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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章 如此胜利,却又如此失败……

    翌日的早朝帝师和首辅均是缺席, 齐桓一家独大,下一日亦是如此,直到第三日, 林清在太监的搀扶下从偏门离开了崇宁殿。

    崇宁殿前的广场上,倪允斟出现在林清身边,神色凝重, 他张了张嘴,正预备说什么,林清却抬起了了手。

    一张苍白的脸缓缓转向倪允斟。

    “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必说,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你如今心下只能装一人,那个人,不能是我。”言罢,林清一瘸一拐地朝前走。

    “至少, 至少让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倪允斟追了上去。

    林清转头看他。

    “你所点名的那个千户,我已经讲他踢出了北镇抚司。”

    林清写些微动容,他对锦衣卫无恨, 哪怕他曾在其中遭受酷刑。但那名池姓千户,当街取了王朗的命。

    “好, 我知道了。莫要再操心我的事,倒是春闱在即,多关心些望之。”

    “他, 他很好。”倪允斟艰难道。

    林清深深看了倪允斟一眼, 收回视线,面色不改,艰难地朝前走。倪允斟伫立在原地, 目送林清朝金銮殿方向走去。

    进了崇宁殿整整两日都未曾出来,太医院的人来回奔赴,倪允斟不用细想就知晓发生了什么。林清如今这样冷漠态度,不过是护他,以免继位不久的皇帝对他生出猜忌之心。只是倪允斟心上悲哀再现,圣上竟能隐瞒到如此地步。而他,居然再一次地无能为力。

    直到林清的身影消失在广场尽头,没入深红宫道,倪允斟才收回目光,仰头看天。苍穹仿似陷入漩涡,深邃如海,似要将人吸入。

    他吸了吸发酸的鼻子,收敛情绪,转身朝崇宁殿走去。

    主持春闱的担子落在林清身上,他身为吏部尚书,又是文渊阁大学士,在朝上主动拦下这一差事。他本意借此打好和隋瑛那些原下属们的关系,奈何方徊等人并不吃这一套,配合倒是配合,脸色就没好过。也许怀揣和萧慎一样的想法,他相信自己的鞠躬尽瘁能让这些清流对自己有所改观。

    不,林清想,看他怎样如何不重要,但皇位的正当性绝不容任何置喙,近日来他已经听到了许多流言蜚语,论及萧慎的是杀兄弑父这一罪玷污帝位,论及他林见善的无非是“天道”二字——“人事可凭,天道不爽。”方徊甚至毫不客气地当着他的面道出此言。

    “我不能有半分犹疑。”他对自己说,“凭借一条老龙、贪龙、蠢龙也救不了大宁朝!只有真正的龙,真正的天子……”

    可以想起萧慎,这几日的回忆便鱼贯而入,林清险些没能站稳。皇帝对他的感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竟不再掩饰,将他就地霸占。那两个夜晚——林清深吸了一口气,站定,他只当自己没有这具身体。是的,这身躯他在诏狱里就已经弃绝,能代表他的只有意志。

    “拔擢青年人才,行改革之风……”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签押房里批改表章,这一回,他要为宁朝官场上补充新鲜血液,隋瑛未完成的吏治整顿,他来做,他必须做。

    只是一想到隋瑛,心口便是钻心的痛,他写了那么多封信,竟也是不能换回只言片语么?

    他竟对自己,厌恶至此?

    举起手,林清看到自己手腕上被人攥出的红痕,他萧瑟一笑,罢了,自己有什么资格祈求他原谅,就是往日有,如今也是没有了。

    猛地咳嗽两声,林清将所有情念驱逐出脑海,不啻一种自我麻醉和逃避,他将自己彻底地投身于公务。

    ——

    几日后,被革职的池姓千户死于府中,倪允斟得知此消息时,倪允瞻正要出门,他问他要去哪里,倪允瞻只是站定恨望他,重重地哼了一声。

    倪允瞻拂袖而去,出了府门就直奔岑府。他内心里为隋瑛打抱不平,认为其不该遭受如此欺骗,更可恨的是,自己的胞兄竟也是“谋逆”当中的一员!

    岑长青依旧锲而不舍地写折子参林清、参倪允斟、参徐无眠等人,同时为隋瑛、程菽说话,只是在这一过程中,也不知是对方手段高超,还是皇位更替时刻大家都乱了阵脚,就连林清都被短暂地迷了双眼,导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齐桓。

    在以岑、方为首的人眼里,此人当初被扣留为质,在血洗皇宫的那一夜与忠王、郡主两人一同面临生死,与谋逆沾不上边。而在皇帝、林清、倪允斟等人眼中,此人是看清局势,主动投诚,毕竟起兵前林清亲自与他讲道,好言劝说。

    是以当林清身体抱恙时刻,萧慎重用齐桓,双方都无人置喙。

    只是齐桓想要的,远不止于此。

    昔日门可罗雀的齐府,如今宾客盈门。听闻其将在变法中起到关键作用,各路亲王郡王纷至沓来,不乏有乔装打扮一番特意前来送礼,想探其究竟的。还有一些朝中墙头草,既不愿意投靠林清,又不愿去踏程菽那趟浑水,便眼巴巴地凑到齐桓门下。对于那些珍奇异宝齐桓是一分不收,但对于上门投靠的人,他并不拒绝。

    譬如冯延年,那些来见齐桓的皇亲贵胄都是通过冯延年的引荐,但他不想和冯延年扯上太多关系,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人。齐桓只是想知道,人心的力量究竟如何,他需要这些人,尽管他看不起这些人,但总有一天,他用的着他们。

    于是他好脸相迎,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只是齐桓并非只会花拳绣腿,他知道宁朝需要改革,只是他并不激进,用他安抚一位亲王的担忧的话来讲:“祖宗之法岂可轻易更改?即使改,也需徐徐图之。”

    府内清静时刻,他便去文渊阁。有时在文渊阁无事可做,首辅心高气傲,不肯低头,抱恙多月,次辅忙于主持会考,好似变了个人似的冷酷,在吏部雷厉风行。于是他——齐桓—— 齐梁甫,独坐在这文渊阁内,面带微笑,闭眼假寐。

    他陶醉在权力的气息当中,险些不能自拔,可就在这时,隋瑛的身影又闯进他的脑海,叫他瞬时惊醒。

    “不够,还不够……”他一边摇头,一边自言自语,“还不够。”

    起身,天色已暗,恍若多少个故人尚在的夜晚。齐桓踱步离开文渊阁,步行至午门时,他和几位小太监点头致意,露出宽厚良善的微笑。兀地站定,他遥望崇宁殿的方向,冷笑一声,登上了马车。

    崇宁殿内,萧慎的吻如烙铁一般落在林清的身上,当皇帝没能从心上人唇齿间得到回应时,他会用手指给予惩罚,欣赏这具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喉间发出的无所适从的低吟,眼角不住地渗泪,蔓延出芍药般的妃色迷离。

    萧慎固执地不让林清回隋府,为了不让其有借口,他甚至将郦椿接到宫内的一个宅子里安顿过夜。而大宁朝的帝师,却紧咬牙关,不肯松口对这炽烈爱意回应分毫。

    “难道你都不愿意看一看我么?”萧慎握住林清的脸,掰过使其面对自己。他用指尖掠过林清湿漉漉的睫毛,高挺秀气的鼻梁、抿紧的时而咬住的唇,他知道林清并非毫无反应,身体泛起那片水红已经出卖了他,可他紧闭眼,似乎留下一滴泪都是落败。

    萧慎干涩地笑了笑,他迫使林清坐起来,以一种仰视的角度来欣赏被折磨之人。他握住他的双臂,以下克上,迫使林清与自己同起同落,迫使他张开大口,剧烈喘息。

    如有仙人指路,这世间萧慎唯一想去的就是林清的心间,他想深入到那里看一看,看那里是否有半分自己的位置。

    “见善,见善……”

    继而萧慎又将林清抱在怀里,若珍宝般呵护,一个天子能给心爱之什么呢?他几乎把自己能给的都给了,可是林清却如此吝啬,竟然什么都不肯回报他,哪怕是一丁点的爱。

    他凑近去吻林清,却被躲开了。

    萧慎几乎悲哀地笑了,但他锲而不舍,钳住了林清的双肩,吻在他唇上。

    “你依旧不肯睁眼,不肯正视朕对你爱。”萧慎捧住林清发烫的脸,喃喃道:“可在这张床上的、进入你的,的确是朕,朕相信时间。”

    林清幽幽睁眼,“陛下如此做,只会让我们渐行渐远。”

    “哪怕是分毫,分毫都未有么?”萧慎说不出来了,他看到林清嘴角衔着一抹哂笑。

    “人只能有一颗心。”

    萧慎语塞,顿了顿,他继续说:“他们都说,我杀兄弑父,即使得了天子之位,也是千古罪人。也罢,我认这个罪名,只是要认的不止是我,还有你……你我已在一条命运当中,你究竟还在奢求什么?你指望隋瑛……原谅你吗?!”

    林清摇头,“我知道他不会原谅我了。”

    “那何不……求你,林师……求你……”痛苦地将头伏在林清瘦削的颈窝里,萧慎渴求道:“我对你的爱,也是爱…… 求你……”

    皇帝的眼泪顺着肩膀淌下,滑过胸膛,游走在那些可怖伤痕中。

    林清轻轻喘着气,喉咙里嘶嘶作响,泛起一股又一股的血腥气。

    他只觉得一切都很荒谬。

    他扶持了一个皇帝,却失去了爱人,到最后,还要失去自己。

    可他依旧不知悔改,亲力亲为地为皇帝巩固统治。毕竟这个皇帝,并不辜负他的期待,在帝位上比历代皇帝都要励精图治,体恤民情。他在他身上看到了大宁朝的希望。

    这仿佛是一个死局,只是他不知晓的是,这对皇帝来说,也颇为荒谬。

    萧慎想,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自己如此胜利,又如此失败。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可怜白发生

    倪允瞻永远会记得会试放榜的那一天, 他榜上有名时刻,东州来报,东羌来犯, 边境爆发战争!

    萧慎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江宁那个承办制造局织坊的第一富商,立刻想办法抄了他的家,补贴军需, 务必要把东羌挡在关外!”萧慎在内阁对几位阁员以及与会大臣说,“另外高卿——”

    已是工部尚书的高子运拱手向前,“臣在。”

    “你对朔西熟悉,即刻与兵部一同写信,通知吴宪中、陈青和进行战况监测, 预防北狄十二部趁乱来犯!”

    “臣遵旨。”

    “齐卿,东州兵马情况如何?”

    齐桓凝眉,道:“刚熬过了一个冬,情况恐怕是不容乐观。”

    萧慎正思索时, 就听林清在一旁道:“江南地区的民勇部队可以提上日程。”

    “林卿说得对,”萧慎向齐桓使了个颜色,齐桓心领神会。会不多开, 众人散会后,萧慎留住了依旧是一言不发的程菽。

    “程首辅, 三个多月的时日,病可养好了?”

    程菽躬身,“多谢陛下挂念, 臣已经好很多了。”

    萧慎心想, 你好多了还不来上朝?但转念想到林清嘱咐他要重用程菽,于是深吸一口气,耐心道:“那便早日提出变法议案, 提交内阁商讨罢。”

    程菽颔首,“臣遵旨。”

    这幅不冷不淡的态度叫萧慎恼火,他心知以程菽为代表的所谓的清流并没有真心实意地认可自己这个皇帝,他们虽然嘴上叫着自己陛下,倘若那父皇活过来,即使他昏庸无能,他们也会认可他,而不是自己!

    所为纲常礼教,就那么难破么?

    萧慎自嘲一笑,也是,杀兄弑父这种遭天谴的事,也只有林见善和林见善的学生、林见善党羽才做得出来。

    程菽回府后,听闻岑长青求见。

    “东羌定是料定我大宁朝帝位更迭,内情不稳,才趁虚来反!”岑长青这些日子写折子都把自己写得面如土色,一想到林清的所作所为,叫他这个直性子根本无法容忍。

    “罢了,既然无可避免,变法就早日提上日程。”程菽说:“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你我还是早些过了心中这道坎吧。”

    “那隋兄怎么办?还叫他在广西?谁不知那地穷苦落魄,瘴疫环绕,他去时又身负重伤,还被,还被伤透了心……”似是想到什么,岑长青连忙问:“他可曾有信寄来?”

