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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第一百章 这个分寸如何?

    一片银装素裹的东宫中, 厚厚的积雪覆盖了青砖小径,掩盖了来人的脚印。庭院中央的池塘已经冻结,冰面如同一面巨大的琉璃镜, 映照着清冷天空和远处宫殿的轮廓。几只锦鲤在冰下静静游动,偶尔泛起的一丝波纹打破冰封的宁静。苍松翠柏依旧挺立,枝头挂满了晶莹雪花, 沉静中透出几分苍劲与冷峻,显得格外庄严肃穆。然而其中一处寝殿内,传出不该有靡靡声响。夜色浓郁,火红的炭火照亮一张迷醉于欲之中的清丽面孔,怜妃伸出手推开太子, 披上了衣衫,道:“我该走了。”

    太子立即显露出毫无作伪的难过神色,“你走了,叫我这漫漫长夜如何度过。”

    “你父皇许是今日要去寻我。”

    “他不会去的, 我打听过了。”太子抓了怜妃的手腕,在唇下吻着,“好人儿, 留下来。”

    怜妃淡淡一笑,“我留下来, 你陪我吃点酒?”

    “我这就差人热一壶酒来。”

    太子下床叫来几名宫人,隔着垂帷,怜妃看到几张熟悉面孔。宫人们在太子面前俯首垂听, 目光却时不时瞟向怜妃。怜妃垂下眼睫, 躺回了床上去。

    一夜春宵,太子欲罢不能,吃了酒后, 他抱着怜妃又哭又笑,不断诉说近日以来心中的苦闷,好似犯了疯症。怜妃像安慰一个孩子一般安慰着他,说陛下一定不会撤去他的东宫之位,陛下最疼他了,那些大臣们翻不起来水花。

    到最后太子睡在她的怀里,怜妃怔怔望着这处东宫,露出极悲哀又幸福的笑容。

    翌日,她悄无声息地出了东宫,刚走进观月阁,就听见宫人前来通报,说是陛下即将摆驾观月阁,怜妃一听,便点上了一柱香,坐在阁中安静等待。

    庆元帝近日以来心中十分苦闷,隋瑛和程菽虽然给了他压力,但更多的压力却是来自他自己。他当然知道肱骨之臣所言皆为江山社稷,但江山社稷却是以皇权为核心。他若轻易在东宫之位一事上让步,他日必将越发为人掣肘。他是皇帝,皇帝二字便意味着一种绝对的、至高无上的权力。昔日为了这权他牺牲了自己最重要的人,今日又怎可轻易俯首?

    可在他心中,早已出现了一道声音,似从极缥缈虚无之处而来,却又如此清晰,起初他只觉得惊骇,后来却越发感到熟悉。

    幽期,是幽期在对他说话,他说,陛下,还记得我们游历天下时,在泰山之巅么?

    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陛下面对层峦浮云慷慨激昂,不禁感叹我大宁朝的大好河山是何等瑰丽,就是付出这条命,也要守护祖宗的基业,守护这万千生民。

    陛下如今,做到了吗?

    庆元帝时常从梦里惊醒,他不敢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幽期缓缓回身,身边站着的那人也只向自己投来淡漠一眼,便随他去了。他想挽留,伸出的手却又悻悻落下,他发现自己的手背皮肤纵横,蜡黄松软,是老年人的一张皮。而他们还那么年轻,他们不会认自己了。

    他的头时常痛,自从隋瑛戳破他的隐秘之后,他便时常来听怜妃弹曲子给他听,以获得短暂安慰。孝水县一事就这么过去了,可还有很多个孝水县,很多个孝王,那些臣子不会放过他。有时他也会哀叹,当初也不过是个闲散王爷,孤身带着一子,与三两友人相交,好不自在,为何就被一时野心架上了刀刃上。

    殊不知这龙椅有莫大奇效,能将人改头换面。有时他都不认识自己了。

    他尽可能地回避东宫一事,所以当姚然通报隋瑛又来宫中觐见时,他从泠泠乐曲中回神,预备下定决心告诉隋瑛此事绝无商量可能。

    能决定东宫的,只有皇帝一人。

    可当他在玉峦殿见了隋瑛时,隋瑛话锋一转,说自己来,只是为了宽慰圣心。

    庆元帝恨不得说,朕见了你就闹心。

    依你这脾性,比陆渊还要厉害,真该把你调到哪个穷山恶水的边疆去,做你的封疆大吏。一天天逮着朕折磨,若不是朕还有那么点要做明君的心思,你早死了一千遍一万遍。

    可庆元帝腹诽归腹诽,却还是揉了揉太阳穴,惺忪着眼问:“哦?卿如何宽慰?”

    隋瑛顿了顿,道:“前些日子有不知分寸的臣子在殿上提到了林见善,当时臣就瞧见陛下神色有异。”

    “嗯,不该提这个人,朕不想听。”

    “为何不想听?”

    “你在拷问朕?。”

    隋瑛颔首,微笑道:“陛下曾对他施以善心,叫他得以存活,如今他在臣身边,犹如家眷。我医治了他很久,如今堪堪能走路。”

    这些事庆元帝自然都知晓,他命倪允斟时常监视着,从他去南明峰开始。

    “你何故在这里提到他?”

    “在山已经说了,是为了宽慰圣心,他如今很好,林大人地下有知,也该含笑九泉了。”

    “隋瑛!”庆元帝突然怒目,“你是在讽刺朕?!是朕夺了他的名,抄了他的家,如今不过是允准那沦为残废的小儿苟活,呵呵……林可言莫不是要去阎王那里告我的状…”

    “陛下!”隋瑛抬头,望向庆元帝,沉声道:“断非如此!”

    见庆元帝望了过来,他连忙说:“昔日我为了林见善奔赴于广陵,寻觅到些许当年些许证人,其中有一店家,那时还是权王府的一小小扫地童子。一童子又知晓什么,林可言却把他提到内院,说什么都当着他的面儿,毫不避讳,显然是故意为之。后有莫名其妙把他赶出权王府,这少年又稀里糊涂被人抓了当民勇,成为剿灭权王军队中的一员,而后他又当上了证人,将林可言如何与权王联合谋逆一事事无巨细地说了出来。他是人微言轻,证词起不了决定作用。可就连这样一名童子都在林可言的计划当中……”

    “陛下,您难道看不出来吗?”隋瑛哽咽道:“林可言,他,他只自己要去死的,他一开始就预备走一条死路,给您一个清正的名……陛下,陛下……”

    庆元帝在龙椅上悠悠站起,又轰然坐下,在这番话语中两眼发愣,哆嗦着嘴唇,他几乎语无伦次,“你,你说这些做什么?”

    “臣说这些,无非是想为林见善讨个保证。”隋瑛跪地,以额触地:“不是陛下叫林可言去死的,而是林可言自己愿意,既是他自己愿意,这姓林的和陛下之间救绝无仇恨而言!陛下什么都没有做错!陛下也没有对不起林可言,林见善。陛下要放宽心,勿要担忧这林见善还能翻起什么水花……”

    “他是自己愿意的……”好似看见林可言离去时的那道微笑,镌刻在心中好多好多年,不能抹去,“夏炎,他是自己愿意的……”

    浑浊的双眸里忽地盛满了泪,隋瑛在这双苍老的眼睛里看到了对挚友的怀念与深情。他不得不紧紧抓住这份昔日之情,愧疚也好,伤心也罢,绝不能有所恐惧。天子的恐惧便是杀人的利剑,他要为林清在京中能够安然无恙讨一个保证。

    如此他便也不会再将他捆绑在身边,叫他失去自由,日日黯然。

    “陛下,林可言懂您,他解您。”

    “是吗?”

    “当然,他儿子也一样。”

    “他可以走路了?我知道他身体一直不好,可幽期就很健康。”

    “他幼时就身子弱。”

    “幽期离京的那年他才一两岁,许是在路途颠簸,没养好身子……”

    庆元帝好似无意识地在和隋瑛对话,隋瑛却在这对话中知晓,自己离目的一点一点地近了。

    “他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过了诏狱,他活不久了。”

    “有陛下的怜恤,他还可以活好多年。”

    “我不会见他。”

    “不消见他,只消天子的一颗怜悯之心。”

    “那隋瑛啊,你可不能叫他那么早就去见幽期。”

    隋瑛遏制住颤栗,激动道:“叫林知府见他,定是老态龙钟,白发苍苍!”

    庆元帝沧桑一笑,不再说话了,是夜他做梦时,他好似看见林可言站在他面前,脸现笑容,连音色都是喜悦的。

    谢谢你,他英俊的脸上好似带上初识的腼腆,他说大哥,谢谢你。

    ——

    林清讶异于身边突然的清静,那些攀附在他身上的目光仿佛一夜之间全乎消弭。隋瑛也不再对他过多限制,反而叫韩枫为他安排了一顶便轿,说去哪里有个大概的告知就行。

    对此变化林清自然欢喜得很,心道对这隋遇安果然不能来硬的,是以在床上他极尽可能地讨好他,让隋瑛在受宠若惊中又有几份无可奈何。

    他抬起林清的下巴,亮晶晶的口涎挂在嘴角,隋瑛用拇指撇去了林清因窒息而挂在眼角的泪。

    “你不必如此的。”隋瑛心疼道。

    “是我喜欢。”

    隋瑛摇头,“我不喜欢,倘若这是某种回报的话。”

    “听不懂你说什么,我就是喜欢!”说罢林清又伏低头,隋瑛颤栗地扬起下颌,发出一声本能的喟叹。

    “真是拿你没办法。”他一把搂起林清翻身压在身下,吻了吻人的鼻梁,道:“你当然明白我在说什么,你也知晓我实则并不愿意限制你。”

    “当然。”

    “但你知道我随时可以再把你困在府中。”

    “没错,你可以。”

    隋瑛扬起嘴角,再度问了问林清那桀骜的眼目,道:“那晚儿可得把握好分寸。”

    林清嫣然,双腿便绞在隋瑛腰上,顿时媚眼如丝,头一歪,“这个分寸如何?”

    “很好。”隋瑛不疾不徐,推身向前,只见怀中人伸长了脖颈,发出难耐的轻哼,“这样的分寸更好。”

    林清笑了,他也认为这样的分寸极好。闭了眼,他在海浪交叠而至的温存中剖析未来。他是绝非甘愿一生被人养在笼子里,他有锋利的眼,尖锐的喙,但首先得学会低头。不然也会啄伤自己所爱之人。

    这并非他所愿。

    “哥哥。”他搂了隋瑛汗淋淋的脖颈,挣扎地在他耳边道:“我在这里,我永远在这里。”

    他感受到一阵停滞,然后便是一阵低沉的笑声。他听见隋瑛在他耳边笑,欢欣却暗含悲哀,他不懂,侧头望去,隋瑛却也不看他。

    林清不知道是,隋瑛从来都要比他更了解他。

    第102章 第一百零一章 “你怕什么?你怕什么!……

    料峭三月将将过去, 四月便在一场濛濛春雨中到来。

    雨丝轻盈,飘飘洒洒,润泽万物而不惊扰。顺天城外, 山峦远黛,在这烟雨朦胧中,隐隐约约, 似真似幻。近处草木被雨水润透,湿了行人裤脚。小径蜿蜒,泥泞中透着几分湿润春意。微雨笼罩之下,行人稀疏,唯有几把油纸伞在雨雾中时隐时现。

    天地间, 有两人撑伞走进着静谧悠远的山水画中,用脚步点染无尽思绪与怀念。

    隋瑛一手撑伞,搂着林清,在清明时节中来到了城郊王朗的墓碑前。对于这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少年, 林清早将其视为家人。如今就这样长眠于冰冷地下,孤孤单单的一人。

    “还有好长的路都没走呢。”林清附身,抚摸墓碑, “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葡萄,往日里在府里就偷偷馋嘴, 还以为我不知道了?”

    林清将葡萄一粒儿一粒儿地剥开,他剥得很慢,他的手指不再灵活, 可他耐心得很, 身后隋瑛也只为他撑伞,并不催促。他讲剥好的葡萄放在墓碑前,哀恸道:“主子今儿喂你吃一些, 还有很多,这里还有些你爱吃的青团……”

    隋瑛轻拍林清的背以示宽慰,韩枫却躲在一边根本就不过来,他哭得厉害。

    林清忽而不说话了,只是垂首蓦然流泪,这少年又有什么罪过呢,竟要因他当街毙命。隋瑛见他神伤,不忍心他吹多了冷风,便说雨下得大了些,还是早些回城。他扶林清站起,林清便挽着他的胳膊,缓步走到了路边。

    马车驶进城门,途中林清说要去岐王府,隋瑛便命马车转道送他过去了。府内萧慎正在和吴晗说话,他听他讲三千营里的一些事儿听得起劲。见林清过来了,又是诧异又是高兴。

    “都没差人来知会一声,我好泡了你爱喝的茶先。”萧慎往外张望,“隋师呢?”

    “我一人来的。”

    “哦,这样。”萧慎道,这还是林清出事后头一回,往日隋瑛将林清看得紧,就是自己也不能说见就见。对此他心中自然不愉快很久,可林清却在他面前表现出此乃应当的模样。又想起这些年来隋瑛的付出,萧慎便觉此际自己没有任何没有立场。

    林清见吴晗也在,便朝其颔首。吴晗大惊失色,连忙跪了磕头,“哎哟我的林大人,别折煞我!我还没来得及跟您磕头,您倒好,给我先行礼来了,我的亲娘,我的老天爷,我还想多活几天!”

