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剑胆琴心 誉满其身者亦谤满其身。……

    为什么要以她作人质,

    却又能够于此刻这般自若地说出‘不会食言’这四个字。

    他同闻人珏一般高高在上,将她把弄于鼓掌间,到头来还她一条生路倒成了天大的恩赐。

    明明他们二人才是她眼下所受苦难的缔造者。

    “夫人方才想说什么?”

    他低头轻瞥一眼她的面容, 又再度抬首望向前方,为她忽然的沉默感到些许不解。

    季书瑜满腔苦涩, 然而望见他那面具底下淡然无波的平静眼眸, 想要发问的话语忽然间又尽数哑在了喉咙里。

    疲惫之感袭遍全身, 叫她失去了继续谈论的欲望。

    伸手抓紧了马鞍的一角,沉默地紧闭双目。

    二人相识不过短短十几日, 她甚至连他面具底下真正的面容都不曾见过,更别提有多么了解他的真实性格, 能推测出他心中的想法。

    她猜不到, 也不想猜。

    梅薛温若是发觉了自己之前的作为, 知晓了她的手段,断然再不可能说的出眼下这般话。

    可她不会告诉他的。

    如果可以,她甚至会在他得知所有真相前亲手杀了他,永绝后患。

    山野匪寇而已, 死不足惜。

    早在他掠她入寨的那个夜晚, 冥冥之中,就已注定了他如今必死的结局。

    ……

    两边的林木不断地向后倒退, 视野内除了一眼望不到头的树木便还是树木。二人驶了很远的路, 却又好似一直于原地反复打转绕圈。

    梅薛温估算着身体所能坚持到的极限, 十分果断地改了原定的路线。

    索性不再执着于出山, 转而择了一条隐秘的山道拐了进去。

    坐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缓了脚步, 载着二人连续疾驰了一个时辰,即使是铁血宝马也难免精疲力尽。

    就当季书瑜也不由得为眼前单调乏味之景而心生烦郁之时,梅薛温终于在一处道口绕进, 策马来到一片植被稀疏的平坦路面。

    一股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和着清新的草木香气。

    前方不再只是单调的林木。巍峨山脉之间,一道壮丽的瀑布从对岸的高崖上倾泻而下,宛如一幅巨大的白练垂悬于天地之间。

    山风拂过,强大水流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最终猛烈地撞击在下方的岩石上,汇成河流极快地向东逝去。

    仅凭肉眼却是难以估计河水之深度。

    淡淡的白雾缭绕,四周古树参天,一座高大的庙宇于其中若隐若现,静谧而神秘,仿若一幅褪去水墨的古老画作。

    梅薛温于庙门前勒停了马,翻身而下,伸出坚实有力的手臂环于她腰间,轻松便将女子抱下了马背。

    她垂手整理衣衫,仰目望向前方。

    冷月映照着破败的庙门,石阶上堆满了厚厚的枯叶,朱漆斑驳,无不显示出庙宇历经的沧桑。

    屋檐下挂满了纵横交错的蛛网,勉强为这座废弃的山庙增添了一分生机。

    显然已是许久不曾有人到访此地了。

    他是准备在这过夜?

    梅薛温并不同她解释,待将马匹放至绿草肥沃的土地上后,又独身往河水边走去。

    一边褪下了那件满是鲜血的外袍,随手撕下一截较为洁净的布条,就着河水将伤口粗略清洁了一番,动作之粗鲁叫季书瑜看的都忍不住皱眉。

    他却是若无所觉一般

    ,待处理好伤口,回身领着季书瑜往山庙中去。

    木门嘎吱作响,室中光线极为黯淡。

    入眼便是一座立于庙宇中心的巨大佛像,虽然面容依旧庄严,但色彩模糊,浑然失去了昔日的光彩。

    底下摆放着的香炉亦是锈迹斑斑,散落一地香灰,夹杂着岁月留下的无限荒凉。

    梅薛温于庙中环视一圈,最后驻足于佛像右后侧的墙角处,将自己的外袍铺于地面,倚靠着墙角坐了下来。

    他闭上双目休憩,竟是全然不去管她,好似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人质是否会半路逃跑一般。

    屋内长久无人打理,墙面遍布着霉斑,室内充斥着极为令人不适的霉湿气息。

    如此他竟也能够忍受么。

    季书瑜朝墙角处投去一瞥,思忖片刻,拖着双腿以尽可能轻的步子上前,将两侧的壁窗挨个推开。

    携着草木气息的晚风吹入室中,中和了鼻间那股霉湿气息,叫人一扫心中的烦闷,颇感舒心。

    耳畔传来淙淙流水声,隐和着几道微弱的清脆鸟鸣。

    她安静地靠站在木窗边上,一双妙目眺望前方,却不看那些瀑布与高山,若有所思地循着远处的天边望去。

    微弱月光映照下,少女形貌昳丽,雪肤红唇,宛如山中精魅,不似凡间客。乌黑长发如瀑布般悬垂于白皙颈侧,发丝轻飘若撩人心弦。

    美人神情专注,全然不晓,自己此刻亦成了他人眼中的风景。

    梅薛温抬目打量她,神情莫测,不知在想些什么。顿了半晌,方才低声唤她:“来这边坐。”

    季书瑜闻言应声,乖顺地回身,缓步走到梅薛温所在的墙角处。

    一双秀眉轻蹙,忍着腿根处的灼痛之感,屈膝同他一道坐在了那件外袍上。

    将她的神情尽数收入眼中,梅薛温长睫垂落,修长的手指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投至她怀中。

    “虽不知公主方才所说为何,但梅某还是希望公主不要思虑太多。眼下只是权宜之计,待此间事了,便会放公主自由,往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季书瑜纤手拾起药瓶,闻言又侧过头去看他,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瓶身,言道:“四爷说的真是轻松……可我一生清誉毁于一旦,往后还能嫁与谁呢。”

    梅薛温抬眸回视,声线平淡,道:“是非以不辩为解脱,誉满其身者亦谤满其身,公主如今仍为完璧之身,行得正坐得端,对于流言蜚语不必太过在意。况且闻人公子倘若真如传言那般光风霁月,知晓了其中缘由,想来也不会为此为难你。”

    季书瑜被他这番话气笑了,将怀中的药瓶重新扔了回去,怕自己会忍不住于下一刻对他动粗,索性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梅薛温却不肯叫她耳根清净,将那滚落的药瓶重新拾起,再度抛入她怀中。“药膏拿去涂在伤处。”

    季书瑜手忙脚乱的接住拿药瓶,回过头去,面露不解。

    若看懂了她眼中的疑问,梅薛温咳嗽了几声,嗓音低哑,言辞简短地解释道:“明日还要赶路,不会有功夫顾及你的腿伤。如若公主不怕伤口加重的话,药膏不涂也罢,都随你。”

    他长腿微曲,将身子往后墙面仰靠了些许,闭目蓄养精神,不再同她说话了。

    季书瑜垂眸看着手中的药瓶,有些出神地想着心事。

    让她涂药……

    他竟还会在乎这点微末小事,难道真是不打算杀她么。

    月霜倾泻,玉珠四溅。

    男人胸膛起伏有序,裸露于面具外的肌肤如冷冽月色般苍白至极。

    耳边那道呼吸声,较往日多了几分沉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与他急促的喘息交织在一起,叫人不由得生出躁郁之感。

    季书瑜打量着他,轻抿粉唇,轻声道:“四爷的伤口还未上药,若不及时处理恐会肿疡。不如,由我为四爷上药吧。”

    梅薛温不语,抬眸静静注视她片刻,取回了那被捂得温热的药瓶,动作粗暴地揭开了自己方才包扎的伤口,拔开瓶塞,随意往上头撒了些药粉。

    淡淡抬眼瞧她,“行了?”

    第23章 虎尾春冰 待今夜一过,两人便彻底算是……

    季书瑜面容平静无波, 摇了摇头,叹口长气道:“四爷自己上药不方便,还是我来吧。”

    在他阴郁漠然的目光中, 季书瑜镇定自如地伸手将其肩头缠缚的布条揭开,曝露出底下的狰狞伤疤。

    于弱光下仔细观察了一番, 只见伤口周边的肌肤竟是有些发乌了。

    “瞧着很严重。我替爷简单处理一下, 千万忍着些。”

    她取下头上的银钗, 简单清洁后,以尖端紧贴在他伤口周围的肌肤上移动轻挑, 将陷入血污中的杂质和死皮一点一点地除去,动作小心细致, 并没有叫他被刺痛。

    接着纤指捏着瓶身, 将其中的药粉均匀铺撒在他血肉模糊的伤口之上。

    一边动作, 一边启唇向伤口处轻轻吹气,尽力减轻他的痛感。

    梅薛温感受着肌肤上的凉意,侧眸瞧向一旁女人低伏的脑袋。乌黑青丝垂落于她颈侧,衬的脖颈愈发白皙纤细。

    他瞳色极浅的眸中神色诡谲, 其中似有鬼蜮丛生, 于暗涌中蛰伏隐藏,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意味。

    待她完成了伤口的处理, 放下手中的银簪, 直起身时面上却露出些许难色。

    他目光淡漠的瞧她, 想看看她接下来又准备做些什么。

    季书瑜侧首想了想, 索性将之前解下来的布条扔到一边。

    在男人森凉目光中, 十分顺手的松解开了他中衣的领口,纤手径直贴着他的脖颈摸至里衣领口处——

    然后猛的一撕。

    布帛撕裂之音清脆至极。

    她浅浅弯眉,芙蓉面上笑容明媚, 好似对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毫无所觉一般。

    “四爷的中衣方才也沾了好些血水,若是用来包扎伤口恐怕不干净。里衣则相对清洁干净许多,您请见谅。”

    她将那条长布条切细,依次缠绕于他的肩头,细致地扎了个漂亮利落的结。

    为了防止滑脱,手下并未刻意收住力道。

    是以在闻及身旁那道愈发沉重杂乱的喘气声时,她竟意外地感到些许畅快。

    ……

    怪哉,于匪窝中走了一遭,难道自己真是被逼出些什么精神方面的疾病了不成?

