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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2章 第一百八十一章(大结局) ……

    “殿下, 不要害怕……”崇宁殿中,沅儿走向萧慎,萧慎抬头, 却见他穿了一身朱红官服。

    胸前的补子,仙鹤翩飞。

    “别害怕,殿下, 别害怕……”

    沅儿抱住萧慎的头,揩拭他的眼泪。他笑着,这些天他看够了萧慎的眼泪,于是他觉得,自己都算死, 也是无所谓了。

    这一夜,他们心照不宣地相拥,萧慎屈服于自己的怯懦,他将决定权交给了沅儿。

    殊不知, 沅儿这一生,从来都没有什么决定权。

    翌日一早,林清终于在清冷的天色下等到了皇帝的诏书。

    “——着令吏部尚书林清, 即刻面圣。”

    “太好了…… ”林清无力地笑着,望向倪允斟, “太好了,择之,你帮我, 换衣服罢…… ”

    此际, 偌大的红楼宅院已经没人人影,就剩下等待的林清和对他不离不弃的倪允斟。倪允斟哆嗦着手帮林清穿衣,勉强挤出笑容。

    “可都是, 围满了?”林清有气无力地问。

    “是啊,那些大臣们一早就围在崇宁殿前了。”倪允斟耐心地为林清衣襟。

    “可真是为难慎儿了。”

    “陛下还是下了决心,他是懂你的。”

    “是啊,择之,他到底是我的学生嘛…… ”

    倪允斟帮林清穿上一品官服,又帮他梳头,戴上了乌纱帽。

    “约莫是最后一次穿了。”林清无力地笑,倪允斟把他从床上抱下,来到了镜前。

    “怎么知道,我想看?”

    “因为我想看,我的见善当真是世间罕见的美人。”倪允斟扶着林清在镜前站稳,林清看向镜中的自己,那曾经量身定做的官服,此时在他身上,空空荡荡的。连这喧赫的朱红,都衬不出他的气色了。

    最后,他深深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够了。”他笑着对倪允斟说:“再喝一口茶,便进宫罢。”

    倪允斟抑制着情绪,极力冷静道:“好。”

    倪允斟为林清端来桌上那杯茶,林清接过,深深凝视了一眼这茶汤,随即一饮而尽。

    马车从红楼宅院的大门出发,穿过围观的百姓,来到皇城门口,在那里,马车暂停,倪允斟掀开车帘,对林清说:“见善,朝外看一眼。”

    林清艰难地睁开眼,看向窗外。

    午门之下,徐无眠和来周并肩而站,朝他投来深深不舍的目光。其中,徐无眠早已泪流满面。

    林清扬起嘴角,对他们露出一个微笑,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含笑摇了摇头。

    徐无眠再也忍耐不住,车帘放下,他转身扶墙痛哭。而来周,则是立定原地,目送马车远去。

    “择之。”林清靠在倪允斟的肩上。

    “嗯?”

    “一会儿,我自己进去。”

    “台阶太长,我扶你去。”

    “不,你回北镇抚司……”林清抬头,不舍地说:这些日子,谢谢你……我这一生,遇见你,是我的幸运,夏炎没能陪林可言走到最后,你陪我,到最后了…… 只是,我的路已经尽了,你我就在此,永别罢……”

    倪允斟抚摸林清的脸,早已泣不成声,他艰难地吐出一字:“好。”

    马车在崇宁殿前停下,金瓜已经领着一班小太监在侯着了。在他们身周,群臣围绕,林清甫一露面,就听见群臣爆发出呼喊。

    “清君侧!除奸佞!”

    “清君侧!除奸佞!”

    “清君侧!除奸佞!”

    林清环顾这些人,在其中,他知道自己不会见到隋瑛,此时,他的双眼已经不甚清明。金瓜上前,将他扶了下来。

    倪允斟坐在马车之上,目送林清在金瓜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向崇宁殿。

    大门打开,若黑暗将他吸了进去。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

    宝座之上,萧慎艰难地睁开眼,注视来人。林清抬头,露出欣慰的笑容。

    “帝师近来可好?”皇帝音色铿锵。

    “臣,很好。”

    林清颤悠悠地跪在了殿中央。

    萧慎痛苦地深吸一口气,睁开眼,朗声道:“帝师结党营私,贪赃枉法,官宦相护,鱼肉百姓!朕……朕……”

    萧慎和林清听到殿外爆发的一阵欢呼,在林清鼓励的眼神下,萧慎再度提高了一分声音:“朕取百官之意,为我大宁朝之前途光明,绝你我师生之情,断你我君臣之交……”

    林清露出笑容,就见金瓜捧着一杯酒放到了他的面前。

    “但念昔日之情,赐尔完尸,饮下这杯毒酒,尔自行了断罢!”