    林清少见地噗嗤一笑,脸就红了起来,“什么话,谁人敢动你的命不成?昔日在朔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你都骂我是狗呢!”

    吴晗“啊”的一声,抬起一张又懵又黑的脸,“我啥时候骂你是狗了?”

    林清抿嘴笑,不他了,吴晗急得跳脚,直挠脑袋,又无助地望向萧慎。

    “我可不知道吴将军还有这等胆子。”萧慎眯了眼睛,“本王老师是狗,本王便是狗教出来的了。”

    “老天爷喂!”吴晗冷汗直冒,坐在一旁端了茶盏的林清终于憋不住,笑得梨花乱颤,手中茶杯一时拿不稳,就在膝盖上蹦了一下弹到了吴晗面前。

    滚烫的茶水把吴晗烫了个哆嗦。

    “林师,烫着没?”萧慎拿来帕子,俯身揩拭林清膝上的茶渍,好在天气冷,隋瑛给他穿得厚,沒湿到里面去。但萧慎还是问:“要不要去换身衣裳?”

    “不用,我倒是烫着吴将军了。”

    “烫得好!烫得好!”吴晗谄笑。

    林清勾出一抹笑,点了点头,“嗯,那就一笔勾销咯?”

    吴晗如蒙大赦,又响亮地磕了几个头,嘴里直念林清大人有大量。萧慎瞧见他没个头儿了,就叫他下去换身衣裳,别弄得邋遢样儿碍了林清的眼。吴晗唯唯诺诺地下去了,他心里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今儿林清有点不大对劲。

    吴晗走后,萧慎又叫人添了一碗茶,林清小口抿着,萧慎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直笑。

    “笑什么?”

    “笑你如此管教他,今儿个这吴将军怕是彻夜难眠了。”

    “他过去在朔西就行事野蛮,京中可不比朔西,不时不时调教一番,恐为你带来祸患。”林清放下茶盏,看向萧慎,“找个时机给他加把劲儿往上升几级。对了,来周给你练的兵如何?”

    “挺好,只是学生以为,练这么多私兵有什么作用,叫人抓住把柄了,保不准扣什么帽子。”

    林清点头,“你的担忧很对,但你过去遭遇过暗杀,这个是练兵的招牌,就说是防身。至于为何养私兵,是谋身,也是为了自保。他日有人将利剑架在脖子上时,尚有还击的可能。”

    “嗯,还是老师考虑周到。”

    林清神色突然黯然,“只是一想到你隋师在殿前那样百般谏言,就差掏心掏肺了,这东宫之位,还真就不坚如磐石,稳如泰山么?”

    想到此,萧慎便再也笑不出来,淡道:“他心里没有我这个儿子。”

    林清一声叹息,便抬眼看学生,说:“别这么想。”

    萧慎似是想到什么,忿忿看了林清,又转过头,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就说,我们之间还有隔阂不成?”

    萧慎起身,踱步在堂内,“这两年来如此之艰难,你为我可谓是尽心尽力,就差搭上了一条命,隋大人也是,每一步走得都是如此艰难,却收效甚微。有些话我一直想说,可我不堪说。可即使不堪说,我也得说。总归是在你面前,我的心思是无所遁形的。”

    他转身看老师,好似质问:“为何一定要坐上东宫之位?”

    林清抿了唇,便道:“自然是为了登天子之堂。”

    萧慎拂袖道,“我看不然!这是一条弯路,亦是一条死路,那么,左右都是死路一条……”

    他驻足,面沉如水,斜乜向林清,“你为我收拢了朔西和东州的军权,如今禁军里也有我的人,府中还有你切切关注的私兵,就连钦天监你都帮我打点得周全,如今那边只消一声令下就可放出消息……林师,我也是读过史书的,你说个明白话,你是不是也是做了这一手打算?”

    林清倏尔站起,脸色苍白,“我没有!”

    抓住座椅扶手,他的身形微微颤栗,眼目之间,竟是仓皇。

    “你有!”萧慎走近,扶助他的双肩,凑近问:“你怕什么?他把你下进诏狱,让你受尽折磨,把你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我早已对他无任何感情。而那一日,听闻太子在北镇抚司门口折辱你,生生用脚踩碎了你的断手,叫你承受钻心之痛,我只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

    “不,不……”林清摇头,痛苦道:“你不要这样说,这是大逆不道之言……”

    “既是你让我说的,为何又不愿意听?”萧慎露出狠劲,他几乎是咬着林清耳朵道:“你怕什么?你怕什么!”

    是啊,林清怕什么,这种事他并非做不出来,只要时机成熟,顺成章,他从来没有明说,却似乎一直都在朝这个方向布阵、安置。就连倪允斟都讥讽他要学李二秦王,可为何当萧慎直言挑明时,他又如此恐惧?

    兀地耳边响起隋瑛的声音,莫忘初心,莫忘初心……要让岐王堂堂正正地登上皇位,堂堂正正……

    林清双膝发软,跌落在萧慎怀里。萧慎感受他的重量,竟如此之轻。可他如今的恐惧,却又如此沉重。

    为什么?

    他抱起林清,道:“老师,你累了吗?”

    林清抬头,将一只手搭在他肩,轻轻地推了一推他,“我不累,你放开我。”

    萧慎听话地松开怀抱。

    “再给你隋师一些时间,我们要相信他。”林清咽了咽口水,他的嗓子发干。

    萧慎悲哀一笑,他听出来了,他亦明晓了,这仓皇为何,这恐惧又是为何。他轻轻拨开老师额见的发,轻声说:“好,听你的。”

    “我什么都听你的。”

    林清诧异地仰头,萧慎在这一刻发生了某种他未曾预料的变化,可他说不出来这是什么。他太专注于和隋瑛的爱情,长久地忽视萧慎对他的爱情且所应当地将其转化为两人身份之间的情谊。殊不知这份爱在彼时的少年如今的男人心中燃烧了太久,就差要烧到他的衣袂将他吞噬个干净。

    可他的学生是他亲手教出来的,他的学生甚至比他还会伪装。

    林清恍惚一阵,许是早上受了冷风,他眉间便窜出一阵痛,又想起那夜隋瑛在自己耳边的笑声,那般无奈,那般哀伤,林清摇了摇头,视野难以恢复清明。他不由得唉哼了两声。

    “我唤郎中来。”萧慎说。

    “不!”林清抬手制止,“我要回去了。”

    “是么?”萧慎冷笑,凝视林清。林清根本不堪面对他审视的目光。

    “我差人备轿。”萧慎说。

    “谢殿下。”

    望着林清离去的背影,萧慎伫立许久,日光湮没老师身影,他知道,他们之间没有隐秘,他们彼此之间什么都明白。

    第103章 第一百零二章 他们从未见过面

    林清醒来时已经在隋府的厢房里, 听韩枫说是自己在马车犯了风寒,昏沉地睡了过去,隋瑛懊恼就不该让他早间吹了冷风。

    可林清心底明白, 这并非冷风的过错。

    他的手笔竟如此明显,叫萧慎都得以发现,那么隋瑛呢?

    这时, 他看到韩枫从槐树下走过,怀里揣着什么,他叫住了他。

    “去哪里?”

    韩枫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出,出个门。”

    “怎的这么鬼鬼祟祟, 怀里拿的是什么?”林清怎么瞧都觉得像是个钱袋子,他倒不是怕韩枫贪财,而是据他观察,韩枫如此行事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和他主子一样, 韩枫也是个不会撒谎的,他脸憋得通红,视线闪躲, 不敢看林清。

    “罢了,你走吧, 你们这些人,什么都瞒着我。”

    “哪里有,哪里有。 ”韩枫忿忿得又不敢顶嘴, 只好一溜烟地跑了。林清拄着拐杖站在厢房门口, 心底不是个滋味。

    他无官职,便无长随。他手脚不方便,又不喜外人触碰自己, 全靠了隋瑛每日的悉心照料。他当然不排斥隋瑛照料他,他喜欢还来不及,可隋瑛总有不在的时候。

    这时间,他身边连个亲近的说话人都没有。

    拄着拐杖,林清在院子里踱步,他一步一步地走,感受脚踝的力量,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了齐桓这人。

    如今是他挑了兵部的担子,听说他做的不错。齐梁甫本身就颇具才干,奈何时运不佳,听闻他曾有意拜在陆渊门下,却被拒绝,后在两湖地区练水兵,条件艰苦,险些磨掉了一层皮。不是杜尚宣的提拔,回京早已是空中楼阁。

    昔日不被看重的如今挑了大梁,而从未远离过权力中心的他却落得如此下场。庶人一个,如今堪堪能走路了,却是个半残的人。思念至此,林清虽早已不觉伤痛,却不得不感叹这凄惨命数。

    若他有一个清白的家世,他何尝不能成为隋瑛那般的人物,朗朗清清地走在阳光下。

    抬头闭眼,细雨扑面,空气中飘来百姓家的烤饼香气。他露出了微笑。

    是的,即使他林安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但他也是爱国爱民,他不会变,因为他是林可言的儿子,他绝不相信他反了。哪怕所有人都对真相讳莫如深,连最亲近的那人也避而不谈,他也一定会弄清楚,他无比相信,届时他会卸下心上所有的重担,他将不再迷茫。

    睁开眼,他感到有目光穿过雨幕轻轻落在他的身上。

    林清回头,见隋瑛撑伞走来。伞落下一片暧昧的阴影,覆盖在林清身上。林清看向隋瑛,踮脚在他唇上吻了吻。

    隋瑛扬起嘴角,问:“何故要淋雨?”

    林清摇了摇头,没说话,看着槐树下的青石地砖,道:“好生奇怪,这里有一圈一圈的刻痕。”

    隋瑛垂首,他想起了那个雪夜,他持剑在雪中走了整整一夜。那时他怀揣必死的决心,且并不以此为恐惧。

    “一直都有的。”他漫不经心地说。

    “以前就没有,我从诏狱里出来才有。”林清微笑,顺势靠近隋瑛的怀里。

    “那时我太痛,好些问题问不出口,我在院子里晒太阳,却总是无法忽视这一圈又一圈的刻痕,好似有人在这里一圈一圈走过一般,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很伤心,所以我问不出口,怕惹人伤心。”

    “他已经不伤心了。”

    “我宁愿他此生一辈子都欢欢喜喜,不再伤心。”

    “但这是不可能的。他心里有爱,爱便是叫人伤心的。”

    林清将脸埋在隋瑛心口,呼出深深的一口气,“也不要像当日那般伤心。”

    “可以将此视为诺言吗?”隋瑛用手轻轻抬了林清的下巴,叫他凝视自己。

    “我给你的诺言,从来都没有实现过,你还要?”

    “总比没有好。”

    “那我也要向你讨一个诺言。”

    “只要我能做到。”

    “我要你一生都爱我。”

    隋瑛抿嘴一笑,“这不算什么诺言,就好似你叫我一生都活着一样。”

    林清的眼眸在渐生的泪光中荡漾起柔软的琥珀色泽,让他看起来很温柔而笃定,他对这番话语深信不疑。可不知为何,他在隋瑛眼中看到的却是悲伤,一种深刻的、难以抹去的悲伤。就像槐树下一圈一圈的刻痕,非湮灭不能消散。

    可这不是林清想要看到的,于是他破开一道少年般的笑容,清澈得就像他当年去捕捉的那弯月亮。

    “哥哥?”

    “嗯?”

    “我想吃饼。”

    “哦?什么饼?”

    “你闻闻,隔壁在烤饼呢。”

    “啊,我现在就去买两个。”

    “还要喝点。”

    “再给你加点白糖?”

    “多珍贵的东西,舍得给我加?”

    “恨不得把你泡在糖罐子里。”

    林清低声直笑,便催促隋瑛去买饼,他想要在他面前吃得很香,喝得很饱,他知道怎么让隋瑛开心。

    隋瑛离去时脚步很轻快,他果真很快乐。

    ——

    大概是缺什么就会来什么,林清一日路过书房时,听见隋瑛和岑长青的谈话,他在门外站了会,听到了一些,无非就是如今皇帝在东宫一位上仍旧不肯松口,绕是程大人都觉得力不从心。

    “那本账册还是太轻了,撼动不了东宫的地位。”岑长青唉声叹气。

    可他们还有什么法子,非得把那些饥民们都提到京内,领到皇宫里给圣上瞧一瞧么?林清暗自摇头,预备走下长廊,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则消息。

    岑长青对这人轻轻巧巧地一带而过,却让林清脚步一滞,记在了心里。

    若是如此,还是有去见一面的必要。

    翌日隋瑛一连傍晚都未归府,便听说是文渊阁内紧急开会,大臣们都在商议下半年的财政问题。林清便觉得这个好时机,就安排了一顶轿子出了门。

    按照他的打听,那地方在离隋府不远的地方,为一破落巷子之中的砖石之屋,简陋凋敝。林清从马车上被扶下来时,闻到空气里漂浮些许污秽气息。顿时胃里一阵抽搐,身旁小厮连忙为他递了张帕子。

    林清顺了顺气,便见这屋旁竟是一条黝绿的臭水沟。他无奈叹息一声。

    “主子,慢点头。”小厮扶了他,林清摆了摆手,自己柱着拐杖上前。此际他身着一身雾青色棉底白线钩边长衫,脚上是一双隋瑛为他特意制作的舒适厚底长靴。他非官身,出门都是平民打扮。昔日里他爱穿的绸衣,早已不再。

    敲了敲木门,林清耐心等待回应。

    屋内隐约传来的哭声让他心中有些许难过,当门打开露出一张面黄肌瘦的脸庞时,林清露出宽慰笑容,说:“在下林安晚,前来拜访郦…… 大人。”

    少年愣愣地张了张嘴,最终破开一到哭声,“我爹爹要死了!”

