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第一百六十章 权力左右不了一个人的真……
在漫长的、无比煎熬的归程当中, 林清半睡半醒间,脑海里总浮现在送自己走的前一夜,隋瑛在田埂边的柳树下为他弹曲子的模样。他弹奏的曲子好陌生, 林清从来没听过,于是待他弹完后,倚偎到他的怀里, 问:“这曲儿真好听,叫什么名?”
“没有名字。”隋瑛用手背抚着林清的脸,“是我听这里的乡民唱曲儿,自己谱的谱子。”
“真好听,哥哥, 取个名儿罢。”
“你来取?”
林清摇了摇头,说:“你的曲儿,你来命名,下次弹给我听的时候, 记得告诉我。”
林清走的时候隋瑛送他送到了广西边界,直到要进了益州地界,才恋恋不舍地停下脚步。可林清却抚着他的脸, 虽有不舍,却并无多少伤感。
他相信他们很快就会见面。很快。
“惊梦觉, 弄晴时。声声只道不如归。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
目送林清的马车在官道上远去,隋瑛在马上眺望许久。他嘴里喃喃念着几道的词, 心中不禁苦涩上涌。他有多么疯狂想为了林清回去, 就有多么智,为了林清不可归。
“罢了,罢了, 只愿安好,只愿安好。”
隋瑛策马转身,借秋风吹落眼泪。他告诉自己这半年已然足够,广西已是处处都有他的回忆。只要这群山间、水田中还残余着属于他的一抹气息,他隋遇安,就能在这里继续活下去。
而林清,却抚着胸口的那枚玉,下定了决心。
秋风送归人,漫长的归途好似一场梦,等醒来时,车窗外的街道便是如此熙攘和热闹。顺天城的风仿佛更冷,林清在车上就清醒了。锦衣卫早已打点好,他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偷偷进了宫。
得知林清已经跪在崇宁殿中央时,萧慎握笔的手根本稳不住。
他不想表现出殷切的模样,顿了顿,他咬牙坚持批改了几分奏折,叫林清足足在殿中跪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不疾不徐地走出书房,来到殿中。
喉结滑动,他本能想要上前扶起林清,却在见到他肃穆而疏离的神色时,怔怔落下了伸出的手。
“帝师请起,赐座。”萧慎嗓音干哑,殊不知他的声音早已暴露出他的情绪。
林清叩谢隆恩,起身坐下后依旧低垂眼眉,等待皇帝的发问。
“足足半年,从春入了秋。”萧慎登上宝座,挥袖间坐下。
“剿匪入山,战绩斐然,是需要点时间。”
“你也进山了?他舍得?”萧慎微眯起眼睛。
“臣身为大宁官员,还是内阁阁员,在中央便为中央办事,在地方自当为地方办事。哪里有他人舍得不舍得的。”
萧慎点头,讥讽道:“客套话说得真好。”
“还没问陛下这半年来可否安好?”
“朕哪里能有不好,再不好,亦是熬过来了。”一边说,萧慎一边探看着林清气色,很显然,他比离京时看起来好了很多,两腮间颜色红润,线条柔和,显是被照顾得很好。萧慎内心苦涩不已,当初在宫中,他几乎将所有珍稀药材都用到了林清身上,都吊不住他那口气,可在那偏远的瘴疫之地,环境何等艰苦,还进了山作战,却能养成这样的气色。
萧慎是想要妒忌、仇恨的心思都不能有。
兀自摇头叹息,一时无言,他问:“天色已晚,可用了晚膳?”
“未曾用过。”
萧慎不过随口一问,往日里林清用过没用都会拒绝,可是今日林清却继续道:“臣在京中已无住处,别说晚膳,今夜怕是连睡觉的地儿都没有。若是陛下肯施舍臣几盘小菜,臣感激不尽。”
“你何必这么说,宫里那么多殿宇,你若是愿意,就是崇宁殿给你住也未尝不可!金瓜,吩咐御膳房,今夜熬得鲜粥热上一碗,再做几盘江南菜——”
金瓜喜笑颜开,点了点头就去了,林清依旧低眉顺眼,目光落在脚尖前方的一点。
“至于住处,你我也不是外人,今日你便睡在寝殿。放心,朕今夜自有去处。另外,你过往居住过的林府朕已差人打好,你随时可以住进去。”
林清扬起嘴角:“陛下如此有心,臣不知如何感激。
“朕从来不要你的感激。”
很快两人便坐在偏殿的餐桌前,桌上是几道精美的菜品,都是林清素来喜欢的。可林清没有告诉萧慎,他现在的口味早已变了,江南菜品对他来说寡淡无味,反倒是用木姜子油烧出来的河鱼讨他喜欢。可他依旧吃得很用心,萧慎坐在他对面,吃了几口就放了筷子。
他注视着林清,想起方才他走到偏殿时的模样,他以前走路跛得厉害,离不开拐杖,可如今,拐杖在他手中只是一个装饰,只是习惯使然。
半年,才半年,他找到了自己的灵魂,所以就康复了么?
见萧慎神情异样,林清放了筷,问:“陛下可是有恙?”
“没,没有。”萧慎看向了一边。
林清垂首,“是臣叨扰陛下了。”
“断然不会!”萧慎抬头,双眸闪烁,看向林清那张脸,午夜梦回间他有多少次亲吻的唇,他所有的冲动,都在这人健康的外表下被湮灭。他意识到自己的爱如此不值一提,相形见绌。
于是他起身,对林清说:“宫人会服侍帝师沐浴就寝,朕就先往别处去了。”
林清躬身:“多谢陛下,恭送陛下。”
萧慎逃也似的离开了崇宁殿,其实他哪里都没去,他在殿外的广场上站了许久,高悬的夜幕掩盖不了他的悲伤,脸上的泪痕在月色下似两道细细的银河。他沉默无声地垂泪,如一只受伤的鹰隼,在悬崖上叼啄着鲜血汨汨的伤口。
自己本该欢喜林清的归来,可为何如此悲伤呢?他就在自己眼前,他如此顺服,他可以随时将他抱在怀里,拥有他,侵入他,可为什么?自己却无法行动呢?
萧慎害怕了,林清的每一次微笑都是对他良心的鞭笞,叫他回忆起林清在自己怀中呻吟、亦是在自己怀中痴狂、患病的样子。他那么美,可自己却护不住这份美,在自己的怀里,林清只有自毁。
年轻的帝王在夜色下兀自垂泪,直到宫人们告诉他,帝师已然睡下,他才移动僵硬的脚步,回到了殿内。在经过寝殿时,他放轻了脚步,堪堪看向明黄的床帐一眼,他便大步走进了书房,全然地投入在如山一般的奏折当中。
一盏小拇指粗细的烛火摇曳不停,融化的蜡就如钟乳石一般堆积在灯台上。深夜,殿内寂静得一根针落在地上都清晰可闻。萧慎在阅读奏折中,仔细倾听着不远处寝殿内林清睡眠时安稳而平和的呼吸声。他回忆起林清曾睡在他身旁时的时光,那时他整夜都舍不得睡,每隔半个时辰都醒一会,看林清依旧睡在自己身边,这才确信不是梦。
可那时候,林清的气息微弱,好几次他都颤抖地将食指放在林清鼻下,在感知到他还有一抹生气后才放下心来。
他又记起和林清在陆渊书房里相遇的时候,那时他刚跟林清一样高,还在长个子。林清教他读书,给他讲圣贤道;后来他做了他的老师,带他走上夺嫡之路;再后来,他见证他与他人欢爱,为了前途他甘心隐藏自己的感情,直到后来,他们在绝望中走上不归路,他们只剩下彼此。
可如今,林清找回了他的失去,那么他萧慎呢?
没错,他有了皇位,有了极致的权力,可是他想要的,权力无法给他。权力左右不了一个人的真心。
回忆种种,眼前的奏折上的文字渐趋模糊,萧慎以手抚额,先是在沉默间眼泪直掉,后来,他再也忍不住,低声地啜泣起来。
不知何时,一只手轻轻落在了萧慎肩上,他停住哭声,诧异抬头。
林清长发披散,温柔地微笑,用一张手帕轻轻地擦去了他眼角的泪。
“陛下,陛下,这样可叫臣如何心安呐。”林清声线颤抖,眼泪便落在了萧慎仰首的脸上。
“林师…… “
“陛下,这些年,这些年很难过罢。”林清轻抚着萧慎的头,将他慢慢地抱在了怀里:“对不起,陛下,对不起……这些年,你该有多辛苦,多孤独,我竟都视而不见了,对不起啊…… ”
萧慎张了张嘴,眼泪夺目而出,他猛地抱紧林清的腰,将脸埋进他的柔软处,生怕让林清听见了自己的哭声。
“陛下,这么多年,亦是什么都没能给你,连这个天下,都叫你得了如此得不如意……陛下,陛下,你怪罪臣罢,你怪罪臣,也叫臣能心安几分啊…… ”
“不,你不要再说。”萧慎抑制不住地哭出声。
可林清的哭声早已无法掩藏,他仰着头,却摸索到萧慎的手,抓住他的食指和中指,摁在了自己的手腕子上。
萧慎讶异地抬头,手却早已哆嗦个不停。
“你,你这是做什么?”
而林清却不回答,只是温柔地看着萧慎,说:“陛下,你最后信我一回好不好?”
“我一直信你的,林师……我一直信你的……”
“你能感受得到吗?我的报应要来了,可这报应要报只能抱到我身上,所有的罪,我林见善都要替你担了去!你要坐稳帝位,重获民心,造福苍生!那我林安晚,也不枉来这世上一趟了。”
萧慎浑身颤抖,遏制住恐惧,他抓了林清手腕,问:“什么,什么意思?”
林清露出缱绻的笑容,就如多年前在陆渊书房时一般明媚、动人,林清轻抚住萧慎的脸,抹去他的眼泪,自上而下地凝视他,极平静、极温柔地说:“慎儿,为师的命数快到了,为师,陪你走不远了……”
第162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 叙旧
没有人去探寻崇宁殿那一夜几乎崩溃的哭声来自于谁, 也没有人会看见皇帝是怎样跌坐在地上,后又仓惶地抱住帝师的双腿,恐惧地喊道, 不要走,不要走。
突然间,皇帝又开始大笑, 说马上安排人马,送林清去广西,只要林清能活着,他不介意他活在谁身边。他像个惊慌失措的孩子,猛地抓了林清的手腕仔细探查脉搏, 在感受到了的时刻惊喜地说,一切都是假的,是林清在骗他,可在对上老师那双笃定而又温柔的双眼时, 他意识到,林清绝不会对他说谎。
他瘫软在地,嘴里不住喃喃, 一定是自己过去逼迫了林清,才毁了他的身体。可林清却摇头, 扶起他,不住安抚他,说慎儿, 不是你, 这是老师自己的命数,很多年前就该死在广陵,诏狱, 却一次又一次活了下来,这本就是逆天而行。后又走上一条血腥之路,以个人、东州为代价帮萧慎上位,后又屠戮了整个皇宫,叫大宁朝险些陷入浩劫当中。
“是我杀的!是我杀的!那些人都是我杀的!”萧慎痛苦地抱紧林清,嚎啕道:“要报应就报应我,不要带走你,不要……”
他又兀地松开林清,说:“可我看你很好,你气色红润,走路也很有劲儿,一定是哪个乡野大夫说得昏话,我明日就诏太医给你诊治,我给你找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好不好?!”
