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山嫁(七)
被迫睡了一觉之后,赵有为总算镇静不少。
他被洛筝踉踉跄跄扶着站起来时,萧月恒跟莫星寒也到了跟前。
萧月恒上下扫他一眼,确认只是有些虚弱之后问:“好点了么?”
赵有为轻轻点了点脑袋,然后深吸一口气说:“村里确实有祭祀习俗,每隔三年会举行一次,那阵子都很热闹……”
木尧村是一座特别偏僻的村庄,明明站在山顶能够眺望城市的灯火阑珊,却遥远飘渺得像是海市蜃楼。
村里人很难有出路,日子也没什么盼头,于是神明这种精神寄托一般的存在便诞生了。
山神,便是木尧村村民们的信仰。
赵有为不清楚村里关于山神的祭拜是因何而起,只知道从他懂事开始,父母就一再强调对山神要抱有崇高的敬意。
可与此同时,村里人对三年一次的祭祀仪式又格外忌讳,小孩子不小心提一句都会被厉声警告。
如果有外人来打听相关消息,有些村民甚至还会大发雷霆将人轰走。
诸如此类的做法,把本就神秘的“山神”渲染得更加扑朔迷离。
赵有为不止一次好奇过,父亲母亲在子时三刻点燃的香,拜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神?
那些从半夜响到第二日凌晨的锣鼓声,又是在热闹些什么?
为什么祭祀要在夜晚举行?为什么村民不能参与?为什么锣鼓喧天又闭口不提?
种种疑点,都让身处其中的赵有为困惑不已。
所以说有时候人的好奇心还是不要太重,有些事情不如不清楚的好。
赵有为之所以会卷入这个梦,一方面可能是梦官挑中了他,一方面也可能是他清楚了祭祀原委。
“入夜时分,鸦停屋檐。这便代表,这户人家被山神选中了。”赵有为语气缓慢地说道。
洛筝听得云里雾里,到这儿终于忍不住插嘴:“选中来干嘛?”
总不能是成为下一任山神吧?
赵有为唠叨半天才说到重点,也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来形容所谓的“祭典”。
于是他干脆沿用萧月恒此前的说法,一字一句道:“被山神选中的人家,家中未婚女将成为山神的新娘,出嫁时日在举行祭祀仪式的当晚。”
“‘新娘’,就是仪式上的祭品。”
“……”
赵有为说完,后院陷入短暂的寂静。
良久,洛筝才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句:“祭品……是我解的那种下场吗?”
对于他的问题,赵有为选择了默认。
洛筝没忍住骂了句脏,咬牙切齿道:“这不是杀人吗?!”
是他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洛筝不敢相信,当今社会居然还存在着这种以活人献祭的祭祀方式?
但事实就摆在眼前,由不得洛筝不信。
之前的猜想一一被证实,萧月恒反倒没觉得轻松。
他静默两秒,问赵有为:”既然祭祀仪式不让村民参与,你又是怎么得知这些内情的?”
一听这话,赵有为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半晌,他才哑着声音说:“因为我看见了。”
事实上,山神祭只有做法的法师、村长、喜婆、迎亲队以及山神选中的那户人家参与。
当天夜里的子时,迎亲队伍会从神台一路来到被选中的村民家中,举行一系列法事后再将新娘送往神台。
至于村子里的其他人,则会在此期间向山神祈愿,直到祭祀仪式结束前都不能随意离开房屋。
如果赵有为的好奇心没那么重,没在那天晚上偷偷出门,也许就不会撞见那场名为“献祭”的谋杀。
就在半个月前,木尧村刚刚举行过三年一轮的山神祭。
赵有为会对这场祭祀产生浓烈的好奇心,是因为上一回也就是三年前的那场祭祀,被选中的人家正是赵家。
当时赵有为只觉得荒谬,他们家根本没有未婚女子,山神选他们家是脑门磕到了么?
但村里人不管别的,祭祀仪式非举行不可。
法师还义正言辞地放下话,说赵家要是不配合,必定会惹怒山神,木尧村必遭大难。
赵光宗顶不住村里的流言蜚语,差点将胡小莲推出去顶了“新娘”的名头。
后来胡小莲似乎是做了些什么,才堪堪躲过这一劫。
听村里人议论,好像是给足了一定金额的香火钱。
可赵有为又不明白了。
既然可以破财消灾,之前那些被选中的未婚姑娘为什么不这么做?
要是她们这么做了,为什么他再没在村子里碰见过她们?
有关山神祭祀的疑点实在太多,赵有为铁了心要去一探究竟。
于是半个月前的祭祀夜,他偷偷从家里溜出去,沿着村里的小道一路绕到了神台附近。
所谓的神台,其实也就是河提上游一处平整地面上的大石块,赵有为小时候还跟好几个小伙伴在上头翻过滚。
而祭祀这天,石台四周被围上一圈红绳,绳上不仅贴着五颜六色的符纸,还悬挂着大小相同的银色铃铛。
神台前则是一张铺着红布的方桌,上面分别摆着两个大红蜡烛以及烧着三炷香的香炉,还有几个白色杯子,杯里盛着什么,赵有为离得太远没看清。
那位负责祭祀仪式的法师就站在桌前,一手挥舞着手杖,一手捏着纸符,嘴里念念有词却根本听不懂说了些什么。
赵有为在灌木丛躲好时,接亲仪式恰好进入尾声。
烛火摇曳,法师的影子拉伸在地面上,随着他夸张的动作不停左右摇摆。
深夜凉风习习,吹得符纸沙沙作响,铃铛的脆响叠着法师碎碎念的咒语,激起赵有为一身的鸡皮疙瘩。
等法师将手杖往地上一杵,跪在神台下方的几个人立刻紧随其后站了起来。
喜婆高声唱了几句词,接亲队伍旋即开始敲锣打鼓,排成一列朝着村庄行去。
队伍并不是很长,除了敲锣吹唢呐打鼓的三个大哥,其余人拢共都不到五人。
赵有为瞧着远去接亲队,心底直纳闷,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
大概是夜晚太深太静,队伍走了老远,赵有为都还可以清晰听见声儿。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久到赵有为差点打盹睡过去,唢呐声才再次由远及近。
赵有为用力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清醒过来,然后他扒住草丛,努力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将视野拓宽到最广。
终于,迎亲队最前方的红灯笼进入他的视线里。
暗沉夜色下,那些人一身的红色无比突兀,根本看不出半点吉利。
赵有为仔细端详着回来的队伍,总算想起来之前少了的东西是什么——花轿。
接亲队伍离开时分明没有轿夫,回来时却多了四个人抬着一顶绣金鸳鸯大红花轿。
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轿夫们粗手粗脚,花轿的轿帘一直隐隐有掀开的架势。
赵有为伸长脖子,试图趁机看清花轿上的是不是活人。
就在他屏息凝神打量的时候,花轿里猛地伸出一只绣花鞋!
