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洞房花烛夜 乔云裳……

    乔云裳乔云裳简直要被崔帏之气死了。

    他脸色铁青, 猛地走过来对伸出手,崔帏之以为乔云裳要打他,赶紧手臂挡住自己的脸。

    乔云裳见状, 心中本就窜起的火苗更是在那一瞬间炸的老高,恶狠狠地瞪了崔帏之一眼, 随即抬高指尖捏住崔帏之的耳朵, 用力拧了一下, 恼怒道:

    “我才没有和他有过一段什么雨水之情!”

    乔云裳两只手揪住崔帏之的耳朵,用往外扯,像是生怕崔帏之听不见似的, 恼怒道:

    “我逃了!逃了!没有让他得手!”

    崔帏之被揪住耳朵一阵吼,先是疼,后是喜,再后来又是疼,吱儿哇啦乱叫:

    “娘子, 娘子我错了,我不该误会你!疼疼疼”

    乔云裳闻言, 这才恼恨地松开, 片刻后,又自己开始心疼了,揉了揉崔帏之红彤彤的耳朵, 缓下了语气:

    “如果我不主动问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打算再提起这件事了?”

    崔帏之看着乔云裳又急又气的模样, 犹豫片刻, 乖乖点头:

    “对啊。”

    他蔫头耷脑道:

    “既然这件事提起来会惹娘子伤心,我又为何要提。”

    他伸出手,抱住乔云裳,直气壮道:

    “我说过, 我要娶娘子当我的正妻,当我的世子妃,让娘子成为京城官家夫人中最矜贵的大娘子,也要娘子一辈子开心、快乐,不让娘子受苦,所以那些会让娘子伤心的事情,我一个字也不会多提。”

    崔帏之低下头,亲昵地蹭了蹭乔云裳的鼻尖:

    “我要让娘子开开心心、毫无负担地嫁给我。”

    看着崔帏之圆圆灿灿的狗狗眼,乔云裳不知为何,忽然心中一软,紧接着又是一酸,连带着眼眶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模糊起来,泪水大颗大颗的落下,最后化成哽咽的话语:

    “你怎么这么傻呀”

    “我才不傻!”崔帏之看见乔云裳掉眼泪了,登时有些急,伸出手笨拙地擦了擦乔云裳脸颊上成串落下的泪珠,又凑过去亲了亲乔云裳的眼角,乔云裳浸着泪水的瞳仁倒映出崔帏之认真严肃的神情:

    “能娶娘子是我十辈子修来的福气,别人想娶还娶不到呢!”

    乔云裳破涕为笑,笑完又是深深的不安:

    “那你,你不觉得我不觉得我不贞洁吗?不会觉得是我故意勾引他吗?”

    “不会啊。”崔帏之深深迷惑:

    “梁儒卿如果真的强迫了娘子,那该受非议的是他,和娘子有什么关系?!”

    崔帏之想了想,又道:

    “如果贞洁两个字会让娘子痛苦,那等我有一天当了大官,我就上疏推颁法令,让天下双儿都能自由嫁娶,不仅双儿、女子和男子一样也能休夫,双儿丈夫死了以后,双儿也能再嫁,不允许再立贞节牌坊。”

    乔云裳只当崔帏之之后的话是信口说的,但也足够他感动,当即抱住崔帏之的脖颈,将脸埋进去,声音里带着哭腔:

    “谢谢你,崔帏之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呀”崔帏之慢半拍地抱住乔云裳,轻轻叹息一声,掌心缓慢地抚摸着乔云裳的后背,像是在安慰:

    “娘子,不管你如何,我都喜欢你”

    他顿了顿,又道:“下次遇到委屈,和我说好吗。”

    他掌心捧起乔云裳的脸,凑过去轻轻碰了碰他的唇,随即缓声道:

    “你是我的世子妃,我是你的丈夫,日后倘若有旁人不尊重你,让你收到了委屈,我可以为你做主的。”

    乔云裳用力点了点头,随即破涕为笑,抱住了崔帏之。

    他将脸埋进崔帏之的胸膛,只觉不知何时面前这个少年已经成长成了可靠的男人模样,胸膛温暖又安全,像是漂泊久了可以停靠安睡的避风港,让他全身心地交付与信任:

    “崔帏之下月底,找个良辰吉日,我们成亲吧。”

    崔帏之猛地一怔,片刻后一把抓住乔云裳的肩膀,欣喜若狂道:

    “你真的愿愿意和我成亲了?!”

    看到崔帏之激动到都要打磕巴了,乔云裳忍不住笑道:

    “当然是真的。”

    “那你说,你想嫁给崔帏之,你想当崔帏之的娘子!”

    乔云裳由着崔帏之晃他的肩膀,有些想吐,但还是任由崔帏之撒娇,坚定地一字一句道:

    “我想嫁给崔帏之。”

    他说:“我要当崔帏之的娘子。”

    下一秒,他整个人就腾空而起,被崔帏之抱了起来,用力转了几圈,激动地大吼道:

    “我娘子愿意嫁给我了!我娘子愿意嫁给我了!”

    乔云裳脸颊发红,正想让崔帏之小声点,角落里就呼啦啦冲出来一堆下人,围在崔帏之身边,一边疯狂鼓掌,一边掏出不知道从哪里摘的花瓣,疯狂往崔帏之和乔云裳的身上撒:

    “恭喜世子!恭喜世子妃!”

    “亲一个,亲一个!”

    乔云裳被周围的起哄声搞的脸颊绯红,简直像极了春日桃花,粉嫩蒸霞,将脸埋进崔帏之的肩膀,死都不肯抬起头来见人了。

    最终,崔帏之只是象征性地亲了亲乔云裳的额头,随即解下腰间的银子,让下人们拿去平分了,才抱着乔云裳回房。

    瑞元四年初秋,癸卯年庚申月甲子日,喜神居东北,福神于整备,今日宜嫁娶。

    黄昏暗时,崔帏之已经从侯府出发,前往郡主府接亲了。

    虽然二人共同育有一子是世人皆知之事,按道算是暗通款曲,但崔帏之却打定主意要抬高乔云裳的地位,按照古代正妻的礼仪,夜间接亲。

    来到郡主府,为了不让乔云裳不舒服,正常婚礼都严格按照大梁婚礼习俗的崔帏之又单单免去了闹新娘的环节,不允许别人胡闹,随即亲自从郡主府中接过乔云裳,牵着他的手,将他牵过门槛,随即又将他扶上马车。

    笙箫奏乐,唢呐先行,运送嫁妆的队伍从郡主府出发,浩浩汤汤,绵延数十里,就像一条飘飞的红绸带,而队伍中,最为明显的就是其中一顶花轿。

    花轿共由八个人抬,轿上饰以金翠珠饰,颇极鲜丽,花轿周围有小侍和侍女不断向周遭的人群里抛洒金钱财果,鞭炮声很快就远远地传了过来,混着白烟,还有鼎沸的人声,伴随着恭喜和哄抢的声音,几乎要将轿内的乔云裳鼓噪的心跳声掩盖下去。

    他手中握着苹果,很快就掌心汗湿,将那苹果的外皮摸得滑腻腻的。

    他等了很久,只觉这条路长的像是没有尽头似的,只能伸手撩起窗边的帘子,小声问小牧:

    “小牧,快到崔府了吗?”

    “快了快了,公子,转过这个街角就是侯府了。”

    小牧急道:

    “公子你快放下帘子,盖好盖头。”

    乔云裳还想再问些什么,听到小牧的声音,犹豫片刻,只好放下帘子。

    崔帏之骑着马在前面,在一片吵闹声中准确地捕捉到了乔云裳的声音,见小牧一脸焦急的模样,想了想,一勒缰绳,打马走到花轿前,随即靠近车帘子低声道:

    “娘子别怕。”

    他说:“我在这里。”

    乔云裳听到崔帏之的声音,怦怦作跳的心竟然奇迹般定了下来。

    他稳了稳心神,下意识点了点头,点完之后又反应过来崔帏之看不到,又在心下暗笑自己傻,但最后还是镇定下来。

    他的心上人回来了,现在是他的丈夫,他有他的丈夫护着爱着,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再害怕。

    大梁习俗规定,正妻在晚间出嫁,夜晚光线不好,但侯爵府此刻灯火通明,忠勇侯府牌匾上的两颗大红灯笼绽放着通红的光芒,将崔明殊和温澹的脸颊都照的红彤彤的,崔降真也换上了红色的绸缎衣裳,双髻也被红色的发带扎起,小侍牵着,好奇地站在人群里探头,看着红轿停下,崔帏之从马上下来,掀开车帘,扶着戴着红盖头的乔云裳下马。

    “新郎新娘子来咯!”

    喜庆炸耳朵的鞭炮声再度响了起来,伴随着众人的祝福声,崔帏之扶着乔云裳小心翼翼地跨过火盆,随即又带着他前往大厅。

    宾客中,江锡安和帝姬都在,而姜乞儿怀孕身体不适,所以作为乔云裳的最好的朋友,并没有到场,只是派人送了厚礼过来。

    河清郡主虽然早已和乔云裳形同决裂,但今日乔云裳成亲,崔帏之几经犹豫,但还是觉得成亲这种大事不应该少了河清郡主在场,所以便也邀请了河清郡主。

    她和不太清醒的乔满坐在高堂的另外一侧,身后是大金红色的喜字,桌边放着燃烧悦动的红烛和几盒桂圆红枣莲子,而她和乔满均一身体面的红衣,迎接崔帏之和乔云裳的跪拜。

    乔满虽然疯傻了,但在太医的精心治疗下,也开始逐渐恢复正常,虽然依旧无法同正常人那般进行交流,但他似乎是知道今日是他的孩子大喜日子,所以不吵不闹,专注地看着身穿凤冠霞帔的乔云裳牵着红色的牵巾,浑浊的眼眶,忽而淌下泪来。

    “一拜天地!”

    皇帝亲派的主婚人站在“喜”字之前,笑意盈盈道:

    “二拜高堂!”

    乔云裳和崔帏之握着牵巾,跪拜完双方父母,紧接着便是——

    “夫妻对拜!”

    乔云裳转过身,隔着红色的盖头,看着崔帏之,片刻后垂下头,正想跪下,忽然被人托住身体了。

    “娘子站着就好。”

    崔帏之站在他身边,低声道。

    乔云裳:“”

    主婚人见崔帏之迟迟不动,心中不免有些奇怪,于是再度高声道:

    “夫妻对拜!”

    崔帏之利落地掀起衣摆跪下来,微微俯身,乔云裳愣了愣,随即微微弯腰,下拜。

    在场的人都被夫跪妻不跪的这个变数惊得愣了一下,面面相觑,热闹的气氛都一时安静下来,直到主婚人先反应过来,扯开声音,大喊道——

    “礼成!送入洞房!”

    欢呼和祝贺声又响了起来,乔云裳被崔帏之扶着,跨过门槛。

    他回想着刚才那个场面,忍不住对身边的崔帏之道:

    “你也太大胆了。”

    “那怎么了。”崔帏之道:“我跪天跪地跪父母,现在多了一条,还要跪娘子。”

    乔云裳笑他:

    “没出息,古今中外哪有大丈夫跪自家娘子的?这合礼数吗?”

    崔帏之说:“那我不当大丈夫,我要当娘子的小丈夫。”

    乔云裳:“”

    他对崔帏之的没皮没脸逼的没办法,只能无奈叹气笑。

    入了洞房,两个人各自就床,床上撒着金钱彩果,还有桂圆红枣,龙凤花烛哔啵燃烧,将屋内烧的春意盎然。

    仆役随侍在旁,崔帏之拿过玉如意,抵在了乔云裳的盖头下。

    乔云裳被他这个动作搞得有些紧张,身体忍不住坐直,但却迟迟不见崔帏之动手。

    就在他疑惑地想要提醒崔帏之的时候,忽然听见崔帏之开了口:

    “你们都下去吧。”

    乔云裳:“”

    他没有说话,只听见周围的仆役齐声应了一声,随即退了下去,顺带关上了门。

    等所有人走之后,崔帏之才转过头,缓缓用玉如意挑起了红盖头。

    乔云裳还有些紧张,下意识用红团扇遮住了自己的脸,但很快,他的手腕就被人缓缓抓住,轻轻按下。

    一张花容玉貌的脸就这样出现在了崔帏之的面前,美的让崔帏之呼吸一滞。

    乔云裳皮肤本就又白又细腻,因为成婚,所以抹了一层薄薄的玉簪花粉,显得皮肤愈发透亮,吹弹可破,唇上涂着淡淡的红色口脂,眉心是红色的浅红色牡丹花钿,更衬肤色白净,双眸似星。

    他戴着赤金花八宝凤冠,双侧金步摇轻轻摇晃,红翡珍珠金流苏耳环垂下,而他身着云霞五彩帔肩,手握白绢地绣鸳鸯漆柄团扇,运用双面绣,上绣赤红七彩鸳鸯,两边坠有流苏。

    乔云裳容貌本就姝丽无双,世间罕有,穿素便娇,如清晨栀子滴露;穿艳便妍,牡丹绽放并吐。

    崔帏之从未见过他如此盛装的模样,移开团扇的那一刹那,一时间竟然看呆了眼睛。

    乔云裳见他发呆,忍不住笑,用团扇轻轻敲了敲崔帏之的手背,道: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娘子好美。”崔帏之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又土又俗的话:

    “我都不敢看娘子了。”

    “有什么不敢看的,我是你娘子,又不是吃人的恶鬼。”

    乔云裳说:“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崔帏之抬起眼,看了一眼乔云裳,又快速移开,脸颊迅速红了起来。

    乔云裳:“”

    别人的新婚夜都是新娘子娇羞,轮到他自己这里,倒是新娘子的丈夫先娇羞起来了。

    乔云裳无奈,只能主动握住了崔帏之的手,低声道:

    “还不喝交杯酒么?等会儿误了吉时了。”

    被乔云裳这么一提醒,崔帏之这才想起来,赶紧走到桌边,拿起交杯酒,两个人对着烛火,一饮而尽。

    喝完交杯酒后便是办正事。

    虽然两个人已经做过无数次了,但今日是洞房花烛夜,崔帏之竟然有些紧张起来,解乔云裳的衣带时,竟然半天没有解开,急的恨不得拿剪刀给乔云裳剪了。

    乔云裳见他这幅额头冒汗的模样,不由得好笑,拂开他的手,自己动手解开,随即拉着崔帏之躺下。

    崔帏之将连埋在乔云裳的脖颈,偏头落下了一个又一个耐心的吻,温热滚烫,令乔云裳忍不住轻轻叹息。

    他不由得轻轻喘\息起来,身子也微微发烫,瞳仁微微失焦,泛着晶莹的水光,已然有些意乱情迷起来。

    屋内的温度急剧上升,烛火哔啵,照亮了墙上相拥的人影。

    乔云裳缓缓伸出手,赤\裸滑腻的白皙双臂圈住崔帏之的脖颈,闭上了眼睛,努力放松身体,崔帏之同样也脱掉了碍事的衣裳,将其踢下床,俯下身,正准备沉下身躯——

    忽而胃中翻江倒海地恶心起来,乔云裳不知为何,忽然感觉喉咙口顶了什么东西,他登时有些反胃,猛地推开崔帏之,趴在床沿边,捂着胸膛,不受控制地呕吐起来。

    崔帏之:“”

    他呆滞地坐在床上,看着背对着他趴在床沿呕吐的乔云裳,先是一愣,片刻后,便是铺天盖地的委屈蔓延了上来,令他着实有些想哭出声——

    才新婚第一天,娘子就开始恶心自己了?!

    第62章 声声别离 乔云裳好不容易忍过胃里……

    乔云裳好不容易忍过胃里的那点难受劲儿, 一转头,就看见崔帏之一脸怨念地看着自己,眼神幽幽:

    “娘子”

    小狗团抱着被子, 瑟瑟发抖,连原本高高翘起的尾巴都垂了下来, 有些想哭, 眼睛里疑惑中又带着些许不解:

    “娘子你是不是恶心我了?你后悔嫁给我了?”

    乔云裳:“”

    他有些想笑, 凑过去,搂住崔帏之的脖颈,故作不知:

    “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刚刚亲娘子, 娘子都吐了。”

    崔帏之怨念很深,眼睛里都快失去光彩了:

    “娘子不爱我了”

    乔云裳被崔帏之逗笑,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

    “怎么会不爱你?”

    他牵过崔帏之的手腕,让他的掌心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笑道:

    “要是不爱你,我肚子里怎么会——又有一只小狗崽子了呢?”

    崔帏之:“”

    他原本还在郁闷, 闻言还没反应过来, 呆坐在床上,几秒钟之后登时瞪大眼睛,瞬间转头看向乔云裳, 不可置信道双唇颤抖, 半晌, 才从嗓子里艰难憋出一句话:

    “娘子你你又有了?!”

    乔云裳见状佯装生气:

    “你不想要?!”

    “当然不是了!”小狗嗷一嗓子蹦了起来:

    “我要!我当然要了!我要娘子给我生小狗崽子!”

    嚎完以后他又担心吓着乔云裳肚子里的孩子,又立刻噤声,狗狗祟祟地凑到乔云裳的肚子边听声音,可惜什么也听不到, 却还是嘿嘿发出傻笑,脸上一扫方才的阴霾,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乔云裳看着崔帏之的傻样,嘴角笑意更深,但并没有笑话他,只是轻轻伸出手,抚摸着崔帏之凑到他腹部的脑袋,眼底带着温柔。

    毛茸茸的。

    崔帏之没有陪伴过孕期的乔云裳,这一直是他内心的遗憾,所以乔云裳有孕之后,除了上朝和当值,他基本一没事就往家里跑,次数频繁到乔云裳都不由自主地觉得烦了。

    孕三月余的时候,还不太显怀,乔云裳还能自如走动,在家中坐着索性也无事,便带着崔降真,来找姜乞儿。

    姜乞儿已经快临盆了。

    也许是快要生了,他的神态愈发平静柔和,坐在椅子上抚摸着鼓胀的肚子,眼角眉梢挂着淡淡的温柔笑意,就是整个人憔悴瘦弱了很多,像是没有休息好似的。

    乔云裳见他这幅模样,赶紧让人去把他从崔府库房里找出来的千年人参给姜乞儿,坐在他身边,忧心道:

    “怎的怀这一胎如此艰难,三年前都不曾见你这幅模样。”

    姜乞儿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缝好的虎头鞋推到乔云裳面前,淡笑道:

    “好看吗?”

    “好看。”乔云裳看着姜乞儿的模样,心中觉得不对劲,但又不知道这不对劲在哪,只劝道:

    “有身子了就好好休息,这些东西,让绣娘做就是。”

    姜乞儿沉默片刻,轻轻撇开眼,低声道:

    “我怕现在不做,以后就没有机会做了。”

    他声音虚浮,乔云裳又一直用余光瞥崔降真,防止他玩疯了磕着或者伤着,闻声转过头,看着姜乞儿,疑惑道:

    “你说什么?”

    “没事。”姜乞儿抬起头,又对乔云裳笑:

    “我还给你腹中的孩儿也做了一双。”

    乔云裳忍不住嗔怪道:

    “我腹中孩儿才多大,何必这么快就做。”

    但他还是开心的,毕竟姜乞儿的手很巧,绣出来的虎头鞋栩栩如生,色彩精致艳丽。

    乔云裳抚摸着腹部,半开玩笑半道:

    “小狗崽子,快说谢谢乞娘娘。”

    一旁的崔降真还以为乔云裳在唤他,于是气喘吁吁跑过来,额头挂着晶亮亮的汗,任由乔云裳替他细细擦去,一边喘气一边睁着圆圆的眼睛,大道:

    “谢谢乞娘娘!”

    姜乞儿:“”

    他和乔云裳先是一愣,片刻后明白崔降真是误会了,忍不住笑了笑,伸出手,抚摸着崔降真的头,眼神柔和:

    “好孩子。”

    他说:“日后乞娘娘生了弟弟或者额妹妹,要是乞娘娘不在,你能保护好他吗?”

    姜乞儿对崔降真很好,会给他很多很多香甜软糯的糯米糕吃,还从来不凶他,所以崔降真很喜欢姜乞儿,闻言用力点了点头:

    “能!”

    他握紧拳头,用力点头,神情坚定:

    “我一定保护好弟弟妹妹!”