萧慎早已顾不得失态,他害怕极了,林清的话无非是惊雷霹雳于他,他完全不设防。可林清却是温柔道:“你若是执意要太医来诊治,我可以配合。可结果都一样,慎儿,结果都一样…… 我早已下定了决心。”
萧慎眼眸睁大,问:“可是,你要做什么呢?”
林清扬起嘴角,耐心道:“我要做的,我说不出来,可是日后你就会看见,你亦会明白。你只要信我,好吗?”
“我信你,我信你,可是,他,他知道吗?”
林清一愣,随即摇头:“他不知道,他也不能知道。慎儿,看一看我,也看一看他罢,你忘了,你先前也叫他老师呢。他何时是你的敌人?他何时不为你考虑?倘若是为我的缘故,如今,我都是一个要去的人了,你和他之间,哪里还会有嫌隙呢?”
萧慎张了张嘴,道:“我把他,调,调回来?”
“不急,不到时候。”林清宠溺地笑,眼睛完成了月牙,揉了揉萧慎的头,说:“看你,以前那么求你,你都不愿意,调任官员岂是随心而行?可见你还没有完全长成,你的道路还有很远,很远,但齐桓不是那个你可以仰仗的人。现下他于你来说,的确很好,可正因为这好,你已经没有看清他的行动了。”
“因为我需要你,我需要你。我说过,这天下是我们俩的。”萧慎着急忙慌地抓住林清的手,生怕下一刻他就要消失似的。
林清温柔地回应,安抚他。
“可是慎儿,老师这一回行走于各省份之间,在民间多有传言,老师的这个名声已然是臭了,奸佞二字,已横在我的头上,你若仍旧明目张胆地重用我,怕是那些臣子也都心怀不满,更不愿意为你做事了。”林清突然握紧萧慎的手,眼神变得坚定而有力量,“只是暗地里,老师一定会为你扫除所有的隐患,叫这大宁朝在你手底下中兴,继盛世,开太平!你一定要坚强!要坚持住,不辜负我!不辜负那些信靠你的人!”
“我绝不辜负!”萧慎反过来紧紧抓住林清的手,摁在自己心口,目光灼灼道:“我发誓!”
“那就好,慎儿,我放心了,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我放心了。”
这个时候,所有的力量似乎都可以放下了,林清一分一分地柔软下来,萧慎上前,让他躺进了自己的臂弯,他把他抱起来,走向寝殿,就这几步路,林清就在他怀里睡着了。
萧慎将他放到龙榻上,为他盖上金丝软被。他坐在床榻边看了他很久,最后迷迷糊糊地趴在床边睡着,这是第一次,萧慎误了早朝。
——
齐桓从秋阳中走进深红的宫道,秋风吹起他朱红的官服,乌纱帽的帽翅在冷风中簌簌作响。在迎面而来的刺眼的阳光当中,他眯起眼睛,依稀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道他心心念念很久的朱红色的骄傲。
他扬起嘴角笑了笑,在林清的笑容中朝他走去。
“许久不见,林大人。”齐桓朝林清躬身行揖礼,音色明朗:“听闻林大人近些日子在宫内养病,可是好一些了?”
林清背光,齐桓看不出他的气色来,只知道他在笑。
“劳齐大人牵挂,见善好多了。”林清答得朗清,声色也是真挚的。他款步朝齐桓走过来,却不慎在一方翘起的石砖上绊了脚,朝前趔趄了几步。
齐桓连忙上前扶住了他,“小心!”
“瞧我,梁甫,不是你,见善又得去床上躺上几日了,你也知道我这手脚都是个残废。”林清搀着齐桓的臂膀,抬头看向他,露出的笑容就是让齐桓看了也不禁心颤几分。
他的确是养好了病,借着日光近距离的观察下,齐桓心道,他的气色和精气神比以前好了太多。果然,皇帝对他的情意还是那么深厚,对于他的身体,显然是下过不少工夫。
“哪里的话,见善险些摔了,我这个做同僚的,焉能有不扶之?见善手脚已然好了很多,是这石砖年久失修,工部的人不上心罢了。”
“也是,高子运近些日子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玉峦殿竟还未收工,这里又莫名翘起一块砖头,呵,约莫是还在记恨我呢!”
林清笑着打趣,在齐桓的搀扶下站稳,便拄着拐杖,与他并肩而行。齐桓心觉又异,但又不得不承认,他很喜欢林清走在他身边。如果他猜得没错,他和林清的这次相遇不是偶然。
可是那又如何呢?林清消失了多久,他就思念了他多久。这种思念几乎成为了一种执念,与感情无关,他就是想要看一看林清的那双眼睛,在没有隋瑛的时候,是那么暗淡,好似失去了所有的光,无论如何负隅顽抗,也不过是一败涂地。
可现下,那些光仿佛又回来了。
“梁甫,还记得我们我在兵部当差的时日吗?”阳光将林清的脸照得明艳艳的,他说这话时眼角眉梢都挂着一抹伤感,犹若真情实意的怀念。
“当然,那时朔西战事吃紧,自身忙得都在连轴转,还因为钱的问题,成日里跟户部的那些人打太极。”
林清和煦微笑:“程陨霜那时就和我过不去,如今还是这般,我吏部欠奉已久,你这边的东州前线也不好过罢?不过,听闻他近些日子受了伤?”
“说是遭歹人刺杀,北镇抚司着人调查了,也没个着落。只可怜我们程大人,这些时日还养着呢。”
“陛下怕我操心,竟连这事都瞒了些时日。梁甫,你说这程陨霜总是在府上养着不干活,又不似我吏部,还有个方徊能支撑起来,再这样下去,户部还怎么当家?话说回来,梁甫可有什么推举的人才?”
到这里齐桓总算是听明白了,原来林清想把手伸进户部里去。他素知林清是个不择手段的野心家,又和程陨霜不对付多年,更在隋瑛这事上彻底撕破脸皮,他倒没什么立场,但能把程菽彻底搞下去,也算了解他心愿一桩。
“目前是想不出什么好的人选,户部的事,自然是程大人自己最了解。”齐桓自谦道。
林清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笑道:“梁甫何必如此谦让,你如今主持变法,手底下自然是人才济济,推举几个还是不在话下。”
“那也是见善在修养身体,我才斗胆担起了这个担子。”
“但你做得很好,陛下很器重你,时常在我面前念呢。”
齐桓听到这话,只是淡然一笑。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午门,齐桓就见自己的马车旁有另一驾马车,不禁诧异看向林清。
“在宫中叨扰陛下如此之久,怕是惹人非议,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梁甫这般体己。养好了身子,自然回去自己的住处。”
“可是盘了个宅院?”齐桓来了兴趣。
“哪里,仍旧是过去的旧院子,若是梁甫不嫌弃,择日来府上做客?”
“是在下的荣幸。”齐桓搀着林清上了马车,林清回头朝他道了声谢,露出纯善的笑容。
“这人呐,在鬼门关上走上一遭,忽地什么都看明白了。一切都是虚的,只有能抓在手里的,才是真真实实的。”林清凝视齐桓,又叹息一声:“只愿不是醒悟得太晚,过去那些日子,何必为难自己?”
“见善是性情中人,这凡尘间事,想要忘记,都是需要些时间的。”
“也罢,怕是让梁甫看笑话了。”
“只要见善如今痊愈,我大宁朝,还得担在你的肩上。”
林清莞尔一笑,朝齐桓点了点头,便合身钻进马车中。齐桓在目送林清的马车远走后,脸上的笑容才倏尔收敛,双眼里透露出阴鸷和冰冷。
“当真是把我齐梁甫当成傻子一个了?”
齐桓对林清突如其来的友好心生提防,只是他方才说的那些客套话,也未必没有几分真心。往往谎言要掺杂着几句真话才更叫人信服,他们这些官场话也如出一辙。
“也罢,倒要看看你玩什么把戏,我很期待,非常期待。”
齐桓哂笑一声,转身走向马车。
第163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 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郦椿还是第一次住进这样别致的宅院, 与他原先富丽堂皇的郦府不同,也与简陋淳朴的隋府大相径庭,这里一切都通过精心的布置后颇具江南风格, 清幽雅致,繁而不俗。
林清叫他随便挑一间厢房,这里的下人也都是皇帝指派过来, 通过司礼监的严格挑选,都是极妥帖的。郦椿就挑了离林清厢房最近的一间,他说万一林清夜间不适,他也好及时去帮扶。
林清便由着他了,他这时心思都在别处, 搬了铺着短绒毛毯的躺椅到他过往最喜爱的亭中,在燃烧的檀香当中,他于稀薄的日光中闭眼,静静等待。
阳光将他的皮肤照得几乎透明, 好像风一吹,这个人都要走了似的。
一双手轻轻从后面伸出,掩住了他的眼。
林清也不动, 掌心传来熟悉的温度,他的嘴角上扬。
“想我没?不想我可就亲你了。”倪允斟戏谑的声音钻进耳朵里似的, 林清打了个哆嗦。
“当然想,一路都在想。”
“就路上想,到地儿了就不想?”
“我……”
话还没说完, 嘴上就被轻轻啄了一口, 林清一愣,视野中就出现倪允斟那张玩世不恭的脸和痞里痞气的笑容。
“咦,怎么不生气?”倪允斟疑惑地盯着林清, 又凑近在他唇上吻了吻,发现林清还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一点都没恼的意思,这倒让倪允斟不自在了。
“我为什么要生气?”林清伸出手,搂住倪允斟的脖子,飞鱼服硬挺的衣襟摩挲着林清的胳膊,他侧首莞尔:“我高兴还来不及。”
倪允斟连忙抬手摸林清的额头:“也没发烧啊?怎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见?哦不对,难道你回心转意,知道择之哥哥的好了?”
倪允斟露出坏笑,就要上手去搂林清的腰,只是手还没伸出多远都碰到林清的痒穴,逗得他直笑,不一会儿眼角就挂上泪珠子了。
“好择之,饶了我吧!”
“是不是回心转意啦?是不是?”
“好好好,是,是! ”林清求饶地说,可即使他再反常,倪允斟也不会天真到认为林清真的移情别恋的程度。
他自诩了解他,他也的确了解他。在林清笑得花枝乱颤时,反手就握了他的手腕,片时就蹙眉道:“这半年算是白养病了,也没见你好多少。听闻去山里剿匪都还把你带上了?这是我不在那里,在那边我高低削他一顿!”
“择之,是我自己要去的。”林清脸色通红,被倪允斟放稳后,倪允斟就挤进这堪堪睡得下两人的躺椅中,一手搂着林清,一手半撑着头。
他凑前在林清脸上吻了吻,正色道:“想死我了,知不知道?我倪择之这辈子就没为别人这么牵肠挂肚过,你呢到好,一封信都没。”
“给你写信了,就得给皇帝写,我可跟皇帝说什么?在山如何我便如何,这些你在邸报上都看得见。另外,你派的那几个人眼睛尖着呢,你什么不知道?”