赵有为心口剧震,整个人都惊得一颤。
好在唢呐声足够大,将他这点动静遮掩得一干二净。
等赵有为再定睛去看时,那只穿着绣花鞋的脚又没了踪影。
大红色的轿帘依旧随风摇摆,花轿里的情况被掩得严严实实。
心脏飞快地砸在胸膛,赵有为缓着有些混乱的呼吸,狠狠咽了咽口水。
……好像,有点邪门。
虽然这么想着,他仍然紧盯着那抬花轿。
这段路程并不算远,没多久迎亲队伍便停在了神台下方。
喜婆上前跟法师小声耳语一阵,继而又唱了几句词,最后高声道:“新嫁娘下轿——”
赵有为打起十二分精神,一眨不眨地瞧着不远处的花轿。
然而将近一分钟过去,花轿却毫无动静。
赵有为觉得古怪,其他人反而一副习以为常的神情。
法师朝喜婆使了个眼色,后者随即大步走向花轿,一把掀开了绣着金鸳鸯的红轿帘。
赵有为趴的角度太刁钻,还是看不清楚轿上是不是活生生的人。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
因为那四个轿夫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花轿里的人扛了出来。
确实是个活人。
那个被山神选中的未婚姑娘。
女孩穿着刺目的红色喜服,被一条红色粗麻绳五花大绑,嘴里还塞着一团红布。
几个轿夫把她扛出来时,女孩还在不断扭动挣扎。
可她这种反抗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甚至伤不到任何一个人。
赵有为亲眼看着轿夫把“新娘”安置在神台上,又拿出新的红绳把女孩跟神台捆在一块。
法师又开始念念有词,喜婆紧随其后高唱,其余人跪回原地,锣鼓声再次响彻长夜。
“吉时已到,仪式起!”
“今有良女,喜结天缘!与神缔约,佑得平安!丰衣足食,无灾无难!”
在喜婆一声“礼成”的高喊声中,法师从方桌上抽出一把银色匕首。
火红的烛光打在刀刃上,晃了赵有为一眼。
这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赵有为心想。
他几乎可以预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赵有为害怕了,他想逃跑。
可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似的,无法动弹一下。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法师走向神台,用银白色划开女孩柔弱的皮肤。
鲜红色迅速冒出,法师立刻用杯子接住。
神台上的女孩没有停止过挣扎,但锣鼓声掩盖了她的呜咽,夜色掩盖了她的求救。
她根本逃不掉。
足足接满八个杯子,法师才将匕首放置回方桌。
彼时,这把银色刀刃已经在女孩身上落了十几二十来下。
赵有为忽然觉得头晕目眩,胃部来回翻涌,一股酸涩冲上喉咙口,他差点没忍住吐了出来。
担心动静太大被发现,赵有为生生忍住了这阵恶心。
神台上的女孩已经没了动静,不知道是死是活,而这场祭祀仍在继续。
法师高举手中的权杖,声音浑厚:“仪式——成!”
底下的人刷拉拉站起来,双手合十,虔诚地向山神许愿。
在此期间,法师用手指沾着杯子中的鲜红,涂抹在神台上。
赵有为看不见他在鬼画符什么,反正八个杯子都被用过之后,法师才停下来。
其实这个时候除了法师以外,所有人都闭着双眼,赵有为趁此逃回家里最合适。
但不知出于什么缘由,赵有为始终没有动。
锣鼓声渐歇,仪式应该是到了尾声。
在场的人都在法师那里领了一张用鲜血画的符纸,接着重新跪回原地。
最后上前的是那几名轿夫,法师却没急着给他们符纸。
只见他嘴巴张合几下,四个轿夫便点点头走向了神台上的女孩。
赵有为看着他们拎起女孩,扛到了幽幽深潭边。
下一秒,扑通一声巨响。
水花四溅,那抹刺眼的红色一点点沉进了无底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睡觉别闭眼”,“憷.”的营养液~_(:з」∠)_
第27章 山嫁(八)
“把人沉进湖里?”
莫星寒嗤笑一声:“不清楚的,还以为你们拜的是河神。”
“……”
赵有为低着脑袋,没敢接话。
就算没读过什么书,他也清楚村里人举行的根本不是祭祀。
诚如洛筝所说,这是明目张胆的杀人。
也正是清楚这点,赵有为才会因此坠入梦魇。
萧月恒沉思几秒,忽然问赵有为:“那些符纸,你们同样也有?”
赵有为点头:“那是山神符,只要交了香火钱,就可以跟法师买。”
交完钱还要再买??
听见这么丧尽天良的话,洛筝心头那股火气又往上蹭蹭冒了一丈。
偏偏这件事,罪不在见死不救的赵有为身上,所以洛筝怒气再大也没办法发作在他身上。
他有气没处撒,最后实在憋不住,一脚狠狠踹在院子里的木桩上。
萧月恒瞥他一眼,慢声提醒:“小心点。”
洛筝瘪着嘴,老老实实收回打算踹出去的第二脚。
“恒哥……”
他低低喊了声,张嘴想说我没事。
结果话还没出口,萧月恒又接上一句:“不要乱踹别人家里的东西,坏了是要赔的。”
“……”
洛筝的感动还没来得及酝酿,又被萧月恒一句话狠狠打碎。
好半天,他才憋出一句:“梦里的也要赔吗?”
“几位聊什么呢?”
“!!”
叠着洛筝那句话一同响起的,是另一道轻灵的女声。
女人开口得太突然,两个小孩当即被吓到原地蹦起。
萧月恒离得太近,眨眼间一左一右两只手都挂了人。
他无言两秒,拽出衣袖:“都站好。”
被萧月恒的语气冻了下,洛筝跟赵有为纷纷缩起脖子。
萧月恒转而看向来人:“没聊什么,你怎么过来了?”
端端正正站在通往前厅那道侧门处的,正是之前自称赵有为母亲的婉娘。
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站在那的,竟然没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听见萧月恒问,婉娘嫣然一笑,说:“过去那么久也没见你们回来,我就想着过来看看。”
说完,她目光一转落到赵有为身上:“你这孩子怎么回事,躲着母亲做什么?”
要是赵有为还没清醒,肯定早就朝着婉娘扑过去了。
但他已经知道这个女人不是他妈妈,怎么可能不会害怕?
赵有为不敢跟她搭话,甚至控制不住想要往后退。
萧月恒有所察觉,轻飘飘扫过去一眼,制止了他的动作。
赵有为脚下顿了顿,僵在原地。
没得到赵有为的回应,婉娘也没表现出任何不满,而是重新看向萧月恒:“这么晚了,不留下来休息吗?”
