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镜里观花 “怎么,你是做这赝品食髓知……
合一直觉却不相信这僧人所说的话。
他曾与那小夫人交过手, 也知晓她并非全如表面上这般简单,一众人于寺中居住了这么多日,她慧黠若狐, 没理由会瞧不出这其中的古怪。
更何况……
想起客堂中的闻人珏,他抿紧了唇, 见尘卿转身又要回到屋中, 猛地抬腿抵住了半掩的房门。
侧首越过尘卿往偏殿里头看去, 一边开口同人掰扯道:“这可不成,师父您身为出家人, 向来以慈悲为怀的不是?这次便请您行行好吧,可莫要为难我一个跑腿传话的下人才是, 更何况我家公子如今当真是有事要同夫人商量, 正于客堂中等着呢。”
说罢, 也不待尘卿开口回应,他便再度提声对着屋内那跪姿端正的女子唤道:“小夫人,公子于客堂等候着,可否劳烦您随属下走一趟?”
他声音洪亮, 足以令远于对侧廊道外的人都听见声响。
可不曾想, 那靠案而坐的长裙美人侧对着殿门,半垂首似看经卷入了神, 从头到尾竟是对外头几人的交谈毫无一丝回应。
尘卿目光微转, 对上合一诧异的眼神时, 神情亦是平静无波, 含笑言道:“您也瞧见了, 施主如今不希望旁人打扰,不若待会儿再来吧。”
接收到他投过来的眼神,立于一侧的灰袍小僧犹豫着上前, 伸手拉住合一的手臂往后拖拽,唤道:“施主,请您离开吧……”
合一面有不甘地被拉离了门边,侧首望向屋内之人,确定她行动自如并未受到任何拘束,眼中不由得浮现出些许疑惑之色来。
她就是再厌恶、再想避着自家主子不见,可往常于外人眼前一直都是伪装的很好的,不是么?
甚至就连主子也曾调侃过她,道是这位小夫人滴水不漏,心细如发,如条滑不溜手的鱼儿,令人难以把到错处。
可如今她却不肯出声理睬他……这究竟又是缘何?
见他沉默着不语,尘卿风淡云轻,发出一声低笑,回身准备再度合上殿门。
不想,双手尚且未离开门板,众人却闻偏殿里头忽然传来一声人体倒地的动静。
气氛骤然间沉默,合一眼神一凛,趁着小僧尚未反应过来的时机,挣脱开他的束缚,上前猛地以肩膀顶撞开殿门。
入到屋中,那满室的浓郁檀香气味便争先恐后的向他扑面而来,合一谨慎地屏息凝神,越过男人大踏步来到佛台之下。
“小夫人!”
他蹲下身,借着佛台前的一片烛光仔细地检查着女子的状况,一边伸手于她鼻尖感受底下的鼻息,焦急道:“您可能听得见属下的声音?小夫人……”
被撞开的尘卿扶门而立,眼神阴冷地望着佛台底下的男人,面上神情莫名。
冷眼旁观了片刻,但见无论那来人如何呼喊,地上的女子也始终未有反应,他方才面上重新染了温和浅笑,抬步向前方走去,出声言道:“施主莫慌,贫道正好通晓些医术,不妨让贫道来为女施主看看……”
合一却是对他这番话语充耳不闻,未待他靠近,便十分果决地伸手将季书瑜打横抱起,绕过尘卿径直往殿外头去了。
而屋外,见到他怀中那面色煞白叠的女香客,小僧亦是不敢再进行阻拦,噤了声,连忙转身往外头去找医师了。
空堂间香烟袅袅,静默无声。
尘卿伸出的手顿于半空,直待几人身影都逐渐远去,仍是静默地立于原地不动。
直待佛台之后传来细微的响动,他方才侧身掩上了房门,面上神情是难言的怪异。
烛光闪烁间,覆盖着佛像的巨大红绸无风自动,里头竟是传来一道女人的娇笑声。
他闻声轻挑长眉,侧身往声源处投去一眼,神情淡漠。
“这多日不见,不想尘卿法师的功力竟是愈发倒退了,如何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都拿捏不住呢……”
他长睫垂落,双手环抱于胸前,懒懒地回道。
“听闻,那闻人公子甚至都没在你那破客栈中留宿。你尚且未近过他身,怎么,如今却是赶着来同我上演百步笑五十步的戏码么?”
一只纤长的女人手臂于红绸底下出现,涂着红色蔻丹的指尖微微用力,轻易便将外头的掩体揭开。
绸制布料落于地面,发出沙沙轻响。
那被藏于阴暗之中终日不见日光的神像,终是于此刻暴露出底下的真正面目——
那非是正殿中那般肃穆慈悲的如来像。
被一片烛火众星拱月着,连受了两位夫人多日供奉的,竟是座黑身朱发、笑意狰狞的青面罗刹像!
罗刹,食人肉之恶鬼。
民间有传言,罗刹娑,男即极丑,女即甚姝美,并皆食啖于人,世间皆视其为极恶之物,避之而不及。
但尘卿只是投去轻飘飘的一眼,目光自如地稍往下移,最后定睛于那同弥勒佛像如出一辙的浑圆肚腹。
那处开着个隐蔽的小门,一名身着烈焰红裙的女子从中出现,莲足稳稳踩于供奉木案之上,一边摇着罗扇,娇笑道:“法师别心急啊,‘披衣’还没正式开始呢……你且等着瞧,在入到闻人府中吃下闻人策之前,我定然是要拿珏公子开刀证道的。那样外表光风霁月,实际心狠手辣的小郎君可不多见,这么攒劲的辣人,拨皮之前我怎能不好生品尝其滋味呢?要不然,便实在是暴殄天物了。”
她轻舔唇角,踩着莲步向尘卿走来,又模仿着他方才同季书瑜附耳的动作倾身而下,鲜红的唇于他耳边低声言道:“只是可惜呐,消息有误。这次来的竟然不是闻人家的嫡长公子本人,倒是令法师您跟着白忙活了一场,真是叫奴家好生心疼……正巧您的小猫儿如今也被带走
了,不若今夜,便由奴家来哄您开心吧?”
尘卿垂眼,略有嫌恶之意地轻拍她抚过的肩头,并不理会她的轻佻之言,淡声道:“此事无需你操心,我自有新的披衣人选。”
红衣女子以扇掩唇,眼珠子滴溜一周,微提嗓子,仿着那清凌凌如玉击的声线嗔道:“怎么,你如今见着这张脸,心中竟然不感到欢喜了么?是觉得奴家学的不像……还是方才见过真货,便嫌弃奴家这赝品不如那季小娘子鲜嫩了?明明先前未至庙中见到她前,法师对奴家尚且不是这般态度的。”
她情绪低落地垂首,将那扇柄咬于口中,双手若蛇缠般攀上他修长的脖颈,挺着饱满的酥-胸卧于他胸前轻蹭,一边缓慢地抬首去捕捉他的眼神。
檀口咬字不清地说道:“那时的法师,可当真是热情,有一次甚至拉着妾身连修了三日的阴阳功呢……”
那一袭繁复红衣于烛光下宛若艳妖可噬人心魄,也将娇娘面容映的格外朦胧,她面薄腰纤,墨缎垂于身侧,雪肤赛过凝脂玉。
明明是同一张脸,可两双眼中所透露出的神光却全然不一致。
尘卿垂眸瞧她半晌,唇角微勾,俯首而下轻轻啃咬她脖颈处的肌肤,语气意味不明。
“怎么?你是做这赝品食髓知味,真当上瘾了?如今竟心甘情愿,迫不及待地等着成为他人‘影子’了么。”
娇娘身躯微僵,静默了半晌,方才直起身来,略带恼怒地推开那埋于胸前的脑袋。她抬手拢紧罩衣,冷笑一声:“好,当真是好,果真是秃驴嘴中吐不出象牙来。我早知道,全藏锋客中就独属你最清高,压根瞧不起像我这样的女子!可明明先前是你以甜言蜜语哄我于床榻上做她的‘影子’,怎么,占了这么多年的便宜,今个儿见了正主,觉得能得手了,便准备要弃我而去了?好……待日后换了皮入到闻人府中,我倒是等着瞧,没了我的帮衬,你该如何独身同闻人策过招。”
说罢,她将眼尾轻挑,冷哼着往房门外去了。
“眼下时机已经成熟,明日子时我便会动手,你可莫要为了一己私欲而作妖,坏我好事。否则,我这次必然要你这条贱命!”
殿门被重新掩住,尘卿坐于明堂之中,神情晦暗。
第42章 水中望月 生出类似‘喜爱’这样浓烈而……
兰泽城。
夜间无雨, 温风和煦。
近日衙中需要处理的事务颇多,是以闻人策已是连续几日留宿于衙内,几乎无暇回府休息。
今日难得有了半日的空暇得以回府洗浴更衣, 他正要上马车,身边专门整理文书的侍从却是匆匆赶来, 向他呈上一封来自祁春的书信。
其上署名合一, 正是闻人珏身边最得力的随从寄出的。
闻人策眉心微跳, 心中略感不妙。待拆了那信展开默读,果然便见其中词句间皆隐晦的传达出求援之意。
合一透露, 祁春灵岩寺中的僧人有古怪,闻人珏一时不察中了对手的阴招, 如今正于后院客堂之中接受医治。而他们带去的人手也因为种种原因受困, 想要靠现有的力量于逆境中脱困, 恐怕极为艰难。
如今不眠不休的快马赶往祁春,粗略算来也需要整整两日,若是携带众多府兵共行,那便更是要花费两倍之多的时间。
可人命关天, 时间不会等人。
是以闻人策不做多想, 甚至连侍从早早备下的晚膳也来不及用,匆忙打马赶回府中拜见家主, 待将此事悉数告知于祖父后, 方才得了手令, 之后又领着数百名府兵连夜赶着出城去了。
不管是为了他那并不亲近的弟弟, 还是来历不明的妻子, 他肩上尚且承载着祖父的期望,无论如何也务必是要走这一趟,绝无能由他人代劳之说。
月夜中, 道上马蹄哒哒,披风猎猎声不绝。
闻人策扬鞭策马,腰间系着的玉牌也随着动作而剧烈晃动,摇摇欲坠。
他乌眸微垂,匆匆抬手笼住那块玲珑小巧的羊脂玉牌于掌中,不想其玉触手生温,竟是一瞬便驱散了掌心的寒凉。
他神情微有片刻的愣怔,不自觉地将之握紧于指间轻轻摩挲。也不知怎的,细腻温润的触感又忽而叫他联想起那夜,美人于晚风中主动抚上来的温柔双手,也是同这般带着令人莫名留恋的暖意。
顿了半晌,闻人策方才意识到自己眼下的举动与想法有多么荒唐,心下情绪晦暗难言,指尖竟是若被烈火灼烫一般匆匆逃离玉牌,眉目间亦是透露出些许疲惫之色。
方才这是怎么了。
他抬首望向天边的明月,轻轻呼出一口长气,心中隐隐感到郁燥。
白日于府邸主院中,当他对着祖父那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眸温声禀报此事时,出于各种缘由,他又再一次为着自己的私心同他扯谎了。
事到如今,经历了多重风雨,闻人策已不会再如少年时那般自欺欺人,妄图违背自己的本性,以剜割自身血肉为代价去贴合成为他人眼中言行合一的如玉君子。
卸下面具后的他,确如祖父所想那般,冷心冷情,凉薄无善,在得知闻人珏身处险境时,他心中从始至终皆未生起过一点波澜,就连心底那唯一一点的异样也并非是为这同自己一道长大的弟弟而生。
像他这样六亲缘浅的异类,于那些视他为眼中钉的人心中乃是不配成兰泽闻人氏下任家主的。
毕竟,谁也无法确定,他这般人物是否真的能做到于家主倒下后接起重担,心甘情愿地为整个世家赴汤蹈火,乃至点燃自己的性命,带领族人们于风雨中不断前行。
对于那些人,闻人策从来不甚在意,只是他心中隐隐感到疑惑,今日那句看似真挚的谎言,又好似并非全然是为权利之益而言。
那里头掺杂着一个难以言喻的缘由,与一点微不足道的情愫。也正是因此,方才将将迷惑住了祖父对他生起的疑心。
……可那是什么情绪?
