还是我替你收着的你忘了吗。”凌风继续拉他进去。
宋北遥干脆一把甩开凌风的手。
“你怎么了?”凌风不解道。
“凌风,你进去吧。”宋北遥依旧站在雨里,“等他没事了我再进去。”
“可他现在就是想见……”
“宋北遥!!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寝殿内,一道蓝色身影冲了出来,“凌风你怎么回事?干嘛不把人带进去!”
凌风:“我……”
萧昀拽着宋北遥衣袖,却拽不动人。他看向宋北遥,几乎要破口大骂:“你到底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太子哥哥现在情况很危险,你在磨磨蹭蹭什么?”
宋北遥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他不是医师,进去了也帮不上忙。他害怕、心慌,他不想看到裴寂死在他面前。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惧过。他担心自己一踏进那道门槛,听到的又是“抢救无效死亡”。
他根本无力承受,再有第二个人因为救他而死。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默认了这个小说世界等同于真实世界。
“我就在这里等着,他没事了我再进去。”宋北遥神色坚决道。
寝殿内,又陆续疾步走出两人。
一个是曲岚,还有一个红衣女子,宋北遥在裴铭的寝殿内见过。
“侧君,这是作何?”曲岚那张向来刚毅的面上浮出恳求的神色,“殿下不肯太医拔刀,就是拖着想见您一面!”
“拔刀之后,他会如何?”冰冷的雨水从宋北遥面颊流下。
“太医说了,那把刀位置刚好在心口下,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就看拔刀后能不能挺得过来了。”曲岚道。
暴雨之下,几个人僵持在殿门外。
曲岚话刚说完,红袖伸手将他推一旁。
“你们几个人在这里,就是为了劝他进去看殿下一眼吗?”
她上前一把拽住宋北遥的衣襟,将面色冷淡的少年扯到跟前,狠狠盯着他:“宋公子,我原以为你是心善之人,没想到你竟这般冷血。你此刻不进去见殿下,若殿下死了,日后你再后悔今日未见他最后一面,可就没用了。”
她继而贴近宋北遥耳边,咬牙切齿道,“是我告诉殿下你是细作,可是他根本舍不得杀你,也不肯告诉别人这件事。他就算今日以你为由除掉忻王,也一直派人暗中盯着保护你。你知道吗,就连你体内的毒,都是他找人给你解的。”
“可你呢?你让他不断动心,让他一点点爱上你,然后让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你完成任务的手段。你才是最心狠的那个人不是吗?他什么都不说,你就对他心里的痛苦一无所知吗?”
“宋公子,这么长时间以来,你难道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他?”
几道惊雷伴随着女子狠厉的话语轰响而过,重重砸在了宋北遥心间。
湍急雨水从他的额间、眼睫、脸颊奔涌而下,没入脖间、衣襟,一直往下,仿佛顺势浸入了他心里。
冰冷的温度刺得他心口一痛。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到嘴边也只化作一声叹息。最终,他动了动冻到麻木的腿,往前迈了一步。
“走吧。”
宋北遥跨上台阶,踏入寝殿,一路往里。他从来没有在雨里泡过这么久,他的大脑被冻到麻木,他的身体机械且僵硬,在他走过的身后,留下了一串清晰的水痕,盖在那条血迹之上。
寝殿最外面站着一些人,神色焦急地等待着,见到他的时候,纷纷垂首行礼。
越往里人越少,待临近床榻,只有几名太医,如临大敌一般站在床边。
有在止血的,有在施针的,还有在劝说的。
“殿下!!恳请殿下同意下官立即为您拔刀!!不能再拖了!!”老太医说这话时似乎恨不得声泪俱下。
但他的话毫无成效,床榻上只传出了一声“再等等”。
那嗓音极轻,却又极有重量。太子不同意,几位太医都不敢贸然动手。
宋北遥缓缓走近,看到了躺在床榻上的男子。
他的衣服全被褪去,露出极为精悍的上半身,胸口处的长刀已经被处过,仅剩一小截在外,血涌出的速度很缓慢,宋北遥知道,一旦拔出来,血流将喷涌而出。
那是最危险的时候。
宋北遥的视线往上,看到裴寂棱角分明的侧脸。高眉弓和挺拔的鼻梁,苍白的薄唇,利落的下颌线,构成了这个人极具视觉冲击力的五官和轮廓。
他的胸口因为疼痛而上下起伏,听到脚步声,他偏过头,朝宋北遥看过来。
明明是重伤在身的状态,却也只是脸色较寻常苍白些,甚至没有露出过多痛苦的神情。
宋北遥不想靠得太近,干扰太医诊治,便停下脚步。
裴寂眸光深邃看着他,朝他略微伸出手:“过来。”
几名太医立即侧过身,给他行礼:“侧君。”
“您可算来了。”
“快劝劝殿下吧!”