“嘿嘿,不是有水平的心腹,我会让他们护送你去?你若是在路上出什么闪失,我也懒得活了。”
林清转头,自下而上地看倪允斟,弯起食指就在他额头上弹了一弹:“不准说这种话,你也不是每个牵挂的,官途凶险,望之那个直性子,没你这层关系,迟早得吃大亏。”
“各人有各人的命!那小子现在不认我呢!”倪允斟嗤笑一声,无奈摇头。
林清黯然:“都怪我。”
碰的一声,林清的额头也被弹了一记,他惊呼一声,就听倪允斟说:“怪你什么,要成大事儿还顾前瞻后的?”
林清揉着额头,怒道:“你这么用力做什么?!”
倪允斟扒开林清的额头一看,果真红了一片,就差起个包了。
“嘿嘿,择之哥哥是练家子,手劲儿大……”倪允斟不好意思地笑,给林清揉额头,林清趁他不注意又弹了他一下,两人便像小孩一样在躺椅上争闹起来。不过几个回合林清就恼羞成怒耍起赖来,倪允斟得意洋洋差点把御赐的躺椅压垮。
“不跟你玩了。”林清从躺椅上挣扎起来,说:“你一个人坐,我走了!”
“走哪儿去?!”倪允斟大咧咧地望着林清,“走了这宅子我来住!”
“你今日下手这么狠,把我脑瓜儿都给弹红了,若是以后我脑筋转不过来被那个齐桓给害死了,这都赖你!”
林清没好气地走到亭边,倚栏坐下,倪允斟蹭的一下从躺椅上跳起,喊道:“他敢!”
“他怎么不敢!”林清起身,“你跟我说说,他怎么不敢!”
倪允斟双眼微眯,寒光一闪,“哦,感情在这儿等我呢!怎的,见善是想责备我这个当指挥使的没做好本职工作?”
林清神色软下来,拉了倪允斟的手,温和道:“我哪里是这个意思。”
倪允斟坐到他身边,说:“的确是我没做好,程陨霜那件事到现在还没调查个所以然出来。”
“他的目标不仅是程陨霜,还有一个人。”
“难不成是你?他知道皇帝在意你,不敢动你。”
“没错,他不敢动我,因为他的目标也不是我。”
“哦?那会是谁?”
林清意味深长地看向倪允斟,道:“是我的在山。”
倪允斟闻言蹙眉:“据我所知这两人没什么往来,会不会是你太敏感了?”
林清摇头,耐心解释道:“兵部如今他大权在握,我若是随意伸手,怕引起注意。你若是有机会,调查一番武选司中的军械往来。”
“你的意思是,他私自挪用军械?”
林清点头:“极大可能,这一次,在山险些丧命在两尊大将军炮下,大将军炮,一个土匪能有这辆尊炮火,实在是匪夷所思。若不是那批火炮是多年前经过我手制造的,他人何以认得出来?就算能认出来也再无机会上报。”
林清仰头看天:“看来老天爷还是顾念我的遇安,叫他安安稳稳地活着,只是可怜了那张成泽将军,在广西深耕十余年,却在胜利前夕成为炮下亡魂。”
倪允斟也不再玩闹,握住林清的手:“我明白,我会找机会。但其实只要你发话,把他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很简单,毕竟陛下心里有你。”
林清看了一眼倪允斟,悲哀道:“是啊,很简单,可我要的不是他的下台,亦不是他的偿命,这些都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那目的是什么呢?”
林清将目光挪移,看向秋风下微澜的池水和摇晃的竹林,他露出一抹瑟然的笑容,不再说话。
第164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 有你,当然有你。……
林清出现在文渊阁时, 许久未现身的程菽将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身上,林清朝程菽投去一个友好的笑容,程菽的目光便淡淡地挪开了。
程菽坚持不跟林清说话, 齐桓则根程菽也有芥蒂,林清和齐桓似乎关系也不怎么融洽,这一次在阁内开会, 与会的大臣个个心底直嘀咕,额头直冒汗,心里盘算着墙头草该往哪边倒。除开高子运坚定站在程菽那一边,对其余人来说似乎谁都跟不起,也是谁都惹不起。
当然, 对于林清来说,他并不乐意看到这种局面。程菽这次过来简单地过问了几句改制变法事宜,一些想要讨好的齐桓的大臣便明里暗里讥讽程菽,说他仗着自己是首辅位高权重, 坏了官场里的规矩。林清不明所以,就听那大臣说,程菽将一女子弄进了翰林院, 大宁官场穆肃庄严,岂能如此儿戏?
“听闻那女子是程大人学生的妹子, 如今都养在程府里,也不知是个什么身份?!”一兵部大臣没好气地说道,同时观察着一旁齐桓气定神闲的微笑。
程菽平静答道:“是我学生的妹子, 亦是是我的学生, 没错,是我把她弄进翰林院学习的。她有才能,有才能、有想的人不该被埋没。”
“可是她是个女子!”
“女子又如何?今日我程陨霜就在这里说了, 是我把她弄进翰林院里去的,这事你要报,写折子给陛下!陛下如何处置,我程陨霜悉听尊便!”
程菽其实内心很清楚,因为宋知止以及自己受伤一事,萧慎一直心有愧疚。宋步苒去翰林院从来都是大大方方地去,这一点他从未隐藏。倪允斟手底下的锦衣卫都不是吃素的,该知道的皇帝肯定都知道了,都知道了没发话,便是默认了。
那名大臣胡子气得翘了又翘,“有什么才能,我们这些有才能的人,都是从科举里面走出来的,都是万里挑一!她读过几本书,首辅大人一个人说了算?”
程菽刚要说话,就听林清在一旁清了清嗓子,温言娓娓:“姜大人何必如此动怒?科考么,是没向女子开那个门,若是开了,这大宁朝官场啊,还真说不准谁当家呢。至于说那宋家妹子,我看诸位大人也是顾及其身,恐生事端。这样,我林见善做个主,让她去国子监读书,读完了,再谋个一官半职的。”
林清向程菽示了一个好,意思就是,虽是监生出身,但能有个正式官职了,这对宋步苒说跟在翰林院打杂工是天壤之别。
程菽刚想开口说话,林清就站起身来,踱步到众臣之间。拐杖在青石地板上有力地敲击了两下,他不怒自威地看向一些正跃跃欲试辩驳的大臣,冷道:“就这样决定了,再有什么意见,就是不给我林见善的面子了。”
尽管在场之人除了齐桓之外没有一人打心底看得起林清,但他是帝师,和皇帝有着不清不楚的亲密关系,心狠手辣到连最亲密之人都能搞到边疆去的狠人,这话一出,还想再争几句的大臣们也就偃旗息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都是应了一声“是”。
倒是程菽,冷笑一声,似乎并不领情。但他知道,这对宋步苒来说,是求不得的好事。
之后众人又商讨了益州的改革成果,很明显,在齐桓的主导之下,改革进展得十分缓慢,到现在连土地丈量都没完成,就益州都如此,推行到全国还得等到猴年马月。
程菽一问,齐桓就说,对付那些藩王可不容易,要是首辅大人愿意挑大梁,哪里还轮得到他齐梁甫去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林清因为之前没有参与,便静静地欣赏两派打嘴仗。程菽手底下以高子运为首的官员便说,听闻齐大人和一些宗亲走得可进,也不知道陛下知不知晓。一说到这,一旁的冯延年额头就直冒冷汗,要知道那些宗亲可都是他牵线搭桥,只是其中到最后是否是他心甘情愿,那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齐桓便说,可不是?气都撒他身上了。
高子运道,用钱撒气,什么时候往我老高身上撒一回?
唇枪舌战中,林清明显看到了程菽脸上的一抹疲态,围观数十载,这一回还是真他无能为力的时局。他当然想改变,可接连遭受的打击让他无法继续在萧慎手底下做事,这意味着他认可林清的功绩。
林清心中不禁思量,饶是程菽都有顾忌,齐桓等人在变法一事上定是顾虑更多,为了平衡这些顾虑,往往也要求得的也便越多。到最后,这事不是中道崩卒,就是变了味道。所以林清越发坚定,只有隋瑛那种不顾一切的态度,才能真正完成这项伟业。
内阁里的骂战持续了足足一个时辰,到最后众人都是口干舌燥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齐桓最终向众人保证一定会加快变法的速度,程菽这一派才松了口。会后众人慢慢散去,林清便叫住齐桓,低声问他,给户部谋选人才的事情考虑得怎样了。
齐桓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看程陨霜的态度,这是我能插手的?”
“他累了。”林清说:“很明显,他的心思已经乱了,不在这里了。依我看,迟早得做他的教书先生去,那么以后户部没人撑住,不由落到梁甫的肩上了吗?所以说,亦是为了将来的自己。”
林清笑得和煦,齐桓本就心情烦躁,还得跟林清演这种说不明道不明的戏。
“林大人,这大宁朝做事的肱骨之臣,可不只有我一个人呐。”
“梁甫可是又叫我大人了?“林清笑盈盈地说:“若是晚上有空,来我府上做客可好?”
齐桓双眼微眯,他不知道林清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瞧你,又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虽喜欢男人,可不会轻易叨扰了梁甫。”林清罕见地开了个玩笑,还朝齐桓眨了眨眼。齐桓的眼神却饶有兴趣起来。
“是梁甫太差,入不了见善的眼?”
林清顾盼神飞,双眼柔得快要滴出水来,笑道:“我这个残疾,还能嫌弃别人?梁甫怕不是在折煞我。说定了——”
林清将手攀上齐桓的臂膀,去捞他官服大袖下的手,握住后说:“你若不来,我可去你府上找你了。”
齐桓微不可察地蹙眉,最终笑了笑,说:“好,今晚我就去。”
——
是夜,林府中鲜有的灯火通明。往日林清独住,就几盏幽静灯火,在环廊下来去都得打灯笼。那时林清节省,不想隋瑛认为他铺张浪费,便把日子过得犹若寻常人家。可这一回,他吩咐下人们按照宫内点灯的样式掌灯,还叫厨子里预备了丰盛宴席,都是用的宫内送出来的食材。
齐桓一进林府,嘴角就不自觉地撇了撇,这里的确雅致,就如同到了江南一般,竹林、池水,光亮的长廊、精致的摆设,应有尽有。饶是齐桓现在手头宽裕,他的府邸跟这里简直没法比。
因为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品味问题。
到了晚膳,齐桓更是开了眼界,没想到用的都是这样奢华的食材。
“这酒是禹杭新送来的,三十年的女儿红呢。还有这虾,是海里的,这个新鲜着呢,用冰砖封存,快马加鞭三日就到了京城,运过来都是蹦蹦跳跳的。”
“可是,怎的没烧?”齐桓看着那鲜嫩的透明虾肉。
“这个得生吃,吃它本身的鲜味,你尝。”
说罢,林清就用筷子给齐桓夹上了一只,齐桓盯了盘中虾许久,没有动作,只是两条眉毛渐蹙。
林清突然掩面咯咯地笑起来,“梁甫莫不是怕我下毒?”
“你下毒我不怕,我是实在没吃过这样的。”
“试一试,听说海上的那些寇匪就是这样吃的呢。”
“呵,那不跟牲口一样了。”
“瞧你说的,”林清笑盈盈地抿了口酒:“在我们大宁朝的官场上,谁不是牲口呢。”
齐桓轻笑一声,用筷子夹了虾肉就往嘴里一扔,他嚼了几下,果真肉质鲜美,嫩中带甜。可他无心品鉴这虾肉的美味,而是在想刚刚林清说的那句话。
“我看,在山兄就不是牲口。”他冷不丁地说。
林清一愣,脸色便不自觉地暗淡几分。
“怎么,我说到见善心口上了?”