那一刻他又到底是在为谁而心生慌乱?
生母于幼时便离他而去,二十载间他风雨自渡,未同旁人有过深入的交心与亲近,即使是面对父亲与祖父的关心时他也从未卸下温和面具,欲以真实面孔待之。更别提会真正的爱人,或令人爱真正的他。
因而,他也不觉得自己会对旁人生出类似‘喜爱’这样浓烈而鲜明的情绪。
他说不清自己对那小夫人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情感。
是希望她能彻底脱离他的生活,令一切事情都恢复到正轨,好使自己彻底回到年前那勾心斗角却又无趣宛若死水的日子;还是,就如这两月一般,任由她留在身边,做对表面亲密,实际同床异梦、各怀心思的夫妻?
他如今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所以眼下,他尚且不会想要舍弃她。
这是闻人策头一次无端地生出些许探究的欲望,也是头一次纵容自己放下本能的防备,试着去探索这情愫的来源。
*
鸟雀翔集于枝头啁啾,无端惹人清梦。
天际仍是笼着一层雾蒙蒙的灰青,山间阴雨绵绵,铅灰色的云层低垂至山峦之间,遮蔽了红日的踪迹。
灵岩寺西院的客堂内,日出的光束透过窗棂倾泻于屋内,将床榻上躺着的身影逐渐照得清晰。
穿着单薄衣衫的美人平躺于被褥中,微微抬手遮挡住双眼。
她方才醒来,此刻只觉头脑昏沉,浑身酸痛,四肢俱是如棉花般松软无力,便是想要直坐起身来也十分困难。
待片刻后稍微适应了光亮,季书瑜方才睁开眼来,若有所思地打量起自己所处的环境。
……
这是哪儿?
她眯起眼眸,头脑间的思绪浑浊如一团乱麻,尽管再是努力地尝试着理清思绪,回想过往记忆,也仍是徒劳
无功。
最后,她索性失去了耐心,艰难地从床榻上翻身坐起,欲图仔细观察这整个屋中的陈设。
动作间,衣袖内藏着的锋利锐器划破了她的手肘,感受到一阵类似破皮的刺痛感,季书瑜神思骤然清晰了一瞬,轻蹙起秀眉,疑惑地将手探入袖中去摸那物件。
可不想,伸出的手臂肌肉酸疼无力,一时不察,那物什竟是从她指缝间滑脱而出,落于地面发出轻微的闷响。
她微微捋起鬓发,借着日光垂首仔细打量那物件。
这是支金簪,簪身以极为精湛的技艺雕刻出梧桐叶纹,每一片金叶子都精细异常,仿佛蕴含着生命的韵律,灵动而富有生机。而簪头是盛开的梧桐花,花瓣层层叠叠,错落有致。
季书瑜犹疑地伸手拾起那支金簪,以指腹轻轻擦去上头沾染的灰,一边凑近了打量。
这物件瞧着莫名有些眼熟,想来应是她的东西?
只是如今自己身上只穿着一件素色亵衣,发无珠饰,如何会于袖管中捂着支金簪歇息?
她心下略感怪异,以纤指轻抚过钗头,仔细探索这唯一的线索。
不想,她心中本是没报什么希望的,可最后得来的结果却很是喜人。
她于梧桐叶下意外抚摸到一个微微松动的凸起处,指尖动作微顿,季书瑜眯起眼眸,直觉使然下便想以长甲去触碰凸处,试试能不能转开那梧桐钗头。
正当她准备将所计划施行到实际行动中时,耳畔却闻廊间传来隐约的脚步声,那漫天风雨声中,隐隐传来两个女子的交谈声响。
她顿住了手中的动作,回首望向窗棂处,屏息凝神地探听着窗外的动静。
那起头的女声宛若沐雨海棠娇艳欲滴,只消听其声线便觉得无端鲜艳魅人,但闻她笑吟吟地,言道:“我是来服侍汤药的,不知小夫人可曾醒来过了?”
之后有人压低了音量答她:“自昨晚回来便一直睡着呢……”
两人窃窃私语几句,之后那女子似乎又立在门外听了片刻屋内的动静,见屋内安静无声,方才脚步轻轻地往房中来了。
第43章 海棠落雁 这就是他所说的,弥补她的礼……
季书瑜粗略旁听了一番两人的对话, 并未从中获得什么有用的信息,反而更是觉得云里雾里。
听闻那女子的脚步声逐渐迫近,她下意识地将手中金簪匆忙塞回了袖中, 不忘仔细整理好寝被上凌乱的褶子,重新躺回榻上装作睡眠的模样。
如今自己尚且连自身身份都不记得, 更别提对外头的状况能有几分的了解。贸然行动存在风险, 还是以不变应万变为妙。
房门开闭, 发出两声‘吱哑’的轻响,有人迈过了门槛入到室中, 脚步轻巧地往里屋来了。
脚步声稳健却悄无声息,看样子还是个学过武艺的练家子。
她心中微凉, 藏于被褥底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那支金簪, 脊背紧绷, 竖起耳朵仔细探听着纱帐外的动静。
来人步到床前,径直伸手半挑开了床帐一角,一双妩媚的凤眸往里头窥视片刻,见她果真沉沉睡着, 方才面带温柔浅笑地上前轻拍她肩膀, 轻唤道:“小夫人,小夫人醒醒。”
见女子睡眼惺忪地回首瞧向自己, 神情茫然似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她唇边的笑意愈发加深, 将带来的食盒放于一侧, 十分自来熟地于榻旁贴着她坐下。
“小夫人, 时辰到了,您该喝汤药了。”
红衣伸出手搀扶住美人的脊背,助她从床榻上坐起身来, 待确定她坐稳后,方才从带来的食盒中取出一只木质汤碗,抬手欲喂她服下汤药。
季书瑜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她手中捧着的碗盏,默默于心底粗略估计了一番成功打翻它的可能性。
然而观那女子下盘极稳,就是扶她起身时扒着瓷碗底部的手也纹丝未动,结果倒也可想而知。
“怎么了,小夫人?”见她一语不发,红衣凤眼微眯,试探性地出声,温声言道:“您不是觉得头疼吗?这药,可是专治您的头疾的。”
季书瑜心如擂鼓,以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抬眼瞧她,怯声问道:“你是谁……我得的又是什么病?”
她此刻缩成一团靠坐于墙边,面上的神情也颇有迷惑性。黑发如墨缎般垂于脑后,将一张白皙透粉的面容衬得愈发娇嫩,声音低柔怯懦,好似一只被剪去了利爪的猫儿般呜呼叫唤。
当真是一只诱人的羊羔呐。
既是具有少女无邪温顺的天真,又含有身为妩丽人妻的别样风情,二种气质相互糅杂,竟也全然不会叫人觉得矛盾割裂。漂亮到让人迫不及待地想剥下她的皮来占为己有。
红衣唇边含笑,无声息地屏住了呼吸,目光贪婪的于她面上描摹着。
这世间不会再有人能比她更了解她了,早在二人见面之间,她便已经无数次的通过画像认识过她。日复一日的观察、模仿她的神情,就连她的所有喜好也都比她的夫婿记得更清楚。
以往,她只觉得画作上那明眸皓齿的美人颇有水分,可待如今贴身细细观之,却总是觉得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她远比丹青美人更为鲜活。
她的声音,她的笑貌,她脆弱脖颈下流动的血,都能轻易叫她感到兴奋痴迷。
她是这般的了解她。因而,只消瞧上一眼,她便能确信美人如今面上的迷茫神情并非是作假,是真的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红衣轻咬舌尖,极力控制体内嗜血的欲望,眼底深意莫名,面容恭敬地对她答复道:“您不记得了吗?婢子名唤红绮,乃是您的贴身丫鬟。您数日前于马车上跌落,不小心伤了脑袋,脑后有淤血聚积,因而很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这碗汤便是治疗您头疾的良药,婢子伺候您趁热喝了吧?”
季书瑜不语,闻言垂眸瞧向她手中的碧玉瓷盏,同样极力掩饰着眼底的质疑之色。
那汤药散发出浓郁的苦味,尚且不断地往外冒着丝丝白气。
而她既然自称是自己的贴身婢女,如何会这般没眼力见儿地呈上一碗滚烫的汤药,诱哄她喝下?