    程菽这才露出微笑,道:“前两天的确收到一封,他说他已痊愈,已经亲自参与剿匪的指挥,只是他多次写道,去了那里,他才真正看到民生之多艰,以致数次落泪……”

    程菽叹息一声,“也好,为了百姓伤心,对得起他的良知,他那一身官服。”

    岑长青露出难过神色,再待了一会儿便走了。临走前程菽叮嘱他莫要再写弹劾的折子了,没用。

    “我这心里……我这心里!”岑长青揪着胸口衣襟,声音好似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跺脚道:“难受啊!”

    程菽又是一声叹息。

    只是千里之外的某一地,月明星稀,空气湿润,春未过,乡野已是蛙鸣一片。

    如瀑月光照映山林,一幢古朴吊脚楼地二楼屋檐下,隋瑛素色长衫,躺在一张竹编躺椅上,瘦削发黄的脸庞上是挥之不去的愁容。

    “主子,喝药了。”

    隋瑛睁开眼睛,看向韩枫端至面前一碗汤药。

    黑漆漆的药汤,摇晃着天间的一轮明月。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由得露出苦笑。兀自摇头,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再度躺会躺椅上,他阖上双眸,月光宛若薄纱,轻掩他的心绪。

    韩枫点上一小撮枯艾草,又用浮萍加了雄黄,点在屋子内,顿时吊脚楼里里外外都盈满草香。做完这一切,韩枫走到过来,用帕子擦了擦隋瑛额间的汗珠。

    遭了毒虫叮咬,他发热得厉害。

    “主子,好起来,才能打胜仗。”

    隋瑛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韩枫便搬了个木板凳坐在一边,拿了蒲扇轻悠悠地摇晃着。清风解热,驱赶蚊虫,也带起隋瑛额间的一缕碎发,一抹银光掠过,韩枫凑近了看,发现是一根白发。

    年轻的长随心中涌起无限伤怀,不由得红了眼眶。

    而因初来乍到的疟疾承受无限痛苦的人,在闭目养神中,心中却再度浮起那轮明月。

    留不住的月,留不住的人。

    可怜白发生。

    ——

    “你看,”林清就这一本兵书对郦椿讲,“我之所以只叫倪允斟只是革去那人的职位,是因为他是指挥使,他不能寒了手下的心。南北镇抚司都得上下一心,才能更好地为陛下办事。革职和取人性命,是两码事。”

    郦椿懵懂地点头:“只要他不在北镇抚司供职,一切都好办了。”

    林清莞尔,揉着郦椿的头,“聪明!空有一身武艺有如何,无论在什么地方,一个权字,便可压死人。”

    那一日,林清唤来来周,吩咐他去做这件事,他只说了一句,不要动刀子。来周心领神会,当日去了那池姓千户的府邸,出示金牌,再慰问了其家人,当夜这千户就饮鸩气绝。

    一气呵成,别说动刀子,来周连拳头都没挥上一挥,事就这样办成了。

    郦椿心思敏感,想起了父亲,脸色黯然。环顾四周,这宫中宅邸,空旷幽森,还真叫人毛骨悚然。

    “林叔给你讲这些,你怕不怕?”看郦椿面色有异,林清温柔问。

    郦椿摇头,“不怕,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学的越多,日后才能保护自己。”

    “我时常想,你去国子监读书罢。”

    “你愿意我去,我便去。”

    “你想不想去?”林清说,“我想听你的看法。”

    郦椿顿了顿,说:“我想读书,也爱读书,可我不想做官。虽然你方才强调了权,可我却觉得,这个字眼,很可怕,我并不想靠近。”

    郦椿露出不符年纪的萧瑟笑容,说:“虽然我已经身在其中了。”

    “哪里的话,哎,所谓大智若愚,你年纪虽小,却看得比谁都明白。”林清摸着郦椿的头,好似自言自语:“权力就像一把刀,能伤人也能护人,能约束它的就是刀鞘,也就是道德。越高的权力,意味着越高的道德需求。倘若这把刀的刀鞘都是破的,伤人不说,伤己更甚。”

    郦椿努了努嘴,说:“所以得读书咯。”

    林清笑而不语,读书要是有用的话,这官场还会如此腥风血雨么?

    “好了,你去休息罢,过几日就去国子监读书,多读一些总没坏处,日后你想做什么,只要不违背良心,我都帮扶去做。你走罢,我写一会儿字。”

    “好,你莫要写太晚。”

    郦椿走后,林清摊开一张纸,笔尖轻触,便是一诗落下。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泪添吴苑三更雨,恨惹邮亭一夜眠。

    讵有青乌缄别句,聊将锦瑟记流年。

    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

    他不知疲倦地写啊写,每日都写,写心里话,写日常琐事,写尽了相思……哪怕有一句话,一个字可以打动他……

    “从此音尘各悄然……就当真是,一封信都不肯回吗……”林清搁了笔,坐下身伏在案上,身上披的是隋瑛的睡袍。他起先枕在双臂上哽咽一阵,而后那睡袍之上熟悉而诱人的气息勾起了他无限回忆,以及无限旖念。

    林清暧昧地叹息一声,脸色浮现红晕。

    阒无一人的书房,就只剩他一人独坐,被熟悉气息所包裹,林清咬了咬唇,眼中似有欲滴的水,他羞赧地将脸埋进臂弯里,不过片时,又通红地抬起头来。

    环顾四周,无人无声,他似是鼓足了勇气,也下定了决心,从怀中掏出一柄精巧的玉笋来。这玉笋约莫七八寸长,周身莹润通透,光滑无痕。烛光好似摇曳其中,引人遐想连篇。

    “哥哥……”

    林清嗅闻隋瑛的衣裳,心中欲念四起,好似回到了过去的无数个夜里,那炽热胸膛、滚烫呼吸、扫在自己脸上的长发、起伏时温柔的碰撞……都叫他思念若狂,他咬了唇,在灯下把玩那玉笋,他用手抚摸了一会儿,感受玉面的冰凉与滑腻,可看着看着他又打了个哆嗦,羞得将这物又揣进怀里。可不到一会儿,他又极扭捏地拿了出来,定定地凝视这物。

    “我毕竟,毕竟是个人……”

    他面色通红,已是忍耐不住,遂即他吹灭烛火,将隋瑛的睡袍盖在了自己脸上,合身朝后躺去。

    双脚搭在了桌案边缘,油膏在月色下泛起莹润光泽。

    所以萧慎眼中的清绝出尘之人,不仅会主动,只消一件那人的衣衫,便会堕入欲望深渊。

    林清发出细碎的嘤咛,咬着下唇,神色开始无穷变幻,却终是落在一道相思当中。

    “哥哥……”

    他想模仿隋瑛的节奏,可他学不来,他的动作拙劣而生涩,可隋瑛的衣衫盖在他脸,好似隋瑛在抱着他,那么其余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不知过了多久,他张开嘴大口呼吸,额间沁汗,在那一刻他险些叫出来。

    咣当一声,玉笋滚落在地,湿淋淋的滚向椅下。

    林清剧烈喘息着,仰首望天,他无力去拢自己的衣衫,液迹斑驳,他在这张椅上缩成一团,无什么畅快,他怀抱着隋瑛的衣裳,只觉得自己如此悲哀。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我只是很难过

    “今儿个怎么没收到绵绵的信!”奚越从营帐里出来, 杀气腾腾地四顾道:“没他的信,我怎么打胜仗!”

    旁边一副将一边擦枪一边嘟囔:“这绵绵大人的信又不是什么金盔铁甲,怎么就能保您打胜仗了。”

    “你懂什么?乡巴佬一个, 绵绵的信是本将军的护身符!”奚越骄傲地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胸口,那里塞满了宋知止写给他的信,副将不屑地嗤了一声, 奚越笑嘻嘻地说他就是羡慕嫉妒。

    “我那娘们就在跟前,我羡慕什么!”

    奚越在东州和下属们打成一片,这些子猛将并不以他年纪轻而小觑与他,在战场上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在他带领下东州军队已经打了几场胜仗, 再加上他的身份可是国舅,谁都得对他礼让三分。

    只是一想到萧慎所行之事,绕是他这种性子也是黯然。自己在外镇守边疆,皇宫突然易主, 他这个被林清一手调遣而来的东州督军就多了一层不明意味。而没过多久又传来姐姐入宫为后的消息,他从中是半分开心不起来。

    奚今的性子他比谁都要清楚,一副名门闺秀的外表下是一颗渴望征战沙场的心, 若不是女子身份受限,不比他这个弟弟逊色。

    奚越叹息, 此事他和绵绵在信中多有沟通,如今东羌数次来犯,一个二个都携猛虎之势, 这是上回错过了东州哗变之机, 吃准了这回皇权更替的动荡,势要将东州收于囊中。常言道英雄出而百姓苦,这一回, 萧慎还真让人猝不及防。

    不过这已经不是奚越能够多加考虑之事了,大敌当前,他不得不拿出十分心神去应对,东羌人相比于北狄更加熟悉宁朝,且长期在东州商贸,对东州情况了如指掌。为了百姓不赴朔西百姓的后尘,奚越必须身先士卒,拿出自己最强硬的一面。

    “记着,东羌战士比起北狄更有组织性,擅长伏击作战,这一回大家务必都打起十足的精神!咱们身后可是东州千千万万的百姓!”

    在将士们面前,奚越高举铁戟,腰胯火铳,随着他的一声吒喝,众军携排山倒海之势,向北奔去!

    远在千里之外的顺天城,宋知止就着轻薄日光,摊开一张信纸,抬笔落笔,点点墨迹都是思念和叮嘱,他在想为何这次没有收到奚越的回信,大抵是出征时刻,没有时间写罢。

    兀自摇了摇头,宋知止写满了整整两页纸,他以为,两人之间是可以无话不说,无话不谈的。

    “离忧……”他温存地叹息,“安全回来娶我啊。”

    ——

    皇城前的午门阴影处,齐桓将一小袋银子递给一名慈眉善目的老太监,这老太监还是先帝时期的秉笔,如今虽还就着这个职分,却也是有名无实。受冷落排挤之际,齐桓主动结交,是以老太监对齐桓很是感激。

    “在宫里的一处宅子里住着呢。”老太监低声说,“位置倒是个僻静地,周围都是把守的侍卫,平日里除却出入时刻也没见人影。”

    “陛下会去么?”

    “常去,常去。”老太监左右瞧了瞧,凑近了说:“但更多时刻,是那林大人去崇宁殿,一待就是一整夜呐。”

    齐桓勾起嘴角,恍然道:“啊,还有这回事。”

    老太监挤了挤眼,怪模怪样地朝齐桓使了个眼色,软绵绵地道:“咱家如今就只剩一双眼睛了呐。”

    “哪里的话,还有那么多干儿子干孙子等着孝敬您呢,郑公公。”

    齐桓在跟这太监说了几句话就去了兵部衙门,如今东州战事吃紧,他几乎每日都要熬到半夜才回府。好在奚越的确有几分本事,将东州局势堪堪稳了下来。不过,半月一小战,一月一大战,如此长时间地消耗,大宁朝还真拖不起。

    只是,他也并非全心全意扑在这件事上,辎重的压力给到户部,他兵部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户部如今上下忙成一团,程菽如今情势危如累卵,齐桓想,是时候烧上一把火了。

    指节一下一下敲在红木案面上,齐桓嘴角噙笑,眉眼间胸有成竹。

    “变法,变法…… ”

    他轻声念着,“当真还只有你们心底为国为民了?”