说来好笑,在场那么多人,偏偏婉娘眼里好像只有一个萧月恒。
她话音刚落,萧月恒不用转头都能感觉到,有道目光灼灼地落在他身上。
萧月恒敛下目光,说:“确实不早了……”
才开了个话头,一个身影倏地闪到他面前。
“挺早的,我们马上就走。”
莫星寒挡在萧月恒身前,试图隔绝婉娘不加掩饰的炽热视线。
婉娘仿佛没看出那双金眸里的不善,自顾自笑道:“什么事需要这么急,要不住一晚再走?”
“不必了。”莫星寒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但婉娘根本不搭他,只越过莫星寒去看萧月恒。
萧月恒被莫星寒逗得好笑,再开口时语气竟然多了点轻松:“那就住一晚吧。”
“……”
莫星寒回过头,磨了磨牙:“留下?”
“晚点说。”
萧月恒伸手,在他头顶上顺了一下毛。
莫星寒不领情,扫开他的手,兀自抬脚往前厅的偏门走。
见他要离开,洛筝都顾不上别的了,赶忙追上去拦:“莫哥!你上哪儿去?”
“回家睡觉。”莫星寒头也不回道。
萧月恒忍俊不禁,准备跟上那个气呼呼的背影。
但刚迈出一步,他又蓦地停下。
不止萧月恒,原本大步离开的莫星寒也猛地刹住脚步,追在他身后的洛筝差点撞上去,好在险险停了下来。
洛筝拍拍受到惊吓的心口,着急忙慌问:“莫哥,你回哪个家?”
莫星寒没答,只是默默跨出一步,将洛筝挡在自己的身后。
另一边,缩在萧月恒身边的赵有为隐隐觉出不对劲,小声问:“怎、怎么了?”
萧月恒抬眼打量着黑沉沉的夜空,默不作声。
良久,他侧头看向赵有为,不答反问:“鸦停屋檐,代表山神选中了这户人家,是吗?”
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起这个,赵有为懵了两秒才点头:“是这样没错……”
萧月恒半眯起眼,神色讳莫如深。
这么说,之前停在赵有为家的妖乌也是这个寓意?
不等萧月恒细想,深沉的夜空中骤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嘶鸣,紧接着,一大片扑棱棱的声响由远及近,听着像是有很多飞鸟正在往这边涌来。
除了萧月恒跟莫星寒,其余几个全都下意识抬头看向头顶的夜空。
很快,数不清的黑影出现在后院上空,它们扇动着翅膀来回盘旋,宛如一只只鬼影。
“扑通——”
赵有为整个人跪坐在地,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表情全是惊惧。
他嘴巴张合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因为过度害怕失了声。
与此同时,天边传来孩童般的铃音笑声,嘻嘻哈哈的,一声叠过一声,听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这些笑声或高或低,回荡在天地之间,明明是在笑,落进耳朵里却混成一片鬼哭狼嚎。
混乱中,穿插在孩童笑声中又多了无数道女人的歌声,咿咿呀呀哼起了小调:
“嫁新郎呀嫁新郎,子时三刻拜高堂。掀盖头呀两对望,新娘笑他哭花妆。”
“……”
小调此消彼长,来来回回哼了至少六七遍,直到洛筝也开始止不住腿软,那些孩童笑声、女人哼唱声才随着飞鸟一同远去。
四周归于宁静,后院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半晌,婉娘头一个出声打破。
她收回望向夜空的目光,重新看着萧月恒,温声问:“几位,今晚还走么?”
“……”
居然还可以跟个没事人一样,继续聊回之前的话题?!
洛筝满脸惊恐地瞧着婉娘,差点以为刚刚那些是他的幻象。
没等洛筝从吃惊中缓过神,原本站在他身边的人嗖一下蹿了出去。
不是往前厅走,而是回身走向了萧月恒。
萧月恒没急着回答婉娘,就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看着莫星寒一步步来到面前。
“不走了?”他问。
莫星寒站到萧月恒身侧,不发一言。
萧月恒得不到回应还非要招惹他:“难道是害怕?”
“……”
莫星寒蓦地转头盯住他。
活了几千年的梦神,凝眸看着谁时,眼神都是不怒自威的。但凡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萧月恒,而是别的什么人,绝对会被这个眼神吓得一怵。
可好巧不巧,萧月恒最不怕的就是威吓。
更何况,他自己就不是个好惹的主。
萧月恒非但没收敛,反而还眉眼带笑继续拱火:“放心,这么多人在,吓不着你。”
“……”
莫星寒扯了扯嘴角,用口型骂了句:【有病。】
旁观他们两个眉来眼去,婉娘总算找到见缝插针的时机,轻咳两声提醒他们这儿还有其他人。
萧月恒倒也配合,视线落回她身上:“麻烦姑娘空出个房间,借我们暂住一晚。”
面对萧月恒,婉娘再次弯起笑眼:“没问题。”-
“几位在这里歇下,我去备点吃食。”
婉娘带着萧月恒一行人来到旁屋,推开其中一间房门后说道。
听见她说要准备食物,洛筝立刻使劲摇头:“不用了不用了,我们都不饿!”
虽然梦里的东西不是绝对不能吃,但以防万一,洛筝还是不想冒险。
婉娘微微一顿,询问的目光落到萧月恒身上。
萧月恒略一思忖,同样拒绝了:“不用麻烦,多谢。”
见他也这么说,婉娘只好作罢。
“瞧我,只顾说话了。”
婉娘说着,往一旁让了让:“几位先进屋吧。”
之前门口一直被她挡着,直到这会儿让开,众人才得以将屋内的情况看个清楚。
跟纸扎铺的布局类似,正对着屋门的位置同样有一张放置木雕神龛的长方桌,供奉的神像跟纸扎铺那个一模一样。
萧月恒端详神像片刻,状似无意地问:“这是什么?”
他话里没有主语,于是在场其他人全都看向了他。
婉娘顺着萧月恒的目光望向神龛,笑着说:“是山神。”
“村里人人家里都供着,灵得很。”
萧月恒轻轻一颔首,没有多过问。
婉娘很有地主之谊地安顿好几个人,这才慢步来到赵有为身边:“走吧,跟母亲回屋。”
一见她靠近自己,赵有为就控制不住腿软,恐惧化作密密麻麻的虫子爬上神经。
其实婉娘一点都不吓人,又美艳又温柔,脸上自始至终都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她既没做什么伤害人的事,也没装模作样吓唬他们,甚至可以说友好得过分。
但赵有为见着她,就是像老鼠见猫一样心里犯怵。
他看着伸到面前的纤纤玉手,一动不敢动。
婉娘跟赵有为对视片刻,疑惑道:“这孩子,怎么不人呢?”
“……”
赵有为滚了滚喉结,明知道不能惹面前的女人不高兴,却怎么都迈不出脚跟她走。
两人对峙好一会,一旁使了半天眼色结果惨遭两个大佬装瞎对待的洛筝弱弱站了出来:“那个,姐姐……”
在婉娘循声看过来时,洛筝说:“姐姐,我跟有为其实还没聊完事儿,能不能让他今晚跟我睡一块啊?”