    林清颔首,“我知道,我是来和他告别的。”

    狱中的两年,郦径遥终是在濒死时刻被放了出来,然而其家眷跑的跑,卖的卖,只剩下这一小儿,从牢里放出后苟活在这破落巷子中,食不果腹,靠乞讨为生。

    昔日的工部堂官,如今落得个如此凄惨下场。林清想起那地狱般的一月,郦径遥疯疯癫癫地呼唤他,不让他死。说不清楚有多少时刻,林清是愿意听到他的声音的。他以他的声音为自己活着的证明。

    可如今他却要死了。

    林清一瘸一拐地走进这阴暗房屋,屋内陈设简单,几乎没有家具,巴掌大块的地方中间,郦径遥躺在草席上,眼目愣怔,已在弥留之际。

    林清上前,轻声唤他:“郦大人,我来看你了,我来看你了。”

    郦径遥不过四十多岁,已经须发皆白,惨败皮肤上沟壑纵横,布满黄斑。衣衫褴褛,可见其下瘦骨嶙峋的身体,那身上又长满了疖子,有的已经腐烂发臭。许是这小儿给父亲堪堪擦洗了一番,叫郦径遥这张脸上、手脚都是干净体面的。

    郦径遥闻声挪移目光,看见是林清,扬了扬嘴角。

    “对不住啊,郦大人,没能一直陪你,我那时陪不住你了……现在我来送你了……”林清动情道。

    郦径遥最终露出完整的笑,嘶哑说:“你,你可以走路……你,你的命……真好…… ”

    “是吗?这命给你要不要?”林清弯起眼睛。

    郦径遥笑得欢快,声音也顺畅了许多,他摇头道:“我不要,老夫好歹,自在过几年……风光过几年…… 你,一辈子……小心翼翼……还是逃不出……”

    林清微笑道:“个人有个人的命数啊,郦大人,我林安晚就这个命。”

    大概没想到来送自己最后一程的会是林清,郦径遥原本绝望的脸上现出一缕落寞和一丝欣慰,突然他好似想到什么,他对林清说:“张云深说林可言反了,你不要……信。”

    “嗯,”林清哽咽点头,“我不信的。”

    “另外,如今,我好像想起什么来了,张云深,他,他……他微不足道,他是个小人物…… 林安晚,他是个小人物…… ”

    “什么意思?”林清追问,“他和林可言是挚友,还有夏炎,也算是个人物了。”

    一抹诧异从郦径遥眼中掠过,他否认道:“不,张云深,不认识夏炎。”

    他说,“他们从未见过面。”

    林清脑海里劈开一道惊雷,他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郦径遥好似已经透支了所有气力,喃喃自语道:“张云深曾说,他想见见夏炎……他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就疑惑,原来他,从没见过,从没见过夏炎啊……”

    说罢,郦径遥露出泫然笑容,眼眸倏尔睁大,身体朝上耸了几分。

    “爹爹!”小儿冲上前来,抱住郦径遥,哭道:“爹爹!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林清早已呆若木鸡,那三人中,竟没有张邈……

    三个挚友中,竟没有张邈!

    不知何时,林清的手被郦径遥紧紧攥住,攥得他生疼,他想问什么,却见郦径遥早已怒目圆睁,说不出话,一手抓着林清,一手抓着他小儿,眼底满是恳求和乞怜。

    林清不由得落下了泪来,啜泣道:“郦大人,放心去吧,公子有我,有我……”

    手上的力度一分一分地减轻,最终那只苍老的手松开了林清,林清却在其坠落时刻握住了它。

    所谓世事如棋局局新,人情似纸张张薄,濒死时刻,无一旧友前来探望,可昔日仇敌却为自己的送终之人,托付之人……当最后一丝光芒湮灭在释怀的笑容中时,郦径遥此生的命数,便也到此结束了。

    林清在少年的哭声中起身,盯着郦径遥的尸身,他默然不语。

    “走吧,孩子。”

    他朝少年伸出手,“今后你便跟我过。”

    小儿泪眼朦胧,哭道:“可爹爹还未下葬……”

    “我自会安排,你跟我走吧。”

    小儿抿了抿嘴,最终伸出手。林清牵他离开这破落房屋,对在外边守着的一名小厮道:“喊几个办白事的,将里边的人安安稳稳地下葬。”

    “得嘞。”

    林清牵着少年上了马车,少年惶惑地坐在他身边。

    “我们去哪里?”

    林清双眸含泪,笃定道:“回家。”

    第104章 第一百零三章 是我当初没有带回的你……

    回到隋府, 林清见书房掌了灯,便知道隋瑛回来了。橘光漫开夜色,他让少年等在外边, 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隋瑛放下了手中的书,从案后抬头。

    “回来了?”他身上官服都还没换下,面前全是折子。

    “郦径遥死了, 就刚才的事。”

    “嗯。”隋瑛点了点头,“必然的事。”

    林清道:“那时在诏狱里,他就关在我隔壁。”

    顿了顿,好似极不愿意回忆似的,他继续说:“时常, 他叫我动一动眼珠子,他怕我死了。他说我死了就没人陪他了。”

    隋瑛没有说话,只是黯然垂首。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是非善恶,有的不过是立场。郦径遥并非没有才干, 也并非没有本事,也并非不忠君不爱民。他贪,但他也做事。他有过, 却亦有功。他是敌人,却也是诏狱里林清唯一的陪伴。

    只是隋瑛还是第一次听到林清谈论诏狱里的事, 他感到一阵心痛,这两个字都是他不愿意提及和思量的。从案后走出来,他轻轻握住了林清的手。

    “他还有个小儿, 十三四岁, 名唤郦椿。”林清将眼目望到一边,淡淡地说。

    “他在哪里?许是可以接济一番。”

    “我把他带回来了。”林清仰头看隋瑛,竟因紧张不自觉地咽了咽嗓子, “就在外边。”

    他知道隋瑛心善,接济帮扶之事是断然不会拒绝,可问题是,如今隋府里有他这样一个罪臣之子,又来一个,就是林清自己也觉过分,他心忖若是隋瑛表现出为难,他就想办法把郦椿弄到岐王府去。

    可隋瑛却出乎意料地亮起了眼睛,“这样吗?如此也好,这孩子也莫要在外受苦了。”

    “你,你不为难?”林清讶异地看他。

    隋瑛摇了摇头,“不过是多一副碗筷而已,只是这小儿过去是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不知还瞧不瞧得起我这府上寒酸……”

    “不!”林清连忙搂了隋瑛,“他会很感激的,就像我一样。”

    他转身对外喊道:“郦椿,进来,进来见过隋大人。”

    这郦椿是个少爷出身,教养极佳,此次经过如此家破人亡,小小年纪便见过了世态炎凉,如今有人肯为他施以援手,他更是感激不尽,进了门就跪下身给隋瑛狠狠地磕了三个头。

    砰砰砰,额头都泛起一片红。

    “你这孩子,磕头这么用劲儿做什么。”隋瑛连忙叫他起来,说:“要谢也是谢你的林叔……”

    郦椿又给林清磕头,“谢过林叔…… ”

    林清闻声脸一红,他可万分没想过被人叫“叔”,只是算起自己年纪已是二十有八,这郦椿十四岁年纪,做他叔辈已是足够。且以目前二人身份,林清非官宦,无法有长随,又不能将昔日同僚之子当作手底下使唤的仆人。

    收为义侄,再合适不过。

    林清咬了唇,心道隋瑛在这须臾间都想得挺周全,自己只顾着带回郦椿了。

    “起来吧,椿儿。”林清扶起少年,少年早已眼泪汪汪,感激地嘴唇直打哆嗦。显然这段日子他受了极大的苦。郦径遥再贪,再作恶多端,这罪也轮不到要他这矇昧小儿来还。林清还记得,他时常在诏狱里念他,说他最爱看雪,爱打雪仗……在他回忆里,他只是一个天真孩童。

    所谓父债子偿,可林清,偏偏不信这一套。

    “林叔…… ”

    “别哭,去洗一洗,换身干净衣裳。”林清擦去少年脸上的泪水,在他身上拍一拍,便将少年交给韩枫了。不知为何,郦椿走后,林清的眼泪却是忍不住,一个劲儿掉。他转身面朝屏风,哭得人直颤。

    “叫人别哭,自己却一直哭?”隋瑛掏了帕子给林清擦泪,自己也是红了眼眶。

    “你,你不问我为什么带回他……”

    “有什么值得问的呢?”隋瑛露出哀伤的笑容,轻抚林清鬓角,“是我当初没有带回的你啊……”

    林清转身,凝视隋瑛,最终扑进他的怀里,难过得直摇头,可他说不出话来了,啜泣声不止,他被一种极强烈的遗憾所裹挟,却又有遗憾被弥补后的怅然若失。他失了态,但他不介意在隋瑛面前哭得如此狼狈。在他面前他永远可以做自己。

    只是隋瑛抚着他的背,心中块垒难解,这人好似今生是来还泪了,可一个人,怎么能有这么多眼泪呢。

    好在有他,他会帮他擦去一切眼泪。只是,他倒是希望,他不再有眼泪。

    ——

    郦椿翌日就在隋府讨了点差事做,他知道自己须得依靠自己力量谋生,他不是来这里做公子哥的。只是他近些年来食不果腹,身子孱弱,干不了什么重活儿。林清叫他先休养着,他不肯,索性就随他了。如今寄人篱下,患得患失,林清明白这种感觉。

    看着槐树下扫地的少年,林清思量自身,吃穿用度全然依靠隋瑛那微薄的俸禄,因为自己住在了隋府,岐王那边的礼也是送不进来的,更别说徐无眠等官宦。就算送来了他也不能接,否则就是给隋瑛添堵了。

    只是现下又要养一个人,林清不禁感到难堪。

    自己救的人,却要他人养。可他如今手脚不便,走路顶多百来步就得歇一歇,若是以往还可以写字书画来卖些钱财,可他如现下堪堪能握笔,往日写得一绝的瘦金体也是歪歪扭扭,入不了眼。

    “能做些什么呢?”他细细思量着,还有那日郦径遥的话,让他实在难以释怀。

    张邈从未见过夏炎,怎么会呢?那另一位挚友,究竟是谁?不会是……不,不可能。他凄切地笑了笑,摇头推翻了这个想法。

    陷入沉思中,连隋瑛走到他身边时都未察觉。

    “你心思太多。”隋瑛搂了他腰,“莫以有限身,承载无限愁。”

    林清叹气,“你养我一个不够,又要养一个,不说你有没有银子,只是觉得自己太没用。”

    “你都让我大宁朝堂堂一品大员日日夜夜记挂心头了,还没用?”隋瑛捏了捏林清的脸,“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

    林清笑了笑,“哪里,你只会揶揄我。只是如今国库空虚,地方上的税都收到了明年,我看就是收到后年,也发不了你们的俸禄了。”

    “然而该贪的还是会贪,改革是在必行。”林清继续说,看向隋瑛,“陛下若是不肯置换东宫,改革总是有个说法的吧?”

    隋瑛深深叹了口气,只是摇头,难以言语。

    大多数君主到了后期总是会失去当初即位时的那般雷厉风行的魄力,他不再担忧皇位的稳固,而是精通如何享受皇位。任何能剥夺这享受乐趣的因素他们都避而远之。常人都说是下面人从中作梗不让君主看到民间真实情况,而实际往往是,是君主自身不愿意看到。所以他甘心被蒙在鼓里,只为求一时心安。

    如今隋瑛和程菽要做的,就是在龙身上拔鳞,要让他痛。

    可谁人愿意痛?

    林清拍了拍他的肩,“既是无法改变,你们总得看到民生,被你们看见,百姓才有生的希望,我听闻广西那边又闹起了土匪?唉,难啊。”

    隋瑛颔首,“再难也要往前走,就我和程菽不够,但改革最终会得到更多人的支持,届时这压力就是圣上也顶不住。”

    “当心啊哥哥,皇帝最是无情。”

    隋瑛微微一笑,捋了捋林清鬓角,“再无情也是人,人心都是肉长的。”

    “——只是你,”他掰过林清,凝视他道:“勿要忧虑什么,我隋遇安再穷,养你和这一家子却是足够,一个男人养不起家还算什么男人?”

    此话一出,隋瑛又觉不对,暗怪自己最笨,如此不是讽刺他林清不是个男人了?

    可林清却是莞尔,伸手抚住他的脸,笑道:“好,你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为生民立命的男人。不仅要养我,还要养家,更要养这个天下。你忧心我思虑过多,我却忧心你肩上担子太重。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至少不要小瞧我这个探花,好吗?”

    “如此甚好!我正好有一事相求。”

    “哦?”

    “帮我给倪允瞻看一看文章罢,如今我是没时间帮他瞧了。”

    林清无奈一笑,“我过去都说叫他给我看,他不给我看,许是心里不认我呢。”

    “哪里,他之前来找过你,是我没让他见你。”

    “为何?”

    隋瑛支吾道,“是他,他来的日子不对。”

    那夜隋瑛正因为林清在床上提了倪允斟而闹起了脾气,翌日一早倪允瞻就捧了文章前来。分明说是要拜在自己门下,却说这文章是给林清看的。当时绕是以隋瑛这般正人君子不愿猜忌他人的都忍不住联想到别处,心道这倪允瞻是不是他大哥派过来和林清通气儿的。如此一下,隋瑛当时就黑了脸,把倪允瞻给吓得不轻。

    回去路上这小傻子还在想,不是林清说要把文章写好过来给他看的么?