    梅薛温低眸望向自己被布条束缚的肩头,神情怪异,转目定睛瞧向那正在忙碌的女人,亦不知心底在想些什么。

    却见她一双秀眉紧蹙,忽而举起双手平摊于他眼前。十指纤细如葱根,染满了殷红血迹,红色与那琼雪般的白皙相互映衬,竟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感。

    他呼吸微沉,却见她面露不安之色,一双睫羽若蝶翼微颤,小声问道:“爷,可否容许妾身到外边洗一下手……”

    梅薛温默了半晌,略显疲惫地收回目光,重新将身子靠回墙面,方才答道:“半刻钟,快去快回。”

    得到允诺,季书瑜动作轻巧地整理起摊乱于地面的杂物,偷偷拾起一条沾染了他血迹的布条藏入袖中,往屋外步去。

    ……

    如今正至仲秋,夜间山风极为寒凉,更不提庙中的木窗皆有破损,压根扛不住风,十分冻人。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从浅眠中惊醒,季书瑜紧了紧衣领,下意识地回眸去看身侧之人。

    月光下,梅薛温一双薄唇微抿,裸露在面具外头的皮肤显出毫无生机的惨白之色,于森白月光下瞧着颇为瘆人。

    呼吸更是微弱的几近于无。

    “四爷……?”

    她犹豫半晌,缓缓倾身过去,正想抬手试试他脖颈间的温度。然而手才伸到他胸膛跟前,却是被那正闭眼休憩的人一把给抓握住了。

    他的大掌骨节分明,把着她手的力道不小,二人肌肤相贴,使她愈发清晰地感受到他手心传来的温度。

    果真是冰凉如死尸。

    “夫人要做什么?”

    她轻抿唇,见他睁了眼瞧她,眸中神光清醒无波,不像是病了,手下微微用力,收回自己的手。

    身手如此敏锐,估摸方才压根就没真正浅眠过。

    不过也是,二人眼下正在逃亡,他若再神经大条些,早便没命了。

    瞧他如今这般狼狈,却仍然尽力维持神志清明的模样,她又隐约生出几分恻隐之心来。

    梅薛温或许没机会逃出这片大山了。

    罢了,就当欠他今日选择让她坐在前头,因而为此硬生生受下的那一箭。

    虽不知他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做出的选择,但论迹不论心。她于这一刻,愿为他守这一长夜,待今夜一过,两人便如他所说的一般,彻底互不相欠。

    二人命里无缘,各有各自要走的道。

    分道扬镳即是他们命定的结局。

    第24章 破甑不顾 这个时候他竟还有闲心念些艳……

    “明日还要赶路, 四爷若是不睡如何有精力驱马?您休息养伤,不若妾身来替您守着。”

    梅薛温低眸听她说话,不置可否。

    季书瑜一双妙目盈盈, 目露疑惑:“四爷信不过我?”

    那人久久不答,正当她兴致索然, 正准备结束这段对话时, 梅薛温掩唇轻咳几声, 声音沙哑,问道:“公主所图为何?”

    所图?

    她垂首思忖, 念头在脑海一闪而过,若有所思地侧首望向他, 言道:“仔细想来还真有一事, 想要求四爷解惑。事到如今, 不知爷是否可以如实相告,那枚印信……是你拿的么,为何?”

    对上她探究的目光,梅薛温长眉轻挑, 低笑道:“公主冰雪聪慧, 应于我带伤归寨的次日便已猜到了罢?至于原因,便是第二个问题了。”

    季书瑜瞪大双眼, 有些不忿地瞧他, 正想要说话, 却见他视线微转, 面色淡然地继续说道。

    “缘由虽无法回答, 不过我另有一个消息,正准备告诉公主。印信已经归还了,除此之外还备下了一份薄礼, 想来应也能叫公主喜欢。”

    季书瑜闻言微愣,垂下头去,下意识地去摸腰间香囊,然里头仍是空落落的。

    这是什么意思?

    回首,但见梅薛温已经闭上眼休憩,呼吸平稳有序,想问出口的话便悉数停留于喉口,低眸静思。

    观他神情不像是作假,可那印信若不在囊中,又会在哪呢。

    她抬头望着那扇大开的侧窗,目光盯着夜空中被云层遮蔽的朦胧月影,若有所思。

    ……

    卯时一刻,山中隐有野鸡鸣啼。

    天色浑黑,伸手不见五指。

    季书瑜双手环抱,屈膝将身子缩成一团,默默数着庙外暗林处传来的几道脚步声。

    有人摸过来了。

    竟是比她所预想的时间还要早上太多。

    回首望向身侧浅眠之人,她抬起手正想要去推他,然而手尚未落下,便被那只冰凉的大掌轻轻挥开了。

    溪水淙淙,风从林间过,引得一阵落叶窸窣之声。

    梅薛温抬首望向庙外,仔细分辨外头的细小足音,轻抿唇角。

    “庙前狼虎围猎,你直面对上毫无胜算;庙后水路凶险难渡,你无舟可渡,更无路可逃……夫郎若是信得过妾身,不若将珏公子要的东西交予我,我会尽我所能保下夫郎性命。”

    季书瑜忽然开口,清丽的面容隐没于阴影中,面色平静。

    蓦然听她转变了称呼,梅薛温唇角噙着一抹浅笑,回首定睛瞧了她片刻,笑道:“为夫如今倒是觉得,相较于四处逃亡,眼下若能同夫人一道赴死,也是一桩美事。有句俗话怎么说的来着,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季书瑜神情惊愕,以为他是病昏头了,从头到脚的仔细打量了他一遍,也没看出个好歹来,却眼尖地瞧见他腰间的短刃已然不见了。

    “你……”

    话音未落,那人微微倾身与她附耳,两人间的距离极为贴近,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拂于她耳边的鼻息和隐隐的兰香。

    她僵硬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呆呆的瞪着一双杏眸,怔愣地注视他。

    那双苍白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冰凉的指尖细细描绘着精致眉眼,耳边声线低沉喑哑,含着独特的韵味。

    他隐隐带笑,若情人间的暧昧低语,语气悠然,字字缱绻:“髻拥春云松玉钗,眉淡秋山羞镜台……”

    ……海棠开未开,郎君来未来?

    薄唇轻启,将一首极为肉麻的诗词徐徐吟诵,阴森可怖的缱绻逝去,只余一阵心悸之感。

    季书瑜神情错愕。

    敌军已经逼近庙门,这个时候他竟还有闲心念些艳词戏弄她?

    莫不是受伤太重,加之压力过大,以致于精神错乱了?

    瞳色极浅的眸子中暗光浮动,目光若有实质地于她面颊上细细描摹,眼中暗流流淌,好似在一点点将她的容貌刻绘印入心中。

    大掌落于她发顶,逐渐往下移挪,无声无息地从后头缠上白皙纤长的脖颈。

    她整个人被环于他胸前,幽幽兰气萦绕鼻间,馥郁的叫人有些眩晕。

    二人紧密相贴,她清晰地感受到那宽阔胸膛中稳健有力的心跳,以及他冰凉无一丝暖意的怀抱。

    季书瑜咬了咬舌尖,深吸一口长气,努力想将他往后推去。

    正是此行为,叫她余光中忽然瞥见庙门外有一道寒光浮现。

    一柄蛇形长弓不知何时已被拉至满月,箭镞直指二人所在的方位。

    她心下一惊,拍了拍他的手,正想要开口提醒梅薛温注意身后。却不想,下一瞬她便被人勒紧了后脖颈和腰身,不得不随着他动作的引导,旋身坐到了他腿上。

    二人调换了彼此的位置,身形相靠,肩颈相贴。于外人看来,好似只是情至深处的拥吻。

    可眼下,被箭镞对准的人成了她——

    锋芒在背,她整颗心如坠千尺冰窖,伸手向脚边摸索,触及到方才用来为他处理伤口的银制匕首,二话不说抬手便冲他桎梏在自己颈间的大掌刺去。

    天杀的恶匪,果然贼心不死还想要拉她挡箭垫背。

    匕首刺了个空,握着她脖颈的手匆忙撤去,她反身一扭,使尽全力用肘部击打他的伤口。

    方才才为他上过药,她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摸到他的伤口。何况眼下梅薛温失血太多,体力不佳,根本无法承接她的攻势。

    不过几个来回,他被迫受了一击,环在腰间的双手刹时脱力,眼中浮露出几分郁色。

    季书瑜也顾不得之后是否会暴露自己会武的秘密,手脚齐用,抬腿攻向他腿部的麻筋,以巨大的力道将身前的人给推开,翻身一扭,再度调换了两人的位置。

    寒光伴着一道破空之声而来,于两人眸中倒映出一道白茫茫的雪光。

    “嗡——”

    不做他想,梅薛温下意识地环着女子腰身向一侧翻滚。待成功躲开那只冷箭,他拥着季书瑜的动作陡然僵住,顿了半晌,方才缓缓低头向下望去。

    美人纤手染血,将手中那柄刺入他胸膛的银簪再度推进几分,一双清凌凌的杏眸中无波无澜,神情极度平静。

    他迟钝地感到些许痛意,缓缓弓下腰身。修长手指掩着面容,低声笑道:“好,很好,你真是好……够狠。”

    季书瑜薄唇微抿,起身往后退开几步,正欲开口说些什么。

    却闻侧窗处紧接着响起一道弓弩发射的声响,又是疾矢出弓。

    她蓦然如猫般弓起,惊疑不定地回首。

    利器来势汹汹,与她已经格外相近。

    眼见着避无可避,正当她准备生生受下这一箭时。

    叮——

    一柄短刃被人抛出,十分精准的打偏了那支箭。

    一击未中,窗后之人快速伏低下身体,于夜色中隐去身形。

    身后之人低低发笑:“傻了?方才还很机敏,如何第二箭便不躲了?”