“是啊。”林清叹息一声,“他不是牲口,可是在他眼里,咱们都是呢。”
“我是,你可不是。”
“我怎么不是,你瞧一瞧高子运那些人是怎么咒我的?难道在阁内你没有看过岑长青的折子么?”
齐桓微微一笑,不作声了。林清便小口吃着菜,又吩咐下人斟酒。
“我知道梁甫觉得我很奇怪,你提防我,也很正常。”林清温柔地看向齐桓,忽地面露悲伤,欲言又止。
绯色的烛光透过暗夜摇曳在林清几乎魅惑的面孔之上,一双含情眼似乎快要淌出泪来。齐桓鲜少见到林清这种神态,心底软了几分,便说:“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
“何曾!”林清激动得两颊绯红,“我哪里有半分看不起你过!倒是你,你我共事多年,你对我又有几分坦诚?”
“见善,在官场上,谈‘坦诚’二字,是不是奢侈了一点?你别忘了那年秋猎,在沼泽畔你同我说过的那些话。”
齐桓毫不掩饰讥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即使到了现在,你都还藏着掖着呢,你如此态度,我便是什么态度。”
林清咬了嘴唇,难过地看向另一边,低声道:“有些话我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就别说,该做戏做戏,我齐梁甫陪你演戏,有的是时间!”
“为何愿意如此对我呢?”林清抬眼看向齐桓,伸出手,握住了他放在膝上的手。“你可对我有半分有意?”
林清真诚地问,扑朔着湿润的睫毛,凑近了齐桓。
“不知见善说的是什么意?”齐桓不为所动。
林清举手摁在齐桓心口:“这里,有没有我?”
齐桓扬起嘴角,这一刻他想说实话,“有你,当然有你。”
林清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伤恸的眼神突然闪烁起来,他直直扑进齐桓怀里,喊道:“那你救我!梁甫,你救我啊!”
第165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 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齐桓心中当然有林清, 他在乎他在乎得不得了,就如同爱一个人爱到疯狂,爱到爱屋及乌, 恨一个人也可以同样疯狂,恨屋及乌,只是爱和恨不过就是在转念之间, 从来没有什么绝对。
看着在自己怀里恸哭的林清,齐桓半举的双手终于悄然落下来,抚在了林清的背上。
“见善莫不是说笑了,我如何救你?你又为何要我救?”
林清在齐桓怀里摇头,瓮声瓮气地说:“那些太医说, 说是治不好了,治不好了……我林见善一辈子吃尽了苦,受够了磨难,堪堪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却要命绝于此?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齐桓蹙眉,就见林清抬起湿淋淋的一张脸, 抓住齐桓的双臂,咬牙道:“可我不信, 我要活,我要活!”
齐桓抽搐嘴角,心底吃惊不少:“怎么会, 你不是去养病了么……宫里, 陛下他……”
林清痛苦摇头,“我和陛下之间因为在山已经快闹到了决裂的程度,而隋在山, 却依旧咒我死,我写了那么信,却换不来一封!我知道活着没有意思,可我不想死!梁甫,我不想死啊!”
“可我能为你做什么?”
“你能!”林清激动道:“都是益州的成王素喜求仙问道,我前些时日听说他府中养了一个从昆仑山下来修为有成的道士,那道士说是炼丹有术,治好了好些疑难杂真。只是不轻易见人,我也曾私底下与成王写信,只是…… ”
林清咬住下唇:“都说变法是因我而起,藩王们内心都迫不及待盼我死,哪里还会伸出援助之手?”
“可是这黄老之道,有用么?”
“梁甫也不是不知我这手脚都是一道人治好的,如今我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齐桓定定地思索一阵,见林清神态不似作伪,但他心中仍是犹疑不定,若是他答应引荐,不就是承认他跟成王有来往了?
可他也不忍心拒绝,只是拍了拍林清的背,说:“变法如今是我在主持,成王想必对我的成见也不小。”
“不,你掌握好了度,他们不会对你有意见的,纵使有,这也是个拉拢你的好机会。”
齐桓轻笑:“‘拉拢’二字可不是轻易说的。”
林清摇头,“看来你是不愿意帮我了。”
“我很愿意帮你。只是……”
“不指望你现在就答应我,我知道,你如今这个位置,在这件事上很为难…… ”林清松开齐桓,坐直了身子,只是一只手还搭在齐桓的膝上。
“许是太医弄错了,我看你如今精神气很好。”
“是吗?”林清看向齐桓,抓了他的手抚在自己脸上:“你觉得我的气色很好?”
齐桓的手滞了一滞,手掌心里传来林清的脸颊滚烫的温度,他说不上来,心里却有几分失落。他到底是不希望林清死的。
清了清嗓子,齐桓收回了手。
“我也不是大夫,不会看病,只是你我同僚多年,在人命关天的事上,我一定尽力而为。”
林清手中的就被颤动,闪烁的双眸看向齐桓。
“如此,便是先行感谢梁甫了。”
齐桓黯然的脸色上挤出一抹笑容,“今夜见善可是要叫我挂心了,这顿饭,吃得真不是滋味。”
“我本意并非如此。”
“也好,身体最要紧,过去你的确受了太多苦,我也都是看在眼底的。”
“梁甫……”
齐桓摇了摇头,酒喝了半壶,已是微醺。今日和林清久违的一番交谈,又得知如此消息,心中更是百感交集。林清眼见他已是动了容,便给他一杯一杯地斟酒,两人天南海北地聊着,只是在论及到隋瑛的时刻,齐桓又变得沉默,那沉默当中还带上一缕痛苦的自嘲。
不知不觉也是夜深,不知在什么时刻,齐桓彻底醉了过去,被下人带到了客房当中。翌日醒来,他就见到林清坐在他的床榻。
齐桓从床上噌地坐起,惺忪而疑惑地看向林清。
“都是好酒,不会头痛的。”林清温柔地微笑着。
齐桓以手抚额,仔细回忆昨夜,担忧自己是否说了不该说的话,却只见林清朝他伸出手,摁在他另一只手的手背上。
“梁甫也是性情中人,共事这些年,还是昨夜才真正窥见了梁甫的几分真心。既然梁甫有心救我这条命,日后我林见善,定不负你。”
“我并不要求你回报我什么。”
“话别说早。”林清伸出中指点在齐桓的唇上,齐桓皱眉,他实在不习惯林清这种暧昧的动作,“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我也知道梁甫对我依旧放心不下,但我相信,你心里很明白,我们才是一类人。”
齐桓扬起嘴角,神智从初醒时刻的迷茫中恢复,意味深长地说:“也许,也许罢。”
林清歪头一笑,纯真而恬静,就像一根羽毛,在齐桓的心上轻轻扫过,自此留下些许痕迹了。
只是林清不知道,在齐桓的心中,林清早已有了深深的刻印。
他不会让他死,他绝对不会。
——
目送齐桓消失在长廊尽头,林清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疲累袭来,他艰难地走向亭中,瘫软在了躺椅中。
“求救么?”林清自言自语,哂笑到:“只是开始呀,梁甫,只是开始。”
他闭上眼睛,让思绪短暂地飞向广西,飞向他心心念念的遇安。
在那长长的、杂草濡湿在泥土中的田埂上,他的遇安独自走过他们一同走过无数回的那些泥泞小路。他们散步时穿过的竹林如今也还在风中轻吟吗?溪涧中的溪水在秋日里是否还残留夏日的暑热?青山间的明月照耀出谁相思的面庞?染坊里的轻纱,还会如当日一般漫天飞舞,无端做媒吗?
殊不知当他幻想时刻,隋瑛也真走在那条他们时常挽手同行的路上。
傍晚时刻,秋风瑟瑟,数算时日,除开路上花费的一月,林清约莫已经回到京中小半月了。隋瑛沉默地每日走过他们往日的散步之路,在这条乡间小道上,处处都有林清的气息。临近溪畔,看到在黄昏的山风中飘扬的那些新染过的纱,隋瑛想起了那一天,心中更是思念难耐。
“没关系,没关系…… ”
他捂住了心口,可脚步再也无法往前,索性坐下身,注视眼前丰收的水稻,和一旁的溪水潺潺。
隋瑛闭上了眼睛。
他告诉自己没关系,可思念若狂,他几乎不能呼吸。
紧闭的双眸间渗出几点闪烁,隋瑛摁住了心口,猛地张大口呼吸,冰凉的空气在肺里冲撞一阵,叫他的思绪能够短暂地忘记隐隐作痛的心。
“没关系……”他锤这胸口,不住地说:“没关系,他很好,只要他好……”
他强迫自己露出笑容,再次睁眼,湿润的睫毛上坠着夕阳橙红色的光。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抚台!”这时,一道女子的声音穿过稻田而来,就见染坊方向,一名黄衣女子抱着襁褓碎步而来。
“抚台,好些时日没见你了!都说你上府衙去了!”女子笑呵呵的,隋瑛只觉得她有几分熟悉,可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哎哟,瞧我,忘记给您老磕头了!”见隋瑛皱眉,女子反应过来,连忙跪下身要磕头,隋瑛连忙制止了她。
“不必如此,我只是觉得你有几分面熟。”隋瑛在此和乡民们都相处得很好,身为一省最高官员,他却常驻这个村落,是以乡民早就习惯了他的存在,而隋瑛见不得百姓对他下跪,便嘱咐碰上了点头致意即可。
“可不是面熟,我和我儿的这条命,都是您老人家从土匪窝子里抢回来的喱!”
女子笑靥如花,隋瑛这才回忆起来,这就是当初那名患有身孕被土匪掳掠去的女子。当时隋瑛忙于战后对士兵们的抚恤和对土匪的审讯,又因为张成泽一事神伤许久,这些女子都全权交给林清去关照了。
“如今孩儿都生了,我看看。”隋瑛笑了起来。
女子连忙跪坐到隋瑛身边,将怀中襁褓里的婴儿凑近给隋瑛看。那婴儿砸吧着嘴,滴溜着眼睛,肥肥圆圆的,好不可爱。
“咿,真是好久没见那位官人?他当时可照拂我们不少喱!”
隋瑛用手戳着婴儿的脸蛋儿,淡淡地说:“他回去了。”
“回他们那边而去啦?那您老人家啥时候过去呀?”
隋瑛抬头,心觉好笑,问:“我为何也要过去,我可是广西的官,怎么了,百姓嫌弃我这个巡抚不好?要撵我走啦?”
“天老爷,哪里是这个意思哟!我们恨不得您老人家一辈子都在广西,不是您,我们这稻子今年还有的收?往年那一年秋不都是被土匪给糟蹋了,不是您,我们镇安还能过上安生日子?我们都说,我们烧香拜佛,才把您给求来的哟!”
“那为何如此问?”隋瑛来了兴趣。
“只是……那官人给我诊脉时,我瞧见了他的手,他说他那手是被土匪给弄残的,天老爷,我没啥见识,但也知道,什么地儿还有土匪能把当官的都给弄残了,那百姓过的得多苦,他说啊,您打完了我们这边的土匪,就得去打他们那边的去。唉,抚台大人,您老人家真是要扛一片天咯!”