宋北遥几步走近,轻轻递上自己的手,裴寂一把握住。
“冷吗?”他问。
“不冷。”宋北遥摇摇头。
裴寂深深看了他一眼,喉头微耸,闭上眼:“拔刀吧。”
“是!殿下。”
宋北遥看着这个男人闭上眼,手忽然反握住对方。他俯下身,轻唤道:“裴寂。”
裴寂再次睁开眼,两人四目相对。
“你会没事的。”宋北遥轻声道。
他脸颊上不断有水珠滚落,滴到床褥间。裴寂将他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嗓音低沉道:“我醒来时,想看到你。”
“好,我答应你。”
第50章
丑时。
宋北遥从寝殿内缓缓往外走去。他的衣服湿漉漉地黏在身上,右手因为长时间被紧紧攥着,有些血液不流通,指尖发麻,还是等人睡沉了才能抽开。
他左手的指尖轻轻抵上嘴唇,思索着什么,又很快拿开。他的眉心倏而蹙起,又舒展开,眉眼间有一丝散不开的愁绪。步伐缓而沉,一路走到殿外。
此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时辰很晚,殿外依旧有一帮人候着,等待太子的情况。
曲岚最先看到宋北遥出来,他连忙上前,神色担忧道:“侧君,殿下现在如何了?”
其余几人反应过来,也纷纷围了过来。
宋北遥回想起方才的惊险时刻,嗓音有些疲倦道:“他扛过来了。”
“太好了!太好了!!”萧昀激动地猛扯凌风衣袖,“你听到了吗?太子哥哥没事了!”
凌风眉头一皱,一把撇开他的手:“听到了听到了,你别动手动脚的。”
曲岚也长舒了一口气,望着宋北遥道:“侧君,多谢您。”
“不用谢我。”宋北遥朝那群裴寂手下的人看过去,对曲岚道,“天都快亮了,曲统领,让他们快回去休息吧。”
“是,侧君。”
“凌风。”宋北遥又道,“我去你那儿换身衣裳。”
“走!”
这会儿已经到了后半夜,暴雨过后,冷得厉害。他不由加快脚步,往偏殿走去。
没走出几步,一旁,一直未开口的女子喊住了他:“宋公子。”
宋北遥停下脚步。红袖走到他跟前,抬头望着这个漂亮惊艳至极的少年。
他的乌发全都湿透了,面颊很是苍白,更显得那双唇通红。唇周一圈像染上了淡淡的胭粉,下唇原本肿着的地方更肿了。
红袖盯着那双唇看了会儿。她与周围几个糙男子不同,一眼就能看出宋北遥进寝殿后发生过什么。
她心中不免苦涩一笑。原来如太子殿下那般冷情自制的人,也会毫不掩饰自己对心上人的喜爱。
她收回眼神,婉声道:“方才是我失礼,还望公子见谅。等会儿宋公子换完衣裳,可否给红袖赏个面,与我聊上两句?”
还不等宋北遥开口,凌风就横插一句:“这会儿太晚了,有什么不能白天说?”
萧昀也随即跟上:“就是。你想找他聊什么,不能现在说?”