    转眼间入夏,林清在宫中也住了两月有余,这两月当中他想尽办法让自己脱离与皇帝的肌肤之亲,他无法再忍受皇帝的爱,尽管有时皇帝会在午夜噩梦之际,像个孩子一般往他怀里钻。

    林清很心痛,是怀有师长、臣子、或者僭越一些的兄长的怜爱,若是以往,林清还有拥抱萧慎的心,可如今,萧慎不仅要往他怀里钻,还要望他身子里钻。

    他无法忍耐,每一回,他都会想起隋瑛。

    他会想起他不要自己了,他把自己让给了皇帝,让皇帝来占有自己。那么多信,他央求他回来,却得不到一丁点回复。

    他谁的爱都不想要,若不是国本未定,他只恨不得早日死去。

    为了躲避去崇宁殿,林清有时甚至会用冷水沐浴,让自己不住风寒,又在暑热间棉被裹身,患上热病,太医往这处宅子里跑断了腿,一个夏,林清几乎在病榻上度过。

    萧慎为国事忧愁,又为林清心忧,好几次金瓜想劝他,却又不敢出声,有时他领着沅儿来到萧慎面前,他知道萧慎会对沅儿心软。可萧慎只是抱着沅儿,什么都不说,在无人之处红了眼睛。沅儿只能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皇帝的黑发,告诉他自己在这里。

    “你还愿意抱着我……”

    沅儿心里想,你已经拥有了他,却依旧在我身边,可见他并不爱你,他宁愿在病榻上死去,都不愿意与你共度一夜,而我,央求你的爱,你却视而不见。

    每一个人,好似都在未这难解的情而忧伤,而绝望。

    一日,萧慎来到林清所住的宅子,坐到了林清的床榻边。他静静地注视林清很久,又拿了干帕子为他揩拭额头上的冷汗。也许他会一直睡下去,在长久的安眠中,他永远属于自己。可当萧慎将手掌轻轻摁在林清的胸口上时,心脏的微弱跳动却是另外一人的旋律。

    萧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又轻轻握住林清的手,端详他那扭曲的指节,若珍宝般捧在手心。就在他兀自出神时,他听到林清在梦里呼喊。

    “不要……父亲……不要…… ”

    伴随摇头,林清的眼泪汹涌而出,“不要…… 求你……”

    接着,他缓缓睁开了眼睛,模糊的视野里,是慕清帝依稀的轮廓。

    “慕清”二字,林清初时反对过,可萧慎却坚持道,他说过这是他们两人的天下。

    如今,他们二人,亲密无间,却又相距千里。

    “陛下……”林清艰难地发出声音,想要起身跪拜,萧慎将他摁了回去。

    “你不必……如此。”

    萧慎难过地说,他在林清面前,要靠很大的努力才能维持一个皇帝基本的威严,可他的伪装好似在第一次强迫林清的那一天发挥到了巅峰,至此之后,他不过就是一个渴望爱的孤独人。

    萧慎将脸贴在林清的手掌心。

    “林师……你做噩梦了吗?”

    林清微微侧头,眼泪就淌了出来,“没有。”

    “可别欺君。”萧慎红着眼笑了笑。

    林清也淡淡一笑,“哪敢欺骗陛下,我……我只是梦见了父亲……”

    “你有多久没有回广陵了?”

    “十几年了罢。”

    萧慎放下林清的手,凑近了说:“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想为林可言平反。”

    “平反?”林清瞪大了眼睛,转过头来看他,“什么意思?”

    “当年的真相,也得有见光之时,否则在旁人眼中你永远都身负一个罪名,莫须有的罪名。另外,林可言的确,是为了…… 先帝,而如此的。”

    林清闪烁着眼望他,“所以,你想怎么做?”

    “我会颁发诏书,昭告天下,另外——”萧慎伸出手,拨了拨林清额间的发,“广陵林氏祠堂,听闻在那次动乱中被摧毁了,你若是愿意,你去主持修建罢。”

    林清的眼眸彻底明亮,不掩欣喜地问:“你是说,你愿意放我出宫了?”

    萧慎的心被刺痛了一分,他苦涩地笑:“我差人护送你回广陵,在那里寻一个宅子,你好生养病,修建的事你做主,却不要亲力亲为,我会派工部的人跟着你去…… ”

    萧慎深情地抚摸林清脸庞,那样不舍,那样心痛,可他说不出话来了。他垂首,黯然几分,起身预备出门,可他走了两步,又转过身看向林清。

    他的眼眸已然湿润,亮晶晶的。

    “我……我并没有把你困在宫中,我只是,很难过……”

    可好似为了使林清安心,他又扬起嘴角,佯装轻快地说:“可是,我是皇帝,我会战胜一切,我不会辜负你对我的期待,我也会等你…… 直到你愿意回首来到我怀里的那一日……我会等待。”

    遏制住哽咽,萧慎转身离去。

    日光吞噬了他的身影,就好似他从未来过。

    床榻上,林清颤抖嘴唇,两道热泪涌下。

    他从未想让萧慎承受这样的痛苦,可他该说抱歉吗?

    可有没有一个人,欠他林安晚一个道歉呢?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有的从来只是牵绊……

    秋雨纷飞, 在慕清元年这一年,林清于一驾马车中行驶在江南的官道上,掀开车幔, 在他前方,是倪允斟在马上的背影。

    萧慎不放心他,特意派了倪允斟陪他回江南, 林清自然无异议,他身体病得严重,已经到了咯血的程度。一路上郦椿好生照料着他,有时少年觉得,林清的半条魂儿已经飞去广西了。

    “林叔, 咱们到了,咱们到了!”郦椿激动地叫醒靠在他肩头睡着的林清,林清艰难地睁开眼,露出笑容。

    “到了?”

    “是, 到了!我还是头一次来这边,这边真美!”

    “是啊,真美……”林清笑了笑, 又咳嗽几声,郦椿连忙为他系好了披风。

    “见善, 我抱你下来。”倪允斟掀开车幔,爽朗地笑,林清点了点头, 倪允斟便抄起林清膝弯, 将他从马车上抱下,送进了一座江南宅院。林清靠在倪允斟的胸口,环视周围景色, 尽管气息奄奄,他依旧恬然地微笑。

    “我都记不得这里了……”他在倪允斟怀里说:“这里,离我的墓,近吗?”

    倪允斟连忙说:“什么你的墓,你哪儿有墓,不许胡说!这一路上舟车劳顿,辛苦了你,晚上喝上一两幅汤药,明日还要干活儿呢!你信工部的那些人?我可不信!万一他们偷工减料怎么办,你得盯紧点……”

    倪允斟佯装快活,他分明感知到,他怀中人是那样轻,好似一个不留神,就要从他双手中飞走了似的。

    林清低声说:“高子运手下的人,很踏实的,高子运,他和在山关系好……”

    “嗯,见善聪明,什么都明白……”

    倪允斟喉结上下滑动,将将进了屋子,林清就猛地咳嗽起来,不一会儿手帕上就见了血。倪允斟连忙叫来太医,给他施针喂药,又烧了盆炭火,服侍他在床上睡下了。

    做完这一切,倪允斟出来,见郦椿在外的一棵火红的槭树下抹泪。

    “哭什么,他好得很。”倪允斟没好气地斥责。

    “隋叔不回来,他是好不了了。”郦椿哭哭啼啼的。

    “没有一个人能如此轻易地带走另一个人的命,我就是死,也会吊着林见善这口气!”倪允斟忿忿说,“别再提什么隋在山了!别再提了!”

    倪允斟凶得很,郦椿吓了一跳,转身跑了。

    倪允斟伫立于庭院中央,天际铁灰,细雨绵绵,江南园景美不胜收,嶙峋假山,亭台楼榭,枫叶如丹,溪流浅映,比起当初的林府更要清丽雅致,随性自然。如今初秋时刻,烟雨朦胧,山如泼墨,尘世间都仿佛雾里看花,依稀模糊。

    回首,倪允斟看向紧闭的屋门,内心百转千回,却无法言说。他脑海里回荡着临行前皇帝交代的话,他是锦衣卫,他已经背叛过一任皇帝,他不能再背叛另一位皇帝。

    也许,这是他注定的桎梏。

    翌日,林清在紫色的清晨醒来,他梳洗后就马不停蹄地出了门。他看起来精神似乎很好,来到了当初林氏祠堂的废墟前,这里依山傍水,已经是一片荒地,他伫立前方许久。

    “工部的人已经在当地采购好了木料,正在物色工匠呢。”倪允斟在一旁说,为林清撑着伞。

    可林清就只是站着,微笑,并不说话。

    空气冰冷,带有丝丝甜香,林清在这一刻陶醉了,他仿佛觉得隋瑛就在这一处。他终于回到广陵了,回到他们的广陵,这一条路,他走了二十多年。

    鼻头发酸,林清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便听到工部的人领着工匠来了。众人向两人行礼,又给林清看了图纸,林清仔细地看了看,叮嘱道别太奢侈,一切从简。

    “如今东州战事吃紧,莫要再其余 地方耗费太多钱财,这里,也不过就是个归处罢了。”

    林清转身,看向正对祠堂前的一处山坡,他侧头对倪允斟说:“我本该在那里的。”

    “什么?”

    “你跟我来。”

    林清杵着拐杖,缓步走了过去,那一小座荒坟泥土凌乱,其上长满枯黄杂草,濡湿在江南的秋雨里。一座小小的墓碑上,赫然写着“林安晚之墓”,多年前林清鼓足了勇气站在这里,那一日,他被前来道别的隋瑛撞见。

    “那时我们一眼就认出了彼此,尽管十多年已经过去。”

    林清自顾自地说,“他长得是那么高,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那时我害怕极了,可是,我为何害怕他呢?后来想起来,这些恐惧,都是自己给自己找的包袱罢了。”

    林清蹲下身,轻触冰凉的泥土,出神地微笑。

    “他那次回广陵,也来这里看了罢。”

    听他三句话不离隋瑛,倪允斟担忧他在思念中伤神,便扶起了他。

    “雨下大了。”倪允斟说:“回去罢。”

    林清幽幽看了他一眼,说:“好。”

    ——

    在宅院的一处亭楼下,林清躺在一张铺了蚕丝软褥的躺椅上,身上盖着一张毛毯。他有心要去祠堂里监工,却被随行的太医摁下,强行要他休息。近日来他夜半多有咯血,身体愈发虚弱,双颊毫无血色,让人瞧了揪心。

    可他只要不能出门,他就执笔写信。他日日夜夜都写,可谓是字字泣血。在长久没有得到隋瑛的回应后,他笔下的字眼越发哀求和绝望起来。多少次信纸都被泪水湿透,笔迹也凌乱不堪,他颤抖的右手根本无法握住笔尖。

    可又能如何呢?

    在隋瑛眼里,自己的的确确错了。林可言背负的罪名,在他这里落实了。他林安晚亲手打碎了隋瑛心中的信仰。他让他们姓林的,就此在他心中沾染上了不该有的污秽。

    所以也是应该。

    林清兀自摇头,笑眼盈泪。手中书写不停,一张信纸再度湿透。

    只是他哪里知晓,这沾染相思与悔恨的信从未走出过广陵。在下一道驿站中,它们就会被交托于倪允斟的手,而倪允斟会怀揣极度复杂的心绪,将这些信收纳,送往顺天城。

    慕清帝不希望这些信去往广西,当然,他也希望,有些信也莫要被送到林清手中。

    他想当然地将此寄托于时间,殊不知时间可以冲淡感情,也可以酝酿思念。而往往过重的思念,从来都会压垮一个人的心神。

    林清在写完信后就会怀揣期待,他特意嘱咐是八百里加急,那么在一月内他一定会收到回信,只要对方愿意。他日日写,日日寄,足足十个月,他从未收到过一封回信。

    于是在一个清晨,悒郁的心情叫他独自迎着寒风,来到林氏祠堂对面的那个小山坡,他和隋瑛重逢的那棵树下,他伫立在秋日濛濛细雨中,任自己被湿透。在被凉意侵袭当中,他自我惩罚,自我怪罪,直到泪流满面,直到晕倒在地。

    只是他没有想过,当他睁开眼眸时,眼前会出现这样一到面孔。

    他从未见过这位老妪,尽管时光在她的面庞上留下太多的印迹,可从那秋水般双眸里看出年轻时的风采。

    她一身蓝染素袍,发饰简单,手挽一个菜篮,低头凝视林清。林清讶异,却见老妪用从怀中掏出一张手帕,揩拭他脸上的泪水,微笑着,怜爱着。

    不知为何,林清很想在她怀里哭一哭,他想起了早已记不清面容的母亲。

    “孩子……”老妪说,“天儿多冷啊。”

    林清靠在树干上,睫毛上都坠着水珠子。听到这句话,他才感觉到冷。

    他打了个哆嗦。

    “是啊,好冷。”

    “跟姨娘回家罢。”

    “家?”