    把倪允瞻轰走后,当晚隋瑛又被林清哄得服服帖帖,心底自然好过了很多。这不是说他不再介意,而是后来再碰见倪允瞻后问清了原委,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今日瞧见林清在府中无事可干,怕他闲出毛病,又怕贻误他满腹才情,给倪允瞻看看文章也是好事一桩。

    可现在林清说,他要收钱了。

    “锦衣卫吃的可是皇粮。”林清撇撇嘴。

    “哈哈,好。当然要给钱。”

    他弯着食指刮了刮林清鼻梁,狎眼笑道:“吾妻勤惠又持家,乃隋某之大幸。”

    “谁是你妻?”林清用拐杖轻轻打了一下隋瑛小腿,嗔道:“我才不是什么妻。”

    “原先还愿意当的,现在就不愿意当了?”隋瑛夺过那拐杖,一把扛起林清,转身一脚踹开厢房门。

    “隋遇安,放开我!”林清又惊又叫,扑腾地直捶他。

    隋瑛乐开了花,好像回到了两人刚在一起的时候,他一把将人扔到床上,凑近了逼问:“当不当?当不当?”

    灼热鼻息打在面庞,林清双颊灼红了一片,躲开视线,嗫嚅道:“都没成亲呢…… ”

    “婚礼来日给你,现下就先入洞房?”隋瑛咬了咬林清的鼻尖,林清往后缩了缩,用手挡住脸。

    “大白天的,你不害臊,门关好了没有?!”

    “哥哥说了,做了一辈子的君子,就是要晚儿这边做一做小人。”他捻住林清两根手腕,握在了一起,摁在自己心口,道:“在你这里,做一辈子的小人,好不好?”

    林清涨红了脸,在这温存却侵略性十足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好似只剩下最后紧绷的一根线,在承受不住的最后时刻一声断开后,隋瑛便会从那温柔中跳跃而出,化身为一只嗜血豺狼,将他吃干抹净。

    于是他听话地点了点头,“嗯。”

    可嘣的一声,线还是断了。

    林清发出一声惊叫,便被汹涌的吻堵上了所有声息。

    昏了天,暗了地。

    第105章 第一百零四章 他竟是自己愿意!……

    林清捧起倪允瞻的文章时, 雨滴在屋檐上绽开一朵一朵的水花,青石台阶上蜿蜒一道道细细水流,汇聚在一团银白色的水洼里。白云漂浮其中, 几只细脚伶仃的鸟儿好似在天空中戏水。

    林清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兄长还好么?”

    倪允瞻点头,“好得很, 成日不见人呢。”

    林清“嗯”了一声,便就着倪允瞻的文章做了几道点评,他的观点犀利而到位,倪允瞻仔细听着,心底不禁佩服。难怪, 隋瑛倾心不已,大哥的心思也长在这人身上。

    伤痛没能摧毁他的美丽和智慧,日光下他的皮肤瓷白,虽有几分病态, 掩盖不住青紫色的血管。在他眼睑处,沉着一片云雨前的乌云,温存而又伤感, 仿佛诉说某种夜不能寐的悲哀。他的鼻梁直而挺拔,靠右侧一粒痣, 就像有仙人拿画笔为他点上去一般的,那样恰到好处。当他说话时,他的嘴角总是上扬, 噙着若有无无的笑, 当他沉默时,哀伤便如那岑寂一般,由他的眉眼间晕开。

    即使无华丽稠服加身, 那素色长衫更显其清隽,倪允瞻想起一片萦绕山峦的云雾,泛着灰色的青,又在边缘蔓延出透明的白。他的手,手心手背都是伤疤,有几根手指尖已是缺落了指甲,只剩一团虬曲可怖的肉,很难想象这双手还可以使用。初见时令人心惊,也颇觉可怕,可当它随那轻柔的声音移动在文章的字里行间时,那凡尘目光却不足诉说身为人的意志的伟大。

    可见这人并不以身体的残缺为不堪,他接受,且并不避讳他人的目光。

    当林清给倪允斟讲完文章后,便也到了歇息时间。郦椿过来扶他回房休息,倪允瞻便看到他是如何抓着那紫檀拐杖摇摇晃晃站起身,蹒跚离开的。

    只是他站在长廊下,回首朝自己笑的那一刻,倪允瞻便全乎忘记了这个人身上的所有残缺,在这笑容里,他一如从前,依旧是美丽的。

    倪允瞻施然行礼,告别离去。

    是夜,当他见到大哥从北镇抚司回来后,还是头一回,他主动问起林清的事。

    “他还是挺不错的。”倪允瞻说。

    “谁?”

    “那个,林见善呗。”

    倪允斟摇了摇头,“不是不错,是非常好。”

    “不争取一回?”他倚靠在门口,试探着问。

    “非把你老师的命夺了去。”倪允斟睨向他,“你愿意?”

    倪允瞻撇了撇嘴,故作深沉地摇头晃脑,“这世间唯有一个情字,最为难解啊……还是读书好,还是读书好……”

    “滚你的吧。”

    “好嘞,我滚了,记得给点银子我,那林见善要收费!”

    倪允斟无奈微笑,烛光摇晃在他眼眸,却满是落寞。

    ——

    且说郦径遥下葬后,林清一直惦记着带郦椿去看一看。近日来他去岐王府少了,许是不愿意面对,又或是下意识地逃避,他竟开始如隋瑛的愿,老老实实待在隋府里,不是给倪允瞻看文章,就是教郦椿读书。期间萧慎来过几回,每回见面他都是目光闪躲,两人的交谈也无有个重点,萧慎说两句,就盯着林清看,似是索要某种回答,可林清从不给他任何表示,他便也只能惺惺而归。

    只是萧慎离去时,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林清那不甘的眼神。他笑了,且相信这一切都是时间问题。他要做的只是增强实力,直待老师认清自己的时刻。

    “我随你的意愿走。”他朝老师点了点头,便转身出了隋府。林清没有回答,只是黯然许久,直到郦椿过来给他端来一碗茶。

    “走吧,吃了茶,今日去看你父亲。”

    郦椿如今吃胖了些,模样也是乖巧,他点了点头,扶起林清来。

    林清为他了头发,不知为何,他对这少年充满了爱怜。他望着这张小脸,似乎看到了许多人。他离开隋瑛时,隋瑛不过十二岁,他遇见萧慎时,萧慎也才十五岁,有时他看郦椿在槐树下扫地,恍惚间他又看到那站在木棉树下的自己。

    郦椿害羞地笑了笑,林清待他极好,他既是感激,也有几分受宠若惊。少年不知道用什么回馈,只瞧见他手脚不便,便是处处帮扶,生怕林清累了乏了。两人之间颇有种惺惺相惜之感,什么都不说,也却什么都懂了。

    出了顺天城,两人在一山峦间寻到郦径遥的墓冢。这墓冢距离松福寺不远,可遥望山腰间黄色的寺庙建筑群。烧香的烟气随风飘来,郦径遥葬在此处,也算是洗净生前罪孽了。只求他能护他小儿这一世安稳。

    郦椿在墓碑前哭着,烧着纸钱,林清便站在一旁。他在想,林可言的尸身如今在何处?他们姓林的一家,原先在广陵也有宗庙,却也在那场风波中被推倒了。广陵林氏好似从来都没有存在过,那一日高中的风光无两的状元郎,竟为全族带来了灾殃。

    手中纸钱一张一张地落于火中,郦椿在磕了两个响头后,起身来到林清身边。

    “林叔,走吧。”

    林清从沉思中醒来,“不再跟爹爹说会话了?”

    “不说了。”郦椿摇头,突然,他抱住林清的腰,将脸埋在林清胸口,嚎啕大哭起来。

    少年哭得凶,林清只好抚着他的背,哄着他,“乖孩儿,别哭,别哭。”

    一阵风吹过,烟消云散,林清仰首望天,待郦椿平静下来,便牵着他的手沿小道往回走。

    只是两人未走出多久,脚步便是一滞。郦椿看清来人,又想起听府内下人说过的一些话,便合身挡在了林清面前,张开了双手,恨恨盯着眼前人。

    他的反应倒是在林清意料之外,只听他怒目而视,喊道:“不准你再伤害林叔!”

    小道另一头,张邈一身常服,似笑非笑地看着林清以及郦椿,哂笑道:“椿儿啊,你可知,是你身后这人把你爹爹弄进去的?”

    “爹爹是跟着你们做了坏事才受到了惩罚,爹爹一点都不怪林叔,是你们把爹爹推出来做挡箭牌!”郦椿气愤道。

    张邈却睨向林清,只见林清将手落在郦椿肩上,说:“椿儿,你到林叔身后。”

    “林叔!”郦椿眼底现出担忧和恐惧。

    林清含笑摇了摇头,“你瞧,咱们有护卫呢,别怕。”

    少年心思单纯,以为所谓的伤害就是狭路相逢,谁把谁打一顿。可殊不知在拥有权力的成人世界,从来没有直接的暴力,那个世界被无尽的阴谋诡计玩弄着人心和生命。所有的刀,在砍向别人时,都先沾上了自己的鲜血。

    林清定定地看向张邈,这还是他出狱后两人头一回见面。张邈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他,说:“如今看来你恢复得很好,我从未想过你还能走路。”

    “让你失望了吗?”

    张邈摇头,“不,我很欣慰,至少在这一点上,你很像他,你们都有不屈的意志。昔日我叫你去死,你偏偏不死,那时我就知道,你是可以活着出去的。”

    “你一次一次地主动提及他,且毫不避讳地赞扬他,是因为心上的负罪感已经无法消弭,要用言语来缓解了吗?”林清一步一步走近,他对张邈从来都没有恐惧。从来都没有。

    他想起了郦径遥的话,于是他说:“你是他的朋友?是吗?”

    “是。”张邈点了点头,“我是他的朋友,我出卖了他。”

    “你也出卖了夏炎,你辜负了夏炎。”

    这时,一抹诧异从张邈眼中掠过,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于是他露出难以置信的微笑,看着林清,溢满了嘲讽,“我还是高看你了,原来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呢?”林清咽了咽嗓子,继续试探。

    “我从来都不认识夏炎,何谈辜负?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隋在山什么都没有告诉你,你还是一无所知,你把我视为出卖你父亲的挚友,且视我为仇人,不错,这一点都不错,可是贤侄啊,我也从来都没有对你说谎,林可言,是真的反了,他是真的反了。他为了当今……当今圣上,反了啊。”

    林清极力抓住拐杖,努力让自己不那么失措,他哑着嗓子问:“这倒是稀奇……为皇帝而反?”

    张邈走近,拍了拍林清那张惨白的脸,无不悲哀地笑道:“看来是隋瑛故意瞒着你,因为他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就是一个为仇恨活着的人,你依托恨才能活到现在。那我便告诉你,你恨我,很对,却又不对。因为林可言是为了让圣上坐稳这把龙椅,以身入局,在广陵撺掇羽翼未丰的权王造反,亲自给圣上递上了屠刀。可圣上那把屠刀,同时也挥向了你们这姓林的一家。”

    “那么,你以为林可言料想不到此种结局吗?”

    张邈忽地激动起来,攥紧了林清的衣领,将他拉近,咬牙在他耳边道:“林可言,事发前他对我说,来日会有人要你作证,你做了证就能活下去,他说云深,这一切都和你没关系,大哥要你活下去,活下去……林安晚,你知道吗?是他林可言要我张云深活下去,可他却自己愿意去死,他愿意带着你们一家子为了那个人去死,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不,不……”林清挣脱张邈,直往后退,郦椿连忙扶住了他。

    “不,不可能。父亲他,父亲他…… ”

    “不然你以为,你怎么还能好端端地在这里呢?隋在山,在陛下面前,用什么求来了你?就靠他跪的那三天的苦肉计吗?林安晚,你真的……你真的……”

    张邈好似痛心疾首,“你真的太天真了。”

    林清直摇头,觉得腹内有某种活物快要从喉咙里喷出来,他惊慌地喊:“郦椿,快,快叫马车!我不信,我不信……”

    郦椿哭着去叫马车了,片时就扶林清上了车。张邈注视马车远走,怆然变为冷漠,他转身朝郦径遥的墓冢走去。

    手里拿着一沓纸钱,张邈点燃后扔在墓碑面前,“也罢,你也算是解脱了。那我呢?”

    他冷笑两声,再度回首,马车早已消失不见。

    马车上,林清开始出冷汗,郦椿吓坏了,不断帮他揩拭,可这汗还没擦完,眼泪便又出来了。回到府中,见隋瑛不在,郦椿便差人去衙门里通报隋瑛,说是林清情况不对,叫他快些回府。可就在这空档,林清只身入了厢房,插上了门闩。

    “不,我不信…… ”他一瘸一拐地踱步在屋内,全然听不见门外郦椿的敲门和声嘶力竭的哭喊,“我不信……他怎么会,怎么会自己愿意呢?”

    可他仿佛看见隋瑛躲闪的目光,含糊的言辞,又联想到自己被放出来的缘由。

    对啊,罪臣之子怎可轻易被放过?

    原来放的不是罪臣的儿子,而是挚友的儿子啊。

    那三人中,从来都没有张邈!从来都没有!

    还有一人,唯一活着的那人,不是别人,是皇帝!