    她怔愣地转身。

    梅薛温捂着腰间的伤口,猩红

    的血液源源不断地于指缝间滑落,他身形不稳,借着墙面稳住身形,艰难地挪动脚步向南窗的方向走去。

    见她犹豫着想要跟过来,他回眸,淡声拒道:“夫人若想活命,还是同我保持些距离较好,他们瞧着好似并不会在乎是否错杀。”

    季书瑜僵硬在原地,垂首瞧着那一地殷红血液。

    那他方才是早就发觉了前后都有弓手暗伏了?

    她确信,第二箭对准的人无疑就是她,闻人珏难道是想出尔反尔取她性命么……

    思绪万千间,庙门外一道男声响起,若金玉相击,带着一种惬意的悠然之感:“不曾想梅四当家竟也是怜香惜玉之人,先前见你这般干脆的舍弃了挚友亲朋,如此反差倒叫吾很是意外。”

    “如今山穷水尽,你无路可退,不若识相的认罪伏法,主动交出东西,尚可保留全尸。”

    闻人珏发出愉悦的低笑声,金扇于掌中轻点,薄唇启张,以一种极其缓慢的语度倒计时。

    “十。”

    “九。”

    “八。”

    ……

    季书瑜呼吸一滞,握紧了手中的银簪,警惕地望着梅薛温。

    他倚靠着那扇木窗,回眸望向窗下的瀑布,若有所思。

    他是要跳窗么?

    不说水流这般湍急,窗子距离底下水面尚有几丈之高,他拖着这一具病体若是就这般贸然下去了,以后可就再难爬上岸了。

    而闻人珏想来也是笃定了这一点,方才敢逼上庙门来,堵死他的生路。

    ……

    “一。”

    最后一个数落下,同一时刻,侧窗外传来一声突兀的落水声响,紧接着又被迅速地吞没于嘈杂水流声之中,滚滚东逝。

    季书瑜不可置信地提步奔向窗侧。

    今夜的月光太过黯淡,即使是瞪大双目也丝毫看不清水下的情况,只有隐隐似血的深色波纹翻涌于湖面,久久不散。

    立于屋外的闻人珏闻声轻嗤,眉目间显露出几分阴狠之色,“呵,自寻死路。”

    耳畔传来数道脚步声,银甲卫手执利器破门而入,锁定声源的方位包绕过来。

    季书瑜秀眉微蹙,望着那不断东逝的幽深暗水,目光沉沉。

    未束缚的马匹,未妥善处理的伤口。

    他早早发现了后头有人跟踪,估摸着根本就没有想过能从寺庙中逃出生天。

    所以,他择侧窗下水路,宁以水为墓、死无全尸,也不肯叫自己与手下爪牙受闻人珏掣肘么。

    她静立于窗边注视着梅薛温坠落的那片水域,直到兵卫过来唤她,也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她心下喃喃。

    那草匪应是再无生还的可能了。

    第25章 下卷·檀郎谢女 玉郎呵手试梅妆。……

    季白至, 菊月凉,万物肃杀。

    闻人府,东院。

    王氏将手中核对完的账簿放回桌面, 抿了口清茶,保养得当的脸上笑容和气。

    “不愧是鹤阴山道人手下教出来的孩子, 天资聪颖, 悟性极佳, 学什么都快。”

    季书瑜着一袭碧蓝色锦缎裙,长发挽作妇人发髻, 气质温婉,精致面容上含着盈盈浅笑, 似并未察觉她语气中若有若无的疏离。

    她低眉恭敬道:“如何担得起娘这声夸赞, 都是您倾囊相授, 不嫌弃妾身愚钝。这几日跟着娘学习打理中馈,才是真的叫妾身受益匪浅。”

    “倒也不必太过自谦,你能干些,娘以后便也能放心将中馈之权交予你掌典了。好了, 我乏了, 今日就到这吧。”

    王氏一双凤眼细长,转眸望向一侧立着的婆子, 递去一个眼神。“这个点, 策儿应也散衙了。今日便不留你用晚膳, 喝完补药早些回去吧。”

    那婆子会意, 忙端着小案上前几步。

    其上呈着一只金边青瓷碗, 因着是方才从炉中盛出,里头的汤药仍在不断冒着丝丝白气。

    季书瑜应声,乖顺地从座椅上起身, 微抬双臂接过了那盏汤药,十分自觉地将瓷碗送至唇边饮用。

    王氏半抬眼皮,不动声色地瞧她。

    那补药只嗅其味便已觉冲鼻,此女惯常受锦衣玉食,被她迫着连喝了几日的苦药,却是一声怨也不喊,连眉头都未曾皱起,瞧着当真是乖顺。

    确实是个好拿捏的。

    “你莫要怨娘,此药虽滋味涩口了些,却是极为滋阴养血、温经散寒的良方。只有调理好了身子,方才能使你早日受孕,为策儿诞下儿女,为闻人家开枝散叶。”

    服用完汤药,季书瑜接过婢女递来的帕子轻拭唇角,将碗重新放回案上,垂眸答道:“娘一片用心良苦,妾身皆记在心中,又如何会怨您。”

    “你若能明白,倒也不枉费我这般尽心尽力的为你打点。如今府中中馈有我支着,你尚且无需为此太过劳神费力,多与策儿培养感情才是要紧之事。天色不早,早些回吧。”王氏面上露出满意之色,挥手示意婆子送她。

    季书瑜俯身行礼,跟在那婆子身后跨过门槛,出了垂花门,静默的向西面的院落走去。

    几个婢女正于抄手游廊上点廊灯,见她经过,连忙垂头行礼。

    “夫人。”

    季书瑜笑容温婉,颔首应声,“免礼。”

    那婆子忍不住侧首,悄悄投来一瞥。

    这玉倾公主的性子倒真是不错。

    今日回院的时辰虽较往日早了些,但待二人行至院外,天色也已是有些阴沉了。

    院内灯火明亮,廊道内与花圃前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雕花灯盏。

    一道颀长高挑的身影负手立于廊下,暗青袍角迎风猎猎而动,循声抬目向院门处望去,正巧撞入杏眸眼波之中。

    双目对视,那些细碎的光亮,将他原本瞳色就极浅的眸子照得宛若一潭晴日秋水,温柔又深邃,平静波涛之下又似有藻荇交横,仿若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异常勾人心魄。

    闻人策眉目俊美,长身鹤于烛灯之下,却若玉山上行,就连鼻尖下颚也被烛光勾勒出美玉般的莹光。

    暖光投落于他周身,宛若天地所垂青的仙君,凤翎睫羽低垂,俊朗的眉宇间含着一种惑人的专注之色。

    尽管二人已成婚一月有余,也行过了周公之礼,按理说应早已是对自己枕边人的容貌习惯了,但此刻对上他的视线,季书瑜的呼吸仍是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刹那。

    她唇边带起笑意,轻提裙摆奔上前去,如乳燕投林般落入闻人策张开的怀抱中。

    “外边风大,夫郎如何立在院外等妾身。”

    话虽如此说,语气中含着的欢喜却是显而易见。她满心满眼都是良人,真似极了一个方才品尝情爱滋味的女孩。

    玉郎胸膛宽阔而结实,环抱着她正是刚好,质感细腻的锦衣上熏有一种极为好闻的水香气,也意外很得她喜欢。

    不可否认,他通身都叫她挺满意。

    闻人策含笑将她搂紧了几分,垂首于她发顶落下一吻,笑道:“不碍事,原以为还要再等上片刻的,既然夫人回来了,便叫人早些摆膳罢。”

    二人相携进了屋,待用完膳食,又一道坐于窗扇旁的美人榻上赏月休憩。

    美人榻玲珑小巧,平常以季书瑜一人的身量半坐半躺正好妥当,可如今若需为二人共卧,榻面便属实有些窄小了。

    是以二人身形免不得稍有拘束。

    闻人策手握书卷端坐其上,美人则伏卧郎膝,以手支颐望着窗外的明月出神。

    “夫人近日是在喝汤药么,母亲备下的?”

    他素日做事极为专注,看书时言语极少,今日却是意外的主动与她闲话。

    季书瑜微微抬眼,却见他目光仍然望着手中的物什,仿若此话也只是随口一提。

    她仰首,答道:“是母亲专门请人开的调理身子的良方,说是能滋阴养血、温经散寒,妾身连喝了几日,果真觉得通体舒畅了不少。”

    闻人策目光轻瞥过她纤细的腰身,若有所思,言道:“原是如此。”

    季书瑜不明所以,但也跟着点了点头。

    闻他轻笑一声,接着收回目光,又继续看起手中的文卷来。

    ……

    密云堆积,月影朦胧。

    时间飞快流逝,也到了就寝的时候。

    撤下了金钩上挂着的纱帘,二人于昏暗帐内身形相贴。

    居室中暗香浮动,只待夜间叫过两次水后,方才熄灯歇下。

    闻人策于房事之上亦如他本人一般温柔,进退皆以妻子意愿为主,从未叫她感到不适。

    每次缠绵着交换彼此气息的时候,她都能感受到他投落下来的专注目光,那双时而温柔时而幽深的眼眸如若吻一般,抚触上她的每一寸肌肤。他这般温柔,细致专注地观察她的反应,每一刻都在感受她的感受。

    这样的体贴,叫她常常忍不住沉沦。

    他很好,如若云雨霁后的温风,无论从哪处深扒,都找不出能够令人挑剔他的缺点来。

    季书瑜卧于他胸膛上,轻嗅着鼻间那股浅淡的兰香气味,又有些出神了。

    好像……每当他情动之时,身上那股水香气息便会愈发馥郁,伴着一种极为惑人的兰香气,轻易就能惹得她失神。

    也正是这一点,叫她感到有些苦恼。

    二人交颈亲昵时,她脑海中总是会不可控制的浮现出前任夫郎的身影。

    温暖的大掌落于乌黑发顶,动作轻柔地抚摸着她光滑如缎的墨发,舒服的叫她像只猫儿般眯起眼来。

    耳边隐隐传来男人的轻笑声,她却没力气再回应了。

    原因无他,这两位夫郎于某些方面实在是有些诡异的相像。

    比如……他们都喜欢染兰香。

    可贵公子身上熏的是名贵的兰花香料,馥郁迷人,同那草匪单调的墨兰花草香气也并不完全一致。

    再比如,闻人策也惯常喜欢将她的脑袋搁在自己腿上,一边阅书,一边以掌抚摸她的头发,或揉捏她的耳垂。

    那人也爱抚她长发,可他动作粗暴,远远不似贵公子这般的温存柔和。

    一个是世家公子,一个是山野匪寇。

    二人身份天差地别,又如何会有关联?