    老妪笑着说:“城里都传开了,林氏祠堂要重建了,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你回来了……我的瑛儿呢?”

    林清张了张嘴,他想解释,可无从解释,只能流下两道眼泪。

    “为什么哭?近日我听到了很多传言,可我不信。”老妪牵起林清的手,说:“回家罢。”

    传言?还能有什么传言,一路上在驿站中,林清也不乏听到一些赶路人的闲聊,谈论起宫中变节,都说是隋瑛助了林清一力,叫他造反成功。可隋瑛却在和林清的权力争夺中落败,不得已败走广西。各种说法都有,但全因为和林清众人皆知的亲密关系,隋瑛也成了造反中的一员。

    多少次,林清想开口争辩,可话到了嘴边,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可他却毁了隋瑛的名声。许多先帝的拥护者甚至在广陵的隋氏祠堂里唾骂,那些被林清整顿吏治清洗掉的官员,不敢找林清说事,炮火全对向了失权的隋瑛。

    想到这里,林清又是哽咽。

    “和姨娘回家罢。”间林清垂首,老妪捏了捏他的手,就像隋瑛一样,说话前总爱捏他的手。

    林清艰难地站起,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跟在老妪身后。林清走路时的模样让老妪回头,心疼问:“疼吗?”

    林清摇头,“不疼。”

    “是他没有照顾好你。”

    “不,他照顾我太好,是我……辜负了他。”

    老妪笑了笑,“你们之间,哪里来的什么辜负呢?”

    隋夫人看向深沉的雨幕,笑道:“有的从来都只是牵绊啊。”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将功抵过

    倪允斟找到林清时, 他已经喝了热姜汤,舒适地躺在隋瑛曾经躺在的床铺上,他背靠锦缎靠枕, 面色红润,嘴角噙笑。倪允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如此模样。他走到他面前,用手背贴了贴林清的额头。

    “你是想让我掉脑袋。”倪允斟笑着说。

    林清抬起亮晶晶的眼睛, 轻声道:“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

    倪允斟温柔地笑了笑,顺着林清的目光环视这间颇具江南特色的房间,这里布置得简洁舒适,案后的书架上摆有几栏旧书,隋瑛曾披过的旧褂子还完好地搭在衣桁上。隋家落魄后隋瑛就和姨娘搬到了这处宅子里, 靠着姨娘在妓院里卖艺供他读书。后他不负众望出人头地后,也只是将这宅院简单修缮一番,给姨娘找了几个服侍的下人,每月给姨娘寄钱。

    初时步入学堂时, 因为隋夫人的身份隋瑛还受过不少嘲讽,有人不怀好意总是起哄叫他弹奏一曲,他当时心思简单, 未曾看出这哄闹声中的恶意,于是他演奏了一首古琴曲, 却被嘲弄果真是个被艺妓带大的。换作他人受此屈辱定会弃琴艺于不顾,可是隋瑛却起身对众人说,是他自己没本事, 才叫姨娘去卖艺赚钱。卖艺赚钱并不可耻, 他也不以姨娘的艺妓身份而感到难堪。

    “只是以后啊,他便不再去学堂了,他倒是不是怕人笑他, 是他听不得人家笑我。”

    隋夫人温言娓娓,眼眸含笑。林清知道,有她,才有后来的隋瑛。

    “他心里记挂着人,记挂了太久,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走向那个人…… ”

    那时林清脸上还坠着水珠,姨娘便用干净的帕子一下一下地擦着他的脸,她的手很轻,就像擦拭名贵的瓷器。林清无语凝噎,太多的情绪无从诉说,眼眶红了又红,只好将自己全然交托于她的手中。隋夫人眼含微笑,什么都不问,只是偶尔提一提过去的事,便喂林清喝了姜汤,又扶他睡下,直到倪允斟到来。

    倪允斟了林清额边的发,问:“什么时候回去?”

    林清缓慢地将目光移到他身上,“回去?我不会回去了,这里是我的家。”

    倪允斟苦涩一笑,“我就知道。”

    “择之,”林清伸出手,抚住他的手背,“我不会让你为难,求你,让我在这里再待上几天。”

    “如此你便会好起来么?”

    “我会尽力。”

    林清露出令人信服的笑容,倪允斟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他如此微笑,便起身伸了个懒腰,佯装不在乎地说:“那我可要期待一下了!太医都医不好的人,在这里待几天就好了?”

    他回头朝林清眨眼,“要我把那孩子送来吗?”

    “椿儿若愿意来,便叫他来罢。”

    “我吃醋了,你舍得我,舍不得他。”

    “那你也来。”

    “我可不要!谁住情敌家里来的!”倪允斟摆了摆手,走出门去了,远远地他看到庭院中隋夫人在用剪刀修剪盆栽,手法细致而温柔,盆栽中是一株细嫩的小黄杨,在她手底下生出好看的形状。倪允斟想,她能将隋瑛养得那样好,如今的林清,她也会让他好起来的罢。

    远远的,隋夫人朝他欠了欠身,倪允斟连忙拱手行礼,转身走了。

    隋夫人放下手中剪刀,在池中洗净了手,就见林清从床上下来,披着隋瑛的旧褂子,扶门站在门口。

    他苍白而秀丽,正如她所想象的那般。那些时日,隋瑛多开心,起先还是跟着爹爹去林府,后来则是自己经常一个人去。林知府喜欢隋瑛这个孩子,隋瑛也仰慕他,可隋瑛最爱的还是那个在他怀里搂着他的脖颈听他念书的孩子。

    回家后他口里时刻念叨着“晚儿”,晚儿今日这样这样,明日又那样那样,隋老爷便说,若是有机会,将来两人结拜为兄弟。可那时隋瑛愣了愣,转身就走了。不知为何,那时他就不想和晚儿结拜为兄弟,他虽稚嫩,却知晓兄弟之间不会亲吻,可他总忍不住要亲吻。

    他将心中所思偷偷告诉了最亲近的姨娘,姨娘便用手帕捂着嘴笑,叫他千万别告诉爹爹,只是说,你等他长大,也等你自己长大……

    可是她的瑛儿等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离别,如今这人形销骨立,好似一阵风就能带走他。她想起瑛儿寻了他那么多年,在一起不久后,却是浩劫连连。

    隋夫人走向林清,慈爱地笑,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坊间的那些流言,“饿了吗?姨娘给你去做吃的。”

    “好……”

    “秋日的蟹肥了,给你蒸上一只,可不是姨娘不舍得,你体寒,不能多吃,姨娘再给你煨点鸡汤,做点果子点心什么的,瑛儿寄的钱我一人都用不完,刚好,这回都给你补身子。”

    “谢谢姨娘。”

    “你这孩子,何必跟我说谢,不嫌弃姨娘就好。”

    “怎么会,您……您是母亲。”林清动容道,他已经很久没有说出这两个字眼。

    隋夫人深深凝望了林清一眼,走上前握了握他的手,“好,好……”

    话语刚落,已是泪眼阑珊。

    ——

    林清离京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齐桓耳中,在他面前坐着冯延年,冯延年瞅着齐桓,见他不露声色,只是嘴角噙着一抹笑。

    “所以,齐大人是什么打算?”

    “我么?”齐桓看了一眼冯延年,“我自然没什么打算。”

    “那些亲王郡王们都等着您呢,程菽要变法,高子运要加入,保不齐过一阵儿,隋瑛就回来了。”冯延年试探着说。

    “嗯。”齐桓点头,“这事不能再拖延,听闻林见善病了一个夏,陛下为了让他开心,还特意为林可言正了名,如今人在江南,想必是顾不上京城里的事了。要做的事,就得赶紧做。”

    冯延年自然不知道齐桓具体要做的是什么,但他一直知道齐桓想要主持变法,程菽就是他最大的阻碍。

    冯延年也隐约感知到,齐桓对隋瑛有些芥蒂,不知为何,再风轻云淡,一听到隋瑛的名字,他还是会有所动容。

    只是几乎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冯延年越发谨慎了,他什么都不想知道,什么也不想参与,齐桓要的,他牵线搭桥,齐桓不要的,他沉默便是。

    只是,还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几何时,他冯延年哪里将齐桓放在眼里过?

    再聊了几句,冯延年就起身告辞了。齐桓独自思索很久,他似乎在犹豫什么,这时,一阵穿堂风倏忽而过,吹起了他的发丝,吹灭了满堂的烛火,一片突如其来的黑暗中,齐桓露出微笑。

    他下定了决心。

    翌日,静悄悄的宫道内掠过一道落寞身影,沅儿在宫内有充足的自由,许是皇帝的歉疚,他身为男子,却能行走于后宫。可后宫也冷清异常,毕竟慕清帝只拥有一位皇后。

    一个独居的、未曾被宠幸过的皇后。

    沅儿很想看这位皇后长什么模样,他在凤熙宫外踱步终于被宫人发现通报到了皇后的耳里,于是皇后出现在凤熙宫大殿的门口,两人在见到彼此时刻都吓了一跳。

    沅儿想,世间竟有如此雍容华贵的女人,是他从未见过的端庄与美貌,可就连这样的女人都不能得到皇帝的心。

    奚今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皇帝的心里,竟装的是那个人,她为她的大哥感到一阵悲伤,她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法子能让大哥回来,她想大哥许是要在边疆蹉跎一生……

    两人一里一外,凝视彼此,最终奚今款款走下宫门,来到沅儿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沅儿。”不知为何,沅儿很想哭。

    奚今微笑,朝他伸出手,沅儿看起来很瘦弱,有着相似的面庞,却完全是不一样的神情,“你吃过烤银杏吗?”

    沅儿摇头。

    “方才宫人烤了很多银杏,我过去最爱吃,你要不要尝一尝?”

    “好。”沅儿红了眼眶。

    奚今哀伤地微笑,牵起了沅儿的手,沅儿吓得缩了缩。

    “你怕我么?”奚今问他。

    沅儿怯生生地摇头,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落在地。

    “哭什么?怪可怜的,你多少岁?”

    “快十八岁了。”沅儿说。

    “他没有照顾好你,你看起来很瘦。”奚今也有一些哽咽,“你很伤心吗?”

    沅儿点头,却又迅速摇头。

    “和姐姐一起罢。”奚今说,“在这里,我们还有漫长的后半生…… ”

    沅儿哆嗦着嘴唇,他想起了记忆中早已模糊不清的母亲,他跪下身,抓住奚今的裙角,掩面啜泣,继而又嚎啕起来。奚今听着他的哭声,难过地看向天空,深吸一口气,泪水便从眼角滑落。

    两只笼中鸟的相逢时刻,齐桓正从文渊阁里出来,他将几封信交到一名太监手里。

    这几封来自于驿站的信件被送到崇宁殿,萧慎翻阅这些信件后,龙颜大怒,当日下午,锦衣卫率人提审宋知止,宋知止一脸茫然地跪在了崇宁殿前的广场上。

    殿内,金瓜不住小声安抚着萧慎的情绪,可那信中内容,就是金瓜看了也是不禁咋舌。

    这宋知止怎么敢在给戍守边疆的将军的信中写毁谤圣上的话语?

