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章 活着面对这残酷世间,比死去……
东州, 大雪纷飞,信使来报。
萧慎接过信件,霎时脸色苍白, 站定不稳,不得不持剑稳住身形。
“林师…… ”他大口呼吸,眼泪却不自觉地淌落。
奚越从马背上跳下, 问:“出什么事了?”
萧慎抬起头,已是难掩情绪:“林师,竟然……”
他根本无法说出诏狱二字,就将信递给奚越,奚越一看, 瞬间也变了脸色。
“殿下……”他望向萧慎,两人方才持令配合魏勤捉拿了东州一犯案知府,就得到如此噩耗,算算时间, 已经是十天有余。
十天,在诏狱里也是蹉跎掉半条命了。萧慎转身,抹了一把眼泪, 翻身上马,“不能这样下去, 我现在就要启程回京!”
“殿下!”奚越抓了马鞍,道:“这信上所说,林大人身份是……是叛臣之子, 您此刻就算是回京也无济于事, 反倒会危害到您自身的名誉。”
“不,我不信!就算……就算林师身份如此,我也不能放弃他!”
“殿下, 东州未平,您这时回去,不仅没有完成任务,还会惹圣上动怒!殿下,还请先冷静处!”
奚越仰首,眼中坚毅,见萧慎面露犹豫,便连忙道:“还有隋大人!您想想,还有隋大人在京里呢!隋大人一定会倾尽全力救林大人出来!殿下,三思啊!”
萧慎紧咬牙关,犹豫再三,望向顺天城方向,已是目眦欲裂。好似万箭穿心。最终,万般纠结后,他从马背上下来。
“东州不平,林师罪责便又多了一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这东州成为他人攻击他的由!”萧慎相信,隋瑛不会放弃林清,只愿他可以早日查明真相,救林清于水火之间。而远在千里之外的自己,只能完成好他对自己的嘱托。
不辜负他。
遏制住哽咽,萧慎看向奚越,问:“下一站我们去哪里?“
奚越开怀地笑,剑指南方,“殿下,还有好几个县没彻查呢!”
“那些害人的虫豸,决不允许他们再荼毒百姓,我萧慎定要还东州一个清净!”
“奚越愿追随殿下!”
两名少年,打马向南。其后队伍浩浩汤汤,尘雪飞扬。前方,萧慎的心从未有过如此痛苦时刻,眼眶通红,路途上他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倘若林清在诏狱里出什么意外,他不敢想自己那长剑所指方向,会是何方。
凝眉聚神,萧慎决定不再犹疑,完成圣命,早日回京!
——
东宫,太子近日心情甚佳,除却怜妃又对他再度冷淡,形势可谓是一片向好。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高楼塌!”太子兴奋道,“这一次定是叫那林见善死无葬身之地!”
张邈垂眉,沉默地在炭火上烤手。
“要我说,也该把那隋在山下到诏狱里去!他一定是共犯!”太子从太师椅上放下双腿,坐正后道:“怪不得在赶考路上那隋在山还救了林见善一命,一个惠州人,又怎会绕路去赣州!”
张邈苦笑,也正是因为太子当日所透露的这一点,他派人去查,最终在惠州查处了端倪。有乡人道,这林氏小儿好似是天上掉下来的,八岁前都未见过生人,那林家对外宣称,这小儿是养在别处的家生子,可对于府内一些当差的人来说,这事可谓是闻所未闻。再顺藤摸瓜下去,便又去了广陵,找到当年林安晚的墓冢,掘墓后,发现棺椁内空空如也。又寻到当年那赶车去岭南的车夫,尽管车夫死不承认,可在一番严刑拷打之后,最终在临死之际说出了真相。
林清就是林安晚。
这时,经历当年之事、与林可言有过交集之人都发现,林清和林可言的长相是如此相似,为何从未有人论道一二?难道对于这人,已经到了如此缄默以至于强行忘却的地步?
张邈觉得很可笑,火光在他脸上投上张牙舞爪的阴影,让他的笑容可怖瘆人。
“阁老,您说,要不要趁机把那个隋在山也做下去?”太子凑近了说。
张邈抬眼:“您这是要触碰圣上的逆鳞了。”
“他隋在山什么时候成父皇的逆鳞?”
张邈拢了拢官府,道:“不是他隋在山,从来都不是一个单独的人,殿下,圣上要的是平衡。只有下面的人斗来斗去,上面的人才会感到安全。”
太子哂笑,“您倒是看得真切,所以您一点都不在意程菽那一伙人时刻抓了您的把柄递给父皇。”
“那不是把柄,那是我的诚意,我的忠心。”张邈微笑。
“您对我也并不隐瞒。”
“是啊,未来这天下是您的。”
“阁老,本宫总觉得,这些年我似乎退步了。”太子起身,踱步于庭内,露出些许怅惘,不禁自嘲地笑了笑,“您初见时,我也不是这样的,是吗?”
“殿下是吃了太多的苦,未来总会光明的。”
“可是,是谁叫我吃这苦的呢?”太子的五官皱成一团,表情十分难看。他当然知道是谁让他日夜不安,于东宫之位上战战兢兢,以至于成为现在这样患得患失、思维愚钝手法拙劣之人。想当年,自己也是如何意气风发、朗朗清清的。
先是提拔忠王,叫他去掺手户部事务,接手江宁织造局;后又是重视岐王,默认兵部尚书助其参与夺嫡,还赐予军权……换了哪一位东宫能够安心?
如今,铜镜内,他已经看不见当初那凯歌向上、勤政为民的太子萧裕了。
蹙眉,心底又念起那如月般的怜妃。
为何自己会爱上怜妃呢?
是对那人无声的报复吗?
太子无奈苦笑,无论如何,他都会坐稳这把东宫之位,无论多少年,他都可以熬下去。守得云来见月明,终归有光明的那一天。
——
广陵飘雪,隋瑛独自伫立于那少时留恋多处之地。
枯干树木下,这孤零零的墓冢被翻开,露出新鲜土壤,雪落其上,瞬时消融。隋瑛沉默看着,鼻子发酸。
年少时,他也曾多少次想要翻开这墓冢,探其究竟。可他害怕梦想破碎,只敢倚靠这墓冢,独自沉吟,酣然入睡。如今,望着这堆烂土,他意识到,就如确定其中空空如也,有些事情也成为了必然,再无回转余地,即使回转也无意义。
深吸一口气,隋瑛抬头望向苍茫天空。铁灰色的天际,山林在雪中俱模糊不清,正如他彷徨无定的内心。缠绵床榻两日,他思绪没有一刻停息,于最不可能处的最微小痕迹中他不停尝试着勾勒当年一事,于是他意识到,广陵已经无法给予他更多。隋瑛告别了姨娘,上了马车,带着一腔苦涩踏上回京之路。这一趟,他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于是他决定孤注一掷。
如若失败,那被掀开的墓冢,将是他和林清的最终归宿。
而此时,诏狱中,荀虑解开刑架上的林清,这人便如一团没有生气的血肉跌落在地。
这一次,上夹棍,堕五指,断脚筋,他依旧一言不发。
昔日那貌若谪仙的林尚书,已经是一个废人了。
荀虑心底生出了敬佩,不知为何又隐现不忍。他想起了他的师兄夏炎,当初夏炎也是如此一般,从那样闪闪发光的一人,到一滩血肉模糊的烂泥。
那时,他也是想要伸出援手的,可他害怕,害怕自己沦落到这副模样。就如同现在他把倪允斟隔绝在外,用马鞭抽了一顿,暂时革去了他镇抚使一职,就是害怕自己一手养大的人也会倒在这间刑房里。
可望向这地上处于昏厥边缘的人,嘴角所浮现的那一抹诡异的笑,荀虑打了个寒战,如此,就算活着出去了,又能如何呢?
腊月了,一定是因为天气太冷了。
“把他带回去吧,”他对身边的千户说。
千户点头,架起林清,把他扔进了那间牢房里。可临走前,他警惕四顾,最终朝林清口中喂下一小瓶药水。
“能让你不那么痛。”说罢,他又哆嗦着往林清身上的伤口撒了点金创药,这金创药无需仔细着洒,因为这人已是遍体鳞伤。
做好倪允斟的嘱托,千户小心地将林清放倒在地。他们没有收走倪允斟的披风,于是千户又将那披风拿了来,盖在林清身上。林清早已无知觉,微眯双眼,吊着最后一口气,不肯晕过去,更不允许自己死去。
凝视这黑暗,他也无泪水,更无思绪。
盘踞在他脑海里的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活”。
不在意自己变成如何模样,不在意自己在腐烂。
尽管这是一种可清晰看见、所感知的腐烂。他不由得感谢起这寒冷的天气,若是炎热夏日,他想自己应该会引来蝇虫。
可即使如此,他也要活。
活着面对这残酷世间,比死去更需要勇气。
这时,他再次听到了铁链拖动在地的声音。郦径遥缓缓从黑暗中走出,隔着栅栏,愣怔地看他。那双苍老眼眸中,竟透露出不忍。
“他,他为何要如此对你呢?”
郦径遥是没有受罪的,他只是被强行画押,认了罪便锁在这里。如此酷刑,也非任何人都能享受得到的。
他觉得林清快死了,可这回他不想他死,在这诏狱的最深处,他不想孤单一人。
“林见善,林见善啊……”他呼唤这个血泪当中的人,“你转一转眼珠子,转一转……”
此际,林清很想通过郦径遥来验证自己是真的还活着,于是他艰难地挪动目光。
“你还活着啊!太好了,你还活着!”
郦径遥疯癫地欢欣鼓舞起来,“你可不能死啊,不然我会无聊,会害怕的……你要在这里陪我,一直陪我下去,好吗?”
林清微微地抽动嘴角,郦径遥便更加高兴起来。
“那就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第82章 第八十一章 不,后,悔。
地砖冰冷, 四周的铜炉里银白炭条时明时暗,可就算把铜炉都烧红了,也无法让这玉石铺就的地面有分毫暖意。
黄稠翕动中, 庆元帝孤身踱步在玉峦殿中,只有姚然沉默无声地在这殿中陪伴他。见庆元帝只穿了一双棉袜,姚然捧着一双绣金棉鞋躬身上去。
“主子, 地上冷。”姚然为庆元帝穿上鞋。
庆元帝突然眉头一蹙,好似想到了什么,“姚然,你说,就这一两年, 我就丢了两名子嗣,这是不是……”
他想说“报应”二字,却又觉得自己是天子,这报应二字, 是落不到天子头上的。
胡须颤了颤,庆元帝将话头吞了下去,怔怔地盯着空荡荡的大殿, 再度踱步。
他不该答应让隋瑛重审旧案的,他应该撤了他的职, 将他和林清撇干净关系,以后再提起来用。可不知为何,当初他很想知道隋瑛的调查结果是否如二十年前一样。他想知道, 自己和那个人之间的纠葛, 是否可以延续到二十年。
“二十年啊……”庆元帝喃喃自语,脑海里又浮现出林清的面貌。近些时日,他才仔细端详起林清的面容来, 他和他是如此相似,自己为何从未发现呢?
不,也就只是样貌罢了。林可言样貌神明爽俊、心胸虚怀若谷,谈笑之间顾盼神飞,就是当年的自己对其也是过目难忘,一见倾心,共谋大事。可林见善,沉静如水,就像一只受伤的鹤,将喙掩于翅羽之下,小心翼翼地隐匿心迹。
他们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庆元帝苍老面容之上浮现苦涩,这一刻,他好似看见林可言于火光中,身后是万千叛军,身前,则是一个年轻而坚毅、持剑面向他的自己。
他记得他是微笑的,那双眼眸好似在说,不用再担心了,该发生的已经发生,接下来便是要平定安稳,强国富民。
可如今,自己做到了吗?
“只是,为何又要给朕出这样一道难题呢?”