宋北遥朝这两小儿瞥了一眼,目光落回红衣女子身上,温声道:“可以。红袖姑娘也淋了雨,不如先去换身衣裳。我们稍后见。”
“就依公子所言。”
几人分别散开。
一路往偏殿走去,冷风迎面而来,像是透过湿衣,直往骨头缝里钻,也将那一丝疲倦和犹豫吹了个一干二净。
风越冷,大脑就越清醒。
宋北遥询问系统:“五皇子提前死了,现在裴寂的死亡节点是什么时候?”
系统立即回道:“现在不好说,变化时刻在发生,保守估计是一个月后。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准确值,按原文剧情,裴寂登基后的第八日,就是他的死亡节点。你一直问这个干嘛?”
“我要暂时离开他一段时间。”
系统震惊了:“这么突然!为什么?你的气运值还不足300啊。”
“现在距离我能回原世界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继续待在他身边了。”宋北遥淡淡道,“等他登基后我再回来,差的这点气运值,很快就能刷上去。”
“可是、可是……”系统憋了半天,憋不出个所以然来,“为什么不能继续待在他身边?”
宋北遥没回答。
系统又道:“你要这么做,也不是不行,横竖裴寂现在都很配合你刷气运值。你想什么时候离开?”
“就今天。”
系统:“啊???”
到了偏殿,来到凌风住的那间内室。
待沐浴完换上干净衣裳,宋北遥从湿衣服里取出药瓶,递给凌风:“这是你体内毒半个月的解药。”
凌风盯着那药瓶,没伸手接:“你给我了,自己怎么办?”
“我毒解了。”
“你毒解了?什么时候解的?这毒不是说天下无解吗!”
“先别问这么多了。”宋北遥将药瓶塞进他手里,一脸正色道,“凌风,我要离开这里了,你跟我一起走吗?”
凌风一愣,没反应过来:“离开?为什么?”
一眨眼的功夫,他又呵呵笑了起来,“我之前扛着你走你都不肯走,现在自己要走了。我肯定跟你走啊,忻王都死了,我还待在这儿干嘛?天天关在府里,憋都要给我憋出毛病了!”
宋北遥也朝他笑着,拍拍他的肩:“行,那你收拾一下行李,我们卯时出发。”
“不过,裴寂那边,要跟他说一声吗?”凌风侧侧地问。
宋北遥闻言,拧了下眉:“这件事,我来想办法。”
寅时。
时值一天十二时辰中最为寂静的时候。偏殿内,裹着披风的少年迈了出来,外头已然等候了一位红衣女子。
“红袖姑娘,让你久等了。”宋北遥走到女子跟前,歉意道。
“宋公子,是我该抱歉才是,这个点还让你出来。”
二人边走边聊。
“红袖姑娘可是有何事?”宋北遥问道。
红袖缓缓道来:“宋公子,我就有话直说了。我心中爱慕太子殿下已久,我也心知他对我无意,我这一生,惟愿他能得偿所愿。你现在是他最惦记的人,我就想问你一句,你心里可有殿下?”
宋北遥脚下一顿:“姑娘深夜不歇息,就是为了问我这个问题吗?”
红袖继续道:“宋公子,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察觉出你是心思细腻之人。你在寝殿前犹豫着不肯进去见殿下,我也看出你心中有顾忌。后来在殿外,我向曲统领询问了许多有关你的事,我才知道,你虽是细作,但自始至终没有做过真正伤害殿下的事,甚至还多番帮助他。我觉得,你心里应该对殿下也是有情的吧?殿下待你那般好,你会动心也很正常。”
宋北遥望向夜色深处,问道:“他待我好,我就该动心吗?姑娘对于‘好’的定义又是什么?”
“宋公子,听这话似乎心中有不满。”红袖偏过头看向他,“我知你身边都是男子,平日里兴许有些什么想法无人可说,说了也无人能懂。与其闷在心中,不如说给我听。你是殿下记挂的人,我也盼着你好。”
宋北遥沉沉叹出一口气:“红袖姑娘,与你说也无妨。我刚进太子府时,殿下不是这般待我。他最初就怀疑我是细作,将我关入地牢审讯。他那时是真想杀了我,你可知道?”