    应该只是巧合罢……

    或许是她还未习惯新的生活,产生的错觉。

    ……

    翌日。

    因着要陪同小姑子去赴赏花宴,季书瑜一早便被唤醒,起身作梳妆打扮。

    闻人策要去应卯,较她起的更早些,更换好袍服绕出屏风,恰好望见美人上完了妆,正对镜抹着口脂。

    杏眸漾春,朱唇红润,眼波流转间风华四射,举手投足间尽显贵女之优雅仪态。

    她于镜中对上他的眼神,唇边下意识地带出温婉笑意,放下手中物什,要起身送他出门。

    “夫郎……”

    不想下一刻又被他重新带回梨花木椅上。

    “近日衙里无甚要事,我迟些过去也无事,不着急。”闻人策语气温缓,抬眸望向桌上那只盛满了珠玉的妆奁。

    修长手指从中取出一枚金钿,将呵胶覆于其上,再置于唇边轻轻呵气,耐心地等待鱼胶化开。

    季书瑜乖巧地坐着,眸中波光微动,安静地瞧着他手中的动作。

    玉郎垂首,目光专注地将手中金钿贴于她光洁的额上。

    二人肌肤并未相触,但因着距离相近,那股馥郁惑人的兰花气充斥于鼻间,与那轻微的喘息一并挑拨着她敏感的神经,气氛较之前更为暧昧的多。

    此情此景,她脑海中蓦然跳出一句词——

    清晨帘幕卷轻霜,玉人呵手试梅妆。

    只不过,上妆之人成了玉郎。

    “玩得尽兴,记得早些回来。”

    贴好花钿,他抬掌抚摸她的鬓发,又于她唇角处落下轻浅一吻,率先起身出门去了。

    那个吻若鹅毛轻巧,季书瑜愣愣地抚摸着唇,甚至忘了起身相送,目光追逐着他远去的背影,直至再也瞧不见。

    一旁立着的婢女亦是面泛红霞,羞得不敢抬头。

    两位主子的感情真好,从容貌到身份无一不般配,当真是一对令人歆羡的璧人。

    季书瑜自不晓得旁人的心声,待脸上热度退去,整理好妆容,便随着婢女前往府门。

    跨过门槛,抬目便见几辆装点精致的高大马车立于阶下。上头以金线绣有兰花图样,正是闻人世家独属的标志。

    她于原地耐心等了两刻钟,只待其他房的姑娘都到齐了,方才等来了自己的小姑。

    “嫂嫂!”

    少女笑容绚烂,冲她挥了挥手,提步朝她走来。

    她今日的装扮较往常更为华丽,身上一袭鹅黄色织金锦缎裙,乌黑发丝中点缀着珍珠,行动间通身于日光照射下显出极为夺目的光彩。

    “雅儿。”

    季书瑜唇角含着浅笑,闻声回首,瞧见她这幅高调的装扮,眸光若有所思。

    “我来的有些迟了,我们快走吧,别耽误了时辰。”

    闻人雅搀住她的手,急匆匆地带她一道上了马车。

    待二人坐稳,马车方才缓缓驶动。

    第26章 阳和启蛰 她这个公主身份,又能有几许……

    婚队失联之事并不为外人所知, 此案本该是由身为郡守的闻人策亲自出面,对其全权负责。

    可事发前长公子旧疾复发,不得以只能闭门养病。率兵袭寨之务便交由其佐官, 郡丞闻人珏代为处理。

    是以季书瑜被接入兰泽待嫁时,久病初愈的闻人策为表不能亲迎的歉意, 特意送来书信慰问, 还请了妹妹闻人雅也入住二府中, 同她作伴消遣。

    闻人雅性格开朗,如今正值豆蔻年华, 已是晓得爱美的年纪。因歆羡未来嫂嫂的美姿仪,对于南陵京畿时兴的妆容服饰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二人话语投机, 多日相处下来, 倒真愈发像是一对亲姊妹。

    于马车中寒暄几句, 话题又自然而然地转到了今日的赏花宴。

    此宴乃是东宣王妃所设,赴宴宾客也多为本地高官的女眷。

    兰泽归属于东宣,而闻人氏族为当地贵族,自是少不了与王府的人来往走动。

    对于东宣王的女眷, 闻人雅很有一番八卦可聊。

    “也不知嫂嫂与那位王女是否熟悉, 她名唤季芝华,意为芝兰芬芳, 倩采风华。她自幼便得太后娘娘的疼爱, 亦是东宣王最为宠爱的小女儿。诶, 我幼时曾与她做过一阵子的玩伴, 娘还特地嘱咐我, 要同她搞好关系。只是那翁主性子矜贵冷傲,爱挑剔人不说,不论是何场合都决不肯与庶族同席, 连带着我也得瞧她脸色,我被折腾的精疲力尽,后来索性减少出门的次数,见着她就绕道走。 ”

    闻人雅啧啧轻叹,道:“她素来喜爱奢靡华贵,曳纨绣珥金翠,府中丝竹尽当下之选,庖膳穷水陆之珍,就连出游时也要着人布置几里地的锦步障,那阵仗当真叫一个高调。待日后嫂嫂亲自见过,便知道此言绝对不虚。”

    她接连说了好一番话,正觉着口舌干燥之时,身旁之人十分体贴地递来一盏晾了许久的茶盏。

    闻人雅顿时喜笑颜开,忙道了谢,接过茶盏饮尽。

    以帕子擦拭唇角,但见一旁的美人于马车内也维持着端庄仪态,听她好一番闲话面上也无任何不耐之色,忍不住叹道:“嫂嫂贵为公主,尚且若此谦和温柔,与谁都是这般和气。那季芝华不过只是一介翁主,竟摆出这般大的架子,若叫天家知晓,那当真是要贻笑大方。”

    季书瑜轻抿唇,对此话不置可否。

    于身份而言,天子之女自然是大过王女的。

    可东宣翁主能有这般高调的资本,却不为外人肆意指点,何尝不是其背景殷实的体现。

    她自南陵京畿而来,对于南陵的现况比世人所知晓的更为深些。

    如今南陵不过虚假繁荣,天子痴迷长生道,只问鬼神不问朝事;士族干政擅权,却不愿涉身实务,在优越奢靡中渐渐走向腐朽衰落。

    朝堂斗争纷乱,财权与军事能力皆被折腾的大不如前,国库入不敷出,一直是靠原本的积蓄与诸侯国缴纳贡赋勉强维持体面。

    然而,祸不单行,与此同时,诸侯国的野心又随实力与日俱增。

    内忧外患下,感受到威胁的南陵皇室为稳定人心,匆匆将所有适婚公主

    送往四处联姻,连带着尚于襁褓中养育的公主也早早许下了人家,只待及笄后便可成婚。

    她也是其中的一员。

    闻人世家门榜盛于天下,鼎族冠于海内,根深树大,于东宣很有分量。因此她方才被皇室认回,连宫中兄弟姊妹都尚未认全,便又被人马不停蹄地送往兰泽。

    不知是出于何种考量,或许是为了防止她被退货,皇室还多添了一件价值连城的矿山令作为嫁妆。

    可讽刺的是,认亲时皇室甚至尚未仔细盘查她的过往,只因着她的容貌肖似先皇后,便十分爽快地敲章定论了。

    倒还真是巴不得能拥有更多的筹码可以送去联姻。

    若此,她这个公主身份,又能有几许分量呢……

    *

    马车于王府府门处缓缓停落。

    两人于车内互相检查了一番着装,待整理好了仪容,方才踩着轿梯下到地面。

    管事自远处便眼尖地识出了闻人府的马车,未待其中的贵人露面,便早早领着几个小厮前来相迎。

    恭敬躬身作一揖,又着人于一旁车夫手中接过帖子,转身亲自领着两人往府内走去。

    赏花宴设于后园。几人绕过几条抄手长廊,一路上观得诸多假山妙水,真可谓是十步一景,叫人目不暇接。

    进到园中,入眼又是一片截然不同的缤纷绚丽之景。

    空气中弥漫着馥郁芳香,诸多不同种类的花朵竞相绽放,争奇斗艳。有紫薇淡雅出尘,又有月季艳丽若火,色彩斑斓,互相交织,形成一副生机勃勃的画卷。

    而其中,又以兰花开的最为灿烂。寒兰、墨兰、莲瓣兰……品类繁多,花色多样,香气极为馥郁。

    待走近细观,但见茂密绿叶之下,有人纫红丝为绳,密缀金铃,系于花枝之上。

    闻人雅面露不解,适时出声问道:“花枝系红绳,却是何故?”