    姜乞儿见状,嘴角的笑意愈深,又奖励了崔降真一个大红橘子,让他带着梁雪草下去玩了。

    夜色渐深,到了用晚膳的时间,乔云裳见天色不早了,便叫崔降真回家。

    姜乞儿已经孕九月余,快到临盆之时,按道该好好休息,但不知为何,今日他却一反常态地将乔云裳送到马车上,等乔云裳上了马车,他还在东宫门口看了乔云裳好久。

    乔云裳觉得姜乞儿今天有些不对劲,但他也说不出不对劲在哪,只觉得姜乞儿今日看他的眼神似乎带着些许哀愁,但是表情却是带笑的,有种异样的感觉,连带着他的心口也闷闷的难受。

    崔降真见乔云裳一路上没说话,主动凑过去,将下巴放在乔云裳的掌心上,仰头看着乔云裳。

    乔云裳见状,暂时努力压下心中那些奇怪的感觉,微微笑着摸了摸崔降真的头顶,道:

    “真儿怎么了?”

    “乞娘娘要走了吗?他不陪我们玩了吗?”崔降真皱起眉,颇有些忧心忡忡的模样。

    “”乔云裳闻言,心中登时咯噔一声,道:

    “真儿为什么这么说呢?”

    “乞娘娘说他如果有一天不在,要我保护好弟弟妹妹。”

    崔降真道:“这是他准备要离开很久的意思吗?”

    乔云裳心砰砰跳了起来,下意识轻轻捂住崔降真的嘴巴,没有捂掩饰,只是示意他不要再说,勉强笑道:

    “乞娘娘不会走的。”

    他慢慢道:“他是娘亲最好的朋友。他不会走的。”

    “可是好朋友也不能天天在一起呀。”

    崔降真还想再说什么,但看着乔云裳不算好看的神情,他犹豫片刻,还是闭了嘴。

    入夜,崔帏之也回来了。

    本来怀孕后两人不能同房,但崔降真会闹着要和崔帏之和乔云裳一起睡,所以他一直睡在崔帏之和乔云裳中间。

    夜半,崔降真正睡的朦朦胧胧,忽然被子被人轻手轻脚地掀开,床帏外射进丝丝烛火,将崔降真吵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眼球轻轻转动,发现崔帏之和乔云裳都披衣起来了,半透明的床帏歪头,是崔帏之揽着乔云裳单薄的身躯低声问:

    “发生了什么急事,需要半夜来报?”

    “回教主,东宫的太子妃娘娘生了。”白玖的声音也很快传了过来,声音低低。

    “生了就生了,若诞下皇长孙,我和小乔第二天去备礼贺喜不迟。”崔帏之的声音低低,听不出息怒。

    “回教主,自属下得知这个消息,已经过去两小时了。派去的人说”

    白玖说到这里,下意识看了一眼乔云裳,随即才低头,又道:

    “说太子妃娘娘这胎已经生了两个多时辰了,怕是有些有些胎大难产。”

    “什么?!”乔云裳自己是生过孩子的,知道胎大难产无疑是在鬼门关上走一遭,一听就坐不住了,赶紧让人进来给他梳头换衣服:

    “崔帏之,我要去东宫。”

    “好好好,我陪你一起去,你别急。”

    崔帏之赶紧扶他坐下,温言劝慰:

    “你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别着急啊,别着急。”

    乔云裳怎么能不急。

    姜乞儿可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们两个人一同有孕一同生产,在崔帏之不在的日子里,也是姜乞儿多方照拂,甚至说如果没有姜乞儿,他说不定都不能平安诞下崔降真。

    所以乔云裳心中对姜乞儿是带着感激的,听到姜乞儿难产,他登时坐不住了,只随便叫人进来挽了个发髻,穿了个衣服便急急往门外走,留下崔帏之手臂里捞着一件披风,跟在他屁股后面,怎么赶也赶不上。

    等乔云裳匆匆赶到东宫的时候,才刚进姜乞儿住的地方,就听见姜乞儿的惨叫声响了起来,一声惨过一声,听的在场生过孩子的人都忍不住心尖一颤。

    皇帝坐在产房的门外,太子、皇后和成贵妃皆陪同在侧,还有几个侍妾都守在门外,听着姜乞儿生孩子时声嘶力竭的叫声,每个人都面色凝重。

    乔云裳来到皇帝和皇后、成贵妃面前,俯身行礼,随即急道:

    “陛下,皇后娘娘,臣可以进去看一看乞儿吗?”

    成贵妃当即训斥:

    “你进去干什么?太子妃正在生产,若你进去冲撞了他,以至于皇嗣受损,那可怎么好?”

    “贵妃娘娘慎言。”崔帏之走到乔云裳身边,给他披上披风,给皇帝行过礼后,才扫了成贵妃一眼,皮笑肉不笑道:

    “太子妃还未生下孩子,你就说皇嗣有损,也不知道究竟是安的什么心?”

    他这句话直直戳中皇帝的心了。

    皇帝都五十岁了,底下几个皇子生的要么是公主,要么是双儿,好不容易有一个男胎,养到半岁就短命夭折了,令人可惜不已。

    姜乞儿这一胎要是真的能生下嫡皇长孙,那功劳就大了。

    虽然皇帝不一定喜欢梁凤卿,但他多半会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孙子。

    毕竟这个孙子的父亲是太子,祖母是皇后,身上流着正儿八经的纯嫡系血脉,如果皇帝愿意,还可以册他为皇太孙,群臣也未必会有意见。

    那三皇子梁儒卿登基的概率就更小了。

    所以成贵妃不希望孩子能生下来,但梁凤卿就不一样了,他简直是指着姜乞儿这一胎最好就是男孩,不然他就完蛋了。

    乔云裳才不管这些人心里到底都装着什么鬼,站起身就走,来到产房门前,不顾众人阻拦,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门外的众人大吃一惊,登时上前就想拦他,被崔帏之挡的严严实实:

    “我娘子与太子妃自小便是闺中密友,如今太子妃产子,他进去看一眼都不行么?”

    皇帝脸色铁青:“崔帏之,你不要胡来!”

    崔帏之站着,闻言脸色脸色不变,就这样抱臂挡在门前,道:

    “我替我娘子作保。”

    他挑眉道:“如果龙胎有损,我崔帏之,愿意承担一切责罚。”

    皇帝看着崔帏之,忍着焦躁的心情,正想说些什么,一旁的皇后忽然开了口,低声道:

    “陛下,就让世子妃进去吧。”

    她说:“乞儿一直生不下来,力气马上就要用尽,正是虚弱的时候,若是世子妃进去,说了些什么,让乞儿有力气继续生,那皇嗣不就保住了吗?”

    皇后声音很温柔,飘散在空气中,带着劝勉:

    “世子也愿意给世子妃作保,陛下您不必太担心了。”

    皇帝闻言,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坐在座位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产房的门,看着门内被烛火照的来回晃动的人影。

    “水!热水!”

    相较于屋外的剑拔弩张,屋内自是一场恶战。

    姜乞儿的孩子生了两个时辰都不见出来,姜乞儿已经气力全无,气若游丝了。

    他浑身湿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额头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细汗,擦去很快又蔓延了上来:

    “嗬——”

    他嗓子发哑,说不出话,乔云裳扑到他身边,从床边握住他的手,焦急道:

    “乞儿”

    “小乔”

    看到乔云裳的那一刻,姜乞儿的眼中登时迸发出惊人的光芒。

    他用力攥住乔云裳的手指,断断续续道:

    “我就知道就知道你会来的”

    “你生孩子我怎么能不来!”看着姜乞儿虚弱的模样,乔云裳急的想哭,但还是不忘握住他的手,给他擦汗,带着哭腔安慰道:

    “乞儿,你再用一用力”

    “太子妃,孩子的脚出来了!”

    一旁的产婆惊喜道:

    “您再用力啊!”

    乔云裳也在一旁鼓励姜乞儿:

    “乞儿,你再深呼吸,来,我陪你”

    在乔云裳的反复催促鼓励下,姜乞儿才缓慢恢复了力气。

    他含着参片,用力攥住乔云裳的手,在众人期待的眼神里,用力吐出一口气——

    像是有什么温热从身体里排出去了一样,很快,他身体和灵魂都一空,紧接着,孩子响亮的啼哭声就响了起来。

    “恭喜太子妃,是个小皇孙!”

    太医用襁褓抱着还在哭的小孩,一溜烟跑了出去,给皇帝和梁凤卿报喜,

    “陛下,太子,太子妃娘娘生了个小皇孙!”

    梁凤卿双腿一软,不可置信道:“真的是男孩?!”

    “货真价实的男孩!”太医眉开眼笑:

    “太子,您要不要抱一抱?”

    梁凤卿颤抖着手,接过襁褓里的幼崽,看见幼崽还未睁开眼,但已经会张嘴哇哇哭了,小拳头攥在一起,双腿乱蹬,一副十分有力气的模样。

    皇帝站在旁边看着,越看越喜欢,从梁凤卿手中接过孩子,随即拍板道:

    “这个孩子寡人要带在身边,亲自抚养!”

    梁凤卿虽然舍不得,但皇帝既然都这么说了,他也没什么好不能同意了,只能跪下叩谢圣恩。

    皇帝带着嫡皇长孙,领着皇后和心怀不甘的成贵妃,还有一众仆役,浩浩荡荡地回宫了。

    崔帏之站在门边,目送皇帝背影离开,见姜乞儿顺利诞下皇孙,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正准备打开门,让乔云裳出来,一起回家,忽然听见里面传来慌乱的声音:

    “不好了,太子妃娘娘血崩了!”

    ——怎么回事?!

    崔帏之心中一惊,猛地推门进去,还未走进里屋,就被一座屏风挡住,而扑面而来的极其浓郁的血腥味,熏得他头昏脑涨。

    他是外男,不方便进去,而乔云裳在姜乞儿身边,能很清晰地看见大团的血从姜乞儿身下的被子向外蔓延,滴滴答答,甚至还能听见血滴落在地的声音。

    姜乞儿的脸上此时没有一点血色,白的像一张薄薄的纸,嘴唇也白的发紫,像是已经全然没有了人气。

    他仰头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像是破了一个洞的纸人,温热的血液不断从自己的下身漏下,他再没有一丝力气,只觉浑身发冷,好似置身冰天雪地。

    他躺在床上,蓄了一些力气,艰难地动了动眼珠,看向乔云裳,气若游丝:

    “小乔”

    “我在,我在。”乔云裳抓住姜乞儿努力想要抬起却失败的手,哭的泪眼朦胧,滚烫的眼泪从他的眼眶落下,滴在了两人相连的手上,看着面色灰败、形容憔悴苍白的姜乞儿:

    “乞儿,你再坚持一下,太医们在给你熬药你很快就能好”

    “没没用的”姜乞儿艰难地动了动嗓子,喉咙里挤出沙哑干涩的字句:

    “我知道我快死了”

    “不会的,不会的!”乔云裳无法接受,坐在姜乞儿的床边,痛哭出声:

    “乞儿,你再坚持一下,不要闭眼”

    “小乔”姜乞儿看着满脸泪痕的乔云裳,片刻后不知为何,忽然回光返照般,竟然有了力气。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随即抬起手,轻轻给乔云裳擦去眼角的眼泪,吃力道:

    “谢谢你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好如果如果有来生,我,我还要和你做朋友”

    乔云裳哭的说不出话,只能看见姜乞儿的呼吸越来越弱,声音也越来越低:

    “我这一生,所走的每一条路,都是我都是我自己选的,我不怪不怪任何人”

    姜乞儿的眼神已经涣散了,似乎是在回忆,但瞳仁已经微微失焦,说话也带上了急促的呼吸声和浓重的气音:

    “只是我走之后,唯一放不下的人,就是就是小草儿拜托你拜托你照顾好我的小草儿他是双儿,比不得比不得他弟弟一样,有,有皇爷爷和父亲做主他”

    姜乞儿说到这里时,嘴角已经淌下血来,一旁的太医正在给他湿针止血,但恍然间一低头,自己的衣摆已经沾染了淌下来的一滩鲜红粘稠的血迹,惊得他浑身冷汗:

    “太子妃!”

    姜乞儿还想继续对乔云裳说些什么,但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再说下去。

    他胸膛急促起伏几下,随即口中涌出大片大片鲜红的血,沾湿了衣领和乔云裳的衣摆。

    他很快就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大片大片的血液堵住了他的喉咙和口鼻,他因为窒息,身体微微抽动几下,片刻后,他微微偏过头,用极其不甘的神情看着屏风外崔帏之影影绰绰的声音,半晌嘴唇微微蠕动,吐出几不可闻的一句:

    “谢谢”

    话音刚落,他眼睛里的光忽而如同萤火四散,最终变成一片阴翳死气的黯淡。

    他的眼皮沉重地阖上,头也渐渐歪倒下去,在一片浓郁的血腥味中,姜乞儿逐渐停了呼吸,连心跳也渐渐停住了。

    摸着姜乞儿从温凉逐渐变的冰冷的身体,乔云裳不可置信地反复握住姜乞儿的指尖,疯了一样摇晃着姜乞儿的身体,喊着姜乞儿的名字,直到神志全盘失控。

    崔帏之察觉到不对,赶紧从屏风后面冲过来抱住乔云裳,而乔云裳已然哭的不成样子,拉着姜乞儿不放,在被仆人强行扶着往外走的时候,一个恍惚跌下楼梯,摔进崔帏之的怀里,晕了过去,再也没能靠自己站起来。

    第63章 偏偏念你 “世子妃身体无大碍,就……

    “世子妃身体无大碍, 就是膝盖磕伤了,有一段时间不能下床走路了。”

    郎中给乔云裳看完膝盖,起身, 对一脸担心的崔帏之拱手行礼道:

    “世子不必焦心。待用金疮药给世子妃涂抹后,一月内必定恢复如初, 不会留疤。”

    “我不是担心他留疤。”崔帏之道:

    “他日后不会留下什么腿疾吧?”

    “”郎中迟疑了一下, 随即摇了摇头:

    “日后天气冷, 或者下雨天,膝盖可能会疼痛,但如果细细保养, 入冬后屋内常生炉火,便不会有什么感觉。”

    “好。”崔帏之细细记下,片刻后又像是记起了什么,又忙道:

    “他腹中的孩子”

    “孩子也没事。”郎中忙道:“若是世子不放心,我再另外开一副安胎药便好。但是世子妃脉象紊乱, 气息阻滞,应该是伤心过度的缘故, 待世子妃醒之后, 怕是要常常劝慰,让世子妃宽心才是。”

    崔帏之:“”

    方才还焦急不已的崔帏之此刻却诡异的沉默了,半晌, 他才常常地叹了一口气, 苦笑道:

    “这怕是难。”

    他们说话的时候, 崔降真就跪趴在床沿边,睁着好奇的圆溜溜的眼珠子,盯着昏迷的乔云裳不眨眼,伸出肉乎乎的小爪子, 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乔云裳的指尖,像是在好奇为何都白天了,乔云裳他还在睡,甚至现在也依旧不醒。

    他想叫乔云裳起来陪他玩。

    可乔云裳不知道是怎么了,一觉睡到晚上了也不醒,直到奶妈带他去外头玩儿,他买完风车回来,才看见乔云裳坐在贵妃榻上,双眼失神地看着小几上的肉粥,并不吃,直到崔帏之坐在他身边,拿起肉粥,用勺子搅了搅,随即递到乔云裳唇边,让乔云裳吃一点。

    乔云裳把头扭了过去,并没有吃,泪水很快就从眼眶里滚落下来,打湿了他的面庞。

    崔帏之没有逼他吃,安安静静地看着乔云裳,片刻后放下粥碗,绕过小几,坐到乔云裳身边,随即伸出手,抱住了他,用掌心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像是在安慰。

    乔云裳的肩膀微微抖动着,片刻后同样同样抱住了崔帏之,隐忍的哭泣声从崔帏之的脖颈处传来,没多久,就变成了悲伤的痛哭。

    崔降真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听的内心难受,于是仰起头,对侍女道:

    “绯鸿姐姐,他为什么哭?”

    “大娘子是伤心了,才哭的。”

    绯鸿蹲下身,摸了摸崔降真圆圆的小脸蛋,随即叹息道:

    “大公子,等有一天你长大了,真正经历生离死别的时候,你就会知道,大娘子是为什么哭了。”

    可崔降真才不到四岁,他不懂。

    他跑到崔帏之身边,抓住崔帏之的指尖,轻轻摇了摇,随即指了指乔云裳的背影,问:

    “他什么时候能不哭了?什么时候能陪我玩?我想和小草儿一起去捉蟋蟀,还要和乞娘娘一起吃糯米糕,乞娘娘最疼我了,他还会给我大橘子吃。”

    每当说到这个的时候,崔帏之总是以一种莫名的神情看着他,眼神闪动,那神情似乎有些悲伤,但又强装笑意:

    “乖真儿,你母亲最近心情不太好,不要在他面前提起乞娘娘,好吗?”

    “为什么?”崔降真还不知道姜乞儿已经死了,呆呆地看着崔帏之,疑惑道:

    “可我想他带我去找乞娘娘玩。”

    乞娘娘人可好了,人又温柔,手还巧,还会给他扎漂亮的双髻。

    为什么不能在他面前提起乞娘娘?

    崔降真想不通。

    他想要乔云裳带他去东宫找姜乞儿和梁雪草,可乔云裳伤了腿,一直没有下床,在床上休养了几天,直到第七天的时候,崔降真一个人花园里逗蚂蚁玩,一回头看见乔云裳沐了浴,净了脸,换上穿着浑身素白的衣裳,头上只戴了两只素玉钗,正在崔帏之和仆役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门。

    崔降真一个人无聊了好多天,见乔云裳终于可以出门了,赶紧跑过来,抓住乔云裳的手,轻轻晃了晃,随即眼巴巴地看着乔云裳。

    乔云裳脸上未曾上妆,素净一片,更显得皮肤如雪一样白。

    他低下头,摸了摸崔降真的头发,随即勉强笑道:

    “真儿想乞娘娘了吗?”

    “想了。”崔降真道:“我们什么时候去东宫找乞娘娘和小草。”

    “现在就去。”

    崔帏之把崔降真抱起来,避免他冲撞到乔云裳的肚子:

    “真儿,待会儿进了东宫,不能笑,知道吗?”

    “不能笑?”

    崔降真一愣:“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崔帏之道:“想见乞娘娘,就答应爹爹,进了东宫之后,不能笑。”

    “好吧。”崔降真妥协了:“那我不笑。”

    “乖孩子。”崔帏之摸了摸崔降真的脸,随即亲了亲,带着乔云裳和崔降真上了马车。

    今天是姜乞儿的头七。

    在去东宫的路上,崔帏之和乔云裳都安静的过分,彼此间都没有说话,崔降真是个小孩子,耐不住性子,屁股在坐垫上扭来扭去,片刻后跪趴在窗边,百无聊赖地掀开帘子,向前看去。

    只见视线尽头去一片白旗和白幡飘扬,黄色的纸钱撒的漫天都是,天气灰蒙蒙的,远处飞过成群的黑色大雁,发出凄凉的叫声,显地往日华丽巍峨的东宫都如此的灰败起来。

    崔降真见状总觉得心中毛毛的,赶紧放下帘子,钻进崔帏之的怀里,窝着不动了。

    最后是崔帏之将他抱下车的。

    乔云裳有着身孕,身子不太方便,崔帏之下了马车后将崔降真放在地上,随即伸出手,将乔云裳扶了下来。

    崔帏之扶着乔云裳的腰,随即侧过头看向崔降真,神情难得严肃:

    “真儿,待会儿进了东宫之后,不许在里面大喊大叫,也不许笑,知道了吗?”

    他这副模样莫名让崔降真有些害怕,只能乖乖揣手点头:“知道了。”

    见他答应了,崔帏之才放下心。

    他揽扶着乔云裳,乔云裳牵着崔降真,三人一道跨过门槛。

    姜乞儿的棺椁三日前本就该下葬,可梁雪草不让,下葬那天趴在姜乞儿的棺椁上撕心裂肺的大哭,误了时辰。

    如今姜乞儿的棺椁还停在灵堂里,而梁雪草的则跪在棺椁一边的地上,已经哭的失声了,只呆呆的仰头看着棺材,原本活泼开朗的脸庞已经变的一片波澜不惊的死寂,双目无神。

    梁凤卿站在廊下不远处,还在接待来吊唁的宾客,脸上并无伤心,平静的不像话,而两个侍妾则跪在棺材的另一侧,假惺惺地哭着,用袖子遮住脸,也不知道掉了几滴眼泪。

    崔帏之看不懂大人的脸色,只将注意力放在梁雪草身上,一见到梁雪草,就挣脱开乔云裳的手,跑到梁雪草身边,轻轻碰了碰他,道:

    “小草儿”

    他牢记崔帏之的叮嘱,即便看到梁雪草很开心,也不敢笑,声音也放的低低的,低声唤梁雪草的名字。

    梁雪草听到动静,缓缓转过头来。

    他看着崔降真,轻轻眨了眨眼,眼泪便从眼眶里落了下来,晶晶亮,崔降真下意识伸出手掌,去接梁雪草凝聚在下巴时滴下的眼泪,不知所措道:

    “小草儿”

    他四处找姜乞儿:“你母妃呢”

    梁雪草直愣愣地看着崔降真,眸中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源源不断地流了下来,嗓音沙哑破碎:

    “我再没有母妃了”

    他一字一句,如同泣血一般:

    “我再也没有娘亲了”

    崔降真一呆。

    人怎么会没有娘亲呢?