抬头,他看向玉峦殿那古朴厚重的大门,他踱步上去,吩咐两名太监将大门打开。风雪倏尔涌进,吹拂起黄袍衣摆。
寒光落在皇帝悲哀的面容之上,这一刻,他开始走向苍老。
——
一片雪花打着转儿从窄窗里飘进,落于一道伤痕累累的手掌心中。
林清感受到这一抹冰凉,在月光下,他露出孩童一般天真的笑容。月光揉碎在他的眼里,尽管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可他那双清明双眸依旧如那遗世谪仙一般,不惹尘埃。
三天了,三天没有动刑,他可以勉强支撑起身子,靠墙而坐了。在他凭借自己力量坐起来的时候,他显露出从未有过的欢欣。因为他再次熬过了一场酷刑,尽管他有些感知不到自己的双脚,在寒冷中身体各处俱都僵硬,但那一抹昳丽微笑,证明他还活在这世上。
往日里他可以利用孱弱从场上离席,可他最不喜人照拂他这病体。可就是这具病体,在一道又一道的折磨下坚持了下来,突然间,他觉得自己还可以走好长、好长的一段路。
没有什么能让他放弃。
雪花在他掌心很快地消融了,汇聚成一小滴雪水,好似一滴眼泪。林清将其送近唇边,伸出舌尖,轻轻缀尝。
并不是苦涩的,甚至有一股清甜。
于是他再次笑了。
好像被这微笑感染,郦径遥从黑暗中现身。
“我家小儿应该很开心。”他自顾自地说,“我家小儿最喜欢下雪,可他娘不喜欢,他娘是东州出身,那里的雪,太大了。”
林清幽幽转身,迎向郦径遥痴呆的目光。雪好似下在他的眼眸里,一闪一闪的。
林清想要说话,可他的咽喉肿痛,将将一张嘴,血腥气就一股脑儿地上涌。所以他沉默了,只是露出纯善的微笑,望向眼前昔日仇敌。
四目相对,只剩下苦笑。
郦径遥靠着木栅栏滑落,坐倒在地,蜷缩起双腿。
“你以为我疯了,是吗?”郦径遥自顾自地说,“有时大抵是疯的,有时又是清醒的,就像现在,下雪了,想起了我的夫人,我家小儿,我想我是清醒的。”
他又看向林清,见林清专注地凝视他,便猜想到他是不能说话了。
“没割你舌头罢 ?”郦径遥知道,诏狱里是有断舌之刑,再看到林清唇角有干涸的血渍。他到底是不希望这往日里能说会道之人变成一个哑巴的。
却见林清含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看向他的双脚。
“挑你脚筋啦?”郦径遥问。
林清轻挑眉梢,好似再说,是啊,没办法,你瞧那脚,已经没用处了,以后怕是再也不能行走了。
郦径遥看向林清,只见这人依旧是微笑着的,不知为何,他却哽咽了。
“我以前有多恨你,可现在……可现在……”郦径遥背过身去,身躯颤抖,泪流不停。
“唉,你说,你怎么就入了仕呢?好好地找个僻静地方过上一辈子,哪里会沦落到如此境地!你糊涂啊……你糊涂……野心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林清却摇头,伸出指尖,他的手指是血肉模糊的,在冬日结了薄薄的一层痂,轻触于地,便留下些许鲜红痕迹。
如此钻心的痛,他却感受不到了。
郦径遥只见他在地上书写,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三字。
不,后,悔。
郦径遥瞪大眼睛,落在一道难以置信的苦笑中。
“即使这个境地,也不后悔?”
林清目光灼灼,坚定摇头。
郦径遥颤抖胡须,泪目道:“我虽从未见过林可言,可林可言有你这样的儿子,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林清淡淡微笑,不说话,他想起萧慎从萧葵那里问出的话,昔日里父亲有两位好友,三人从来共行。这段佳话他也曾听说过,有三位年纪相仿的青年,结为至交,犹如那桃园结义,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
如今,死了两个,只剩下一人了。
林清看向倒落在草堆里的瓷瓶。
无憾了吗?
可他不还活在这世间吗?
他言之凿凿林可言的确谋了反,所以他才能心安得地苟活,是吗?
林清垂下双眸,好似看见林可言的身影。可只消林可言的身影一出,那抹天青色便又钻进心怀。
你还好吗?
他多想问,你还如当日我离去那般,惊惶而心伤吗?
我对不起过很多人,却最为对不起你。这些年你所秉持的信仰,与我如出一辙般的坚持,是否在调查过程当中,悉数破碎了呢?
他说的对,你若是顺利,早会来到我身边。
可我已经数了二十多次的日出日落。
目光挪向扭曲的双脚,血淋淋的五指,斑驳的四肢,林清不知道自己的面容是否也被摧残,如果他连面貌都丧失了的话,他想过,即使自己侥幸逃出,也怕再难与他长相厮守。
从上一辈姓林的就害毒了姓隋的,这一辈就应该到此为止了。
可是,真的就,到此为止了吗?
林清咬紧了唇,不肯承认自己到底是希望隋瑛破开这天地来挽救自己的希冀。是的,他希望他来救自己,他希望他来救他,无比希望,是所有的希望。
突然间,林清直觉的呼吸一滞,原本清醒的意识瞬间混沌,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剧烈抽动。霎时他便滑落在地,像一条被打捞上岸的鱼,嘴里发出咿咿呀呀地怪叫,无助地打起了摆子。
郦径遥幽幽转身,“又开始了吗?”
大抵只有林清自己不知道,他的身体早已脱离了他的管束边缘,以自己的方式在对抗这寒冷和疼痛。惊厥的病症从此攀附上了他,他在隋瑛、萧慎、倪允斟甚至另外一个人的怀里都犯过这病,除却一人,他们都为他流过泪。
而那流泪最多,以至于到最后无泪可流的,此际徘徊在院落里的槐树下,在雪夜里,一步,又一步地独自彳亍。
自打从广陵回来,隋瑛便第一时间去见了岑长青。岑长青倒是没在林可言这件案子上有所突破,隋瑛也知道他是无功而返。可是岑长青却说出了昔日里太后与庆元帝的一道往事。
当今圣上出自于一位身份低微的妃嫔,是过继在昔日的皇后膝下长大成人,皇后对其视如己出,若是没有权王出生的话,皇后在成为太后时,也一定是尽全力站在庆元帝身后。
奈何权王身上流淌的才是自己的血脉,是以往日里彼此相亲的母子间有了隔阂,这隔阂随着庆元帝发觉太后竟笼络外戚意图扶持权王上位而变成天堑。两人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
镇压叛乱的那一年,庆元帝四十二岁,权王才将将二十有五,太后伤心欲绝,与庆元帝再也不复相见,最终孤身薨于掖庭。
这一段往事结束于二十年前,隋瑛等人年轻,是对昔日宫廷之事不慎熟悉。听闻这等秘辛,结合自己在广陵的调查,隋瑛心中已是勾勒出了一个大概。
可这也仅仅是猜测,无任何证据,全然寄托于他当初对林可言的些许回忆。
姨娘叫他相信自己,十二岁,他想,十二岁时他和林可言已经认识了好几年,他是长辈,自己也是知了事。他曾多次在林府里陪晚儿读书,林可言望向他们的眼神,全然只有希冀。
若真有叛心,又怎么会希望这两小儿真正地出人头地,为国为民?
如此,在回程的马车上,他所下定的决心便又多了一成把握。
也仅仅是一成而已。
寂寥长夜,隋瑛身着单衣,手持长剑,于雪中绕槐树无数圈,垂首沉思。玄色剑身倒映依稀月色,白衣裹身却难掩彻骨悲伤。
剑尖在雪地里划出蜿蜒痕迹,恰如烙印在灵魂上的伤痛,清晰而分明。
无声无言,步履不停。
直至雪息,月明中天。
隋瑛停下脚步,寒风起,吹拂他鬓边两缕青丝。在他驻足之地,赫然摆着两樽硕大的漆黑棺椁。
黑漆如镜,映照出垂首人眼下的阴翳,碎雪凌乱,迎接一滴一滴、无声淌落之泪。
二十年,数千个日日夜夜,多少痛与苦、多少不解与不甘、多少迷茫与徘徊……在这一刻俱都湮灭。
抬头,月光惨白,照亮出他脸上那两道细细银河。隋瑛笑了。
深吸一口气,他收敛情绪,走向那两樽棺材,凝眉聚神,提剑挥舞,霎时木屑翩飞,便在那一樽上写上了“林”,一樽上写上了“隋”。长剑入鞘,划出刺耳啸音。
隋瑛快步步入廊下,对侍立在一边,早已无语凝噎的韩枫淡道:“服侍我更衣。”
“主子,当真要去吗?”
“……”
“主子,您,您还会回来吗?”韩枫小步跟上,已是泪流满面。
隋瑛再度抬头,看向明月,不禁喉头哽咽。
回来,无论如何都会回来,无论如何,也都是,两人一同回来。
生着回来,死了,亦是回来。
第83章 第八十二章 林可言,林幽期。
玉峦殿前, 偌大广场在黎明时泛起幽幽蓝光,除却偶尔走过的一小行躬身垂首的小太监和宫女们,一日之中大多时辰都是空空荡荡。
此际, 熹微之色中,一道朱红身影穿过广场,来到玉峦殿前。
隋瑛身着官服, 两眼之下是彻夜未眠的乌青,他抬头,望向这金碧辉煌的皇家宫殿,天下至高的权威所在,此际在些缕晨光之下, 无声散发威严。
这里决定了全天下人的命运,今日,也将决定他隋瑛和林清的命运。
凝神聚气,隋瑛义无反顾地向前。
玉峦殿大门开, 姚然手挽浮尘现身,向隋瑛颔首。
隋瑛行躬身礼,“臣隋瑛求见陛下, 劳烦姚公公通报一声。”
姚然对隋瑛看了又看,最终叹息一声, “隋大人,算是我姚然给您最后一次机会,您若是回了, 我姚然以项上人头担保, 只当这一回没见过您。”
隋瑛露出萧瑟微笑,跪下身,声音高了几分, “还请姚公公前去通报一声,就说隋瑛求见!”
姚然动容,心底不禁叹道,天底下竟还真有这等情比金坚。分明可以置身事外,分明可以谋身自保,却依旧如此螳臂当车。这究竟是不自量力,还是孤注一掷的决绝之举?
掌印转身进了玉峦殿,片时,隋瑛就站在大殿中央。
庆元帝坐在宝座之上,垂眉品茶,却也不看他。
“陛下。”隋瑛跪下身,“臣叩见陛下。”
“卿何时归来的?”
“臣昨日下午归来。”
“卿调查结果如何?”
隋瑛抿了抿嘴,最终朗声道:“无论结果如何,臣都向君父,祈求林安晚性命一条!”
庆元帝茶盏凝滞,双眉一横,不怒自威,冷道:“你说什么?”
“臣恳请陛下,救林见善一命!”
“好一个‘救’字!你知不知道,是谁下令将林见善下进诏狱里的?”
“臣知道,是陛下,亦不是陛下!”隋瑛抬头,炯炯目光中闪烁坚毅,“是三纲五常,是天子王法,叫陛下不得不将林见善下到诏狱里!”
“只是——”隋瑛拔高了声音,“陛下您也并非愿意,昔日好友这最后一滴血脉,殆于人间,不是吗?”
“反了!”庆元帝气极,抓起几上的茶壶就朝隋瑛砸去,隋瑛并不躲避,茶壶破碎,滚烫茶水四溅,隋瑛动也未动,依旧目视前方。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臣知道,臣比任何时候都要知道!”
“你说他是朕的什么?”庆元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臣说,他是您昔日好友唯一的血脉!”
“什么昔日好友!那林可言是叛臣!背叛了朕,背叛了大宁朝!朕……是朕抄了他的家!”庆元帝走下御座,急促踱步在隋瑛面前,倏尔立定,颤抖指尖指向隋瑛,“朕要杀了你…… 朕要杀了你!你也是叛臣,你明知林见善是林可言的儿子,却隐瞒朕,你也是叛臣!”
“臣是不是叛臣,陛下心里最清楚!”隋瑛面不改色,凝视庆元帝,“而林可言,是叛臣,毋庸置疑,只是他为何成为成为了叛臣?”
“朕……朕如何知晓……”庆元帝脸色苍白。
“不,您知晓。”隋瑛顿了顿,哪怕是猜测,哪怕没有证据,他也要豪赌一次!
“林可言谋逆,都是为了您!为了您可以坐稳这把龙椅!”
轰的一声,顺天城上劈开一道惊天之雷,原本雪雾悉数驱散,倾盆下雨瓢泼而下。森寒电光,照亮毫不相让的二人!
而隋瑛这一句话,让庆元帝呆滞在原地。
“你,你说什么?”皇帝后退两步,脸色瞬间惨白。
他从不敢想竟有人会如此对他说话,就是昔日的陆渊也未曾有过。是啊,自己所掌握的是生杀大权,可现在眼前这人,他已经是不要命了。
他奈何不了他了。
隋瑛通红双眼,嘶声道:“陛下,您当真要隋瑛把一切话都说明白吗?!昔日太后专权,独宠权王,您继位后过了多少个提心吊胆的日日夜夜,是谁帮您除掉这最终的隐患!陛下,您当真要忘却这一切,将他唯一的血脉赶尽杀绝吗?!”