她是没了记忆,可到底也不是真的坏了脑子。
她心中愈发怀疑这婢女有鬼,暗自生起防心,微微攥紧了拳,垂眸温声言道:“那,有劳你放在边上的桌案上就成,等它晾凉了我便会喝。眼下我头晕的很,想一个人安静地休息会儿,你且先退出去吧。”
室间有片刻的静默,红衣乌眸低垂,自然也是听出了她此话的言外之意。
此番来走这一遭本就是为了试探季书瑜的状态,如今得到了不错的回馈,她觉着胜券在握,任务将成,心情一时倒也出奇的不错。
若此看来,那这汤药喝与不喝也都不大要紧了。
左不过,她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了。如今若是执意强迫她,恐怕惹恼人后只会使得晚上的行动愈发难以开展。
思及此,红衣微微颔首,松了口笑声应答道:“那夫人您便好生休息着,莫要忘了喝药,今日外头风大,您便莫要随意出去闲逛了。待晚些时候婢子再来引您去汤泉处泡药浴,驱一驱身上的寒气。”
说罢,她最后瞧了季书瑜一眼,将那汤碗置于桌面上,施施然出门去了。
见她走的干脆,季书瑜心中略感意外,隐隐有些疑惑是否是自己太过警惕,猜测错误了。
待确定外头的人走远,她方才再度从袖中取出那只金钗来,照着方才的念头,将梧桐簪头使用巧劲旋转着打开。
顺利地取下钗头后,簪子里头又掉出一个用红墨书写的卷纸条来,咕噜噜滚落于她手边。
纸片上是密密麻麻的红字,瞧的季书瑜眉心微跳。她拣起纸条展开,但见其上字迹模糊,色泽乌红,瞧着倒并非像是用朱砂红墨写成……
有些像是人血。
她心下隐隐产生一种不大妙的预感,起身往屋中的圆桌旁走去,一边借着日光逐字逐句地分辨那些字。粉
唇轻启,不自觉地将上头的诗词轻轻念诵。
“髻拥春云松玉钗,眉淡秋山羞镜台,海棠开未开,郎君来未来……”
是一首旖旎缠绵的艳词。
她正垂眸思忖,也不知怎地,下一刻后脑处猝不及防的传来一阵犹如千根牛毛细针刺扎般的疼痛,其中伴随着闪现出几个模糊不清的画面。
……
那似乎是一个月夜,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以冰凉的指尖细细描摹着她的眉眼,激的她忍不住跟着轻轻发颤。
对侧那个看不清面容的男子面上隐隐带笑,倾身过来,若情人间的暧昧低语般同她字字缱绻地念道:“髻拥春云松玉钗,眉淡秋山羞镜台……”
头疼欲裂。
她难受地抬手扶住额角,疼痛逼得她忍不住弯下身去,动作间一时不察竟是失手掀翻了桌上的长案。
“啪嗒——”
那汤药随着木案一道倒落于地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引来了守于屋外的侍女们的注意。
有人来到屋外,试探着出声,唤她:“小夫人?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屋中无人应答。
穿着青衣的侍女正欲推门进去瞧瞧,手方才放于门上,却闻屋内此刻终于传来一声应答。
女子气力不足,无甚精神地言道:“不用进来,我无事。只是方才喝药时手臂失了力气,不小心打翻了碗盏,你们不用担心。”
门口的几人相互对视一眼,待立于门边听了半晌屋内的动静,见之后再无甚么动静,方才犹疑着退开了。
室内,季书瑜紧抿着苍白的唇,光洁的额上冷汗直流,待外头的脚步声退去,方才稍微松缓下绷紧的神经。
方才她脑海中隐约回想起了几个破碎的片段,可是仅仅只有这个,却还是不足以让自己回想起来所有的过往。
眼下她还缺把引火的柴。
既然这字条能引她做出这般大的反应,那其中的词或许也会有些深意?
她脑海中莫名冒出了这个想法,微微启唇,将那词句与唇齿间辗转念出。
眉淡秋山羞镜台……
那,会和镜台有关么?
她思索着这首艳词的内容,绕过一地倒翻的药汁,往窗边的梳妆台边走去。
视线中,台面上除了一只红木妆奁便再无其他。季书瑜于凳子上坐下,抬手将那些妆奁中的东西悉数取了出来,一一进行回想。
其中金珠交织,光华四溢,各色的珍惜珠玉如同日月般,绽放出无尽的璀璨华光,无一不彰显出主人的丰厚财力。
可不管是多么名贵稀罕的珠饰,却无一件能令她回想起一丁点的记忆。
季书瑜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投落于红木妆奁之上,又猜测答案会不会在妆奁之上。
她将珠宝悉数置于一旁,方才抱起空妆奁于膝上,仔细打量其中的构造。
这妆奁的设计极为精致巧妙,奁盖是以精湛的榫卯结构连接,开合之间顺滑而牢固,结实防水。而上头雕刻着些许精美的图案,或为花鸟鱼虫,或为山水云纹,每一个细节都经过匠人的精心雕琢,倒也是与珠玉不相上下的珍惜物件。
因为雕刻的花纹太多,若只是单纯用肉眼观察盒子的玄机却是十分吃力。是以季书瑜伸出双手,以指腹仔细地摩挲着红木的内壁。
忙活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她方才终于在存放篦子的地方摸索到了一个藏得隐秘的木质暗扣。那颗木暗扣虽是于妆奁本身为同一种色泽,只是其质地却更为崭新,人若是不仔细查看,却是难以发现那是后来才添上去的部件。
这会是谁的手笔呢?
她以长甲轻轻撬动暗扣,最后于底下取出了一封信封,与一块分量不轻的铜制信印。
将那物什放于日光下打量,看到上头熟悉的字眼,季书瑜忽而静默不语,扣着妆奁的手却是逐渐收紧,隐约暴露出几分她心底深藏的惊涛骇浪。
……先前,她只以为男人念艳词只是纯粹为了戏弄自己。却不想,他竟是在用一种隐晦的方式同她传达信息。
梅薛温确实没有食言。
那这封信,就是他所说的,弥补她的礼物么?
第44章 长沟流月 可于水下寻见你要的东西了么……
入夜。
山寺后流水淅淅, 白雾氤氲。
侍女们点燃起盏盏烛灯,将青石铺就的蜿蜒小径照得格外亮堂。
道路两旁栽满了挺拔的青竹,郁郁葱葱。而尽头处, 几块巨大的岩石错落有致地堆砌,将一汪热气腾腾的汤泉环抱于其中。
有水流不断地从岩缝中涌出, 汇入明池, 潺潺水流声应和着鸟鸣, 更为此处添上几分清幽之意。
青衣侍女领着季书瑜来到汤泉之前,甚至无需她开口示意, 她便若已得着命令了一般,一语不发地垂首退出竹林去。
季书瑜抬眸瞥她一眼, 又若无所觉般抬首环顾着四周, 褪了身上衣裳, 只留下一件素色亵衣遮掩身前风光,抬腿缓缓入到水中。
因是药浴,汤泉中洒满了处理过的药材,其中有当归、川芎、红花等等, 若干种草药交杂着汤泉本身淡淡的硫磺气味于热气中不断发挥飘散, 味道实在算不得好闻。
不过胜在泉水温度格外温暖宜人,她将身子泡于其中, 只觉四肢百骸都得到了舒缓, 身上的力量逐渐恢复, 轻易便洗去了一身的疲惫与尘埃。
竹林静谧, 一阵西风吹来, 引得竹枝轻轻摇曳,庭院若积水空明,其中竹影宛若藻荇交横, 空灵若幻。
她靠坐于岩石旁闭眼休憩,约莫过了半刻钟,远处的小径上传来一道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那女子手中执灯,使得周身的竹树也隐隐若若透出些许温暖的光亮。
终于等到了来人,季书瑜侧过首,微眯起眼眸静静地瞧向那林径处。
来人果然是白日里为她送汤药的女子。眼下她已经褪去了那身侍女服饰,着一袭暗色的红衣,执灯施莲步朝她走来。
见她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望向自己,红衣面露笑意,主动开口言道:“小夫人,婢子来为您案扤了。”
闻言,季书瑜也不言语,只静静地瞧着她不紧不慢地褪去了身上衣衫,来到汤泉一侧,拾起带来的那只盛满药材的小篮子,踏步一点一点下到水中。
耳畔水声稀里哗啦,竹林间回荡着都是些嘈杂的声响。是以,于竹林外蹲守的侍从们只能隐隐若若地听见里头的交谈声。
红衣一边将篮中药材撒入水中,一边含笑着同季书瑜解释,道:“夫人莫怕,案扤之术,乃压按身体一定部位以调整阴阳气血,疏通脏腑经络气机的治疗之法,祛病强身,很有一番作用。”
季书瑜闻言颔首,低低应声,面上并无抗拒之色,脊背亦无紧绷之象,模样瞧着十分自然放松。
因而红衣回身放下手中竹篮,从袖中取出一块丝帕净手,红色的衣摆宛若红鲤鱼的长尾一般于水面飘扬,于昏暗天色下妩媚鲜丽若画中妖,逆着水流逐渐朝她靠近过来。
她来到后方,长睫微垂,只见身前女子脊背纤薄,湿透了的亵衣底下隐约可以得见一对漂亮清晰的蝴蝶骨。
她伸出指尖轻抚上女子脊背,以微暖的掌心轻轻摩挲着她脊背的皮肤,用一种规律的节奏为她按摩放松。
剥皮之术,是由脊椎之处下刀,将背部皮肤分为两半,之后再慢慢用刀分离皮肤与肌肉,若蝴蝶展翅一般撕扯开来。
而过程中,皮的主人状态紧张,紧绷的肌肉则会使得皮变得难拨,便是强行动手也会使得皮的质量下降一个档次,那样,这‘新衣’便不使得她满意了。
她需保证自己的猎物是处于放松状态之下,因而这也是她选择于汤泉中施展此术的缘由。
如今时辰还早。
要待子时至,才到她千挑万选的青龙吉日。青龙当值,为天乙天贵星所在之时,其日利有攸往,所作必成,所求皆得。
她尚且有这份耐心。
红衣以双掌在季书瑜后腰处环摩了数十
次,之后又以手握拳轻轻叩打着她的腰臀部,开口言道:“请夫人闭眼沉气,放松身心,婢子来为您扶膂。”
季书瑜依言照做,微微吐出口长气,感受着身后那柔弱无骨的手若鼓点般富有韵律的于她椎骨上按压,一边点按,一边往一侧延伸,按摩身柱两侧的肌群与各种督脉经穴。
她的指尖不断地下滑,直至尾骨尖下的长强穴方才停止了下移,于此处停留揉按。
季书瑜感受到隐痛,忍不住轻蹙起长眉,身后那人若有所觉一般,微微抬首观察她的神情,一边温声含笑道:“小夫人若是觉着痛了,婢子动作便再轻些。嗯,这个力度可还成?”