隋瑛淡淡微笑,心中却隐隐作痛。
“那边的土匪,用不着我去打。”
女子喜笑颜开,“咱们也不希望您走!您瞧,这孩子一直盯着您呢!他刚满月不久,抚台,给他取个名儿吧,我和我那当家的都不识字儿。”
隋瑛沉吟,便问:“你可有什么希冀?”
女子摇头,说:“我们这些乡下人哪有什么盼头,年年有的吃就行!就是呀,那给我诊脉的官人叫啥名儿呀,若是不冲他,在他的名儿中给这孩子一个字儿吧,让咱们蹭蹭福气,那官人生得标志,又心善,哎哟,我家小儿要是能沾上万分之一的福气就好咯!”
女子快活地笑,哄着孩儿,隋瑛却喉间苦涩,他的晚儿哪里有什么福气,此生受的苦,怕是常人莫及了。
可隋瑛也不想坏了女子的兴致,就当是为了晚儿积福,隋瑛思索一阵,便说:“他的名中,有一个‘晚’字。”
“晚?天儿晚了的晚?”
“是,依我看,就叫‘向晚’罢。”
“哟,真雅,真雅!那就叫向晚了,晚,晚儿!我的晚儿!”
女子在婴儿柔软的小脸上蹭了起来,脸上无限爱恋。夕阳一点一点地落了,紫金色的晚霞照耀女子清秀的面庞和婴儿懵懂的双眼,隋瑛看着这一幕,听着女子一声声叫着晚儿,既有欢喜,也有无限伤感。
他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小块碎银子,塞到了婴儿的襁褓当中。
“哎哟,抚台,您这么做什么!”女子瞪大了一双杏眼。
“一点心意,我的俸禄不多,只有这些了。”顿了顿,隋瑛郑重说:“你可得照顾好晚儿,一生都莫要叫他受苦。”
“怎可舍得让他受苦,我和他爹爹不求他出人头地,只求他健康长大,平平安安。”
隋瑛眼中带泪,哽咽道:“是,晚儿要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第166章 第一百六十五章 非一类人,但到底是一……
林清在躺椅上醒来时, 秋日稀薄的日光中出现徐无眠的身影,见林清睁眼,他从栏边转身, 对好友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夜钦……”林清睡眼惺忪,身上不知何时盖上了厚厚的毛毯。
升任禁军统领已将近两年,徐无眠身着禁军统帅军服, 负手立于亭下,气宇轩昂,跟从前大不相同。作为萧慎夺位的最大功臣之一,如今他深得皇帝信任。
他走向林清,给他掖了掖毛毯。
“我说叫那些下人把你抬进去睡, 这外边风可大,伤寒了怎么办?这些下人倒好,一个二个都跟我打马虎眼,就是不干活。”徐无眠坐到林清身边, 伸手拨弄了了一下他额前的碎发,“见善,真是许久不见了, 好些了吗?”
林清方才从梦里醒来,脑海里都还是隋瑛, 他愣了一愣,随即点点头,说:“好, 好些了, 是我不让他们把我搬进去的,我想在这里见见阳光,你什么时候来的?”
问及此, 徐无眠脸上掠过一丝阴霾,仿佛下定决心,他转头问林清:“你为何一直不见我?听说你已经复出后见过许多人,可你为何 ……”
徐无眠收了声,再说下去,他怕伤了两人之间的感情。
“夜钦,我一直很想念你。”林清从毯下伸出了手,“这是真话。”
“你还拿不拿我当朋友?”
“自然拿你当朋友。”
“那为何不见我?”
“夜钦…… 你没听到朝内的那些声音吗?多少人盼着我死,我怕连累了你呀。”
徐无眠冷笑两声,话语中带上了讥讽:“说这种话,可见也没有把我当朋友。”
徐无眠站起身,垂眸冷眼看向林清,“我徐无眠对我所作所为没有丝毫后悔,且都是我甘心为之,怎么,你还要跟我划清界限,给我安个好名声出来?我徐夜钦从不需要那些东西!”
“夜钦!”林清从椅上坐起,抓了徐无眠的甲胄,轻声道:“何故这样恼我,你再这样,我可是又不能好了。”
“你知道我从来都是盼你好,我能走到这一步,都是因为你。”徐无眠转身又坐到林清身边,“你说过,我们是挚友。你这样做,我很伤心。”
“对不起。”
林清神色歉疚,垂眉说道歉,倒是让徐无眠不自在了,他来这里是看望林清身体好些了没有,也不是来谴责他的。只是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就变了味道。
徐无眠连忙说:“我不要你道歉,你,你给我泡几杯茶喝,好不好?”
林清莞尔:“我记得你说泡茶给我喝的呢。”
“恍然如昨日,却已经两年了,两年,每年的初雪,或是都会记得那一夜。”徐无眠感慨万千。
“是啊。”林清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一夜,他等了一场雪,他指挥了一场政变。
“他还好么?就是,那个……我此前一直很担忧,后来也没找机会问你,就是那个隋在山……”徐无眠试探着问,他知道这是林清的心病,是他难以提及的隐疾。
可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自己能帮到些什么。
而林清只是摇了摇头,弯起眼睛笑,“都过去了,过去的事便也不再想了。听闻广西作战连连大捷,我也便放心了。”
“可他对你……”
“他如何对我,不再重要。”
林清又缓缓躺下身去,目光看向了另一边。思前想后,他说:“夜钦,如今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做,只是这件事我说不出来,可我必须做。我之所以不见你,也是为此,因为那件事,必须是我一个人做。”
徐无眠不知为何突然心揪了一下,喉结上下滑动,嘴一张,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当真,当真我就帮不了你什么么?”他凑近了问。
林清温柔地笑,伸出手拂去了徐无眠肩上的落叶,道:“当然又可以帮我的,保护好陛下,将来,若是他回来了,你就去帮我说一说情,好吗?”
徐无眠张嘴,预备说什么,却在一阵茫然后,悉数吞进了肚子里。
“好,到时候我一定帮你去说说情,就看他见不见我了。”
“他若是不见你,你带上几尊火炮,把他大门给轰咯!”林清开了个玩笑,就掩面轻声笑了起来,只是还没笑够呢,就呛了冷风,连连咳嗽。
徐无眠赶忙给他顺气,也笑着说:“我轰他家大门,你还能饶我?你和他纵使如此,也是一家人。”
“是吗?夜钦,你认为我和他是一家人?”林清睁大了眼睛,两腮绯红,神态似孩童般无辜。
徐无眠点头,“非一类人,但到底是一家人。”
林清再度笑了,笑过之后,他背过脸,用毛毯挡住脸,又无声地哭了。
——
崇宁殿中,穴位上扎满了银针的林清抬头看向萧慎。他身着轻衫躺于龙榻,脚边就是银炭烧得正旺的铜炉。炭火蒸腾,寝殿里暖意融融。
只是在两人身边,围绕着三四名太医,早已满头渗汗。
萧慎到底是不死心,叫来太医院的人给林清诊治,却在老太医们面面相觑的支支吾吾中,他得到的只有再一次的失望。
“此事不要声张出去,若有外传,斩立决。”
萧慎强压不宁的心绪,遣走了太医。他在屋内踱了几步,便瘫坐在龙椅中,灰暗着脸色,兀自出神。林清见状从榻上起身,拢好衣服来到他的身边。
“陛下……”
萧慎抬头,看向林清:“对不起,又叫你挨了这么多针。”
林清微笑摇头,“无妨,太医门医术精湛,多多少少都是有些好处的。只是夜里我在府上设宴,须得跟成王见面了。”
“也就是说,齐桓当真跟成王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萧慎冷笑一声:“当真以为他一心为朕,一心为民,其中也不过都是私心罢了。”
“陛下千万别气馁,我大宁朝也有不少前赴后继之臣,他们会来到你面前,你也终将会看到他们。”
不知为何,萧慎在这一刻想起了宋知止,想起了他还是王爷去江南为买战马筹银子的那一夜,宋知止挡在他面前,那么柔弱的身躯,面对凶狠歹徒没有丝毫退让。
“若他还活着,能成多少事?”萧慎喃喃自语。
“谁?”
“那个绵绵。”
林清沉默,于是说:“这件事不能怪你,其中必定有原委,金瓜公公如今执掌司礼监,手底下的人,叫他多排查几遍,务必要干净。”
萧慎点头,说:“他那妹子……”
“我叫她去国子监了,那迟迟虽为女子,却有不输男子的气概和学识,是个有才能、亦是有想的。陛下还年轻,我们这些人,慢慢地也都要步入中年、老年,陛下身边总得有几张新面孔,未来啊,我朝都要靠这样的年轻人呢!”
“譬如说?”
“看迟迟做得如何?若是做得好,不必顾及女子身份,只需施以重用,毕竟有她老师的真传,不会出差错。还有一个倪允瞻,他是在山的学生,亦是择之的胞弟,他虽然文章写得不如何,却好在肯下功夫,肯折腾,亦是有想法。还有一个人,陛下可千万别忘了。当初我在那南明峰上疗伤,你带过来一个叫石晏的。”
“朕当然记得,那时你就叫我好生关注着他,如今他已经在户部做主事了。”
“好,甚好,他经历过灾荒,对银子会更加上心。这样的人,都是陛下一手提拔起来的,都要重用。”
萧慎点头,内心却难过不已。见萧慎又露出痛苦神色,林清连忙转移话题,“对了,皇后约莫是要生产了罢?”
“太医说,还有一月。”萧慎从未向林清提及过他和奚今的约定,这是皇帝与皇后之间的秘辛。
“定要照顾好皇后,即使你与她无情,也别叫人看出来你冷落了她。在这宫中,人人都势利得很。”
“朕明白。”
林清再嘱咐了几句,就辞别萧慎,从崇宁殿摆驾回府了。
已是初冬了,林清身着厚实的披风,从马车里掀开车帘。再经过玉峦殿的时候,他吩咐马车稍停片刻。
高子运仿佛故意拖慢进度似的,迟迟不肯修缮好这被火焰吞噬过后留下可怖痕迹的宫殿。这不啻一种提醒,叫所有人都记得那翻天覆地的一夜。
林清定定地看了一阵,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寒风吹动他的眼眸,泛起涟漪一片。突然,前面的几个行路的小太监忽而喊着:“下雪了!”
“下雪了!瑞雪兆丰年!来年又是个好年啊!”
“对对对,去报喜,快去报喜!”
小太监们嬉笑着躬身跑开了,林清仔细一看,果然铁灰色的天空中飘落零星的白雪。他怔怔地从车内伸出手,一枚雪晶在他掌心融化,就像泪。
“好年…… ”林清自言自语,“好年么?”