庆元帝瞪大眼睛,几乎绝望地后退一步,他脸色煞白,根本站立不稳,姚然连忙上前扶住了他。
“主子!”姚然含泪焦急道,“别再想了,别再想了!”
说罢,他又看向隋瑛,语气狠戾,斥责道:“隋瑛,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如此对陛下说话,谋逆就是谋逆,不管出于什么由,都是谋逆!”
可庆元帝哆嗦着青白嘴唇,兀自笑出了声,这笑声凄切,宛若亡魂。
“朕……朕……朕宁愿愧疚,也不愿意恐惧……”
这一刻,隋瑛潸然泪下,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没错,就是如此,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原因能让林可言谋反,那就是为了皇帝本身。
昔日先帝意外驾崩,庆元帝仓促继位。然而身为太后养子,庆元帝在太后眼中,哪里比得上亲儿子权王。太后专权,有强大外戚势力,一直想要扶持权王上位,对皇位取而代之。而权王年幼,庆元帝生生忍到其加冠后才派去江南做藩王。
然太后势力并不罢休,于江南各地笼络官员,排兵布阵,以备不时之需。与此同时,吏部堂官林可言遭人构陷,退居岭南,而后又官降两级,任广陵知府,与权王结交。
自此之后,权王谋反之心更加强烈,昭然若揭,以至于起兵反叛,却不料仓促行事,后方补给未跟上,被庆元帝亲自带兵镇压,斩首于叛军前。
林可言以身入局,给了庆元帝一个名正言顺的番号,除去权王,将太后势力连根拔除,一网打尽。后帝位稳固二十年,再无波澜。一场风波,最终结束在林氏一族于广陵抄家示众。
没错,就是这样……
隋瑛笑了,那从庆元帝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惶与愧疚,印证了他多日以来的猜想。
而如今,他要紧紧抓住这份天子愧疚,帝王仁慈。
“陛下!求您再给他一次机会罢!”隋瑛跪爬上前,仰首,动情劝道:“林见善这一生读书入仕,在翰林院中尽心尽力,高至兵部堂官也呕心沥血,为陛下、大宁朝鞠躬尽瘁,身为歧王老师,也是尽全力教导、爱护……陛下,林见善从未有过叛心,哪怕他的确心怀怨怼,也从未将这怨这恨,安在陛下身上!隋瑛恳求陛下,给他一个活路!他,他已经是废人了……”
隋瑛泪流满面,不住磕头,可庆元帝却什么都听不见了。他要姚然把隋瑛赶出去,他说他想要一个人。于是隋瑛被两名御前侍卫架出了玉峦殿,可他不肯离开,于冰冷风雨中跪在广场上。
冰冷的雨,又变成飞扬的雪。
霜凝于身,泪干成冰,悉数遗弃了所谓的自尊,他不住磕头,喃喃念道,请救一救林清。
“请陛下救林清。”
“救林清……”
“救林清啊……”
额间血,双颊泪,染红地上了一片。
这一跪,就是三天三夜。
身周人来来回回,有的劝他趁圣上仍旧留了情面早早回去,有的斥责他让圣上气血攻心伤了龙体,可只有一人,手里挽着一道厚厚披风,来到他身边,抹去他肩上残雪,为他披上披风。
怜妃蹲下身,已是落泪两行。
这副在雪中逐渐僵硬的躯体,青紫嘴唇依旧喃喃不停。他的目光紧盯前方,丝毫没有落在自己身上。是的,他是不认识自己的,他们都不曾认识自己。可那又如何呢?
“救他啊,隋大人,救他……”
嫣红唇瓣哆嗦两下,怜妃落下两滴泪,最终难掩盖哭声,起身离去,却与宫墙外的金瓜擦身而过。
“隋大人……”
金瓜躲在宫墙后,凝望那道背影,偷偷抹泪,却不敢上前。
“隋大人……”
而隋瑛,他却好似感受不到任何人了。他知道自己在胜利,只要坚持下去,他就能利用这份愧疚救出林清,只要再多坚持一会儿,再多坚持一会儿……
“陛下,求您,救林清……”
每出一声,他都觉得,自己在朝林清前进一步。
是,没错,只要自己坚持……
一声一声,泣血的呼唤……他知道,皇帝在听。
没错,皇帝在听。
庆元帝在那一夜,被隋瑛拆穿了伪装。
他叫臣子看到了他埋葬在心中最深处的心虚与歉疚,旧人便一个一个地从眼前掠过了。
先是夏炎,还是他做王爷的时候,夏炎就爱和他比骑射,两人自幼在宫中相识,夏炎还给他做过一段时间的伴读,两人一同读书,一同习武,一同长大,一同遇见了改变他们一生的人。昔日的翩翩公子在皇家夜宴上是如此熠熠生光,瞧——夏炎在他耳边说,他叫林可言,字幽期,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
林可言,林幽期。
他念着这个名字,将这人放置到了心底。
夜宴上,好似没有一人能比得过他,谈笑间顾盼神飞,光彩照人,连自己这个王爷都与之逊色几分。于是他朝他走近,他和夏炎一同朝他走近。
所以,那三人当中,从来没有张邈的一席之地。夏炎甚至不认识张邈,那三个人,是作为王爷、指挥使、状元郎的三人。
他们一同读书、一同骑射、一同游历大好河山……且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先帝不立太子,却在某夜溘然长逝,弥留之际留下口谕,着令三子萧穆继位。多少人的虎视眈眈中,萧穆在林可言和夏炎的协助下一路过关斩将,最终登上宝座,改年号为“庆元”。
他是名正言顺继位的,可其养母太后却不这么认为,太后始终坚持自己的儿子才是该坐上帝位的那一人,哪怕庆元帝已经在帝位上倾尽了全力。
他终日战战兢兢,这恐惧来自于自己的下台以及国本的不安,于是在那一日,窥见太后一党的阴谋的林可言,来到他面前,说自己有一计,可助圣上终此无忧。
无忧?如何无忧?
他见林可言凝眉,道,若是权王要反,就得让他羽翼未丰时刻便反!
可是幽期,他若是不反,又如何?
他犹记得林可言幽幽抬起头来,对他露出明朗微笑,那臣便让他不得不反!
于是,官至二品的林可言就这样离京,开始了他伟大的计划。
他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也不惜送上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
唯一的私心,就是送走了林安晚,让这小儿独活于世。
所以,从来没有什么冤情。
是他自己愿意。
第84章 第八十三章 谁输,谁赢?
林可言是真的愿意吗?
也许庆元帝最不愿意面对的, 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陛下!林可言的声音仿佛犹在耳畔——陛下,广陵为臣祖籍,臣对其中形势最为熟悉。臣愿意为陛下分忧!
好, 幽期,朕等你回来,朕会为你官复原职, 朕会给你无上荣誉!
可林可言只是屹立于殿中,并不言语,他凝定而悲伤地微笑,灯台上的万千烛火,摇曳在他漆黑的眸里。
他带着一家老小走了。夏炎那天送他们送到城外, 回来时眼眶通红,脸上写满了不舍。
接着,便是六七年分离的时光……这些年,帝位让一个人的变化是如此之大。他想念, 却从不诉说。他愧疚,却被恐惧压倒。他不要再过前后受敌、千夫所指的日子。
于是那一次,他背离了誓言。
他犹记得当初夏炎冲进玉峦殿, 斥责自己时的勃然怒火。
陛下曾说,等这一切结束, 便要给幽期官复原职,为何坐实了他这莫须有的罪名?他撺掇权王谋逆,不是为陛下递上顺成章的屠刀吗?
夏炎,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陛下!夏炎跪在他面前, 一声又一声地磕头,就如同如今的隋瑛一般,他恳求他, 放过林可言,放过他们的挚友!
挚友?
庆元帝怔怔问,夏炎,你和我相识多年,为何这一次,你要站到林可言那边去?
夏炎笑了,他说,臣从来不站在幽期那一边,因为幽期是站在陛下这一边的,只是陛下看不见了。陛下变了!
不,庆元帝摇头,不,不能承认这一切都是朕的计谋,这叫天下人怎么看朕!权王是真的反,所以林可言也必须是真的反!
必须!
江南不是有一个叫作张邈的吗?朕命他作证,他可以作证,林可言的确反了!
陛下!夏炎嘶吼道,陛下如此,良心就可安稳吗?
宁弃良心,不要忧惧。夏炎,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
不……我不要这个机会了。陛下辜负的,不只是幽期一人……
夏炎,你收回这话,朕仍叫你做指挥使……不,夏炎……你不要走……你们不要走,幽期,夏炎……
庆元帝从睡梦中惊醒,意识泪眼婆娑。起身,他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
二十年了吗?他们死了有二十年了吗?
不,幽期是走了二十年,夏炎是一年多后走的。他决绝地不要见自己,追随幽期去了。庆元帝曾恨过他,怎么就被林可言勾走了魂,后来他发现,自己的魂魄也是时常游离,去往那夜宴上,朝着那与众人谈笑风生的状元郎走去。
林可言,林幽期,本王久仰大名。
承蒙殿下厚爱。
他好似看到林可言朝自己躬身,露出颈后的脊骨,一节一节的,在月光下,像珠玉似的。后来林可言说什么他都听不清了,回府途中,他听见夏炎在一边念,这林可言不禁满腹才华,长得也是惊为天人。
你觉得他漂亮?
他很少用漂亮来形容一个男人,脱口而出就觉不对,可夏炎却点头,说,嗯,漂亮。
后来他一直觉得,在他们三人的友谊中,夏炎是更喜欢林可言的。
那么,他追随他去,也是应该。
而自己孤独终老,也是报应。
庆元帝坐起身,随意披上鹤氅。他没有唤姚然,他不想他人看见自己醒来时刻的怆然。可他到底弄出了声响,而太监从来都是极警觉极体贴的。姚然从屏风后现身,躬身捧着暖手炉笑着来了。
“主子,醒了?捂捂手。”
“外面儿,还在下雪吗?”
“下着呢。”
百般犹疑,庆元帝最终问出了那句,“他,还在外面吗?”
“在的。”
“……”
庆元帝在姚然的搀扶下起身,喝了口热茶水。玉峦殿的偏殿中,他沉思不语。
“姚然。”
“主子,小的在。”
“你那日叫我别想了,是什么意思?”
姚然大惊,纳头就拜,“小的没什么别的意思,小的是……小的是怕主子伤心!”
“伤心?你怎知道,我就会伤心?”
姚然动容道:“小的打十三四岁就跟着主子了,如今已是五十年了,五十年……主子心中的苦,小的都知道……”
“五十年,姚然,朕老了,你也老了。”顿了顿,庆元帝踱步到窗前,“可他们却永远年轻了……”
“主子……”姚然掩面而泣。
“说实话,不该放了林见善,可是你瞧,隋瑛快冻死了。林见善一死,他就肯定就没气儿了。大宁朝还需要隋瑛,隋瑛可不能死啊……朕不允许,这姓林的把朕的人一个二个地都带走了……朕不允许……”
好似自言自语,庆元帝又问:“林见善他真的……是废人了吗?”
“北镇抚司走的是谋逆之罪,是最为……严酷的刑法,他……他的确是个废人了 ……”姚然泣道。
“他若这么凄凄惨惨地下去,怕是会惹幽期伤心。”
庆元帝凄然一笑,黯然垂首,喃喃道:“终究……是朕输了。”
——
意识早已混沌,口中仍不停嘶哑喊出那人名姓。
是救他,亦是支撑自己。
也许自己会这样死去,隋瑛想,可他并不惧怕,自己死了,晚儿也会跟着来,他已经买好了两人的棺材,也已经交托好了,两人的尸首要一齐回到广陵,共同下葬。
他并不畏惧死亡,可他不愿意他的晚儿殒命于那等地方。
风霜雨雪,摧人肉身,却撼不动这等风骨,这等深情。
隋瑛这一跪,成功与否,都跪成了传说,尤其是当不甚清晰的视野里现出姚然的那双绛紫皂靴时,这传说当中便奏响了凯歌。
“三天三夜了,隋大人。”姚然哽咽道,“你是叫陛下无法安生,也是叫我这个做奴才的,忧心如焚呐。”
俯身,姚然伸出手轻轻拂去隋瑛肩头的积雪,颤声道:“你赢了,隋大人,你赢了。”
我赢了吗?