    当然了,金瓜不知道宋知止和奚越的关系,但萧慎心知肚明,他知道正是因为宋知止和奚越之间的那份感情,他才说心里话,说真话。

    “杀兄弑父,有违人伦,欺辱良臣,有违君道,昔日自己舍身相救,却不知换来如此悖逆之行,如今国本不安,边疆动荡,外敌皆有趁虚而入之势,大宁朝外强中干,百姓苦不堪言,想必是报应不爽,那林见善,也是病入膏肓…… ”

    萧慎重重摔了那信,怒火中烧,险些站立不稳。

    自从即位以来,他宵衣旰食,日日早朝从未缺席,为了应对东州战事,他想尽了法子,多日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民生多艰,他也时常催促程菽进行变法改革,严控土地兼并,改革宗禄制度,他尽全力为其开路,保驾护航,可程菽囿于所谓纲常礼教也迟迟没有动作。

    难道他这一生,都无法将功抵过么?

    难道他奉献所有,都无法被认可为一位真正的皇帝么?

    萧慎痛苦地跌坐在宝座上,以手抚额,呼吸之间,全是沉重。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我带你回家

    天空中细雨如丝, 宋知止浑身湿透,跪在殿前已是一天一夜,程菽为了心爱学生的求见也被萧慎拒绝, 只将宋知止写给奚越的那些信件扔在他面前。程菽沉默读完后依然坚持求见,却被勒令不能再入殿半步,只能落寞离去。遥遥看着雨中的宋知止, 他只希望学生能够熬过这一劫。

    宋知止浑身发颤,被冻得嘴唇青紫,他跪在殿前,也不知犯了什么毛病,竟执拗地不肯认错。头发一缕一缕地黏在脸上, 道道水痕划过,面色惨白,宋知止却咬紧了牙关,定定凝视眼前地砖, 不肯求饶。

    殿内,萧慎来回踱步。面对臣子的固执,皇帝的怒火似有冲天之势, 萧慎想不明白,他们这些人, 过往也对先帝多有成见,为何自己满足了他们的愿望,他们却依旧不依不挠?

    君臣对峙之间, 雨下得下了些, 噼里啪啦地打在石阶上,天色渐暗,金瓜站在殿门透过窗棱朝外张望着, 脸现担忧。

    再回首看了看皇帝,金瓜也是黯然。宋知止当初在江南对萧慎有救命之恩,他虽样貌文弱,性子却十分倔强。如今不畏生死在这里与皇帝对抗,无非是为了心底的那口气,那口不能为老师出、为隋瑛出的那口气。而萧慎却并非石头心,金瓜知道只要宋知止肯低个头,认个错,这个事情就过去了。毕竟跪在这里的是宋知止一人,却也不是他一人。在他身后,还有程菽、方徊等清流。如今登基不足一年,与肱骨之臣悍然对抗,得不偿失。

    而这些人,也是大宁朝的中流砥柱。

    金瓜幽幽地叹了口气,只听外边传来一声同报——“兵部尚书齐桓求见——”

    萧慎脚步一滞,转身道:“宣见。“

    齐桓走进崇宁殿中,跪下身后呈上一封奏折。

    “这是东州近半月的战报,还请陛下恕罪——”

    萧慎拿起战报,阅读后面色入土,不禁喃喃:“奚越没能守住,丢了一个县…… ”

    “都是臣的过错!”齐桓朗声道:“臣作为兵部堂官,没能够鼓舞士气,发挥出骑兵队伍最强的站立,贻误了战机……“

    萧慎斜乜齐桓,“你是说,是东州军队的士气受了影响?”

    齐桓以额触地:“这也是臣为什么特别关注宋大人那些信件的原因,战况危急时刻,宋大人不住给奚将军写信,若不是臣最终狠下心来截取了这些信,真不知道其中竟写着这样大逆不道之言,奚将军看到这些文字,也难免受影响……只是,想必奚将军对此等言论也是不屑一顾,都未曾回信…… ”

    奚越当然回了信,只是那些信也都被齐桓所截取。他的目标是宋知止,他不能让奚越受影响。奚越关乎于东州的安定,东州不稳,他这个兵部堂官的位子也坐不安生。

    萧慎冷笑一声,极尽嘲讽。

    “也罢,也罢……”萧慎气急,连双手都在发颤,“若不是他当初对朕舍命相救…… ”

    萧慎深吸一口气,对齐桓说:“安抚东州军兵,着令奚越在一月之内必须收服那一个县,辎重等补给一定要跟上,朕上过战场,知道饿着肚子作战是什么滋味!”

    “臣遵旨。”

    言罢齐桓退下,走出崇宁殿,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雨幕中濒临晕厥的宋知止,露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容,撑伞朝文渊阁走去。

    萧慎深吸了一口气,却猛地咳嗽了两声。金瓜连忙过来给他顺气。

    “主子,也不是得什么都事必躬亲的,日日如此,身子哪里受的了…… ”

    萧慎摆了摆手,接过手帕擦了擦嘴角,塞给了金瓜,兀自走向殿门,看向雨中的宋知止。

    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对他。

    也许在齐桓到来之前,宋知止晕倒在这雨中便是结束的话,可来自东州的战报无疑在年轻的皇帝心上狠狠一击,他知道自己不能太过仁慈。

    于是他凛冽起眼眸,对金瓜说:“有扰朝政,仗刑二十。”

    “嗯?”

    “廷杖二十!”

    ——

    宫墙外,一身长随打扮的宋步苒被侍卫、太监们堵在甬道中,她先是以程菽名义进了文渊阁,又打文渊阁往崇宁殿的方向跑。可她这身打扮很快就引起了宫人们的注意,不出所料就被摁在半道上,若不是他出示了程菽给她的牙牌,又在挣扎过程中弄散长发显露出女子模样,定是会被当成刺客当场毙命。

    她一边哭喊,一边哀求这些人放了自己,她的手掌在地上磨破,无昔日的骄纵,宋步苒跪在地上给这些宫人们磕头,不住哀求许她去找她的哥哥。

    这一幕被奚今看在眼里,奚今咬着牙关,已是双眼噙泪。侍女为她撑着伞,小声劝她莫要管这件事。但奚今知道,若她今日冷眼旁观,来日奚越将万劫不复。宋知止是奚越的爱人,这宋步苒便是奚家的人,于是她不顾劝阻,三两步上前,对那些宫人们斥道:“放了她!”

    “皇后娘娘!”众人下跪。

    奚今不怒自威,“这女子是本宫的妹子,谁在挡她,本宫就要谁的命!”

    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一名太监道:“可是按规矩……”

    “规矩?本宫就是规矩!”奚今走上前去,狠狠一巴掌扇在那太监的脸上,怒道:“本宫再说一遍,放了她!”

    奚今这一巴掌的力度可不是好玩的,那太监当即嘴角渗血,捂着脸哎哟直叫,对身后侍卫说:“放,放了她……”

    宋步苒从侍卫手下挣脱,扑倒奚今脚下,狠狠磕了个头就朝崇宁殿跑去。她一边跑一边低声哭,她听到板子从空中挥下时发出的啸音,随即啪的一声沉闷声响,重重地落在人身上。宋步苒听到一声极度痛苦的呻吟,这声音有气无力,知道她看到,蜿蜒的血迹顺雨水流淌到了脚下。

    “不,不…… 哥哥……”

    宋知止在崇宁殿外的宫道上受刑,宋步苒远远地就看见一众侍卫将其围绕其中。她跑了过去,却被拦下,她好似看见,趴在刑架上的兄长在极痛苦至极朝自己摇头。

    “不要过来……”她仿佛听到宋知止说:“不要过来……”

    一下又一下,板子打在宋知止身上,宋步苒再也站立不稳,扶着宫墙,哭着跌落在地。

    血水继续蔓延,这二十下仿佛没有止境。

    宋知止从不知道原来挨板子是这样的滋味儿。意识恍惚之际,他的思绪出逃,逃到了边疆,和奚越共骑一匹马,在一望无际的戈壁,就像他们在朔西的那回。星空低垂,戈壁滩上巨石嶙峋,映出苍穹五彩斑斓的紫色。奚越从后环抱他,双手抓着缰绳,将下巴自后搁在他的肩上。

    宋知止仿佛感受到了奚越那浓重的呼吸,在自己耳边,带起一道灼热的气流。

    他的爱就如这呼吸一般,是那样热烈、不羁,他的爱好似要被所有人看见,他骄傲地仿佛要告诉天下人,他要将自己娶进家门。

    宋知止露出微笑,他不再看见鲜红的血迹,不再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就连妹妹在一旁的哭声他也听不见了,终于,在最后一板落下后,他猛地一抬头,目眦欲裂,从喉咙间发出嘶嘶的声音,便呕出一口血水,彻底进入了他的逃避薮。

    宋步苒发出一声尖锐的哭声,拼了命地推开那些人,冲到宋知止身边。

    “哥哥,哥哥……”她用指尖去探宋知止的鼻息,感受到那微弱的呼吸后,宋步苒嚎啕大哭,又捧住宋知止的脸,喊道:“我带你回家!我带你回家!”

    宋步苒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挽起宋知止那两条软弱无力的胳膊,将他背在自己身上。宋知止比宋步苒高了一个头,被宋步苒背起后,脚尖滑地,蜿蜒出一道道血迹。

    “哥哥,我带你回家。”

    宋步苒咬着牙,一步一步,背着宋知止朝宫门方向走。

    “你坚持住!迟迟带你回家!”

    宋步苒收住所有眼泪,她不要怯懦,她不要悲伤,她要坚强,她要扛起他们宋家!

    豆大的雨点噼啪地打在少女的脸上,耳边是兄长微弱的呼吸,前方是雨幕中的一条生路。分不清眼泪和雨水,宋步苒脚步不停,咬紧了牙关,一步一步走向午门。

    她的身影,被奚今和另一处宫墙下的人看在眼里。

    奚今不禁哭出声,宋知止整个身子软在妹妹身上,无限接近死亡。她多想上去为他们撑上一把伞,让这风雨莫要再摧残这对兄妹,可她做不到。她用智强行制止自己的脚步,她告诉自己只有活着才能施以更多的保护。

    而另外一个人——撑伞站在阴影处的齐桓,含笑看着这一幕。直到宋步苒那艰难的步伐逐渐靠近午门,在风雨中湮没,他才收回目光。

    他转身,看向一处檐下的一名太监。

    他遥遥地向太监颔首,露出感谢的微笑。

    太监垂眉,朝他躬身,似乎在说,顺手之劳而已。

    齐桓收回目光,心情十分愉快,他走向文渊阁。雨越下越大,打得油纸伞直响。在这秋日萧瑟当中,落寞的皇帝,忧伤的皇后,志得意满的尚书,濒死的大臣,哭泣的少女……在这座威严庄重的皇城中,各自有各自的所在。所有人的命运紧密相连,所有人的一生都在这红墙金瓦当中,化作一滴雨水,溶于天地间。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时间会给出答案……

    倪允斟脚步匆匆地冲进隋府, 只见郦椿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挡在了他面前。

    “嘘!”郦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大半月过去, 他早已不害怕这位锦衣卫头子。他拦在倪允斟面前,压低了声音:“小声点,别吵到他!”

    倪允斟眼中寒光一闪, 还从没有人够胆量拦他的,要不是林清平日里宠着郦椿,他高低给这小子一个教训。

    “我有着急事!”倪允斟没好气地说。

    “再着急也得等上片刻,你瞧——”

    郦椿拉着倪允斟的袖子,带着他绕过几道环廊, 来到一处庭院前。江南初雪,飘飘洒洒,林清身着月白长衫,身披天青色披风, 掩映于嶙峋枯树之间,手执一把深黛油纸伞。伞檐倾斜,反倒不是顾他自己, 而是为一支初绽的腊梅。

    他静默地注视这枝庭院内唯一的亮色,嘴角含笑, 用伞为它遮挡住风雪。零星两三朵柔嫩,他没有抬手去碰,也没有凑近嗅闻, 在这样一抹灰色天际的鹅黄色中, 温柔自顾自地流淌。雪落无声,落在他的发丝、肩头,融为晶莹水珠。可他却浑然不知, 他已经在这一道若隐若现的暗香中,将自己忘却。

    郦椿痴痴地看着,倪允斟也呆在原地,他在林清眼中看到了无限温柔,在他的神色中,看到了不同于往日那般杀伐果决的慈悲。

    许是他本就是如此的,是一个会在雪中为花儿撑伞的人。

    他若能为花儿撑伞,为何不能为百姓、为天下撑伞?