之后,她果真又收敛了些许力道,神情专注地为她进行案扤。
倒真是做足了一个温柔细心的婢女应有的模样。
季书瑜并不言语,待她结束了扶膂,转到跟前来进行明堂的穴揉按,视线不经意滑过她颈间,忽而发现她光滑的皮肤上留有几道深浅不一的红斑。
她神情微怔,喊停了红衣的动作,抬手轻轻抚摸过她的颈项处的肌肤,迟疑地开口问道:“这是怎么弄的……你受伤了么?”
红衣闻言垂眸望向她指的方向,亦是一愣,神情若有所思,正想着开口随意胡诌一句应付她。
下一刻,却见身前美人竟是径直倾身过来,以纤指抚摸上她的脖颈,神情中是藏不住的关切。
美人轻启檀口,朝着她的颈侧轻轻呵气,温声问道:“疼不疼?汤泉中有硫磺,若是叫伤口沾了水恐怕会很疼……不如你上岸歇息去吧,这里不用服侍了。”
那温暖的细风于颈项的肌肤上抚过,如若柳枝点水,于她心头泛起丝丝痒意。
红衣动作微顿,闻言有一瞬间的出神。
这句话语,似乎于数年前也有人同尚且年幼的她说过,只是那一刻距离如今已经太过久远,久远的她如何也记不起那人的模样,也逐渐淡忘了他真正的死因。
她只知道,他确确实实的离她而去了,从此只留她一个人于物欲横流的宝岛之上,逐渐浸染了身心,终日追求声色狗马,昼夜荒淫,再不复从前那个单纯如白纸的天真幼童。
可面前这只羔羊却是这般好命,生得花容月貌,又拥有出众的家世,生来便比她多了层屏障,因而至今也得以保留着那无用的良善。
她浑然不知自己接下来的死状会有多么凄惨,如今却是这般滑稽的,眉眼温柔地关怀预备宰杀她的猎手。
蠢笨又无知。
凤目间滑过一丝异色,她于心中冷嘲,含笑应道:“婢子不疼的。”
不过没关系,她不嫌弃的。只要得到了她的皮囊,饮下她的鲜血,她们二者便能彻底的融为一体。
今夜过后,她便能彻底抛去如今这个肮脏丑陋的身份,继承她所有的光明与洁净,以金枝玉叶的身份重新开启一段不同的人生……
她痴痴地注视着她,以指尖抚过那精致的眉眼,心中藏着满满的恶意。
之后,这张脸很快就会是她的了。
“伤口泡久了不易于恢复……不知,你有带药膏吗,不若让我为你涂抹一番吧?”
面上那尖锐的指甲于她肌肤轻滑,即使是面对眼下如此诡异的场景,季书瑜却仍旧保持着镇定,语气自然地开口。
红衣闻言也回过神来,收了手,以妩媚的凤目瞧她,忽而启唇微笑,道:“夫人如此体恤下人,当真是良善。那药膏就在岸边的篓子里,请夫人自行去取吧。”
见季书瑜应声,闻言果真是转身朝着岸边逐渐靠去,毫不设防的将自己的脊背完全暴露于自己眼皮之下。
红衣神情诡谲,抬手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亦是随着她一点一点地朝着岸边移动。
“药膏不在这里……”
季书瑜垂首于篓中寻找着,对于身后迫近的威胁却若毫无所觉,疑惑道:“红绮,你当真往篓中塞了药膏么?这里头,怎么都是些长短不一的银刃?”
“回主子,婢子不敢欺瞒于您,药膏么……婢子还当真没有。”
此言方出,红衣干脆利落地抬手制住了身前女子的纤细腰身,另一只手跟着抬起,将早早备下的药帕捂住她的口鼻。
“可迷魂香却是管够的。”
为了确保她昏迷前不会剧烈挣扎,红衣事先于其上加了几倍分量的药粉,不过几息,便见怀中女子果然身体脱力,腿脚发软,逐渐往水底下滑去。
她双手使力,将怀中女子的身躯拉起倚靠于自己的肩上,不想转身时竟是意外扯落了腰间的一块素净铜牌,很快便落于水底。
红衣动作微顿,神情略显紧张地垂首望向下方。只见汤泉水面上一片雾气氤氲,可视度极低,却是不能叫人一眼便望见水底。
而此刻水流较湍,若是不及时打捞这铜牌,恐怕之后只会愈发难寻。
是以,她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先将昏迷的女子送至岩石上头,之后再返身过来打捞。
红衣脱去了身上碍事的衣物,缓缓潜入到水中,花费了约莫半刻钟的时间方才成功将那块玉牌从水底拾起,重新浮出水面。
待靠近了岩石堆,她双手撑地正准备爬上岸去,抬首时却见前方那个本该昏迷不醒的女子正以手支颐,微侧过身,眉眼含笑地打量着自己。
不过失神了一瞬,一柄熟悉的冰冷锋刃便紧紧贴于她的颈侧,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按压着其上的血管,一如方才她为她案扤一般。
这,怎么会……
她竟然没有中招?
美人鬓发微湿,形容略有些许狼狈,然而那一双杏眼却若被清泉洗濯过,清明而无一丝朦胧之色。
她含笑地看着面露惊色的红衣,笑声言道:
“嗯?红绮,可于水下寻见你要的药膏了么?”
第45章 琪花玉树 “嫂嫂不若另择高枝?”……
红衣不可置信地打量着她, 如若见到什么志异鬼怪一般,试图从她的面容上找出一丝易容过的痕迹。
“你……”
红衣磨着牙根,双目微沉, 冷冷地瞧着她:“你方才用的是什么江湖技法躲过了迷魂香?不……你不可能是她,你究竟是什么人?是如何骗过我的眼睛抢先一步披上她的皮的?”
“当真是小狗脑袋, 如今你才是那个待宰的猎物。”季书瑜含笑, 言道:“嘘, 小声点,若是不小心惊动了外头的人, 那我也只好主动替你闭上你的嘴了。”
见她面上展露出与往日截然不同的陌生的狠色,红衣心如鼓擂, 不自觉地压低了音量, 眼神却是一刻不放地紧盯着她, 忍不住出声质问道:“你是暗阁的‘影子’……”
季书瑜轻轻挑眉,并不同她辩驳,伸出右手强硬地取过了她手上的腰牌,将之收于囊中后, 之后又言道:“接下来, 回答我几个问题,若是答得能叫我满意, 我便给你一条生路, 若是不满意……我便会将你本欲在‘季书瑜’身上做的事, 原封不动地回报于你己身。”
刀锋贴于她的面容轻轻用力, 红衣被迫地垂首望向那一篓子反着冷冽寒光的刀刃, 口唇一阵嗫嚅,方才心有不甘地颔首。
“你,想要要问什么?”
季书瑜垂眸思忖, 举起手中的铜制腰牌,言道:“你的这块牌子瞧着倒是莫名眼熟……这般善于模仿,且拥有这般齐全精密的一整套剥皮工器,据我推测,你和那尘卿应该都是藏锋客的人吧?”
此句虽是问句,可季书瑜开口时心中已是有了答案。
红衣眉眼微挑,冷声道:“你果然有鬼。”
并没有反驳,那她猜测应是不错了。
季书瑜观察着她的神情,若有所思,又问道:“下一个问题。你们藏锋客以往一直于西屿活动,此番如何会来东宣?又如何盯上了闻人府作为目标?”
红衣垂眸冷笑,顿了半晌,方才缓缓抬头同她对视,眼中流露出浓烈的嫉恨之色。
“为什么,呵呵,我不过是一个依附
于人的‘影子’,又怎么会知道主人们的意愿到底是什么呢……”她发出一阵喑哑的笑声,森冷而又可怖。
话未说完,唇边竟是率先流下一道乌黑的血迹。
她若有所觉,抬手拭去唇边液体,垂首望着自己沾满血迹的手,神情陡然间变得异常狰狞,她哑声嘶吼道:“果然有鬼……杀,杀了他……陪葬!”
红衣将双手紧紧箍住自己的脖颈,发出几声怪异的嘶叫声响,之后的言语悉数被扼于喉咙中,再是发不出来了。
此处温度太高,使得她血管内的毒素发挥的极快,下一瞬,红衣的身体若于一瞬间被抽去了所有力气,瘫软如泥的伏倒于地面上,之后连一丝气息也未有了。
那乌黑的毒血顺着凹凸不平的岩石缓缓流入底下,于泉水之中染开朵朵血花。目睹了全程的季书瑜面上留有片刻的愣怔,待上前确认过了她的鼻息,心中愈发感到疑惑。
她方才说的有鬼,是指谁?
总不会是说要她的同伙,尘卿陪葬吧?
季书瑜若有所思,抬首望向月牙,粗略估计了一番眼下的时刻,抬步正欲离开此处。
脑海间忽而回想起前一日合一传递给她的信息,不由得心神一凛。回首望向岩石边上堆叠整齐的红衣。
不妙。得先去东院客堂看看闻人珏的状况才是。
*
子时三刻,疾风于空旷天地间嘶吼。
团团乌云汇聚于天际,遮挡住了星辰与月光,使得整个香山都陷入了一片昏暗之中。
客堂房门紧闭,一片静谧安宁。床帐之中,男子双眼紧闭,苍白的面上覆有一层极为细密的汗珠,顺着辗转反侧时的动作间,汗珠沿着饱满的前额滑落,于枕上洇开条条墨痕。
闻人珏紧闭着双眼,面上泛着不自然的红霞,一双长眉紧蹙,受困于梦魇中久久难以挣脱。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有一道轻巧的脚步声于廊间响起,腰牌与衣衫布料轻轻摩擦撞击,发出一道不甚清晰的响动。
廊下传来隐约的对话声,词句不清,难以分辨。
山雨欲来,堂间风声愈发嘶鸣刺耳。天际陡然炸开一道巨大的惊雷,声音长久地回响于天地之间。
正是这动静。方才使得床榻上的人于梦魇中惊醒,他睁开一双泛着血丝的潋滟桃花眼望着帐顶,极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
听闻外头传来的隐约脚步声,他眯起尚且迷蒙的长眸,本能地抬眼朝窗棂处瞧去。
雷光闪过,那窗纸前映出一道曼妙妖娆的影子,来人声音隐隐含媚,同守门人言道:“我办事向来不喜他人旁听,此地姑且有我守着,尔等且先退远些。”
守于门外的几人迟疑片刻,方才低低应答,脚步声果真是逐渐退远了。
听着那些极为轻弱的细响声,闻人珏于床榻上坐起身来,额上冷汗直流,抬手借着一侧的帐钩于自己身上划了道口子,借着疼痛使得自己尽力维持着仅有的清明。
罗刹信女忒过阴毒,竟然扮作王氏的模样诱哄他饮下了毒,他被困于房中强捱了一整日的情毒的折磨,此刻已是筋疲力尽。
前几波浪潮已经过去,如今毒素发作凶猛,也是整个药效发挥过程中最难捱的一段时刻。
而她专挑深夜来此处,也实在不难想象到底是怀的什么心思。
闻人珏眼神愈发阴鸷,抬手掀起帐帘,于床榻边上一侧取出藏匿的长弓,修长的手指搭箭上弓,将其拉至满月。
只等那罗刹女入内,便可一箭穿喉。
可外间始终是静不闻声,他屏息凝神极力地捕捉来人的脚步,可终究是一无所获。仿佛方才廊间的动静都只是他的幻听一般。
他神情微变,无声息地翻身下床榻,而在下一个伴随着刺眼白光的响雷后,身侧却陡然探出一只女子的手臂来,带着一阵清甜的兰花香气,以难以反抗的力道径直制住了他把着的弓箭。
“……!”