我赢了吗?
我……赢了吗?
隋瑛很想笑,可他动不了了,他连嘴角都无法上扬,所以也无法叩谢圣上隆恩了。姚然等待片刻,发觉不对劲,连忙着急喊道,快来人呀,快来人,唤太医,唤太医!
早已围在宫墙外的一小众太监连忙跑了过来,他们这些阉人,是这个世界上最难获得真情的,也是最见不得人为这真情受苦至此的。他们一拥而上,个个红着眼眶,其中一人更是嚎啕,人们都知道,金瓜公公也未尝不是在雪中等了三天三夜。
“隋大人……隋大人……”
金瓜抱着鹤氅,抖开来裹住隋瑛僵硬的身躯,是为自己的主子也是为主子的老师,他在隋瑛面前不住磕头。
磕完头,他又调转方向,朝姚然磕头,朝那玉峦殿中未曾现身、却凝望这一幕的庆元帝磕头。
“好了,孩子,去照顾他罢。”姚然动容道,“你主子的老师,算是捡回一条命了。”
“小的谢谢陛下,谢谢姚公公!”金瓜再次连磕三个响头,便转身帮小太监们扶着隋瑛,出了广场,又出了午门,送到了韩枫早已备好等待多日的马车上。
“回府!咱们回府!”金瓜对韩枫喊道。
“成,成了?”韩枫嗫嚅着。
“成了!”
韩枫身子便是一软,跪倒在地,苍白面色瞬间回血,嚎啕起来。
“你哭什么!你哭什么!”金瓜拍打韩枫,“别哭了,你一哭,便是要惹我再哭了!”
“小朗,小朗,我们把你的主子要回来了!要回来了!”韩枫一把鼻涕一把泪,“要回来了!”
一听道王朗名字,金瓜便是鼻头一酸,昔日两人在岐王府中没少见面,听闻王朗去世,金瓜还偷偷流了场泪。此际韩枫这一哭,他的眼泪便也跟着扑簌扑簌直掉。
“走吧,走吧!”身周的小太监们和宫女们纷纷抹泪,劝慰两人,“快去为隋大人暖身子吧!”
两人这才停了哭哭啼啼,马不停蹄地回府。当夜,岑长青和崔大夫在隋瑛床榻前忙活了一夜,炭火不知换了多少盆,药汤不知灌了多少碗,终于将这个濒临冻死的人挽救回来。
却是在清醒过来的第一句便是——
“备轿,去北镇抚司。”
“我要去……接他。”
第85章 第八十四章 隋遇安,来接林安晚了。……
林清当然不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场刑罚, 也不知自己在受刑时,那人也跪在雪中,所受之痛也不比他轻。
他的掌心被钉穿, 脚掌也被炭火所烫伤,可就如第一次受罚那般,他依旧一言不发, 除却些许无力呻吟,他只当自己没有这具肉/体。
没错,就是在这一刻他摒弃了这具躯体。他意识到意志和灵魂凌驾于肉/体之上,他是靠前两者活下来的,而后者只是他的负累。
所以, 就这具残破躯体来讲,他是可以轻易给出去,并无任何负担的。
他的意志才是全部的他,完美的他。
只是荀虑望着眼前人犹疑了, 他对林见善本人无任何仇怨,他履行着诏狱对待叛臣的程序,奈何林见善并不配合。他看起来弱不经风, 却是个少见的硬骨头,荀虑想, 大概只有死亡才能终结这桩案子。
可不知为何,他竟不希望他死。他死了,夏炎会伤心。多年前, 他已经伤心过一回了。
无奈苦笑, 荀虑扔掉手上刑具,出了刑室,他心怀一股沉闷心情走出诏狱, 只见狱门前的庭院里孤身屹立着倪允斟。
他捏紧双拳,几乎仇恨般地凝视自己。
荀虑惨淡地扬起嘴角,“你无需如此看我,我问心无愧。”
“以你固守的准则来看,你当然问心无愧。”
“呵,我固守的准则,择之,你看看你身上穿的什么?你吃的是皇粮,穿的是飞鱼服,我的准则?那是太祖定下来的准则!你越轨,便觉得别人迂腐了?”
倪允斟哑然片刻,却依旧不掩怒火,“只是这个人,看在他的面子上……你也不该下此狠手!”
“他和林可言的交情,他在二十年前就还完了。”荀虑走过倪允斟,淡淡地说:“我甚至希求他们之见从来都没有交情,就像我希望你和这个林见善没有任何关系一般。”
“不好意思,你不得不失望了。”
“我已经习惯了失望。”
扔下这一句,荀虑离开庭院,他听说隋瑛在玉峦殿前跪了三天三夜,他知道林见善将会迎来最后的判决。是生是死,只在于皇帝的一念之间。
而倪允斟未尝不知道隋瑛的所作所为,在无人的夜里,他也曾绕过数道宫墙,凝视那道雪中跪地身影。他多次品味起林清所说的“一生”。这个人便在这里用自己的一生换他的一生吗?他竟如此豪赌,孤注一掷吗?
就论这一点,倪允斟知道自己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这是无声的等待,直到司礼监送来圣旨,秉笔太监用尖细而高扬的声音于众人面前宣读。
“——罪臣之子,林安晚,贬为庶人,其及其后代,永生不得为官。”
被从不见天日的诏狱里拖出来的林清,于意识恍惚之际,被迫伸出溃烂的双手,接了这旨意。
而就在这时,北镇抚司外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顶华丽雍容的骄辇在护卫的保护之下显露出其不同寻常的明黄色,太子萧裕率领东宫护卫,将北镇抚司所在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也将隋瑛的马车围堵在外。
——
林清全然不知何事发生,他的双眼被日光刺得生痛,根本睁不开来。他听见了太监宣读圣旨的声音,也听见了贬为庶人等等宣判。可他的思维滞涩,惝恍间他明晰这是“活”的意味,可此际他能感受到的全然只有积雪融化后的水淋淋的地面。
他浑身都在疼,如火烧,如冰刺。
剧烈喘息,他蜷缩成一团。
“林安晚,你活了,陛下叫你可以活了。”荀虑在一旁说道,便有几个千户预备上前将他扶起。
“我看谁敢扶他!”伫立在门口的太子铿锵道,不怒自威,“罪臣之子,侥幸博得怜悯,还要你们这吃皇粮的帮扶吗?”
太子目透阴鸷,扫过众人,“谁敢扶,本宫今日便记下谁!”
千户们瞬时收了手,讪讪退到了荀虑身后,荀虑眼眸恭敬却冰冷,向太子行礼,“殿下教训的是,这人已经不归北镇抚司了,自然不用帮扶。”
“既然不归北镇抚司,那为何在你们的庭院里?”
荀虑面沉如水,对太子的为难并不着恼,只是上前对地上的林清说:“林安晚,你迅速离开罢!”
林清哪里能站得起来,他已遍体鳞伤,血迹蜿蜒在地,蔓开一片鲜红。堪堪抬头,他努力睁开双眼,挤了挤眼中血水,便看清门口的太子,和身周一群置身事外的锦衣卫们。
他当然想离开,可他该怎么离开?
“这是唯一的机会,这是唯一的机会……”心中有一道声音,敦促他艰难地撑起身子,开始在地上蠕动。
而此际,护卫所封锁的街道之外,隋瑛心焦如焚,连连咳嗽。
“怎么回事?!”
“说是不让人进去了!”韩枫回答道。
“扶我下来。”隋瑛下了马车,韩枫在前拨开围观的人群,扶他朝北镇抚司的大门走去。隋瑛双膝冻伤,行路缓慢,却在看到站在衙门门口的华服太子,心底便是一寒,就欲冲上前去。奈何护卫一拥而上,将他和韩枫全然挡在距离衙门的数丈远外。
“太子殿下!”隋瑛压低了声音,却沉稳有力,隐透威胁,“您这是何意?!”
太子站在衙门口,欣赏林清这个血人儿像只爬虫般朝自己方向爬来,听到隋瑛声音,便幽幽转过身,神色戏谑。
“是隋大人。”太子颔首,毫不掩饰眼底讥讽,“是来接人来了。”
“殿下,此人已得赦免!殿下不可再生事端!”
“你在教我做事?”太子嗤笑一声,再不掩饰恶毒,“隋瑛,本宫今日就站在这里,且对你说了,这一次,算不得你赢,至少本宫不会让你赢得如此顺心。呵呵,我可没有父皇那等好心。话说到这里,这周遭是我的护卫,你若是闯了过来,便是谋逆!至于里面的那人,本宫是碰也不会碰,本宫嫌脏!”
“只是——本宫不碰,谁也别想碰。想活?看你活不活的过本宫这一关!”太子狠戾地回望过去,见林清离大门口又近了一尺多。
林清眉眼高肿,视野模糊不清,看不见太子嫌恶而不甘的神情。他听到了隋瑛的声音,他知道隋瑛在外边。
只要自己爬出去,凌虐也好,受辱也罢,他并不在意,只要能活只要能离开这个地方。
他从未这么恨过这副身躯。
他几乎拼尽了全力,可他能用来支撑自己朝前前进的只有那孱弱双肘。他的腿脚都断了,帮不到任何忙,他连抬头是如此困难,他浑身污秽,狼狈不堪,所过之地,鲜血淋漓。
可他不想放弃。
一寸,一寸,他大口喘息着,断裂的肋骨让他呻吟出声,不得不爬上一段就垂首蜷缩成团,剧烈颤抖一阵,又开始朝前爬。庭院里的锦衣卫都转过身去了,不愿再看。而等候在外的隋瑛,手已放在剑鞘上,智告诉他需要冷静,做最后的等待,可那一声声隐忍呻吟,挑拨他心弦。
太子居高临下,冷眼瞧着林清朝自己所在之地爬来。他恨透了眼前人,也怕独了这个人。他让他无法安生,他也便让他不能好过。
是以当林清最终把双肘挪移到北镇抚司衙门口的门槛上,那一双血手赫然出现在隋瑛视野里时,太子一脚踩在林清五指俱断的手掌上,而隋瑛,当即脸色煞白,朝后晕去。
林清发出喑哑的一声嘶喊,便唤回隋瑛所有的意识,他再也无法忍耐,怒吼一声,长剑出鞘,就欲上前!
只是铿锵一声,那方才显露的一抹银白又生生地被人按了进去。有人抓住了隋瑛那颤抖的手,握住了他的剑。隋瑛难以置信地回头,却看到了倪允斟。
“隋大人,最后时刻了,坚持住啊。”
倪允斟神色坚定,双眸泛红,映照出隋瑛那失了血色的面庞,隋瑛嘴角抽搐,已是回答不出,是,是,最后一刻了,不能再出任何意外,不能让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所以只能怔怔回首,隐忍巨大痛楚,看那在太子脚下无力挣扎、任其蹂躏的林清吗?
他已经认不出他来了。
污秽的黑发上鲜血凝结,沾染尘灰,昔日那精致面庞上青紫相间,半边高肿,还有他的身体,没有一寸可以说得上是完好。
隋瑛只觉得自己快死了。
“不,不…… ”
他泪流满面,又是哭又是笑,难以置信地看向倪允斟,“不,哈哈,他怎么,他怎么…… ”
倪允斟遏制住哽咽,在他身后低声说:“至少还活着!在下可以解足下心情,也能够体谅,只是他在这个世上只能依靠足下了。来日方长,隋大人也得…… 也得……”
隋瑛急促呼吸,于颤抖中死死咬住牙关。倪允斟在后紧紧握住了他放在剑柄上的手,这是他此际唯一能为林清做的事情了。
这时,见隋瑛半分没有反应,太子便知自己的激将法已经落败,他被识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隋瑛出手了。他不甘地松开了脚,而脚下人,则如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爬过门槛,又爬过青石台阶,终于合身滚落在了街道上。
自己是不是唯一一个爬出北镇抚司的人?