    每个小孩一生下来,不就会有母亲吗?

    崔降真不明白。

    他正呆滞间,忽然崔帏之拿着三柱燃烧的香,走了过来,让他握住。

    “去那里跪着,给乞娘娘磕个头,拜三下。”

    崔帏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蒲团。

    崔降真听话地握住香,走到黄色的蒲团边跪了下来,仰头看着木桌正中用金字乌木老宋体写着:

    “皇太子妃梁姜氏之位。”

    崔降真盯着上面那几个字,在心中默念了几遍,随即俯下身,乖乖磕了三个头,才起来。

    崔帏之拿过他手中的香,对着姜乞儿的牌位弯腰拜了三下,神情隐在袅娜的白烟之中,有些看不清晰,崔降真只知崔帏之看着姜乞儿的牌位出神了好久,才将三柱香插进香炉之中。

    崔降真仰头看着那个牌位,看了看崔帏之和乔云裳,又看了看梁雪草,半晌,迟来的忐忑不安终于席卷了他,他忍不住出声,道:

    “乞娘娘呢?乞娘娘去哪了?”

    没有人回答他。

    白幡飘起的灵堂里,冷风凄凄,只有白烛和香燃烧的清苦味道萦绕身侧,东宫安静一片,梁雪草抽泣哽咽的声音连绵不绝,崔降真的情绪被梁雪草感染,半晌,他竟然也忍不住哭了。

    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淌,半晌,跑到乔云裳身边,抱住乔云裳的大腿,道:

    “乞娘娘呢!我要乞娘娘!我要乞娘娘!”

    乔云裳为了腹中的孩子,本来已经在怒力强忍悲伤,听到崔降真带着哽咽的痛哭,不禁也落下泪来:

    “真儿”

    他抱住崔降真,看着不远处的灵位,和停放已久的棺椁,和姜乞儿相处的一幕幕又重新浮现在眼前,没多久,就被温热的泪水模糊成扭曲的一片,姜乞儿的声音也渐行渐远,再看不清:

    “乞娘娘走了”

    崔降真大哭:“我不要乞娘娘走我要乞娘娘回来!我要他回来!”

    乔云裳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崔降真落泪,没多久,崔降真的哭声吸引了不少来吊唁的人朝灵堂处看来。

    梁凤卿走状便走上前来,看着崔帏之,片刻后,道:

    “多谢你今日来。”

    言罢,他朝崔帏之拱手行了一礼。

    崔帏之漠然地看着他:

    “我来不是因为你。”

    他顿了顿,又道:“我是为了姜乞儿。”

    梁凤卿沉默片刻后道:“姜乞儿是我的妻子。”

    “可你配不上他。”崔帏之说:

    “梁凤卿,你真的配不上姜乞儿。你辜负了这个世界上对你最好的双儿,辜负了在患难中仍对你不离不弃的太子妃,辜负了拼死为你产下一子却得不到你一丝真心眼泪的痴情妻子。”

    他嘴角扬起一丝讥讽的笑:

    “你记得吗,我曾经告诉过你,你在不久之后,会被废掉。”

    梁凤卿强装镇定:

    “不过是你一派胡言。”

    “可若我告诉你,我重生过一次呢?”崔帏之此刻已经可以毫不介意地将自己重生的事情告诉梁凤卿:

    “上一世,我被打入大牢,而你被废,圈禁宗人府。你的两个爱妾一个卷走所有的财产离开,一个和情郎远走高飞,最后陪着你的,只有废太子妃姜乞儿。”

    “他在宗人府里为你洗衣、做饭、大冬天去井里打水供你烧水沐浴,一开始掌心被绳子磨的全是血,后来手上长满了粗糙的茧子和破皮的冻疮,手背的皮都被冻烂了,露出里面新鲜的肉。可他为了能让你吃上一口热饭,他在你睡着后,不仅变卖了自己所有的首饰和衣服,还用长满冻疮的手不眠不休地缝制手工,托人拿出去变卖,只为赚足银子,让你吃饱,他自己则每日只食冷馊饭,硬馒头就水。后来他又怀了你的孩子,因为穷困,他冬日里只着单薄破旧春衫,被梁儒卿发现他有身孕,为了斩草除根,梁儒卿让人用坚硬的棍棒反复击打他的腹部和后腰,足足折磨了姜乞儿半个时辰,活活将他打流产了这些,你还记得吗?”

    崔帏之看着满脸茫然的梁凤卿,缓缓道:

    “梁凤卿,你真的对得起姜乞儿吗?”

    梁凤卿片刻后用力握紧拳头,恶狠狠地看着崔帏之:

    “是他自己要趁我酒醉勾引我,是他自己和母妃说要嫁给我”

    “当日是我让他留在万花楼的!”

    乔云裳不顾腿上猛地扑过去,抓住梁凤卿的衣领,哭喊道:

    “他是因为答应我,才留在万花楼,并没有勾引你!你送往皇宫的那封关于选妃人选的信,也应该是早就被梁儒卿截下转手给了崔帏之,小侍给皇后的那封信是假的,上面的名字早就被梁儒卿偷偷换掉了!至始至终,乞儿都没有想过要用任何下作的手段嫁给你,他向成为太子妃,也并不是因为权势,他只是因为喜欢你而已!”

    “是你自己强迫了他,是你害他被冷落,是你害他郁郁难产,害他血崩而死!都是你,都是你!是你害死了他!”

    乔云裳用力击打着梁凤卿的胸膛和脸,崔帏之见苗头不对,赶紧将他拦腰抱开,但混乱之下,乔云裳的掌心在梁凤卿的脸上扫过,梁凤卿猝不及防,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耳光,无比响亮。

    梁凤卿登时脸色铁青起来,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身为太子,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自己的孩子和侍妾面前,被臣子的夫人扇了一耳光,脸上还被刮出了几道鲜明的指甲痕迹,只觉颜面扫地,双唇蠕动,正要说些什么,周围的侍卫便已经呼啦啦围了上来,对着乔云裳拔出了剑,剑出鞘的寒光扫过乔云裳的脸颊,带起一丝杀意。

    崔帏之见状,将乔云裳护在怀里,手已经握在了腰间软剑的剑柄上,警惕地环视一周,不远处崔帏之的暗卫也半探出了身,准备随时出手。

    而在剑拔弩张之间,一旁的梁雪草登时跑过来,抱住乔云裳的小腿,大哭:

    “不许伤害他!你们走开!”

    梁凤卿对着梁雪草呵斥道:“把他给我带进去,关进祠堂里不许他出来,也不准给他喂水米!”

    梁雪草抱着乔云裳的腿不肯松开,姜乞儿走之后,他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就变成了乔云裳。

    姜乞儿在死之前对他说过,日后他一旦离开人世,一定要保护好乔云裳,而乔云裳,也一定会保护他。

    侍从们不顾梁雪草的痛哭和挣扎,强行将他拖走,梁雪草崩溃地大哭,用脚踢打着侍从,还恶狠狠地咬了一口侍从的手腕,侍从登时惊叫一声,脱力松手,梁雪草从他怀里摔到地上,头磕在地面上,登时昏了过去。

    他本来就多日不进食,大哭之下更是脱力昏倒,头磕在地面上,额头很快就沁出了鲜红的血迹。

    不远处的崔降真看到这混乱的一幕,登时一呆。

    他傻傻地看着崔帏之和梁凤卿僵持着,像是终于迟钝意识到姜乞儿死了,永远,永远不会回来了。

    而梁雪草,也再也没有娘亲会护着他了。

    脑海中又记起姜乞儿叮嘱他的要照顾好梁雪草的温柔模样,崔降真忽然跑上前,扑到梁凤卿的小腿上,用力再梁凤卿的小腿上用力捶打:

    “坏人!坏人!”

    他完全忘了崔帏之说的不许在东宫大喊大叫的叮嘱,扯着嗓子喊:

    “我没有乞娘娘了,小草儿也没有娘亲了!你还要欺负小草儿,你还要欺负我的爹爹和娘亲!你这个大坏蛋!大坏蛋!”

    乔云裳本来还在悲伤,听见崔降真叫他娘亲,不由得一怔,几秒后,才颤声道:

    “真儿,你刚刚叫我什么?!”

    崔降真听到乔云裳叫他,猛地回过头,看着乔云裳,忽然嘴巴一瘪,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他像是个小炮仗似的,扑进乔云裳的怀里,泪水涌了出来,滚烫温热,打湿了乔云裳的手背,哭的嗓子发哑,令人心肝发颤:

    “爹爹,娘亲我想乞娘娘了,我不要他走,我要他回来”

    第64章 此后经年 稚童的声音虽然吵闹,但……

    稚童的声音虽然吵闹, 但又带着格外的感染力,崔帏之这一嗓子,将周围围观的众人都哭的面带悲悯起来, 视线转移,一错不错地看着梁凤卿, 那眼神里带着丝丝异样。

    梁凤卿挨了一巴掌, 还被人指着鼻子骂, 这丢脸都丢到家了,脸色铁青,无能狂怒地甩袖道:

    “闭嘴!闭嘴!”

    崔帏之伸手把崔降真抱起来, 将崔降真的脸压进自己的脖颈处,轻轻拍着小狗崽子的后背,低声道:

    “真儿不哭,不哭。今天是乞娘娘的头七,是他回魂的日子, 他在天上看着你呢,不可以哭成这样。”

    崔降真闻言, 吸了吸鼻子, 可怜巴巴地看着崔帏之,灿金色的瞳仁汪着清澈的泪:

    “真嗝真的吗?”

    “真的。”崔帏之单手抱着他,拂去他脸上的泪水, 道:

    “真儿听话好吗?”

    崔降真小声啜泣:

    “可是我想乞娘娘, 他能不能出来见我。”

    崔帏之沉默片刻, 随即正色道:“真儿,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乞娘娘了。”

    他说:“但是你还有雪草弟弟。你以后要对他好,知道吗?”

    崔帏之闻言, 用力点了点头,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

    “我要听乞娘娘的话,照顾好小草儿。”

    言罢,他从崔帏之的怀里跳下来,走到梁雪草身边,将他扶了起来,旋即用袖子细细擦去梁雪草额头上的血迹,低声道:

    “小草儿,别怕。”

    他说:“以后我的娘亲就是你的娘亲,我爹爹就是你的爹爹,我也会一直保护你一直。”

    景泰元年,乔云裳复又诞下一子,取名为崔颐真。

    同年九月,梁帝册梁凤卿之子梁景治为皇太孙。

    次年十二月,皇后病逝,成贵妃统摄六宫,梁凤卿和梁儒卿的关系愈发紧张。

    皇后病逝,梁帝的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五十余岁的他耐不住夏日的酷热,决定带着梁景治前往紫气避暑山庄避暑。

    家中幼子尚小,崔帏之不忍乔云裳独自抚育两子,于是请旨不随行护卫,被梁帝驳回。

    崔帏之于是复又上奏,请求携带妻子随行前往避暑山庄,梁帝准了。

    出发这天,崔降真很开心,主动拿着小包袱过来收拾东西,崔颐真刚学会走路,抱着崔帏之的大腿,眼巴巴地看着,口齿不清道:

    “娘亲”

    “刚学会说话就叫娘亲,都不叫爹爹。”

    崔帏之把崔颐真抱起来,捏了捏他的脸蛋子:

    “叫爹爹。”

    崔颐真看着崔帏之傻笑,随即含糊道:

    “爹爹”

    崔帏之这下满意了,抱着崔颐真拍了拍:

    “真是我的乖儿子。”

    “行了,别臭美了,还不快过来帮着收拾行李啊。”

    乔云裳生育二子后,周身气质愈发温柔,看着和崔颐真玩闹的崔帏之,嗔怪道:

    “就知道偷懒。”

    “这些事有下人做就好,”崔帏之胆子大了,道:

    “我又不像你,有一堆什么肚兜啊衣裳啊披帛啊还有首饰胭脂,收拾起来可简单了。”

    乔云裳:“”

    他气的站了起来,走到崔帏之的身边就想锤他,被崔帏之笑嘻嘻地轻松躲过。

    崔帏之抱着崔颐真掠出门,轻轻松松用轻功飞身上了屋檐,踩在砖瓦之上,把乔云裳吓了个半死,而崔颐真还小,看不懂乔云裳眼底的胆战心惊,见状咯咯笑起来,拍手道:

    “娘亲,我飞起来了娘亲!我飞起来了!”

    乔云裳:“”

    他简直简直要被崔帏之气死了。

    紫气避暑山庄在离京不远,崔帏之沿途护送老皇帝和皇太孙,太子梁凤卿留在京城监国政。

    此行崔帏之并没有把白玖和白芜带出来,让他们在京城中呆着,同时让白延带着兵符,快马加鞭前往女真,秘密向女真国国主会兰怀恩借兵入京。

    乔云裳对这一切浑然不觉,照样带着两个儿子还有梁雪草、梁景治在山庄里呆着,崔帏之绕了一大圈在花园的亭子处找到了他,只见四个孩子都玩累了,枕在乔云裳的大腿上呼呼大睡,乔云裳靠在栏杆上,低着头用团扇给孩子们扇风,驱逐蚊虫。

    崔帏之远远驻足,看了一眼乔云裳,乔云裳察觉到他的视线,下意识抬起头,见是崔帏之,便抬起手,用团扇招着崔帏之过来。

    崔帏之笑了笑,抬脚走过去。

    半个月后,梁儒卿勾结朝中几名武将,秘密将训练几年的死士带入京,随即兵分两路,先去东宫擒获了梁凤卿,后又攻入皇城,成贵妃胁迫皇太后下懿旨,将皇位禅让给梁儒卿。

    皇太后不堪受辱,自杀而亡,梁儒卿竟然伪造诏书,废了梁凤卿,并且当即出兵紫气山庄,称崔帏之狼子野心,试图杀害梁帝,造反篡位。

    这个消息一传到紫气山庄,梁帝就被气的病倒,昏迷不醒。

    梁景治才三岁,听说皇爷爷病倒,自己的父亲被囚禁,而皇太祖母又死了,当即乱了分寸,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抱着崔帏之的大腿不肯松手,泪水汪汪,显然是害怕到了极致。

    好在崔帏之早有准备。

    他让人去周边州县借了一些兵力,随即调动起能调动起的部队和兵力,在山庄附近严防死守。

    白延传信回来,女真国的兵力还需三日才能到达,崔帏之便带着御林军和巡防营的将士不眠不休地奋战三日,最后等来了女真的援军。

    梁儒卿大败,败走匀城。

    崔帏之带人将他捉回,关进笼子里,运回了京城。

    梁帝气急,让人废了成贵妃,后来又将梁儒卿关进了大牢中,等候发落。

    四个月后,梁儒卿终于忍受不了折磨,喝下毒酒自尽,死于狱中。

    梁儒卿死讯传来的那天,漫天飞雪。

    崔帏之抱臂靠在走廊的柱子边,听着白芜的禀告,眼睛却在看着崔降真和崔颐真。

    两个儿子都穿着兔毛绵东衣,是一致的灿金眸,穿的圆滚滚像球似的,蹲在雪地里堆雪人,还用萝卜给雪人做鼻子。

    “爹爹,快来看我堆得雪人好不好看!”崔降真堆得比崔颐真快,站在雪地里,对崔帏之招手,崔颐真见状急了,一边看崔降真的雪人,一边抓起手中的雪,抽成团按在雪球上,试图做出雪人的身体。

    “好看。”崔帏之笑说:“真儿,帮弟弟也堆一个。”

    崔降真老大不情愿:

    “爹爹,让弟弟他自己堆!娘亲说了,做人要自食其力,不能什么事都靠别人!”

    崔帏之:“”

    一把年纪却被一个小孩子教育了,崔帏之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尴尬,直起身子,正打算说点什么来浅浅挽回一下自己作为父亲的威严,忽闻走廊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下意识回过头,见是乔云裳。

    他登时眯起眼睛笑了,把两个儿子都忘在脑后,往前走了几步,迎了上去:

    “娘子,天气冷,怎么不在屋内呆着?”

    “呆久了也闷,索性出来坐坐。”

    乔云裳身穿雪白的白兔毛披风,整个人也罩在披风里,衬的他的脸颊愈发匀润细腻,眼睛亮亮的,即便耳边只戴着最简单的珍珠耳坠,也衬的他气质端庄和雅。

    “你腿伤过,在外呆久了容易疼,我陪你站一会儿,待会扶你进去。”崔帏之搂着乔云裳,让乔云裳靠在自己身上,随即将手搓暖,伸进去摸乔云裳的小腹:

    “是不是有四个月了?身子沉不沉?早上郎中看过,说孩子怎么样?”

    “孩子一切都好。”说到这个乔云裳就忍不住抱怨:

    “只不过这一胎怀的尤其难受,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我去求陛下,请几个太医进府来给你看看,”崔帏之因为姜乞儿难产血崩死亡这件事,留下了深刻的心阴影,所以乔云裳这一胎他尤其警惕,说什么也要找太医。

    后来太医来瞧,说是世子妃六年孕三子,怀孕频繁,身体亏空,需要好好补一补。

    崔帏之闻言,当即为乔云裳寻来天下至宝药材,日日让他进补。

    乔云裳孕五月中,朝中又有消息传来,说匈奴原本的大王子即位,又派使臣前来,请求迎娶沁水帝姬梁玉卿,并拿出诚意,聘礼单里有城池一座、马匹数千,黄金万两,和无数匈奴的奇珍异宝,梁帝见之,道颇为心动。

    梁国刚刚经历过一场夺嫡的内战,实在是耗不起了,也急需丰盈国库,恢复元气。

    梁玉卿听说这件事之后,在帝姬府大哭一场,死活不愿嫁到遥远又荒蛮的匈奴。

    朝中同样也议论纷纷,对于嫁不嫁帝姬分为了两派。

    一派是止战派,认为应该嫁帝姬,不仅能安抚匈奴,还能白得一座城池;一派是回绝派,认为大梁不需通过嫁帝姬和亲来安抚匈奴,如此和亲,实在颜面扫地,有失大国风范。

    在众朝臣各自秉持观点辩论的时候,崔帏之始终没有说话,用余光瞄着江锡安和梁凤卿,这两个和梁玉卿关系最密切的两个男人。

    其实和不和亲,对于崔帏之来说都是没有什么所谓的,同时也知道,大臣们吵来吵去都没什么用,关键看梁帝怎么想。

    散朝之后,梁凤卿匆匆去了御书房,留下崔帏之和江锡安并肩走在大雪之中。

    当初江锡安和崔帏之一同入国子监当监生,虽然后来两个人都走了两条不同的路,但到底还在一朝为官,而崔帏之十七八岁都当父亲了,江锡安还是独身。

    之后的那五六年里,崔府又添了男丁崔颐真,如今乔云裳肚子里又揣着一个崽,再过几个月又要生了,崔帏之马上都要做三个孩子的父亲了,江锡安却一直未娶,至今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崔帏之知道他是在等梁帝点头,却没想到没等到梁帝指婚,等到了匈奴的和亲请求。

    看着江锡安沉默的侧脸,崔帏之伸出掌心,顺手给他拂去肩头的落雪,问:

    “你是怎么想的?”

    “”

    江锡安像是在思考事情,没有听到崔帏之的话,崔帏之见状叹了一口气,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问:

    “江锡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江锡安这下抬起了头,看着崔帏之,反应了几秒,才听明白了崔帏之的言外之意。

    他盯着崔帏之看了一会儿,片刻后,轻轻眨了眨眼睛,方低声开了口,声音如雾一般,消散在风雪里:

    “我怎么想,有用吗?”

    他慢慢又重复了一遍道:“我怎么想有用吗?”