洛筝本以为,一直好声好气的婉娘肯定还会同意这个请求。
岂料说完之后,婉娘没有半点迟疑就拒绝了:“不可以,你们不可以睡一起。”
她的语气非常坚决,丝毫不留余地。
洛筝愣了愣,下意识问:“为什么?”
婉娘抬起眼眸,目光缓缓落到神龛上:“刚刚那些,几位不是也看见了?”
不远处,萧月恒跟莫星寒不约而同看向站在门边的婉娘。
婉娘伸手掩在唇角,轻柔地笑了两声:“我们家有为有出息,被山神看中选作新郎,当然不能再和旁人随意相处了。”
“……”
她这句话说完,面前两个小孩同时瞪大眼睛,齐刷刷僵在了原地。
第28章 山嫁(九)
洛筝傻眼了。
直到同样傻眼的赵有为被婉娘牵着带走,他都没能回过神。
见婉娘他们走远了,萧月恒才几步上前将屋门关上。
莫星寒晃到洛筝身边,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吓傻了?”
洛筝猛地醒神,拽住莫星寒伸到他面前的手急道:“莫哥!你听见了吗?她说赵有为被选作山神的新郎?!”
“啊,听见了。”
莫星寒被拽得一趔趄,站稳后有些匪夷所思地问:“她们小调唱了那么多遍,你怎么还这么惊讶?”
洛筝脑子没能转过来,磕磕巴巴地低喃:“她们唱的不是新娘吗……”
在此之前,洛筝还很自信地认为,听过五六次,他肯定可以将那首小调倒背如流。
结果莫星寒只用一句话,就让洛筝陷入自我怀疑——小调唱的究竟是“新娘”还是“新郎”?
这两个词读音颇为相似,稍不留神绝对会混淆。
收到洛筝投来的困惑目光,萧月恒摇扇的动作顿了顿。
两秒后,他扔出两个字:“新郎。”
一开始听见新郎两个字,萧月恒也难得意外了一下。
不过小调循环哼了好几遍,足以让萧月恒确定有没有听错。
他那么仔细辨别倒不是为了什么,只是有些稀奇,这山神居然还是个男女通吃的……
当然,这不是重点。
所以萧月恒纳罕没多久,很快又收了心绪。
莫星寒趁着洛筝发愣,挣脱他的桎梏,三两步溜回萧月恒身边。
他活动着手腕说:“小鬼头个子不高,力气倒是不小。”
听见这话,萧月恒垂眼看向他的手。
洛筝大概真没收着力道,莫星寒手腕红了一片。
不过从莫星寒不以为意的表情来看,应该并不痛。
萧月恒目光在那处淡红色上停留许久,神色意味不明。
说起来,他还从没见过莫星寒受什么伤。
虽然这家伙总是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却一次都没让自己伤着。
大概还是怕疼的……
萧月恒心想着,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恒哥,如果山神选中赵有为,那他也会像那些女孩一样被丢进河里吗?”洛筝终于消化完信息量,心神未定地问。
萧月恒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折扇,随口道:“不清楚,可能会吧。”
说到这个,他转而问:“赵有为的房间,知道在哪边吗?”
洛筝挠挠头,语气犹疑:“不是很确定,我拽着他去后院的时候,他有试图往屋子里跑过。”
因为只是试图,所以洛筝也不敢保证赵有为住在哪一间。
不过对萧月恒来说,这样也足够了。
他合起折扇,在掌心轻轻一敲:“再过一会,你去找他问问,还记不记得见到我们之前的事情。”
本来在后院萧月恒就打算问的,但那会儿状况一个接一个,他根本找不到问询的时机。
洛筝已经单独行动过一回,这次很快就平静地接受了。
但他多少有点忧虑:“恒哥,这里的时间流速会不会像上一个那样加快啊?”
别等下他刚找到赵有为,天就突然大亮……
万一出现什么新的线索人物,洛筝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应付。
好在萧月恒给他下了颗定心丸:“梦魇不同梦官不同,情况自然也不一样。”
至少这个梦的时间流速还算正常。
或许梦官就想要这样,以此达到让人分不清虚与实的效果。
想到梦官,萧月恒又想到另一个问题——梦中种种他尚且能够解决,那梦外的呢?
他不能亲自干涉山神祭祀,否则之后会引发怎样的变故,谁都无法预料。
但萧月恒更不可能放任这件事不管,木尧村的山神祭祀无论如何都要废除。
既然他不能插手,也许可以试着让其他人来……
思索间,萧月恒目光扫到洛筝双唇紧抿的紧张模样,于是开口喊了他一声。
洛筝茫然回头:“怎么了恒哥?”
萧月恒看他片刻,忽然语焉不详说了句:“之后不论是什么人叫你,都不可以再回头。”
“啊?”
洛筝听得云里雾里:“那要是你和莫哥叫我,也不可以回头吗?”
萧月恒:“不可以。”
洛筝对萧月恒向来言听计从,也没再多问什么,点点头应下了。
……
十分钟后,屋子木门被小心翼翼打开。
洛筝战战兢兢迈出一只脚,将所有动静放到最轻。
在他身后,两个男人一站一坐,目光都有些复杂。
“你确定让他一个人去没问题?”莫星寒很认真地问。
萧月恒靠着一旁的桌沿,也认真地回答:“之前没想过,这会儿是不太确定。”
话虽然这么说,他却压根没有代替洛筝自己去的意思。
萧月恒一贯如此,与其手把手的教,倒不如让这些小孩自己去看去听去感受。
莫星寒睨他一眼:“既然这样,要不我帮你把小孩喊回来,你自己走一趟?”
萧月恒敛下眉眼看他,从容反问:“仔细想想,你是梦神,要不你直接去同那山神交涉一下?”
“……”
莫星寒无语,扫了一眼方桌上的神龛说:“什么破山神,一听就是胡编乱造的。”
就算真的有这个所谓的“神”,以人命作为代价交换庇佑,最后肯定也只能堕落成邪神。
萧月恒对此不置可否。
他就是随口逗逗人,至于山神是否真实存在他并不在意。
几句话的功夫,洛筝的身影总算拐出视线范围,消失在长廊尽头。
萧月恒抬手轻轻一挥,屋门重新合上。
等他收回手,莫星寒才仰头问出憋了好久的问题:“你到底为什么非要留下来?”
婉娘那么明显的试探,他不信萧月恒没看出来。
萧月恒低头跟他对上目光:“别人费劲心思留客,我不配合一下不太好。”
“……”
莫星寒暗自发誓,总有一天要把萧月恒这张嘴缝起来。
被冰凉的视线瞪了老半天,萧月恒终于言归正传:“你不是也发现了?作为一个梦里的纸人,她有点太过聪明了。”
不是那种足智多谋的聪明,而是相比起他们在村口碰见的其他纸人,婉娘过于灵动。
尽管她看起来很想融入其中当一个纸人,但眼神骗不了人。
莫星寒点头赞同:“是有这个感觉,所以你留下来是要查她?”