林清仰望蓝天,心忖道,怎么不下雪?应该下一场雪,最好是下一场雨,冲去这一身的污秽。
不,是一生的污秽。
他是林安晚了。
他终于可以在这日光之下做回林安晚了。
呵呵,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他就知道,自己会活下来。
他笑了,笑得满眼是泪。扭头,他看向围堵的护卫们,围观的人群,不,这些人都不重要……他要寻找他日夜思念的、以其为意志的人。
他来接自己了。
隋遇安,来接林安晚了。
他笑了笑,再度撑起身子,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可以站起来了,虽是幻想,但爬向隋瑛的这短短的几丈远的路,林清觉得自己是欢快地奔向他的。
他是奔向他的,他也是奔向他的。
他将拥他入怀,他将迎来新生。
第86章 第八十五章 没人再能将他从他身边夺去……
是夜, 隋府内灯火通明。
岑长青携夫人夏氏前来帮忙,夏氏做事心细,在一众男人间为崔大夫打下手们, 忙里忙外。一直没有现身的程菽专程派人送来了龙骨金创药和礜石丹药,宋知止上门时不禁哽咽,说是自家老师忧心得紧, 隋瑛在玉峦殿前跪着的那三天三夜也是心急如焚,却为做最后担保,于内阁中无法抽身。隋瑛感激道,自己当然明白程菽此意。
他若是也蹚进这淌浑水,内阁里便是再无人能对抗张党了。于国于民, 都是大害。
隋瑛接了药,嘱咐宋知止在这件事过去之前莫要再来,还询问了徐无眠一事,宋知止说在徐无眠的招供下, 岐王和奚越在东州已将银子找回了七七八八,再抄了一些贪官的家,银子只多不少。隋瑛这才放下心来, 说徐无眠将功抵过,还请宋知止和程菽能为其好言几句, 助其早日出狱。
宋知止连声应答,这事隋瑛一直交给了岑长青去做,那日林清被带走时特意嘱咐自己要去救他。可他亦非圣人, 心爱之人下了诏狱, 受尽折磨,他哪里能先救徐无眠?
岑长青见宋知止来了,便对夏氏嘱托了几句, 就出了隋府跟宋知止去办事,商量徐无眠的事情了。隋瑛拿着药,缓步走向厢房。房间内血腥气浓郁,全乎来自那人。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崔大夫在见了林清也是倒吸一口凉气。
“能不能救活,全看天命了。”崔大夫叹气,望着床上那形销骨立、伤痕累累之人,也是黯然。
就算活了,他也心知这人再也无法如当初那般风光霁月,明光烁亮了。
只是让人感到庆幸的是,当他检视林清双脚脚筋时,发现有一只脚尚有医治可能。那右脚脚筋半断未断,绝非是寻常锦衣卫的水平。看来诏狱中还是有人隐隐护他,否则就是得蒙皇帝赦免,林清也绝无生还希望。
只是那双手,那俱断的五指,日后是否能够动作、书写,全凭天意了。
好在——隋瑛坐在榻边,轻抚上林清瘦削苍白的脸。他的容貌没有摧毁,洗净污秽后,虽隐有伤痕,却依旧清丽漂亮。他知道林清爱美,他是绝非能承受跟丑陋伴随终生的。
“晚儿,晚儿…… ”
拨开那额间汗湿的发,本觉无泪可流的隋瑛,却匍匐在林清身边,再度无声啜泣起来。
接骨就是整整一夜,这人早已在疼痛中昏睡过去,除却轻微起伏的胸膛,此际他与死亡无异。他立誓要护的人,却从未护住。如海一般的愧疚淹没了隋瑛,他觉得天地是那般不公,而自己又是那等无力。
他还能再为他做些什么呢?
在他隐忍哭泣时刻,一只手颤巍巍地抬起、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头上。
隋瑛惊诧抬头,只见林清双眼未睁,眼角却渗出泪来,划过苍白面颊,隐入发根中。
他多想握住那双手,可那手被绷带缠绕,五指俱都掩盖在渗血的白布之下,他多想碰,可他不敢。如此钻心的痛,他不敢想象他是如何坚持下来。
犹若珍宝般轻轻捧着那伤手,隋瑛泪如雨下,千言万语,无从诉说。
厢房外,夜色浓郁,倪允斟透过窗棂,悄然看向屋内这一幕。是劫后余生的平静,又是失去般的怅然。恍惚灯火中,隋瑛的影子投在林清身上,如同拥抱,如同交融。
他们有他们的一生。
不知过了多久,鸡鸣声中,倪允斟转身,仰头看向顺天城的黎明。惝恍间他哽咽了,他身上的夜行服比任何黑夜还要黑,他脱不掉,且依此为生。
惨淡地笑了笑,他步入那天光照不进的黑暗当中。
——
林清醒来是两天后,他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是一片混沌的黑暗,有一双痴狂的眼睛,还有一阵阵钻心的痛。
至于爬出那诏狱的那一段路,被踩在脚下的那一场凌辱,他反倒是记不清了。他只看到,人群中有人红了双眼,又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很想搂了人脖子,像孩子般撒娇地问,你为何如此模样呢?我从未见过你这样,又哭又笑的,像个孩子,也像个疯子。
是,我是疯了。
他听到有人在耳畔说,我是疯了,是为你而疯的。
哦,这是为何?
“这是为何?”这句话方一出口,在床榻边红着眼眶、喃喃自语的隋瑛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
“你醒了?”他凑过去,只见林清幽幽地睁开了眼。
入眼便是一双湿淋淋的面庞,眼泪滴答滴答地落在他的脸上,滚烫灼人。
“为什么哭?”林清抬手,想去抚摸这可怜的人,可他将将抬手,便看到那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掌。
神情一愣,林清便意识到那不是梦,所有的痛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愿接受的事实骇然暴露眼前。
于是隋瑛见识到了他的第一次惊厥。
这原本属于小儿的病症却出现在林清的身上,他的躯体好似被恶灵附体,眼皮上翻,摆弄出多种诡异的姿势,伴随嘴里不住的叫喊,团团血沫从口里呕出……
隋瑛从未见过林清犯病,惊吓之余慌乱地用手摁住了他,便连连呼唤方休息不久的崔大夫。崔大夫闻声赶来,见状便是几针扎了下去。
林清一阵剧烈的抽搐,便渐渐安静下来,不动了,却发出细若蚊蝇的哀哼。他的身体太痛了,以至于叫他在昏迷中都在承受折磨。
“他,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隋瑛惊魂甫定,这时他完全顾不得悲伤,只想知道个究竟。
崔大夫摇头,叹息一声,“我会用针,那些人也会用针!有的人好好地进去,疯疯癫癫地出来,就是这样!”
“不!”隋瑛难以置信地摇头,“他从诏狱里出来时尽管遍体鳞伤,双眼依旧神志清明,怎会疯癫?你一定得治好他,一定!”
“隋大人!”见隋瑛如此模样,崔大夫也是难过,道:“这惊厥之症,只有在受刺激时才会犯病,好生静养,也未尝不能和寻常人一般。最重要的是他的四肢,林大人心气儿高,断不能接受余生都缠绵于榻,半残半废,如此下来,怕是郁郁而终。圣人说术业有专攻,我虽可接骨,却治不了这筋脉俱断,但听闻宁中有一道人,有此才技,只是久已不出山门…… ”
“我去找!我带他去找!”
“如今便是要好生休养,叫他下床了,再去求医问药,这身子骨长不好,一切都是白搭,你也是啊隋大人,这段时日操劳过度了,我给你开几道方子,你那膝盖,得好生养着……”
可崔大夫说什么隋瑛已是听不下去了,他回望榻上的林清。意识到这并非这场劫难的结束,而是另外一场战役的开始。哪怕岂灵药石,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他也不要让林清如此痛苦地活下去。
他会医好他,会养好他,让他再度焕发生机,成为那举世无双的林安晚。
没人再能将他从他身边夺去。
第87章 第八十六章 你的誓言从不作数
雪停了, 天空晴朗,蓝得纯粹,偶有几缕阳光洒在雪地上, 闪耀点点光斑,但那冰冷气息依旧笼罩着整座皇城。无人声,只余寒风轻拂过殿宇之间, 发出萧瑟回响。往日喧嚣在岑寂中逐渐消逝,空留无尽清冷。观月阁高台之上,怜妃独坐,一双忧愁眼,淡淡朝外望去。
她所遥望之处, 雪落槐树,压弯了枝头。府内飘起粥香,用鸡汤熬就,加了干贝、鹿茸和党参, 暖胃驱寒,滋补身体。夏氏带了岑府上的几名丫鬟,在隋府的厨房里忙活来去。原本的一名伙夫朝锅里望了又望, 悻悻忖道自己还是在一名从一品府上干活儿,竟不如一名监察御史用料舍得。
夏氏也是对岑长青说, 即使过往这隋大人清廉惯了,如今要照顾病人,也得将标准提些起来。不说山珍海味, 一些名贵药材还是要舍得用的。
“他哪里是不舍得。”岑长青道, “隋大人只恨不能把天上星给摘了下来,只消林大人能好。只是过往他惯于慷慨解囊,本来这俸禄就……唉, 你说我一个监察御史能好到哪里去。”
夏氏摇摇头走了,一碗鲜粥端进厢房中,被隋瑛接在手里。
“谢谢夫人。”
“恩人何必说谢呢?”夏氏看了一眼已是苏醒,却淡淡地凝视前方无任何表情的林清,转身离开。
隋瑛舀了一勺粥,吹拂两下,送到林清唇边。
“喝一些吧。”
林清挪移目光,看向隋瑛。
“这是不是梦?”他问。
“嗯?晚儿为何如此问?”隋瑛笑着,可他不会隐藏,他的笑容里透着悲伤。
林清从隋瑛那双忧伤眼眸里看到一个惨白而瘦削的自己,垂眉,他想掀开被褥看看自己的双腿,却发觉五指不能动弹。于是他想,这该还在诏狱中。毕竟这样温暖的梦,他在伤痛时刻已经做过很多回了。
“这是按照崔大夫的方子熬的药粥,没那么苦,很鲜甜的。”隋瑛再度朝前送了送,林清幽幽地盯著他,最终张开了嘴。
鲜粥入嘴,林清笑了,他说:“这不是梦,你在我面前了。”
“当然不是梦,一切都过去了。”隋瑛遏制住哽咽,坚强道:“往事暗沉不可追,如今晚儿又是一片天地。”
林清扬了扬手,“可我现下是这般模样了……”
说到这里,林清好似想到什么,便仔细地瞧隋瑛那明亮的眼眸,以此为镜,他在看自己,他想知道自己的面容如何,是否如同这躯体一般,已是上不了台面了。
“你很美。”隋瑛轻轻为他拨开额间的发,“比昔日更美,无论是哪一份伤痛,我都会让你好起来。”
“我的面容如旧吗?”
隋瑛摇头,说:“我方才说了,比昔日更美。”
林清扬起嘴角,又问:“我还能走路吗?”
“能,崔大夫说,你的腿脚都能治好,还有你的手。瞧他多厉害,你的断骨一夜之间就接上了,养一养,这林安晚比林清更加举世无双。”
林清咬唇,凝视眼前人。看,他说自己能好,却忍不住眼眶发红。他是在安慰谁?他还是自己?
“别骗我。”林清顺从地喝下一口粥,却望向一边:“我并不在意。”
“我在意。”
怎么可能不在意?他活了,却要活成如此模样?就如同废人一般缠绵于榻?且不说他林安晚愿不愿意,他隋瑛就是一千万个不愿意。且他何尝不知这事口是心非。他只是害怕拥有好起来的希冀,害怕希望落空后的空欢喜。
可他何曾给过他空欢喜?
“养一养,能上路了,哥哥带你找仙人去。”隋瑛刮了刮林清鼻梁,嗓音却是颤抖的。
“哪里有仙人呢?”