    崔帏之看着神思有些恍惚的江锡安,沉默半晌,没有说话。

    两人各自无言,分别后回到家中,乔云裳正在房中,拿着针线低头给崔帏之做鞋,时不时抬起头,给崔降真和崔颐真辅导课业。

    他又有孕了,本不该做这些伤神之事,只是长期呆在房中也实在无聊,索性做些手头活计。

    崔帏之脱掉身上的大衣,丢给仆役,原地搓了几下手,等到身体逐渐暖和起来,才走到乔云裳身边坐下,从后面抱住乔云裳,亲了亲他的侧脸。

    乔云裳被亲的脸痒痒的,被崔降真和崔颐真稚嫩的眼神看的脸颊发红,忍不住推了推崔帏之,嗔道:

    “孩子在呢。”

    “叫他们转过去就是。”崔帏之死皮赖脸地黏着乔云裳不放,掌心抚摸着乔云裳隆起的小腹,问:

    “今日可有不舒服?早上睡的好吗?”

    乔云裳说:“喝药后又睡了一阵,睡了半个时辰。”

    “那就好。”崔帏之最怕的就是乔云裳休息不好,闻言放下了心,正想和乔云裳说说今日在朝中的事情,就听乔云裳忽然开了口道:

    “方才玉卿来找过我了。”

    崔帏之一愣:“帝姬来找过你了。”

    “嗯。”乔云裳怕一边说话一边做针线活戳到自己的手指,于是便放下手中的活计,转过头看向崔帏之,忧心忡忡道:

    “陛下会不会真的派玉卿去和亲?”

    “不出意外的话。”

    崔帏之不想伤乔云裳的心,毕竟姜乞儿死之后,乔云裳在闺房中最信任的朋友,就只剩下了梁玉卿梁玉卿要是真的去和亲了,估计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来。

    但他又不想对乔云裳说谎,他知道以乔云裳的心智,不可能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形式,不可能不知道和亲是大概率会发生的事情。

    梁儒卿的造反,从内消耗了国力和兵力,给本就摇摇欲坠的大梁又一记重创,此时如果不将梁玉卿主动嫁出去和亲,便再也没有压制安抚匈奴的借口,到时候再起祸患纷争,大梁又将陷入风雨飘摇之中。

    如今的大梁,真的再也经不起任何长期的战争了。

    乔云裳也知道,但他还是难过。

    他伸出手,圈住崔帏之的脖子,将脸埋进崔帏之的胸膛,低声道: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要走”

    崔帏之环抱住乔云裳的肩膀,片刻后,轻轻拍了拍,侧过头,安抚性地吻了吻乔云裳的侧脸:

    “娘子,别怕。”

    他说:“我还会一直陪着你的。”

    乔云裳没有说话,只是轻轻闭了闭眼睛,没多久,崔帏之的衣领便湿了一片。

    乔云裳没有告诉崔帏之,他方才闭眼的时候,恍惚间好像又看见姜乞儿了。

    崔帏之可以护住他和孩子,能撑起这个家,但乔云裳,却无法护住他最好的两个好朋友。

    乔云裳靠着崔帏之的肩膀,看着窗外簌簌的飞雪,眼眶发烫,恍然间好像也是这样一个冬日,他和姜乞儿、梁玉卿在亭子里,看着漫天的飞雪,手里捧着茶,面前是红灿灿的橘果子,那时他们尚且十五,方才及笄,还在对遥远以后抱有幻想,还在想着自己未来的郎君究竟会是何模样人品。

    那时候的他们绝对想不到,很多年后,他们中间的一个人会因难产血崩而死,一个人即将要和亲远嫁,唯有乔云裳一个人,被困在这偌大的皇城,独自带着共同属于三个人的回忆,度过此生。

    此后既无重逢,生离也做死别。

    第65章 误闯天家 虽然梁玉卿万般不情愿,……

    虽然梁玉卿万般不情愿, 但最后,梁帝还是拍了板,要将梁玉卿送往匈奴和亲。

    梁玉卿听说之后又大哭了一场, 在宫门跪了几个时辰,无果, 又试图用绝食来反抗。

    但无论他如何, 梁帝态度强硬, 一定要将梁玉卿嫁给匈奴王作阏氏,任何人不得违逆。

    梁玉卿在书上阅读过有关于匈奴的地环境和人文风土,这匈奴不仅离梁国离得极远, 去了这辈子就回不来了,同样也临近荒漠,王城中人虽然主要生活在绿洲之中,但出门也免不了要与风沙作斗争,条件苦寒。

    而且匈奴还有子娶母的传统, 这让梁玉卿大受震惊,几乎是死活不愿意嫁出去, 不仅将来府中给他行装的人通通都赶出去了, 甚至还说如果一定要强逼他嫁出去,他宁可一死了之。

    梁帝被他闹的没办法,便派了江锡安去做说客。

    在派江锡安去帝姬府之前, 梁帝承诺, 如果江锡安能说动帝姬和亲, 不仅给他升官,还赏他黄金和美人。

    江锡安没有犹豫,去了帝姬府。

    门童还以为他是来安慰梁玉卿的,又或者是带来了什么有关此事的转机, 满脸希冀地打开门,将他迎了进来。

    从大门到梁玉卿的房间,要经过一个花园,几处回廊,还有两处凉亭。

    走进这个他曾经走过无数遍的地方,江锡安像是梦游一样,恍恍惚惚地走进了梁玉卿的小苑。

    梁玉卿此时正哭累了,正伏在小几上,纤细的脊背轻轻起伏,偶尔还带着一两声啜泣。

    听到仆役开门的声音,他还以为又是有人要来找他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安慰话,没有抬起头,只是缓缓闭了眼,张嘴便是沙哑的声音:

    “滚出去!”

    “”江锡安站在原地,没有动。

    “叫你滚出去,你听不到吗!”

    梁玉卿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但他说完话之后,久久不见身后人有所动静,禁不住大怒,猛地坐起来:

    “你个”

    他话还未说完,视线落在一直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动作的江锡安身上,神色微怔。

    梁玉卿像是不敢相信江锡安会来一样,先是一呆,片刻后,两行清泪像是有生命一样,刷的一下,就这样突如其来地流了下来。

    他以为自己已经哭的够多了,不会再哭了,但当看到江锡安的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鼻子一酸,又委屈哭了出来。

    “江江锡”

    他未能完整地说出江锡安的名字,就哽住了,就这样泪水涟涟地看着江锡安。

    江锡安没有说话,像之前做过的无数次动作一样,对梁玉卿笑了笑,随即缓缓伸出了双臂。

    梁玉卿哭了,下一秒又忍不住破涕为笑。

    他提裙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飞扑进江锡安的怀里,用力揽住江锡安的腰,抬起头看着江锡安的脸,像是在索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江锡安,圆润的眼睛里带着无法忽视的渴求。

    江锡安搂住他的腰,垂眸看着梁玉卿,片刻后轻轻俯下身,在梁玉卿的唇上亲了一下。

    梁玉卿瞬间抓紧他的腰,指尖用力到在江锡安衣服的后腰处攥出些许褶皱。

    他急切地凑过去,和江锡安吻在一起,直到江锡安踉踉跄跄间将他推倒在了小榻上,一边垂头慢慢亲他,一边抬手往他腰腹上摸,灵活地解开他的腰带。

    梁玉卿登时清醒了,用力攥紧自己的腰带,不让江锡安解开,惴惴不安道:

    “江梦然”

    他仰躺在小榻上,像是蚌缓缓打开露出柔软的内里,可以任由人为所欲为,眼睛里盛满了惶恐:

    “不可以的”

    江锡安垂眸看他,指尖拨着他鬓边散下的发丝,低声问:

    “为什么不可以?”

    “就是不可以。”梁玉卿犹豫道:“我还没有成婚,不可以做这种事。”

    “好吧。”江锡安从善如流地收回了手,坐直了身体。

    梁玉卿坐起来,看着江锡安,片刻后又扑了过去,搂住了江锡安的脖颈,将脸埋了进去,闷闷道:

    “江梦然,你可以不可以不要生我的气。”

    “不生。”江锡安抚摸着梁玉卿的后背,片刻后轻轻偏过头,吻了吻梁玉卿的侧脸,低声道:

    “玉儿”

    “嗯。”梁玉卿用力搂紧了江锡安的脖颈,带着哭腔道:

    “江梦然,你那么聪明,可不可以想想办法。”

    他从江锡安的怀里探出头来,带着哭腔可怜巴巴道:

    “我不想嫁去匈奴的我,我只想嫁给你。”

    江锡安看着梁玉卿,许久没有说话,片刻后轻轻叹息一声,伸出手,摸了摸梁玉卿的头顶,低声道:

    “玉儿,我知道。”

    他说:“我这辈子,也只想娶你一个人。”

    梁玉卿立刻道:

    “那,那你带我走,好不好?”

    他几乎是用祈求的语气,

    “我不当帝姬了,我我只想当江锡安的娘子。”

    他跪坐在小塌上,看着江锡安,拉住他的手,将江锡安的手掌按到自己的掌心上,急到近乎哽咽:

    “江梦然,你你带我走”

    江锡安静静地看着梁玉卿,片刻后,伸出手,用指尖拂去梁玉卿脸上的泪,低低道:

    “玉儿”

    他说:“我又何尝不想带你走。”

    江锡安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

    “可是天下之大,又有哪里是我们的容身之处呢?”

    梁玉卿闻言一呆,片刻后他猛地瞪大眼,气的眼泪含在眼眶里,欲落不落,愤怒道:

    “江梦然,你就连试也不愿意为我试?!”

    江锡安摇头:“不愿意。”

    “你!”梁玉卿猛地站了起来,指着江锡安,因为生气而浑身战栗,道:

    “江锡安,那你今天来是为了什么?!你也是和那些人那样,来和我说一些无关痛痒的风凉话的吗?”

    “不。”江锡安定定地看着梁玉卿,片刻后,低下声音,字句逐渐消失湎灭在唇齿之间,却仍旧传进了梁玉卿的耳朵里,令梁玉卿下意识一呆,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掌心已经出了细汗,手脚冰凉,浑身血液几乎要逆流冲向大脑,眼前血色模糊一片。

    身形摇摇欲坠,梁玉卿只不可置信地呆站在地,半晌,才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几近沙哑:

    “你你说什么?”

    “我说,玉儿,我们之间,”

    江锡安顿了顿,面前仍旧是一片平静,仿佛天塌下来,他的眉目也不会因此动摇几分,停了几秒后又重复道:

    “就这样算了吧。”

    算了?

    什么算了?

    他和他之间的感情吗?

    梁玉卿在江锡安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便觉天旋地转,滚烫的泪水涌出眼眶,转瞬间便打湿了眼眶。

    在江锡安放弃的那一刻,梁玉卿只觉心都要碎了。

    梁帝训斥他不知廉耻私通臣下的时候,他未曾有过一丝羞愧;梁凤卿劝他莫心许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的时候,他也未曾未曾悔改,只一心一意对着江锡安。

    他知道江锡安没有背景,所以在江锡安进入朝堂的这几年里,他一直动用浑身解数,用自己所有的人脉,为江锡安铺平了一条青云直上的路,才能让江锡安在短短几年里崭露头角,扎稳脚跟,成为手握重权的兵部尚书。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以为要江锡安苦尽甘来的时候,梁帝会将他用做和亲的筹码,会将他嫁往匈奴,还会派江锡安来做说客。

    而江锡安,不仅不为他们的未来做任何努力,甚至还主动放弃了这段感情。

    所谓杀人诛心不外如是。

    “到底是为什么?”梁玉卿还想再挣扎,还寄希望于江锡安说的其实不是真心话:

    “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江锡安看着梁玉卿,忽而笑了:

    “实话告诉你吧。陛下说,若能劝动你和亲,便赠我豪宅一间,黄金百两,还有二八美人两个,甚至还允我成为皇太孙日后的少师。”

    他脸上带着戏谑,一句句往梁玉卿心里扎,梁玉卿痛的鲜血淋漓:

    “你早已年过双十,不再年轻,哪还有二八佳人半分姿色动人?有哪里有太孙少师的官职那般有吸引力?”

    梁玉卿:“”

    他好似不认识江锡安了那般,满脸陌生地看着江锡安,手腕发抖,苍白的指尖掐进掌心,指甲嵌入肉里压出血丝,简直比杀了他还要疼。

    他竟这样羞辱他

    片刻后,梁玉卿不禁怒从心头起,抬起手,竟想要恶狠狠在江锡安的脸上扇一耳光。

    而江锡安不闪不避,收了脸上的笑,就这样直直地看着梁玉卿。

    掌心携带起一阵凌厉风,斜斜地刺到江锡安的脸上,江锡安鬓边的碎发被带起,扎进眼睛,令江锡安缓缓眨了眨眼睛,瞳仁里倒映出梁云卿双眼含泪的模样。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梁玉卿最终,也只是恨恨地放下了手,改成一拳锤在了江锡安的胸膛上,令江锡安的身形情不自禁地一歪:

    “滚!”

    梁玉卿痛哭失声,毫无帝姬该有的风度和矜持,像是疯子一样哭喊,拿起小榻上的小枕头用力砸着江锡安,怒吼道:

    “滚出去!滚出去!江梦然,是我看错了你,是我看错了!”

    他浑身脱力,片刻后脱力坐在小塌上,趴在小几上哭了出来,哭声无助又绝望。

    江锡安只是这样看着他,片刻后,伸出手去,想要碰一碰梁玉卿,但又意识到什么,眼神闪烁片刻,又缓缓将手收了回来。

    他慢慢站直,看着趴在小几上痛哭的梁玉卿,随即掸了掸衣袖,俯身,给梁玉卿郑重行了一礼,然后直起身,最后看了梁玉卿一眼,抬脚出去了。

    梁玉卿听着他离开的脚步声,伤心欲绝的他本不想再和江锡安这个无耻小人有半点交集,但最后,还是忍不住抬起头,痴痴地看了一眼江锡安的背影,甚至忍不住追了出去,倚在门边,大喊:

    “江梦然!你这个懦夫!我,我恨你!”

    江梦然似乎是听见了,但是没有回头,只是微微停顿,片刻后,还是抬脚离开了。

    他转过廊角,侧脸面无表情,仍旧没有回头看梁玉卿一眼。

    梁玉卿最终绝望,瘫坐在地,捂着脸,痛哭出声。

    他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三日,仆人送进去的吃食,几乎是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就在帝姬府的所有人都在为梁玉卿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焦心时,梁玉卿的房门,终于从里面被打开了。

    他未曾上装饰,面容素净,雨后初霁的阳光斜斜照射在他脸上,将他的脸色照的一片苍白,毫无血色,像是失血的人偶,舞台上可以随意被人摆布的毫无生气的精致娃娃。

    “来人,给我梳妆。”梁玉卿的声音刻板,没有一点感情,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魂魄,只有唇在一张一合:

    “我要进宫,面见父皇。”

    小厮们站在不远处,面面相觑,片刻后福身应是:

    “是。”

    三日后,梁玉卿接受了去和亲的使命,两个月后,待一切安排妥当,就即将启程前往匈奴。

    梁玉卿点头之后,梁帝也信守承诺,不仅给江锡安封了皇太孙少师之职,还赐了他豪宅及美人。

    江锡安欣然收下了,脸上并无半天不快。

    散朝之后,梁凤卿左想右想气不过,看不惯江锡安踩着梁玉卿上位的小人嘴脸,找人将江锡安拖进暗巷里,狠狠打了一顿。

    仆役得了首肯,次次冲着将江锡安的死穴去的,把江锡安打的吐血,近乎半死,肋骨也断了几根,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多月。

    但即便如此,江锡安也并未声张此事,只说是自己的伤只是不小心乘车从车上摔下来的。

    梁玉卿出使匈奴和亲那天,正好是末春。

    春日里又下了一夜雨,虽然马上要入夏,可不知为何,梁玉卿出使这天,又格外寒凉。

    宫女和仆役,还有护送的军队皆排成方阵,集中在城墙之下,梁玉卿盛装,一袭红衣,满头金钗沉重,但再沉,也抵不过这空气里的气氛沉重。

    乔云裳大着肚子来送他,虽然早就做好了心准备,但此刻却还是忍不住悲痛,早就已经哭成了泪人,拉着梁玉卿的手不松,哽咽难言。

    梁玉卿见状,心中稍慰,苦笑之后,甚至还能反过来安慰乔云裳。

    “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梁玉卿忍着泪道:

    “日后留你在京中,要好好保重身体。若有余力,也要留心小草儿,他没了母妃,日后定然艰难,劳你多费心。”

    “他是乞儿的孩子,我自然会时时照拂他。”

    乔云裳泪水涟涟:

    “匈奴苦寒,你也要照顾好自己,若有难处,可书信给我,我能帮上你的,一定帮。”

    他这话出自真心,可彼此都知道,梁玉卿这一去就如同入了遥远而又陌生的地界,书信来往往返都得几月有余,若是真的有困难,怕是他也无能为力。

    但梁玉卿没有说出来,这是笑了笑,拍了拍乔云裳。

    和乔云裳说完话,他又看了一眼江锡安。

    江锡安身上的伤还没好全,虽然脸上的淤青都消散了,但腿还疼着,走路有些一瘸一拐。

    梁玉卿走到江锡安身边,抬头,定定地看着江锡安。

    江锡安也站直身体,看着他。

    “事到如今,我还是要说,我不后悔。”

    梁玉卿马上要出嫁了,也不管自己说出的话,会如何在朝臣中引起涟漪,在背后自己又会经历多少口舌,他都不在乎了:

    “我喜欢你,这点从来没有变过。十六岁到二十二岁,这六年的时光,我绝不会忘,更不悔。”

    梁玉卿说:“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我且祝你日后青云直上,官运亨达,佳人在侧,妻妾成群,高朋满座,无病无灾而终。”

    言罢,他便对江锡安行了一礼,江锡安下意识想要扶,但手疼的他几乎抬不起来,片刻后,他只低声道:

    “帝姬。”

    他说:“您多保重。”

    临了了,他甚至还不敢在众人面前唤他的名字。

    这个懦夫。

    梁玉卿心中悲凉,酸楚胜过了憎恨,只红了眼眶,匆匆转过头,别了梁帝和梁凤卿,上了出使的马车。

    马车很快就伴随着滚滚的灰尘,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崔帏之陪着乔云裳站了一会儿,直到送行的大臣们都三三两两跟着梁帝散去,才低下头,哄着乔云裳:

    “娘子,回去吧。”

    乔云裳痴痴地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到和亲队伍,才低低地应了一声:

    “好。”

    崔帏之轻轻抚摸着乔云裳的头顶,片刻后,低头吻了吻他的眉心。

    乔云裳身体不佳,今日又哭过,崔帏之命人早早做了晚饭,陪着乔云裳用过后又盯着乔云裳服了药,看他早早睡下,给他盖上了被子。

    叮嘱完崔降真和崔颐真晚间不许吵闹母亲之后,崔帏之才出了门。

    他去酒肆打了两壶酒,又买了一些下酒菜,随即敲开了江锡安的府门。

    他被门童引进去时,江锡安正在盯着桌上的一壶酒发呆。

    崔帏之有心缓和白日里压在彼此身上的沉重气氛,于是便开玩笑道:

    “有好酒也不拿出来,亏我念着你,这么晚了还买了梨花白和竹叶青与你共饮。”

    江锡安听到声音,下意识抬起头,见是崔帏之,下意识笑道:

    “农家酿的糟酒,哪里比得上崔世子买的。”

    言罢,他便叫人把桌上的酒壶收了起来,崔帏之有些疑惑,便道:

    “不必,留下来一起饮吧。”

    江锡安将酒壶交给小厮,闻言一顿,旋即笑着摇头:

    “怕你喝不惯,还是拿下去吧。”

    崔帏之见他坚持,没多想,也就随他了。

    酒过三巡,江锡安已经熏熏然欲醉,甚至主动拿起酒壶,往自己的杯中加,然后一饮而尽。

    崔帏之知他心中愁苦,停下了饮酒的动作,随即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低声叮嘱道:

    “喝酒伤身。”

    “没事。”江锡安苦笑:“只这一晚。”

    崔帏之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压低声音道:

    “若你不想帝姬和亲,我可以帮你的。”

    “我知道。”江锡安道:“可你难道不知,那匈奴此举,便是想赌一赌吗?赌对了,可以得到梁国帝姬,还有从梁朝传过来的一系列技术、书籍,还有粮食种子;赌错了,正好给他们一个合的借口,再次进攻梁国,占领土地。”

    江锡安苦笑道:“我焉能不知你有这个能力,只要你一力反对,玉儿便大概率不会出嫁,可是终究”

    江锡安顿了顿,又饮尽一口酒,声音沙沙:

    “可是终究梁朝内部,再也经不起任何形式的内战和消耗;我们也不能再和任何国家起冲突,兴刀戈了。”

    江锡安将酒杯倒在桌上,里面的酒液淌出,浓烈的酒香四散开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江锡安道:“两年前梁儒卿造反,死的人还不够多么?流的血还不够猩红吗?一场造反,死伤万人,多少妻子和孩子失去了他们的丈夫和父亲,又有多少家庭支离破碎。”

    崔帏之看着他,他也看着崔帏之,片刻后他低下了头,用指尖支着额头,像是醉了,

    “真的不能再打仗了”

    他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消散在唇齿之间,几不可闻,眼睛也缓缓闭上,遮住了眼角的红血丝。

    他趴在桌上,像是睡着了,再也没有出声。

    崔帏之见状,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拿过进来是挂在一边的披风,给江锡安披上,随即推门出去。

    走出尚书府,夜里的风有些凉,崔帏之沿着墙角慢慢的走着,莫名心情沉重。

    他的心此刻格外纷乱,一会儿想江锡安,一会儿想梁玉卿,一会儿又想到乔云裳。

    一张张人脸闪过他的面前,他心乱如麻,索性仰起头,看向天边的那一轮明亮的圆月。

    忽然墙角跳下一个人,疾行至他身边,跪下禀告道:

    “教主。”

    “嗯。”崔帏之负手站定,低头看白玖:

    “有什么事?”