    倪允斟明白他,可他人无法明白,林清也不指望他们会明白。

    仿似感受到了两道灼热目光,林清从沉思中回过神,看到来人,不禁微微一笑。

    “怎么都哑巴了?”林清拄着拐杖,朝他们走来。

    郦椿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他看了一眼倪允斟然后转身走了,倪允斟瞧了一眼他,再度将目光落向朝自己走来的林清身上。

    “你怎么看那枝梅花,我便怎样看你。”倪允斟笑。

    “我何曾有那般风骨。”

    林清一边说,倪允斟就朝他伸出手,扶他走上台阶,来到檐下。倪允斟捏了捏林清的手,说:“这么冰。”

    林清抽回了手:“倒是你,热腾腾的,心浮气躁,是出什么事了?”

    倪允斟垂眸停顿片刻,随即点头:“京内出事了。”

    “哦?”林清蹙眉。

    “程陨霜那个学生,挨了板子,被革职了。”

    “绵绵?”林清惊讶。

    “嗯。”

    “出于什么?”

    倪允斟并不回答,只是忧郁地看了一眼林清,林清顿时心下了然。

    “到底是咽不下这口气么……“林清黯然垂眸,露出一抹苦笑。

    “也只是少数人罢了。”倪允斟连忙安慰。

    林清低垂头颅,他沉默着,笑容渐渐隐去,他想起几年前老师陆渊去世的那一夜。自己就在身边,陆渊却特意唤了隋瑛。难道在岐王称帝这一大业上,陆渊早已预料到两人会走向不同道路,而他,也早已选择了隋瑛的道路?

    若非自己和隋瑛这份情谊让他处处退步,也许在很久之前,自己就被挤出局外。因为即使自己胜利,可在世人眼中,却无论如何都算不得正当。

    胜利却不正当的皇帝,爱民却谋逆的臣子。

    难道,自己真的错了?

    在江南他也听到不少流言蜚语,说什么林见善的谋逆有隋瑛的帮扶,若这话语只是指着自己来也就罢了,可隋瑛也跟着自己有了骂名,名…… 重要也不重要,林清并不看重,然而他却知晓,这是人心所向。

    他得不了人心,可皇帝,不能不得人心,隋瑛这样的肱骨之臣,更不能丧失人心。

    见林清神色有异,倪允斟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了一个暖炉,塞到了他手里。

    “不必忧愁,时间会给出答案。”

    林清抬眼,“我并不忧愁,也许,我要做的只是如何改变现状。”

    “不必心急。”

    “哪能不急呢?”林清转身走进屋内,郦椿连忙把炭火推近,又给林清倒了一杯热茶,“绵绵出事,很大可能是冲着程菽去的,可有谁对程菽如此芥蒂?”

    倪允斟正要开口,林清却抢先道:“是齐桓。”

    “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觉得……他很奇怪……”

    “你走之后,他在京中一家独大,他到底不是个吃干饭的,兵部的、内阁的事都尽心尽力,做得很出色,只是不知道为何,他对程菽十分不满。”

    “不需要什么原因,”林清抬眼,所有所思地看向倪允斟,“若他只是要权的话。”

    倪允斟轻笑,“是啊,是我多想了,不需要什么原因,他要权,程菽就是他的阻碍。阻碍就得除掉,就这么简单。”

    林清叹了口气,“朝内无遇安,不可没有程菽。”

    他看向窗外的雪,目光忧愁,轻声道:“待雪一停,咱们就回京罢。”

    “舍得吗?”

    林清环顾这间属于隋瑛的厢房,摇头道:“不舍得,可不舍得也要舍得了。”

    他攥紧了拳,只要一提到隋瑛,好似一切的忧伤、怯懦都回来了。他不再是那个遇见问题解决问题、决绝而凌厉的林见善,他再度变回那个惶恐不安、汲汲渴求的林安晚。

    倪允斟不知道如何安慰,两人再聊了些细节他便离开。郦椿也上一边玩雪去了,林清便独坐厢房,在炉火边烤手。热腾腾的火红,让他想起几年前的朔西。那时,他就这样一边烤火,一边等待隋瑛,那时他等到了,如今,他却等不到了。

    数日后,林氏祠堂完工的那一日,林清告别隋夫人,启程回京。登上马车时,他回头望了又望。风雪停了,回首之间,一抹斜阳,数点寒鸦。这座江南城镇对他意味着太多,他不舍得,却不看再看,这是他的广陵,亦是隋瑛的广陵。

    可他还会在回来吗?

    他们二人,都还会再回来吗?

    ——

    顺天城,铅云密布。

    一盆盆血水从宋府的厢房内端出来,大夫和下人们忙成一团。

    宋步苒吓坏了,她蜷缩在东州女子的怀里哭。这女子姓周,她唤她周姐姐。自从把宋知止从皇宫里背出来后,宋步苒每夜都做噩梦,她梦见那板子一下一下地再度打在哥哥身上,也打在自己身上。大抵还是太过年轻,没见过如此酷刑,更不曾料想那酷刑施加在自己亲人身上。少女受了惊吓,那天的血水不仅蜿蜒到了她的脚下,还流淌到了她的梦里。

    而宋知止,在被诊疗一段时日之后却并且突然恶化,就连大夫也不禁纳闷,挨板子的人他们也治过不少,也未尝有人伤重到如此的。

    大夫和程菽讨论到此事时,程菽凝眉沉思,他也不是没见过挨板子的官员,五十大板都有人扛过来了,宋知止还年轻,怎么就伤得如此之重?

    他问:“知止先前在朔西时受过重伤,又在江南九死一生,会不会是落下的病根儿?”

    大夫点头又摇头,“有这个原因,但也不仅仅是,还是那些人下手太重,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打!”

    那些行刑侍卫和宋知止无冤无仇,没有任何由要取他的命。又联想事情经过,程菽心中生出许多不好的猜测。

    可现在他顾不得纠察原因,宋知止彻夜高烧不止,命悬一线,宋步苒从宫里回来后茶饭不思,为哥哥忧心。程菽虽知这其后一定有某人的手笔,可他却一时半会腾不出手来调查。

    这时已是深夜,周姓女子照顾宋步苒睡下后就去照顾退了烧的宋知止了,程菽踱步在这座熟悉的庭院里,内心沉重。不知不觉,脚步已经带他来到了宋步苒的厢房外。按照礼数他如此来寻她实是有些不妥,可他内心又对她放心不下。

    叩门后无人应答,他心想便是睡了,门应时地打开,程菽跨过门槛,绕过屏风,隔着一道纱帘,沉默地站在宋步苒的床边。

    水粉色的纱帘后少女的呼吸绵长而宁静,却也时不时簇起眉头,程菽默然伫立,目光扫过少女熟睡的面容。涟漪散开在他心间,他的心发出一声忧愁而暧昧的。

    “老师……”少女突然睁开了眼睛。

    “嗯。”

    “你在这里吗?”

    “我在。”

    “你别走。”

    “我不走。”

    “……我是不是,不勇敢……”

    “你已经很勇敢了。”

    “可我还是害怕。”

    “是人都会害怕的。”

    “你也怕吗?”

    “嗯,我也怕。”

    宋步苒伸出手掀开纱帘,她抬头望去,背光处,程菽的身影边缘模糊,融化在烛光和月色当中。她分明什么都看不清,可她却仿佛看到程菽的悲伤,正从那模糊边界散开。

    少女不仅哽咽了,她目光闪烁地凝视眼前人。

    “我怕噩梦,你怕什么呢?”

    程菽沉默,只是注视着宋步苒清丽的面庞。他怕什么?他这孑然多年,收束心怀,不肯轻易将心交托。宋家兄妹就这样闯进他孤寂、冷清的生活中,唤起了心间唯一一份情意。有爱就会有软肋,他所害怕的,无非是两人受到伤害。

    不知为何,他心中隐隐生出预感。

    他会面临注定的失去。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去东州

    奚越收到消息时, 他的长刀砍下敌人的头颅,鲜血迸射了他一脸,掩盖住了眼泪。

    他失去的那一个县, 他用尽全力夺回来,只为了证明所谓的战败和士气毫无关系。战争爆发突然,东州军队补给不足, 东羌又对东州了如指掌,他作为新上任的总督,单单只失去了一个县,已经是傲人的战绩。

    可就是因为这一个县,宋知止背上了战败的黑锅。奚越恨不得迅速结束这场战争回京复命, 可如今前线战事如火如荼,他不可能因为私情擅自离开。这关系到身后万千百姓和将士们的生命,纵使心焦如焚奚越也半分移不开脚步。

    只是忧心难安也让他在战场中表现不佳,一柄长枪直刺他右肩, 叫他从战马上坠落,在淤泥与硝烟中晕头转向,若不是手下几名副将眼疾手快讲他捞上了马, 许是这一回就要交代在这里。他不知如何向人诉说,因为在分神时刻他的心脏兀地一阵刺痛。他根本呼吸不过来。

    也就是那一刻, 遥远的顺天城宋府内,宋知止从高烧中睁开双眼,大口吸入一口气, 双眼圆睁, 喑哑着嗓子喊道:“东州!东州!去东州!”

    宋步苒迅速跑进屋内,搂住了哥哥苍白的身体。

    “去东州啊……我要……”

    宋知止披头散发,身上内衫全被冷汗浸湿, 他紧紧握住妹妹的手,哆嗦着嘴唇道:“带我去……去东州……我要……我要嫁他……”

    宋步苒红着双眼直点头,“好,这就去,这就去……我带你去!”

    于是城中的二月春风裁缝铺里连夜赶制了一身上好的红嫁衣,跟着宋知止于翌日清晨上了一辆马车。大夫痛心疾首,劝慰话语是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只能对宋步苒是叮嘱了再叮嘱,宋步苒只是红着眼眶点头,紧紧搂着哥哥。

    “迟迟……”临走前程菽站在了马车前。

    宋步苒小心地将宋知止放下,让他平稳地半躺在车厢中为他铺好的褥子上,从马车上跳下来,站在了程菽面前。

    “你便是劝我不要去,我也是要带他去的。”

    程菽悲伤地扬了扬嘴角,只是伸出手,为宋步苒系紧了颈前的披风系带。

    “一路小心,为师差人护你们。”

    宋步苒颤抖嘴唇,再也忍耐不住,冲上前将程菽抱在怀里。

    “你知道的吧!你知道的吧!”

    程菽难过地抬起双臂,最终紧紧抱住宋步苒,深吸一口气后,重重地叹了出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我知道。”他说,“我知道……”

    深深看向马车中面色苍白的宋知止,他那年轻的学生朝他挤出一抹无力却羞赧的笑容。他仿佛听见他在说,请原谅他任性一回。

    因为他是非去东州不可。

    就让他任性一回。

    “好。”他对宋知止点头,眼泪落在怀中迟迟的发间。

    “你去,你放心去……”

    程菽在迟迟肩上拍了拍,轻声说:“走吧。”

    宋步苒抿紧了唇,最终恨恨地抹了一把眼泪,大声道:“我不怕!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说罢她再也不耽搁,转身跃入马车中,将宋知止抱紧了怀里。

    马车一路向东,继而朝北,深入风雪深处,严寒腹地。

    程菽伫立在原地很久,很久。他的手间还残余着宋步苒的温度,他还记得昨日夜里将宋知止抱在怀里喂他汤药时,心爱的学生脸上露出的暧昧的神思。

    他的魂魄已经去了东州,所以他必须去东州。

    再多的不舍,程菽也只能让他走,让他去见他要去见的人。

    只是,只是……

    程菽鼻尖发酸,不堪再想。

    ——

    宋知止心里很清楚,自己的身子已经开始烂了。

    他很好奇那些官员何以从二十大板里活下来的,他也很想知道,为何自己如此孱弱,臀部至腰间已经没有几块好肉。

    马车不敢走快,怕颠簸,可他却心急如焚,不住催促。

    “你把我放下,我趴下,我趴着会好些……”他对宋步苒说。

    宋步苒用手绢擦他额间的冷汗,说不清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风寒,宋知止不住地冒冷汗,宋步苒每隔几个时辰就给他换件内衫。往日里连头发都不会束的少女,如今却将哥哥照顾得妥妥帖帖。

    “哪里还能再快,马儿也吃不消呐。”

    宋步苒轻声地安慰着哥哥,笑着说:“那身嫁衣可真好看,快到地方了我就给你换上,好不好……”

    “好,如今可不能穿,我会弄脏的。”

    “怎么会?”