“要说仙人,眼前有一个,宁中听说还有一个,前者是貌若天仙,后面的那位则是包治百病呢。”
林清柔柔地靠向隋瑛胸膛,隋瑛放下粥碗,一只手轻轻搂住了他的臂膀。
“如今,我要以林安晚行走于世了……”他听见林清声色虚乏,泠泠道,“可林安晚,除却是林可言的儿子,他什么都不是……”
“什么话,林安晚可是我心尖尖上的人。”
林清笑了笑,闭上眼眸,问:“这些时日,我的事岐王是否知晓。”
隋瑛点头,“不仅知晓,可是忧心得紧,想要赶回来,被我和奚越给拦了。”
“当真?”林清睁眼,有些许讶异。
“我真想把信找来给你看,但又不愿意你眼目操劳,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何必忧虑这么多。”隋瑛轻轻捏住林清下颌,叫其转过脸来看自己,“你的目光,只落在我身上就好。你想要完成的,我会代你去做。你所要达到的高度,给我时间,我就是背着你,也要带你上去。”
林清明眸涌动,既感动而又难过,不禁哽咽。
“可是……”
“没什么可是。”隋瑛搂住林清,亲吻他的额头,动容道:“第三回了,你叫我死了第三回了……你的誓言从不作数,你把我想得太过坚强。”
“……对不起……”
“我并不原谅,且要你用你的一生来弥补。”他亲吻怀中人的泪眼,几乎哀求般地颤声道:“一生都与我作伴,生生世世都不许分开。”
他蛮不讲地索要补偿、索要誓言。殊不知离去并非是林清的专权。他也可以转身,且他的转身更为决绝,任凭马下之人如何挽留似乎都不能使他心意回转。届时他将明白,离去颇具重量,且那重量又是多么难以承受。
所谓是,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难言意别离。
——
快马加鞭,冷风刺得脸颊生疼。一路扬起的尘灰中,萧慎终是于天光中窥见了顺天城那依稀的轮廓。皇城威严,天子脚下,升腾起多少繁华,又埋藏了多少枯骨。
回京复命是第一要务,可此际充斥在他心中的除却焦急就只有仇恨。仇恨暂且不提,这一月来焦灼之情绪折磨得他几乎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若不是要完成林清的交代,他只恨不能化作飞鸟归于老师身边。
林府早已被抄家,仆人被隋瑛遣散,整座宅院人去楼空,收归于了户部。萧慎堪堪打那宅院所在街道路过,就只有片刻的冷眼停留。他对自己说,这不算什么,这座宅院若非因为林清也就是座寻常宅院,他日自己大业完成,皇城便是林清的归宿,这天下广厦都任其挑选。
拧眉聚神,萧慎挥舞马鞭,在一众侍卫的拥护下朝隋府奔去。
林清喝隋瑛都不知道萧慎要来,隋瑛方才给林清喂了早膳,就听韩枫前来通报,说是岐王来了。
隋瑛看了一眼林清,问:“要见吗?”
林清点头,对韩枫说:“服侍我洗脸,梳头。”
“好,这就来。”
韩枫给林清梳洗时,隋瑛就去前厅见萧慎了。萧慎还是第一次来隋府,不免对此处的简陋有些诧异。见隋瑛前来,情绪瞬间难以绷住,将将拱手行礼便是红了眼眶。
“隋师,学生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您才好。”
隋瑛微微一笑,“殿下所谢为何?我与他性命相连,救他亦是救我自己,是分内之事,应行之事。”
萧慎讶异抬头,脸现愧色,又吸了吸鼻子,问:“不知可否让学生去见一见林师?他还好吗?”
隋瑛神色黯淡,看了一眼萧慎,不无哀凉地说:“好,也不好。只是殿下见着了,若是把他还当做老师,就一定要说好,别叫他心绪起伏,如今他最需要静心。”
“怎会不把他当老师!”萧慎激动,辩白道:“在我心中,没有所谓什么身份不身份的,我并不在意。”
隋瑛抬眉,“可他现在是庶人,庶人是不能当皇子老师的,殿下一片好心隋瑛代他领了,只是,日后人前还是莫要提起你这位老师为好,如今他所需要的就是从这诡谲朝野中全身而退,从人前消失,不可再起任何事端。”
萧慎张了张嘴,最终颔首,“学生明白。”
片时,韩枫就小步而来,说是林清已是准备妥当了。
“殿下,请与我这边来。”
萧慎喉咙发紧,过往隋瑛在他面前从来是笑如春风的,如今却是这般萧瑟,显是林清的状况并不乐观。他很难想象诏狱会将他的老师折辱成何种模样,那神仙般的人儿,怎可沾惹尘埃呢?
是以当他见到被韩枫扶起后艰难倚靠在床,面色苍白如纸、气若游丝的林清时,他瞬时的反应竟是瞪大了眼睛,后退一步。
隋瑛转身,凝神看了他一眼,好似告诫要他记得自己方才说的话。萧慎打了个寒颤,勉强挤出笑容,平定心神,朝林清走去。
“林师,学生回来了,学生回来了。”萧慎蹲下身,想去握林清的手,却在触碰到的那一刻,犹如火燎般收了回来。
“殿下……”林清扬起嘴角,“让你担心了。”
“我……”萧慎想说话,可他说不出来,所有话语都如鲠在喉。他眼目算不得聪慧,但林清将将一开口,他就可猜测这人承受着什么样的痛苦。
他连声音都是带着伤痛的。
于是他不争气地落泪了,又怕林清瞧见,更怕隋瑛见了以后不容他来探望,索性咬牙抬头,朗声笑道:“我不担心!有隋师在,我一点都不担心!瞧,这里是我写的表章,本是要递给兵部去的,现在就拿给你看。老师,我做得很好,部队规整了,银子也都追回来了!那边的贪官污吏也都被我连根拔出去,只消隋师再下点功夫,那东州就太平了!”
“这一切都归功于您!归功于您!”萧慎激动地想去拥抱林清,却又怕碰到他的伤处,只好揪着被褥,半跪在地,仰头凝望他那气息奄奄、却依旧摄人心魄的老师,动情道:“您可是要快些好起来,我如此愚钝,没了您可行不动路……”
林清不禁微笑,伸出手,用手上的纱布揩拭学生眼角的泪水。
“殿下可要坚强呐。”
“我很坚强。”
“坚强,怎么哭了?”
“我……”
萧慎哆嗦着嘴唇,想哭又不敢,直到林清碰了碰他的脸颊,柔声道:“只是此刻,也无需那么坚强,想哭就哭吧。只是为我哭一场,咱们的情分就尽了,你我的师徒之名,就到此为止了……”
“不!”萧慎悍然起身,坚决道:“我绝不允许!你是我的老师,便一直就是我的老师!我……我不能没有您……”
话未说完,萧慎豆大的眼泪便啪嗒啪嗒直掉,显露出毫无作伪的伤心。这一幕叫隋瑛看了都不禁叹息。
而林清却是决绝语气,“我已经是庶人了,按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没有说不可以改的!”萧慎恨恨道:“您说过,强者为自己立法!且我萧慎绝非忘恩负义之人!不管他人如何评判,你的学生我是做定了!无人可以更改!”
“即便我是叛臣之子?”
“即便你是叛臣之子!”
仰望萧慎,林清神情恬淡,心中的一颗石头却缓慢而平稳地落了地。
之后萧慎又是起誓,又是哀求,最终林清应允了日后两人虽明面上不为师徒,实际关系却不变。萧慎这才愿意离开,出了门,又是寻了块僻静地,悄悄地哭了一场,便携了护卫去兵部了。
而见证一切的隋瑛,送走萧慎后,回厢房喂林清喝药,又扶他躺下。期间林清一直沉默,与萧慎的一番对话已经透支了他所有气力。
“真累啊,怎么回事,哥哥,我说上几句话就累呢。”
“累了就休息,长久的安眠,才会更快地好起来。”
“你抱着我睡。”
“怕弄疼了你。”
“怎么会呢……”
他累了,睡了。隋瑛搂林清入怀,轻轻哼唱他喜欢的曲儿。又垂首瞧着他的睡颜,叹息一声,自顾自地道:“又何必试探他到如此呢?竟还是,不肯放下吗?”
苦笑两声,他俯身,轻轻吻在这人的眉眼上。
第88章 第八十七章 只有你
东宫内, 太子手中把玩两个白玉石球,时而望向张邈,时而兀自出神。
那时他看清了林见善的模样, 知晓他就算侥幸存活也无法再生事端,他的确成为了一个废人,倘若将一个残废的庶人当做敌人, 自己便是要沦为天下之人的笑柄。可他无法撇去心中的那抹恐惧,尤其是当他知晓林见善便是林可言的儿子之后。
他意识到,他从来都不是什么默默无闻的小角色。
他蛰伏了竟有二十年之久。
思念至此,他又望向张邈。他很意外张邈居然还如此泰然自若,尤其是皇帝亲手放了仇人之子之后。他就不怕林清卷土重来, 找他来索命么?
心照不宣地两人都对林见善一事不再提及,这件事可以说是胜利,也可以说是失败。林见善走后齐桓接了兵部,太子有意要拉拢, 张邈却说此事不必着急,切莫触犯圣上忌讳。
且这些时日赵瑞在东州生起的风波尚未停息,岐王和奚越配合魏勤将那边儿翻了个天地, 保不齐有些软骨头会在狱中供出些什么秘辛来,此际还是小心行事为好。待赵瑞抄斩, 携走了一切罪名,有些事再做也不迟。
太子思考自己前些时日的莽撞,便也应声下来。只是一提到岐王, 他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东州, 还真被他给平了。
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有才能。只是他的才能,不会叫他自惭形秽, 只会让他如鲠在喉。
而此际,跪拜在玉峦殿中的萧慎,心境已是大为不同。
过往他有多么诚惶诚恐,如今就有多么淡定从容。
即使他是一名寻常将领,平朔西,定东州,也是让他功勋加身,配享太庙了。何况他是一位皇子。是皇帝的亲儿子。
且历经数次起起伏伏,萧慎心知,恐惧是最没有用处的情感。只有强大才能给予在意之人以保护。
还有这所谓父子情义——萧慎抬头,看向庆元帝,看向亲自下令,让林清便成那般模样的人。他是天子,是自己的父亲,却也是伤害自己挚爱的人。
分明知晓他和林清师徒情谊深厚,若是心中有丝毫对自己的在意,也不会痛下狠手至此。萧慎的心情很复杂,那恨,有指着张邈的,也有指向眼前自己的生身父亲的。
只是庆元帝对儿子的心绪毫无察觉,这段时日,他似乎变得更加苍老了。心上的那道伤疤越来越大,帝王的尊严被击破的那一瞬间,他好似被愧疚和恐惧一起攫住,片刻不能挣脱了。他愧疚是应当,可恐惧又是为何呢?
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对萧慎的战报简略地点评了一番,又对他敷衍地鼓励几声,对林清一事他是提也不提,就叫萧慎走了。萧慎行礼后离开,心中并无多少块垒。他要做的是摒弃无用的情绪以及感情,那些只会扰乱他的思绪,阻碍他前进的步伐。
如今最要紧的,是把徐无眠弄出来,放到禁军里去,这是林清的夙愿…… 一边思索,一边走在宫道当中,萧慎全然没有注意到眼前的翩翩来人。
“殿下。”怜妃幽幽行礼,音色都好似坠着蜜的。
萧慎从思索中惊醒,看清了眼前人后连忙回礼,却一时不知眼前之人究竟是谁。
一旁的金瓜见了,连忙提醒道:“这是怜妃。”
萧慎这才恍然,“问娘娘安。”
他少时出宫,从未见过这位嫔妃,如今竟是第一回碰面,他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而怜妃,却是凝望眼前人,哀怨的双眸里,更添一抹忧伤。
“殿下,莫要伤心…… ”说出这句话时,怜妃几乎是哽咽的。
萧慎些微惊诧,未来得及回答,就见怜妃走进,往他手里塞了一个锦囊。
“这里面,是太医为我特意调治的养身子的药,我问过,就是林大人,也是能服用的。”
她声音极轻,说这话时并不看萧慎。萧慎木讷地接过,挤出一句:“谢谢娘娘。”
怜妃抬眼,露出一抹瑟然的微笑。
“何必说谢,不过只是……”
怜妃收住了声,目光再次在萧慎脸上轻轻扫过,便毅然决然地走过他,如风般离去了。萧慎伫立在原地,又回转身,凝视怜妃离去的方向。
不知为何,心中涌上莫名熟悉,莫名忧伤。
——
初春的一抹光跳跃在槐树枝头,几只麻雀在屋檐上叽叽喳喳,盎然生机中,林清靠在隋瑛枝肩头,于庭院中央沐浴暖阳。
缠绵床榻十余日,崔大夫终是允许他下了床。今日隋瑛见天色好,便问了是否能让林清见见阳光,崔大夫应允后,隋瑛便叫韩枫搬了躺椅,拿了长毯,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抱起床上的林清,走出屋门,轻轻地放在了躺椅上。
“你别走。”林清用伤手碰了碰隋瑛衣袖,“我要你在这里陪我。”
“哪里要走!好在这躺椅够大,躺三个人都没问题呢!”隋瑛音色欢快,半靠在椅背上,托住林清的脸庞。
“靠在哥哥肩上?”
“嗯。”
林清应了一声,在隋瑛肩头闭上了眼睛。
天色如此之好阳光之下,他虽嘴唇苍白,面部却在丝丝暖意中有了些许血色。他的呼吸很浅,隋瑛在一旁小心地听着。
“无聊吗?要不要听话本?”隋瑛问。
林清微微扬起嘴角,无力地说:“我已经过了听话本的年纪了。”
“曲儿呢?过去你总爱去熏风阁吃茶,要不要把那里的琴师请来?”