    “”白玖沉默片刻,措了措辞,等到崔帏之都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他忽然道:

    “太子梁凤卿带着东宫的所有禁军,于戌时离开皇城,直奔和亲队伍而去,约莫是想要截停和亲的队伍,强行带回帝姬梁玉卿。”

    “什么?!他竟然敢?!”

    崔帏之心中一惊,电光火石之间,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面前浮现出他进门时江锡安桌上的那壶酒。

    酒

    不对!

    江锡安想来克己禁欲,怎么会随便饮酒,又为何看到他来,又匆匆收起?

    思及此,崔帏之赶紧转过头,三步并作两步,再度进了尚书府。

    门童开门见他还有些莫名其妙,懵道:

    “世子,你为何又来了?”

    崔帏之懒得解释,直奔江锡安的房间,最后甚至用上了轻功,快的门童和仆役都快赶不上他。

    “砰——”

    他一脚踹开紧闭的门,冲了进去,只见方才还睡着的江锡安倒在地上,嘴角已经溢出了鲜血。

    而桌上,正摆着方才崔帏之进门时,一眼便看到的酒壶!

    “江梦然!”崔帏之心中一紧,猛地上前一步,将服毒酒自尽的江锡安扶了起来,

    “你没事吧?!”

    江锡安尚未全然毒发,躺倒在地上,眼神已然发直,一说话,便呛出了一喉咙的血,断断续续对崔帏之道:

    “玉儿说的对,我,我是个懦夫”

    崔帏之急的握住他的手,掐着他不让他毒发昏睡,随即扭头对门外赶来的仆役大吼道:

    “快去叫郎中不,不,去把太医院院首、副院,通通给我请过来!若有推诿不来的,尽管告诉他们,我手中有他们任何人的把柄,如若不想死,就在一炷香内赶到尚书府!”

    言罢,他解下腰间系着的令牌,远远丢给下人:

    “快去!”

    “是!”

    崔帏之复又转过头,想要将江锡安扶起来,又怕这么一动江锡安死的更快,只能跪坐在地上,扶着江锡安,听着江锡安一边吐血,一边抖着手腕,艰难地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个翡翠玉牌,是罕见的紫罗兰色,透亮无比,紫色浓郁均匀:

    “这是这是我用我的大半俸禄,攒钱买的一个玉牌,本想本想在成婚时送给玉儿,但咳咳咳”

    他一边说着,一边咳血,很快,他的指甲也漫上了黑紫色,看着崔帏之脸色一变:

    “你别说话了!”

    言罢,他用地上的酒壶碎片割开江锡安的右手手臂,运起功力,注入江锡安的身体,将毒素从伤口逼出去,额头上冒出了细汗:

    “江锡安,你要是死了,就再也见不到梁玉卿了!”

    “我我再没脸见他”

    江锡安用尽全身的力气,握住了崔帏之运功的手腕,哆嗦着将玉牌交到了崔帏之的手中,甚至因为抓不稳,玉牌还掉在了地上,滚到了一边。

    青色的衣领已经被口中吐出的血染得湿透,空气里全是浓郁的血腥气和酒气,混在一起令人头晕目眩:

    “玉牌,求你,求你帮我收着若有一天你能见到他,就告诉他,我对不起他”

    “别说话了!”崔帏之运功运的额头出汗,忍无可忍大吼道:“你真的想死吗?!”

    “我不想死,我还想,还想和你一起,和你一起,一起辅佐明君,一起看着大梁重回盛世,一起看宇内太平海晏河清,可是我知道,我我等不到了”

    到濒死之迹,江锡安甚至还在想着政事,拼尽全力,嘱托道:

    “太子并非仁主,皇太孙或还有希望日后我不在,劝你劝你早日择明主而栖。要教导皇太孙,千万千万莫起战争,莫近小人,莫兴土木要要勤政爱民,任用贤臣,听言纳谏,减免徭役赋税,让大梁百姓好好休养生息,别别让梁国”

    江锡安还没说完剩下的话,就没了声音,抬起的手就忽而失了力气,从空中缓缓滑了在地。最后,他再也吐不出任何语句,瞳孔涣散,就这样不甘地死死盯着崔帏之看了几眼,还是慢慢、慢慢地闭上了沉重的眼皮。

    崔帏之见状,心都凉了半截。

    就在他浑身僵硬,不知道这功还要不要运下去,更不敢伸手去探江锡安的鼻息的时候,正手足无措间,门外的仆役忽而带着太医院首和几个副首,匆匆赶到,一进门便跪地大喊道:

    “世子,太医请来了!太医请来了!”

    第66章 借兵 “人怎么样了?” ……

    “人怎么样了?”

    崔帏之俯身看着躺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面色苍白的江锡安, 忍不住回头,看向太医院院首莫慈,询问。

    “毒已大半被逼出, 只需剜去手臂伤口的腐肉,再服以解药, 慢慢化解体内毒素就好。”

    莫慈忙拱手道。

    崔帏之想了想, 又问:“会留下后遗症吗?”

    莫慈闻言迟疑了片刻, 字斟句酌道:

    “江尚书不比世子您武人身姿,既无那样强悍的体格,又无内力武功托底, 此一遭,虽然勉强捡回一条命,但怕是怕是要彻底伤了身体经脉根基,需要日日服药调养,不可懈怠至于能不能寿终正寝, 还需要看造化。”

    她这话说的委婉,但崔帏之听得懂。

    崔帏之动了动眉头, 片刻后又转过头看了看昏迷不醒的江锡安, 轻轻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了。

    他解下腰间的荷包,将里头的银票交给心腹, 让其分发下去给前来诊治的太医, 又让人用自己的车马, 将太医们都分别送回家去。

    做完这一系列事情之后,崔帏之才回到家。

    他回到家时乔云裳已经睡了,两个小狗崽子也被送回了各自的房间,由奶娘陪着。

    他先去看了崔降真和崔颐真, 询问了一下他们的课业,接着才带着一身深夜的寒气,回了他和乔云裳的房间。

    乔云裳有身孕,已经和被睡下了,崔帏之悄然掀开床帏,坐到他的身边,也不叫醒他,就这么看着乔云裳。

    乔云裳在睡梦中察觉到一阵视线落在他的脸上,迷迷糊糊间睁开眼睛,见是崔帏之,便努力从被子里探出手,伸了出去,被崔帏之从善如流地握住,轻轻吻了吻:

    “怎么这么迟才回来?”

    “江锡安那边出了点事。”崔帏之说:“这傻子没想开,喝了毒酒,差点死了。”

    乔云裳闻言,一个激灵清醒了,猛地睁开眼,看着崔帏之:

    “人没事吧?!”

    言罢,他还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被崔帏之哭笑不得地扶住:

    “没事,人没死。”

    他坐过去,让乔云裳靠在他身上,从后面环抱住乔云裳的身体,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

    “陪你再睡一会儿?”

    乔云裳肚子大了,双儿孕期会黏人,所以崔帏之无论出去多晚,都一定会回来陪乔云裳待一会儿,再出门。

    但他一说这句话的时候,就意味着他马上就要走,乔云裳于是侧过头,看着崔帏之,忍不住问:

    “要去哪?”

    “等会儿陛下会叫我入宫。”崔帏之侧过头,和他脸贴着脸,掌心伸出去,抚摸着他的腹部,忽然转移了话题:

    “是不是快八个月了。”

    “嗯。”提到腹中的孩子,乔云裳的眼神瞬间变得柔和起来,蹭了蹭崔帏之的脖颈,低声道:

    “想好叫什么名字了吗?”

    “”提到这个,崔帏之的眼神闪了闪,片刻后方低低开了口:

    “和真吧。和平的和,和气的和。”

    “”乔云裳看着崔帏之,片刻后应道:

    “好。”

    正说着,忽然有仆役来报,说宫内来了一个公公,传陛下口谕,让崔帏之进宫。

    崔帏之应了,俯下身又亲了乔云裳几口,随即站直身体温声道:

    “你先睡,我一会儿就回来。”

    乔云裳恋恋不舍地抓着崔帏之的手,烛火里他的眼睛显得如此干净明澈:

    “早点回来。”

    崔帏之笑了,应了一声,又凑过去抱了抱乔云裳,才离开。

    他换了一身衣服进宫,沿着那条宫道往里走的时候,崔帏之忽然有一种预感——

    日后,他绝对不会再在这样的夜里,被人一句话就披星戴月地赶过来,走过这条无人的宫道。

    崔帏之仰起头,看着天上的圆月,片刻后,悄然吐出一口气。

    等到垂下头,再度看向前方的时候,崔帏之已然下定了决心,掀起衣摆,走进了勤政殿。

    勤政殿的偏殿里,梁凤卿和梁玉卿正跪在地上,梁帝抬手一个巴掌,恶狠狠地甩在了梁凤卿的脸上,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逆子!”

    梁凤卿直着脊背受了这一把掌,脸上登时浮现出五个指印。

    下一秒,又是一个巴掌。

    梁玉卿头已经低了下去,浑身打颤,抖若筛糠,完全不敢出声。

    崔帏之见状,假装没看见这么尴尬的场景,跪下行礼:

    “陛下。”

    梁帝其实已经看见崔帏之进来了,但依旧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依旧啪啪往梁凤卿脸上扇了几巴掌,梁凤卿依旧一声不吭,崔帏之也垂下头看着地面,识趣地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出声。

    梁帝打的掌心都发红了,才勉强出完了气,一屁股坐在一旁的塌上,面色沉沉地看着崔帏之:

    “知道寡人为什么要让你深夜进宫吗?”

    “知道。”崔帏之:“帝姬和亲路上被截回,在匈奴眼中便被视为主动悔诺,我猜不到半个月,就会有匈奴大军压境,直指皇城。”

    梁帝一想到这个就头痛,用指尖按了按额头:

    “依你所看,大梁的军队,是否有能力抵御匈奴骑兵?”

    “很难。”崔帏之说:“单从兵力数量上来说,梁国的军队总人数只有二十五万,但匈奴却有四十万,而且多半是草原骑兵精锐,一旦开战,大梁势必落于下风。而且大梁连年遭遇天灾,粮食收成不足,普通百姓尚且不能够温饱,强行征用百姓米粮,定会滋生民怨,先起内乱,到时候内忧外患,大梁必亡矣。”

    崔帏之所说的正是梁帝所考虑到的,所以他又问:

    “能否向女真借兵?”

    崔帏之道:

    “上一次向女真借兵,只借了两万,就花了黄金千两这次要借,最少借十万起步,陛下,您可以召户部尚书进来问一问,先做一个预算,看看咱们大梁的国库还能担负起这笔开销吗?”

    梁帝:“”

    他忽然不说话了。

    他死死盯着给他出了一个大难题的梁凤卿,恨不得当场把这个逆子掐死。

    梁凤卿也知道自己冲动了,可他无法亲眼看着梁玉卿嫁去匈奴。

    为了心爱的弟弟拉上几万人做陪葬,站在梁玉卿的角度,或可感动一番,但站在天下人的角度,崔帏之就不好说了。

    皇帝后来又连夜召了几个大臣进来商讨对策,结论就是现在把梁玉卿送出去估计也没用了,悔诺已成定局,匈奴本来就想以此为由光明正大地侵略进攻,怎么可能会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但是一旦打仗,又是必输的局面。

    往前走一步是死,往后退一步也是死,讨论到第二天清晨,也都没讨论出一个结果。

    等到崔帏之被放出宫的时候,已经近晌午了。

    他回家陪夫人孩子吃了饭,听说江锡安醒了,又匆匆来到尚书府。

    江锡安坐在床上,头发松松垮垮地披在肩头,脸色苍白,神情倦怠,指甲上还留存着淡淡的紫色,任由仆役在一旁劝他喝药,他也不为所动。

    “醒了?”崔帏之一边走进门,一边解下披风,上下打量了江锡安一眼,随即走到桌边,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喝:

    “把药喝了吧,多大人了喝药还要劝?”

    江锡安没接这茬,只问:

    “我听说,你昨晚被叫进宫了,发生什么事了?”

    崔帏之喝茶的动作一顿,片刻后若无其事地放下茶杯,移开视线:

    “你在我府里安插眼线了?”

    江锡安:“我在和你说正事。”

    “好吧。”崔帏之见避不过,耸了耸肩,

    “太子把帝姬从和亲队伍里截回来了,现下帝姬就在宫内,并未前往匈奴。”

    江锡安瞬间瞪大眼,一时间崔帏之竟然分不清他是惊喜还是惊吓:

    “太子把帝姬截回京城了?!”

    “嗯。”崔帏之垂下眼皮,又喝了一口茶,叹气道:

    “怕是又要打仗了。”

    江锡安:“”

    他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和手段,往后一靠,眼神呆滞,无神地看向前方,喃喃道:

    “又要打仗了”

    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挣扎着直起身来,道:

    “我要领兵上前线。”

    “你胡闹什么?”崔帏之立刻抬起眼,看着江锡安,满脸写着不赞同道:

    “你?上前线?!”

    “我虽然并未向你一样自小习武,但在国子监时,也曾上过武学课,对于箭术,也有一些心得。”江锡安道:

    “何况我作为兵部尚书,一旦开战,我当然需要领兵出征。”

    “不行。”崔帏之断然拒绝:“你不能去。”

    “我会向陛下请旨的。”江锡安道。

    “江梦然,你是不是被毒药毒傻了?!”见江锡安如此固执,冥顽不灵,崔帏之都要被气傻了,猛地站起身,怒视着江锡安:

    “你现在身体怎么样你自己不知道?!还要我让莫太医过来再复述一遍你的病情吗?!”

    “就是因为我知道我的身体,我才更要去,不然难不成让我拖着这幅破烂身体在皇城内等死吗?”面对崔帏之的怒吼,江锡安声音依旧平静,坚持道:

    “崔帏之,朝中能用的人不多,唯有你我从国子监起便在一块儿,最有默契,互相信任,配合最好,一旦开战,你必上前线,你需要我在后方帮你稳定局势难不成,你相信那些尸位素餐、醉心争名逐利的文官,会尽心尽力帮你排兵布阵,监运粮草吗?”

    崔帏之哑然,一时失了言语:“”

    他知道江锡安说得对,但他还是不愿意江锡安拖着这幅病恹恹的身子,和他一起上战场,因此阴沉着脸,没有出声。

    江锡安见状,便笑道:“不必担心。”

    他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梁国能赢,舍了我这条命又如何?”

    “行了,别还没开打就说丧气话。”

    崔帏之沉着脸道:“你先好好养着,三餐的药都别落下,其他的事情,我会先安排。”

    江锡安笑了笑,轻声应了。

    离开尚书府之后,崔帏之左想右想,还是决定给会兰怀恩写一封求助信。

    乔云裳在他身边给他磨墨,见崔帏之笔走龙蛇,在纸上落下苍劲有力的大字,忍不住道:

    “你舅舅他会借兵吗?”

    “难说。”

    崔帏之写完,将信塞进信封,盖上漆印,摇头道:

    “上一次他肯借,已经是看在我母亲的份上了,这一次”

    说到这里,崔帏之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借兵本就不是什么好事,试问哪个国家的国主舍得把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精锐借出去送死呢?

    毕竟不管输赢,借兵出去,都会有伤亡,如此,就会伤了自己国家的元气,而且就算有再多的钱,也无法一下子就培养出下一批精锐,实在是得不偿失。

    所以这一次崔帏之也不确定会兰怀恩会不会借兵,只能赌一赌。

    在等待会兰怀恩回信之时,梁凤卿又再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先是因为截停和亲队伍的事情,他拒不悔过,惹得梁帝大怒;后在争吵过程中,梁帝又发现了他对梁玉卿的心思。

    梁帝原本以为他只是爱惜双弟,所以会赶出截停和亲队伍那样的蠢事,却没此时有人落井下石,大着胆子直接检举了梁凤卿,还将梁凤卿在东宫里藏着的大量无脸但却仅凭背影就能看出事梁玉卿的画送上了梁帝的案头。

    堂堂太子,却对同父同母、身上流着相同血脉的胞弟有这样龌龊的心思,简直是败坏人伦,有辱斯文,恶心至极。

    一时墙倒众人推,没多久,梁凤卿当初在国子监的考试会场放钉子试图害死江锡安的事情又被捅了出来,顿时舆论一片哗然,梁凤卿在百官和百姓之中的形象一落千丈,在大家眼里,梁凤卿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仁德有礼、温文尔雅的太子了。

    梁凤卿此刻倒意外的坦然起来,直接承认自己爱慕胞弟,并未向梁帝低头认错,桩桩件件的事情加起来,令梁帝气急攻心差点昏倒,盛怒之下,竟然直接把梁凤卿的太子之位给废了。

    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崔帏之正在自家的院子里,拆着会兰怀恩给他寄回来的信。

    信上只有三个字,歪歪扭扭,简简单单:

    “想得美。”

    崔帏之:“”

    虽然早就料到这个结局,他还是忍不住叹气,将信纸放在桌上。

    江锡安坐在他身边,夏日还披着薄薄的披风,手里捧着热茶,嗓音沙哑,问:

    “不行?”

    “不行,不借。”崔帏之道:“没办法了,就咱俩硬着头皮上吧,到时候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也算英雄。”

    “这个节骨眼儿上太子被废,虽然还有皇太孙在,但终究也免不了举国动荡,人心惶惶,这一仗要赢,怕是难如登天。”

    江锡安没接这茬,咳嗽了几声,只道:

    “不过太子虽然行事荒唐,可也是性情中人。”

    “这时候你就别替他说话了,好好想一想现在的局势行不。”崔帏之无语道:

    “到时候真死了,你是不是还想和太子埋一块儿啊?”

    江锡安:“”

    他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听见仆人匆匆来报,神情焦急道:

    “不好了世子,大公子今日学堂散学后便失踪了,奴婢派人去找,可还是未见人影!”

    “什么?!”崔帏之一听便将手头上的事情丢到了脑后,猛地站起来,都顾不上江锡安,匆匆往门外走。

    正踏出门,往前走了几步,迎面却听到崔降真清脆的声音,“舅公,我还要吃糖葫芦。”

    “好,给你买。”熟悉的声音传入了崔帏之的耳畔,崔帏之下意识停住脚步,定睛一看,只见会兰怀恩正牵着崔降真的手,带着他围在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面前,话说间已然解下腰间的荷包,倒出几个铜板,交给小贩:

    “要一个糖葫芦。”

    崔帏之:“”

    见是会兰怀恩将崔降真从学堂带走了,崔帏之忍不住缓缓松了一口气,心也逐渐放进了肚子里。

    他定了定神,往前走了一步,道:

    “舅舅。”

    会兰怀恩闻言转过头,看向崔帏之,于是眯眼笑道:

    “呦,这不是我的大外甥吗?”

    他把正在啃糖葫芦的崔降真从地上抱起来,颠了颠:

    “你儿子这么可爱,不如送我,给我当儿子,我回国后便借你十万兵力,如何?”

    崔帏之闻言一怔:

    “此话当真?”

    “真的。”会兰怀恩一脸戏谑:

    “怎么,不肯?”

    “当然不是了。”崔帏之说:“若你能借我十万兵,别说把我儿子送去女真给你当儿子,我给你当儿子都行。”

    会兰怀恩:“”

    他脸上的笑意瞬间僵硬了,而一旁的崔降真听说父亲要把自己送走,先是一愣,后哇的一声就哭了,手里的糖葫芦都不甜了:

    “我不要离开娘亲,我不要离开娘亲!!!!我讨厌爹爹!!!我讨厌舅公!!!”