    “陛下英明,陛下英明…… ”殿外百官几乎弹冠相庆,爆发出阵阵呼喊。

    林清向萧慎叩首,咽了咽嗓子,道:“臣…… 领旨……”

    起身,林清端起那盏毒酒,最后朝萧慎笑了一下,便一饮而尽。

    咣的一声,酒杯滚落在地。

    林清跪在地上片刻,含笑无语,静待毒发,这个时候,在他早已模糊的视野里,他好似看到了隋瑛,是少年时期的隋瑛。他站在湖心亭下,站在温暖的炉火边,向他伸出手,对他说,晚儿,过来,哥哥教你读书。

    读什么好呢?他亦是个孩童,歪着脑袋问。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看到隋瑛那样骄傲地念出这四句,林可言便从黑暗中走来,伸出手,欣慰地抚摸他们的头。

    “瑛儿,晚儿,你们要好好读书,平平安安长大,将来以身许国,不负君心!”

    “好,以身许国,不负君心!”隋瑛欢快地笑着,那样欢喜,又转过头亲他的脸蛋,自己傻乎乎地笑,只知道握住他的手,一刻也不想分开。

    林清笑了,喉间涌出一团腥气,他咳嗽一声,鲜血便从嘴角淌了出来。

    快了么?

    可是,好舍不得啊……

    这身许了国,这心不负君,可是,终究是负了你。

    “负,负了你啊哥哥!”林清呛出声,鲜血从口中喷出,人便朝侧歪去。

    “林师!”萧慎惊恐地从宝座上冲下来,将倒下的林清抱在怀里。

    他慌张地揩拭他嘴角不住涌出的鲜血,绝望地哭道:“怎么回事,那杯酒没有毒,没有毒!”

    林清扬起嘴角,露出血糊糊的牙齿,抓住他的手,安抚般地说:“我知道……”

    “陛下,我知道…… ”

    萧慎惶悚地瞪大眼睛,随即崩溃地哭了出来。

    “我知道,你不忍心…… 慎儿……是我自己…… ”

    林清想起了那杯茶,他趁倪允斟不注意时,就在那茶里下了毒。他怕的就是萧慎的心软,果然,他料想得没错。

    “不,见善,见善,怎么办,怎么办啊!”萧慎嚎啕大哭,张皇失措地四处求救,“怎么办,怎么办!谁来救救他,谁来……”

    林清在他怀里呕血不停,却依旧微笑,可他却说不出话来了,只能艰难地抬手,抹去皇帝脸上的一滴泪。

    随即,那手落下。

    林清逐渐模糊的视野里,只剩下一人。那人朝他微笑,那么多次,这么多年,从来未曾更改。

    “哥哥,晚儿,先走一步了…… ”

    留下如此一句,林安晚的笑容就此定格。

    够了。

    ——

    垂帷之后,沅儿手中酒杯坠落,毒酒淌落一地。

    见证这一幕后,他扯了扯嘴角,脱下官服,自顾自地走了。

    金瓜等太监迎了上去,太监们痛哭着分开失神的皇帝和死去的帝师,其中金瓜擦干眼泪,冲出殿外,尖着嗓子,大声喊道:“帝师薨啦!帝师薨啦!帝师……薨啦!”

    群臣感激涕零,纷纷下跪,朗声齐呼,陛下英明。

    林清尸首被太监们抬出,穿过群臣,每个人都看清了他死去的面庞。

    是夜,文渊阁紧闭阁门,当朝首辅于阁内独坐,一夜白头。

    北镇抚司前院,一人于雨中舞剑,直至天明。

    ——

    其后十五年,宁朝慕清变法,在首辅隋瑛的带领之下快速推进,再无阻碍。

    丈量全国土地、改革税制、削减宗室开支、行贸易、铸新币……首辅隋瑛与一众肱骨之臣,鞠躬尽瘁十五年,其中多少艰难险阻,都携手并进,一一克服,最终,大宁朝繁荣富庶,国泰民安。