    “哈哈哈哈!”林清明白了,他全乎明白了,于是他仰天大笑,兀地跪在地上。

    “他竟是自己愿意,他竟是自己愿意……于是他把母亲、姐姐、一家子人的性命全送进去了,那又何苦把我留在世上,让我遭受如此折磨,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么残忍,父亲,你看见了吗?我如今这般模样,是你想见的吗?!父亲,父亲!你为什么这么残忍?”

    林清绝望地仰天嚎啕,不住锤打胸口,好似要把郁结在那里的一口气给逼出来。他太痛了,痛苦无法消解,生命的意义在此刻分崩离析,他陷入到了一种绝对的荒谬之中。世界仿佛都要离他而去。

    “你为了他,牺牲了我们一家,你心甘情愿,你心甘情愿……你……你……可林可言,你看看你给他的这个天下,你睁开眼睛看一看,是你要的吗?是你要的吗?”

    也许唯有仇恨可以缓解此等荒谬,于是他紧咬牙关,如嗜血饿狼,狠戾喊道:“萧穆,皇帝……皇帝……哈哈哈哈哈哈,皇帝!”

    他仰天大笑,好似痴狂,却又在瞬间泄力,恍恍惚惚地倒在地上。

    “好难过啊……”他自言自语,含着一抹孩童般纯真而又诡异的笑,尽可能蜷缩成一团,把面孔埋进双膝里,“好难过啊……林安晚,真的,你这一生,真的……好可笑……你太可笑了……”

    恍惚间,他好似被撕裂成千百万个碎片,一股风吹起,湮灭在时间长河中,最后一眼,他看到了刑场上的林可言。他在笑,他为了自己的大业而笑。他是个疯子,林清由衷地恨他,可这恨比不过愤怒,愤怒压抑不了悲哀。他浑身颤栗,为了这长久的隐秘,为了他认错的仇人,为了他这不值的一生!

    于是惊厥再次找到了他。

    隋瑛破开门时,林清浑身剧烈挛缩着,他毫无意识地惊叫,两眼直翻,口吐白沫,双手不受控制地撕扯自己衣裳、头发,在地上疯狂扭曲肢体。

    郦椿在门外吓坏了,韩枫捂住了他的眼睛。隋瑛脱下鹤氅把他包住,却抑制不住他的动作。闻声崔大夫匆忙赶来,用针堪堪平息了他。却在平息时刻,林清喉咙间呕出一团有一团乌黑的血。好似要把心中块垒倾吐干净似的,他不住地干呕,同时陷入深沉的昏迷,把自己扔在了幽暗阴间里。

    第106章 第一百零五章 他的心里也下起一场永不……

    隋瑛用帕子不住擦拭从他口中淌下的白沫, 看崔大夫耐心施针。银针扎在林清身上,好似扎在他的心里,一抽一抽地痛。到了夜半, 崔大夫不住打着哈欠,眼底现了疲态。而隋瑛却无半分睡意,只是轻轻抚摸林清的额头, 忧心他发烧。

    在隋瑛的怀中,林清却缠绵于梦境不肯醒来。大抵是为了逃避现实,在那空空如也的纯白梦境里,他时而化为一株河边仙草,时而化作一只野地小兔。若非随风摇曳, 便是灵动奔跑,不知何时倏忽有了人形,脚下便生出道路,他则开始前行。

    只是他还未行几步, 身后好似凭空生出一双手要将他攫住,拖入凡尘世界。那里是罪恶的渊薮,是荒谬的所在, 他对抗着,不愿回去, 用自己健全的肢体不住挣扎。他身怀力量,手中甚至还有一副弓箭。

    他拉满弓,射向那双由雾气化为的巨手, 揉杂愤怒与不甘, 他双眼燃烧火焰。可他觉得那黑雾腾腾的双手是如此陌生,究竟是谁不放过他?利箭入体,很快被黑雾吞没, 就当林清被逼得退无可退快要被黑雾所包裹时,他发出从未有过的愤怒嘶吼,用五指撕烂了这片天地。他用弓箭击打,用肉身去撞,他的斗争似乎永无止境,直到筋疲力竭。

    可就在他以为他要赢的时刻,他射出的那支箭突然从黑雾中出现,直直朝他飞来,扑的一声入体,牢牢定在他的心脏上。剧痛传遍全身,呼吸瞬间滞涩,他跪倒在地,猛地吐出一口鲜血,仿佛有什么空荡荡了,轻松了,他不再想要逃避了。最终,林清呕出最后一团乌黑的淤血后,他在隋瑛怀中醒来。

    他看见隋瑛用手接着他呕出的血,不住地呼唤韩枫。

    林清想出声,却只能发出喑哑的低音。他的嗓子在惊厥中喊哑了,很痛,承载不了任何声音。

    “晚儿,晚儿…… ”隋瑛一手自后搂着林清,一只手接在他的下颌处,颤抖着,鲜血淋漓,不住淌落。有那么一瞬间,隋瑛觉得自己快死了。

    可林清却颇觉轻松,仿佛心中块垒倏而不见,他好似不再害怕,也不再迷茫,那些所不愿意面对的人或事,他也能坦然站在他们面前了。

    于是他抬起手,用指尖碰了碰隋瑛的衣袖。

    隋瑛一夜官服未换,面容憔悴,他用干净帕子擦林清的嘴角,又接过清水喂他漱口。整个过程林清都不说话,只是抬眼瞧着隋瑛。他们之间不需要再多言语,隋瑛明白林清已经了然,而林清也知道隋瑛一直在隐瞒。

    可这又算什么呢?偏偏他是为他好,却让他不好。

    “你知道……”林清靠在隋瑛怀里,艰难地说:“你了解我……”

    “嗯,我了解你……”隋瑛点头,手中动作不停。帕子将血抹开,却擦不掉,隋瑛很着急,他的动作带上了慌乱,似一种逃避。

    “你不要再管我了。”

    动作停住,隋瑛嗔笑,“我怎么可以不管你。”

    “我累了,你也累了。”

    “我不累。”

    林清闭了眼,两行眼泪垂落,“我并不原谅,可不原谅谁,我也不知道了。”

    “那都是过去的事,他们有所选择,有所坚持,和你无关。”

    “我失去了一切。”

    “你还有我。”

    林清笑了笑,无不悲哀。他贴在隋瑛胸口,听他的心脏跳动着,每一声都在说爱他,可每一声也都在说,放下。

    可他放不下。

    他不可能放下。

    眼睫翕动几分,林清不再说话。隋瑛小心地放开了他,林清便枕着青缎枕头,愣愣怔怔地盯着虚无之处。

    窗外又开始下雨。

    他的心里也下起一场永不停息的雨。

    ——

    一场雨,将另一人的希望再度浇灭。

    怜妃看向从黑暗中现身的范,颤抖地问:“这么长时间,他们还是改变不了他的心意么?”

    范沉默地点头。

    怜妃笑了,笑得满眼是泪,“我就不信,我就不信……昏庸,昏聩!”

    她一手一手锤砸着观月阁的栏杆,羊脂玉手镯撞得叮当响,手掌也泛起一片伤红。范心疼道:“娘娘,我们再等一等,再等一等罢。”

    “不能再等了,我受不了了……范大人!我们这些人的命本就是他给的,还给他也是应当!这么多年,我所行之事不过就是为了这一刻!”

    “娘娘…… ”

    “不用再说了,我心意已决。”怜妃抬手制止了范的劝慰,显露出从未有过的坚毅,愤慨道:“他们的火烧得不够旺吗?就让我为他们再添上最后一把柴火罢。”

    怜妃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碎玉,似是一块玉佩的一半,她递给了范,说:“拿着它,只要他瞧见了,便会信你。”

    “娘娘…… ”范露出难过神色,“还有,还有回头机会。”

    “不,我就是为了这一刻而活着的。”怜妃露出少女般的微笑,“我是自己愿意的,且乐意的。”

    “可他,他都记不得您了……”

    “如此更好,我不要他记得我。”

    她转身,遥望皇城之外的某一方向。她知道,雨天是没有风的,是不能放风筝的。曾经的童音一片,泪水两行,支持她走到了现在。

    是,她希望他能够将此间的怜妃忘记,活在他心中的永远只有那个受了伤,蹒跚在宫道上,被他护在身后的女孩。

    是夜,庆元帝摆驾来到观月阁,却未寻见爱妃身影,于是问,怜妃去哪里了?难道宫人没有通报今日自己要来?

    宫人们支支吾吾,均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庆元帝瞧他们心里有鬼,便差了姚然,说是这群宫人不老实,拉下去挨个儿打二十大板。

    宫人们顿时一个二个纳头便拜,大声喊冤说是怜妃不告诉他们自己去哪里了,谁人也瞧不见怜妃身影。

    庆元帝不禁纳罕,虽说自己对其宠爱有加,怜妃也不是个不知礼数的主儿。今日竟不知下落,实在是蹊跷。于是他吩咐姚然差人在宫内寻找,片时边听人来报,说是有小太监看到午后怜妃改头换面,一副宫女打扮,往东宫方向去了。

    顿时庆元帝怒火中烧,好似猜测到什么,他不允许人声张此事,低调地摆驾去了东宫。夜色深沉,东宫宫殿的轮廓模糊在黑暗里。几名守门的宫人一见他来,竟都吓得脸色惨白,哆哆嗦嗦地话都说不明白。

    “谁人出声儿,朕就杀了谁!”

    扔下如此一句,庆元帝进了东宫,宫女和太监瞧他怒气冲冲前来,个个儿都失掉了呼吸,有个太监竟两股战战,吓得当场失禁。庆元帝认出这奴才是太子身边亲近的,更加确信自己心中猜想。而就在此时,不远处的寝殿里传来熟悉的俏音,如此欢欣,如此娇媚,他险些站立不住,姚然连忙在后扶住了他。

    “主子,咱回去罢。”姚然颤声道。

    “不…… 朕要看看这个贱人和不孝子究竟,究竟……”

    说罢,庆元帝放低了脚步声,朝太子寝殿处走去。

    而这时,太子尚沉醉于怜妃为他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温存中。他拉着她玉髓似的手,在唇下吻着。怜妃也吻他,吻他的眉眼,鼻梁和唇。怜妃说爱他,凄婉而动情,太子激动地搂了人的细腰,压在了身下。

    “待我继位,定要纳你为后。”

    他动作不停,不住立下誓言,怜妃将他缠得紧,若水蛇一般。

    “好。”怜妃娇声道:“可我是皇帝的人。”

    “我以后就是皇帝,我以后……”

    话语未落,轰地一声寝殿大门便被一脚踹开,在这声巨响中,太子大惊,就要从怜妃身上起来,却被怜妃死死搂着脖颈,尖声喊道:“太子,你要往哪里去!”

    “逆子,逆子! ”

    隔着一道床帷和屏风,太子惊恐地看到了庆元帝的身影,他几乎失去了呼吸。而当庆元帝愤怒的斥责传来时,他早已经化为一座雕像,半分不能动弹。

    所有的温柔悉数退却,只有彻骨的寒冷,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僵硬地转头,看向身下的怜妃。

    他看见她歪着头,下颌凑近光洁的肩,斜眼睨他,露出得胜般狡黠的笑。这笑纯洁、灵动,却又是若妖魔般诡异。

    他不明白了。

    方才怜妃说爱他,可这个时候,他却觉得她恨他。是啊,那双如水眼眸里,从来都没有爱意。有的只是与他一同万劫不复罢了。

    太子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大概是急火攻心,惊吓过度,他竟什么话都说不出爱,浑身哆嗦了一下,两眼一翻,就此晕倒在了怜妃身上。

    当夜,群群太医围住了太子,而怜妃则被几名宫人从太子床上扯出。他们拔掉她头上的一切珠花,摘下她所有的首饰,堪堪为她披了件体面的衣裳,就将其扔进了掖庭深处的冷宫里等候发落。

    只是在东宫庭院里与庆元帝最后擦肩而过的时刻,所有人包括皇帝都在等待她的认罪和求饶,她却一言不发,怀揣必死的欢愉,无视众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双目灼灼,微笑地凝视前方。

    第107章 第一百零六章 女人有时会将牺牲当作一……

    “好消息, 好消息!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岑长青的脚步响彻在环廊下,隋瑛从厢房里出来,问:“出什么事了?”

    “昨儿夜里宫内穿出丑闻, 这回是压都压不住了,那太子竟秽乱后宫,和妃嫔通/奸, 被圣上抓了个正着!”岑长期激动得两颊直颤,“这回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太子了!”

    “想不到……”隋瑛苦涩一笑,“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们想尽办法找他的错漏,他却不知收敛,干犯到圣上头上去。罢了, 现在宫中情况如何?”

    “这事儿本是压着的,没叫人知晓。可那东宫内闹得动静太大,连夜处死了一批人,还有那观月阁, 都是哭天抢地……”

    “观月阁?”隋瑛皱眉,“可是那位……怜妃的居所?”

    当初庆元帝力排众议为怜妃修缮观月阁一事朝野内都是知晓的,又因那孝王一事, 观月阁一直在隋瑛心中是个过不去的坎。可联想到怜妃,隋瑛心中总有些说不清楚的感觉。不知是否是幻觉, 他模糊的回忆中,始终徘徊着她的声音。

    可臣子和妃嫔,又是怎么得以见面的?

    岑长青看到隋瑛面露疑惑, 便想起什么, 说:“是怜妃,您见过的,许是不记得了, 那时您快冻得够呛,脑袋都僵住了。听金瓜公公说,在玉峦殿外怜妃给您披了件大氅,也是当时圣上心思在别处,不然定是传出些闲话连累您。”

    隋瑛记起有这么件事来,纳罕道:“这事还真是蹊跷。”

    “有何蹊跷?”