    “好了好了,乖崽不哭,舅公开玩笑的,不把你带去女真啊,你别怕。”

    会兰怀恩摸了摸崔降真的脸颊,笑道:

    “这么爱耍小性子,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崔帏之没接话,只问:

    “舅舅远道而来,不如进屋来喝杯茶。”

    会兰怀恩没有拒绝,抱着崔降真进了屋。

    乔云裳也听说了崔降真失踪的事情,挺着大肚子匆匆跑出来,和崔帏之撞了个满怀,差点摔倒,好悬被崔帏之扶住:

    “小心点,跑什么?”

    “真儿他”乔云裳死死地抓住崔帏之的衣袖,急的双眼含泪,正想说些什么,忽然眼角余光看见会兰怀恩,情不自禁地一愣,片刻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他”

    会兰怀恩顺手给崔降真擦掉吃糖葫芦时淌出来的口水,笑:“嗨,外甥媳妇。”

    乔云裳反应了一会儿,才转过头,看向崔帏之,求证般道:

    “这是”

    “我上次和你说的,女真国的国主,我舅舅。”崔帏之道:“他刚刚带真儿出去玩了,仆人们没找到,才会误以为真儿失踪了。”

    乔云裳闻言,才勉强从慌乱中恢复冷静和智,但还是隐隐对会兰怀恩私自带走崔降真心有怨气和不满,只不过没有显露在脸上,只是不说话。

    会兰怀恩脸皮厚,当做没看见。

    坐下,引荐过江锡安,三人又坐在这一块儿喝茶。

    茶过三旬,崔帏之便问:

    “舅舅,你来大梁做什么?”

    会兰怀恩斜他一眼:

    “明知故问。”

    崔帏之于是又笑:“人还没找到么?”

    “没。”堂堂的女真国国主在军事上如有神助,但在梁国境内却仿佛失了神通,要找个人比登天还难。

    崔帏之想了想,于是试探道:

    “不如我帮你想办法找他,舅舅你借十万精锐给我?”

    “找个人你就想让我借十万兵力,还是精锐!?”会兰怀恩不可置信:

    “你是不是太高估他了。”

    “那我就不帮你了。”崔帏之说:“舅舅你自己想办法,说不定五十岁大寿时就能找到了呢。”

    会兰怀恩:“”

    他徒手捏碎了茶杯,咬牙切齿:“崔帏之!你这个丧良心的狗崽子!你忘了你之前在青州的时候我是怎么帮你的?!”

    “没忘。”崔帏之说:“我这不是说要帮你找人么舅舅,你自己不要。”

    “帮我找一个人,你要我十万的精锐?!”

    会兰怀恩道:“你当我那十万的精锐都是从土里长出来,用草喂大的?!”

    崔帏之摊手:“那你忍心看着我去打仗,然后输了被匈奴人割了头挂在城墙上吗?”

    会兰怀恩:“”

    他当然舍不得。

    眼前这个没良心的狗崽子可是他姐姐留下的唯一的种,身上还流着与他相似的血脉,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之一。

    若是他真的狠心不愿意借兵,也不会愿意来梁国了。

    他沉默片刻,缓缓松开了手。

    手中的茶杯碎片缓缓掉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半晌,他缓缓抬起头,收了脸上的轻浮,正色道:

    “我可以借兵给你。”

    “条件?”崔帏之挑眉。

    “第一,我要你帮我找到他。”

    会兰怀恩道:

    “第二,我要你三日内想办法当上大梁的太子。日后大梁与女真签订和平契约,百年内不再兴战,两国互通商贸,不设关卡赋税,同时免去女真每年向大梁给予的朝贡,两国从此平起平坐,女真从此不再向大梁称臣。”

    江锡安:“”

    他看见一个和崔帏之长的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走进来,心中就已经很疑惑,又听见两人的对话,越想越不对劲,到最后听见会兰怀恩要求崔帏之三日内当上太子的时候,简直是震惊了,猛地转过头,错愕地看着崔帏之,不可置信道:

    “不是他要你现在领兵造反?!”

    崔帏之:“”

    他迟疑了片刻,正想向江锡安解释,想了想,又觉得说来话长,于是又放弃了:

    “行了,你别逗他了,我还没和他解释,你一句话,我又得多费口舌。”

    崔帏之怕会兰怀恩把被蒙在鼓里的江锡安吓死了,想了想,又道:

    “太子之事还得从长计议,先帮你找到人再说。”

    “你有办法?”会兰怀恩一眯眼睛。

    “山人自有妙计。”崔帏之笑了:

    “你且看着,你十多年都寻不到的人,我三日便能帮你找到。”

    第67章 战争 深夜。 崔府。 ……

    深夜。

    崔府。

    一个纤瘦的声影转过回廊, 手里拿着一把草药,疾步跟着引路的白玖,敲开了崔帏之的书房门。

    “主子。”白玖低声道:“人带到了。”

    “进来吧。”

    白玖于是推门进去。

    书房内的烛火从里射出来, 明亮微黄,阴影悦动, 缓缓落在了慕语衫的脸上。

    他还是一如六七年前那般漂亮。

    慕语衫抬脚跨进门槛, 顺手拉下了头顶的披风帽子, 眼神一瞬不瞬地看向站起来迎接他的崔帏之:

    “听说你夫人胎动频繁,腹痛难忍,需要用千层红草安胎?”

    崔帏之于是笑了笑, 唤道:

    “小乔,你出来吧。”

    乔云裳于是从屏风后缓缓走了出来。

    他已经孕近八月,肚子有些大了,走路有些不方便,没走几步崔帏之就迎上去握住了他的手, 轻轻握住,将他揽进自己的怀里, 扶着他往前走。

    “劳烦慕大夫帮我爱妻把一把脉。”

    崔帏之握住乔云裳的手腕, 拉起他的袖子,递给慕语衫。

    慕语衫颔首,将千层红草递给了一旁的小侍, 旋即伸出手去帮乔云裳把脉。

    “珠落玉盘, 脉象平稳”

    慕语衫指尖搭在乔云裳的手腕上, 沉吟几秒,只觉乔云裳身体和腹中的胎儿都很健康,并未有滑胎之象。

    那为什么崔帏之要放消息说他娘子怀胎不稳,需要千层红草安胎?

    正疑惑间, 慕语衫抬头看着崔帏之波澜不惊的眼睛,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当即伸手,一掌打向乔云裳的胸口。

    乔云裳没料到有这个变数,猛地吓了一大跳,僵站在原地不敢动,崔帏之比他反应更快,抬手化去慕语衫的一掌,强大的内力撞击在一起,袖口鼓胀起来,很快变无风自动,慕语衫最后抵挡不住崔帏之的一掌,迅速向后退去,飞身跳上房檐。

    但他还为站稳,就被不知道从哪里伸出的一只手抓住了脚腕,登时动弹不得。

    会兰怀恩抓住慕语衫的小腿,用力往下拖,慕语衫不得不往后倒,转过身给了会兰怀恩一掌。

    会兰怀恩抬手挡过,两个人就在院子里过起招来。

    崔帏之扶着胆战心惊的乔云裳从屋里出来,乔云裳倚在崔帏之的怀里,捏着帕子担忧地问:

    “不会打死人吧。”

    “不会,”崔帏之缓缓抚摸着他的肩头,“舅舅有分寸。”

    他话音刚落,就见院中的慕语衫逐渐落了下风。

    他本来就是精修医道,武功没那么高,学的也只是一些防身术,防御有余而攻击力不足,很快就被会兰怀恩抓着手腕,锁住了脖颈。

    会兰怀恩用手臂锁着他不让他挣扎乱动,从他的胸口往下摸,一路摸到腰间,将慕语衫身上藏的针全都丢到地上。

    而不远处的墙上,已经钉了一排又长又细的针。

    会兰怀恩吃过这些针的亏,所以格外慎重,确认慕语衫身上一根针也没有了,才放心大胆地松了手,在慕语衫的脸颊上重重亲了一下。

    慕语衫脸色一变,猛地给他一手肘,拔下手中的簪子就想要刺会兰怀恩的脖颈,会兰怀恩能躲但没躲,就这样站在原地,一错不错地看着慕语衫。

    慕语衫:“”

    他死死盯着会兰怀恩,几乎有些眉目狰狞,握在掌心的簪子也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抖,却迟迟没有插进会兰怀恩的脖子里。

    会兰怀恩见状心里有了数,一把将慕语衫拽过来,捏住他的下巴,俯身亲了下去。

    慕语衫掌心握着的簪子啪嗒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眼中含着的泪水落了下来,慕语衫浑身发抖,疯了一样捶打着会兰怀恩:

    “你还回来!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你个大骗子!大骗子!”

    会兰怀恩一把抓住慕语衫的手腕,没接这茬,只低声问他:

    “想我没有,嗯?”

    慕语衫简直是被气哭的:

    “我想你大爷!你去死!去死!”

    “我大爷早就被我杀了,你想他也不行。”会兰怀恩笑:

    “没想到多年不见,你喜欢上那样的老头子了。”

    慕语衫:“”

    他一拳砸向会兰怀恩,被会兰怀恩抬手包在掌心里,不容拒绝道:

    “衫儿,跟我去女真。”

    “不去。”慕语衫红着眼睛:

    “会兰怀恩,你去死吧。”

    “真去死了,你又舍不得了。”会兰怀恩又笑着在他脸颊上亲了两下:

    “衫儿还是这么爱口是心非。”

    慕语衫一脚踹他,没踹动,反而差点摔了一跤,狼狈地被会兰怀恩托抱在怀里。

    他斗不过会兰怀恩,只能转过头瞪崔帏之:

    “我费心救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慕大夫,我实在没办法了。”崔帏之道:

    “我舅舅说把你交出去就借我十万精锐救梁国,我能怎么办?”

    慕语衫恶狠狠地瞪他:

    “所以你就把我卖了,是不是?!”

    “沁水帝姬不肯和亲匈奴,就只能拜托你和亲女真了。”

    崔帏之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慕大夫,你也不想看大梁覆灭吧。”

    慕语衫气的牙关打颤,偏偏又说不出话,最后只能恨声道:

    “大的小的,都没有一个好东西!当初就应该让你们舅甥两个都烂死在黑雾崖底,我何必浪费那个时间救你们!”

    崔帏之还想再说些什么,会兰怀恩已经等不及了。

    他直接把慕语衫扛了起来,带他飞身跳出了崔家的院子。

    “唉——”乔云裳下意识出声,被崔帏之拦住,拉着进了屋内,

    “别打扰他们。”

    “他们是怎么回事啊?”乔云裳道:

    “这个大夫和你舅舅之前认识吗?”

    “看不出来吗,他们是相好。”崔帏之说:“当初我舅舅在女真族内遭到其他王子的追杀,他便一路逃亡大梁,不慎掉落黑雾崖底,被慕大夫救了。”

    崔帏之扶着乔云裳坐在小榻上,让乔云裳靠着自己,轻轻抚摸他的肩头:

    “我舅舅害怕身份暴露,只说自己是来这里做生意的胡商之子。后来在养伤的过程中,他又得知慕大夫的父母都被女真人所杀,慕大夫极其痛恨女真人,我舅舅便只能谎称自己是珈蓝人。”

    “慕大夫的师父不久后又去世了,崖底只有我舅舅和慕大夫。慕大夫当时只有十五六岁,正逢嫁龄,我舅舅没忍住,便和慕大夫行了夫妻之实。直到舅舅的手下找到他,慕大夫才得知我舅舅原来是女真人,还是女真部落的王子。”

    “慕大夫恨我舅舅欺他、瞒他,便与他决裂,一直到现在。”

    “我舅舅回去之后,把杀害慕大夫的女真人都处决了,但慕大夫还是恨我舅舅,直到现在都不肯原谅他。”

    崔帏之将两人的故事说完,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我也对不起慕大夫。”

    越往前走,对不起的人就越多,可要是不狠心,死的人就越多。

    他日若是能打败匈奴班师回朝,让他跪着给慕语衫磕头道歉他都愿意——

    可现在形势严峻,容不得他想太多。

    半个月后,匈奴四十万大军整装待发,拔营而起,气势汹汹,朝梁朝皇都而来。

    崔明殊已经快六十岁了,半生戎马倥偬,此刻再也打不动仗了,只能亲自看着崔帏之挂帅出征。

    梁帝拖着病躯将崔帏之和江锡安送到皇城脚下。

    除了必须护卫京城的御林军和禁军留下之外,此战已经压上梁朝所有能出动的军队,简直是将大梁全部的命脉尽数交给了崔帏之。

    这一仗要是打输了,别说梁朝必亡,就连崔帏之也会背上亡国奴的骂名。

    崔帏之倒是不怕,披甲坐在马上,看着下个月底就要生产的妻子,叹息道:

    “小乔,我又不能陪着你了。”

    “没关系,我等你平安回来。”

    乔云裳忍着心中酸楚,站在崔帏之的马边,艰难地踮起脚尖,仰头泪水涟涟地看着崔帏之,最终还是忍不住,道:

    “夫君,你亲亲我,亲亲我好不好?”

    两个小萝卜头也抓着娘亲的裙摆,紧紧不松,仰头看着崔帏之,满脸写着不舍:

    “父亲,你为什么要走?什么时候回家呀?”

    看着妻儿,崔帏之心中忍不住一酸,片刻后俯下身,在乔云裳的唇上轻轻啄吻,点到即止,便离开了。

    他转过头,不忍去看流泪的妻子和哭闹的儿子,调转马头,走到江锡安身边,沉声对身后的将士道:

    “三军将士,听我号令!拔营出发!”

    城墙上的鼓声又响了起来,和着马蹄踏踏的声音,仿佛踩在了乔云裳的心上。

    乔云裳左右手牵着崔降真和崔颐真,踉跄往前追了几步,又被身边的小侍叫拦住。

    看着满目飞扬的尘土,还有崔帏之渐行渐远的背影,乔云裳最后还是忍不住垂头,流下了眼泪。

    此生离散何其多,此去一别,与夫君又何日才是团聚之时?

    一个多月后,乔云裳生下崔和真,母子平安。

    书信传到战场的时候,崔帏之正在和江锡安熬夜研究战术,厚厚的家书被压在兵书之下,未曾打开。

    虽找女真借了十万的精锐,但与匈奴在人数上仍有差距,崔帏之和江锡安皆不敢硬碰硬,只能想办法以少胜多,利用地形和地势,尽量将伤亡降到最小。

    可兵行险招就意味着风险,一日崔帏之带兵突袭,火烧敌军粮草,但又因为那夜不知为何,突起东风,火势连天,崔帏之差点被烧死在火场里。

    江锡安拼命将他从火场里背出来,两人简直是连滚带爬地回到了大营。

    最后崔帏之倒是没事,江锡安的后背被烧了大片的疤痕,血水从焦黑的皮肤上缓缓滴落,令人触目惊心,疼的江锡安这么能忍的人在上药后都忍不住掉眼泪了,半夜痛的睡不着,又怕吵醒隔壁营帐的人,咬着牙不肯出声,随后嘴唇都被咬出血来。

    崔帏之压着怒气,连夜布置好战术打了回去。

    这一打,就打了近四年。

    匈奴也没想到大梁这么能扛,竟然把战线拉得这么长,打的两国都几乎弹尽粮绝,死伤无数,战场上的尸骨加起来,都能两方的军队埋了。

    到最后匈奴和大梁两方都憋着一股劲儿,但凡谁后退一步,都有可能有亡国灭族的危险。

    四年后,匈奴再也拿不出那么多的米粮来供应前方的军士,匈奴军队在挨饿一月余后,忍痛杀马充饥。

    崔帏之在营帐内纠结徘徊三日后,终于狠下心肠下令,梁军一拥而上,将匈奴军队尽数坑杀于雄马岭。

    血混着夜晚的暴雨雷电淅淅沥沥下了一晚上,天晴之后,雄马岭地面的泥水淌着刺目暗红的血,崔帏之从顶上望下去,入眼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耳边似乎还能听到敌军的哀嚎和刀剑捅入血肉发出的声响,崔帏之看着下方一人叠着一人、不甘瞪着大眼睛仰望天空的尸体,再回头,看着身后将士们麻木又狼狈的脸,片刻后,终于红了眼眶。

    四年青春尽皆化作热血和汗水抛洒在大漠孤烟和黄土枯骨之上,崔帏之率军出征时还未满二十五生辰,班师回朝之时,却已经年近三十而立。

    这四年里,他黑了,瘦了,脖颈、后背、手臂和大腿上无一不新添疤痕;每每濒死昏迷之际,总是想到家中爱妻和三个爱子,只强忍着一口气,将家书放在枕下,希冀自己能够挺过去,看到第二天的日升。

    江锡安在这四年里也被磨平了任何锋芒和性子。

    本就因为毒损毁了根基,又在战场上吃尽风沙和苦头,军医告诉崔帏之,江锡安日后将终生无法离开汤药,且能不能活过四十岁,还得看天命。

    逼退匈奴,班师回朝那天,崔帏之让人去清点了一下军队的人数,最后看着呈上案头上的数字,久久不语。

    他来的时候带来了二十五万的梁军将士,走的时候,只能带走剩下的五万人和剩下的二十万英魂。

    一共死了二十万人。

    一将功成万古枯,崔帏之回望这片土地时,每每回想到那二十万战友将士的面庞,还有尚且在家中殷殷期盼他们回来的家人,总不免被噩梦惊醒,后背冷汗铺湿了床单,再难入睡。

    即便打了胜仗,可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笑容,行至皆疲惫沉闷不堪,处处一片愁云惨淡。

    快要回到京城那天,崔帏之思念爱妻爱子,快马加鞭整整三日,不睡觉不梳洗,饿了就随便吃一点路边的吃食,渴了就装点泉水应付,跑死了足足四匹马,才回到京城。

    进城门的那一刻,颇有些近乡情怯。

    守城门的人还不知崔帏之回来了,看着面前这个衣裳破烂、灰头土脸,额前发丝因为没有打而随风飘散的陌生面孔,呵斥着让他下马接受检查,并出示通关文牒。

    崔帏之只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在众人警惕地拿着武器靠近他,试图将他逼下马时,崔帏之才缓缓解下腰间的令牌。

    一个“崔”字显露人前,令牌上面沾满了尘土、剑气和血迹,早就是一块伤痕累累的令牌,却让守城将士们瞬间大惊失色,纷纷跪下,齐声高呼“崔将军”。

    城门缓缓打开,迎着众人崇敬又惊讶的神情,崔帏之归然不动地坐在马上,牵动马绳,往里缓缓走去。

    看着街边的景色,熟悉又陌生,竟然有些恍惚。

    京城早已不似往日繁华。

    军队里一片愁云惨淡,皇城内便也是凄风苦雨,四年的战争,不仅是将士疲惫,百姓也颇为辛苦,连沿街的叫卖声都是有气无力的,举目四望,甚至一时都看不到一个穿着绫罗绸缎的达官显贵。

    节衣缩食,尽供前线,大梁子民各个饿的脚步漂浮、面黄肌瘦,此刻能活着、能听到前线胜利的消息、不需要被屠城沦为奴隶便是大幸,哪有能力吃饱穿暖,甚至收拾自己?

    看着满目疮痍,崔帏之竟然有些想要哭。

    他仰起头,用掌心按去眼角的水液,随即凭着记忆,骑马走到崔府门前,在人们好奇的眼神里,缓缓下马。

    一个四岁的孩童正扎着双髻,穿着最普通不过却又整洁干净的衣裳,专心致志地蹲在门口看蚂蚁搬家。

    崔帏之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随即走到他身后,慢慢伸出手,迟疑几秒钟,还是轻轻将指尖搭在那孩童的肩膀上,轻轻晃了晃。

    那孩童看见身后蔓延上来的大块人形阴影,下意识转过头,逆光看着一个浑身灰尘泥点、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的大叔一言不发地站在自己身后,想了想,站起身,艰难地从腰带里抠出几个铜板,掌心向上,依依不舍地递给了崔帏之。

    崔帏之:“”

    他没有说话,只这样看着那灿金眸的孩童,动了动干涩皴裂的唇:“你”

    “崔和真!你在干什么!”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从身侧响了起来,只听一声稚嫩的惊呼声,那孩童就被人抱了起来。

    崔帏之定睛一看,只见一个约莫十一岁的蓝衣少年将那双髻孩童抱了起来,后退几步,警惕地看着崔帏之,与崔帏之相似的眸子里全是惊恐和陌生:

    “你是哪里来的要饭的?!要对我弟弟做什么?!”

    崔帏之:“”

    他上前一步,想要碰一碰崔降真的脸,崔降真登时扯开嗓子嚎了起来,抱着崔和真一路飞奔进了门,:

    “母亲!母亲快来!有个要饭的要偷和弟弟!”