闻人珏呼吸微顿,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拉着弓弦的长指微顿,指腹间瞬时间出现一条血线。
女子强硬地夺下了他手上的弓和箭,低声言道:“嘘,别出声。”
耳边的声线格外熟悉,他几乎是在她出声的那一刻便下意识地放松些许心神来,可稍作思索,却又蓦然感到狐疑。
回首借着雷光瞧她,入眼的却是那张熟悉的昳丽面容。
她对上他的双眼,杏眸中清凌凌若一泓水中月,道:“我来带你走。”
话音落下,室间有片刻的寂静,闻人珏目光微微下移,瞥见了她手上沾染的鲜红之色,眸色渐沉。
那是谁留下的血?
“是么?”
季书瑜却不理睬他未尽的话语,抬眸望向一侧的木窗,异常冷静地同他发号施令,道:“外头约摸有百号人,咱们不能同他们正面对上。我带你往后窗的水路出去与合一他们汇合,务必赶于天亮之前离开此庙。”
闻人珏被情毒折磨的双眼通红,强自稳住心神地听完了她这番话语,眯起一双长眼,低声笑道:
“你要带我走……”
桃花眼中神光诡谲,语气意味不明。
他方才一时不察错失了动手的最佳时机,就连唯一的弓箭也被她夺去,眼下,这妖女既有心要作弄羞辱他,又何苦还这般可笑地做戏?
更何况,她方才那发号施令的模样实在是学得不像。若真是那条鱼儿,如何能有这般胆量独身来此处寻他,还这般豁出性命的去救一个令她直觉感到排斥的人?
闻人珏唇边笑意愈发寒凉,冷眼瞧着女子取了他的箭镞转身往窗边走去,笨拙地去撬动那扇早被封死的窗。
如今是邪毒发作的第八个时辰,他已经被折磨的几乎快要丧失理智。若是再不能够得到纾解,恐怕当真会被体内的毒性折磨的发疯,只待失去意识后便彻底沦为一条只为欲望所驱使的畜牲。
仅存的理智使得他绝不能容忍自己像条狗一般去同罗刹妖女求欢,哪怕那是失去了意识之后的无心之举。
他一定要杀了她。
之后将其碎尸万段。
闻人珏面上神情诡谲,复取出一只箭镞,悄无声息地缓步靠近那并未设防的暗红身影。
而当他握着箭镞的手正高举起,鼻间似乎已经能嗅到那扑面而来的温热血腥气时,耳畔女子忽而淡淡出声,若明月般冷冽,轻易便浇息了他心头的暗火。
“果然是病的昏了头,公子既然不能控制自己的行动,不若让妾身助您清醒清醒,如何呢?”
“呵。”
闻人珏发出一声低哼,一时不解这话中之意。
之后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之感牵引了注意力,他思绪迟缓地垂眸往下望去,却发现不知何时,距离自己心口一寸处正紧密地抵着一支锋利的箭镞。
……
静默片刻,闻人珏抬首望去,但见身前披着墨发的美人身体纹丝未动,只是稍侧过首来。
那昳丽的容貌于电闪雷鸣间透露出一丝不似活人的艳色,长睫微抬地瞧着他。“不若再过来点试试?正巧,妾身尚且还没报公子先前于鹿鸣山寨予我的那‘一箭之恩’,因而每每想到,都觉得异常遗憾。”
是恩,还是仇?
闻人珏呼吸微沉,黑眸映着窗纸上时隐时现的雷闪白光,一语不发地打量着她。
呼吸声在安静的室内沉闷地扩散着,平白升起一丝压迫之感。
“呵呵,是你啊……嫂嫂……你杀人了?”
见她应声,气氛有半晌的静默,那立于对侧的颀长身影忍不住地发起颤来,喉咙间发出几许闷闷的笑声,最后竟是弃了手中箭镞,俯身弯腰大笑起来。
“你真的杀了那人……”
听闻那串如若能蛊人的笑声,季书瑜蹙起秀眉望向窗棂处,忍不住埋怨道:“你声音轻些,别惊扰了外头的人。”
闻人珏呼吸微促,面容上泛着一片诱人靡丽的赤霞之色。他声线低沉,笑言道:“圣人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如今看来倒也不差。嫂嫂果真是……十分的记仇。”
虽是这样说,他眉眼间的神情却较以前隐约松缓几分下来。
闻言,季书瑜微微挑眉,言道:“非也,这世间最难驯养之物乃是毒蛇。它们阴毒难缠,只招惹了其一,巢穴中其余的蛇便会如潮水般翻涌而来,将猎物的血肉悉数啃啮入腹,往后再是甩不脱这些于阴暗角落中伺机报复的‘影子’。妾身以为,公子对于这道理定然是比我更能理解的透彻。”
闻人珏静默片刻,抬眸见她回过身去继续埋头撬窗,眼底神色意味不明。
“毒蛇……”
那于她心中,他应也算是为她需要驱逐躲避的毒蛇罢?
若是用毒蛇来形容他,倒也确实没甚么错……
借着夜色遮掩,那暗处的视线极富侵略感,像是野狼锁定了自己的狩猎目标,视线如有实质般地一点点划过她的眉眼,隐约透着一种要将之整个吞吃入腹的凶狠意味。
又是一声雷鸣,天地间风雨大作,喧声不断。
女子低头动作,一头如若黑缎的墨发下垂落于身前,露出底下一截雪白的纤细脖颈。忙活了一刻钟,也始终未能成功打开窗子。
她稍感郁闷地将手中折了的箭镞扔到地上,问道:“这支也坏了,你那儿还有多的箭吗?”
窗被人从外头封住,单是以她的力量却是不能撬动。
她正斟酌着言辞欲让闻人珏也来帮忙,心下焦急,一时竟也忘了男人如今尚且为焚身的烈火所折磨,思绪浑浊,实在不清明。
身后那人一语不发,顿了半晌,方才抬步向她缓缓靠近过来。
她以为他是取了箭来帮忙的,心下方才松快些许,回过首去,却见一只长臂抵于她身侧的墙面,宽大的袖间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龙涎香,耳旁声音极富磁性,以一种温柔诱哄的语气,问:“想活么?嫂嫂。”
二人距离极近,男人微微俯下身来凝目注视着她的双眼,眼底若有鬼蜮浮动,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情绪。
“那是自然。”季书瑜被逼至角落,肩胛骨抵住窗棂,感受到些许疼痛之感,忍不住眯起双眼,“只是,妾身不解公子此话又是何意?”
闻人珏压低了音量,言道:“你瞒不了他们多久的。”
“外头的人只需接到信号,便随时会冲进来将我们砍杀,为他们的同伙报仇。”
季书瑜轻轻挑眉,应声道:“所以你欲要如何?”
闻人珏眼神微妙,“能于红衣手下逃脱并反杀,嫂嫂的身份绝非是表面上这般简单吧?虽然暂且不知派你入到府中的主使者是谁,但大致的所图我却也能猜到几分……只是可惜,大房那边已经不景气了,往后长兄他争不过我的。”
冰冷的华衣碰到她的脸,他唇角边挑起的弧度含有讽意,目光中亦是清醒的近乎冷酷。
“嫂嫂不若考虑另择高枝,弃暗投明吧?不论是谈情说爱,还是床笫之事……珏都不比他差,甚至能比兄长做的更好。”
季书瑜若听闻了什么荒唐的笑话,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异色,不可置信道:“你当真是病糊涂了,你可知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疯话么?”
“疯话。不错,我确实早被闻人府的那群疯子给逼疯了,只是我眼下既能得出这番结论,其中自有我的思量。”身量颀长的青年玩味地咀嚼着这几个字,欺身上前,垂首同她附耳,“珏与你不会有任何威胁,更不会同旁人拆穿你的异样……可是,那是有代价的,珏也同样有求于夫人。”
嘴上虽是说求,可他面上却全无求人的谦卑,唇边勾起一个妖异的弧度,含笑温言。
“珏需人帮忙解这情毒,等恢复力量之后,我便能助你破窗逃下山去。最后等此间事了,回到兰泽后你是想另择良婿,转阵营跟我,或是当无事发生继续做我那好兄长的妻子,珏都无毫无异议。”
说罢,不待她开口,他又接着说道:“别着急回答,慢慢想吧。只是,我要提醒你,兄长他可并非是什么金玉良人,表面上瞧着似玉无瑕,可胸膛中那颗捂不热的冰碴子,就同他父亲的一般冷硬。如若叫祖父发觉了你的端倪,闻人策更是不会出手保你,甚至颇有可能为了权利而将你撇的一干二净……到时候,等待你的只会是五马分尸,吊死城头的凄惨下场。”
这话却是好笑。
闻人策不是良人,那他便能是么?
季书瑜于心中冷嗤,并不以为意。可身前之人却仿若能窥听见她的心声,慢条斯理地启唇言道:
“夫人,兄长他不愿意保你,可珏却不一样,只要你肯,珏定然会出手护你余生平安无忧。”
她狐疑地抬头望他,本是不想搭理他的,沉默了半晌,略有些抑制不住好奇地问道:“为何?”
