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富春路的街道上行人寥寥,路灯之间宽敞的间距将影子拉得格外长,平添一丝幽深诡谲。
这一带是建在郊外的别墅区,原本打的是依山傍水风景好的噱头在售卖,但因为地理位置实在太偏僻,并没有多少人肯买账,七八年过去却还是有大片房子空着。
白天经过这里倒还好,只是安静些,晚上从这儿过就有些渗人了。
寂静夜色最能滋长人的想象力,那一栋栋坐落在黑暗中的空房,落在女人眼里宛如蛰伏已久、随时会扑上来的猛兽。
女人默默牵紧小儿子的手,脚步不自觉加快。
“妈妈,那里面在表演吗?”
小儿子忽然出声,惹得女人心头陡然一紧。
她连忙弯腰捂住小儿子的嘴,低声呵斥:“别乱讲!”
话落,女人直接朝着小儿子所指的方向鞠了一礼。
男孩被训得莫名其妙,茫然地看着母亲行礼。
为了赶紧离开,女人干脆一把抱起小儿子,疾步朝着路口远去。
而她鞠躬那个方向的别墅门外摆着白色花圈,纸钱散落满地,屋里传来阵阵敲锣唢呐声——
那是祭奠亡人的丧乐。
洛筝站在院外,目送那对母子渐行渐远。
等完全看不见人了,他才在虚空中划出一道法诀,试图提前拦下梦魇找上小男孩的可能。
但那道法诀追出去不到十米,就倏地在半途夭折了。
洛筝顿时慌了手脚,赶紧抬手准备补上第二道。
就在此时,他身后忽然掠过一抹青色光芒,飞速朝着那对母子离开的方向追去。
“啧,如今的除梦师都是你这般资质?”
男人嗓音温温沉沉,话里含着显而易见的嫌弃。
洛筝将目光从青色残影上收回,转身去看出声的那个人。
此时正是槐花盛开的月份,小院里那棵老槐树花繁叶茂,白色花瓣簌簌飘落,一袭青衣的男人就站在树下,慢慢悠悠地轻摇手中的青玉折扇。
清风拂过,满院春色。
洛筝被这一幕晃了眼,视线下滑瞧见扇面上铁画银钩的“萧”字,又立即回过神。
他三两步跑到男人面前,张嘴就要喊人:“祖——”
“刷。”
男人合上折扇,打断洛筝那句还没说出口的称呼。
随后轻飘飘瞥他一眼:“不准唤我祖师爷,不然揍你。”
“……”
洛筝闭上嘴,心底犯不住嘀咕:不喊祖师爷喊什么?总不能直呼您名讳吧?!
可能这么说有些荒谬,但洛筝面前这个男人,是除梦师一脉如假包换的开山始祖——萧月恒。
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几天前洛筝亲手从供奉的香炉里面“挖”出来的……
那会儿差点没把洛筝吓死。
他不过是想清理清理香炉里的香灰,结果才挖了两下,香灰深处就冒出刺眼的青色光芒,当即吓得洛筝失声尖叫。
没等他缓过神,戴在手腕上的白玉珠串又倏地断掉了。
那条手串是洛筝的师父钟庭临终前交给他的,千叮咛万嘱咐要洛筝好好收着,不能有任何差错。
玉珠散落满地的时候,洛筝的惊恐一点儿都不比仙逝几千年的祖师爷活生生出现在面前要少。
于是当萧月恒在云雾缭绕中睁开双眼时,率先看见的便是洛筝趴在地上四处找珠子的诡异画面。
这个离奇发展愣是让两个人后面的交流变得无比和谐平静且畅通无阻……
其实洛筝不害怕还有一个主要原因,那就是萧月恒长得根本不吓人。
非但不是凶神恶煞的鬼相,反而有点过于好看了。
当时洛筝察觉面前多出一个人影后,心底多少还是一咯噔,旋即颤巍巍地抬起头——接着呆在原地。
男人长身鹤立,青衣微荡墨发垂肩,剑眉薄唇,肤色比那串玉珠还要白透,隔着袅袅烟雾,有些病态的苍白脆弱。
而香灰里的青色光芒交错缠绕在他的左手指尖,幻化成一把青玉折扇。
然后他就这么缓缓垂下眼眸,瞥了洛筝一眼。
……跟现在的神情如出一辙。
“你之前说,手串断掉后我便出现了?”
萧月恒冷不丁出声,拉回洛筝跑远的思绪。
他点头如捣蒜:“而且我怎么找也找不到那些掉在地上的珠子。”
那肯定找不到。
萧月恒木着一张脸,没告诉他那条珠子现在就缠在自己手腕上。
还魂重生……
萧月恒身殒时,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在几千年后的今天再活过来。
当初他都伤成那样了,竟然没死透?
真是奇也怪哉。
而且洛筝叙述的情况也很古怪,为什么珠串一断他就能够重生?
萧月恒才稍微理了理思绪,心口就蓦地划过一丝刺痛。
仿佛是一个警告。
……没办法。
萧月恒心想,他躺了太久,骤然苏醒,灵息肯定没那么快稳定下来。
他这两天也没怎么起来走动,除了偶尔无聊翻书了解当今时代,其余时间基本都在楼上睡觉,休养生息。
今天好不容易才有一些精神,实在不想因为不适回去继续躺尸。
萧月恒收起心绪,决定把重生这事往后挪挪,等养足精神再来仔细分析。
反正他知道这条白玉珠串是谁的,不愁找不到解惑的人。
临近半夜,别墅大厅里还在锣鼓喧天,也得亏洛筝没有邻居,不然明天铁定要被投诉到物业。
萧月恒一下下晃着折扇,转眼看着门厅的方向。
半晌,他总算想起来问:“那是你什么人?”