    隋瑛摇头,他说这话全凭直觉,他哪里有半分了解怜妃,连其面容都未有印象。岑长青见他摇头不语,便也不问了。只是渐隋瑛方才从厢房里出来拧着眉头,面色极不好看,于是指着屋内问:“是他出什么事儿了?”

    隋瑛看了一眼他,摇头说:“没事,你先回去吧,此时莫要声张,免得给别人落了口实。只是想必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了,如今对我们来说,也是道助益,不可轻易放下。”

    “行,那下官就先行告退。”

    岑长青走后,厢房内传来咳嗽声。隋瑛转身走进,关了门,见林清扶床柱坐了起来。隋瑛拿起桌上茶壶到了杯水,递到林清嘴边。

    林清摇了摇头,说:“不渴。”

    “那便漱个口。”

    林清凑前含了口水,吐出来都是淡红色。隋瑛神色凝重地将茶盏放回桌上,便坐在林清身边,放下了床帘。

    “外面刮风了。”隋瑛说,给他拢了拢身上的毛毯。

    “有什么风刮得比宫里的这阵仗大?”林清看他,眸里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隋瑛轻笑一声,抬起手为他了鬓角,“既然连岑长青都知晓了,想必这事已是传遍了朝野,这一回东宫无论如何都要给个说法,极有可能叫陛下松口,使岐王上位。所以我一直说,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我们所需要不过是耐心和坚持。”

    林清的目光淡淡地从隋瑛脸上掠过了,没有任何表情。是以隋瑛这两日一直在想,林清究竟是怨他,还是解他。

    要说怨,他并不使性子,也不争吵;可要说解,他却又冷淡得很,沉默多于言语。

    只是林清说得没错,隋瑛累了,他真的很累。为天下民生艰难而忧愁,为岐王一事而心力交瘁,为林清也是多日提心吊胆,里里外外,仿佛都有天堑似的困难。随便哪一项放在人身上都会压得人喘不过来气,可他却日复一日,砥砺前行,常怀信心,并不抱怨。

    哪怕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说他贪心也好,异想天开也罢,他总想给这世间一个周全。百姓和官吏,君主和爱人。只是今年顺天城的苍穹好似破了个口子一般,雨下个不停。细细雨丝模糊了凡尘,叫隋瑛看不清了。即使林清就坐在他眼前,他也看不清他。

    许是两人之间也在下一场不湿头、不沾衣的雨,将他们分得很开,叫他伸出手,触碰到的却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幻影。

    “我给你一个结果,好不好?”隋瑛握住林清的手,用笃定的声音吸引林清游移的目光。

    当林清将他映在眼底时,隋瑛露出令人信服的笑容。他渴望用这道笑容让林清安心,于是追补道:“陛下为那怜妃修了观月阁,自然是宠爱有加,如此秽乱之事,太子这一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东宫易主,板上钉钉!”

    林清依旧沉默,只是扬起一边嘴角,算是给了回应。

    “我累了。”

    “你休息。”隋瑛将枕头放倒,扶林清躺下。林清躺下后就闭了眼,隋瑛站在一旁看了他一会儿就出门了。

    此际,成百上千的折子飞进内阁,均是弹劾东宫。平日里被压制的、欺辱的、忌惮的、不敢出声儿的,此回紧紧抓住了机会。

    霎时,内阁里忙碌一片。

    ——

    幽暗宫道中,掠过一道清丽身影。几个绕行,这身影便来到掖庭深处,站在一座荒废冷宫前。宫外守卫站在檐下,就着月光看了一眼来人,从她手里接过一碇银子便转身打开了门。

    奚今左右张望一番,便步入庭内,庭院中,杂草疯长,青苔覆盖了石板路,昔日整齐的石雕如今已风化,轮廓模糊不清。池塘里的水早已干涸,石桥孤独地横跨在枯萎的水草上。她还未走几步,便听守卫说:“还请郡主一炷香时间就得出来。”

    “知晓了。”奚今提着裙摆,碎步跑向那森寒宫殿。

    宫殿大门微敞,朱红色漆面剥落,显露出腐朽木料。窗棂间透出的月光在地上投下断断续续的影子,映出一片冷清与荒凉。无人的长廊在夜风中如空洞的幽灵,仿佛等待未知宿命。

    在长廊下绕过几个弯,奚今遽然止住脚步。侧耳倾听一番,她推开了沉重木门。

    在堂内角落里,竟蜷缩着怜妃。月光照进,打在她泪痕斑驳的苍白面庞上,她亮闪闪的眼眸里露出对来人的欢喜,以及一抹得逞后的狡黠笑容。

    就像一只小兔儿似的,奚今不由得想起,到了如今她不过也是少女年纪。

    “你知道我会来?”奚今站在门口,问。

    怜妃甜甜地笑了,“当然,你不来,我也会差人求你来的。”

    “若是我不来呢?”

    “不,”怜妃直勾勾地凝视奚今,“你会来的,我了解你。”

    “你我不过只有几面之缘,你何来了解我一说?”

    怜妃垂下湿漉漉的眼睫,温存道:“我当然了解你,我了解他身边沾亲带故的任何一个人。因为这么多年,我就是为他而活着的。”

    “他?”奚今抿嘴,试探着问,“是岐王吗?”

    怜妃诧异抬头,惊喜道:“我就知道你猜得出来!郡主,你真是聪明,难怪端妃如此喜悦你,隋大人也视你为亲妹子……”

    “可我和岐王并无过多交集。”

    “不,不……”怜妃摇头,“你们有,你们不仅现在又,许是来日,来日也会有……”

    “你在说什么?”奚今蹙眉,心底难过,不禁忿忿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陛下对你如此宠爱,你何苦要为一个男人牺牲到如此地步?他吩咐你的?还是你……”

    “是我自愿!我全然自愿!郡主,他都忘记我了,这么对年,我只和他说过一句话,打过一次照面,他早已忘了我了,他从来没加任何人去做这等事……”怜妃说这话时,声色渐软,却并无哀伤,“女人有时会将牺牲当作一门事业,我就是如此,我是为他的大业而牺牲,并不求他记得我,更不求他爱我,因为这是我的功绩,我的成就。”

    奚今难以置信地摇头,她宁可相信眼前女子是被人利用差使,而不是这般为爱痴狂。可怜妃却并不在意,她强撑着站起身来,却又轰的倒下。奚今这才发现,她的双腿已被打断。

    怜妃从怀里掏出一枚断玉,“这一枚玉,求你交给岐王。”

    “我为何要帮你?”奚今故作冷淡。

    “你不是帮我,你是在帮你的隋大人,他劳心劳力这么多时日却无果,这一回,想必定能叫东宫易主,那么我这条命,也算是值当了。”

    奚今颤声问:“你这是何必……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话说至此,奚今的眼泪是再也忍不住,当怜妃终将香消玉殒,她这位和她只有过几面之缘的女子,却感到深刻的悲伤与哀切。她难过地摇头,“你也说,他是连你都不记得了……”

    “是啊,不记得了,可我记得他,我们教坊司的戏班子都记得他。那时他挡在我们面前,不叫那几个太监对我们出手,师傅哭,姨娘哭,姐姐们也哭,都以为这回是死定了,可礼部都拦不下来的人,他拦下来了……他哭着拦下来了……”

    “那时我在人群中有多么不起眼,我只有十岁,我只为他捡过一次风筝,可他瞧我手上有伤,便问我这伤是哪里来的,我说这是练琵琶练不好,叫师傅用藤条抽的……他就说,以后莫要弹琵琶了,去他身边,一起放风筝,我们要放好多好多的风筝,放到皇城外,做自由自在的一对鸟儿……”

    “可教坊司的戏子怎可与皇子有交,我回去跟师傅一说,师傅还说我异想天开哩,可后来他竟来教坊司寻我了,整个戏班子都偷偷来看他。他带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是我们这些奴才从不曾见过的,他说和我们在一起开心,师傅姨娘们都喜欢他,姐姐们也喜欢,我担忧他不喜欢我了,可他却说,他只和我一起放风筝。”

    “我们年年都在一起放风筝,直到那日师傅遭人构陷,弹的曲子犯了圣上忌讳,大太监们说我们和宫外有交集,说我们犯了宫规,先是要赐师傅毒药,后要给我们一人五十大板……可他们说,埃五十大板,还不如喝毒药,至少死得痛快……”

    “所以后来他救了你们?”奚今说,“可那时他也不过才十多岁。”

    “是啊,他定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先前师傅姐姐们都说,哪里有皇子冬日里穿这样单薄?小脸儿冻这么通红的。照顾他的妃嫔对他根本就不上心,还是师傅为他的大氅缝了夹棉,他是我们的主子,也是我们的亲人。那一日,他在太监们面前张开手,把我们护在身后,说要怎么对我们,就怎么对他,那几个大太监又是劝他,又是吓他,就差没欺辱他了。可他扛了下来,他救了我们的命……”

    怜妃露出幸福的微笑,“所以说,我们会报答的。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会用尽一生去报答他,他不需要记得我们,不要回报我们……有一日师傅说,三皇子是有做皇帝心思的,他只是不敢,也不能,可你看他读的书,他竟研究什么帝王之道呢,他是有这个能力的,他多勇敢,他一个人面对东厂的那些人,就连礼部都放弃我们了,可他不退缩,生生地把我们求回来了……”

    “于是师傅死前拉着我的手说,你别忘了岐王,我们都不要忘了岐王……我们在为皇帝和大臣们弹曲时都听见了,他们都说岐王有了这个心思,他拜了一个老师,有天纵奇才,定能帮他成事。我们等待了这么多年的机会,来了……”

    奚今说:“所以你成为了怜妃?”

    “是!”怜妃激动起来,道:“这是天意!老天都站岐王这一边,皇帝看上了我,他看上了他曾经要杀的人……可他根本不认识我,也不知道我心里从来只有另外一人,他看不起也从不放在心上的人。岐王为他伤透了心,,少时他便在假山后偷偷哭过,说皇帝不爱他,但凡皇帝把给我的宠幸给他一点,他也不会那么难过……”

    怜妃泣不成声,泪水一滴一滴地淌落,在地上皆是心碎的痕迹,“所以我要帮他,我要帮他……”

    她朝奚今爬去,抓住奚今裙角,乞怜地仰望奚今。奚今蹲下身,难过地帮他了头发,“那么你自己呢?你一点都不在意你自己么?“

    怜妃露出昳丽笑容,这样近的距离,奚今发现她唇间有一颗小虎牙,是一颗尖锐的,可爱却能划伤人的虎牙。她并不柔弱,“怜”这个封号并不适合她。

    “思念已经带走了我的半条命,郡主,如今我要死了,他们预备将我饿死在这里。”怜妃将玉塞进奚今手里,兀地啜泣起来,“我死不足惜,我是个有罪的人,我手上沾染了太多的鲜血,我,我……”

    “你为了他,不惜弄掉自己的孩子。是吗?”

    怜妃惊诧抬头,“是啊,郡主,我怕生下来,是个龙子……所以我不允许,我不允许有任何人威胁到他,我不允许……”

    她想起自己那夜的疼痛,堕胎药多么苦,她的小腹有多痛,像是有一双手在里面抓挠,哭泣着不要离开。可她却说,你不走,我的事完不成。你走吧,就是生下来了,你亦是要和我一起死的。

    只是她太过于年轻,无法摒弃那颗良善的心。她亦不能战胜愧疚,未出世的生命在她手中陨落了两条,她曾自己在某个深夜里喝下堕胎药,在床榻间疼痛欲绝,也将这药送进另一妃嫔的寝殿里,让她和自己一般承受身心之痛。她无所不用其极,她规避着一切可以阻挡他的可能性。

    所以她不愿意让萧慎再记起她,她改变妆容,更易语气,为的就是当她再次鼓起勇气站在萧慎面前时,他认不出她。

    怜妃是一个秽乱后宫,让皇帝和太子都颜面蒙羞的女人,而在萧慎回忆中的永远只有一个和他一起放风筝的女孩。

    那风筝越来越远,最终断了线,飞出皇宫,飞出顺天城,在蔚蓝的云间化作一只鸟儿,去往谁也不能瞧见的极远极深之处。

    即使在天上,她也会注视他。她会说,不错,曾经的那些人的确关心你,可我却是爱你。爱这个字眼我用我这微不足道的一生写就,并不奢望你有所顾念。我对你毫无所求,亦毫无所愿。你记得也好,忘却也罢,我那无声的仗就打到这里,我的路亦到此为止。

    “三皇子,不能再……陪你了……”

    三日后,怜妃薨于掖庭。

    第108章 第一百零七章 我来,是为一个女人。……

    “今年一直下雨, 都快要入夏了,一次风筝都未放过。”沅儿倚靠在门边,手里百无聊赖地玩着一柄折扇。一只飞虫嗡嗡地飞了过, 他打开扇子去扑飞虫,啪嗒啪嗒,赤脚在环廊下踩得直响, 他咯咯地笑个不停。

    “沅儿,你是个笨蛋,连一只虫子都抓不着。”金瓜在一边嗑瓜子,他喜欢磕南瓜子儿,沅儿说他脸上的雀斑就是磕南瓜子磕出来的。

    “哼, 我这是无聊,抓着玩儿呢,我以前在戏班子里,可会抓, 你瞧——”唰的一生,折扇猛地打开,携风击打在飞虫身上。飞虫当即坠落在地。

    “有两下。”金瓜扔了手中的南瓜子, 拍干净了手,说:“怎么想放风筝了?”