“你分明知道……我初时是为了听古琴而去的……”
“你想听我弹曲?”
“嗯……”
隋瑛便回了屋,搬出林清赠予他的九霄环佩来。
“想听什么?”将古琴放置几上,隋瑛眼眸含笑,宠溺地望着眼前人。
林清莞尔,他说话很吃力,但他却是句句回应,“哥哥弹什么,我便听什么……”
隋瑛思索片刻,双手便落在古琴上。一曲《梅花三弄》悠悠声扬,本是为了用这曲中五音来补养肾经,滋补神识,却没成想隋瑛陶醉曲中,这些时日的难平心绪、百转惆怅都融入了指尖,叫这琴声如梦似幻,如泣如诉。
林清听着,不禁动容。
一曲奏罢,隋瑛抬头,幽幽望向林清。
“可是惹你神伤了?”
“你自己心中有苦,”林清别过头,哽咽道:“琴声瞒不住的。”
隋瑛起身,连忙道:“有什么可苦的,多好的天气,你在身边,我有什么可苦的?”
“你瞧见我是不能好了。”
“胡说!”隋瑛着了急,扶住林清双肩,“等你能上路,我就带你去寻那道士去。你的手脚都给你治好!叫你能写能走,还能跑能跳!”
林清黯然,“我没那么大的信心。”
“你总是不相信我,”隋瑛捏住林清的下巴摇了摇,“叫你信我,可真难。”
“你也并非对我赤诚坦白。”
“我哪里没有对你赤诚坦白,我恨不得把心窝子都掏出来你,你要么,我给你刀……”
林清回首看了他一眼,“半月过去,你对一些事、一些人缄默不语,便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林清伸出手,用那扭曲的指尖点了点隋瑛胸口,啜泣问:“王朗上哪里去了?”
隋瑛一愣,支支吾吾道:“我,我遣他回乡了。”
“你可真不会说谎,王朗早已没了家人了。”
“……”
“你夜里搓揉双膝,却不叫我知道,我何以从诏狱里出来。”
“……”
“你调查的结果如何?他,他……”
苦涩阵阵上涌,林清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却见隋瑛肃然道:“我能力有限,没能调查清楚,不忍见你在诏狱里受折磨,没错,我是把你跪出来的。”
“你一跪,他就肯放我了?”林清怨怼问。
隋瑛却是粲然一笑,“我可不是一跪,我是长跪,跪上个三天三夜,神仙也得动了慈心。”
林清眼泪啪嗒一声就掉了下来,哆嗦着嘴唇道:“我把你害惨了。”
“何必这么说?”
林清摇头,不忍隋瑛靠近,用伤手直推他,不住哭道:“我把你害惨了,我把你害惨了……你离了我罢,如今我是这幅模样,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你是真的要我死才罢休!”隋瑛知晓林清又在他面前使性子,他从来只会在自己面前使性子的,他既高兴,又伤心,他心气儿如此之高,嘴上说不在意,又怎堪见自己这幅残破身躯。
他收束林清的双手,轻握住腕子,“离了你,我一人怎么活?”
拨开林清额间发,用拇指撇掉他眼角的泪,隋瑛出神地喃喃,“离了我,你又怎么活?”
“这么多年,我们不早已是活在彼此当中了吗?”
隋瑛将林清拥进怀里,安抚怀中人的哭泣,“哭吧,晚儿,哭吧,为自己哭一哭,也为哥哥哭一哭,哭完后,要像多年前在惠州一样,重新活过来。这一回,不要再站在木棉树下,要站在哥哥身边,未来的路,还很长,你我慢慢走,慢慢走……”
林清先是隐忍地啜泣,而后却是哭声嚎啕起来。
“王……王朗……还有一两年就加冠了……”林清哭道,“多少年,多少年……他那么小我就把他带在了身边,我就……”
“我和韩枫已经安葬了他,等你好了,我们去看他。”隋瑛也不禁哽咽。
“惠州的家人……这一回怕是又因我遭了殃……我……”
“你什么都清楚,这些时日有多难过,为何不问我?你能想到,我就不能想到么?”隋瑛轻轻拍着林清的背,“出事不过三天,奚今就去了惠州,护你家人,她是郡主,谁也不敢动她……还有你挂在心底的徐无眠,岑长青为这事来回奔波呢……好呀,你走之前居然没跟我道别,叫我救徐无眠,我看你是心里有别人了,是不是?是不是?”
隋瑛想逗乐林清,扶他一看,这泪眼朦胧、梨花带雨的,又惹人怜惜,心底便是涌上无限柔情。
万般滋味,萦绕心头。
“是不是?”他捏了捏林清脸颊,像哄小孩儿一样。
“我不记得有什么别人。”林清望向一边,无不忧伤地说,“这世上好似没有别人。”
“那有谁?告诉我,有谁?”
林清不说了,不知是哭得脸红,还是羞出来的红晕,他伸出手,扭曲的指尖轻轻点在隋瑛胸口上。
“只有你。”
第89章 第八十八章 他们相信他会回来。
徐无眠从刑部大牢里走出来时, 眯着眼睛看了好久未曾见过的阳光。阳光刺得他直流泪,他拢了拢单薄的棉服,方在街上没走几步, 一辆马车悠然出现在他身边。
“去兵部领旨前,还得沐浴更衣,仪容呐。“车帘掀开, 露出岑长青微笑的面容,徐无眠些微讶异,对眼前这名言官并没有什么印象。
“在下监察御史岑长青,受岐王所托,特来请徐将军前去王府。”
徐无眠一听岐王名号, 心下了然,便拱手道:“谢过岑大人。”
少顷,两人便在岐王府云栖院当中了。萧慎见到徐无眠,内心百转千回, 昔日他要徐无眠立下誓言,誓不供出林清,而林清却因隐瞒罪臣身世下了诏狱, 耽误对其的营救时机,使其受苦多时。虽听闻两人向来交好, 但萧慎心中不免疑虑。
若徐无眠对林清有怨,哪怕贻误大业,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弃掉他。
只是徐无眠在见到萧慎的那一刻起, 便急切问道:“见善呢?见善去哪里了?他可是出什么事了?”
萧慎拧眉:“徐将军为何如此问?”
徐无眠好似对这发问嗤之以鼻, “我和见善乃交心挚友,若非他出事,怎会对我不闻不问?殿下, 还请知会末将一声,我于囹圄之间,见善他……他究竟如何?”
听闻此言,萧慎不仅鼻头发酸:“徐将军一片诚挚之心,本王代老师谢过了。徐将军猜测不错,在将军囿于牢狱时刻,林师也下了诏狱。”
“诏狱?”徐无眠瞪大眼睛,惊得后退一步,脸色瞬时惨白。
“为,为何?”眼眸一转,徐无眠联想到那日狱中对话,惊慌道:“可是因为我?”
“不!”岑长青在一边连忙道:“徐将军不可自责,那林大人,他,他……”
“他有我们都未曾得知的隐秘。”萧慎难过道,“将军可曾听说过,二十年前,有一名臣,名为林可言?”
“林可言?名臣,亦是叛臣。”
“是,叛臣。”
“所以?”徐无眠面露疑惑,片刻后反应过来,惊诧道,“见善可是与那林可言有关系?虽同为林姓,可见善是惠州人士……他……”
“林师是林可言的儿子,嫡出的唯一的儿子。”
萧慎看到徐无眠脸色再度苍白几分,便是双膝一软,怆然跪下,怔怔道:“无情苍天,何薄吾友……吾友大业未成,便下了阴间,如何凄惨,如何孤单……”
语罢,徐无眠失声痛哭。
萧慎见状,和岑长青相识一眼,见徐无眠真情流露,并无伪装,便连忙扶起他,道:“哪里的话,哪里的话!林师他出来了,他出来了!”
徐无眠难以置信地抬头,“殿下何诓末将,那叛臣之子……叛臣之子……诏狱……”
徐无眠已是出口无法成句,潸然泪下。如此猛将,却为友失态。在场众人无不动容。
“将军忘了,还有隋大人呐!”岑长青连忙道,“隋大人在御前跪了三天三夜,终是跪出了林大人的一条命来!那么大的雪,隋大人终是讨到了圣上的一道仁慈之心呐!”
徐无眠问道:“那见善如何?我可否见他?”
“林师他,他好,亦不好,将军要见,还是再等待几日罢。”萧慎哽咽,背过身去。徐无眠品味出此言中的苦涩,张了张嘴,望向岑长青。
“林大人进诏狱之前,嘱托隋大人无论如何要就救将军于囹圄之中,隋大人和林大人一片真情,特意嘱咐在下和那户部的宋大人为将军谋求生路,如今奔波一月,将军得以平安,且等恢复军职,我等使命也就完成了。”说罢,岑长青也是动容,“只是将军莫要着急,林大人还要些时日,如今有隋大人在悉心照顾着呢。”
徐无眠闻言,望着岑长青,眼眸肃凛,兀地朝岑长青跪下。
“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末将感谢岑大人,也感谢隋大人。请受末将一拜!”
说罢,徐无眠便朝岑长青磕了几个头。
“天老爷!这叫我怎么受的,怎么受的!”岑长青连忙扶起徐无眠,又看向萧慎,“林大人,隋大人一心都是为了王爷,将军,咱们日后的路,还长着呢!”
徐无眠又望向萧慎,沉声拱手:“为主,徐夜钦愿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萧慎挥袖,尽显帝王气势,抽出腰间长剑:“——好!本王也定不会负尔等之恩!岑大人,徐将军,萧慎不才,但知晓如何爱才。家师不幸,遭此劫难,如今仇敌就在眼前,吾剑——”
萧慎长剑指天,朗声道:“必所向披靡!”
——
三人又商论了一些事,岑长青便先退下了。徐无眠在京中无住处,便暂时下榻在岐王府。
夜里掌了灯,徐无眠在客房中仍旧在思虑白日里萧慎所言,想起挚友身世,心下无不嗟叹,又默默垂泪一阵。这时,房门被敲响,门外响起萧慎声音。
“将军可否入眠?”
“未曾。”徐无眠连忙开门,“殿下请进。”
萧慎进门,道:“搅扰将军了,白日岑大人在,有些话不方便说。”
“哦?为何?”
萧慎说:“岑大人是隋大人的人,林师虽与隋大人……”后面的话萧慎很难说出口,但徐无眠意会,便问:“如何?”
“两人虽知无不谈,但林师曾嘱咐过我,有些话,有些事,还是莫要让隋大人知晓为好。”
徐无眠点头,表示了然。
“让徐将军接管五军营,一直是林师的夙愿。如今林师已不再在兵部堂官之位,对于此事,你我还需谨慎谋求之。”萧慎叹息一声,“此事并非艰难,若林师尚在兵部的话,只是他如今身体虚伐,恐怕无能为力。徐将军若想进入五军营,兵部是一个坎儿,内阁才是拍板的地方。”
“如今阁内,能仰仗的就只有隋大人了。”
“隋大人……没错,只是因为林师,如今他的境况也是每况日下。”说到此,萧慎不禁黯然,此话何尝不是指着自己说的,现下两位老师都是步履维艰,他在朝野当中行路,又哪能轻松?只是林清曾教导过他,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
道路艰难,砥砺前行即可。
思前想后,萧慎最终坦白自己的想法,那便是,徐无眠去求程菽,而自己则去见如今的兵部尚书齐桓。
“程大人?”徐无眠蹙眉,“我和他并无交集,且这一回……赵瑞所行之事,有我的一部份。”
“问题在这里,机会也在这里!”萧慎道,“古有廉颇负荆请罪,得世人称赞,不知徐将军,可否循古人之迹,舍小我而谋大我?”
徐无眠鹰目圆睁,道:“若是有成功之机,舍小我又如何?”
“好!有将军这句话,本王就放心了!这一回我配合奚越,助户部追回了银子,也曾舍身救过程大人那学生宋知止的命,我也必将亲自登门拜访,求那程大人为将军美言几句!与此同时,本王也会去见齐大人,过往他也算是与林师交好,或许会给一条门路。”萧慎看向徐无眠,见他面有忧虑,欲言又止。便宽慰道:“我行此事,为将军,也是为自己,将军不要有负担。”
徐无眠起身,朝萧慎拱手行礼,“殿下之恩,夜钦没齿难忘!”