洛筝的表情瞬间黯淡下去:“是我师父。”
闻言,萧月恒侧头看他一眼。
“学这行多久了?”他问。
萧月恒话头转得太快,洛筝下意识跟着回答:“从小就学。”
萧月恒嗯了声,轻轻颔首:“倒真是没看出来。”
“……”
洛筝有些气馁,垮着嘴角:“我只是修为低,该懂的东西我都懂的。”
从很小的时候,洛筝就拜钟庭为师,一脚踏入除梦师这一行了。
众生无常,执念难消。
凡七情六欲者,必生念想。
梦魇也诞生于此,并依靠人魂上的灵息而存活。
每个人都会做梦,有些梦醒来就散了,有些则会把人困缚住,无论如何都挣脱不掉,这种就是因念想而生的梦魇。
梦魇种类繁复,常被世人所知的还是噩梦较多,除此之外,包括美好的正梦在内,思梦、惧梦、梦中梦……都属于梦魇。
一旦被梦魇缠身,轻则神识不稳,逐渐混沌痴傻,若是长久不得醒,便会被其吸食灵息而亡。
除梦师,顾名思义,他们的职责就是替别人消除这些无法挣脱的梦魇。
但说来也怪,洛筝明明入门很早,领悟能力也不差,却一直学不会什么真本事。
直到钟庭撒手人寰,他连最基本的术法都还一知半解。
从洛筝丢出那道夭折的法诀上,萧月恒也能看出来他资质平平。
倒不是想打击后辈的信心,主要是萧月恒也好奇:“你说修为低,有多低?”
良久,洛筝嗫嚅着开口:“占梦还没会……”
好巧不巧,别墅里的锣鼓声紧跟着停下。
一时间,万籁俱寂。
萧月恒连扇子都不摇了。
他真的不想打击人,但是——
“考虑一下改行吧,趁年纪尚小。”
“……”
洛筝哭丧着脸:“可是,除梦师一行本来就没什么人了……”
萧月恒听完一怔:“什么意思?”
洛筝没反应过来,呆愣愣地:“啊?”
萧月恒终于正色些许,甚至有些严肃:“什么叫,本来就没什么人?”
除梦师这一行是不好走,但总归算条修习之道,只要不在除梦途中随意破坏他人命数,多多少少总能从中获得益处。
当初他那几个徒弟出谷收徒时,屋子前都是车马盈门的。
现在却告诉他,除梦师没什么人?
后辈这么不靠谱的吗?
被萧月恒反问一句,洛筝才恍然想起面前这位是几千年前的老祖宗,对后世发生的各种事情都不清楚。
他解释道:“因为成为除梦师之后,寿命都会变得短暂,所以没多少人愿意来干这个的。”
“……”
寿命短暂?
萧月恒差点以为听岔了。
虽不至于长生,可除梦师的寿命绝对比寻常凡人要长上许多。他们依靠除梦修行,命数受天道影响,而并非岁月。
寿命短暂,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非……
当初他离开无境谷之后,发生过什么?
洛筝偷偷抬起眼,察觉萧月恒的脸色越来越差,他默默把想问的话又吞回肚子里。
关于除梦师寿命不长这件事,拜师之前钟庭就毫无保留告诉了洛筝,还劝他谨慎考虑来着。
不过那时候洛筝无依无靠,如果不拜师估计会死得更早。
刚拜师那会儿,他还不明白其中的门道,后来才清楚钟庭说的命短究竟有多离谱——除梦师一脉,几乎一直在断绝边缘岌岌可危。
据世代祖谱记载,除了他面前这位祖师爷跟他四名亲传徒弟以外,往后任何一个除梦师都没能活满五十年。
传闻祖师爷和他几名徒弟都修过仙道,没人清楚他们究竟多大岁数。
而在传闻里,祖师爷死于自封灵息。
据说他死的时候,捆缚在他身上的梦魇足有万层,根本没得解。
而在祖师爷死后没多久,他那四名徒弟也相继丧命,此后世世代代的除梦师都变得短寿。
听钟庭说,古往今来有过不少臆测祖师的人,说他并非得道成仙,而是利用某种邪术夺取弟子的灵息赖以生存。但这些胡言乱语的人都只有一个结果——被困幽境,不得善终。
妄议祖师是大忌。
小时候洛筝也见过这类人的下场,没人会救他们,全是自食其果。
短寿的短寿,作死的作死,让本就人员稀缺的除梦师一脉雪上加霜……
现如今存活于世的除梦师寥寥无几,亲传一脉更是早在百年前就已经彻底断绝,算上洛筝,总共也只剩几条外门旁支苟延残喘。
也许是被钟庭对祖师爷的崇拜感染,洛筝始终没相信过那些传闻。
更何况,传闻中的主人公现在就站在他面前。
尽管这几天萧月恒基本都在睡觉,但洛筝在跟他为数不多的相处里,多少还是了解到他的一些脾性。
虽然说话很不留情,也没有为人师表的稳重,有时候还很不讲道理……
可洛筝觉得,萧月恒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