这样一个以利益至上的无情之人,如何敢这般信誓旦旦地说出这席话。
闻人珏唇边的笑容愈发扩大,那双含笑的桃花眼中闪过的光影虚虚实实,说不清究竟是戏谑还是嘲弄。
“嫂嫂方才不是也说了么,因为……珏就是疯子啊。”他启唇轻舔唇角,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胸膛间那颗心脏狂跳,似极力喧嚣着想要得到宣泄。
那种疯狂的念头几乎于下一刻便要破体而出,冲破理智的阻拦。
“一个疯人想要做什么事,维护什么人,那不都是任凭心意,无需理由的么?他闻人策的东西,我就是想要统统占为己有,不论是权利,是下任家主之位,亦或是他的妻子,我都极其乐意去抢,且不遗余力地去给他添堵。”
季书瑜沉默。
她就不该问那句话。
这人的脑子果然是烧糊涂了吧。
“怎样?夫人,你想好了么?”
二人的身体靠的极其之近,于远处看去,仿若二人紧密相依。而他的呼吸隐隐若若地轻洒于她的脖颈之上,引起一串若被火苗点燃的烧灼之感。
闻人珏望着面前那张芙蓉面,声音低哑地继续诱哄道:“不论是钱财,权势,或是庇护,只要你想要,我都能随时给予你。而我要的,也只有那一个简单的条件,之后是去是留,珏绝对不会限制于你。”
那温度灼热的指尖落于她的鼻梁下滑,带着一点克制不住的力道轻轻摩挲。
“是因为我的容貌?”
季书瑜默了半晌,终于出声,眼底神光晦暗。
“是。但也不全是。”闻人珏对此并未否认,却也不肯再多费口舌同她解释太多。
他虽然疯,却不瞎。审美的眼光也于常人无异,是丑是美自然能分辨的清楚。
对于季书瑜过于出众的美貌他很难做到视而不见,因此,早在于鹿鸣山竹屋中的第一次见面时,他便对她产生了浓烈的兴趣。
可若要说这欲念只是因为皮囊而起,却也不对。
方才倘若进来的人是披皮成功的罗刹妖女,即使她拥有着同样一张的绝色容貌,他也决计是不会容许她活着接近自己,更不会若眼下一般,产生一种莫名口渴心烦的冲动。
总之,这是一种令他自己也难以明晰的缘由。
季书瑜闻言不语,眉眼沉静,亦是于心底细细思量。
她倒是不怀疑他眼下能这般轻易将承诺出之于口的底气。
以往她被人言语隐晦地指骂为草包美人、祸水红颜,她都能做到无动于衷。
只是眼下,得了他这般不褒不贬的肯定,心底怎么就这么不舒坦呢……
就好像是回到了昔日那一段被待价而沽的日子。
闻人珏同那些垂涎她的‘买主’没有任何的区别,唯一的差别,也只是胜在他的容貌身份条件较他人稍微好上些许。
抛开一切来说,他的容貌甚至是比较符合她的喜好的。
可此刻,她真的很有一种想要跳起来给他一刀醒醒神的冲动。
之后季书瑜也确确实实照着自己的意愿做了。
眼下的气氛太不对劲了,若是一直跟着他的节奏走,恐怕二人都会
彻底栽在这里。
她唇边笑靥森凉,将袖间从未收起的锋刃抵上他的脖颈,檀口轻启,言道:“公子若是不想脖子上多个口子,就烦请把您的手从我身上拿开吧。”
第46章 习非成是 “兄长这般君子,于床笫之间……
闻人珏并不言语, 长翎睫羽垂落,目光晦暗地注视她。那手臂揽于她腰身,掌中传来的温度高的若能将人肌肤灼伤,
“想活命么?小叔?”
季书瑜笑面温柔。“这句话,我也原封不动地送还与您。公子如今脑子糊涂了, 于是忘了, 妾身如今冒着这般风险来到此处的缘由到底是什么, 为的又是谁?如若之后您再不能清醒些许,收敛一些, 我亦大可以潇洒离去,彻底将您置之脑后。”
说罢, 她又将手中匕首往他肌肤贴近几分, 声音泠泠如玉击, 道:“您听明白了么?”
“如今,求人者——是你非我。”
握着匕首的那双手异常稳当,纤细的指骨清晰而漂亮。闻人珏神情不变,乌眸垂落, 心擂如鼓, 脑海中尽是为她这番同往常温顺形象极为割裂的言行,而无端感到兴奋。
这般鲜活的模样, 才是取下面具后真正的‘季书瑜’吧?
甚至就连她的夫婿也被蒙在鼓中, 至今未能发觉她真正的妙处。
而他是第一个探索到的。
这般想着, 闻人珏心中无端生出一种隐晦的惬意之感, 蓦然觉得心中的郁烦也被纾解了几分。
鼻腔中尽是女子身上浅浅的兰香, 那股口渴神烦的感觉愈发躁动,他忍不住伸出舌尖轻舔唇角,隐隐约约品尝到空气中那玉兰气息中的丝丝甜意。
待缓解了心渴, 他方才能够重新冷静下来,继续听她说话。
“……至于您方才所说的‘端倪’,那就更是奇怪了。我身为父皇的女儿,此事又如何能作得了假?公子怕是病糊涂了。”
她此话有偷换概念之嫌疑,闻人珏闻言忍不住轻笑,若有所思道:“既是如此,那可否请嫂嫂为珏解答一下——你是怎么杀死红衣的?她武艺虽是称不上多么高强,可也远超于常人水平,更不可能会敌不过一个幽闺弱质。嫂嫂若是不通武艺,又是如何从她手下活着离开的呢。”
室内光线昏暗,隐隐弱弱的幽光投射于美人面上,为那若覆霜雪的眸子添上几许如月的清辉。
她神情淡然,不以为意道:“小叔未免有些高看于我了。人在面临绝境之时,就是会没缘由的产生一种无可抵挡的爆发力,求生的鸣铎之声回荡于脑海中,教人心中激荡,全然忽视了对危险的恐惧。妾身不想死,因而求生的意志死死支撑着我举起刀尖,将残暴的恶人反杀了……这个解释,不知可能令您满意么?”
闻人珏发出一声低笑,抚掌言道:“不能退缩,因退则死。妙,甚妙,果真是天衣无缝,不论对谁,都十分具有说服力。”
话语虽是含着笑意,可那双黑沉沉的眼中却若有鬼蜮浮动,藏有异色。
季书瑜只作未听懂他话中的浅嘲,杏眸微弯,神情自若地说道:“公子意志坚定,身中奇毒却还能支撑到现在,当真是令人钦佩。可闲话少说,如若您是想要同我动手,妾身不过一介幽闺弱质,自然是不敢因为几分恻隐之心而对您手下留情的。”
“如何?”
她面上云淡风轻,言语间却又含着几分若隐若现的威胁之意。闻人珏瞧着心中好笑,却破天荒的没有产生暴虐之气。
如若不应,那她是预备要掀桌翻脸了?
“夫人当真是有勇有谋,能说会道。既然如此,珏也只好退让了。”
他垂首望着脖颈上那柄冰凉的匕首,神情淡然,直起身微微往后倒退了一步。
“夫人要的二十支箭镞,皆藏于榻底。”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季书瑜却未急着动作,抬眸上下打量了他的神色一番,见他笑意轻浅,眼底神光坦然,方才狐疑地起身往床榻边走去。
弯身屈膝,纤手于榻底粗略搜摸了一番,果真是摸着了几支零散的箭镞,她心下不由得轻松些许。
看来他还是晓得几分缓急轻重的,并非全然若面上那般不着调。
获得了工具,她垂首专注地处理手中的箭镞,一边低眉思索着脱身的法子,耳畔雷鸣滚滚,也掩盖住了窗棂外传来的隐隐足音。
视线中的光线骤暗,她眉心微跳,忽而发觉鼻间的龙涎香气变得愈发浓郁,远处之人不知何时已近至她身后,男人并不言语,下一刻,竟是伸出一只手臂揽着她径直往榻边靠去。
……!
背后的被褥微微下陷,季书瑜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凭借着本能翻身一滚,将人死死地压于身下,并用膝盖抵住他的小腹。
“你是要做什么?”
她语气寒凉,抬手便欲用箭镞去刺那腰间环着的手。不想,闻人珏竟是全然不曾退避,只以一双幽目淡淡地望着她,抬手用长指抵住了她微启的樱唇。
“嘘,别动。”
闻人珏被她紧紧桎梏于身下,感受着那奇妙的触感,富有磁性的声线不知为何略显沉闷,隐约含着些许浮乱。
她的伪装,还真是不走心。
闻言,季书瑜果然顿住了手,微眯起眼,随着他的示意下,迟疑着抬首往一侧窗棂处看去。
但见那宣纸之上映出一个一动不动的模糊身影,佝偻着腰,似在悄悄探听屋内的动静。
瞳孔骤缩,她正要开口,却闻耳侧男声喑哑轻柔,含着一种欲看好戏的意味,浅笑道:“嫂嫂,这可是您惹来的人……他们没听见房内的动静,若是心中起疑了可如何是好?”
季书瑜闻言亦忍不住气笑。
若不是为了来看他,她又何必来淌这趟浑水。
这人当真是一有杆子就顺着往上爬,也忒没脸没皮了些。
“是啊,怎么办呢?”
她垂首望着那暗夜下面色潮红,眼神略显迷暗的男人,语气莫名。
她方才对外头的爪牙们声称自己披皮成功,因心情大好,想着好事成双方才提前过来享用猎物……如今若是不作出点动静来,又如何能骗得过他们?
昳丽美人动作缓慢地俯下身来,神情微妙,一头密如瀑的墨发铺撒于他颈侧,传来细细的兰花香气。
那本是闻人珏此生最为厌恶的气味。可此刻,这清甜的兰香气味却赋予了他从未有过的巨大欢喜,令他不自觉地痴迷神往。
是久旱逢甘霖,又像是溺者逢舟。
仅是因着她的缘故,这花气从此被赋予了第二种印象,叫他往后的无数个午夜里都受缚于幽梦之中而难以挣脱。
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
灼热的目光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眸如若浸了墨,与她凝视时仿若深不见底的暗崖,勾人坠入。
“嫂嫂……是改变主意了么?”
美人朱唇微弯,笑吟吟地俯下身瞧他,目光若打量物件一般,于他高耸的鼻梁一直下滑到领口处露出的一片结实肌肉,面上难见方才的丝毫薄怒。
檀口轻启,她模仿着他方才诱哄的口气,开口言道:“小叔啊,你怕痛么?”