他露出笑容,“是啊,瑞雪兆丰年,来年一定是个好年。”
又是一阵狂风呼啸而过,雪便忽地大了一些。
“大人,走么?”车夫回头问道。
“走罢。”
林清放下了车帘,闭上了眼睛。
第167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 所谓林党
与宁中不同, 益州土地肥沃,物产丰富,素来都是富庶的省份。成王萧厉在益州多年, 早已将益州手归于囊下,赚得盆满钵满。就其一人手底下的土地,就能占到全益州的五分之三。除开私产, 其中一部分是当地商人为了规避税负挂靠在他名下,每年都进献给他的佣金都能让人为之咋舌。
而益州近些年来却在缴税一事越发不尽如人意,除开商人们的挂靠,则是农民们交不起税,将土地贱卖给了成王, 自己转而为成王种地。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并入藩王的土地不再纳税,益州的税也渐渐地收不上来。
听闻选择了益州为变法试点,成王不知道将林清骂了多少遍。他是先帝萧穆的侄子, 素来还是得到几分圣恩的,一是因为他会说话,为人圆滑, 成日里都是笑眯眯的,胸无大志, 对皇位没什么威胁,而来就是他可不像其余的那些藩王一般死脑筋只会贿赂官员,他不一样, 他直接贿赂皇帝。要知道萧穆在国库见了底的情况下能养着整个皇宫养着三个皇子都有他的出力呢。
可林清却叫大宁朝变了天, 变了也就变了,他继续贿赂皇帝就行,可谁知这歹人竟要搞什么变法, 还上来就拿他开刀。新帝呢,又对林清唯命是从,他简直恨得牙痒痒。好些时候,有些传言就是他弄出来的,林清这个反贼在益州早已成了人人喊打的程度。
他也算是了解大宁官场的,知道从程菽下手不现实,便通过冯延年找到了齐桓。一番相处下来,他认为齐桓有扶持的必要。此人虽然也想变法改革,但他的目的可没那么简单。成王这个老油条几乎一眼就看出了齐桓那云淡风轻之下的狼子野心。他笑眯眯地跟齐桓交谈,他就喜欢这样有野心的年轻人。
当然,齐桓的改革也非儿戏,是真真正正要去做的事,此事已通过内阁,全国上下都盯着,无可更改。但是对于成王来说,只要和话事人扯上关系,那么可操作的空间就大了去了。
譬如说,不是要丈量土地么?成王划出一片地,就量这儿!这本是某位富商挂靠在他名下的土地,可这富商近些年来生意越做越大,人还没有几两重,就学会蹬鼻子上眼儿了。成王多次通知他佣金已经提高,必须按时缴纳。那富商一合计,这都快赶上缴税了,还得看你脸色。谁也不愿意做赔本买卖,富商干脆对成王的要求置之不,成王虽气,但也拿他没办法。这次齐桓派人来纠察,正好给了他一个机会。
不仅以后这土地不再挂靠在他名下,以前年度欠的税款也都得补上!补上还没完,还得有罚金,一分都不能少!
那富商傻了眼,这些时日便四处奔波筹集银子,叫苦不迭。
是以齐桓的变法慢,但的确出了成效,这成效足以拿去应付群臣和皇帝。只是齐桓内心很清楚,他是被成王当成了打手,可他如今需要成王的配合来帮助他站稳脚跟。毕竟程菽还没有退位,隋瑛仍旧被追捧。
他若跟藩王对着干,这些老油条们一合计,群起而攻之,在朝内没有足够稳固的根系的齐桓根本招架不住。
只是这些往来都是秘密中的秘密,谁都不知,林清这一次提起了成王,齐桓几乎好几日都思索这个事。人都是想活的,没什么比命更重要。林见善若真有了性命之忧,他帮了这个忙,或许能将林清这股力量为自己所用。
如今林清在朝中除却皇帝没有任何大臣支持,他齐桓何不取而用之呢?
更何况,还有多少次机会,林清对他发出如此明显的邀约呢?病入膏肓,为众人所唾弃,他林见善,也是一个人啊。
是人就有所求,倘若向来高风亮节也就罢了,他林见善都可以背刺隋在山,一个“利”字,足够让他和自己站在一起了。
只是齐桓又深刻地明白,他对林清从来都有一种极度之复杂的感情,这种感情的强烈程度不亚于他对隋瑛的执着。又或许,他们两人在他心中从来都是一体的。只不过,遭受众人唾弃的林清总会让他感觉心里好过一些。
林清所拥有的那些,他并不羡慕。
定了定神,眼见天色已黑,齐桓便吩咐下人预备马车,准备前往林府。
而在顺天城的另一边的一间奢华的客栈,商人打扮的成王也钻入豪华轿辇中。
两辆马车汇聚于灯火辉煌的林府前,自此,一个紧密的联盟若毒瘤般长在了大宁朝这庞大的身躯之上。
所谓“林党”,在这一夜真真正正成为了一个“党”。
——
倪允瞻气冲冲地走进程府,见岑长青已经到了,情绪再也忍耐不住,恨恨地一拳就砸在了檐下的廊柱上。
“我真的气不过,我真的!”近些时日被吏部提到刑部里做主事的倪允瞻怒极反笑,望着眼前的两位前辈,再也忍耐不住:“我都说他要死就快些死!如今他还真跟齐桓搞在了一起,前些天在府上都跟成王见了面!今儿个成王就领着道士去府上了!”
程菽黯然,岑长青早已握紧了拳头。
“他真是要亡了大宁朝!”
倪允瞻到底是年轻人,气得眼泪直往下掉。他揩掉眼泪,望向程菽:“咱们就拭目以待吧,看看益州变法还变不变得下去!快一年了,土地都没丈量完呢!现下他又横插一脚,再无人治他,该怎么完蛋就怎么完蛋吧!”
他怒吼出声,泄愤之后却是不知所措,瘫坐到了栏杆边,一个劲儿地抹眼泪。程菽看了心里难过,过去拍了拍他的背。
“好了望之,说什么泄气话,这么控制不住脾气,以后的路怎么走。”
程菽刚说完,就见岑长青也气得两颊通红,“只是望之说得没错,如今只是个开始,谁知道他日后要做什么?齐桓岂是善人?而陛下对他也是唯命是从,我朝的出路,究竟在哪里?”
程菽转头看向岑长青,说:“你我都知道出路在哪里。”
岑长青抿了抿唇,掷地有声地道:“是!只有一个人治的了他,可那个人现在回不来,听闻过去他还怀有歉疚之心,顾念旧情多次在陛下那里求情,可如今,他早已将那份情忘得一干二净!他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感情,只有伙伴,如今齐桓就是他的伙伴!”
程菽沉吟不语,良久他说:“对我来说,也未尝不是机会。”
“机会?”
“如今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若是以后结党营私,震慑君威,我们还可以从陛下那边下手。”
“陛下?”岑长青悲哀地笑了笑:“听闻陛下留他在宫中多时,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已不是师徒那么简单,陛下会出手?”
程菽摇头,道:“只是一个机会,没有哪个皇帝不会忌惮权势滔天的大臣,他跟齐桓两人分开而论倒还好,若是结了盟,想在变法当中做文章,不说为了百姓,就是为了稳固帝位,陛下也必须得拿出手段。”
“在此之间,我们要静观其变,等待合适时机,联名上书,恳求陛下将在山调回来。”
倪允瞻哭哭啼啼地抬头,说:“这有可能么?”
“只要他们足够过分,我们的话陛下已经不想听了,可我宁朝还有那么多有良心的臣子,我就不信,三个人的声音他不听,三百个人的声音呢!?”
“那我们就给他们添一把火!”倪允瞻起身说,神色快活起来。
程菽看了他一眼,目光严厉道:“添一把火?你想如何添?你若是添了,就是助纣为虐,和那林见善有什么区别,你认为你老师会允许你做伤天害之事?”
“一步错,步步错!若是陛下正当即位,我宁朝官场,还能乱成这个模样?”
倪允瞻吓得一缩,连忙垂首道歉:“我,我错了……”
“望之,你想想你的老师,如今在边疆过得是什么日子?他可曾有过抱怨?他可曾后悔过自己当初的决定?!他那样一个有才华有抱负的人,甘心在边疆蹉跎岁月,所坚持的是什么?所在乎的是什么?我程陨霜这一生都没有佩服过什么人,唯独佩服你老师。他从不怪罪任何人,连这个欺骗了他的人他都未曾对他有过半分怨言。没错,你咒他死,我也不愿意他活,可我告诉你,这种话,你不能在你老师面前说,提都不能提!林见善的命,是隋在山在雪中跪了三天三夜求回来的,你我对此都不容置喙,我们也没有权利!可我告诉你,这人都各自有命,任何的得到都会有所偿还!他林见善,必须还!我程陨霜信靠天地之良知,这天地良知,不会错待任何人!”
程菽罕见地发怒,倪允瞻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眼泪却啪嗒啪嗒直掉。
程菽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用帕子擦掉了倪允瞻的眼泪,音色柔软下来:“不过几年,我也是要从这个位置上退下来,你老师的来去还没有定数,可唯一确定的事,未来宁朝都还要托付给你、迟迟这样有才干、有想的年轻人。你要坚定自己的信念,道阻且艰,望着你老师的背影,举着骨头当火把,在黑暗里踏踏实实地走,知道吗?”
倪允瞻胸腔起伏,眼眸闪烁,重重点头,“知道了!”
第168章 第 一百六十七章 谁说嫉恨不是一种伟……
雪压青枝, 竹影横斜,偶有一阵风掠过,雪飘如絮, 无声溶于池水。问竹亭四周都挂上了保暖的垂帷,铜炉里交错火红的银白炭条。这一隅内温暖如春,其中正对池水竹林的一边帘幕薄透, 可依稀赏见静谧雪景。
林清收回目光,此时,一小壶在炭火上熨热了的黄酒散发浓郁酒香,林清笑了笑,便抬手斟满了两只精巧酒杯。
在他身边坐着的是齐桓, 还有一个凳子是空的,尚留有余温,显是人刚离开不久。
成王走后,齐桓并没有着急离开, 他很享受和林清在一起的时间。过往很多时候,他想知道隋瑛为什么喜欢林清,爱得如此死去活来。在林清身份未曾曝光前, 他猜测,是因为林清的美貌。纵使是隋瑛, 也无法抵抗这幅容颜。后来他知道了一些隐秘,便也明白那份感情更多来自于年少时期的一段旧事。
或者说,是命运使然。
可是在他眼里, 林清则是一根芦苇, 在秋风里摇晃,却坚韧得不可倒下。
这是他欣赏他的由。
可有时候,人总会想把那芦苇折了去。
齐桓的目光落到林清细瘦的腰肢上, 他暗暗想,折断这腰肢很简单。如今林清对他有所求,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他的目标是自己。那么,他其实可以对他做任何想做的事。有些事只消放在心里想一想都能让他战栗不已。
“梁甫。”林清的声音突然打碎他的思绪,“酒快凉了。”
“先前也不知道你如此爱喝酒的。”
“昆仑道士不是说了么,多喝酒,对我有好处,我还想多活些时日呢。”林清一边喝酒,露出细白的腕子,腕子上赫然有一个镶嵌着红宝石的纯金手镯。
“这可是波斯的极品,成王不也是送了梁甫一个么?”