“也不算。”
萧月恒抬起眼眸,望着半开的窗户:“我只是好奇,她想做什么。”
莫星寒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眼神骤然冷下去。
窗外那棵大树的枝丫不知何时站了只妖乌,此刻一双乌黑漆亮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纵然被发现也完全没有离开的模样。
莫星寒皱起眉:“阴魂不散。”
听出他语气中被监视的不满,萧月恒手一抬,窗户当即嘭咚一声合上。
紧接着,屋外传来翅膀扑棱的声响,能听出妖乌在屋顶盘旋好几圈才渐渐远去。
想到刚出门没多久的洛筝,莫星寒眉头皱得更紧:“它会去追那小孩么?”
“应当不会。”萧月恒道。
他倒不是在安抚莫星寒,而是实话实说。
妖乌显然是冲着他们来的,不然洛筝离开时它就直接跟上去了。
萧月恒绕到另一边坐下,语气多了点懒:“你看,无论留不留下都会被盯着的。”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选择留下?还能少折腾一点。”
“……”
莫星寒语塞,发现自己居然被说服了。
想到另一件事,他不解道:“你不是还要找人?”
萧月恒颔首:“找着呢。”
早在入梦之后,他就放出好几道法决四下搜寻过。
只是元巧的灵息实在太虚弱,半天过去仍然一无所获。
灵息在梦里不应该羸弱至此,就算元巧在这儿出了什么事,也不至于全无踪迹。
能让萧月恒一点痕迹都找不到,只有一种情况——她被梦官藏着。
那么梦官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会费尽心思藏起一个凡人灵息,而不是将其吸纳占为己有?
莫星寒不知道萧月恒想了那么多,很快又换了个问题:“山神要娶赵有为,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
想到赵有为的胆量,萧月恒无奈道:“真让他去,估计会吓傻吧。”
而且这一趟会发生什么完全未知,萧月恒并不认为梦里的祭祀会与梦外相同。
“让小孩冒险确实不好,”莫星寒友好给出建议:“你可以替他去。”
萧月恒往椅背上一靠,姿态闲散:“也不是非我不可。”
莫星寒瞧了他半晌,蓦地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
他当即送了萧月恒一个白眼:“你想都别想。”
萧月恒眉稍一扬,言笑晏晏:“我想什么?”
莫星寒懒得跟他打哑谜,直截了当道:“要替你自己替,别想拉上我。”
“别这么冷淡,”萧月恒推开折扇,慢悠悠摇着:“又不是让你独自前去,我们可以一起。”
“毕竟他们也没有说,只能有一个新郎,是不是?”
“……”
鬼知道是不是。
意思是非拉他下水不可了?
莫星寒对上萧月恒笑吟吟的神情,一脸木然。
萧月恒被他幽怨的眼神逗得好笑,唇角又往上勾了些许。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莫星寒脾气比从前温顺了太多。
以往萧月恒要是这么欺负,莫星寒绝对会跳起来挠人。
但重逢至今,除却最开始惹得太狠,莫星寒跟他交过一次手以外,之后他们都只是口头上互不相让,再没有随意动过手。
瞧起来,还真有点梦神的沉稳。
莫星寒被萧月恒端详许久,眼看他眸底笑意愈来愈明显,后背顿时一阵阵发毛。
见莫星寒脸色逐渐难看,萧月恒总算收了逗弄的心思。
他原本也没打算把人惹恼,于是动了动唇想说回祭祀的事。
只是没等开口,莫星寒周身蓦地散出丝丝缕缕的浅金色光芒,没多久就将他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发展在萧月恒的意料之外,他难得有些疑惑:“这是做什么?”
莫星寒没有他,但那片光又默默扩大了一圈,变得有些刺眼。
很快,光晕又慢慢变淡,直到完全散去后,莫星寒原本坐着的位置上已经没了人影。
萧月恒刚倾身过去,一道黑影就飞快略过他的视线,转眼间蹿到了房梁上。
“别想让我去当那个什么破新郎,没门。”
直到房梁上幽幽传来一句,萧月恒才从怔楞中回过神。
他默默抬眼,跟趴在房梁上的梦貘对上视线:“……”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已也。”的营养液~
第29章 山嫁(十)
不过是逗弄两句,萧月恒居然花了将近半个小时才把莫星寒从房梁上骗下来。
等莫星寒落回地面,萧月恒已经完全不想说话了。
他靠坐在木椅上,姿势比之前更加随意。
许久过去,萧月恒才慢声问:“舍得下来了?还以为你今晚打算睡在上头。”
听出他声音中的疲惫,莫星寒甩了甩毛绒绒的尾巴,不清不楚地哼了声。
萧月恒没力气同他继续较劲,合眼假寐着。
莫星寒跃到木椅扶手上,尾巴扫过萧月恒的指尖:“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不急着除这个梦?”
在钟庭的梦魇里,萧月恒可一点都没有现在这么悠闲。
虽然看起来他好像在搜寻信息,实际上却什么事都推给了洛筝去完成。
原本莫星寒以为他是还在找人,所以并不着急出去,然而问到这方面,萧月恒反应仍旧无波无澜。
这状态与上回相差太多,莫星寒很难不觉得奇怪……
蓦地,婉娘的面孔从眼前一闪而过。
莫星寒一僵,抢在萧月恒开口之前问:“你难道真看上那个姑娘了?”
“?”
萧月恒无言沉默,认真确定自己没有解错。
见他不说话,莫星寒有些急了:“先说好,我并没有棒打鸳鸯的意思。但她不过是梦的一部分,你们根本不可能的啊。”
“……”
萧月恒面无表情听完他的话,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语句回敬。
半晌,他终于缓缓丢出一句:“你安静一会儿吧。”
见萧月恒这幅态度,莫星寒更坐不住:“我跟你说认真的呢。”
“嗯,看出来了。”萧月恒没什么语气道。
“……”
莫星寒歪头打量他片刻,忽然福至心灵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难道我解错了?”他自我怀疑地嘀咕着,“你不是为了婉娘才一直没动手的?”
“不啊。”
萧月恒顺着他的话胡说八道:“我就是看上她,所以不准备除梦,打算同她在此共度余生了。”
“……”
莫星寒被这话一噎,陷入深深的沉默。
过了好久,他才干巴巴地憋出一个:“哦。”
再然后,莫星寒翻过圆滚滚的身体,后背冲着萧月恒,浑身透着显而易见的黯然,连带那条尾巴都没了之前的活力,蔫了吧唧地垂在一侧,偶尔轻轻动两下扫过萧月恒的指节。
看他这样,萧月恒差点没被气笑。
说他看上别人时那么直气壮,这会儿倒好,又自顾自消极起来了……
萧月恒无奈,曲着指节勾了一下不断试图引起他注意的毛尾巴:“不打算化回人形了?”