萧慎爽朗一笑,施然回礼道:“将军与家师为患难之交,是本王该感谢将军的恩情。”
两人凝视彼此,一笑之间,便又同想起了那人。
当他不在时,他们也得行好自己的路,只待他回来。
他们相信他会回来。
“对了,”萧慎临走前,转身对徐无眠道:“险些忘了,还有一人在等将军。”
“哦,是谁?”
萧慎笑了笑,并不多言,转身出了门,徐无眠立定,便见来周从门外走进,红透双眼,几步上前,纳头便拜。
“将军!将军!恕属下无能!”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林府被抄家后,无处可归的来周日日夜夜都徘徊于隋府外,含着泪偷望着里面的林清。奈何隋瑛并不知晓其存在,他便也没了个安身处。他又不敢贸然闯进隋府,怕惊扰了府内安静,又怕自己的现身让林清在隋瑛面前为难。
好在岐王回来了,他便第一时间来了岐王府上。萧慎是知道他的,且听林清提过,来周是徐无眠在东洲军队里特意挑选来护佑林清的,便收在了府内,直待徐无眠出狱。
昔日主仆相见,两人都是感概万分。
来周知道林徐之间友谊情深,性子又是个木讷直接的,见到徐无眠就忍不住眼泪,哗啦啦地一顿流,便啜泣道:“主子他,主子他……”
“他如何?”白日里岑长青和岐王都是对他讳莫如深,叫他好不心安。
“主子受了大罪,从诏狱里出来,没有个人样儿了!”来周嘶哑哭道:“遍体鳞伤,手脚俱断,怕,怕是个废人了!”
“怎,怎会?”徐无眠只觉得喉咙发紧。
那样颖悟绝伦、翩翩出尘之人,怎在短短一两月间,便如破碎之珠,残缺不全了呢?
“只要还活着,只要还活着……”
徐无眠抑制住颤抖,好似安慰来周,又若鼓励自己一般,“只要他还活着,便定是会东山再起!林见善,可不是寻常人!”
他握紧双拳,恨恨看向来周,轩昂而笃定,“他定是会重振旗鼓,踏星归来!”
第90章 第八十九章 那便不要还,我们就欠着彼……
厢房里传来轰的一声响, 长廊下的韩枫吓了一跳,连忙推开门小跑进去。只见屏风后,林清摔倒在地, 扭曲的十指在地上不甘心地紧握成拳,黑发掩盖住他泫然的面容,他衣衫凌乱, 整个人都发抖。
“林大人!”韩枫大惊,上千去扶。
林清凌厉抬手,制止住韩枫。
“难道这具身体,从此以后就要依附于人了么?”林清用双肘支撑起上半身,又移动膝盖, 艰难地跪坐于地,手掌支撑床沿,他抬起双膝,用双脚逐渐站起, 这一过程中,韩枫在一旁看着,时刻伸出手想去扶一扶, 却又悻悻缩回手。只见林清整个人憋红了脸,抖动如筛, 后又抓住屏风稳住身形,却未能坚持一瞬,便再次摔倒在地。
“林大人……”韩枫再也忍耐不住, 抱起他放到了榻上, “还要些时日,您何苦如此勉强自己。”
“我已经不是林大人了。”
“怎么不是?以后定是的!”韩枫急红了脸,连忙林清的衣衫和长发, 林清颓然地靠在枕上,神色落寞。
韩枫拿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擦了林清眼角的泪水,还有额间的汗水。
林清幽幽望向他,“记得杀害王朗的那名千户长什么样么?”
韩枫一愣,可怖回忆悉数上涌,他当然记得,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于是他点了点头。
“好,记得就好。”
“林大人,一会儿我服侍您喝药。”
“嗯,你记得跟崔大夫说一声,你主子的膝盖,不能拖,开几道方子喝点药,夜里要热敷,我来弄。”
“好,好,都记着呢。”韩枫连连点头,感动不已,心道眼前人如此模样还惦记着自己主子,不枉主子舍命相救。
如此真情,世间也是少有了。
说完韩枫就去拿药了,林清便独自靠坐在床边,独自出神。隋瑛去了吏部衙门,他身上担子重,东州的残局还得由他收拾。什么人应该在什么位置上,他比谁都清楚。如今赵瑞党羽连根拔除,为了安定东州,他需要扛着张邈等人复盘的压力把这件事做完。
林清不禁想,若是自己没出事,东州一事该收盘得多么顺利。
可如今,这把柄也是被捏了,捏一回,可就不能再捏第二回了。
他林安晚,除却这残破躯体,爱人隋瑛,也无什么软肋了。
正当他独自思索时,韩枫便端着药碗过来服侍他用药了,喝完药,又给他的手脚经络按摩,就在这时,下人通报说是倪公子来了。
“倪公子?”韩枫愣了片刻,恍然道:“哦,看来是来求教文章了,可今日大人在衙门里,他来府上做什么?”
林清问:“可是倪允瞻?”
“没错,就是赶着趟儿要做主子学生的那位,您在出事时他还过来报过信哩。”
林清心下了然,这人家里跟北镇抚司千丝万缕的联系,消息灵通,连隋瑛平日里走哪条路都知晓,此次来府上,看来目的并非是寻隋瑛。
“服侍我更衣,我来见一见他。”
“您见吗?”韩枫犹疑。
“我见不得?”
“不,不……小的不是这个意思……”韩枫是担忧林清,怕生人见到他做出一些叹息哀婉的神情,他恐怕林清伤心。
林清自然明白他的好意,摇了摇头,道:“还真以为我是个软弱的了?快些,别叫人等。”
韩枫连声应答,给林清穿衣梳洗,便抱他上了一架楠木轮椅,推着朝前厅去了。
而此际,倪允瞻在前厅里如坐针毡。
他很紧张。
他当然不是来找隋瑛的,而是他大哥把他扔过来的。他再愚鲁也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打扰隋瑛,可他大哥二话不说把他塞上一辆马车径直驶到隋府门口把他扔了下来,说是会考在即,他不来讨点学问,成日在家里闷头读书也是白搭。
倪允瞻猜不透他大哥的心思,但又迫于淫威只好登门拜访。今日若是见不到隋瑛,那就是要见到林清了。昔日的兵部尚书落了诏狱,如今怕是风采不在,他不知晓该怎么面对一个病人。
可是当林清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着实惊了一下。
尽管不能走动,是叫人推进来的,身形也是瘦削,可依旧是一副光彩照人的模样,明眸皓齿,双颊富有血色,唇瓣丰盈水润。身着一身素白长衫,披有一件缎面的天青色披风,精神而又明媚,全然看不出是一位病人。
倪允瞻施然行礼。
“在下倪允瞻,见过林大人。”
“问倪公子安,只是我已经不是林大人了,倪公子还是得小心称呼才是。”
倪允瞻讪讪一笑,“那我就不知该如何称呼您好了。”
“叫我表字见善就好。”
“这怎么使得,您……您是隋师的……”倪允瞻红了脸,这些年来他闷头读书,不谙情事,论及此便是羞涩得很。
林清柔柔地笑了。
“他今日在衙门。”林清道。
“我知道……不,我不知道!这太不凑巧了!”倪允瞻傻里傻气地一拍脑门,额间居然全是冷汗。他究竟在紧张些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林清并不拆穿他,只是以一种欣赏的神态谛视他。他长得和倪允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身板瘦弱一些,面容稚嫩几分,眼睛也是一双怯生生的杏眼,不像他大哥那么威武。倪允瞻被林清这么一看,便是浑身不自在,他总觉得他透过自己在看别人。
还能有谁,不就是硬逼着他过来的那人。
“要会考了,倪公子是有求教的么?可是近日来隋大人事务繁忙,若是不嫌弃,在下也是昔日中过探花的,可以为公子看一看文章。”
“真的?”看向林清,他当然知晓此人才华,当初他想拜在隋瑛门下,就听他大哥说,那林见善也是学富五车,为何不拜他?他当时以林见善是岐王老师而推脱,实则是他听闻这人心思不正,是个玩弄权术的。
可后来又知晓他和隋瑛的关系,依照隋瑛那等刚正不阿,既然心系于此人,看来外界传言,也并非为真。
林清莞尔一笑,“当然。”
“那,那我明日再来,带着文章来!”
“好。”
“那,那我先走了。”
“好。”林清颔首,“恕在下不送公子了。”
“别,您别……”说罢,倪允瞻讪笑着走了。
直到倪允瞻消失出了府,林清绷紧了的精神瞬时松懈,方才的精气神儿疏忽不见,他的面容虽有血色,却显露出病人的怏恹来。
这双颊的血色,不过是夏氏在隋府帮忙时林清朝她讨的一小罐胭脂。那时林清脸色苍白犹如死人,他不愿意此种病态见人。夏氏有一回便拿了这胭脂,给他的两颊和唇间抹了抹,对他说,瞧,这样谁还看得出来大人身子不好?
那时林清看向镜中人,虽是掩耳盗铃,可他需要。
因为他不想接受任何人的侧目,任何人的怜悯。
只是怔怔盯着倪允瞻离去方向,林清逐渐泪眼阑珊。
你曾见过我最为狼狈模样,在同一个地方,如你曾经见到他那样。
只是我现在很好,这下你也应该放心。
“谢谢你,择之,谢谢你。”
——
夜里,隋瑛在榻上给林清上药时,提到白日倪允瞻来府上一事。
“待日后事态平息,我会亲自登门去向倪镇抚使道谢。”隋瑛将药粉小心翼翼地倒在他胸前烙刑留下的伤口上。伤口结了痂,正在逐渐脱落,恰逢气温逐渐升高,导致伤口痒得很。林清偶尔夜里无意识地用手去碰,不小心破了痂盖,又弄出了血。
可心疼坏了隋瑛,林清又不许韩枫给他上药,只能等着夜间隋瑛来。他又是上药又是小口吹着气,这些日子好似变成了一名大夫。
“疼吗?”
林清摇头,“不疼。”
“怎么会不疼,我都觉得疼。”
“不好看了,就算治好了也会留疤,前胸后背都有,怪模怪样的。”
“谁说的,我认为好看,这是重生的标志。”隋瑛俯身在伤口边的好肉上吻了吻,“不许你再这么说。”
林清便幽幽看他,“你现在都不要我了。”
隋瑛一愣,“我何时不要你?”
“你已经许久没有碰我身子了。”林清极平静地道,好似论道的不是自己,“往日里你哪次见我不是干柴烈火地讨要,如今我夜夜都在你身侧,你却连抚摸都没有……只是我如今这般模样,你不喜欢,也是应当。”
“何曾!”隋瑛好似着急,抓了林清脸掰过来看自己,“你不知这些时日我的忍耐有多么辛苦!我想碰你却又不敢,怕你腹诽我,你伤势如此之重,我还惦记着那回事!我……”
林清极力掩藏情绪,喉结却是上下滑动,声音便带上了哽咽,“当真?”
“这么多年,你难道还看不出我的心?”他握住林清的手,在唇下吻着,又将这吻挪移到那微微喘息的唇上,继而向下,在伤口之中逡巡。
只是他极有分寸地停住了。抬起头,隋瑛露出一副明朗笑容。他握了林清的手,让他感受自己的反应,“真亏我有定力,否则明日崔大夫又要上门了。”
林清缩了缩手,却被隋瑛握得紧,他羞得垂首,脸烧红了一片,“我,我知道了……你放开我…… ”
“那你呢?”隋瑛又伸了手去探他,林清“啊”的一声,连忙躲避,却被隋瑛摸了个正着。
“哦,”隋瑛故作姿态地撇了撇嘴,“感情没有魅力的人是我,唉,伤心,一定是因为我老了……”
“胡说!”林清咬唇道,眼眸就欲滴出水来,“你哪里老,是我,我自己的问题,我身上疼得很。”
见林清心虚地嘟囔,像个小孩儿一样,隋瑛凑近笑了笑,“看来哥哥今日是做不了小人了,日后还得看晚儿何时容哥哥做一回小人。”
林清抬起胳膊搂住隋瑛的脖颈,贴了上去,就像贴近一轮红日;隋瑛环抱住林清细瘦的腰,嗅闻在他脖颈,就像在亲吻一棵树。
“我不知道怎么爱你才好。”隋瑛说,“我时常觉得亏欠于你。”
“分明是我欠你了太多。”林清低声回应着。
“那便不要还,我们就欠着彼此的,一辈子都欠着彼此。”
大概爱是常觉亏欠,亏欠则是解不开的纠缠,纠缠则是不论何时都心甘情愿敞开心扉容对方入驻。尘世纷纷扰扰,朝局波云诡谲,好在有这一刻,好在有对方,回归于最纯真的自己,便在爱中彻底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