    崔帏之:“”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站在原地兀自愣怔着,直到一个月末七八岁的小孩从门边探出头来,扒在门边,好奇地看着崔帏之。

    崔帏之张了张嘴,哑声道:“颐真”

    被叫到名字的小孩一怔,脸上浮现处些许狐疑,圆溜溜的灿金眸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看着崔帏之,半晌,他才脆生生道:

    “大叔你是谁呀?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大大叔?

    崔帏之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旋即四处张望了一下,刚好看见一户人家正在往门外泼水,他缓缓走过去,对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看着里面自己的脸。

    这一看,便是一阵错愕。

    崔帏之简直想对天长问,这个风尘满面、脸上还带着浅浅疤痕,因为没有打好而向左右飘飞的鬓发里甚至还挂着几缕刺目雪白的男人,究竟是谁?!

    “是谁要偷我家小孩?!”

    一阵怒斥从身后传来,印在骨子里的熟悉音色几乎让崔帏之浑身发僵,只瞬间便反应出来这是乔云裳的声音。

    他是想也不想,便猛地转过身低下头,朝前走了几步,背对着乔云裳,没敢回头。

    此副模样竟是觉得无颜面见爱妻。

    第68章 成双对【完结章】 自家男人不在,……

    自家男人不在, 听说有人要偷儿子,乔云裳立刻赶出来,出门前还顺手捡起地上的树枝, 气势汹汹地走到大门口,怒视一圈:

    “谁要偷我儿子?!”

    街上的路人纷纷避让, 谁也不敢惹身为大将军夫人的乔云裳。

    乔云裳眼睛一眯, 视线如同利剑般在街上转了一圈, 忽而落在不远处正背对着他往外走的男人身上。

    那男人衣衫破烂,步履迟缓,头发蓬乱, 一副叫花子模样,但后背却挺得笔直,身上还带有淡淡的煞气和血腥气。

    只消看一眼那个背影,乔云裳便彻底呆住,手中的树枝也因脱力, 而猛然掉落在地。

    那个是是崔帏之吗?!

    乔云裳在这四年里已经无数次认错人了。

    他在崔帏之最初离开那一年里,精神出了些问题, 几乎每日都是恍惚的。

    他有时候在家, 有时候一眨眼,却又已经跑到了城墙外边,朝着崔帏之离开的方向痴痴张望, 又或者去和崔帏之一起到过的地方, 不说话也不动, 就这么坐着,像是痴傻了一般。

    几乎每日都是小侍们在大街小巷穿梭,一声声将他唤回、寻回来的。

    一连吃了两年的药后,乔云裳的状态终于稳定了一些, 但还是时时刻刻都梦到崔帏之,想崔帏之,甚至还会将背影相似的人认错成崔帏之,不知闹了多少笑话,挨了多少旁人疑惑的眼神。

    他怀疑自己自己这次又认错了,看看着那个背着他缓缓向外走的身影,乔云裳呆滞片刻后,却还是忽然提起裙摆,追了过去。

    他跑的时候,因为太慌张,还不小心踩到裙摆,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狠狠摔了一跤,掌心被沙石擦出斑驳的血迹,引得三个儿子慌慌张张,冲上来将他扶起:

    “母亲!”

    “没事,没事。”乔云裳慢慢爬起来,顾不上尴尬和狼狈,拍了拍自己的膝盖裙摆,仰头看向那个背影,果然见那个背影停下来了,但还是没有回头。

    乔云裳心中疑惑更甚,顾不上安慰最小的儿子崔和真,缓步走上前,绕到那个男人身边,侧头看那个人的脸。

    那个人微微偏过头躲过他的视线,鬓边蓬乱的头发落下,藏着几缕刺目的雪白,但遮不住脖颈连接到锁骨的刀疤。

    “”在看到那道刀疤的那一刻,乔云裳怔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脑中名为智的弦瞬间绷断,几乎是失控一般猛地扑上去,一把撕扯开崔帏之的衣领。

    崔帏之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想要遮住,但胸膛上遍布的密密麻麻的刀伤和箭伤还是刺痛了乔云裳的眼睛。

    他几乎不用看崔帏之的脸,就知道这个人就是崔帏之。

    视线落在那些伤口上面,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眼眶里滑落,他手腕发着抖,身体发着颤,忽而滑跪在地上,指尖用力抓着崔帏之的衣角,垂头的那一刻已经彻底精神崩溃,嚎啕大哭起来。

    崔帏之半蹲下去,想要扶他起来,但乔云裳一声哭的比一声绝望凄惨,坐在地上,趴在崔帏之的肩膀上,毫不在意形象地痛哭失声。

    这些年崔帏之受的苦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但他的崔帏之回来了,却还有更多的妻子和儿子的丈夫以及父亲死在了战场上,没有回来,甚至连一句遗言和一个遗物都没有留下。

    乔云裳是在喜极而泣,也是在悲戚哀嚎;既为他的丈夫哭一场,也为那些千千万万的将士的妻儿哭一场。

    崔帏之回到府中后,这才发现崔府的仆役都少了一半多。

    “想出去的,都撕了卖生契,让他们各谋前程生路了。小牧年纪也大了,我做主把他嫁给那个巡防营的右参将了,今年他们家刚添了一个儿子。”

    乔云裳端来水盆,蹲下身去脱下崔帏之的鞋袜,崔帏之迟疑片刻,想要缩回脚,却被乔云裳握着脚腕按进水盆里,嗔怪道:

    “洗不洗了?”

    崔帏之摸了摸乔云裳的头发,叹息道:

    “叫下人来吧。”

    “好不容易回来,为你洗一次脚又能怎么样?”乔云裳抹了一把眼泪:

    “还是你在外面有了别的相好,不要我们孤儿寡母了?”

    崔帏之:“”

    不明白只是不让他给自己洗脚,乔云裳就能想这么多,崔帏之只好随他去了。

    全身上下都梳洗了一遍,还换了一身新衣服,崔帏之现在总算像个正常人了。

    只不过晒黑的皮肤一时半会还不能恢复,身上的疤痕也没有那么容易就消失,崔帏之倒也没那么在意,只是乔云裳在意的不行,一边给崔帏之涂药一边脸哭的湿哒哒的,崔帏之在战场上呆的人狠话不多,十几年前那个吊儿郎当满嘴跑火车抹油的纨绔样子仿佛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他一时有些恍惚,笨嘴拙舌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娘子,只能抱着乔云裳好一顿亲吻安慰。

    抱着抱着,那股怜惜又暗暗变了味。

    崔帏之这四年里脑袋都挂在腰带上讨生活,一个不慎就能死在战场上,连吃饭都是连吃带刨,哪有心思找双儿和女人泻火,床上最经常出现的只有兵书和战报。

    可双儿的身体柔软馨香,皮肤又不似他糙男人一样浑身是坑坑洼洼的剑疤,柔软滑腻,哪里能让人坐怀不乱,崔帏之亲着亲着就有了感觉,将乔云裳按在小榻上反复安抚疼爱,又从桌边到床上,下手不免也没了轻重,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床都被他们两口子震塌了。

    崔帏之:“”

    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随即从乔云裳身上起来,面沉如水地披好外衫准备叫人进来换,岂料乔云裳脸皮薄,又舍不得他,拉住他的手腕,道:

    “罢了。”

    他说:“这么晚了,外间小榻上凑合一晚吧,我现在只想你抱着我。”

    崔帏之:“”

    他犹豫片刻,最后还是舍不得乔云裳,将他用被子包起来,抱到小榻上。

    小榻虽小,但两个人挤一挤也还是能睡下的。

    乔云裳滚过去,挤进崔帏之的怀里,盯着崔帏之的上半身,忍不住又想哭,伸出手,慢慢抚摸崔帏之身上的疤痕。

    他碰了一会儿崔帏之就受不了了,抓住他的手腕,警告道:

    “别摸了。”

    “”他语气重,乔云裳有些委屈地撇嘴。

    明明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可在崔帏之面前,却总还是想撒娇。

    可他也是年纪轻轻就怀孕生子,如今也不过二十七岁而已。

    明明还这样小。

    崔帏之拿他没办法,只好哄道:

    “娘子别这样,明天再让你摸,好不好?”

    乔云裳疑心崔帏之外面有人,于是仰头道:

    “这四年里,找过旁人没有。”

    “没有。”崔帏之苦笑:“哪有心情。”

    乔云裳:“只是因为没有心情?”

    “当然也是因为不能对不起娘子。”崔帏之低下头,亲了亲乔云裳的额头:

    “娘子为我生育三子,何其辛苦,我怎么能做出背叛娘子的事情?那样我成什么人了?”

    他这句话乔云裳听的顺耳,乔云裳将连埋进崔帏之怀里,听着枕边人久违的沉稳心跳,没有再吭声了。

    这一夜睡的如此安稳,是乔云裳四年来第一次没有做噩梦,一夜睡到天明。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乔云裳的被窝已经空了。

    他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摸着空荡荡没有任何余温的背影,疑心昨天的那一切都是自己的梦,只有些想哭。

    抱着膝盖,呆滞地看向前方,视线尽头是塌了的床,乔云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坐直身体。

    他顾不上穿好外袍,穿上鞋子就提裙冲出门,张口想喊崔帏之的名字,入目却是崔帏之抱着玩小木马玩具的崔和真,崔降真和崔颐真正围着崔帏之抓着他的衣摆,蹦蹦跳跳闹着也要礼物,还要听爹爹外面的趣事儿。

    崔帏之一一含笑应了,余光看见乔云裳,于是便转过来,看着乔云裳,冲他道:

    “晨起露凉,怎么不穿件外袍就出门了?”

    乔云裳没说话,只这样看着崔帏之。

    崔帏之于是抱着崔和真朝乔云裳走过来,崔降真一左一右跟在他屁股后面,亦步亦趋。

    等到崔帏之在乔云裳面前站定,乔云裳才像是确定了方才的那一切不是自己的梦似的,忽儿红了眼睛:

    “我还以为都是我的梦。”

    “”崔帏之单手抱着小儿子,伸出手,给乔云裳擦了擦眼泪。

    乔云裳哽咽了一声,偏头蹭了蹭崔帏之满是粗茧的指尖和掌心:“这次不会走了,对吗?”

    “不会了。”崔帏之道:

    “小乔,我爱你。”

    乔云裳肩膀微微颤抖,片刻后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情绪,扑进了崔帏之的怀里,被崔帏之缓缓环抱住,低头轻轻吻了吻。

    泪水模糊了远处的风景,唯有院中洁白梨花缀在枝头清淅如故,风沙沙吹过,轻轻摇摆,对影成双,散落满地明媚春光。

    【完】

    第69章 须尽欢【尾声】 与女真签订协议当……

    与女真签订协议当天, 崔帏之起了个大早。

    十几年前当纨绔的时候,是宁愿睡到日上三竿也不愿意起来吃早饭,但在如今四年从军生涯的锻炼下, 他倒养成了谨慎的性子,眠浅觉短, 令他想多睡都不能够了。

    舍不得吵醒多年来替他在家操持内宅、养育三子、终日忙碌的妻子, 崔帏之侧过身, 盯着熟睡的乔云裳看了一会儿,片刻后垂下头,小心翼翼地在乔云裳眉心的红痣上亲了一下, 随即慢慢将自己的袖子从乔云裳的掌心里抽出来,翻身下床,梳洗换衣上朝。

    四年前说要和女真签订和平协议,互通商贸,不设朝贡, 梁帝还不太乐意,总觉得是被形势所逼, 可如今打了四年仗下来, 梁帝的那股傲气也被打没了,反而庆幸四年前还与女真达成了这样一个承诺,否则如今梁国百废待兴, 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盟国互通商贸经济, 重振民心, 梁朝才是真的要完蛋了。

    所以这次女真国国主入京,梁帝很重视,几乎是天不亮就让人起来布置会场,女真国国主的仪仗还远远地在城门外, 刚看见一点苗头影子,梁帝就已经在宫内等了有一会儿了。

    崔帏之穿着紫色官袍,持剑站在武将之列最前,汉白玉阶的最左侧,离龙椅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屏气凝神,庄重严肃。

    他斜对面,站着一身红官袍的江锡安。

    现丞相即将告老还乡,等老丞相一走,腾出位置,江锡安立马便会荣升为新的文官之首。

    经此一战,崔江两人手握的权力比四年前更盛,尤其是崔帏之,在朝中简直可以算得上是炙手可热。

    而对于民心所向,成功打赢四年拉锯战的崔帏之甚至大有压过皇太孙的趋势,众臣心中都暗暗猜测,若是崔帏之想造反,几乎不用动用一兵一卒,不用吹灰之力,皇宫第二天就可以和平改姓崔,百姓也不会有异议;又或是他真的是个如他父亲一般重心的臣子,老老实实地继承爵位,将来等梁帝一命呜呼归西之后,他扶持皇太孙上位,再往上封个摄政王,当个权倾朝野的权臣。

    崔帏之用余光轻轻一扫,看着众人脸上各异的神情,心下了然,但却并不答话,只是看着咳嗽的江锡安。

    江锡安身子不大爽利,本该在家好好休息,但今日是女真国国主入京的日子,他缺席显地不够重视也不给面子,故而他还是来了。

    崔帏之看他一眼,用眼神询问江锡安是否还能撑住,江锡安指尖成拳抵住唇,轻咳一声,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正用眼神交流之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太监尖利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女真国国主、王后到!”

    下一秒,百官集体向后转,连皇帝也被人扶了起来,站起身,紧紧盯着门外逆光而来的四个人影。

    会兰怀恩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穿着紫地金锦襕绵袍,腰间挂着蹀躞,嘴角挂着淡笑,而慕语衫则穿着紫地云鹤金锦柳裙,裙摆厚重,只慢会兰怀恩半步,手中牵着两个不过三岁的双生子,提着裙角从外面走来。

    梁帝下了台阶,迎上去,正准备和会兰怀恩会面,但没想到,在看见会兰怀恩脸庞的那一刹那,他错愕地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是真的:

    “你”

    “陛下,好久不见。”会兰怀恩在梁王宫跟在自己家似的闲庭信步,假装没看见崔帏之,简单行了一礼,便笑着道:

    “远道而来,只带了一些小礼物,望陛下喜欢。”

    言罢,他看了一旁的侍从,侍从便将礼物呈了上来。

    打开木盒子,里面是一些女真女人用的钗饰,看的众大臣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看的梁帝脸色大变,神情煞白,半晌,才勉强道:

    “多谢国主。”

    会兰怀恩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随即伸手,摸了摸自己儿子的小脑袋。

    见过面后,梁帝又与会兰怀恩商定了协约的条款,只不过他的注意力总是忍不住落在会兰怀恩的脸上,看着看着就发起了呆,连会兰怀恩说什么都听不清了。

    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脱力从龙椅上倒了下来,视线尽头,是众臣冲上来时慌张的神情。

    “”他重重闭上了眼睛。

    金元二年秋,梁帝病危,病中下诏,公布天下,崔帏之乃已逝的会兰贵妃之子,是为六皇子,更其名为梁昭卿,上皇家玉牒,并册为皇太子。

    同年十一月,乔云裳依礼制,册为太子妃。

    隆冬腊月。

    天大寒。

    窗外寒风暴雪,勤政殿偏殿内却生着暖炉,药香混着暖香四溢,崔帏之跪在梁帝的床前,看着梁帝满脸死相地躺在床上,看着这个昔日的王朝掌舵者,看着这个改变了他一生命运轨迹的人,此刻已然年老,且满头白发。

    梁帝耷拉着松松垮垮的眼皮,胸膛缓缓震动,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费力呼哧的声响,半晌,他蓄气力气,艰难地伸出手,缓缓地抬起,似乎时想要抓住什么似的。

    崔帏之见状,膝行几步上前,抓住了梁帝的手,垂下眼皮道:

    “父皇可还有什么话想对儿臣说么?”

    “景治不杀”忽而回光返照,梁帝眼角淌下浊泪,颤抖着干涩的唇,一字一句道:“景治,他是你的”

    “儿臣知道。”

    太子被废,梁帝若再死,梁景治空有皇太孙的名号,对崔帏之来说,却无任何威胁,故而他道:

    “儿臣会抹去他的一切记忆,将其安置于一家富贵人家托养,不会要他性命。”

    梁帝重重喘了一口气:“你你发誓。”

    崔帏之看了一眼梁帝,随即伸手发誓:“我梁昭卿,此生绝不会要梁景治的性命,若为此誓,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这话把跪在崔帏之身侧的乔云裳都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抬起头看向前方,却忽然惊讶地发现梁帝的瞳孔已经僵硬了,胸膛也不再起伏,只是这样直直地看向前方,抓着崔帏之的手指也悄无声息地滑落在床沿,不甘地僵硬着。

    乔云裳心中一惊,看向崔帏之,却见崔帏之起了身,弯下腰,掌心从他眼皮上方滑过,替梁帝合上了眼。

    做完这件事后,他转过身,将乔云裳从地上扶了起来,摸了摸他的脸,低声道:

    “小乔,从今往后,只要我在一天,就再无任何人能欺负你了。”

    乔云裳不知为何,忽然眼眶发烫,蹭了蹭崔帏之的掌心,点了点头,哽咽道:

    “嗯。”

    金元三年初春,梁帝崩,皇太子梁昭卿即位,改国号为明贞。

    同年五月,原太子妃乔云裳被册为皇后,其嫡长子崔降真更名梁降真,并册为皇太子。

    不久,皇后之父乔满官复原职,仍为太子太傅。

    后崔帏之下令,为丞相江锡安赐婚,将沁水帝姬梁玉卿赐予江锡安为妻。

    赐婚诏书下达于江府的当天,是姜乞儿忌日,太子祭拜亡妻后服毒,自尽于姜乞儿牌位前。

    而江锡安以身体原因婉拒赐婚诏书。

    当晚,梁玉卿卸去钗饰,只着一身单薄衣裙入江府,直至天亮都未曾出府。

    江锡安也没能来上朝。

    崔帏之听闻之后,给江锡安批了三天假,又让人给江锡安开了些许壮阳补肾之药,让太监传他口谕,让他好生休养,身体好点了再来上朝。

    第二年秋末,梁玉卿为江锡安诞下一对龙凤双生胎。

    一子一女,儿女双全。

    崔帏之大喜过望,亲率皇后及皇太子前往江府探望,一时繁花似锦烈火烹油,江府所承荣宠更上一层楼,令京城众人纷纷羡慕不已。

    崔帏之还给江锡安亲子赐名江骛光,取自“赫赫重光,遐风激骛”,愿他此生心有山河,境而不争。

    在前朝,崔帏之与江锡安君臣共治,奉行百姓修养生息、百官清正廉洁之策,同时减免徭役、赋税,倡导节俭,大力推动士农商发展;另一方面,崔帏之施行高薪养廉之政,对于贪官污吏严惩不贷,一经发现,从重处罚,几乎到了十分严苛的程度,一时贪官无所遁形,朝野清明,百姓欢欣鼓舞,安居乐业。

    前朝安宁,后宫和谐,皇后乔云裳后又替崔帏之诞下一双儿,取名梁赐真,是为长乐帝姬。

    皇后乔云裳性子平和,仁孝节俭,温柔明智,淑雅聪慧,若崔帏之一时怒意上头,要惩罚直上谏言的忠臣,皇后也会在旁柔声劝慰,从中斡旋,若官员被崔帏之训斥、惩罚之后,心中若着实有冤,往往也会找到乔云裳诉苦,请求皇后出手相救。

    崔帏之有时连江锡安的建议也不一定听,但一定会听乔云裳的,百官无一不受过皇后恩泽照惠,一时看乔云裳的眼神简直比看自家亲老娘还要亲切感激。

    帝后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崔帏之一生未曾纳妃,后宫只有乔云裳一人,是梁朝罕见的奉行一夫一妻制的皇帝。

    他先后与乔云裳诞下三子一双,后收养了前太子之双梁雪草,封其为永宁帝姬。

    其五子自小皆聚由皇后膝下,乔云裳躬身亲自抚养,兄弟姐妹之间感情甚笃,鲜少有矛盾,齐心协力,共辅皇长子梁降真监国政,未尝有僭越之心。

    梁降真天赋聪颖,自小生长在农家,深知百姓不易,故而力行节俭,大刀阔斧地推行改革,大部分政策都向民生倾斜,百姓的粮仓逐渐丰厚,以至于到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程度,原本衰败的梁朝国都也终于变的热闹繁华起来。

    “父皇呢?!”

    清晨,一声怒吼咆哮从皇宫里传出来,年轻的皇太子负手站在勤政殿前,看着空空荡荡的龙椅和成堆的奏折,身后是第一缕破晓的朝阳,咬牙切齿道:

    “父皇又去哪里了?!”