    “王爷喜欢, 我就喜欢。”

    “如今王爷可没时间放风筝,宫内出事儿了。嘿嘿。”金瓜今日心情极好,萧慎用不着他时, 他便日日来瞧沅儿。和沅儿呆在一起舒服, 沅儿从不觉得他是个阉人,且沅儿还是他交的第一个宫外的朋友。

    “什么事儿这么高兴?”沅儿来了兴趣。

    金瓜却神秘兮兮,东掩西藏, 沅儿想起以前萧慎嘱咐他别询问任何有关宫里的事,于是便收了声,自顾自地又抓了根笔,去练字了。近日来他练得很好,他开始写瘦金体。

    “喏,我问你件事。”金瓜凑了进来。

    “嗯?你还有要问我的?”

    “那可不……”金瓜眼珠子一转,问:“你说,你在这岐王府无聊不?”

    “嗯……有时候会,但和王爷在一起,我很幸福,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每个人都对我很好……”

    “嘿嘿,这岐王府终归还是小了点。”

    “这还小?!”沅儿瞪大了眼睛,“可以养好多个戏班子、搭好多好多个戏台子了!外边亭台楼榭,样样都有!”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它再大,也是个王府,王府么……没意思,要说这天下最好的宅邸,自然就是皇宫咯。”

    “皇宫大,里边儿就不无聊了?”沅儿歪着头,一脸懵懂,金瓜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真难想象他露出你这幅表情来。”

    “谁?”

    金瓜意识到说漏嘴,连忙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子,说:“没谁!我问你,要是有一日,咱搬皇宫里去住,好不好?”

    “这哪里敢想!哦,你以前是宫里出来的,怎的,你要回去了?”

    “笨蛋,我都说你也去了。”

    “我如何去?”

    “自然是王爷带你去。”

    “可王爷为什么要去呢……”话没说完,沅儿就惊掉了下巴,“你是说,王爷要做皇帝?!”

    “嘘嘘嘘!你小点声!你这个沅儿,脑子笨,还一惊一乍的!”

    沅儿似是没缓过来,仍旧呆楞着,半天才嗫嚅道:“真不敢想……王爷能做皇帝,是天大的好事,可是……可是王爷要是做了皇帝,会不会不要我了?”

    “断然不会!绝对不会!”可话如此说,金瓜却是心里为难,皇帝自然是想要什么就要什么,能要正主了,还能……想到这里,金瓜心里直难过。

    “你这沅儿,瞧你穿的什么衣裳,怎么还赤着脚?也不找殿下要几件漂亮衣裳,用些珠宝打扮打扮,你素得不能再素了!”金瓜兀地激动起来,沅儿却嘟嘟囔囔,说:“我听闻府内的银子都拿去买灾粮了,再说我不需要那些东西,我有衣服穿,我不穿鞋,是因为我喜欢踩水,这雨一直下,我的鞋总是湿。”

    “你真真正正是个笨蛋。”金瓜夺来沅儿手中折扇,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这两年沅儿长高了,比金瓜还高了两寸,沅儿笑着去夺扇子,两人又玩闹在环廊底下,嬉笑声一片。

    而在不远处的云栖苑,隋瑛、岑长青等人和萧慎在一起吃茶议事,萧慎心情极佳,岑长青也是满面春风,隋瑛虽内心喜悦,但还是安抚萧慎等人,切勿喜形于色,尤其在外时刻,被人瞧见,名声受损。毕竟这是家丑,家丑不可外扬,萧慎作为皇子,在此件事上不当沾沾自喜。

    萧慎知晓这是隋瑛在为他的名声考虑,如今以隋瑛、程菽为首的官员正在齐力推举他入驻东宫,此刻他务必得小心翼翼,注意德性品行,毕竟支持他的多为清流。

    “折子已经看不过来了,看来百官苦太子久矣。只是这一回张元辅倒是没有作声。”提到张邈,隋瑛想起郦椿跟他讲的事,不由得叹息。

    “哪里还敢做声?这一回明眼人都知道是无可挽回了!”岑长青说。

    隋瑛摇了摇头,“话不能说太早。”

    他看向萧慎,“你去年买粮救灾,群臣都看在眼里,就是岭南、宁中的一些地方官员,都对你颇有赞誉。百官的支持都是你该得的,只是如今关键时刻,可不能骄傲和肆意,顺天城里眼目颇多,这时间人人都盯着你的错谬,就等着你犯错。”

    “学生明白,学生会恪守德行,修身养性。”

    隋瑛点了点头,再交代了一些,就预备回府,临走前萧慎说听闻林清又病了一场。不收礼,总该收点药材。就算叫人察见了,也是学生对昔日老师的一片心意,要论道也是出于孝心。

    萧慎这么说,隋瑛便也应允了。如今户部发不下来银子,欠奉已经足足几十两了。不是昔日隋瑛家族里还有几枚玉胚可以典当的、,他这个一品官员还真是快养不起家了。

    要给林清养身子,自然需要药材,隋瑛便谢过萧慎,揣着药包走了。

    “难啊。”马车内岑长青叹息说:“我家也快揭不开锅了,拙荆能干,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什么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希望就在眼前。长青兄,你我迎着风,闷头先上吧,底下还有那么多百姓,我们是养不了家,还不至于饿死,听闻朔西又闹起灾荒饿死人了。再这样,东州也不远了。”

    隋瑛目视前方,攥紧了拳。在他眼下,沉着乌青一片。他已经足足三日未曾睡过一个好觉了。只要岐王入驻东宫,就离改革又近了一步,这黎民苍生的盼头,就多了一分。

    深吸一口气,他在摇晃的马车内闭上了眼睛。

    ——

    当隋府中隋瑛熬了药喂林清喝下时,一辆马车停在隋府门口片刻,最终还是径直离去。马车内,奚今思索再三,决定此事先对隋瑛等人按下不表,径直前往岐王府。

    毕竟这是两个女人之间的约定。

    奚今在路上时,萧慎正在府内看沅儿写的字,沅儿的瘦金体写得越来越好,这两年他认得了很多字,书写也越来越美观。只是这字写得少了些神韵,也无锋芒,笔法略收敛,处处露着怯。这种字,还是适合个性强的人。

    萧慎想起了林清,不禁嘴角上扬。他抬起手摸了摸沅儿的头,又将他拉进怀里在唇上厮磨了一番,沅儿只是睁着眼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殿下会一直带着沅儿吗?”

    “当然。”

    “以后去别处也带着?”

    “可是嫌府内无聊了?如今不方便带你出去。”

    “不,”沅儿楼了萧慎脖颈,在他暖烘烘的颈窝里低声说:“以后殿下换了住处,别忘记带我过去。”

    萧慎的手游移在沅儿微躬的脊骨上,一节一节地用指尖跳跃着,“当然。”

    他扔了沅儿写的字,抬起他的下巴,吻了吻沅儿的唇,“以后可以写一写颜体。”

    “你不是喜欢徽宗的字吗?我上次瞧见你看一副字看了很久,我问了,是徽宗的字。”

    萧慎笑着摇头,拨开沅儿额间的发,“我是喜欢,但不适合你写,你不必为了我喜欢而写这种字,想一想你喜欢什么样的,就写什么样的。”

    沅儿多想说,他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爱不爱写字。只是他已经习惯于顺服,他点了点头,说:“好。”

    这时,金瓜在外边说是定国公府上的奚今郡主来了。

    “奚今?”萧慎皱眉,“她怎么会来?”

    虽然往日里也不是没来过,但都是跟着隋瑛过来的,这样的单独拜访还是头一回,萧慎不由得郑重对待。沅儿很有眼力见儿,马上就从萧慎身上下来,给他了长衫,披上了一件外袍。

    “晚上再来看你。”萧慎捏了捏沅儿的脸,就出了落云院,往云栖苑走去。

    奚今站在池边,垂首凝望湖水。见萧慎前来,便端庄行礼,萧慎回礼后,两人落座。

    未等萧慎发问,奚今便仔细观察着萧慎神情。萧慎被他这么一看,脸倏尔就红了。他并非不喜欢女子,只是少年时期遇到了太过惊艳的人,就此覆水难收了。如今奚今这样看他,真叫他无所适从。

    “咳咳……嗯,这个,郡主,你今日过来……”萧慎率先打破沉默。

    奚今看萧慎这番单纯模样,不像伪装,便道:“是为一人而来。”

    “隋大人么?他午时就走了,也是两个时辰了。”

    “不,不是为了他。”

    “难不成是奚越?我上次见他,他变化挺大,我真该感谢他,那时我听闻林师入狱,险些撂挑子不干,赶回京内,还是他劝住了我。难道这回他在东州出了什么事?”

    萧慎直犯嘀咕,就见奚今摇头,“不,也不是。”

    她抬眼看他,一字一句说:“我来,是为一个女人。”

    第109章 第一百零八章 她爱他,以至于为他身边……

    “女人?”萧慎迅速在记忆里搜刮, 以确保自己生命中没有出现过什么还能和奚今有过交集的女人。可在奚今冷静的目光中,他不禁生出自我怀疑。

    奚今则是按下不表,趁此机仔细观察萧慎神情, 见其疑惑不已,又有些许无措,不似是装出来的, 便从怀里锦囊中拿出那枚断玉。

    “这是她托付我给你的,口中虽说不要你记得她,却还是要把信物给你,你认得吗?”

    萧慎一愣,结果这枚断玉, 心底顿时掀起风浪,瞪眼道:“她?!”

    “你记得她?”

    萧慎颤抖地捧着这枚断玉,往事涌上心头,风筝的尾巴便在强劲春风簌簌作响。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纯真无邪的笑脸, 在他耳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他人生中少有的快乐,他初次感受到的关怀,便在目睹这枚断玉时, 他的眼眶倏尔发红。

    “我记得她,可……”萧慎眼底盛满了疑惑, 是湿润的。

    “你不知道她是谁?”

    “她……她是小风。”

    “原来,她叫小风……”奚今悲哀地笑了笑,“怪不得, 你那么喜欢放风筝, 她便化作一缕风了。”

    “郡主什么意思?这玉是我出宫前送她的,为何会在你的手里?”

    奚今看向萧慎,不无伤感道:“殿还猜不出来吗?你仔请殿下细想一想, 在宫里,有哪个女人跟你说过话,打过照面,哪怕就是一面……”

    萧慎哑然,忽地心里涌上无限悲伤,这悲伤引他走向一道长长的宫道,他那时陷入沉思,丝毫没能察觉女人的前来,即使说了一两句话,他也未曾将目光落得几分在她身上。若他那时多看几眼,许是……

    “许是就能认出来了……”萧慎落泪,捧着玉道:“是她!竟然是她!小风,就是怜妃……是吗?”

    “不然你以为,这件事就来的这么巧?”奚今道:“所谓好风借我力,送我上青云。这风,是为你刮起的。”

    萧慎失魂地跌坐在椅中,脸色苍白,金瓜在一旁见了,连忙掏出帕子为他揩泪。

    “是她自个儿愿意,是她自个儿愿意!主子,切莫悲伤……”

    萧慎黯然,只听奚今说:“没错,她是自己愿意,为了一个忘却她、认不出她的人,她弃绝了她未出世的孩子,手上也沾染了他人鲜血,甚至甘愿走向死亡……身为女人,我真想骂醒她,可她却视其为使命,视你为活着的意义。”

    奚今哽咽一阵,继续说:“我亦不知她还做了些什么,可她什么都不求,她甚至不求您记得她,若是殿下大业终成,算作我个人的请求,恳请殿下为她烧一只风筝,来生自由自在,为自己而活……”

    说吧,奚今翩然离去,萧慎握着手中断玉,早已是说不出话来。

    “可是,这玉为何断了呢?”他又笑又哭,“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这么傻……”

    萧慎想起林清曾说那怜妃奇怪,他亦记起怜妃为隋瑛披过衣裳,还有那一日,她来到他面前,用极寻常的语气说她为林清讨了一味极好的药……她关心着他身边的每一人,其实也只是关心他一人。

    她爱他,以至于为他身边人流泪。

    只是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她眼泪只为他一人而流。

    萧慎难过不已,已是潸然泪下。走出云栖苑,他扬起头,看向蔚蓝苍穹。雨停风起,带来一片暖意,湖面微澜,犹如故人眼眸。

    春天已经过去了,如今已经不是,你我放风筝的时节了。

    可是风筝未必只能在春天放,只是身边再也无你了。

    很早之前都已无你,可这一回,却是真真正正地,无你了。

    “——不,我相信你一直都在。”另外一人在心底说,那心上道道伤疤,却不如这一道最为深刻,掖庭中,冷宫前,范垂首站咋那堵萧瑟木门外,沉默不语。两道细细的泪痕挂在他脸上,他嘴角上扬,喃喃道:“哪里又是你单单走向我?对你,又哪里仅仅只是感激?”

