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吟愣住了,一时间连小蛋糕都忘了吃。
他不可置信地重新按动那条语音,哨兵冷冰冰的嗓音再一次响起。
“谢谢你的糖。”
糖?
是那两颗小兔子糖!
哨兵,啊不,陆熠上将真的……吃了?
虞吟更懵了。
他送糖,是因为他能拿得出手的好东西只有那个。虽然对他来说,昂贵又好吃,但陆熠可是天天出现在联邦新闻里的人,居然真的会吃他送的糖。
不可思议。
虞吟并拢的双腿又挤了挤,膝盖挨着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小团,团在门后小小一块空间里。
这对他来说是很有安全感的姿势,可以抵挡外界的各种攻击。不知为何,虞吟本能做出如此姿势,然后用牙齿轻轻地咬住叉子,双手捧住通讯器,小心翼翼地准备回消息。
只是输入框里的字打打删删,虞吟犯了难。
他向来不喜欢让对面人的话落了底,只是今晚也太难了。
说不客气?
不不,太生硬了,有点没礼貌。
“您喜欢就好。”
又怪怪的……
虞吟纠结好一会儿,斟酌打字。
[记得给猫咪穿雨披:您……觉得怎么样?]
好吃吗……是出于礼貌才吃他给的糖吗。其实偷偷扔掉他也不知道。
虞吟莫名心生忐忑,团得更紧些。
像个内陷扎实的白乎乎的小雪媚娘。
陆熠听到3823的机器音时身体一顿。
他正坐在床边,双手撑住膝盖。噩梦的后劲还没彻底过去,他胸口像装了排气口,鼻腔呼哧呼哧地平衡气压。
嘴里的糖不停地散发甜味,冲散他脑子里如坠深渊的失重和泥泞感,身体悬停在坠落的途中,意识有所好转。陆熠舌尖抵着糖,不自觉地碾磨兔子的耳朵尖,实话实说。
[y:很甜。]
虞吟心里的烟花炸开了。
他又懵又喜。
居然是真的。
虞吟其实早就做好了送出去的小兔子糖会被搁置冷落直到丢掉的心里准备,毕竟从小到大,没人在意他的心意。只是没想到……哨兵居然吃掉了,还同他讲。
很甜。
好甜。
虞吟并拢的膝盖慢慢放松,逐渐成了盘腿而坐的姿势,他塞一口小蛋糕,柔软丝滑又微微甜的滋味在嘴里散开,他叼住叉子,捧着通讯器打字,嘴角不自觉上扬,漂亮乌黑的眼睛水亮亮圆溜溜。
[记得给猫咪穿雨披:您喜欢就好。]
虞吟搓搓脸。
下次他还要给陆熠上将带小兔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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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吟第二天起了个大早。
他心里惦记陆母同他约定的饭局,哪怕昨天吃完蛋糕,又偷摸将蛋糕盒放回垃圾桶已经很晚了,他还是早早爬起来收拾。
只是起床,洗漱,到换衣服这步,虞吟突然卡住了。
他看着衣柜,左右为难。
虞吟是有衣服的。来徐家时,他从家带了几件,又自己断断续续地买过几件衣服,所以他并不缺衣服穿。
只是这些衣服穿了好几年,干净是干净,就是看上去多少有点旧。
虞吟不太想穿这个。
昨天偶然碰到,虞吟小心观察过陆母。她很漂亮也很贵气,妆容精致,衣服质感很好,是他不认识的牌子。今天他穿往常的旧衣服去,不知为何有点抬不起头。
他并非死要面子。
虞吟真的很喜欢陆母,他想给陆母和陆父一个好印象。
虞吟咬咬牙,视线逐渐滑向衣柜的左侧。除了右边的小角落塞着他自己买的衣服,略显空荡外,左侧堪称满满当当。
原因无他,这是徐家为他置办的。虞吟从来没穿过,也没想穿过。
只是……虞吟咬咬唇,就穿一次应该没事。
虞吟挑了两件还算符合他日常的浅灰色卫衣,和深色牛仔裤。
果真是人靠衣装。
崭新昂贵的衣服一上身,虞吟仿佛镀了层金般,整个人又贵又香,像个被养的不错的贵公子,如果不看他略有虚弱的脸的话。虞吟看着镜子,又狠心换了双鞋,差点认不出自己。
不过虞吟的脚有点瘦,鞋穿着略空大,没有想象中合脚,但整体效果他很满意。
怯怯地满意。
虞吟心虚地移开眼,将帆布包放进衣柜,这包和他今天不太搭,虞吟不想带。末了,他又查看天气,确定无误后,揣了两块糖,轻手轻脚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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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的噩梦让陆熠清醒了很久,直到落地窗外隐约有光亮照进,他胸口的闷劲才退潮般抽离,他活过来般闭上眼,终于陷入了睡眠。
再醒来,是被叮叮当当的通讯器消息吵醒的。
入院几日来,傅医生严格管控陆熠的日常,严禁他碰通讯器,处理工作。不过后来看他同虞吟有话要说,想让两人培养感情,便双标地放宽了这点。