“我家夫人拿去了。”
林清恍然地“啊”了一声,“对,险些忘了,梁甫有家室,不像我,好东西都花在自己身上了。”
“这镯子很美,很衬你。”
林清眼眸流转,伸出手再为齐桓倒上了一杯酒。镯子在炉火的微光下闪耀异常,好似将苍穹的辰星都纳入了这红宝石中。
前些时日,成王送礼齐桓总是不肯收,于是林清就收了,林清一收,齐桓便没有什么推脱的由,成王再使上几把劲儿,齐桓那条脆弱的、道貌岸然的防线,就一触即溃了。
那一夜,当一整箱白银悄然抬入齐桓在顺天城外的一处私宅时,他在烛光下凝视这些白花花的银子,想起成王作为一个王爷在自己面前谄笑的模样,他几乎醉了。他根本不在意这些钱财,他在意的是那些目光。
权力可以带来钱财,可钱财却不一定带来权力。
如今他齐桓,什么都有了,独独有两样,隋瑛有,他没有。
他抬眼看向眼前小口饮酒、两颊早已绯红的美人,心中涌上一股炽热,可很快,智将不该升起的火焰烧灭。他又恢复了清明神色。
这样细微的变化全部收归林清眼底,对于齐桓这个人,他还有一些事情不明白,所以他并不着急。哪怕两人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或多或少都在演戏,可他们愿意为了彼此演戏。
“梁甫,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提出变法么?”许是醉了,林清的收又伸向齐桓,齐桓应时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不知道。”齐桓说的是实话,变法无非强国富民,可林清都造反了,还来谈这个?
林清歪头一笑,“当真不知?”
“知道也不会说,伤感情。”齐桓微笑道。
林清哈哈笑了起来,从躺椅上坐直身体,朝齐桓凑近:“我啊,只是需要一个手段,一个工具,你想弄掉一些人,总得有些说法吧?”
林清狡黠地眨了眨眼:“有些人故作清高,道貌岸然,就是我大宁朝的毒瘤,你说程陨霜那些人,凭什么看不起我啊?你我当时在兵部,操心的还少吗?我们如此鞠躬尽瘁,恪尽职守,到最后呢?”
林清反手握住了齐桓的手,认真道:“说个真心话,我真的受够了,受够了…… 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什么都想通了。梁甫,你不会也看不起我罢?这话,我就跟你一个人说了,我林安晚这辈子啊,不值得,不值得……”
说着林清就淌下两行热泪,齐桓定定地看着他,在这一刻,其中真假他看不清了。
“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齐桓说。
“当真?”
齐桓抬手,拨开林清额间的碎发,用拇指抹掉他脸上的泪,说:“程陨霜那种人,他们是成不了事的,他们活在妄想当中,从来不肯正视现实。你我不一样,我们是一路人,这世界对我们来说太黑暗了,要燃烧自己的血肉,才能照亮一条路来。”
“梁甫……”
齐桓轻声笑了笑,自嘲而又悲哀,他望向一边,道:“他说的没错,你是靠仇恨活下来的。”
“谁?”
“张邈。”
林清心中一凛,却不动声色,依旧梨花带雨地问:“何故提及他呢?”
“是啊,何故提及他,只是近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都在想他。”齐桓喝下一口酒,兴致似乎高昂了起来,一股无名火焰燃烧在了他的双眸里。
他兀地看向林清,交杂着仇恨以及怜悯,这双眸子里的仇恨深不见底,快要将林清吸进去。
林清吓了一跳,不自觉地缩了缩。适当的怯懦总是挑人心弦,齐桓的心此刻就像被一把刮刀狠狠地刮了一下。
他一把扯过林清,让林清掉进自己怀里,他吻在他的唇上。
林清几乎失去了思考,齐桓的吻凶猛,带有强烈的恨意以及占有。他撬开林清紧闭的牙关,手就伸向了他柔软的脖颈,用力扼住了林清的呼吸。
林清喉间发出喑哑,手不自觉地去推齐桓,而齐桓在这一刻却是真真正正地醉了。原来是这种味道,他如痴如醉,隋瑛品鉴过无数次的唇,是这样的清甜和柔软。
他食髓知味地吻着林清,却也只到亲吻这一步,他的舌尖在林清的唇腔里探索,好似在寻找另一个人的痕迹。他疯狂地堵住林清的喘息和呻吟,在林清最终无法承受咬伤他的下唇时,他终于睁开了眼睛,松开了林清。
林清挣扎地起身,捂住胸口,剧烈地大口呼吸。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齐桓也站起身,看着林清在栏杆下躬身喘息。他露出一抹病态的笑容。
“很多次我都在想,他所拥有的,我也都有了,如今就连你,也在我的怀里了。”齐桓走向林清,帮他顺气:“你看出来了,不是吗?”
他将林清提起来怼在亭柱上,亲吻他的唇、他的脖颈。
“你看,我也可以对你这样做了。”
“谁说嫉恨不是一种伟大的感情?谁说仇恨不能鞭策一个人走到终点?”
“见善,见善,见善……”齐桓醉了,他将脸埋在林清柔软的颈窝里,“我们真的是一类人啊,我们是一类人。”
第169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 往事
齐桓在林清剧烈的喘息中, 让回忆漂向多年前的他第一次上京的时刻。
岁月就像酒糟一样酿造着这些回忆,浓郁得要让齐桓无法呼吸。
他的身上好像还穿着离乡前的那一件打着补丁的素衣,他的肩上, 好似还背着那个沉重得压迫着他的自尊的包裹。
来到了京城后,他用自己仅剩的一点银子住进了“鱼跃”客栈。这里有来自全国各地的考生,对于齐桓来说, 他是负担不起鱼跃客栈的费用的,可是他临走前,母亲切切嘱咐道,莫要叫人看不起,去京城里, 住好吃好,专心准备会试。
他齐桓,是乡试中的佼佼者。他知道他会中进士,于是他几乎掏光了钱包, 用作为自己的最后一笔投资。
鱼跃客栈里住的考生并非大富大贵,都是家境尚可的商人之子或者一些小地方来的官宦子弟。齐桓观察着他们,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不那么怯懦, 他也努力不让他人知晓,自己每天只能喝上一壶茶, 吃上一盘菜,落榻于鱼跃客栈里最靠里的也就是最便宜的房间。
可是他依旧会感受到那些在午后吃酒听曲儿的公子哥儿们向他投来的鄙夷的目光。
因为他的衣裳是粗布的,尽管小心遮掩, 还有一些补丁会暴露出来。有时候为了遮盖这些贫穷的印记, 他都不敢做大动作。这时,他听到了有人嗤笑道:“瞧,端端的公子哥儿呢!”
齐桓的脸红了, 同时,他将目光扫过这些人,他记下了这些面孔。这些面孔,有的落榜黯然回乡,有些金榜题名做了官。当他得势后,那些曾经瞧不起他的官员奴颜卑膝地站在他面前点头哈腰时,他会故意在他们面前提起鱼跃客栈的那些时光。
他欣赏那些官员们的脸颊如何变红,如何谄笑着说当时的自己是如此狗眼看人低。
可是,齐桓知道,他对他们根本不在意。
他在意的只有一个人。
很奇怪,这个人是鱼跃客栈里唯一没有瞧不起他的人,甚至跟他一样,定的是鱼跃客栈里最便宜的房间,穿的也是素衣,只是身上没有补丁而已。
他叫隋瑛,字在山。
齐桓小心翼翼地关注着这个人。
他每日除了读书,就是在顺天城的大街小巷去逛,他走过的街道不过那几条,当时齐桓在想,那几条街道有什么不同,后来他才知道,那几条街道上,坐落着当时的一位翰林院编修的府邸。隋瑛在那里踱步,无非就是想见到一个人的身影而已。
有一日,齐桓正在喝茶,同时思量要不要与隋瑛交个朋友时,他听到了一阵喧闹声,还没反应过来,一伙儿公子哥就醉醺醺地冲进客栈大堂内,勾肩搭背地笑着,推搡着,其中一个轰的一声撞在了齐桓的桌上,打翻了他一天唯一的吃食。
齐桓向那些人投去愤怒的目光,可那位华服公子却没有丝毫歉意,眼底里透着鄙夷。
他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一锭银子,砰地一声砸在了齐桓的面前。齐桓看向那足以支付他一个月的房费的银子,极力压抑着怒火。
“我说,梁甫兄,还客气什么?不就是在等着这个嘛!今儿算你走运,本公子谁的桌子不撞,偏偏撞了你的!也算是好事一桩!”
说罢,这位姓刘的富商子弟便醉醺醺的攀上齐桓的肩,凑近了道:“是不是嘛,嗯?梁甫兄,是不是嘛?”
客栈里顿时一片哄闹,看好戏的人都围了过来。
谁都认识这位刘公子,不仅家里有钱,表亲更是京里当官的,据说还是在吏部当差!谁敢得罪?而这个齐梁甫,平时沉默寡言,甩着张脸不知给谁看。还真以为自己的寒门出贵子的天之骄子啦?
这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如蜂糖一般粘稠在齐桓的身上,他握住茶杯的手早已止不住地颤动,压抑的愤怒好似一触即发。可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看向刘公子,说:“不用了,刘兄,这些钱你还是自己收着罢。”
掀开刘公子的臂膀,齐桓起身预备离开,却被刘公子伸手一抓,恶狠狠地问:“不给面子不是?”
齐桓转身,冷静地看向刘公子,说:“一顿茶饭,要不了这么多钱。”
“我说值多少钱,就值多少钱!”借着酒劲,刘公子耍起酒疯。围观的一些考生纷纷喊道,就是,给个面子不是!你这么做,叫刘兄怎么做人!
赔钱不要,好像还真是他错了一样!
梁甫兄,别端着架子了,我都看到那些补丁啦,哈哈哈……
齐桓脸色阵青阵白,他感受到他心中有什么正在破碎,从破碎之处淌下火红的铁水,烫的他快要不能呼吸。
“齐梁甫!你别给脸不要脸!”
刘公子尖锐的声音将他自尊划烂,就在这时,刘公子转身朝掌柜怒吼道:“他妈的,老子花了这么多钱住你的店,受这种人的鸟气!我告诉你,今儿个他住这老子就不住这儿!”
掌柜的吓了一跳,连忙从柜台后谄笑地跑出来,何人不知刘公子手底下还有一群好兄弟,他们都是有钱的公子哥,住的都是最贵的套房,他们一走,到手的生意都给黄了。这鱼跃客栈好几年就等这一会呢!
掌柜的连连赔罪,跑向齐桓,站直了身子,怒视道:“齐公子,我不是说你,刘公子可给你台阶下了——”一边说,那掌柜的还拿了银子往齐桓手里塞:“拿着吧,拿着吧!都是心意!一个月的房费了!”
破碎了,什么都破碎了,齐桓的那颗心——他只觉得好笑,就因为他穷,他沉默,他运气差,所以就得受到这样的羞辱?
而这些人,分明也都是读了圣贤书,从乡试里选拔出来的,他们难道不知道,作为人,有一种叫作自尊的东西?
可在他垂首,迎上掌柜那几乎于哀求的眼光时,那张唯利是图的丑陋的脸,他突然觉得,自尊这种东西,的确不是谁都该有的。
他齐桓,难道真的不值得拥有吗?
潮水一般的哄闹声击打着他,催促着他,掌柜的揪住他的衣服不放,他大臂下的补丁是那么刺眼,他近乎绝望地几乎要收下那碇银子……
“够了!”
一声响亮的声音从客栈角落里传来。
隋瑛大步流星地走向齐桓,伸手抓了掌柜的往旁边一放:“掌柜,齐兄乃是举人,你怎可对他如此推搡?这样坏了规矩,以后何人还敢住你这鱼跃客栈……”
“可,可是……”掌柜支支吾吾,还没来得及辩解,就见隋瑛抓了那碇银子,阔步走向刘公子,在对方震惊的目光之下,将那碇银子狠狠砸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仗势欺人,还没做官呢!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隋在山若是不能做官也就罢了,做了官,第一个治你这样的人!”