显然,莫星寒不是很满意他转移话题的做法,声音有气无力的:“不,我习惯这样。”
这话不假,他真的很少化人形。
尽管很多灵兽修炼几千年甚至上万年,就是为了在凡世中的红尘滚一遭,但莫星寒闹腾归闹腾,却不怎么爱跟人打交道。
除非感知到有什么没被除梦师斩除的梦魇为祸人间,他才会化形现身。
不然更多时候,莫星寒都是待在深山老林睡大觉。
这一点萧月恒也清楚,毕竟当初相处那么多年下来,他拢共也就见莫星寒不到五回人形。
还基本是在莫星寒意识不太清醒时,被他哄骗着幻化的。
久远的回忆漫上心头,萧月恒想起那个初春之夜,青年坦荡又直白的眼神。
柔软,微凉。
透着一丝迷茫,似乎不懂他为什么那么执着能不能化形这个问题。
想着想着,萧月恒忽然有些不舍得欺负人了。
他伸手过去,轻轻捏了一下莫星寒的耳朵:“先前逗你的。我什么都不做,跟那个小姑娘无关。”
不知是被捏得不舒服,还是别的原因,莫星寒抖了抖双耳。
萧月恒也松开他,继续说:“这个梦有些繁琐,只是单纯破梦,并不能解开真正的结。”
他能除去这一个,却不妨碍木尧村的祭祀再诞生出一个新的噩梦。
归根结底,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罢了。
萧月恒敛着眉眼,心念百转千回。
下一秒,一道弦断声倏地在他耳边铮然响起!
萧月恒迅速抬眸,望向紧闭的屋门。
听见动静,莫星寒回过头:“做什么?”
“走。”
萧月恒直接起身,捞过莫星寒就往屋外大步走去。
莫星寒反应过来不对劲:“出事了?”
萧月恒嗯了声,语气微沉:“法诀同时破了两个。”
虽然那上面不是多么精妙的术法,可抵挡寻常邪祟绰绰有余。
连破两个,足以证明洛筝碰见了某个棘手东西。
萧月恒心想着,步伐不自觉加快-
“呵——”
洛筝疾步在长廊上奔跑,努力调整着缭乱的呼吸。
“洛筝,你想去哪里?”
“……”
在这声幽幽低语中,萧月恒那句嘱咐再次爬上洛筝脑海:“无论听见谁叫你,都不要回头。”
洛筝咬紧牙关,没命地往前狂奔。
可是没用,索命一般的低语声依旧萦绕在耳畔,那道黏在背后的粘稠目光也依旧甩不掉。
不知道是因为跑太快,还是恐惧姗姗来迟蔓延到神经,心跳震耳欲聋地砸在胸口,仿佛下一秒就会整个破膛而出,鲜血横流。
洛筝告诉自己不能停下来,却还是感觉双腿越来越沉。
像是被绑了几十斤重的东西,抬一下都需要耗费无数力气。
他快要跑不动了……
“哐啷!”
洛筝猛地撞开一间屋子,闪身进去后又飞快将门重重合上。
那种被紧紧盯着的感觉消失了几秒,洛筝立即环视屋内能够藏身的地方——床底、衣柜、储物柜、房梁。
全部扫过一遍,洛筝火速做了决定。
他大步冲向立在床边的大衣柜,整个人钻了进去,而后颤着手在柜门上划了一道藏身术。
在逃避危险时,人总是会有一种错觉,认为只要躲到完全密闭的空间里,就比空阔的地方更有安全感。
洛筝潜意识也是这么想的。
但落下法诀不到半秒,他就开始后悔了。
是,密闭空间确实比一片空旷要更有安全感,可他在隔绝危险的同时,也封死了自己的退路。
“吱呀——”
柜门外,屋子的门被缓缓打开。
那道长而缓慢的声响,在寂静深夜中像是一把琴弓,折磨一般狠狠刮过洛筝的神经。
他抬手死死捂住嘴巴,生怕发出一丝半点的动静,甚至连奔跑过后急促的呼吸都被他硬生生咽回去。
“你在哪儿?”
一道柔媚女声低低传来,听得洛筝差点心跳骤停。
他闭上双眼,将上升到喉咙口的哽咽狠狠吞回肚子里。
不能出声!
不能被发现!
绝对不能被它发现!
一门之隔,女声很慢地笑了笑,语气轻快:“哎呀,是个喜欢躲猫猫的孩子呢。”
“……”
“要我陪你玩吗?玩多久呢?”
“……”
“找到了——”
洛筝心头狠狠一跳,还没来得及惊惶,就听见女声慢悠悠接上一句:“——会有什么奖励呢?”
“……”
奖励个屁啊!
洛筝欲哭无泪,又只敢在心底大声咆哮。
他是真没想到出门找赵有为这一趟,居然会跟罗刹婆当面撞着。
罗刹婆,跟他们之前碰见的尸儡、迷胧子一类相同,都是梦中邪祟。
罗刹婆在没被打扰时,会和梦中某些事物融为一体,或是一棵树、一面湖,也可能是一只鸟、一个人,不会有什么异样。
可罗刹婆一旦被吵醒,它们就会立即暴怒而起,甚至会无差别攻击。
如果说尸儡是数量多才难对付,那罗刹婆绝对称得上一个棘手。
这东西,有时候连梦官都没法完全控制。
不过洛筝运气说好不好,他这回碰见的罗刹婆脾气还不算太糟糕,至少没有二话不说就上来弄死他。
洛筝也委屈,他都尽量不搞出动静了,结果还是撞到罗刹婆手上。
得亏洛筝反应不慢,在罗刹婆对他发起攻击时迅速开了结界。
但他修为有限,术法支撑不到两三下就碎了个稀烂。
在新一轮攻击到来之前,洛筝想都没想转身就跑。
怪就怪在,来时经过的回廊明明很短,往回跑的时候却怎么都跑不出去。
最后成了这幅状况,他把自己锁到了柜子里。
但凡罗刹婆有心想找,洛筝绝对会被瓮中捉鳖……
只不过让洛筝始料未及的是,这个罗刹婆意外的爱玩。
或者说,爱逗人玩。
它似乎很享受洛筝心惊胆战的模样,所以一边找还要一边出声吓唬两句,却没有真的下死手。
洛筝缩在柜子里,有些绝望地念叨萧月恒跟莫星寒的名字,祈祷他们谁能有所察觉来救救他。
可就在此时,洛筝躲藏的柜顶忽地传来敲响。
“咚——,咚——”
两下不轻不重的闷声,仿佛敲在洛筝的心脏上,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你在这里吗?”
柜门外,女声含着笑问道。
洛筝是真的想哭了……
他算是亲身体验到什么叫走投无路。
那道藏身术似乎失了效应,木质柜门被慢慢地打开。
洛筝瞳孔倏地缩紧,头皮刹那间炸开。
亮光顺着柜门透进来那一刻,洛筝心头突然一悸!