也是借虞吟的福,陆熠能够伴着通讯器过夜。
只是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填补日常的空白,还是偷摸处理了一点积压的工作。今天更是大胆地不开静音,任凭消息乱响。
可惜陆熠今日的状态不足以支撑他起身工作,他意识昏沉,连听3823语音播报文字都觉得心烦意乱。
“打开勿扰。”陆熠说。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他下意识松口气,只是气息尚未完全疏解,陆熠察觉到自己的异常,面色一冷。
他从未如此厌烦过工作。
“有点躯体化了。”傅医生被紧急召来检查,握着检查结果,脸色又黑又难看。他想斥责陆熠,又说不出口。
本来就半只脚在棺材了,还东想西想,养病养不好,精神状态也差。
傅医生心里闷,又难受,重话又不敢说,气的一屁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死死捏着病历本。
陆熠听到这个结果反而好受不少,不是他变了,而且思虑过重的原因。
他拨弄通讯器,宽慰傅医生,“会好的。”
按照眼下的治疗频率,迟早会好。
不会他也做过心理准备。
傅医生气不打一处来。他环视四周,要不是落地窗有光,他看陆熠这病房就是个棺材。
傅医生气得胸堵。陆熠没吭声,他静静地听周身的动静,风声,仪器滴滴声,傅医生转动椅子的动静,和特别关心发来消息时的特殊音效。
傅医生的神经猛的绷紧。
“陆熠,是谁?”
陆熠的心提起,他喊3823。机械音自动播放,一年只联系几次的联系人发了简短的几个字。
“陆熠上将,阿霖的祭日您要来吗?我们想提前见见您。”
傅医生炸起,他手忙脚乱地要夺走陆熠的通讯器,却被陆熠轻飘飘挡住。
陆熠的声音很轻,带着敬重。
“两位来吧。”
“3823……发送定位。”
“定位发送成功,已按照您的要求,指派专车接送。”
轰隆。
窗外一声雷响。
没被天气预报预测到的瓢泼大雨轰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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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下雨了。”
陆母正同虞吟相谈甚欢,陆父坐在她身侧。陆父沉默寡言,同陆熠格外相似,虞吟完全不敢对视,所幸对方只顾吃饭,让虞吟松口气。
陆母见状,温柔地说虞吟和陆熠完全相反,陆熠只会跟陆父相处,不会跟她说话,倒是虞吟跟她一见如故。
虞吟不好意思地笑了,指尖搓着袖口,乖乖垂下脑袋。
正在这时,包厢的窗户外轰雷一响,虞吟条件反射抖了下。
陆母讶异,美眸朝外看,“怎么下雨了?”
陆父自觉起身去关窗户,包厢的风格是原木风格,木制的窗帘外才是玻璃窗,一关上,再放下帘子,暴雨的到来被掩盖。
只是桌上的话题还是断了。
虞吟捏着筷子,动作幅度很小的吃饭,但吃了不过两口,他便停下来,看向陆母。
只是一瞬间,陆母的情绪便如窗外的天,变得低落。
“您……怎么了?”虞吟小心询问。陆父握住陆母的手掌,正欲开口,陆母摇摇头。她望向虞吟,同他对视,语气绵长多雨,像诗词里常见的潮湿语境。
“小吟,你想听小熠的过去吗?”陆母说着,眼皮耷下,半阖着,桌上方的灯光落不进她眼底,她像被突然而至的雨声困住了。
“陆夫人。”虞吟不知如何回答。他才成为陆熠的向导没多久,不该多问多打听哨兵的事情。
陆母似乎察觉到他所想,指尖在杯沿上滑动,语气很轻,又有分寸。她并未失控,她只是看到这雨天,想起来了罢了。这雨困了陆熠许多年,同样也困了她许多年。
只是陆熠跟她不同,那孩子会生生被这雨水打到皮开肉绽,直至死亡,是虞吟拉住了他一条命。
陆母松开手,隔着不大的木桌,按住虞吟的手背。
“我不多说,你就当我在倾诉,算是我当母亲的一点私心。”
母亲。
虞吟被这两个字触动,看向陆母,末了,终于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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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这边请。”
负责接待的医生刷卡验证身份。两个年纪半百,穿着朴素的老人相互挽着,瑟缩着,往里走。
越走越发现不对,向霖母亲拽住医生的袖口,心生不好的猜测,“我们是来找陆熠上将的。”
为什么要带他们来医院?
向父跟着发言,他说话较凶,爱使唤人的模样,“赶快给我们带出去!”
医生没见过这两人,微微叹气,“陆熠上将就在这。”
话音未落,向父向母一颤,向母下意识地快速问道,“他受伤了?”