    管事循着她的视线望去,解释道:“花系金铃,乃是翁主惜花巧思。每有鸟鹊翔集,园吏便会以铃锁惊之,惊吓鸟雀。”

    闻人雅面上露出几分异色,转开了目光。

    季书瑜笑着接话,道:“原是如此,翁主当真是玲珑心思。”

    管事笑了笑,正想要说话,但见前方又迎面走来一个身着蓝衣的婢女,同两位贵女见礼,神情很是恭敬。

    “王妃有请,请两位随婢子来。”

    因着时辰尚早,席面还未开,众宾客围坐于亭间赏花品茗,闲话说笑。

    但见王妃的贴身婢女亲自领了人往园中花厅而去,皆是不约而同的止住了闲谈,神色各异地打量起来人。

    美人眸似秋水,朱唇红润,肌肤细腻如玉,于日光下寻不见一丝瑕疵。身上穿的是百金一匹的浮光锦绫裙,发间缀饰的珠钗亦为有价无市的珍物。通身气质沉静柔和,端庄又温婉。

    形貌昳丽,身段曼妙,瞧着格外面生,倒不像是兰州本土之人。

    “她是何人……”

    “从南陵京畿来的那位啊,果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殊色,难怪……”

    “据说是与先皇后有七八分相似呢……”

    “觅得如此好的郎婿,当真是好命……”

    耳畔传来若有若无的闲言碎语,闻人雅冷下面容,抬眸朝人群淡淡地瞥去一眼,挽着季书瑜加快了步伐。

    绕过花圃,婢女领着二人进到花厅。

    撩开悬垂的紫竹帘,放眼望去,但见屋中四处皆布置着各式的稀奇珍品。

    小兽以金玉制成,趴在八宝架上吐着千金一饼的银松香;名家书画绝迹不作为私藏,悬于壁上供客观赏;就连价值不菲的古董瓶也拿来栽种绿植,点缀各处空旷角落。

    装点富丽堂皇、繁复奢靡,当真是毫不吝啬地向人展示着东宣王府的华贵气派。

    “可算是将公主盼来了。”

    一位服饰华丽的美妇人绕出插屏,满面含笑地上前相迎。她眉如新月,细长而优雅,眉尾微微上挑,透露出几分威严。一头乌黑的长发梳成繁复的发髻,饰以金翠珠宝,华光四射,更显其身份尊贵。

    季书瑜含笑福身,声音泠泠如玉击:“王妃金安。”

    两人互相行礼,十分简单地客套了几句。

    崔氏对这位从未谋面的公主很有兴趣,热情地拉着二人落了座,又亲自挽袖斟茶,三人从南陵皇室一直聊到了鹤阴山的道人。

    季书瑜神色从容,言辞清晰顺畅地为她解答疑惑,全程未有一丝卡顿。

    闻人雅则在一旁听得聚精会神,一边用着糕点,一边不住地点头。

    “原是如此,鹤阴山冬暖夏凉,倒真是个调养弱体的风水宝地。”崔氏面露感慨,又关切地问道:“不知公主玉体可大好了?正巧妾身本家送来了几株灵芝,于女子最为有益,待会儿便让下人为您取来带回兰泽吧。”

    闻言,季书瑜连忙摇头,回道:“多谢王妃好意,可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妾身同公主一见如故,就全当是予公主的见面礼了,还望您莫要推拒妾身的心意才是。”

    崔氏笑容和蔼,未待她再度拒绝,扬声唤来婢女,着人往库房走一趟。

    “瞧,不过才说了一会儿话的功夫,眼下竟到了开宴的时候了。”看了看天色,崔氏起身领着两人出了花厅,往园中心走去。

    诸位宾客已悉数落了座,独留最东面的主座与下方的两个专席尚且空缺着。

    待三人入了座,宴会方才正式开启。

    乐师隐于四周支起的屏风之后,奏起悠扬宴乐。

    数十名婢女身着青衣,端着梨木案鱼贯而入,姿态优美地为宾客布膳。

    菜肴琳琅满目,一席之间,水陆珍馐,多至二十品。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道摆盘精致的佳肴,每道菜都经过精心烹制,色香味俱全,又添了诸多鲜花的点饰,别有一番巧思。

    第27章 橘柚垂芳 “嫂嫂,我去出恭。”……

    萧管丝竹之声悠扬, 和着女客的谈笑声,随风入耳。

    席间是一片鬓影衣香,四处皆摆放着插有花枝的玉缸与宝瓶, 姚红魏紫,锦衣接踵。而娇娘们坐于花间茗赏, 人花相映, 当真是花如仙人风中舞, 人比花娇颜色浓。

    位于主座的崔氏托起手中杯盏,向季书瑜举起, 莞尔一笑,道:“贵客光临, 真是不胜欣喜。府上如有招待不周之处, 敬请公主包涵。”

    季书瑜连忙起身回礼, 陪着饮下一盏。

    接着,美妇人侧首望向下座,含笑颔首,唤道:“芝华, 还不快来向贵客敬茶。”

    季书瑜微垂眼睫, 循着她的目光向对侧专席望去。

    一位肤色白皙,面若银盘的姑娘于席间起身, 一双瑞凤眼明亮有神, 含笑时弯成一道浅浅的月牙儿, 显得格外讨喜。

    “是。”

    季芝华行至她跟前福身行了一礼, 端起杯盏, 娇声道:“芝华见过公主,公主万福金安。”

    季书瑜面露笑意,受了她敬来的茶, 回望崔氏,笑道:“方才于园中见到花枝上系有金铃,正感叹究竟是何种才情的姑娘才能有这般惜花巧思,如今一见,芝华表妹果真是位花容月貌的妙人。”

    季芝华垂下头来,羞赧地答道:“只是些小玩意罢了,表姐过誉。”

    崔氏面上满是宠溺之色,笑道:“这孩子,平日里最宝贝她的花,却是叫公主见笑了。”

    席间氛围正好,众女客们一边品茗赏景,一边默默观察着东席的动静。

    只见淑女面上始终含带着温婉笑意,虽是于鹤阴山中长大,然通身气质沉静,礼节谈吐俱无差池,即使是面对布膳的婢女亦是全无骄矜之态,举手投足间尽显贵女之优雅仪态。

    内谦外敬而不失皇室风范,将二者美好品质中和于一身却不显得生硬割裂,实是难得。

    待贵人敬过了茶,宴中又有诸多高官女眷依次来同季书瑜见礼。无一例外,皆受到了公主的温柔礼待。

    一名年轻女客方才敬完茶水,转身正准备往自己的位置走去。却见

    身边女伴以袖掩唇,神情难掩兴奋。

    “姐姐可曾听闻过闻人郎君娶亲时作的那首却扇诗没有?全诗只字未提新娘貌美,却句句是美。今日近身细观,公主果真生的昳丽绝色,诗言不虚。”

    虽说已是刻意收了音量,但季书瑜耳力灵敏,仍是于一旁猝不及防的听了一耳朵。

    “却扇诗已传遍了整个兰州,我若是没听过才真叫奇怪了。”女客笑道。

    “‘姮娥须逐彩云降,不可通宵在月中’,啧啧,清新出奇,妙趣横生,当真叫一个出彩,长公子才华横溢若此,实在叫人钦慕。”

    女客面色古怪,回首看了一眼东席,连忙将女伴拉远。

    “打住打住,你这说的是倾慕还是钦慕?策郎君如今已是有主的人了,你身为家中嫡女,可千万别想岔了。”

    女伴瞪她一眼,道:“你,真是的!谁说我想过些什么了……闻人公子温柔疏离不似凡间客,完美的没有烟火气,若真要选,我还是更中意闻人珏公子些。年前我曾于兰泽城楼下亲眼见过他策马疾驰,那一身红衣迎风猎猎,真是英姿飒爽……自此再难忘怀。”

    听着女客对闻人珏止不住的夸赞,季书瑜低头饮茶,以瓷盏掩饰面上的诡异神情。

    耳力太好,果真不是一件令人多么愉快的事。

    闻人珏玉面兽心,实在不堪为姑娘良配呐。

    推杯换盏间,宴会已是进行到一半。

    一名青衣侍女于席间走动,将一只盛着珍珠米糕的银碟放至闻人雅身前的案上,又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

    闻人雅目光落于桌案之上,神情一怔,略不自然地垂下头。

    犹豫半晌,侧首同季书瑜附耳,小声道:“嫂嫂……我去出恭。”

    得了回应,她方才动作轻巧地离了专席,领着贴身婢女往外头走去。

    季书瑜起初并不以为意,接了崔氏递来的话茬继续交谈。

    然而视线于席间一撇而过,却见对侧的季芝华亦是侧过首,目光正望着小姑子离去的方向。

    她薄唇轻撇,面上有蔑色一闪而过,之后又恢复至之前讨喜的笑容,与一旁的女客说起话来。

    联想到小姑方才的异样,以及她今日不同以往的华丽装扮,季书瑜蓦然就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

    一刻钟后也未见人回来,她隐隐感到不安,思忖片刻,索性寻了个借口离席,循着闻人雅离开的方向寻去。

    后园占地极大,园内清溪萦回,环绕穿流于高低错落的楼榭亭阁之间。

    鸟鸣幽树,水声潺潺,景色格外宜人。

    然而季书瑜眼下全无观景兴致。

    她于园中四处逛了一遭,仍是未寻见闻人雅的踪迹。

    西风挟着凉意而过,园后方传来一片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她脚步一顿,心生疑惑,转了方向循着声源而去。