    宋步苒哽咽一下,“只是些药汁罢了,哪里脏,一会儿咱们到了驿站,我差小厮服侍你洗个热水澡。”

    “好,我要干净些。”

    “你要枕在我腿上吗?”

    “要。”

    宋步苒轻轻地将宋知止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她不断对自己说,一切都会过去,她将不再悲伤,也不会恐惧,她要将哥哥送到东州,她要把他嫁出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当狂风呼啸在车窗外时,车辙便印刻在一片忧愁的原野。他们入了东州的边界,宋知止在妹妹的怀里不住打着寒颤。尽管程菽派遣的随从一路上给予了二人最体贴入微的照顾,可宋知止的病情却快速恶化,一日当中,竟已无多少清醒时刻。多少次,宋步苒从车内跳下,她朝道路一边走去,一边抹泪一边放声痛哭。

    “小姐,小姐,风雪大……”

    周姓女子一路追上来,为她披上披风。

    “风雪,风雪好啊,周姐姐,咱们近了吗?”

    “近了,近了!”周姓女子眼眸含泪,搂着宋步苒,哭道:“近了。”

    的确近了,世间一片铁灰,一切都湮灭在风雪中,马车艰难地行走在官道上,日夜兼程,不敢有片刻停歇。宋知止时常从昏睡中醒来,他感受到彻骨的寒冷,可这寒冷却让他欢欣,他知道自己离奚越近了。

    可马车却在一个凌晨猛地停下,宋步苒焦急问:“为什么停车了?”

    “车轴子断了!”车夫说。

    “还有三里路,绕过这道弯儿,咱们就到了!”

    “派人去通报了没有?”

    “去了,去了!许是已经知会了!”

    宋步苒再回头看宋知止,却见哥哥半靠在车厢内,艰难地出声,“带我去,迟迟,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去……”

    宋步苒望了一眼漫天大雪,狠下心来,说:“我背你去!”

    “嫁……嫁衣……”

    “好,我给你换衣裳!”

    宋步苒迅速为哥哥套上滚金边的红嫁衣,再寄上朱红色披风。她跳下马车,叫小厮帮忙扶下宋知止,她说:“我背着他去!”

    “小姐,雪都漫过小腿了!”

    “那又如何,我背我哥哥去!”

    众人知道拗不过她,也知道宋知止执著为何,他们扶着一身嫁衣的宋知止,宋步苒躬身背起兄长,在漫天大雪里朝前走。

    “哥哥,别睡,迟迟带你去,咱们绕过这个弯儿就到了!”

    “好……哥哥不睡……”

    可宋知止眼神早已开始涣散,风雪在耳边犹如鬼哭狼嚎,宋步苒咬着牙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周姓女子在一旁为宋知止搭着衣裳,却忍不住流泪。

    “哥哥,哥哥……”眼见宋知止在耳畔没了声音,宋步苒开始着急,她不顾冷风大声喊着,“哥哥,别睡……”

    “公子,公子,别睡啊!”周姓女子轻轻拍着宋知止的背,“咱们快到了,快到了!”

    宋知止好似回来了一般,他张了张嘴,“快到了吗?”

    宋步苒大喜过望,紧盯前方,喘着粗气,喊道:“对,快到了!奚越马上就会过来接你,他会来接你!只是……”

    “只是哥哥,听迟迟说几句话好吗?”

    “好……”

    “哥哥,迟迟有心上人了,迟迟要去爱他,嫁他,你帮迟迟做个主好吗?”

    宋知止扬起嘴角,他哪里愚钝到什么都看不出来,于是他在妹妹耳畔轻声说:“他也爱你,哥哥我,看得出来……”

    “他从未有过……那样的目光……迟迟,他爱你,哥哥也爱你……”

    宋步苒哭出声来,不住点头,“是!我知道,我都知道!哥哥……哥哥……你听!”

    宋步苒止住了脚步。

    风雪当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哥哥,你听!他来接你了!他来接你了!”

    宋知止艰难地抬头,目光所及之处,茫茫雪白中逐渐现出奚越的身影。

    他好似才从战场上下来,浑身浴血,双眼猩红,却在看到宋知止的那一瞬间,泪如泉涌。

    奚越翻身下马,飞奔到宋步苒面前,接过了宋知止。

    “我来……我来嫁你了……”宋知止在奚越怀里,抬起手,冰冷的指尖轻触他的面庞。

    “我来晚了,我来晚了。”奚越悲戚万分,在这一刻,他几乎痛心欲死,可千言万语无从诉说,他滚烫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爱人的心口。

    而宋知止,却只是紧紧凝视他,不肯移动分毫。

    奚越难过地啜泣一阵,咬牙抱起宋知止,说:“我带你回去,我们今晚就成亲!”

    说罢,他抱着宋知止奔跑在雪中。宋步苒呆立在原地,好似被冻僵,望着奚越离去的方向,她的目光怔怔愣愣,泪水都凝结在脸上。

    “小姐,咱们也去吧。”周姓女子用手绢去擦宋步苒脸上的泪,牵住了她的手。

    宋步苒却挣脱她,在雪中朝前走了两步,却突然跪倒在地。

    “爹爹!娘亲!”她大声嚎啕起来,捂住了胸口,撕心裂肺般地喊道:“我把哥哥嫁出去了!我把哥哥嫁出去了!”

    “迟迟把哥哥嫁出去了!”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离忧,我想去看日出。……

    督军府张灯结彩, 挂起了鲜红的灯笼和绸布垂帷,红木雕刻的烛台之上,百余盏烛光欢喜地照亮整片礼堂, 浴血的年轻将军换上一袭婚衣,搀扶着万里奔来的新娘,被众人簇拥其中, 相互对拜。当奚越掀开宋知止的红盖头时,他好似看到这白纸一般的面容上掠过一抹鲜活的气息,那一刻,他觉得宋知止还能陪他很久,很久。

    “夫妻对拜——入洞房—— ”

    熟识的将士们起哄, 宋步苒也在一旁纵声大笑,奚越一把抄起宋知止的膝弯,兴冲冲地转起圈来,“听到没绵绵, 我奚离忧,今日就是你夫君了!你便是我的娘子,绵绵娘子, 可要和夫君洞房?”

    绵绵在他怀中气息奄奄地点着头,抓着他的衣襟, 笑道:“入,这就入……”

    往日里最不喜奚越叫他娘子的宋知止,这一刻却沉浸在这声亲昵的称呼里, 他是个男人, 却愿意成为他的娘子,这没什么好羞耻的,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心之所向。

    奚越微不可查地哽咽了一下, 也跟着欢呼起来,狠狠地在绵绵脸上亲了一口,绵绵的脸蛋通红,伸出手来搂住了奚越的脖子。

    他将脸贴在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脏勃然有力地跳动着,有那么一刻,宋知止想钻进奚越的胸腔里,活在那里边儿,与他一同迸发一次又一次生命的力量。

    “离忧……”

    “嗯?”

    “入洞房!”

    “好!入洞房!我家娘子等不及了,不跟你们这群蛮子闹腾了,我要和娘子入洞房了!”

    奚越抱着宋知止出了礼堂,直奔厢房,身后的起哄声一阵又一阵,喝多了的宋步苒还跟着跑出去几步,在长廊下东倒西歪地喊哥哥,喊着喊着又哭了,哭着哭着就被周姐姐抱进了怀里了。

    奚越听见了这哭声,可他对自己说,自己不能哭。

    他不要在和宋知止大喜的日子里流泪。

    今夜似乎特别明亮,疯下的大雪在这一刻悄然,皎月高挂在天幕中,洒下如水清辉。月光透过清冷的空气,洒在洁白无垠的雪地上,大地披上了轻柔银纱,泛起蓝紫光芒。身后是鲜红的喧嚷,面前却是天地间的一片寂静。

    宋知止靠在奚越胸口,他含笑注视院落中的一根枯树,树枝上凝结的霜花,静静依靠在树干上,就像自己,依靠在奚越怀中。

    “在想什么?”奚越垂首,看向宋知止。

    宋知止摇了摇头,他闭上了眼睛。

    “困了?”

    “不困。”一点泪光闪烁在宋知止眼角,他将脸埋进那片炽热中。

    地上的积雪厚厚地铺展开来,显得松软而温柔。每一片雪花在月光的映照下都显得晶莹剔透,仿佛无数颗微小的宝石散落在地。奚越走下长廊,走进院落中,他的脚步很慢,很慢,积雪在他脚下发出滞涩的吱吱声。

    宋知止又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想听这个声音?”

    奚越的脸红了红,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这么做。”

    “真好,你我心有灵犀。”

    “要下来自己踩一踩吗?”

    “好。”

    奚越小心翼翼将宋知止放下来,宋知止根本站不稳,他的腰股处早已溃烂,那二十大板,将毒药打进了他的身体里,别说站立,他早已不能躺卧。他由衷地想要再多感受感受这令人流连的尘世,想要在陪在月夜下的爱人直到永远,可当他的脚尖触碰到地却毫无感觉的时刻,所有妄想便在这一刻离开了他。

    突然,一阵微风吹过,卷起一缕雪尘,轻盈地在空中飞舞,像银色的烟雾在月光下飘散开来。奚越和宋知止出神地望着这一切,夜空中,月亮明亮而宁静,世界坍缩为这一隅,时间停滞在了这一刻。

    “好像,好像在很久之前,我就该来了。”

    宋知止抬头看向奚越,英挺的眉目勾勒在雪夜中,奚越垂首迎向他的目光,说:“是我很久以前就该回去你的身边了。”

    宋知止扬了扬嘴角,喉结上下滑落,他哽咽了片刻。

    “东州严寒,战争残酷,你要顾好自己。”

    “我都有娘子了,自然是娘子照顾我。”

    奚越搂着宋知止的腰,几乎是让他不用任何力气站立在地,“回房罢,总说洞房,还在这里耽搁,许是一会儿那些人又来了。”

    宋知止垂眉,“好。”

    屋内炉子烧得正旺,一对新人相拥而眠,却谁都舍不得闭眼。

    “瞧我,催你带我入洞房,却什么都给不了你。”宋知止不让奚越脱他的衣服,他的伤势严重,一路劳顿更是加重了病情。原先长好的肉又开始溃烂,可这一回,他不想再用大夫给的方子让自己泡在药罐子里了。

    他想让自己干净一些,清爽一些。

    可是奚越却摇了摇头,“你能给我的有很多。”

    他极温柔地褪去宋知止的衣裳,嫁衣之下的身体苍白,再往下,他看到了字后腰蔓延开来的紫红,宋知止难过地咬紧嘴唇,奚越却只是温存地笑,俯身在他小腹间落下一吻。

    “好,咱们也算是入了洞房!”