医生闹不清这两人究竟是关心还是埋怨,摇摇头,又走到前方带路,“快到了,你两位自己看吧。”
向父向母确实看到了。
偌大的漆黑的病房,阴雨连绵沉闷的窗,和强行起身端坐在床边,等在他们到来的陆熠。
近一年没见,陆熠的脸又瘦了。不知道是病的,还是累的,轮廓比之前清晰,脸色也不好,向母看了,心尖颤得厉害,抖着手去抓向父的手。
向父的脸色也不好看,他抬头环顾四周,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陆熠率先开的口。
“您来了。”
他听到了脚步动静,全身绷得厉害。陆熠不太敢面对向霖的父母,几年了,还是习惯不了,次次见心里都像压着一层石头。
到底是他对不起向霖。
若是他当时能控制住自己,再坚持一会,不陷入意识狂暴,或许能控制住向霖,再往前走一段,撑到队友赶到。
可惜没如果。
陆熠的嘴角拉成一条直线,双手在膝盖上按的死紧。向母看不下去,撇开头,向父对他摆摆手,朝陆熠身上的椅子走去。
只是这短短几步路,他走得艰难,坐到椅子上时,人像老了一岁般,但他的语气还是难以掩盖的凶。
“你生病了?”向父的嗓音里暗含嘲讽。
陆熠回复得很快,话也很多,尽可能全面地说道,“受了点伤,陷入狂暴了,目前在休养。”
向父高频率地眨眨眼,眼角处的沟壑层层叠叠,他才五十多岁,头发却白透了。
他语调拔高,“狂暴?你也有今天。”
陆熠抿唇,心像沉入水底,窒息感快速上涌,全身从脚开始发麻。他说,“是。”
向父偏开头,不看他了,“你给屋里弄这么黑做什么?假装忏悔?你心里真的有我们向霖吗?”
陆熠的唇抿得快融到一起,他张张嘴,面对向父的指责,头垂得更低。
“有的。”他记得向霖,他比任何人都记得向霖,对方最后的体温在他后背上久久不散,但时间长了,越来越凉,凉得他命都冷了。
“有他,你怎么眼睁睁看他去死?”向父的胸口剧烈起伏,直白不加遮掩地说出年年都要骂的话。
陆熠猛的站起身,他身子还虚弱,踉跄一步,直挺挺就要跪到向父的身前。
向父冷声,“少给我来这套。”
陆熠定住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乱动。
向母见状,忙走上前,摇摇头,眼里满是泪水,她说,“算了……阿霖走了那么久,多说无益,还是跟往年一样吧。”
向父气的不打一处来,陆熠忙道,“生活费我会定时打给您的,不够了随时找我要。三天后的祭日我也在安排了,到时候会嘱咐人去接您二位。”
向父吹胡子瞪眼,又无话可说。
他锤了两下桌面,对哭哭啼啼的向母指指点点,又看向陆熠,骂骂咧咧,“活着吧,别让我们向霖白死了,你死了,谁给我两钱。”
陆熠顺从,肩膀在向家父母身前直不起来,他说,“是。”
向父冷哼,“没话跟你讲,走。”
说着他便提步往外走,陆熠见状便要跟,向父嘴快,“少跟来,你是想给我早点送走吗?一个瞎子还送什么人!”
陆熠停下了,不会说话的他听着两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在病房门合上的时候,终于如坍塌的高楼大厦,轰然落地。
幸好还能补偿他们。
陆熠的悔恨因为向父向母的责怪终于找到发泄口倾泻而出。
万幸还能补偿他们。
“大概就是这样。”陆母目光幽幽,垂眸望杯底的茶水,她似乎透过这平静的水在看什么,虞吟不知道,他只明白,这口饭他一点也吃不下去了。
他嘴唇张合,好一会才嗫嚅道,“为什么会这样……”
杀戮无眼,并不会因为对面是陆熠,就避而不杀。
只是又怎么能全怪陆熠上将。
陆母摇摇头,她动作很缓慢,这件事她也想了很多年,想不明白,“我也不知道。”
她从茶水中拾起目光,落到虞吟瓷白的脸上。虞吟也瘦,跟她的小熠一般瘦,她有时候会想,为什么这么可爱的孩子会这么瘦,像小熠般让他心疼。
陆母静静看着,不知为何从虞吟的面庞上找到了一些陆熠的影子。看他像看陆熠,陆母红了眼眶,她伸出手,越过餐桌,在虞吟的默许中,轻轻贴住他的脸颊,“那你呢?”
虞吟怔住了,一时间分不清陆母的问题,她……在关心他?
陆父不知何时放下筷子,依着墙,雨水打在外面的墙面上,他却听得很清楚。
陆母的手心温热,带着一点点雨水的潮意,轻轻的,柔柔的,海水般,在光暗中席卷他的脸颊。
“你和他匹配度那么高,精神能产生共鸣,你是不是也有事情很难受呢,小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