    待走近了看,原是竹林内悬挂着的玉片子被风吹动,从而发出的泠泠声响。

    东宣王府竟是用玉片作为占风铎,此般手笔,果真阔气。

    她若有所思地垂首望去,但见密林之下有林道隐隐若若,绵延的伸展向前方,却不知是通往何处。

    闻人雅既不在园中,还当真有可能是入到林中去了。

    望着幽暗的竹林,她心中产生了些许不大妙的预感。

    思忖片刻,季书瑜抬手摘下身上会发出声响的首饰,尽数收入囊中。一边提起裙摆,脚步轻巧地朝林道走去。

    簇叶于微风中摇曳,带动玉片旋转碰撞。清脆击玉之音在竹林间回荡,如若一支韵律奇特的古乐,悦耳动听,也完美的盖过了她细小的足音。

    未走出多远,林道间隐约传来两道人声,似是一男一女正在交谈。

    辨认出闻人雅的声线,季书瑜顿住了动作,一时也有些踌躇自己是否要上前。

    小姑虽然性子开朗,可到底也才不过是豆蔻年华,面皮薄的很,若她真于此刻现身,怕是会叫女孩感到难堪。

    既然眼下已经确定了她的安危,季书瑜于原地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暂时先避开。

    然而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去之时,林道前方却传来声响。

    “谁在那。”

    男音清冷如霜,仿佛不带丝毫温度。

    第28章 红炉点雪 “夫人,归家了。”

    那声线听着莫名有些熟悉, 季书瑜顿住了动作,一时也不知是该走该留。但闻耳畔那道脚步声渐近,她思忖片刻, 索性抬步直接绕过掩体走了出来。

    却不想,下一刻, 对上的竟是一双熟悉的眼眸。

    “嫂嫂……”

    闻人雅嘴唇嗫嚅, 双手紧攥着袖角, 呆愣地立在原地,身旁却是空无一人。

    “方才说话的人在何处?”季书瑜往四周扫视一圈, 并没发现那人的身影,不由得出声询问。

    闻人雅愣愣地回道:“他……他走了。”

    闻言, 季书瑜上前几步, 越过她的身形抬目向前方林道处望去。

    视野中那身量纤瘦削长的人已经走远, 身影隐没于远处幽暗竹林的阴影之中,只有一角青色袍角尚且在风中飘摇,异常醒目。

    “嫂嫂,我同他没有什么, 求你, 求你千万别告诉我娘。如若被她知晓了我今日擅自见了外男的事,一定会罚我关禁闭的……”

    闻人雅神色慌乱, 见季书瑜久久不出声, 眼中倏然落下泪, 握着她的手腕苦苦哀求道。

    季书瑜回首, 以指腹为她拭去眼泪, 抬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温声劝慰道:“别哭。”

    “嫂嫂答应我……我就不哭了……”闻人雅抽抽搭搭的抹泪,执着地向她讨要一个允诺。

    她垂下眼睫, 掩住眼底的疑惑之色,微微颔首,无奈道:“安心,我不告诉别人。这事暂且不提,你先收拾一下妆面随我回去,我们离席太久恐会惹人心生猜疑。”

    “好,雅儿都听嫂嫂的。”

    闻人雅闻言方才破涕为笑,忙点了点头,取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面上的泪珠。

    *

    待散了席,天色已是浑黑。

    数十位烛奴身着绿袍,腰系束带,执着以龙檀木雕成的烛跋,列立于园中,为来往女客照明脚下道路。

    出了府门,直到二人坐上马车之后,季书瑜方才觉着那股一直于暗处隐隐着窥视着她们的视线消失了。

    她抬手掀起帘子的一角,向外头望去,神情莫名有些凝重。

    “嫂嫂在看什么?”

    闻人雅情绪低落,俯身抱住她的腰肢,将脸埋于美人怀中,轻嗅她身上的香气。

    “嫂嫂的气味跟兄长身上的真是一模一样。”她忽而抬起脑袋,抽动着小鼻子,带着些许模糊不清的鼻音说道。

    “不像是单纯的香料气味,而是那种隐秘的……”

    季书瑜动作略有不自然地将她四处作乱的脑袋轻轻推开,抬腕于鼻尖下嗅了嗅,打断她的话,说道:“没有,就只是普通的香料。”

    被她严肃的神情逗乐,闻人雅以手掩唇,发出一串闷闷的笑声。

    “嫂嫂平日里如兄长一般温温柔柔,清冷若云中仙,缥缈的好似叫人永远摸不见抓不着。倒是眼下这般略带羞赧的神情瞧着更有些烟火气,也更叫人亲近些。”

    闻言,季书瑜没好气地垂首瞥她一眼,“莫要再胡言了。话说回来,今日之事到底是什么情况?”

    闻人雅识趣的闭上嘴巴,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答道:“非是雅儿有意要欺瞒嫂嫂。那人乃是东宣王之义子,名唤楚江生,但我与他确实并不如何相熟,就只是有过几面之缘而已……”

    “此话当真?”

    对上季书瑜的视线,她肯定的点了点头,道:“就是这样。”

    “你还在瞒我,若是不熟,你今日如何还会与他于林中相会?”

    闻人雅撇撇嘴,仍要辩解,道:“只是说几句话而已,今日到访的都是女客,他为外男,自然是不方便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见

    她还要再问,闻人雅索性再度扑上前去,搂紧了她的纤腰,求饶道:“嫂嫂,好嫂嫂,我说我说,你就别再胡乱问了嘛。但我说了,你可千万不能同旁人讲,也不能同我生气。”

    见她点了头,闻人雅方才慢吞吞地解释起来:“我心中确实属意楚公子……但那是因为,我是大房中唯一的姑娘,以爹娘如今的态度来看,十有八九会叫我同姑母一般,入到宫中去侍奉天子左右。那样几月几载都不能回到兰泽探望家人的日子,我不喜。”

    季书瑜若有所思,道:“所以,你是想提前为自己谋划条出路,亲自挑选一位合适的郎君?”

    闻人雅点点头,道:“我不想去到京畿做什么妃嫔,如若不然,他们也可能会将我送往异国与其他世家联姻,只待入了洞房才能知晓对方到底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横竖我都不会满意的,不若就近挑个中意的、知根知底的成婚。楚公子虽说原本出身算不得太好,但胜在那张皮相出色,乃是兰州出了名的俊俏,倒是很合我心意。如若他肯上门提亲,凭着东宣王府的门第,想来爹娘应是不会太过为难他的。”

    季书瑜知晓了其中原委,缓慢地点了点头,思忖片刻之后,忽而又问道:“可闻人世家能历经几朝而屹立不倒,靠的也并非是单纯的裙带姻亲的关系。你又是爹娘唯一的女儿,他们向来疼宠你,如若你咬定此事不放,想来他们应是不会罔顾你的意愿,狠心将你送往远方联姻吧?”

    闻人雅摇摇头,苦笑道:“爹娘是疼爱我,可联姻便是所有世家女儿的使命,有些东西到底是大不过权势与利益去的……嫂嫂会嫁入闻人府,不也是因此缘故吗?”

    她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珠,言道:“嫂嫂有所不知,兄长虽于少年之时便因才学出众而盛名远扬,因此颇得祖父青睐。然而就在不久前,兄长旧疾突发,医师诊脉后,说是再难根治,也正是因此,他从此便不再是祖父最为属意的下任家主之人选,大房也隐隐有没落于二房之下的兆头。爹娘这才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望我能嫁得一门好婚事,作为筹码,为长兄增添些胜算。”

    “旧疾……”

    季书瑜闻言有些不可置信,待对上闻人雅那双疑惑的眼,方才强自镇定下来,尚且抱有一丝侥幸之心,试探道:“我与夫郎日夜相处一月有余,并未发觉他身体有恙……”

    以为她是心疼兄长从而乱了方寸,闻人雅叹口长气,继续说道:“此事是娘令我暂且先瞒着你不说的。兄长幼时于学宫学书,因着身边下人的疏漏,失足跌落寒泉之中,从此便落下病根,每到阴雨寒天便会浑身疼痛难忍,需以各种烈性草药泡浴才能缓和症状……待后来又以各种天材地宝调理了许久方才有所好转,本以为这病算是彻底好了,可就在前不久,也不知究竟是何缘故,兄长旧疾突发,当真是比以往任何一次发作都更为严重,甚至连下榻走动都难。也是因此,他方才头一回向公衙告了长假,于府中闭门休养了一月有余。”

    听完这席话,季书瑜的思绪若叫无形的千万纫丝勾缠,蓦然有些混沌。

    “说来,兄长他本人也没有什么争夺权势的野心,近几年一直是专注于调养身体。他常同我说,冥冥之中皆有定数,眼下这般清闲的日子就很好,让我无须为他的前路担忧操心,甚至为此而赌上往后的生活。也正是因此,我才会想着违逆爹娘的心愿,为自己做一次主,亲自挑选夫婿……嫂嫂,你可千万别怪我……”

    之后的话,季书瑜没再仔细听了。

    她低眸不语,脑海中思绪纷乱,直至回到府中也仍是有些浑浑噩噩的,心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待送走了闻人雅,她拒绝了小厮的陪同,独自一人徒步走回院子。

    于漆黑的路径上吹着夜风,抛去了纷乱思绪,脑海中逐渐清明起来。她以一种尽量平静的情绪,仔细复盘起入府后的点点滴滴。

    自打嫁入闻人府以来,她便每日跟在王氏身边学习打点中馈,因为怕打草惊蛇,叫人发觉了她的真实身份,她并没有急于往其他院中安插眼线,也从来没有仔细探查过府中的情况。

    这也导致,她竟直至如今才知晓了这些明明十分紧要的消息。

    如今想来,王氏每日里给她灌的那些汤药,应也是为了叫她能早些诞下子嗣,好为闻人策坐稳下任家主之位添加砝码。

    可若不是闻人策,那眼下府中最受闻人家主青睐的人又会是谁呢?