那个瞬间,他又一次感受到占梦时那种被扼住命脉的禁锢。
冷汗当即爬满后背,洛筝像是被施了定身术,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了个一干二净。
“嘭!”
洛筝脑子里刚闪过“死定了”三个字,就听见柜外传来一声巨响。
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的,连洛筝待的柜子都整个晃了晃。
他不禁怀疑屋子是不是快要塌了……
没等洛筝细想,就感觉一股熟悉的力量猛地将他从窒闷中拽出!
灵魂在一瞬间归位。
“啧,真是不安分。”
耳边响起青年倦懒的声音时,洛筝眼眶立刻一热。
莫星寒正打算顺着那股弥留的痕迹去探一探,结果还没有所动作,一滴冰凉的水珠就滚落砸到了他的眼前。
“?”
莫星寒怔了怔,抬眼看向瘫在柜子里的洛筝。
这小孩大概被吓狠了,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呼啦啦往下掉。
一边哽咽,洛筝一边还不忘委屈道:“莫哥……你可、可算来了……”
“……”
莫星寒盯着眼泪鼻涕糊一脸的洛筝,一时有些心情复杂。
他没有安慰小孩的经验,半天都憋不出来一个正常反应。
想到外头负责收拾罗刹婆的萧月恒,莫星寒顿时有点想跟他换个差事了。
第30章 山嫁(十一)
萧月恒站在廊下,手执银剑长身玉立。
他冷眼看着不远处尘烟滚滚之下的黑影,唇线抿直。
“长得倒是不错,怎么举止这般粗鲁。”
烟尘散去,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裳的窈窕身影缓缓现形。
“分情况。”萧月恒面不改色,剑尖寒芒一闪而过。
罗刹婆像是没察觉到杀意,自顾自笑得风情万种:“就是开个玩笑,这么生气做什么?”
要别人性命的玩笑么?
萧月恒在心底轻嗤一句,神色又淡了几分。
“真是可惜,”罗刹婆对他冷淡的眼神视若无睹,撩起发丝把玩着:“你的灵息很美味,但我不能动你。”
萧月恒语调平平:“并不妨碍我杀你。”
罗刹婆笑得更欢了:“那你怎么还不动手——”
话音未落,一道凌厉如风的剑意就刮到了眼前。
它甚至都没看清萧月恒是什么时候出的手。
罗刹婆匆忙躲开逼至身前的剑招,脚步看着还有些许狼狈。
它维持住脸上的笑容,干巴巴道:“当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萧月恒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套个纸皮,还真把自己当人了?”
听见他的话,罗刹婆一直装模作样的笑脸瞬间裂开一道缝。
没人比萧月恒更会拿捏这些梦中邪祟的弱点了。
罗刹婆这玩意,虽然比别的东西更懂得装人,但这也是它的痛处。
只要被戳到,它立马就会跳脚,而后破绽百出。
这一招萧月恒屡试不爽。
果然,眼前这个也没能幸免。
在萧月恒丢出那句冷讽后,罗刹婆的笑容荡然无存。
它更是忘了之前说过不动萧月恒的话,直接抬手朝萧月恒扔出一大把艳绿。
萧月恒定睛一看,发现是几十片扁平绿叶。
看上去是形状普通的叶子,却有着削铁如泥般的锋利。
萧月恒提剑挡下,叶子与剑刃相触时,甚至发出一声清脆的铮鸣。
其中一片擦着他脸侧掠过,当即削下一缕黑发。
罗刹婆动了手便再无顾忌,不等萧月恒反击,它又飞快丢出第二轮叶刃。
萧月恒游刃有余地接下所有招式,长剑在月色下划出一道又一道银光。
大概是察觉出没讨到半点好处,罗刹婆出招越来越暴躁。
可即便如此,它依旧没落着好,还隐隐有种被溜着玩儿的感觉。
又一次被萧月恒的长剑逼退,罗刹婆咬着牙道:“你只会接招么?!”
像是不解它为什么恼怒,萧月恒不慌不忙地反问:“就是开个玩笑,这么生气做什么?”
“………”
这话罗刹婆之前也说过,被一字不落还了回来。
它蓦地冷笑出声,脸上的表情逐渐狰狞,纸糊的躯壳开始干裂,纸屑顺着裂开的缝隙簌簌飘落。
萧月恒半垂着眼眸,眼底没什么情绪起伏。
尽管之前碰见的“村民”也是纸扎人,但萧月恒很清楚,眼前这个和先前那些不一样。
不多时,几步开外的罗刹婆已然褪去纸皮女子的花容月貌,露出底下的丑陋面孔。
青眼獠牙身形魁梧,俨然一副恶鬼相。
“你既然上赶着送死,那就不要怪我。”
虽然撕去了伪装,罗刹婆却还用着原先的声线说话,阴柔女声与它吊诡的真容格外违和。
萧月恒神色淡淡,压根没因为它的话而受到威胁。
他这种不在意的态度彻底激怒罗刹婆,后者没再多一句废话,径直扑了上来。
萧月恒从容不迫,连步子都没挪一下。
罗刹婆更加觉得自己被冒犯,招式比之前狠厉。
与此同时,萧月恒一直微垂的眼眸忽地抬了抬——找到了,破绽。
长剑横至身前,分毫不差挡住逼到眼前的致命攻击。
下一秒,萧月恒转过手腕,挽出数十道剑意,刹那间又化作无形,直冲罗刹婆额间而去。
他之前一直没动真格,罗刹婆还以为这个人修为一般,以至于萧月恒突然出手,它根本来不及提防。
“啊!!”
剑意不由分说刺入额心,罗刹婆当即惨叫出声。
萧月恒手都没抖一下,再次扫出四五道剑芒。
寒刃破空而出,道道带着凛冽杀意。
途中剑风扫起地上那些锋利叶子,一同刺向仰天长啸的罗刹婆。
“砰——!!”
莫星寒跟洛筝被尖叫声引出来的同时,又听见一声巨响炸开。
他们齐刷刷看向声源处,只见一片黑雾消散在风里,萧月恒提剑站得笔直,青风在他衣摆轻轻撩了一下。
莫星寒扒在洛筝肩膀上,歪了歪头问:“解决了?”
萧月恒闻声回头,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随后他看向有些茫然的洛筝:“有没有受伤?”
洛筝反应了两秒,赶忙摇摇头:“没伤着,我藏起来了。”
萧月恒打量他两眼,确定除了脸色苍白以外全须全尾后,轻轻颔首:“没伤着就行。”
说完,他指尖一动,长剑眨眼间变回折扇。
洛筝看看萧月恒,又看看黑雾消散的位置。
良久,他滚了滚喉结,小心翼翼地问:“恒哥,刚刚那个是……罗刹婆?”
仿佛没听出洛筝语气中的不可置信,萧月恒云淡风轻地点点头。
洛筝:“……”
何止不可置信,洛筝简直想给萧月恒跪下!