“你,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我的表叔可是吏部的!”
“管你什么部,还有七日就是会考,以后自会见分晓!我就不信这客栈里所有人都真心站你这一边,你今日所作所为,我们都看在眼里,只要还讲上几分良知的,你以后就不会有好果子吃!”
隋瑛说罢,就听客栈角落里传来几声“好!”。虽然零星几声,却足够让刘公子从酒意中清醒。
他昂首挺胸,就欲扬起拳头,却在人高马大毫不退让的隋瑛面前,偃旗息鼓。
“你你你,你给我等着!”刘公子扔下这一句,和几个狐朋狗友扬长而去。
隋瑛蹙眉看了他们一眼,又转身看向那些看好戏逼迫过齐桓的好事者,嫌恶道:“书都读够了?人人都中进士了?有这个看热闹的闲工夫,还不如做几篇文章!”
说罢隋瑛便甩手而去,又去逛他那几条街巷了。
人群散去,齐桓呆滞在原地。许久后他转身朝门外看,隋瑛早就不见踪影了。
客栈又恢复平静,在紧张的氛围中,会考在即。
只是谁都想不到,会考前的前三天,刘公子骑马时马儿突然发狂,他从马上摔下,当场折了右臂。
他没能去参加会考。
在激烈的考试之后,齐桓终于得空,他去帮人做了一份抄写的活儿,赚了些银子,专门买了一壶好酒去找隋瑛。他向亲自登门道谢。
他敲响了隋瑛的房门,他第一次这么紧张。
可在隋瑛开门后,他没能见到一张热情的微笑面孔,隋瑛只是打他身边漠不关心地走过了。
齐桓愣在原地,隋瑛几乎没有给他分毫目光。
难道,他发现了当时自己是预备接过那碇银子的?
难道,他发现了让刘公子的马发狂,是他夜半去马厩里的手笔?
对,他一定是知道了自己的卑劣,所以他跟别人一样看不起自己。
齐桓凝视隋瑛远去的背影。
他轻笑一声,扔掉了那壶酒。
他再也没有同隋瑛有任何交往,即使后来两人都殿试有名,同朝为官。
当然,他不会知道隋瑛对他的所作所为根本一无所知,他的冷漠和疏离,全然来自于自身精神的恍惚。他在一间茶馆里看到了心心念念的已然是兵部主事的林清,在和他人相谈甚欢。
他欣赏林清的笑容,几乎沉醉,可那笑容不是给自己的,隋瑛无限悲哀。
他多想林清能够朝自己笑一回,哪怕就一回。
于是他闷闷不乐,买醉到天亮,齐桓来时,他根本都没有清醒过来。除了林清,此时他眼里谁都看不到。
……
“后来啊,后来……”
齐桓搂着林清的腰,痴迷地嗅闻在他脖颈。
“后来,你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么?可他,他几乎毁了我的一生,不,还有你……可我不恨你,因为你和我一样,你什么都没有……”
“我们是如何毁了你呢?”林清轻笑,“我们甚至没有任何交集。”
“没有吗?”齐桓哈哈笑了两声,他松开林清,抓起酒壶,一饮而尽。
他癫狂地笑,恨恨看向林清,怒吼道:“我所在乎的,你们全都夺去了!夺去了!”
“陆渊!当日我和隋在山同拜他为师,他选择了隋在山,好!我认,毕竟没有一定要选我的道!我认!搭上这条线,他隋在山一路平步青云,我在地方磨练两年,你知不知道在两湖练兵有多苦,有多么苦啊!好几次,我险些死在那些水草里,可我是大宁朝的官员,我愿意奉献我自己!再苦再累,我忍了,我吃了!后来,我做出了成绩,杜尚宣,他欣赏我,他把我弄回去,他说隋在山在跟陆渊闹别扭,他替我在陆渊面前说过好话,陆渊表示愿意考虑收我为学生,我对杜尚宣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啊……”
“于是我眼巴巴地等,回了京,我恪尽职守,多次去拜访陆渊,可隋在山,却向陆渊推荐了你,他在我和你之间选择了你……林见善,你的名声有多好?和我的比怎么样?陆渊为什么选择你,是因为你比我强吗?不,是因为隋瑛,是因为隋瑛推举了你……于是我就这么被放弃了,我再次被放弃了……”
“也罢,至少还有一个欣赏我才干的人,杜尚宣,我们兵部尚书,他是我的引路人,可你们呢?隋在山从朔西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给整掉了!把他整掉,把兵部尚书这个位置给你!!给了你!”
林清惊恐地后退,齐桓几乎发狂地大笑:“我前些年去地方看过他,他早已快病死了,要是他还在京里,他不会这么早死,哈哈,你的眼神在问,是不是还有别人,是不是……你有答案了是吗?”
齐桓朝林清走去,将双手扶在了林清瘦削的肩膀上,在他耳边低语道:“我,齐桓,齐梁甫,是张邈的学生,是他唯一的学生。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了解我,也只有我了解他。而你们……你们逼死了他……”
齐桓痛哭道:“他是不是个好人,可你们就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你就这么自信,可以清清白白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第170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 自由
他恨隋瑛, 他嫉恨隋瑛,他并不以此为耻。
齐桓轻抚林清的面颊,继续道:“告诉我, 他比我好在哪里?为什么所有人都看不起我?”
林清咽了口口水,说:“没有人看不起你。”
“说谎——”林清将手摁在林清的胸口,“你在说谎, 你当日造反,隐瞒隋瑛,却拉拢我。可见你心里就是如此看我的。”
林清扬起嘴角,“难道你不是如此吗?”
齐桓眼睛一点一点地睁大,将林清整个儿地映在其中, “是啊,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是阁老为我指的一条生路,他知道你会赢,林见善, 是阁老让你赢的,亦是我让你赢的,林清, 是你最看不起的人让你赢的……”
“梁甫,你醉了。”
“是啊, 我醉了,我醉的时候看不见别人,我只看到隋瑛打我面前走过, 一眼都不看我就扬长而去了……他的眼里从来都没有我, 谁都看不见我,即使到了如今,你们也都看不起我, 可那又如何呢?你看,隋瑛有的,我都有了,等我主持好了变法,我连名也有了!还有你!”
齐桓兀地环住林清,病态地微笑:“你不是也在我怀里了吗?他有的,我都有,只剩一个名,一个名……”
他爆发地喊出声:“我要这全天下的人,都只记得我齐桓!而不是隋瑛!”
林清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笑。他并非不知道仇恨的力量,但他很难想象嫉恨也能让人如痴如狂。
只是,谁都不知道,齐桓,他早已恨的不是隋瑛了。
他恨的是那个曾经,想要去接过那一锭银子的自己。
这恨的力量太过强大,强大到支持他走到了现在,如果没有这恨意,他还凭借什么走下去?林安晚除了恨,还有爱,可他齐桓,他可曾有真正爱过一个人吗?他也曾在意过一些人,可那些人,都被人所摧毁,于是他不敢再在意了,如今他剩下的只有恨。
无止尽的恨。
依旧匐在林清的颈窝里,齐桓肩膀颤抖,似乎多年块垒倾吐而出,他隐忍地哭泣。这哭声却让林清作呕,可他不能动摇。
他抬手,抚上齐桓的背,轻声说:“我可没有那样对你……”
林清说:“你以为他看我,不是如此吗?”
“梁甫,与我一同,登上最高处,让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都仰首于我,然后彻底消失在尘世当中罢!”
齐桓悲哀地抬头,凝视林清,凄切地笑。
“最高处么?”
林清点头,“最高处!”
——
冬雪连绵处,深宫中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当皇子的诞生让整个宫廷欢喜雀跃之时,皇后却在隐秘处留下一道奄奄气息,被宣告难产薨没。
皇帝痛不欲生,吩咐下人照顾好皇子后,便于凤熙宫缅怀皇后,闭门不出一整夜。
凤熙宫深处,烛光摇曳一片。萧慎握住奚今的手,用手帕揩拭她额头上的汗水。
刚经历过生产,奚今脸色苍白,剧烈喘息着。为了掩人耳目,太医和接生婆都被差走,下在司礼监手里。如今守在凤熙宫的只有萧慎和金瓜二人。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趁守卫轮岗的时候就带你出去,再忍忍,再忍忍,出了顺天城,有大夫在驿站里等你。”
奚今咬牙抓住萧慎的手,泪流满面:“陛下,照顾好皇子,照顾好沅儿,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你放心,你安心去……奚今,朕对不住你……”
“陛下,你会是一个好皇帝的,你要坚持住,坚持住啊……”
寂静的宫道中,一个人影从凤熙宫后墙翻跃而进,沅儿摔在积雪中,来不及顾及身上的疼痛,他连滚带爬地朝寝殿跑去。
“奚今姐姐,姐姐……”听到了沅儿仓皇的声音,萧慎蹙眉,最终还是朝金瓜点头,让金瓜把他带进来。
沅儿甫一进门,看到萧慎在床边握住奚今的手,他张了张嘴,扑向奚今:“我就知道你没死,你不会死的,你不会出事的!”
沅儿嚎啕大哭,奚今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沅儿,姐姐不能陪你了。”
沅儿看了看奚今,又抬头看向笃定的萧慎,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眼含热泪地说:“那姐姐,要自由,要幸福。”
奚今哭出声来:“我会的,你也要幸福,好吗?”
沅儿含泪点头,看向萧慎,萧慎朝他点了点头,说:“时间快到了。”
金瓜这时凑近了道:“陛下,马车到了。”
萧慎朝奚今俯身,说:“朕亲自送你走。”
奚今朝萧慎伸出臂膀,她知道去东州的路途辛苦,而她自己,是个产后的妇人,身体虚乏,体弱无力。可她亦是将门之后,通往自由的路上,她步履不停,愿意付出一切。
躺在萧慎怀里,奚今看了悲伤的帝王一眼,在他怀里轻声说:“陛下,看一看身边人罢。”
“嗯?”
“有的人,你我都求不到,可身边的人,要珍惜啊。”
萧慎扬起嘴角,踩在积雪中,他笑着看夜色中的马车:“是啊,求不到,真真是求不到……”
萧慎将奚今抱上马车,两人再深深看了彼此一眼,车帘落下,彻底隔绝了两个人的一生。
萧慎转身,望着一路抓着他衣摆流泪的沅儿,将他拥入怀中。
他想,自己在这个位置上能为身边人做的事情不多,他的崇高使命使得私情变得难能可贵。奚今的自由,便是他能给她最后的照拂了。
马车远走,在无人在意之处出了宫门,走向了黑夜深处。一月后,在东州伤心欲绝的奚越会在酒醉后的哭声中看到一个斗篷下的身影朝他缓缓走来。
会有一双冰凉温润的手,捧起他年轻而怆然的脸,为他抹去一切眼泪。告诉他,他从来不是一个人。
只是,至此世界上再无奚今这个人。
有的只有一个常伴在东州总督身边的一位女将,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除了战场上,她从不出现。
只是偶尔有人会看到,在一座坟墓旁,时常会出现两道身影。
这两道身影共同面向遥远的北方之境,在雪原中守护这片土地。
再也未曾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