    这个问题一出,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脑海中便骤然滑过了那张昳丽邪气的面容,与他那一双狭长妖异的桃花眼。

    是了,只会是他了。

    她闭了闭眼,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之感涌上心头。

    二房次子,闻人珏。

    他能文善武,亦是少年才高,为人又极为老成圆滑,在东宣名士圈中很是吃得开。之前还因为偶然救下过季芝华,很受东宣王爷的喜爱与器重。

    闻人世家中,除了大房的嫡长公子,就属他与权贵来往最为密切。

    她与他接触过多次,对于他的为人再是清楚不过。闻人珏有谋夺权势的野心,亦有足以与之相配的能力,手段狠戾,可谓是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他会是很棘手的麻烦。

    季书瑜抬首望天,心中忽而有些茫然。

    可若按小姑所说,闻人策如今早已失去了做家主的念头,她又该如何做,才能使他重新产生与闻人珏相争的想法呢……

    粉唇启张,无声地将闻人策的名字于唇边反复喃喃轻吟。与此同时,脑海中竟是下意识地浮现出玉郎修长若竹的身影。

    她低眸思索间,忽而发觉,他的眉目、笑貌,不知何时竟好似早已刻入她心间。每一个神情,每一枚小痣,她都意外的熟悉。

    她怔怔地出神,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他早上那个轻若鸿毛的吻。忽而间,心中没来由的升起那么一点点渴望,渴望能够早些回去见他。听他说话。

    至少,于那一刻,她确确实实是轻松的。

    “夫人。”

    熟悉的音色于耳畔若月色般莹莹而荡,良人温声轻唤。

    以为是错听,她脚步顿住,直待那声音唤了第二遍,才若有所觉般抬首循着声源方向望去。

    四下里皆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远处有一道隐隐的光亮,似在向她逐渐靠近。

    那人身披靛青色披风,长身鹤立,如她一般同在夜中行走。

    只是他手中多了一盏灯盏,装点着这月华收敛的茫茫夜色,带来了一点光明、温暖和希望。

    他是为她而来?

    似牧羊人于旷野行走,寻找自己走失的羔羊。

    玉郎眉眼精致,长翎睫羽下投落一层极浅的阴影,抬眸专注地望向她,唇边含笑,温声唤她。

    “夜深,该归家了,夫人。”

    第29章 枝附影从 “吾也为夫人立一座金屋居住……

    淡影浮动, 疏枝微颤。

    那声低唤宛若一根绵密的细羽轻拂过耳畔,勾的人心底隐隐犯痒。

    夜色本是浑黑如泼墨,可自他出现, 季书瑜却觉着天际堆砌的云也跟着飘散东去。

    朦胧光华似水流从高空洒下,为世间万物笼罩上一层如雾似幻的薄纱, 也为那玉郎的眼眸覆上一层清冷若霜雪之色, 出尘缥缈, 好似云中仙客。

    更不提他瞳色本就极浅,为夜月所照, 便更是显出剔透光华之感。季书瑜于远处瞧他,不知怎的, 联想到了幼时曾在天池边见到的一颗月明珠。

    那宝珠虽说不大, 却是格外的华光四射, 于夜里也同眼前这双雪眸一般漾有暗碎的水波荧光,妖异的近乎有别于常物。

    她看得正出神,视野之中那张谪仙面却忽然展颜轻笑,向她愈发靠近过来。

    高耸鼻梁下一双薄唇轻抿, 似沉吟, 又似噙着浅笑。

    他明知故问,道:“夫人在瞧什么?”

    细腻的凝脂触感携着凉意袭上眉梢,

    叫美人的心跳也跟着漏跳了一拍。

    回过神来, 但见身前玉郎敛袖抬臂, 动作轻柔的为她整理着鬓边发丝, 眉眼间是一片澄澈专注之色。

    她微微松了崩紧的心弦, 顿住了下意识想要后退的动作,安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眸。

    面上那道冰凉之感逐渐往下滑挪,最终停落于眼角处。闻人策微微抬眼, 忽而问道:“方才自远处便见夫人眼角有些洇红,像是哭过一场的模样。可是今日宴中发生了什么不愉悦的事么?”

    季书瑜闻言微怔,抬手抚上面颊。

    “并非如此,可能是叫风沙迷了眼罢?叫夫郎担忧了。”她长睫轻颤,笑道,“天色已深,夫郎明日还要上值,还是早些回去歇息才是。”

    闻人策收了手,闻言颔首,道:“夜间风凉,夫人披上大氅再走吧。”

    季书瑜愣愣地接过了提灯。但见他抬手解下身上披风,又回身将自己包裹于其下。

    披风上留有的余温透过单薄衣物传来,将身上所有寒意尽数驱散,暖融融的异常舒适。

    鼻间充斥着馥郁好闻的水香气,她蓦然便回想起小姑方才于马车上说的那袭话,莫名觉得有些面热,不甚自在地低下头去,望着脚尖不说话。

    修长的指节上下翻动,将系带于美人纤细颈项间系紧。闻人策微微低首再次检查了一番,方才重新拿回提灯,抬步领她往一旁的长廊上走去。

    夜间凉风徐吹,将彼此的发丝轻轻带起于空中纠缠,好似双蝶于花丛翩翩齐飞,情意缱绻,极富诗情画意。

    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远处闪烁着光芒,二人并肩行进于小径,互不言语,共享这短暂而宁静的幽昧月夜。

    待回到点满廊灯的抄手游廊,眼前的道路逐渐开阔明朗起来。

    听他问起今日的赏花宴,季书瑜收敛了漫天发散的思绪,想了想,答道:“今日一见,东宣王府果真比之前设想的还要富丽堂皇。花厅以碔砆甃地面,锦文石作柱础,后园中又有花系金铃,竹枝悬玉,当真是富贵。”

    全然未觉自己的语气中有种难以言说的歆羡之感。

    闻人策闻言轻扬唇角,侧首望向她那清凌凌的双眼,笑道:“金银为屋,文石为础,果真是华丽迷醉。夫人也喜欢?”

    未作他想,季书瑜点点头,十分实诚地回道:“自然喜欢。”

    满室金银,换谁不喜欢?

    闻人策若有所思,一双乌眸低垂,睫翎下投落一层极浅的阴影。

    他思忖片刻,薄唇轻启,道:“既是喜欢,那日后吾也为夫人立一座金屋居住,可好。”

    季书瑜脚步微顿,听他语气,倒不像是戏谑之言。

    她神色认真,摇了摇头,想了想,又开口严词拒绝道:“夫郎的心意,妾身心领了,只是方才不过随口胡言几句,并非真的有何憧憬向往之意。夫郎为兰州郡守,住所太过奢靡恐会招人侧目,切不可如此张扬行事才是。”

    她还指望着闻人策当上闻人家主,好早日完成她的任务。若眼下真叫他为自己筑了金屋,只怕她还未来得及替他扫平路障,长公子便已被薅了官帽,直接提前出局了。

    说话间,二人绕过了重重长廊,已是回到西院之中。

    见她神色忽而变得格外严肃,闻人策不由得有些失笑,于她的注视下轻轻颔首,上前为她解开颈项间的系带,妥协道:“夫人所言极是,吾明白了。盥洗室中已经备下了热汤,夫人先行洗浴罢。”

    许是因着二人于凉夜中走了许久,他的手骤然划过她的皮肤,传来的凉意激的她忍不住跟着轻颤。

    季书瑜复想起了闻人雅先前所说的话,闻人策方才大病过一场,身体尚是未恢复全,仍是有些怕寒的。

    更别提他如今衣着单薄,方才却还将大氅给了她御寒。

    瞧见他唇色浅淡,大掌亦是冰凉一片。她心绪有些复杂,蓦然捉了他的手放入披风之下一并暖着,一边仔细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一边领他快步往屋中走去。

    亏她自诩心细,不想与他共处一室多日,对此事竟从未有所察觉,直至如今才被人点醒,她平日里对他疏漏太多,连对他的身体状况都不大了解。

    闻人策被阻了动作,也不言语,一双乌眸微垂,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面上的细微表情。

    待他的手略为回暖了些许,季书瑜方才松开了手,神情有些犹豫,小心翼翼地问道:“不若,夫郎也去热汤中泡一泡,暖暖身子罢?”

    说到底,他身子这般寒凉,还是因为将披风让给了她的缘故。

    她无法做到若无其事地自顾自去热汤中沐浴,冷眼瞧他于屋中受冻。

    闻人策闻言微怔,一双瞳孔骤缩,仰面望向她。

    仔细瞧了一番美人面上神色,他眼神幽昧,眼底若有鬼蜮浮动,又隐约含着些意味不明的神色。

    长翎睫羽轻轻垂落,他声线微哑,低声道:“好。”

    季书瑜抬手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耳垂,回身至铜镜前摘了发间的首饰,方才慢吞吞地往盥洗室去了。

    二人什么亲密的事没做过,不过是共浴一汤罢了,没甚么好羞的。

    她如是劝慰自己。

    香汤雾气氤氲,一池以花鸟屏风隔为两边。

    光影将少女纤秾合度的倩影倒映在屏风之上,曲线起伏间尽显窈窕美感,饱满丰腴宛若一只诱人采摘的甜桃。

    听着耳旁水珠琳琅四溅之声,闻人策不发一言,目光缓缓扫过屏风,视线于少女的发梢一路往下延伸至那纤细腰身,俊朗的眉宇间是一片淡漠之色。

    第30章 花朝月夕 “身子不利爽?”……

    待她浴洗完毕, 回到居室之中,闻人策已是更换了一身雪白寝衣,坐于榻上看书。

    闻脚步声渐近, 他放下手中书卷,抬眸望向来人。

    美人一身香气馥郁, 因着方才出浴, 凝脂雪肤透出浅浅的潮红之色。双睫微垂落, 一双杏眸若为春波清濯,抬目轻扫他一眼又快速地移开。

    她抬臂将一侧被金钩束着的帐纱放下, 一双玉足轻点,如猫儿般轻巧地钻进床榻内侧。披散于薄背的墨发随着动作向前滑落, 衬得那截纤细脖颈愈发白皙若雪。

    静默了片刻, 季书瑜还是觉着心底有些话不吐不快, 抚着胸前锦被,微侧过首,轻声道:“照顾夫郎乃是妾身应尽的责任,夫郎身体有恙, 如何不同妾身说呢。”

    闻人策神情亦并无什么波澜, 闻言他低眸斟酌片刻,方才浅笑回道:“不过陈年旧疾而已, 调养了许久也已稳定许多, 吾已是习惯了。此事无甚大碍, 夫人无需为吾担心。”

    季书瑜一双秀眉轻蹙, 抬手去触碰他的手心。

    入手仍是带着些微凉之感, 即使方才于汤池中泡了许久,他身上也仍似笼着一层难以散去的寒意。

    二人于凉风中待了太久,加之他身上衣着又格外单薄, 如若之后不好生养着,只怕他的病会愈发加重。

    “此事干系到身体康健,郎君觉得无甚干系,可于妾身而言绝非是能随意待之的小事……”

    季书瑜沉吟片刻,忽而好似想到了什么,言道:“之前随妾身入兰泽的婚队中,有一位医术极佳的御医,曾为宫中诸多贵人解过疑难杂症,也通晓许多治愈沉疴宿疾的奇方。不若妾身明日将他宣来,为您把个脉瞧瞧可好?”