    期间,程菽于京中教学,培养济济人才;高子运担任工部尚书多年,入阁后兢兢业业,牺牲于岗位之上;方徊接管工部,在变法有条不紊的情况下,兴修水利,筑坝稳堤,造福一方;宋步苒成长为一代女官,升任户部尚书,直至入阁;倪允瞻后执掌吏部,深得师长信任……

    倪允斟担任北镇抚司指挥使多年,全心全意守护皇宫,守护皇帝。

    首辅隋瑛,日日忙碌,十五年来,未曾有一日休息。

    时常,他那已步入中年的学生倪允瞻会来劝一劝他,告假几日,回广陵看一看。但隋瑛都含笑拒绝,说什么使命不达,不敢有片刻停息。

    他仍旧居住在过去的隋府,未曾更易过居所。那棵槐树,生长得愈发茂盛,亭亭如盖。下人们经常看到,偶尔夜间,首辅会独自站在树下,沉默垂首,一言不发,直至天亮。

    帝师逝去的那一年,红楼宅院被抄,搜出大量贿款,当时,靠这笔巨量污款,解决了当年的官员俸禄问题。

    人们啧啧不停之时,有人却问,这帝师虽贪,为何却一分不动?

    有人说他无福消受,有人又说是他良心有愧,有人又说,只是时机未到。

    渐渐地,没人再去探其究竟。

    只是有人说,帝师死后的第二天,首辅差人送了一樽棺材去,此举在众人看来颇有讽刺之意,想必是首辅最后的还击。后来,在锦衣卫的护送下,帝师离开了顺天城,向南而去。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具体埋葬何处,亦无人知晓。

    有好事者在帝师故土岭南惠州四处探看了,却没见到写有“林清”之墓碑,此事也便不了了之。

    随着全国上下改革变法声势浩大地进行,官员百姓们也都卯足了劲儿,带着整个国家朝更好的方向而去。

    终于,国泰民安时刻,百姓们满街巷地称赞,有明君如此,夫复何求?

    萧慎稳坐帝位多年,期间,他命皇子拜隋瑛为师,在公务之余,隋瑛教皇子读书,直至其成长为少年,后在皇子十三岁时,立为太子。隋瑛很喜欢皇子,在他脸上,他看到了故人的一抹神韵。

    那一日,没有喝下毒酒的沅儿在宫中别院里挂上一根白绫,预备自戕了结,却被好友金瓜救下。后来多年,沅儿隐居深宫,萧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怯懦,登门道歉多次,最终再一次醉酒吐出真言,对他长久以来所忽视、所伤害的人诉说了爱。

    沅儿命令皇帝看着自己,问他,你爱谁?

    萧慎紧紧抓着沅儿的衣袂不放开,说,我爱你。

    我是谁?

    你是沅儿。

    你爱谁?

    我爱沅儿。

    自此,柔软的一颗心再度向皇帝敞开,孤单的皇帝抓住了他唯一的爱,萧慎再无立妃立后,两人于宫中厮守多年。

    转眼又是一年过去,慕清十九年,一日隋瑛在文渊阁与众臣开会,突然头脑发晕,体力不支地倒在阁中。后其意识道国本已安,自己的使命已然完成,便对这顺天城再无留念。

    那日一早,他来到崇宁殿,请安后地上了辞呈。

    萧慎看过辞呈后,震惊之余苦苦挽留,却只听隋瑛说,他已经奉献了大半个自己于宁朝,于百姓,如今他年事已高,宁朝也后继有人,他应该将剩下的时日,交托给那个人。

    萧慎张了张嘴,至今,隋瑛再也未曾提及那人姓名。

    只是隋瑛辞官回乡的那一日,众下属、好友皆来相送。慕清帝也从深宫出来,送他至城门外。

    那一日,为盛夏,天色正好,满京城的菡萏都开放在夏风中,清香摇晃。

    萧慎和隋瑛并肩而行。

    “卿回了广陵,可要重新置办宅院?”

    “无需置办,臣的义子郦椿已在广陵安家立业,他为我盘了一处养老之处。”隋瑛抚须,眉眼含笑。

    “他生意做得极好,在国外都有响亮的名头了。”萧慎称赞道。

    “是啊,椿儿有经商的智慧。”

    两人朝前走着,不远处,一架马车在静静等待着隋瑛。在马车之后,是简陋的行李,和一樽被草席包裹着的棺材。

    萧慎沉默地定睛许久,蓦地停下脚步,看向隋瑛:“隋师。”

    隋瑛很久没听到萧慎如此唤自己,他略微惊讶地转过身,“陛下?”