    宋知止捧起奚越的脸,奚越顺着他的带领撑在他身上,自上而下凝视他。宋知止幸福地笑着,扬起头吻住了他的唇。

    奚越好似再也忍耐不住,他难过而愤懑地亲吻宋知止,几乎疯狂,他的泪水揉杂在彼此的皮肤间,他隐忍的哭声让身下人心碎不已。

    也许,也许不该让他这样难过……宋知止想,可我已经答应了要嫁他,也该履行承诺。

    只是对于奚越来说,这一夜过得十分恍惚,他忘记自己是否真的与宋知止有水乳交融的那一刻,因为宋知止的伤势其实并不允许他们进行一场性/事,可是在夜半蜡烛燃尽时刻,他们的灵魂和好似都揉为了一体,他在半醉半醒之间触碰到了极乐,他在静谧的夜色中永恒地将身下人的笑容刻印在心间。

    这一夜漫长得好似一生,却又短暂得好似一瞬。

    奚越只记得,黎明时分朝阳猩红,宋知止突然拉了拉他的袖子。

    “离忧,我想去看日出。”

    奚越点头,说好,然后为宋知止穿戴衣物,用厚实的毛毯裹住他,抱他出了门,出了督军府。

    他走在一片原野上,在一个半高的山坡间,他放下宋知止,面朝东方,让朝阳的光芒倾洒在二人的脸上。

    宋知止嘴角含笑,霞光将他额脸照耀得亮堂堂的、红通通的。

    他看起来很幸福,没有什么遗憾。

    他靠在奚越的肩头,手也被他紧紧地攥在手心。

    他们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注视朝阳破开层层云雾,照亮了整片雪原,那是鲜红的、如火一般燃烧的颜色。

    宋知止抬手,从毛毯下伸出来,摁在了奚越心间。

    奚越垂首看他,两人相视一笑,宋知止便缓慢地垂下眼睫,再度凝视眼前的朝阳。

    依旧是沉默,沉默……当沉默归于永恒时,奚越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

    他沉默地泪如雨下,又转头在紧阖双眼的爱人的额头上吻了吻。没有任何回应,没有任何声息,在与奚越成婚的翌日清晨,宋知止的生命永远地留在了这片雪原。

    这里是奚越要守护的地方,亦是他最终的归宿。

    自此奚越驻守东州直至白头,自此奚越不再看朝阳东升。

    第140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有来有往

    林清跪在崇宁殿中央, 余光中皇帝的皂靴正快速向他靠近,他深吸了一口气,维持面色不变, 等待皇帝将两手放在他的臂膀上。

    萧慎笑着扶起林清,多月不见,他对他的想念早已难以抑制。他激动地凝视林清, 然后将其拥入怀中,哪怕林清的身体已经紧绷到在发抖的程度。

    “看你好了很多。”萧慎捧住林清的脸,拇指轻轻地从他眉眼间掠过。林清垂着眼眸,看似驯顺却倔强,不肯将目光给他。

    “见善。”萧慎不以为意, 握住了他的手,“你不在京中,发生了好些事。”

    “臣知道。”林清就是因为一些事情回来的,所以他开门见山地说:“我听闻, 宋知止已经…… ”

    萧慎神色黯淡,不禁叹息一声,可他不知道说什么, 唯有沉默。

    “若是没有皇后在宫中,臣难以想象奚越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陛下这一次过于冲动了。”

    面对帝师的指责, 萧慎还是头一回露出后悔的表情。

    “朕本意并非如此,二十大板,不至于要他的命。”他解释后, 又瞅向林清, 低声问:“你不要生气,好吗?”

    林清蹙了蹙眉,说:“臣并非生气, 只是宋知止昔日对陛下有恩,还是程陨霜的学生,奚越的心上人,他的命牵扯了太多关系,陛下怎可……”

    “可是他在信里写的那些话语……”

    “再多的错也是臣的错!陛下若是动怒,便是向天下人认了这错!可陛下何错之有?”林清紧紧盯着萧慎,近乎审视,萧慎意识到这是林清在叫他直面现实,忘却过去。

    他要做的皇帝,是一个只能往前看的皇帝。这并非因为他没有错,而是因为错误已经大到了无法弥补的程度。

    萧慎缓缓垂下眼睫,在朝政上他永远是林清的学生,于是他轻声回答:“朕知道了。”

    林清见好就收,跪下身说:“那臣便先告退了。”

    “见善。”萧慎握住了他的手,“这就走吗?与朕一同用晚膳。”

    “陛下……”

    “有来有往。”

    而在私情领域,皇权的威压却给萧慎带来了制衡的优势,当他握住林清的手腕时,这里便传达了不容置喙的力量。林清无法逃脱,他只能认命。而如今,他也不再在萧慎面前提起隋瑛,在经过了几个月的江南生活,他终于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他越不在意,隋瑛才越有回归的可能。

    可是……当皇帝用完晚膳却也不容他离开时,他便知道这种交易并非仅是堕落的程度,而是感情的自我毁灭。若是他日隋瑛回归,他林安晚还有何脸面去面对他呢?

    过去他未曾忠于他们之间的信任,如今他也不能忠于他们这段感情。林清在痛苦中闭上眼睛,皇帝的臂弯有力量地拖抱着他,可放任自己消失,放任自己不存在。崇宁殿金色的屋顶,摇曳万千火光,生出千百张林清的面容,却没有一张是他本身。

    萧慎在林清耳边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他的手掌摸索在老师心口。

    “我给了你这几个月,能不能换来你的一眼?”

    林清在这番话语中缓缓回过神,怆然地凝视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容,萧慎的痛苦此刻具像,透过他们紧密相连的皮肤传达,林清只是扬了扬嘴角,他什么都没说,对于现状,唯一的回答便是沉默。

    长夜漫漫,翌日,当齐桓步入文渊阁时,坐在内阁中央的一道身影让他露出笑容。

    “林大人。”

    他恭恭敬敬地朝林清行礼,林清端坐不动,目光一寸一寸地缓慢地移动到齐桓身上。可齐桓只是镇定地笑了笑。

    “许久未见,林大人身体可还好?瞧您的面色,红润许多。”

    林清冷漠地注视齐桓,随即这冰冷融化,化为春风般的笑容,“是啊,好了很多,多亏了齐大人担了这京中的担子,我也好在江南疗养。”

    “如今顺天城倒还是冷得很,林大人还是回来早了。”

    “早吗?”林清拄着拐杖起身,“我倒觉得不早,再冷,也是要回来的。”

    齐桓扬起嘴角,没有说话,他踱步到林清面前,从怀里拿出一沓折子。

    “依照陛下的意思,这是下官做出的一些方案,预备在益州等省份开始变法,其中尤其是在赋税制上,做出了一些调整,当然,这都是在户部无异议的情况下拟定的,林大人回来了,正好瞧一瞧。”

    齐桓恭恭敬敬地将这些折子放到了林清面前的案上,林清扫了一眼,目光却再度回到了齐桓那张看不透的脸上。

    “梁甫,何必与我多礼,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下官不下官的?如今程菽不领情,我亦是个气短的,陛下器重你,未来大宁朝还是得扛在你的肩上。这些折子,你看了就好。”

    齐桓点了点头,不做声了。林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轻飘飘的,他知道对于齐桓这样的人来说,当你看不透他时,最好自己也要演起来。过去他还是大意了,居然和齐桓也有了几句肺腑之言。

    林清说罢,杵着拐杖走出了文渊阁,齐桓转身看他远去,心中渗出些缕不明意味。

    ——

    宫内红墙高耸,林清在冷风中信步走着。不知何时,他来到了玉峦殿外的广场上,比起崇宁殿,玉峦殿更为恢弘和奢华,只是那一夜的火在其屋顶墙垣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张牙舞爪,似乎在提醒世人记住那一夜的残暴。

    听闻隋瑛就是在这个地方跪了三天三夜将自己跪回来的,林清走到了广场中央,寒风呼啸而过,犹如鬼嗥。他静立片刻,想起隋瑛,鼻尖发酸。

    收束心情,林清决定去求见程菽,隋瑛不肯给他写信,他能在程菽那里讨要到只言片语也好。只是宋知止这件事在林清心中留下了另一道悔恨,他当然知道这件事中有蹊跷。

    二十大板绝不会取走一个年轻官员的性命,唯一的解释就是,在行刑过程中有人做了手脚。

    林清在听完倪允斟的讲述后心中就已经有所猜测,只是猜测毕竟是猜测,他拿不出任何证据,更何况,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萧慎已经重用齐桓许久。

    不能再乱上添乱。

    林清睁开眼,转身走出这片广场,风雪迷茫了前方路,他的神色却异常清明。翌日下午,他来到了程府求见,这还是这一年多时日内,林清头一回来单独会见程菽。

    程菽说不上冷淡,但绝非欢迎,他以无可挑剔的礼数招待林清,反倒让林清不自在起来。

    “程大人,宋大人的后事……”

    “由他妹子在东州操办了。”程菽回答得极快,林清讪讪地垂首。

    两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程菽无话对林清说,这种沉默对林清不啻为一种变相的折磨。

    “那么在山……他……还好么?”

    鼓足了勇气,林清终于问出了口,然而他却羞怯而胆小地注视地面,根本不敢抬头看程菽。

    可程菽没有回答,林清壮着担子瞧了他一眼,果不其然捕捉到了那一抹嘲讽的微笑。

    罢了,只要能得知有关他的消息,再多的羞辱他都能够承受。

    程菽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热茶,目光便掠过林清看向门外了。

    “广西乃穷苦瘴疫之地,在那里,又能有多好?”

    林清神色微动,好似不想让林清好过一般,向来秉持良知的程菽也失了态,他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初时过去便染上了疟疾,毒虫又多,迟迟不能好,后来剿匪中从山崖跌落成重伤,躺了足足一月才醒来,醒来就又是夙兴夜寐,忙于当地的农务收成……”

    “广西多崇山峻岭,听闻皂靴都磨破了好多双,土匪和土官都是叫他不得安生…… ”

    程菽欣赏痛苦是怎样将林清攫住。林清已经脸色发白,他的手不得不捂在胸口,来维持情绪不至于崩溃到在程菽面前哭出声。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发出喑哑的哭腔,于是他闭口不言,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官服上。

    程菽冷笑一声,他问:“可是,这不是林大人一开始就可以预见的么?林大人智慧过人,对在山也有我们这些旁人难以深入的了解,既然做了,又何必在这里流泪?”

    程菽起身,“要说流泪,是我程陨霜该哭,哭自己的友人,哭自己的学生,你呢?”

    冷哼一声,程菽拂袖而去。林清吸了吸鼻子,没有回话,只是支撑自己站起来,朝程陨霜离去的方向行了一礼,便走出门了。

    直到出了程府,回到了马车,他才敢哭出声来。他从来不被允许知晓任何有关隋瑛的事情,所有的信件也都得不到回应,难怪,难怪……

    “难怪……他竟在那边受了这样的苦……”

    林清掩面啜泣,皇帝派遣给他的马车将他带回皇宫。

    “有来有往。”

    他记得萧慎说的这句话,他做了什么皇帝不喜欢的事,或是皇帝听他的话做了他所吩咐的事,那么他就该在有所偿还。

    今日他去见了程菽,随从便默认般地将他带到了崇宁殿。

    只是东州军务缠身,萧慎没能及时回到崇宁殿,林清一人跪坐于殿中许久,于岑寂中独自悲伤。夜色寂寥,一抹身影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穿梭在重重垂帷之间,将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在他身上。

    林清抬头,看向帘幕后的身影。

    “出来。”

    他虽跪着,却在发布命令。沅儿虽然站着,却老实地从垂帷后走出,赤着脚,瑟缩地走到了林清面前。

    林清这才抬头,头一回这样仔细地看沅儿这张脸。

    目光相触,林清面无表情,只剩泪痕干涸在脸上,而沅儿却打了个哆嗦,不无悲哀却友好地笑了。

    见林清神色冷淡,沅儿便跪下身,缓缓爬向林清,将一张小脸轻轻地放在了林清的膝上。

    他闭上了眼睛。

    也许沅儿一直都想知道,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温度,是什么触感。为何萧慎为他如此痴迷,以至于在他不在时刻数次落泪。

    以至于让他丧失了自己,

    沅儿轻轻地贴靠林清,轻声喃喃:“林师,林师……”

    这么多年挂在萧慎嘴边的称谓,这么多年自己在无知中无限趋向的人,此际就在自己面前,自己还能感受到他的温度。

    沅儿几乎露出痴迷的笑容,眼泪却晕染了那一品官员的朱红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