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不太确定该如何应对这个随时变化套路的对手。
注意到光的视线,梅泽的脸上依旧挂着不动声色的笑容。
她从来不单纯模仿流行的招式。能够流行,意味着通用,而通用,意味着对手也知道这一逻辑,那采取相应的反攻就格外简单,这样就没意义了。自幼便是学霸的她最擅长的并非模仿,而是举一反三。相同的原理可以在任何其他场合进行拓扑变换,在本质不变的前提下,只需悄悄变换外衣,便可骗过眼前的敌人。
但学霸不是天才,学霸只是努力的普通人,她只是消化反思的能力比较强,能通过努力、假装自己像个天才而已。这一点梅泽自己也很清楚。
这套总结、梳理、再组织、变形代入的方法是有上限的,在高段棋士的世界能走多远,谁都不确定。或许第一次遇到的敌人会中招,但第二次,第三次还会有效吗?身处五段瓶颈期的梅泽无法预言。
她一直想找个真正的天才来确认自己的疑惑。因此,在听说棋院在为进藤光招募定段赛对手后,梅泽才会主动报名。
果不其然,这一套方法在开局时极为顺利地转移了进藤光的注意力。
但后来……形势却在慢慢逆转。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选择消劫?难道不担心大龙死活吗?”
梅泽能清晰观察到敌人的每一步,它的目的,即将连接的后手,和作战倾向。
她眼底的晦暗越来越深。
光落子的速度却并未减慢。
佐为笑而不语地观察着棋局。他似乎预料到了什么。但是,这样的展开也十分有趣。
梅泽闭上双眼,在想象中模拟后续的盘面。
按下计时器的声音扩大到足以撑满她的世界。可能是在耳鸣吧。梅泽淡然地处理着来自身体的警报。用冷静对待紧张,不理会这种急躁,才能在复杂的中盘思考里占得先机。下棋和科研在某种程度上是相似的,思维逻辑越缜密就越容易占优势,但很多细节不到最后谁都无法断定。那么,按照直觉去猜测也未尝不可。
“——是挖!”
她忽然眯起了双眼。
后面几十手加快速度、行云流水般出现在面前。全部都连了起来。
喜悦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瞬间。她的确是读出了进藤光的打算,这个小孩拥有成熟棋手的思维,反而比普通人更好猜。她的计算是不会出错的,大概率就是那样了。
然而,以她的能力,即使看出进藤光的意图,也无法阻止。
无法……拦住他。
看出来了,但无法阻拦他。
梅泽忽然被一种离奇的惊惧袭上了后背。她难以解释这种复杂心情的来源。
“……”
苦思良久,梅泽慢慢放下了手中的棋子。
光有些不解地看向她。
她……这是打算放弃了么?好像又不是放弃了的人应该有的眼神。那表情是在笑吗?为什么?