从他被莫星寒解救直到走出屋子,总共过去不到十分钟。
只是这么一点时间,萧月恒就将罗刹婆斩了个灰飞烟灭。
洛筝默默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哥,牛。
但他并不知道,于萧月恒而言,罗刹婆其实比尸儡要好对付得多。
至少罗刹婆只有一个,尸儡却永无止境。
萧月恒抬眸看了看天色,问还在发呆的洛筝:“见过赵有为没?”
洛筝当即垂下脑袋沮丧道:“没来得及……”
他出门没多久就被罗刹婆堵住,逃命都够呛,哪还能想到去找赵有为?
洛筝还以为没完成任务会挨一顿训,未曾想萧月恒根本没有指责他的意思。
萧月恒收回视线,神色平静:“你才第二回入梦,会怕会慌不丢人。”
“现在我做得到的,以后你也可以。”
“……”
不仅没被责怪,反而还被安慰了,洛筝心头那点失落顿时消失殆尽。
他用力点点头,郑重其事道:“恒哥,我一定会努力学的!”
萧月恒随意应了声,说:“先回去吧。”
“不找赵有为了吗?”洛筝问他。
萧月恒径直往回走,声音落进风里。
“找,等天亮。”-
回去的路上,洛筝把遇见的所有状况都跟萧月恒说了,包括他在柜子又一次感觉到梦官的事。
萧月恒听完没什么表态,只让洛筝之后别离莫星寒太远。
他确实想让洛筝有所成长,但也是建立在没有生命威胁的前提下。
萧月恒没想到这个梦里的邪祟格外喜欢追着洛筝跑,往他身上放几个护身符都没用……
等他们回到之前的屋子,天边开始一点点泛起鱼肚白。
洛筝折腾这么一趟,整个人都无比虚脱,靠坐在角落冷汗直流,连呼吸都还有点急促。
莫星寒看他状态实在糟糕,索性施法让他睡了一觉。
萧月恒默不作声靠在一旁,视线扫过方桌上的神龛——
那座神像,之前是笑着的吗?
他凝眸注视着神像嘴角上扬的弧度,略微皱了皱眉。
安顿好洛筝,莫星寒抬头看向站着的人:“怎么忽然这么安静?”
萧月恒低垂着目光,对上梦貘的金眸,没有回答。
莫星寒后腿一蹬,不费吹灰之力跃到一旁的木桌上。
他懒洋洋趴下,没什么真情实感地安慰:“其实也不怪你,谁能想到真会出事呢。”
萧月恒不置可否,目光随着莫星寒挪动。
没听见声,莫星寒再次偏过头看他:“这么自责啊?”
“没。”
萧月恒伸手过去,有一下没一下顺着他的鬃毛:“在想别的事。”
“什么事?”
莫星寒好奇心向来重,下意识追问。
只是他问完,萧月恒却沉默不语。
好奇心没能被满足,莫星寒有些不满。
他抬起爪子挠了挠萧月恒的手臂,催促道:“到底什么事?”
萧月恒目不转睛地看他片刻,回答得意味不明:“一些旧事。”
“……”
说了等于白说。
莫星寒嫌弃地转回脑袋,不搭他了。
在他背过身之后,萧月恒垂下眼睫,敛去眼底的情绪。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
他只是因为洛筝出事,不可避免地想到几个生死不明的徒弟。
认真说来,徒弟们同萧月恒并没有多亲近,他们跟在萧月恒身边的时间也不长,可能都不足十来年。
要是再除去萧月恒出谷除梦的日子,几人真正相处的日子满打满算估计也就两三年。
最初萧月恒没什么收徒的念头,一是怕麻烦,二是没经验。
他生来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天潢贵胄,除了莫星寒之外从没照顾过别的生物,收徒于他而言是一件麻烦事。
事实证明,确实将他闹得够呛。
萧月恒收徒没什么讲究,四个徒弟里头甚至只有二徒付闲正经拜过师,另外三个全是半路捡的。
元巧是第一个,当时萧月恒跟莫星寒正准备回无境谷,途中撞见一个小不点在跟几个大胖小子打架,就顺手帮了个忙。
那个小不点就是元巧。
因为莫星寒帮她踹了那些臭小子几脚,后来元巧总是格外偏心莫星寒。
至于二徒弟付闲,他拜师时虽然礼数周到,由却无比离奇——为了躲懒。
因为付闲那个员外爹想让他继承家业。
萧月恒一开始没应,直到付闲把他爹说服,然后父子俩又联合起来说服他。
过程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不过付闲最后还是进了无境谷。
三徒弟贺宁跟小徒弟梵九,是萧月恒从一场暴/乱中捡回去的。
萧月恒不太记得暴/乱的缘由,只记得那会儿他若是晚一步,两个小孩估计命就没了。
几个徒弟身世各异,却莫名玩得来。
而一旦小孩子能玩到一块,那绝对不是一个闹腾能概括。
尤其在这中间还有只梦貘一同搅和。
直到他们都在萧月恒手上吃过苦头,才一个个收敛了起来。
萧月恒没真对徒弟们发过脾气,他大多时候都是以惩戒的方式罚几个徒弟修习。
虽然徒弟们偶尔会偷偷懒,该学的东西倒是一个没落下。
作为师父,萧月恒也还算以身作则。
除梦术他是言传身教,在徒弟们还不熟稔之前都会陪着入梦。
但等几个徒弟学有所成之后,萧月恒就很少陪伴他们左右了。
与他相比,反倒是莫星寒跟几个徒弟相处甚欢。
关于徒弟们的事情,可能莫星寒要比他清楚得多。
偏偏如今的莫星寒记忆全无,无从问起。
自从在纸鹤上探到元巧的灵息,萧月恒不止一次扪心自问,究竟是不是他哪里疏忽,以致于几个徒弟沦落至此。
可他当初该做的都做了,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你也不必想那么多。”
青年散漫的声音勾回萧月恒的思绪,他偏头望向瘫在桌上的那团毛绒绒。
莫星寒语调懒懒的:“洛筝会出什么事,你又不可能算得到……要是真能算到,那才神了。”
他自始至终都背对着萧月恒,却意外安慰到了点上。
虽然听上去,话里话外都没什么真情实意。
萧月恒眼底的情绪散去不少,他再次伸手,将梦貘捞了过来。
莫星寒没稳住,差点整个翻到地上去。
好在萧月恒及时托住,免去一场无妄之灾。
“你又犯什么毛病?
莫星寒站稳脚跟,有些无语凝噎。
萧月恒与他对视:“觉得你说的有道,奖励一下你。”
“……”
这是什么破奖励?
莫星寒照着面前的修长指尖就是一口:“谁稀罕?”
他没用什么力气,萧月恒也没觉得疼。
反而有些痒,像是小猫磨牙。
萧月恒心想着,收回手指时轻轻勾了勾梦貘耳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