    “你的心愿,我会帮你实现。”

    “你交托的,我一定帮你做到。”

    “你不要他记得你,我也不要你记得我。”

    淡淡的月光中,宫墙斑驳,藤蔓如无声的守卫,攀附在裂开的砖石上,仿佛在悄然生长中吞噬着鲜活生命。夜风吹过,轻轻拂动残破的帘幔,发出微弱飒声,好似对他话语的回应。仿若有一只手,轻柔地掠过他面庞,为他擦去眼泪。一缕清风掠过,带起一片湿润,湿润中夹杂花香,暗夜里的月光披洒在肩,范死死握紧了手中的断玉。

    ——

    程府内,程菽将一叠折子推至大案的一边,一副长随打扮的宋步苒便眼疾手快地将所有折子规整好,整整齐齐地码在案卷架上。

    程菽从案后走出,来到隋瑛身边,“就看后日早朝了,这些人写的折子倒是措辞激烈,只是不知道到了金銮殿,又有几个敢出声。”

    “无论如何,这一回是背水一战了。”隋瑛垂眉,“我主管吏部,这些天,多少人官员来我府上哭诉,我府上从不接待人,却也禁不住他们的央求。朝廷的欠奉拖得太久,多少京官连房子都租不起,府上已是揭不开锅了。”

    话说至此,主管户部的程菽更是黯然,这些天他府上何尝不是如此。眼见有扳倒太子张党之机会,平日里默不作声的官员们瞬时蜂拥而至,他们也不闹事,就是一个劲儿地哭诉,叫程菽心底好不难受。

    是以这一次,程、隋两人联合官员,预备在早朝上直接向皇帝施加压力,恳求置换东宫。这算是死谏了,只是因为怜妃那事相较以往多了几分把握。

    两名挚友相视一笑,眼中有自信,亦有落寞,更有疲累。

    “迟迟——”程菽转身,对卷宗的宋步苒说:“你去趟衙门,叫江宁和余杭的两名清吏司主事午后来府上寻我,带着账册。”

    “好的,老师。”说罢,迟迟向两位大人行礼就推门离开,她行的是男子的礼仪,装扮也是男子。隋瑛轻笑一声,看向程菽。

    “我看,这迟迟比寻常男子都要能干。”

    程菽无奈摇头,“迟迟想做事,我能给的也只有这么多,这已经是坏了规矩了。”

    “你也是肯为别人坏规矩的人。”隋瑛拍了拍程菽的肩,“真是意想不到。”

    “一哭二闹三上吊,谁受得了?”

    “看来你很在乎她?”隋瑛接下了话茬。

    程菽一愣,清了清嗓子,“毕竟是自己的学生,还是知止的妹子,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陨霜,你当真看不出那迟迟的心思?她想做事不假,她心里有你,也是不假。难不成你仍旧忘不了亡妻?她也是乐意见到你幸福的。”隋瑛是个直言直语的,况且他的好友已经独身多年,若身边有个陪伴,他也是乐意见到的。只是他算是看明白了,他这好友心地敞亮,唯独在这情事上,竟是恍惚不明。

    程菽垂下眼眸,回给隋瑛一声轻笑:“我哪里是如此不解风情之人,忘不了亡妻是一,二则是,只是我已年近不惑,做她父亲都是足够……”

    隋瑛不禁大笑,“你这可是在讽刺我了,我这边连性别都不是问题,你这年龄道还是个问题了?陨霜,这迟迟的心思路人皆知,她望着你的眼神,就是我这个外人都看到那渴求了,你要是再这么圣人下去,迟迟一走,你可是要追悔莫及啊!”

    “她,她会走么?”程菽倒是没想到这一层。

    “到了出阁年纪,总是要嫁人的,你若不清楚自己的决心,你便想一想她若嫁了人你如何,总归我是见不得林见善和别人在一块儿,他提起别人我都不乐意。你是个长情的人,听闻嫂子离世后你悼念了足足三年,如今,你也得从过去中走出来了。”

    “嗯。”出乎意料地程菽竟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说:“我怀念她不假,对迟迟,却只是因为越不过心上这道坎。”

    “你到底在担忧什么呢?”

    程菽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自己在担忧什么。他并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他,当他和自己学生相恋,必定会名声受损,可他不在乎。名声不过是身外之物。所以,他究竟在介怀什么呢?

    隋瑛走后,约莫一个时辰后宋步苒就蹦蹦跳跳地回到程府了。程菽站在荷塘边,看她像只小狐狸一般轻盈跃动地朝自己跑来,在这肆意而又张扬的青春中,程菽恍然发觉自己的忧心所在。

    她是如此年轻,年轻到不能发觉自己的苍老。

    如今她十八,他三十八。尚且相配。

    而后他二十八,他四十八。当她依旧风华如故时,他却已渐衰。

    而当她成长到自己如今这般年纪,他许是已经白发苍苍……那时,她会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吗?她所选择的,是一个不能陪她白头到老的人,一个极大可能要离她先去的人。

    原来他担忧的不过就是,迟迟那迟来的后悔,失去的仓皇。

    第110章 第一百零九章 与我一同……破釜沉舟罢……

    长廊下, 日光明媚,林清面前坐着神色恭敬的倪允瞻,他如寻常一般指点倪允瞻的文字, 言语间却在悄然打探倪允斟的情况。

    他需要跟倪允斟见一次面,于是,他递给倪允瞻一支松枝, 说是他从南明峰上带回来的。

    “这是什么?”

    “回府后摆在案上,保你考中进士。”当然,这话是林清胡诹的。倪允瞻嘟嘟囔囔,半信半疑地就拿着这根松针回去了,当日被他兄长瞧见了, 心下便是了然。

    翌日隋瑛去上朝后,两人就在松福寺见了面。

    “听闻你又病了一场,可好了?”倪允斟用手去摸林清额头,林清点了点头, 只是神色略冷淡,倪允斟心想他应该是忧心于早上的朝会。

    “这一回他们可使力气了,一个朝会陛下是拖了又拖, 乌泱泱的一群人,就这么一大早地进去了。”倪允斟伸了个懒腰, “太子目前还被太医院的人医着,这个时候陛下怕是不好做决断。”

    林清冷笑一声,“我对此并不抱希望。”

    “哦?”倪允斟回看他, “怎么说?”

    “前些日子我见了张邈。”

    “嗯, 我知道。你领了郦径遥的儿子回去了。”

    “择之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关于你的自然是。”

    “那你知道那日张邈跟我说了什么吗?”林清抬眼,只见倪允斟摇头。

    “他说,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夏炎。”林清观察倪允斟脸上的神色逐渐僵硬, “那三人中,从来都没有他。”

    倪允斟定在原地,这么多年,荀虑对此事守口如瓶,或许就连荀虑都不知道其中缘由。倪允斟多方打听也只得到是张邈最后证言坐实林可言罪名,曾有什么挚友三人只剩一人,便如林清一般,想当然地将张邈归于那三人当中。

    可是,现下张邈却说,他从未见过夏炎。

    倪允斟不禁咽了口口水,一股不好的预感从他心中升起,以他的智谋,他也并非未曾怀疑过。尤其是隋瑛那一跪,跪回了林清。

    他是在北镇抚司长大的,是在宫里当差的,天子仁慈,实在是太过于罕见。

    “你猜到了,是吗?还是你一开始就知晓,你也是瞒着我的众人之一?”

    林清眼神审视,语气冰冷,倪允斟打了个哆嗦。

    “断然没有!”他凑近前来握住林清的手,“你别吓我,是真的吗?你确定?”

    “你何必问我,你的直觉已经给了你答案,否则你为何如此紧张?”林清哂笑,“怎的,莫非你猜出这一层不是,还猜出什么别的来了?”

    他伸出手抚摸倪允斟的脸,款款问:“择之,你如此了解我吗?”

    倪允斟又是打了个寒颤,他想起之前自己在这里说过的一句玩笑话。可他也不是一般人,定了定神,他深吸了一口气。

    “你别刺激我,你让我捋一捋。”他松开林清,坐到一边,扶额沉思。他并非没有听到过什么传言,这么多年来,夏炎的死是他的心病。他也知道陛下十分宠信夏炎,只是那时他年纪尚小,而后的成长中,他吃的是皇粮,护卫的是圣上,皇宫就是他的家,是以他下意识地就避开了某种猜测。

    或许,也是避开了某种必然的失败。毕竟,若那猜测为真,不就是死局吗?

    可现下,眼前这人,居然要破这个死局。

    林清似笑非笑,耐心等待。他知道,惊天骇浪已在这人心中掀起,自己所要做的不过就是确信。他相信倪允斟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那就是,站在自己这一边。

    良久,倪允斟抬起头,问:“你是这个心思,岐王呢?”

    “岐王?”林清随意拨弄了一下衣摆,漫不经心地道:“只要我点一点头,岐王便是第一个站出来的。”

    “你确定?”

    “等着瞧他们今日他们在朝上的结果罢!”林清站起身,兀地激动起来,“我不要再这样继续下去,我已经厌倦了等待!等待是弱者的行为,强者只会主动出击!”

    说罢,林清悍然看向倪允斟,把这位历经风雨的镇抚使也是吓了一跳,“你若愿意,我身边永远有你的位置,你若不愿,躲得越远越好!”

    “你这是什么话!”倪允斟站起身,两手钳住林清的肩膀,逼问:“你看不起我?”

    烈焰燃烧在林清眼眸中,他抿了唇,勾住倪允斟下颌上的帽绳,朝前一带,咬牙道:

    “看不看得起全在于你!择之,忘了林可言,也忘了夏炎,与我一同……破釜沉舟罢!”

    ——

    朝堂上,庆元帝已经在群臣的施压下面色铁青,他看向为首的程菽和隋瑛,内心中强忍怒意。他并非不愿意在此事上让步,可这些臣子整出如此大阵仗,一旦让步还真以为他怕了不成?且太子当日昏迷后到现在都未苏醒,他实在无法在今日做出定夺。

    程菽和隋瑛是知道见好就收的,但那些被压迫久了的官员们可不一定,他们的哭诉到了朝堂上便更加夸张起来,不乏有添油加醋搬弄是非的,甚至还趁着此机互相攻击的……程隋两人已经在庆元帝心上开了一道口子,点头只是时间问题,可这些大臣们,却弄得庆元帝烦不胜烦。

    好不容易朝会结束,两人也是叹息。

    “无论在什么时候,私利总会占了上风。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要倒太子和张党不假,谋私也是真,究其根本还是吏制问题。”程菽无奈摇头。

    “多少两袖清风,也是不得已为之,机会递到眼前,巴不得凑上去。这些人中有多少是真的为了我大宁朝考虑,甚至还有人公报私仇,趁此机会报复太子当初对其的视而不见。”隋瑛拂袖,“烂到根本,非朝夕可更易。”

    “难啊。”

    “好在这回陛下松了口,东宫易主,只是时间问题了。陨霜,你我可要撑住。”

    “这是当然。”程菽笑了笑,“累,也值得。真想我大宁朝海晏河清,我也好安心做我的学问啊!”

    两人并肩朝午门走去,初夏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错在汉白玉砖石上。两抹朱红,扛起这大宁朝的江山,承载万千黎明的希冀。哪怕前方道路,尽是泥泞。

    散朝不久,庆元帝对太子依旧模糊的态度传到了岐王府。

    萧慎负手而立,身旁站着来周,身前是三百名精壮的护卫,个个金甲加身,武装到牙齿。金瓜一路小跑而来,凑近了对萧慎耳语几句,原本清朗笑容瞬间怒容满面。

    萧慎握紧了剑,已是气到了极处。金瓜也神色黯然,瞅着主子不敢出声儿。

    “殿下,可是出什么事了?”来周一心练兵,对外一无所知。

    “无事,”萧慎极力遏制住愤怒,对他说:“什么事都没发生,你操练得很好,继续。”

    “谢过殿下。”来周脸现兴奋,萧慎转身走了,金瓜一路碎步跟在后边儿。

    “隋大人和程大人已经尽力了,尽力了……”

    “我知道,问题从来都不在他们身上。“

    “主子,切莫灰心呐。”

    “呵!”萧慎遽然停下脚步,望向金瓜,颤栗道:“灰心?!我看起来像是灰心吗?只是这天下,若是日日等人求来,我不要也罢!”

    萧慎握紧了拳,已是愤怒到双眼通红,“我受够了,我受够了!”

    他猛地一拳砸在廊柱上,低吼道:“我受够了!”

    “——没错,你受够了,我也受够了——”兀地身后响起林清的声音,萧慎猛然回头,只见林清拄着拐杖朝自己走来。

    他走得很慢,却异常坚定。在他的脸上,萧慎看到了某种绝无更改的决心。

    林清伸出手,擦去萧慎眼角的泪水。他从松福寺出来就径直来到了岐王府,他知道自己会看到如此场景。

    “老师,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啊,我究竟还要怎么做!大哥都那样了,都那样了,他都不肯松口,我萧慎,竟在他眼里低贱如此,哈哈哈!竟是低贱如此……”萧慎仰天大笑,又猛地紧紧抓住林清的手腕,猩红着眼眸,怒吼道:“我无法再继续忍耐下去了,你懂的吧,你懂我在说什么吧!”

    “我懂,我都懂!”

    “只要你一声令下,老师,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就改了这天,换了这地!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哪怕去死,我也要为你也是为我自己夺了这天下!我不要再过这种日子!我不要了!”

    萧慎怆然欲绝,已是眼泪纵横,林清泪水涟涟,连声答应:“好,好!就这么做!就这么做!我也不要再过这种日子!殿下,你朝前走!你朝前走吧!我为你打头阵,我为你付出我的一切!”

    林清激动地抱住萧慎,抱住他的希望!他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不顾了!

    因为自此以后,代替仇恨的便是愤怒,唯有愤怒可以化解这份悲哀。隋瑛料想得没错,当林清知晓一切之时,便是他无法再掌控他的时刻。因为林可言给萧穆的这个天下,林清看不上,也不喜欢!

    他不要谁的命,他只要亲手颠覆这个天下。

    他有能力,他要改天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