一些陈旧的岁月的碎片,渐渐浮上她的心头。
其实当初关于是否要走上职业棋士的道路,梅泽也曾经犹豫过。
她独自穿着红色大衣站在棋院门口,呆呆望着宣传栏上的赛事海报,《女流本因坊决战之巅》。“女流本因坊”的参加者限定为女性,也是,这可是棋院特意为女棋手举办的比赛。在这个世界,他们并不平等。至少大多数时间内,女棋手的姓名后都要特意跟着“括号(女)”的小尾巴,即便是男女混合的赛事里也一样,她们是绝对的少数派。一旦输给了女人,男棋手之间都会拿这个当笑料取笑对方一整年,谁都羞于提起此事。女棋手就是这么不受待见。
为了“支持女棋手的繁荣发展”,棋院甚至还打算每年专门为女性设置一个职业考试合格名额,说白了,水平差强人意的棋手也有望转正上岸。
这是一种关照吗?也许是吧,可她对此完全高兴不起来。
不,她并非执意地想赢过男人,下棋的对手是男是女她都无所谓,只是,只是……这充分说明了她想竞争的领域,如何彻彻底底地被强大的男棋手们霸占着金字塔尖。
“你一个女孩子,学什么围棋?差不多得了。反正早晚也要嫁人的,香织又这么可爱,多的是好男人喜欢。”
家里的长辈们都这么说,包括母亲。母亲认为女人无论如何努力也争不过男人,这样只会自讨苦吃。在梅泽初次宣言自己要放弃早稻田大学去棋院参加职业考试的时候,火辣辣的巴掌直接打到了脸颊上,随后是怒不可遏的狂吼。碗碟碎裂的声音扎得耳朵生疼。那一晚,梅泽暂时选择了妥协。她假装温顺地撕碎了职业考试的报名表,决定潜心学术,将来以学者的身份在名为“科学”的棋盘上继续下棋。只要她坚持的理论是正确的,母亲就不能以“女孩子不适合做学问”为由再度阻拦她。
唯一支持她继续学棋的是职业二段的父亲。“只要香织觉得有趣就行了。”父亲总是在她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柔声安慰她,鼓励她,提醒她不要放弃思考。在父亲的帮助下,业余时间,梅泽时不时也会和父亲对弈保持棋感,只不过这一切都故意瞒着母亲、不让她知道。
把围棋当做爱好,科研当做职业也不坏。因为理论是有正误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理论不会背叛她,只要她不停下思考,就一定能赢。
寡淡但平和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大学院的第二年。
那天,最新的期刊上登载了一篇足以颠覆学术界的文章。她坚持了两年的理论忽然某日被国外同领域的学者提出另外的方向,一切努力瞬间化为虚无。失望的她带着彻夜未眠的黑眼圈跌跌撞撞走下台阶,却听到导师在楼梯背后随口抱怨“所以我就说女生不适合做学术”,而没能继续往前走。
她失魂落魄地松开了手指,黑白两色的文件纷纷扬扬飞了一地。
然后,一种奇妙的解脱感油然而生。
双眼莫名滚烫了起来。
是吗……既然横竖都不合适,那她还不如干脆去下棋好了!
既然走到哪里都是自以为是的“男人”的世界,那她就干脆来个硬碰硬!
她要证明自己可以!证明他们的借口有多荒诞!有多站不住脚!有多自以为是!
她不会再逃了!
她要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堂堂正正地迎接挑战!
“为什么?为什么你非要这么固执?”听说她再次报名职业考试的消息,母亲眼里满满都是悔恨,“唉,早知道当初就不让你爸教你什么围棋了……”
“我不是来请示你的,只是来告知你的。”梅泽冷淡地说。
“妈妈只是想让你幸福啊。”
“……幸福?”
梅泽笑了。在外人看来,她明明有更好的退路。早稻田大学院生毕业,面容姣好,擅长在镜头前自我表达,精通两门外语,又聪明勤劳,去大企业历练几年说不定有望成为管理层,如果她有那个意思或许还能嫁入有名有姓的豪门。而围棋……以她25岁的年龄才参加职业考试,已经慢人一步了,入段后要和十三四岁的小孩一起对弈,将来的成长空间也极为有限。
为什么放着康庄大道不走,非要走这条修罗之路?太傻了。人们不理解。连她本人都不理解。
看着棋盘上黑白交错的棋子,费尽千辛万苦将对局的结束延后到现在的梅泽,忽然明白了转角楼梯上的那人任性的理由。