    闻人策静默不语,她于一侧小心观察他的神情,见他面上并无抗拒之色,索性半坐起身来,把心一横,双手环上他结实的腰身,小声道:“这也是妾身的一片心意,不如夫郎就依妾身这一回吧?往后夫郎如若还感到身子有何处不大利爽,也莫要再瞒着妾身才是,不然妾身知晓了可是会难过的。”

    感受到她柔软的面颊贴于后背轻蹭,闻人策胸膛微震,发出几声笑。臂膀环上她的纤腰,将人轻轻揽至身前半搂着。

    他低头与她对视,将那杏眸中的荡漾清波收入眼底,应声道:“既然夫人如此说了,那便依夫人的话,明日晚间,吾

    命人请那医者过来把脉便是。”

    “嗯。”季书瑜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烛灯熄灭,帐中光线昏暗不明,鼻间满是馥郁水香与澡豆的气味。

    感受到他喷洒在她颈侧的呼吸,她忙闭上了双眼,忽视腰间那犹如细羽轻扫脊背带来细密之感,略有些紧张地感知着二人面颊相贴时彼此互换的气息。

    他身上沾染上了些许安神香的气味,严严实实的盖过了原本的兰香之气。

    玉郎俯首,动作轻柔的撬开两片樱唇,带有微凉之感的大舌探入其中,以温柔攻势探索着每一寸角落。

    幽暗光线下,他动作中所含的缠绵情意被无限放大,温柔若此,足以叫人甘愿溺毙于此。

    两人交颈相缠,透明而甜蜜的唾液顺着交缠的舌面滑落,就在她被撩拨的动情,羞怯的舌尖顺着齿关钻进那满是冷冽香气的唇齿,小心翼翼地舔舐过他敏感的上颚,身上那四处撩火的手却若风吹云散般轻飘飘抽离而去。

    他抬手为她掩好被盖,感知到她的目光,温声解释:“忽而想起,今日乃是夫人月朔后的第七日,不宜行房。眼下时辰已晚,便不扰夫人休息了,早些歇息罢。”

    听他此言,季书瑜也想起了几日前府医交代的事。

    如有一盆凉水从头浇下,不由得感到些许败兴,闭眼平息了一番呼吸,方才半睁着一双雾蒙蒙的杏眼向身侧望去。

    但见身边之人果真不再有所动作,两只手交握着叠于腹间,呼吸平稳,恬静的睡容似衔玉含霜,清隽疏朗。

    她心绪蓦然复杂,裹紧了锦被,强制自己除去那些繁杂思绪,转过身去,闭目沉睡。

    *

    待送闻人策出门上值,季书瑜方才领了侍女,转了方向往东院王氏的屋子走去。

    昨夜她又仔细思索了一番,闻人珏决计不是好打发的对手,还是尽早安插人手进到二房院中,率先探探他的底细才好。

    可若想要在其他院中插入自己的人手,就必然要先经过大夫人王氏那一关。

    而闻人世家作为东宣郡国第一豪族,几代族人积累下来的财富已颇为丰厚,甚至抵得上半个国库。可府邸中的装点却仍是内敛低调,即便是最为挑剔的人打着灯笼来察看,也丝毫挑不出有何处逾矩。

    与东宣王府那般处处透露着华贵的奢靡之风相较,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各个房的公子姑娘亦是严格恪守规矩的份例,连院中配有几个侍从几个婢女都有着严格的限制。

    而闻人策即使贵为闻人氏嫡长公子,亦需循规遵矩,院中亦只有数十个小厮负责洒扫庭院。

    因此她嫁入府中时,除去亲点的几个婢女嬷嬷,带来的其余人马也俱数留在闻人二院中落脚,并未一并带入府中。

    她眼眸微深,若有所思的望向东院所在方向。

    庆心已于院外等候多时,见她出现,忙上前垂首行礼。

    她身为季书瑜身边的贴身侍女,如今也被调到老嬷嬷身边调教,跟着学习些辅助夫人掌典中馈之术。

    此地人多眼杂,并不是说话的地方,季书瑜朝着她轻轻点了个头,步子不停地继续往屋中去了。

    庆心几步上前,抬手为她掀开琉璃珠帘。

    一股浓重的香料气味迎面而来,季书瑜下意识地扬起一个温婉笑容,踏过沉檀门槛,柔声道:“儿媳来给娘请安了,娘昨日歇息得可还好?”

    王氏位于上座,见她进来便将手中碗盏放至桌面,面上神情无甚变化,颔首道:“尚可,过来坐吧。”

    季书瑜依着她的话,在下首落了座,恭敬的等候王氏率先发话。

    “你比往日要早到了一刻钟,策儿可上衙去了?”

    她垂下眼眸,答道:“是,妾身送夫郎出了门才过来的。”

    王氏颔首,接着又与她随意闲话几句。见她面上频频露出些许犹豫之色,细眉轻挑,举起茶盏啜饮一口,方才开口道:“瞧你的神情,可是有甚么要事要同我说么?”

    季书瑜顿住了动作,斟酌了一番用词,方才说道:“娘慧眼如炬。妾身近日总觉得身子有些不大利爽,因而有意让南陵带来的太医进府中把个脉瞧瞧。”

    王氏垂下眼睫,掩住其中意味不明的目光,涂着深色蔻丹的手指提起茶盏的盖子,于茶碗上轻撇。

    “身子不利爽?”

    为了能叫她早日受孕,她每隔几日便会传府医来为她把脉,早将她的身子状况打探明白了,连她何时来月朔,何时宜受孕都比她自个儿还要记得清楚。

    两日前府医才来为她把过脉,道是脉搏平稳有力,从容和缓,并无其他问题,她眼下又是因何故导致的身子骨不利爽?

    “回娘的话,近日妾身频频感到眩晕,想来许是水土不服导致的。因而妾身还想向您求一件事,若是妾身想从南陵带来的人手中挑几个手脚勤快的婢女来院中伺候,日常做些南陵的菜肴糕点,不知可行否?”

    瓷盏与杯盖相碰,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王氏抬眸,果然捕捉到女子面上飞速闪过的一丝异色,心下蓦然间有了些猜测。

    季氏已经嫁入府中一月有余,如何这个时候才感到水土不服?

    只怕她是已经知晓策儿旧疾的事,却是信不过自己,这才想要找她从南陵带来的人来看脉。

    王氏觉着尴尬,又怕她将此事当众说开,叫其他房听去白白看了笑话,这才缓和了面上的神色,柔声道:

    “这,也是,你方才来兰泽,难免会有些不适应……那便依着你的意思,传太医进来看看吧。至于下人,策儿本来的份例便是那些人手的,只是公主乃千金玉体,院中的下人倒确实少了些,身边添些侍女嬷嬷帮忙管着院子也是无可厚非,此事便由你看着办罢。”

    不想她竟答应的这般干脆,季书瑜面上的笑容愈发真了些,于座位上起身朝她施施然行了一礼。

    “多谢娘体恤。”

    王氏朝着手中的茶水轻吹了一口气,朦胧白雾徐徐上升,将二人之间的视线逐渐模糊开来。

    听到外间有隐隐的女声传来,她眼眸微动,话音一转,低声道:“只是大房与其他几房于早时便有些龃龉,若这般光明正大的为你行了方便,恐会叫人闲话,道是我这个当家主母厚此薄彼……不若这样,索性借个由头,让管事挑人往每个院中都添几个杂使下人。正好娘也教了你许多日的本事,这事便由你全权来做。”

    王氏唇边笑意吟吟,抬眸瞧她:“你意下如何?”

    这是个大摊子,若是收拾不好,恐会惹得一身骚。若是做得好,也无甚么值得人夸的。

    她本意是想吓她一吓,也顺带瞧瞧此女是否当真有把持中馈的胆量与野心。只是不曾想,这事对于季书瑜来说,却是歪打正着得来的甘霖。

    她先是如王氏所设想的一般,迟疑犹豫了片刻,方才垂首应下,答道:“既然娘这般信任妾身,那书瑜便领命了。”

    王氏微敛了笑容,眼神淡淡地睨了她一眼,笑道:“也好,那此事就这般定下罢。公主聪明伶俐,我已无甚其他可教的了,今日你且先去处理此事吧。”

    季书瑜身形微顿,再度向她躬身行了个礼,方才转身绕出了里屋的屏风。

    抬目,便见闻人二爷的夫人赵氏正端坐于外间,戴着精致玉镯的手腕边摆放着一只茶盏,上头仍然冒着热气,倒是刚来不久。

    妇人为闻人珏生母,虽然年逾三十,然而面容仍是细嫩瓷白如玉盘,一双细眉高吊,眉宇间流转着万种风情,长相亦是偏于昳丽之感。

    二夫人同她微笑着打了个招呼,起身往里屋去了。

    听着屋内两位妇人亲热的寒暄,季书瑜若有所思的收回视线,抬步继续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