    一旁的太监擦了擦汗,胆战心惊道:

    “陛下说今儿休沐,他带着皇后娘娘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民意去了”

    “什么微服私访,分明是又带着母后出去玩了!又想把奏折都推给我批!”

    温文尔雅的太子殿下此刻分外暴躁,气的跳脚,但又对自家父皇母后无可奈何。

    而此时此刻,他口中的父皇母后正穿着常服,手牵手走在热闹繁华的集市里。

    “夫君尝尝这个绿豆糕,”乔云裳掌心托着一个纸包,用筷子夹了一个绿豆糕送进崔帏之口中,眯起眼睛笑:

    “好吃吗?”

    “好吃。”夫人亲自喂的绿豆糕,就算是有毒崔帏之也会说好吃。

    他顺手将乔云裳揽进自己怀里,掌心抚摸着乔云裳的肩头,不让崔帏之被人挤到,正想说写什么,忽然看见前方江锡安和梁玉卿的身影出现在人群里,夫妻二人正并肩弯腰站在一处小摊贩前,江锡安的儿子女儿正踮起脚尖趴在小摊贩的桌子上,指着同一个拨浪鼓,仰头争先恐后地都说是自己先看到的。

    “是玉卿!”

    乔云裳心中一喜,赶紧转头看向崔帏之,道:

    “好巧,我们去找他们一起吧!”

    “娘子你先去吧。”崔帏之刚好看见了不远处有个翡翠玉簪很适合乔云裳,准备不动声色地买下来,给乔云裳一个惊喜,于是便笑道:

    “我一会儿就来。”

    “好。”乔云裳不疑有他,凑过去在崔帏之的下巴上亲了一下,随即提裙走了。

    崔帏之等他走远,于是走到刚才看重的小摊贩面前,拿起相中的那根玉簪,正准备付钱,忽然听见身后穿了一个少年可怜巴巴的声音:

    “娘子,我真的知道错了!”

    这熟悉的台词

    崔帏之下意识转过头,之间人潮拥挤,摩肩接踵,身形交错,视线的尽头,逐渐出现一个背对着他的蓝衣高马尾少年。

    他此刻正跪在地上,抱着一个小双儿的小腿不放,哭的毫无形象,一把鼻涕一把泪,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好娘子,我不想死,你救救我吧!”

    那双儿被人抱着小腿,周围全是人,当即有些恼羞成怒,轻轻踢了那少年一脚,没踢开,张嘴便吐出一个人名,随即冷声道:

    “你是不是昨儿喝花酒,把脑子喝坏了?谁要你的命?还有,你且仔细看看,谁是你娘子?

    “你呀!”那少年忙道,一边说话还一边不老实地伸出手,抚摸着那双儿的裙摆里藏着的小腿,像是个对主人讨好摇尾巴的小狗崽:

    “你是我的娘子呀!我的好娘子美娘子漂亮娘子!”

    崔帏之:“”

    是他的错觉吗,这话怎么越听越熟悉?!

    他正迟疑间,江锡安夫妻俩已经跟在乔云裳身后,牵着孩子走过来了,江锡安的女儿手里还拿着一个拨浪鼓,显然是赢到了:

    “陛下今儿怎么来了?”

    “宫里沉闷无聊,左右无事,带小乔出来走走。”

    崔帏之抬起右手,乔云裳便扑进他怀里,任由崔帏之搂住他,对江锡安夫妻笑:

    “一起逛逛吧。”

    “好啊。”

    江锡安夫妻欣然答应。

    崔帏之耳边听着梁玉卿在抱怨江锡安昨夜里熬夜批公文的事情,思绪却忍不住飘远,下意识又在人群里搜寻方才那个少年和双儿。

    可刚才那一幕好像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如同他的幻觉,他用视线反复搜寻,也没能找到刚才那个蓝衣少年和双儿。

    一旁的乔云裳迟钝地察觉到了崔帏之的走神,忍不住抬起头,看着崔帏之:“夫君在想什么?”

    “没。”崔帏之说,“只是刚刚看到了一个很有趣的事情罢了。”

    “哦,是什么事?”乔云裳被勾起了好奇心,正想问清楚,忽然被一个人撞了一下,登时皱了眉头。

    “啊,不好意思!”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少年正垂头和崔帏之一行人擦肩而过,没注意到撞到了人,忙道歉道,

    “夫人,你没事吧?!”

    “没事。”乔云裳站直身体,看向那蓝衣少年,忽而一愣:

    “你”

    “我方才与我娘子吵架了,心情不好,所以没看见你们夫妻二人,扰了夫人雅兴。”

    蓝衣少年挠头,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个歉意的笑,两颗小虎牙若隐若现,像是个憨厚的小狗崽,俯身作揖:

    “抱歉抱歉哈。”

    “没事。”崔帏之替乔云裳说了,道:

    “你娘子要坐马车走了,你还不快去追,说点漂亮话哄他开心。”

    “他不喜欢我,”少年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垂头丧气道:

    “他觉得我纨绔,不务正业,不想我。”

    “他若是真的讨厌你,就不会生气了,定是连正眼也不愿意瞧你的,”崔帏之笑:

    “你看,他的小侍过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小侍拿着一个帕子走过来,递给了那蓝衣少年,道:

    “我家公子说让你用来擦擦手。”

    “啊?”蓝衣少年迟钝地接过帕子,看了看自己干净的手掌,正想说写什么,一旁的崔帏之就开了口:

    “走吧,夫人。”

    乔云裳点了点头,和那少年与小侍擦肩而过。

    日光簌簌落下,少年回过头,手中紧紧握着帕子,看着崔帏之和乔云裳的背影,总觉得似乎在哪见过,久久没有回头。

    “他好像在看我们。”察觉到背后的视线,乔云裳仰头道:

    “夫君。”

    “嗯。”崔帏之眯眼,伸手挡住越升越高的日头,道:

    “日升月落,沧海桑田,百转千回,天底下有情人何其之多,没什么好奇怪的。”

    “是啊。”乔云裳靠在崔帏之怀里,想了想,也叹息道:

    “若是乞儿还在就好了。”

    崔帏之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向前方。

    缘分朝生暮死尤如朝露,唯独与你,愿如同滔滔长河,永夜不息。

    只求今年明年千年,年年有你相陪。

    思及此,崔帏之偏过头,俯身吻了吻乔云裳一无所知的侧脸,长长久久地凝视着他,仿佛要将乔云裳的模样刻进自己的心里,带其进入三生三世的轮回、永生永世不忘怀一般。

    许久,他才珍而重之、温柔轻缓地拂去爱妻肩膀上的一片红枫叶。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第70章 重生 姜乞儿一个omega站在沁……

    姜乞儿一个omega站在沁源小区前。

    他穿着发白松垮的T恤和不太合身的牛仔裤, 手足无措地捏着一张不知从哪里匆匆撕下来、还站着油点的纸片,仰头看这这座与他原本生活的东宫与国公府完全不同的建筑,不由得有些惊慌失措, 只觉头痛无比。

    他也不知为何,一睁眼就来到了这个令他无比陌生的地方。

    脑海中一股脑地涌入一股发着霉味的潮湿记忆, 他只知他现在全家人都挤在一个狭小黑暗名为“地下室”的地方, 一家五口, 只有他一个人睡在用三张塑料椅子拼成的简易床上,夜晚熟睡不注意,稍一翻身就重重摔在坚硬的冰凉地面上。

    三个哥哥两个都在读技校, 每日不务正业,不是在打群架进医院的路上就是在街上收保护费被正义路人制裁,还有一个哥哥高中没读完就辍学做网络主播去了,天天在家用那满是油腻手印的鼠标和键盘喷脏骂人,连饭都要送到他面前才偏头肯吃几口, 一边吃还一边顺手往衣服上一抹,裤子上黑一块黄一块, 也不知道是沾了什么东西, 床上全是他没有洗的衣服和袜子,窗户终年不开,甚至长满了蛛网和虫屎, 搞得整个房间都是一股奇怪的臭味。

    他的父亲是附近工地的农民工, 前几日在工地上不慎摔下来摔伤了腿, 失去了劳动能力,赋闲在家;他母亲则是一个保洁阿姨,因为丈夫的事奔波劳碌,讨要工伤费用不成反被羞辱, 一怒之下病倒了,只能拜托刚刚高考完不到一周的小儿子替他去主人家打扫卫生,来获取一家人微薄的生活费。

    临送走他之前,他母亲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从坏掉的抽屉里艰难翻出一本卷边的本子,抖着手撕下一张纸,用没有笔帽的笔写上地址,让姜乞儿去这个地方,给这个家的主人做保洁。

    姜乞儿不懂什么是保洁,但还是听话的去了,刚好他母亲有认识的人,好心用三轮车把姜乞儿送到了目的地,姜乞儿从三轮车上下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被风吹傻了。

    “你进去吧,我走了。”

    卖菜的大叔言罢,又一拧油门,留下一路哐哐哐的响动,离开了。

    姜乞儿:“”

    这是什么东西,如此神奇,比他之前坐的马车跑的还快。

    他走到小区门口,捏着那张纸,看着最里面有一个闸门,猜测自己应该进去。

    那闸门差不多到了他的大腿处,跨过去有点费劲,从底下钻过去又稍显狼狈,姜乞儿犹豫几秒,只听一旁一个保安粗声问:

    “送外卖的?”

    外卖?

    什么是外卖?

    姜乞儿提着保洁用的包,不太懂,只能诚实道:

    “我是来做保洁的。”

    保安闻言,便拿出一个白色的小方板,上面有个红色的按钮,一按,门就开了。

    “进去吧。”

    他说。

    姜乞儿赶紧进去了。

    他不认路,只能看着小区里的指示牌,绕了好大一圈,才走到了小纸片上说的C区23栋。

    二十一楼

    姜乞儿看着这高高的楼层,当即傻了眼。

    他要怎么上去?

    正当他愣神间,身边忽然走过一个戴着黑色鸭舌帽,穿着浅蓝色衬衫、黑色牛仔裤的少年。

    那少年大概一米八多,近一米九,身材高挑笔直,走路带风目不斜视,脸上带着口罩看不清容貌,帽檐压下来,遮住了狭长的丹凤眼,瞳色漆黑,带着淡淡的戾气。

    他手里提着蓝白色印着药房名字的药袋子,走路时发出窸簌的响声,和姜乞儿擦肩而过,没有看姜乞儿,而是径直进了楼里。

    姜乞儿怀疑他也是要上楼,迟疑几秒,跟在他身后进了单元楼。

    少年走到单元楼里面,顺手按下向上的电梯按钮。

    姜乞儿看不懂,所以明智的没有动作。

    没一会儿,电梯下来了,叮的一声打开门,少年率先走了进去。

    姜乞儿看着少年进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狭小空间,有些迟疑,那少年见他不动,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手按在电梯门边缘,满脸倦怠:

    “上不上?”

    姜乞儿:“”

    他点了点头,随即钻了进去。

    少年松开按在电梯门边缘的手,嗓子沙沙的:

    “去几楼?”

    “二十一。”姜乞儿还在好奇打量这个四四方方的“铁皮屋”,因而没有注意到少年听到他要去二十一楼时缓缓挑起的眉头。

    到了二十一楼,“铁皮屋”的门又自动打开,姜乞儿跟在少年背后走了出去。

    “2101,2101”姜乞儿念叨着那个门牌号,在少年意味深长的眼神里,他趴在门上摸索着,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进去。

    正当他疑惑间,他的手不小心按到了密码锁,密码锁登时亮了起来,有一阵刻板的女声响了起来:

    “请输入密码。”

    姜乞儿被吓了一跳,四处张望:“谁,谁在说话?!”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笑声,像是嘲讽,姜乞儿下意识回过头,见那少年抱臂站在他身后,问:

    “你到底想来我家偷什么东西?”

    “我,我没有要偷!”

    姜乞儿被说的红了脸,晃了晃手中的包,“我母亲让我来做保洁的。”

    少年的眼神里带着探究:“郑阿姨家的omega?”

    “嗯嗯。”姜乞儿没听懂,但是他听懂了一个“郑”,这是他母亲的姓氏:“我来替她做保洁。”

    “进来吧。”少年看够了热闹,在密码锁上按了密码,门缓缓打开,那阵诡异的女声又响了起来:

    “欢迎回家。”

    姜乞儿跟着那少年进了屋,心想人不可貌相,这人看起来年纪不大,却是会在家养女人的。

    落地窗的窗帘拉着,屋内漆黑一片,那少年像是倦极了,将药袋子往桌上一丢,随即倒在沙发上躺着,摘下帽子和口罩,音色懒懒:

    “把门关上,把灯打开。”

    姜乞儿:“”

    他迟疑了一下,关上门,随即开始满屋子乱转找蜡烛和柴火。

    屋里太黑了,他看不到,翻柜子的时候,还不小心碰到了柜子上方的装饰品,被那个装饰品砸的额头鼓起一个包,痛的两眼一黑。

    他倒腾的动静太大,那少年本来感冒生病就有些心情不好,见姜乞儿迟迟不开灯,还没有经过他的允许在那翻箱倒柜,气的头更痛,缓缓从沙发上坐起来,脸色阴沉,

    “你在干什么?!”

    “我在找蜡烛和火柴。”

    姜乞儿委屈不已:

    “你不是叫我开灯吗?”

    蜡烛?火柴?

    少年愣了愣,片刻后气的开始胃疼了:

    “你有病?又没停电,你用蜡烛和火柴干什么?灯的开关不就在那,打开不就是了?”

    姜乞儿被骂的不敢吱声,在少年手势的指挥下,走到开关边,开始研究怎么打开,又因为怕挨骂,迟迟不敢动作。

    少年:“”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完全没了脾气,从沙发上坐起来,穿好拖鞋走到姜乞儿身后,胸膛贴着姜乞儿的后背,从他身侧伸出一只手,按在了开关上。

    刹那间,整个客厅充斥着温暖明亮的光线,倒映进姜乞儿瞪圆的瞳孔里。

    他只觉那少年一按,他的世界便如同被施了法术一般,变的亮堂了起来。

    “这下会了?”

    少年的胸膛贴在姜乞儿的后背上,随着说话声微微震动:

    “灯都不会开?你家在贫困山区没通电通网的地方吗?”

    “”他说的话姜乞儿只听懂了前半句,不习惯和外男贴着的他下意识转过头,看向说话的少年,只一眼,就让他惊愕地僵站在原地,唯有心脏剧烈鼓噪震颤,嗓子如同也被封印了一般,彻底失了说话的能力。

    眼前的少年丹凤眼白皮肤,目入点漆长眉入鬓,五官清俊端正,不是他上辈子的丈夫梁凤卿又是谁?!

    “夫夫”

    他“夫”了半天,都没能完整的说出“夫君”两个字,只能失神地看着梁凤卿,心如擂鼓。

    梁凤卿:“?”

    他伸出手,推了推面前这个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小omega,“问你话呢。”

    姜乞儿回过神,看着梁凤卿,忽然上前一步,抱住梁凤卿的手臂,眼泪汪汪道:

    “夫君,我们的小草儿呢?”

    梁凤卿:“?”

    他愣了愣,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姜乞儿,心想这人拿的是什么剧本,正思考间,姜乞儿下一句话又不知道要他怎么接了:

    “我们的儿子呢?他在哪里?!”

    梁凤卿:“”

    他用“我不解”的眼神看着姜乞儿,思索着要不要报警让人把这个精神有问题的小omega抓走,随口道:

    “我不知道,可能死了吧,没见过。”

    姜乞儿:“”

    梁凤卿见面前这个眼泪汪汪的小omega登时像是天塌了一般,脱力一屁股坐在地上,忽而哭了起来。

    眼泪像珍珠一样从小Omega的眼眶里掉下来,他哭的眼睛红红的,急促喘息,胸膛起伏肩膀发颤,显然是伤心到了极致,哭的梁凤卿都有些不忍心了。

    他又懊悔起来,俯下身,拉着姜乞儿站起来,倒也不嫌弃他脏,让他坐在沙发上,顺手抽了一张纸,认命让他擦眼泪:

    “我刚刚骗你的,我不知道你的孩子死没死,但是我确实没见过。”

    姜乞儿没说话,只低头用指尖揉眼睛,很快手上便晕出一边水凌凌的湿痕。

    “”梁凤卿掰过他的手腕,给他擦眼泪,心想自己叫了个保洁还是叫了个小祖宗:

    “行了,别哭了,还干不干活了,不干我把今天的工钱结给你,你回家吧。”

    姜乞儿哭的呆呆道:

    “出嫁从夫,我除了跟你住在这里,还能去哪里?”

    梁凤卿:“你有没有搞错?我才十八岁,还不到法定年龄,也不认识你,你就要跟我住一起?你谁啊?”

    姜乞儿忍着眼泪:“夫君,孩子都没了,你就要写休书休了我,是不是?”

    梁凤卿简直想摇着他的肩膀,又怕把人摇的更傻:

    “你醒醒!我不认识你!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没有休书只有离婚!”

    姜乞儿倔强点头:“那我走。”

    言罢,他站起来,往外走去。

    梁凤卿“唉”的一声叫住他,在姜乞儿转过头来时烦躁地挠了挠头,自认倒霉道:

    “我把今天的工钱结给你,你对王姨说等她病好再来。”

    “好。”姜乞儿手一伸。

    梁凤卿:“手伸出来干嘛?要现金?你的手机呢,我扫给你。”

    姜乞儿:“什么是手机?”

    梁凤卿仔细看了一眼姜乞儿,确定他脸上的疑惑不是装出来的,于是叹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亮手机屏幕:

    “就是这个。”

    姜乞儿仔细看了看这个会发光的方块,摇了摇头:

    “我没有这个。”

    梁凤卿:“”

    他看着姜乞儿,确定他不是从农村出来的。

    因为现在农村人家家户户都通网通电会用智能机了,姜乞儿这副样子不像是乡下人,倒像是山顶洞人。

    梁凤卿只好翻箱倒柜,找出几张红色皱巴巴的的纸币,递给他:

    “这个可以吗?”

    姜乞儿疑惑地看着梁凤卿,谨慎地思考几秒,随即摇头道:

    “我要银子。”

    梁凤卿怀疑自己听错了:“银子?白银?”

    “对。”姜乞儿说:“我只要这个。”

    梁凤卿:“”

    他不解,且大受震撼。

    但姜乞儿脸上的表情又不似作假,他最后只能深深叹气,无力道:

    “行吧行吧啊,银子就银子,我真服了你。”

    言罢,他重新带上口罩和帽子,拉着姜乞儿往外走:

    “走吧,趁天还没黑,带你去买白银。”

    姜乞儿听话地跟着梁凤卿往外走,坐电梯来到地下停车场,梁凤卿给奔驰解了锁,坐进了驾驶室。

    他将车开出车库,摇下车窗:

    “过来,上车。”

    姜乞儿傻了几秒,走到车边,像个盲人一样摸着车门,并不知道怎么开门。

    梁凤卿:“”

    忘了眼前这个人是刚刚新鲜出炉的山顶洞人了。

    他只好下了车,给姜乞儿拉上车门,将他推上去,甩上车门。

    姜乞儿拘谨且好奇地坐在副驾驶上。

    梁凤卿任命,凑过去给他系安全带,一边将安全带咔哒插进卡槽里,一边道:

    “带你去万达买银子。”

    姜乞儿拨了拨胸前的带子,正想问这是什么,为什么要用这个东西绑着他,梁凤卿就启动了车子。

    车子开出了地下室,奔驰在街面上,只几分钟,身后的小区就被抛在脑后,再看不见了。

    “好快。”姜乞儿觉得神奇:“这是什么东西?为何跑的这样快?”

    “汽车。”梁凤卿觉得自己像一名耐心缺乏的幼师,说话说的嗓子干干的,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单手拧开矿泉水喝水:

    “你没坐过汽车?”

    “没有。”姜乞儿将这个奇怪的大东西的名字记进了心里。

    “那你平时都坐什么交通工具出门?不会是自行车吧?”梁凤卿放下矿泉水瓶子,打下转向灯。

    姜乞儿说:“不是啊。”

    梁凤卿一口水还没咽进嗓子里,就听姜乞儿道:

    “我一般坐马车。”

    噗——

    梁凤卿一口水差点喷出去,呛了一下,许久才不可置信道:

    “马,马车?!”

    “是啊。”姜乞儿想了想,又道:

    “不过偶尔也坐牛车。”

    梁凤卿:“”

    他握着矿泉水瓶子,在灯红灯的间隙,目瞪口呆地看着姜乞儿——

    这是哪个山旮旯里跑出来的乡巴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