围棋没有对错。
就算是少数派,下棋也都是同一个棋盘。
完全对等。谁也不是谁的附庸。
“天才”进藤光能轻易看穿她的伪装,让她在低段横行无阻的招式瞬间瓦解,这比她做科研时苦苦搭建的理论被人否决时的感觉更让人痛苦。但和科研不同,围棋没有绝对的“正确”和“错误”,不会因为方向错了、而数年光阴功亏一篑、错误的理论永远被封印、无人提起。
每一局棋都是有意义的。她只要根据天才们发现的漏洞再予以改进,就能进一步完善自己的棋路。
只要她想,天才也可以是她的垫脚石。
就像现在这样。
是啊,她所放不下的,不是别的,正是在围棋的宇宙拼杀到极限、为谋求一线生机算尽心机、输了也还能重新再来的大脑飞速运转的感觉。就像穿着红色风衣在延伸向云端的无限阶梯上不要命地奔跑。
阶梯一度中断、溃散,不过今天这一局后,新的台阶又冒了出来。
和进藤光的对局让她确信了自己的棋力仍然略逊一筹。
但同时,她也确信了自己的理论还有进步空间。
她的想法是有效的,不依靠男性前辈们积累下来的最“正确”的定式和手筋,也一样有希望走到高段的世界、甚至更远,在那被男人们占据多年的金字塔尖挖出一个倾斜角。
多亏进藤光确实拥有高段的实力,才让她确信了这一点。
梅泽面色如常地弯下腰去。
头上佩戴的枫叶在水晶珠链的摇曳下发出清亮的声音。
“多谢指教,进藤君。这一局让我受益匪浅,你的棋下得十分优美。”
这认输来得格外突然,连记录员都“啊?”地吃了一惊。外界的观战者们莫不可惜于她的投子认负,中盘她明明发挥得那么稳健,大有分庭抗礼之势,就这样下下去未必会输,为什么要这么快就放弃?只有楼上的职业高段们才知道,她会在四十手后和进藤以极小的差距分出胜负——赢家是进藤光。这过于精彩的对决,令坐在电视前的森下茂男看得都黑了脸,如此恐怖的棋力……也不怪和谷了,连他自己上都说不好谁会赢。
被夸了。棋盘对面的光有些如坐针毡,他习惯了对手认输,但遇到这么漂亮的异性发自内心地夸奖自己,脸上多少有点发烫:“别别别!我也是,梅泽女士,好久没看到这么有意思的棋啦!开局和主流下法完全不一样,很有开拓性!”
“你是很特别的棋手。就这样一直赢下去吧,我很好奇你能走到哪一步。”
她的话语格外真诚。
这种备受期待的感觉,得到对手承认的感觉,让光如沐春风。
“……这句话我也原封不动地还给您。今年的女流本因坊,您一定会拿下,对不对?让我们各自摘下本因坊的白星吧。”
“诶?”
他不是单纯接受她的赞誉,而是以互相鼓励的形式把抛接球丢回了对手手中。只有实力够格的人说出这种宣言才不会使人出戏。梅泽惊讶地张开嘴。在她的印象中,这还是男棋手第一次对她做出类似的发言,脱离了“花瓶”、“少数派”、“只是受欢迎的异性”的审视的、纯粹基于实力的发言。
于是她也激起了斗志,不自觉说出了更要强的话:“不仅是女流。等到不久之后,本家的本因坊我也会试着挑战。到时候,希望在终点迎接我的挑战的人,就是你。不见褪色,世人心中,盛开之花。你会变成花的,进藤君,我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她引用了一句小野小町的和歌。虽然没大听懂和歌本身,但她的意思他完全听懂了。
光重重点头:“那就一言为定!”
“看来不仅外表美得惊人,她的内心也一样优雅温柔呢。”佐为望着梅泽在众多粉丝的簇拥下离去的身影,再次发出了如是感慨。真是一位像极了红枫的女性,若是在平安时代,她或许也能成为宫廷中最有名的棋手。
而光的注意力此刻完全飘去了别的地方。
趁着媒体蜂拥而上之前,他飞快跑到隔壁的对居室,记录员正在收拾小桌子上的资料,看来这边的对局也是恰好结束。天野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准备给他拍照,但光不由分说冲上前去,第一句就对着亮直截了当地问:
“——塔矢!赢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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