    萧慎凝望着他,林清走的那一晚隋瑛的头发就全白了,后在十几年的忙碌中越发沧桑,只剩他的双眼依旧明亮。有些话,萧慎知道,再不说,这一生就没机会了。

    “这些年,你应该很辛苦罢?”

    “辛苦?谈不上辛苦。”隋瑛微笑道。

    萧慎哆嗦了一下嘴唇,突然泪如雨下,垂首道:“对不起……对不起……”

    “陛下何出此言?”隋瑛惊讶,笑容却不变,“一切都过去了,该走的路,已经走了,该还的情,也都还了。如今,陛下与我,都可以问心无愧了。”

    萧慎摇头,再也无法忍住情绪,“这么多年,你再也未曾提及过他,一次也没有,我们尚且还可思念,而你,而你……”

    “所以,如今我便一刻也不再等待,要去他身边了。”隋瑛哽咽,却依旧微笑。

    “在那里,他一直在等着我,我真是过分,叫他等了那么久。”

    “隋师……”

    隋瑛深深看了一眼萧慎,最后再朝他行了一礼,道:“陛下,原谅臣再也不能陪你走下去了,你我今日,就君臣永别了。”

    言罢,隋瑛转身,登上马车。

    马车驶上顺天城外的官道,载着自由人,朝广陵方向驶去。

    车中人目光如炬,凝望前方路,泪流满面。

    ——

    广陵城外,有人总听到,在那离新修不久的林氏祠堂不远的地方,一座简朴的木屋里,总传来潺潺琴声。

    其中一老者,每日都会去那木屋前的小山里散步,来到一座墓冢旁,清杂草,揩拭墓碑,然后坐一坐,有时候,也会携着琴,在树荫下,弹一弹曲儿。

    他弹的曲儿谁都叫不上名字来。

    人们知晓他是城中富商的亲戚,亦是京中退下来的官。这富商时常过来看他,那时,两人就会一起去那墓碑边坐一坐。但大多时刻,是他独自守护,风雨无阻。

    当然,人们也不知道这老者守着一处几十年前的墓冢为何。人们只知道,这墓冢里埋葬着一位孩童,他死在先帝即位后的第八年。

    那老者好似不知疲倦,每日都去。

    一日,他坐在树荫下弹琴时,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了一只白鹤,伸展着优雅的翅膀,扬起尖锐的喙,清亮地叫着。落在他身侧后,便再也不曾离开。

    一人一鹤,在这广陵城外山中多年。

    只是有时候,也会有人撞见另一个人,他亦是两鬓斑白,伫立于这墓冢边,沉默地垂首。

    没人知道他是谁,只记得他身着黑服,腰间挎着一柄华丽的刀,刀柄上,是一束束优美的春花。

    他什么也不做,只是在每年特定的那几天出现,然后消失。

    只有那位老者,日复一日地往来于墓冢边。

    一天,城中几个调皮孩童实在好奇,在老者的木门的篱笆前探头探脑的,最终惊动了老者。

    “你是谁呀?”其中一个孩童壮着胆子问,他看到那木屋里边,竟横着一樽棺材,真可怕,这人和棺材睡一屋。

    老者在树下擦着琴,院中,鹤在瓮边饮水。

    “我啊,我是隋遇安。”

    孩童们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隋遇安是谁。

    “你为什么守着那个墓呢?你认识那个孩子吗?”

    隋瑛见他们一个二个吃得胖乎乎的,手里还拿着馒头和糖葫芦,心里欢喜,便说:“认识,当然认识。”

    “他叫林安晚吗?墓碑上写着他的名字,我们都瞧见了!”

    “是,他叫林安晚。”

    “那他是你的什么人呀?”

    “他…… ”

    隋瑛抬头,又是一年盛夏,阳光艳艳地照着。

    转头,一旁的白鹤垂首,鸟喙与瓮中荷花温柔地相触,伸展翅膀,轻轻地扇动着。

    “他是我的什么人?”

    难道还有别的答案吗?白发苍苍的隋瑛含着笑,自言自语。

    “他,是我的爱人啊。”

    正文完

    美岱

    2024年1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