红袖迟疑着:“这,我倒是没有听闻。可即便殿下最初待你不好,后来他也待你极好不是吗?”
宋北遥勾唇笑了一下:“是吗?你所谓的待我极好,就是不顾我的想法,将我关在府里,关在他的寝殿内,不让我出去。我入府近三个月,除了进宫,只出过府一趟,至今都不知道璃都城全貌。”
红袖惊诧道:“那你不愿如此,可有对殿下说过?”
“红袖姑娘,你应该也知道,他是太子。我在他府内,我在他跟前,毫无自保能力,他想杀我易如反掌。”
“他怎么会想杀你……”
“那也只是你现在看到的他。”宋北遥道,“更何况,我提过,他没有听罢了。他每日上朝、下朝、忙于政务,而我,每日只能在他的寝殿内看话本。再多了,就是在府内转几圈,逗逗猫。”
“呵呵,说起那只猫。”宋北遥蓦地笑了两声,嗓音说不出是无奈还是什么,“因为他的人把我拦在寝殿里,我连一只猫都救不了。”
红袖张了张嘴,只说了一句:“可他这也是为你好……”
“是吗?”宋北遥停下脚步,偏头看着红衣女子,“在外面,他甚至不肯我与陌生人说话,他想怎样对我就怎样对我,他完全不会顾及我愿意或不愿意。”
“你认为这种强势的掌控欲是为我好?”
红袖听完宋北遥的话,犹豫地开口:“宋公子,殿下是太子,他可能有些习惯的延续,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些行为会让你感到不适。你可以跟他说出来啊。”
宋北遥只摇摇头:“他不会听的,改变一个人是很难的事。”
“你没有说,怎么知道他不会听?”
宋北遥疲倦地按了按眉心:“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我已经决定离开他一段时间了。”
“不可!”红袖拽住宋北遥的衣袖,“眼下殿下重伤在身,你要离开他,置他与何地?!”
宋北遥淡声道:“我若是不离开,忻王之死,陛下势必拿我开刀。”
“殿下不会让你有事的。”
“那就更不可了。”宋北遥看着她,“他不能为了保我而在这个时候跟皇帝起冲突。三皇子随时有可能扑上来咬他一口,你应该心里也清楚吧,红袖姑娘。”
红袖沉默了。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我离开,然后你们向皇帝禀报,我在夜里那场纷争中丧了命。”宋北遥平静道,“这样太子不用跟皇帝起矛盾,皇帝也能以我的死给众人一个交代。”
“可是!”红袖揪心道,“你走了,你让殿下怎么办?他刚从鬼门关回来。”
“没事的,我还会回来。”宋北遥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红袖,“劳烦你,到时将这封信转交给他。”
红袖收下信,还想再说些什么。
宋北遥朝她眨眨眼:“红袖姑娘,你是个好姑娘,没必要吊死在太子这棵树上,外面好男儿郎可多了。”
红袖垂下眼帘:“宋公子,你也是个好人。希望你能信守诺言,回到殿下身边。”
“我会的。还有一事,想让红袖姑娘帮忙。”
“什么事?”
“帮我离开。”
卯时,天地交接处微微泛起鱼肚白。
寝殿内,床榻旁,凌风凑近宋北遥耳边,小声道:“时辰到了,马都已经备好了,还不走吗?”
宋北遥目光落在床榻上男子英挺的沉睡面容上,轻声道:“再等等。”
“还等?这话你都说了几遍了?”凌风焦急道,“再不走等会儿人多了,就更走不了了。”
宋北遥轻轻呼出一口气:“知道了。”
他站起身,不作犹豫,转身离开。脚下刚动,指尖就被人握住了。
他微微侧身,看到床榻上的男子睁开了眼。
“去哪儿?”裴寂刚醒,嗓音嘶哑,视线甚至都没聚焦,牵住他指尖的手却格外有力。
“你醒了。我去给你端药。”宋北遥唇角弯起,温柔的目光落在他面上。
裴寂的手不断收紧,最后松开。
“早点回来。”
“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