她以刀背抵住他的喉结处缓缓下移,因着手中力道并未收敛,所过之处皆留下一道暧昧的红印,引人想入非非。
痛。
闻人珏微愣,转而间又想到了什么,长眉轻轻挑起,唇角边的弧度愈发扩大,那若含有潋滟水光的眼底亦是泛起浓浓的兴味。
“嫂嫂总能给珏带来不一样的惊喜呢。不过也是,像兄长这般循规守矩的石头君子,于床笫之间,应是从来未能叫您彻底尽兴吧……”
他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一边轻轻呢喃着她的名字,声音低沉醇厚,传入耳时令人不自觉地感到一阵战栗。“珏不怕疼,只要嫂嫂乐意,无论是怎样玩弄于珏,珏都毫无异议……”
修长的手指将微微敞开的领口彻底松解开,他勾着那柄短刃,引导着她的视线同于自己胸前的风光上不断往下滑去。
“唔——”
言语忽而停顿,男人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闷
响,声音似欢愉似痛楚。
他额上滑下冷汗,唇边却仍是噙笑,双目盯着那漆黑的帐顶微微出神,一边平复着杂乱的喘息,一边慢言道:“嫂嫂平日里瞧着那般端庄温顺,却是与床笫之上时的姿态截然不同呢……热情的,叫珏有些受不住。”
肌理细腻的指尖乍然触及那片灼热的肌肤,便好似握着一团被丝绒布包裹着的碳火。季书瑜微微垂眸,神情冷淡地抬起手来,将掌中那柄沾染了丝丝血迹的刀尖从闻人珏肩口处拔出。
听着耳畔不稳的呼吸声,她又抬手撕下一片纱帐不紧不慢地为他包扎,眼神冰凉若夜间山风,意味深长道:“郎君看来很喜欢妾身这般做么,那可还要再试试别的?”
闻人珏被情毒与伤痛的刺激折磨的轻轻发颤,侧首望见她冷淡的神色,勾唇言道:“这可不够啊,嫂嫂。只是这点动静,是瞒不了外头那群妖人的。”
季书瑜回过首去,但见窗侧的影子立于窗侧岿然不动,漆黑的眸子微微入神,忽而间又想出了个旁的法子。
第47章 河倾月落 “此子鼻梁高挺,四肢修长,……
如今闻人珏身上带伤, 择水路离开乃是万不得已时才做出的下策,倘若二人能够正当光明的从正路走出去,那自然是最好的。
但这般闹出的动静虽小, 可其中伴随的风险也是最大的。稍有差池,便会使得如今良好的局势急转直下, 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据她所知, 如今山庙内身份最高的藏锋客, 便也只有红衣与尘卿两人。而眼下红衣已死,那她只需要注意尘卿的动向, 与之避开即可。
她这般细细思忖着,面向窗棂的方向, 眼神微动, 忽而提声言道:
“是谁在外面?鬼鬼祟祟地旁听本护法办好事, 你是不想要身上的皮了么。”
她原本那清润明晰的声线中掺杂了几许气音,与红衣娇媚的声线几乎有七分的相似。闻人珏眸光愈发深邃,卧于床榻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眼下,她此番又是想要做什么?
“我不是说过了么, 本护法办事, 不喜旁人打搅。”
外头那人发觉自己被发现了,忙忙慌慌地直起身来, 隔着窗朝着屋内的人躬身行了一礼, 诚惶诚恐道:
“请护法勿恼, 这……方才屋内之中太安静了, 属下担心这小子会对您不利, 因而才斗胆过来听听动静……还请护法勿怪!”
季书瑜一边听他解释,凝眸观察了一番身侧男人的模样,但见他此刻肤有薄汗, 面色靡丽,颈项处的衣物也于方才被解开,全然一副旁人看一眼便会想入非非的模样,方才彻底安下心来。
见那影子转身欲要离去,她直起身来,拉开了二人的距离,一边整理齐自己身上的衣物,对外开口言道:
“等等,先别退下,这闻人家的贵公子中看不中用,实在是扫人兴致……你再替我去唤个人进来服侍。”
闻言,闻人珏面上露出一丝隐晦的笑意,以手支颐,意味深长道:“嫂嫂尚且未亲自试过珏,如何便道出了‘三人行’的话来……”
这枭心鹤貌的男人往日惯常着一身华衣,几次见面都是高坐于马背之上俯视于她,并不掩饰眼底的不怀好意之色。
而今晚二人身份对调,见过他疯痴又不着调的模样,受到多次冲击的季书瑜适应良好,索性懒得再理会他,自顾自地将手边的几支箭镞悉数藏入枕下,俯首吹灭了床榻一侧的微弱烛火。
闻人珏目光闪烁,心中隐隐有预感她之后是要做些什么,眼中的戏谑之意也淡去了几分,略带兴奋地盯着她所有的动作。
季书瑜身上全是秘密,尽管她矢口否认,可他向来信任自己的直觉,定然是不会放弃这番刨根究底的机会的。
没能亲眼见到她之前是如何反杀红衣,他心中很是遗憾,只是之后的好戏,他可绝对不愿再错过一分一毫。
他对这位嫂嫂的秘密,当真是怀有极大的探究兴趣呐。
……
门口爪牙犹豫了半晌,方才开口,怀疑道:
“可是护法,您先前说此子鼻梁纤直高挺,四肢修长,指节又粗大,必然不是凡物……您看人向来精准狠辣,次次不差,如何这次便不灵验了?”
季书瑜忍不住黑线,侧过首去,对闻人珏投来的别有深意的目光视而不见。
清了清嗓子,语气中带上几许不悦,言道:“你今日的话怎么这么多?本护法既然下了命令,你照做便是,少油腔滑调。”
外头那人顿住了未尽的话语,这才讪讪地收了未尽的话语,顺从道:“好吧,那护法您是想要哪个郎君过来侍奉呢?今日当值的有叶二,郭四,陈五……”
竟是接连报了一串的称呼。
季书瑜垂眸,思忖片刻后,不答反问,道:“尘卿法师,眼下正于何处?”
那爪牙犹豫了半晌,方才语气古怪地答道:“您是要尘卿法师过来服侍?可法师的下落,属下也不知。他自昨日白日露过一次面后,就再也未出现过了,或许是闭门修炼去了?”
不见了?
……为防夜长梦多,还是早早离开为好。
季书瑜压下心中的不安,犹豫片刻,眸子微转,言道:“既然他不在,那便罢了,也不用去唤你方才所说的那些人了,我看你便不错,进来服侍罢。”
外头那人陡然僵住了身体,闻言语气迟疑,语气中透露出些许藏不住的惊喜之意:“这……属下多谢护法赏识!”
帐内,郎君俊美的面容于昏暗光线下模糊难辨,闻人珏面上神情诡谲,低笑道:“嫂嫂一人能应付的来么?可需要珏在旁帮衬?”
季书瑜不语,将短刃擦拭干净后重新塞入袖中,拉拢了床帐,静默地侧首望向门房一侧。
帮衬?他能不给她添乱便不错了。
房门被人从外头轻轻推开,失去了门房的隔档,外头的风雨声愈发清晰。
那道男声尾音微扬,如若带着撩人勾魄的小钩子,娇声言道:“护法,属下进来了。”
房门关闭,外间传来隐隐的脚步声。
季书瑜透过纱帐的缝隙间向外望去,但观来人身量不高,走动间衣摆随风轻曳,腰身微微扭动,自带一种难以道明的独特风情。而其面容精致更偏女相,一双长眉入鬓,神态中透露出一丝纵欲过度的妖媚异色,瞧着不像是难对付的狠角色。
爪牙自入到房中,一对耳朵便高高竖起,极力地探听着里头的动静。
里间床帐内传来隐隐约约的喘息,男声词句模糊不清,既像是欢愉又像是痛苦,那频频的闷哼声竟是比明来的荤话更为勾人。
他神情微有异色,暗暗于心中骂了一句‘狐媚子’,面上却是不显,带起一抹温顺的笑容扭着胯进到其中。
“护法……”
那青色床帐层层叠叠,若山间缥缈云雾般拢着,令人瞧不见底下的动人风光。
眼前随是看不见,但只从那摇晃的格外厉害的木制床架却也能令人窥见其内战况之猛烈。
那‘吱呀’的音响,竟是远远盖过了榻上两人的动静。
久久不闻人声,没有季书瑜的命令,爪牙迟迟不敢进去,便只能垂首维持着行礼的姿态跪于床榻边上。
不是说这人中看不中用么?如何里头的战况瞧着这般激烈……
过了许久,那床帐里头的男子方才低低出声,嗓音中带着一种砂砾质感的沙哑,语气慵懒道:“恕在下无能,再是伺候不动贵主了,既然您请了人进来,不如也让外头的哥哥出出力,进来伺候您吧?”
这番话被他说的半是缱绻,半是委屈,死死拿捏住了一个才被霸王硬上钩后尝到甜头的男子的心理,语气自然的叫人捕捉不到一处端倪来。
季书瑜眉心微跳,不自觉地侧首瞧了他一眼。
而外头那爪牙伏于地面,闻言面上亦是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来。
观此人皮囊出众,风流潇洒,原以为他也会同护法的那些个姘头一般,是个流连欢场的能手呢。
不曾想,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货色。
“为我倒杯茶水过来。”
床帐内的女子淡淡出声,打断了他的心理活动。
爪牙闻言应声,忙不迭起身至桌案边,挽袖倒了杯茶水,待试过温度后方才双手捧着杯盏往床榻边来了。
他恭敬地立于外侧,垂首以双手将茶盏递上,“护法请用。”
床帐内传来男子的几声低笑,唤他进来侍奉的女人只顾着低声与男子交谈,并不理会外头之人。
手中杯盏灼热,爪牙维持着先前递茶的动作不敢动弹。
他以为是自己方才于门外的窃听举止惹怒了她,因而受到冷待,心中隐隐升起不安。
可他到底是不敢抬首细看帐内的场景,只得垂首小心翼翼地唤道:“护法,属下知错了……”
那女子闻言顿了片刻,方才含笑言道:“无妨,有劳你将茶送进来吧。”
她还要他服侍,看来并未是真的恼了他。
护法今日格外好说话,想来心情应是不错的。
爪牙心下缓了口气,面上神情愈发恭敬小心,待脱了鞋履,他方才上前将纱帐的一条缝隙拨开,动作小心地爬了进去。
“护法。”
此话未尽,他的目光径直对上床榻内侧以手支颐,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的邪魅男子。但见他此刻星眸潋滟,面上泛起如若赤霞一般的靡丽之色,即便见过了诸多俊逸清隽的男色,亦是忍不住恍了一刻的神。
……虽然此人不中用,可这皮囊当真是蛊惑人的紧啊,难怪护法能对他这般包容。
他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将目光转而望向近侧的女子,正要开口说话。
却不想,下一刻一只纤细的手臂从侧方阴影处袭来,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将方丝帕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口鼻。
因着他此刻手中握着杯盏,并未作有防备,即使发现了问题也未能来得及屏气,十分轻易地便叫人得了手。
两眼一翻,四肢俱是软绵绵的失了力道,顺着季书瑜的动作,徐徐滑落于床榻之上,再未有一丝反应。
而那只瓷盏眼看着垂直掉落于床褥之上,也是被她稳稳地接住,其中溢出的些许液体将褥子染湿了一快,浸染出深浅不一的墨色。
她方才的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十分连贯,像是做过千百次一般。
位于一侧的闻人珏瞧得格外仔细,此刻面上神情莫名,唇边噙着笑,正想要开口说话,但见女子瞥他一眼,却是起身径自往榻下去了。
“你且换上他的衣物,我先去外间瞧瞧。”
季书瑜只留下一句话,便又转身出了里间,再没有回过一次眸。
闻人珏唇边笑意微顿,直起身来望向那背影,面上透露出一丝难以言明的深意。
第48章 溺者逢舟 带我走吧。
夜风缓, 云雨歇。
计划进行的异常顺利,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客堂,直至走出很远, 方才于客堂之后的一片暗林中进行会合。
庙中已经不再安全,一路行来, 处处皆是面生的僧人。
此刻已经接近丑时, 他们却毫无准备睡眠的意象, 反而悉数提着灯火于廊下四处行走,像是在巡视什么, 也足以令人能瞧出其中的几分猫腻。
如今他们尚且不知合一与王氏等人究竟被困于何处,贸然入浑水中去寻人的风险实在太大。而闻人珏的状况又颇为糟糕, 方才被锋刃刺伤流出的血隐隐泛出些许乌色, 也映照了季书瑜的猜想, 他身上的毒并不止是情毒一种。
山间生出白雾,将前方的道路悉数笼于淡色的朦胧烟雾之中。
视线昏暗难以辨认下山去的路,二人也只能凭借直觉摩挲下山的道路,走了半刻钟, 也始终未能行出多远。
实在是不妙的兆头。
再一次进到一条不通的死路, 季书瑜的心陡然沉落,乍然停了脚下的步子, 回首望向身侧之人。但见闻人珏的口唇、皮肤皆褪去了原本的血色, 竟是染上一种森冷的苍白。
时间有限, 他们不能再拖了。
她面露正色, 开口言道:“竖起耳朵仔细听我之后说的话, 此刻有两个选择,决定权我交予你手中。”
跟在后头的闻人珏冷汗涔涔,闻声抬首望她, 唇边勉强带出一个浅笑来,言道:“小夫人请凑近些说。”
原因无他,此刻他的五感正在逐渐削弱,竟是有些听不清晰耳旁的声音了。
可她明明眼下同他离得这般近,近到,他甚至能感知到从她那边传来隐隐暖意。
闻人珏垂首,一双长翎睫羽低垂盖住乌眸中的晦暗神色,握紧袖中冰凉到发麻的掌心,微微有些出神。
闻言,季书瑜却是不解其意,只以为他是怕此处的动静会叫人发觉。
因而只抬眸瞥他一眼,依着那人的意思凑近了些许,附耳言道:“前日你命合一带我下山躲藏避灾,可途中出了些许意外,我二人被堵截下来后又分别被押送于不同的地方……因而至今我仍不知合一的下落。”
“眼下山雾太大,我并无把握能成功将你带下山去。所以,第一个选择,原路返回,去庙中寻找合一留下的线索,之后再让队伍中随行的医师为你进行救治。”
“此事风险颇大。”闻人珏言道。
“不错,赢则生,败则死。”
且死法可能会很恐怖。
二人对此心照不宣。
毕竟庙中那群人,都是爱好剥皮以代之的幽冥恶鬼。
见她神情严肃,闻人珏唇边忽而绽放出一个莫名的笑,他侧过首去,避开她的眼神,问道:“那,第二个选择又是什么?”
“第二个选择,”季书瑜顿了片刻,目光往向前方的那片迷雾中,眉眼沉静,“继续走,来时我曾见到山脚下有一片小村落,里头有几亩药田……倘若你愿意与我一道赌一把,之后,我会带着你继续往山下走。”
这是她今晚第二次说,要带他走。
也是包揽了他这二十载中所有的‘带你走’。
这个还没到他肩膀高的少女,此刻神情是这般的冷静坦然,目光不闪不避地同他相对视,字句清晰地说要带他逃离困境。
尽管她心中另有所谋,二人先前又于鹿鸣山中产生了些许不能明说的嫌隙,可她眼下竟然能将以德报怨做到这般,也已是令他侧目了。
毕竟,那是连双亲都从未予过他的怜悯与善意。
闻人珏那往日雷打不动的笑意此刻终于有些许的松动,他收敛了漫天发散的思绪,眉眼忽而若天际的云一般浅淡缥缈,又若为日光所灼热,忍不住轻轻撇过眼去躲避。
心间云雨尽收,只是这短短的一刻钟,便毫无缘由的卸去了困缚他二十载的满身风尘。
而那片流动于四肢百骸的情火终于是烧到了心头,也将他的思绪烧的愈发旺盛,即便此刻头晕目眩,却也令他感受到一种从所未有的痛快之感。
尽管只是短暂的同盟,二人为局面所困被迫上了一条船,可此刻少女心如明月,眼如清池,就在他眼前。
他看的格外真切,因而更不敢辜负。
罢了。
放她走吧。
只要她能活着,他之后总是会有办法将她从兄长手中抢过来的。
等到那时,她便是想要甩开他这毒蛇,也再是不可能了。
薄唇微抿,他唇边的笑容忽而轻轻扩大,却是一直未曾开口言语。
“嗯?你选哪个?”久久不闻他说话,季书瑜侧首去仔细瞧他的神情。
这人怕不是晕过去了吧。
闻人珏长睫微垂,掩住其中的晦暗,声音喑哑地开口言道:“小夫人,不若,再添一个选择罢。”
第三个选择?
季书瑜疑惑,问道:“你想说什么?”
闻人珏如今褪去了原本的华衣,只穿着爪牙的那一身暗红衣袍,而二人并肩立于林下,
远处望去,画面竟是意外的和谐。
“你一人下山去吧。”
山风轻吹,将二人衣角纠缠在一起。闻人珏面容苍白,倚靠于一旁的树干之上,如是言道。
“三日前合一曾传信与兄长,算算时间,他应该也快到了,你去山下等他,闻人策会护你周全的。”
他如今体力不支,若是执意随她下山去,也只会是拖累她脚步的沉重包袱。
他心中自有考量,可季书瑜却是猜不到他的真意,闻言不敢置信地回首望去,神色怔怔,问道:“那你呢?”
这人是被夺舍了吗?
当初的他那般狠戾,为达目的无所不为,甚至敢放火烧山。
可眼下,他却叫自己舍他独自逃生去……闻人珏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
“我在这等你。等你见着了兄长,再引人来寻我也不迟。”闻人珏语气平静无波,神情自若地望着她,“我相信你的能力,季书瑜,下山去寻你我的活路吧。”
明明周遭是极为漆黑的夜色,将并肩二人面上各异的神色照得格外模糊不清。
可他们却能于此刻,十分清晰的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与温度。
……
季书瑜想不明白,如今这个局面,明显是二人一道行动,博取双赢的结局才是最好的选择。
不论是考虑以后的名声,还是其他的什么,分开各寻活路的做法只会走入死局,或者一方获得惨胜。
闻人珏如今被烧坏了脑子,可她却是不能放下置之脑后,更不可能抛下自己的小叔独自下山去。
更不论,她还欠合一一个人情。
合一之前到底也是为了寻她的缘故才会被人发现,最后下落不明的。
她有责任带闻人珏下山去。
“够了。”见他还想要说什么,季书瑜索性开口打断他,言道:“省些力气留着赶路吧,小叔。不会有第三个选择的,一还是二,给我个答案,否则咱俩今夜就一直在这死耗,直等那些人发觉后找来吧。”
她口气不善,可闻人珏听了却有一瞬的怔愣,唇边不自觉地带起一点莫名的笑意。
见惯了她往日的温顺端庄,他向来只认为她是‘美则美矣,毫无灵魂’的木头美人,同他往日所见的那些恪守礼节的幽闺弱质并无差别,因而从未予她过多的关注。
可待今个儿见过了她这么或冰冷,或果断的鲜活模样,那檀口中吐出了诸多直言冷语,可他心中却是丝毫未曾有过怒意。
反而觉得,这般的她很有意思。
他可能真的是疯了吧。
寒风浅吹,夜晚时山间的温度降得极为迅速。
原本居高不下的体温愈来愈低,他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如被冷水所浸泡着,就连血液也好似停止了流动,即将冻结于血管之中。
视线中的光线逐渐昏暗,渐渐地,渐渐地,便是连面前那双明亮若春水洗濯过的杏眸也再是瞧不清了。
他心中疲倦,索性闭上了双眼。
可耳畔除了风声,他便只能听到,少女的声音泠泠如玉击,极为认真地同他言道——
“最后问你一次,要不要同我走?”
要不要跟她走?
他薄唇嗫嚅,目光又些许涣散,再是不能进行灵活的思考。
因而便任凭着心意,轻轻将那个字从心底深处送之于口。
要的。
此时此刻,请带他走吧。
无论是带他去哪里,只要不留他一人便好。
……
“闻人珏?”
“小叔?”
季书瑜神情严肃,走近仔细瞧男人的神情,但见他此刻双眼紧闭,眉头微蹙,低声喃喃地唤着“别走”,心中暗道不好,忙上前抬手触摸他布满细密汗珠的额头。
果然是烧坏了吧。
还说什么要分开走,这还没谈妥呢,人便已经晕过去了。
她将他扶靠于自己肩上,犹豫片刻,回首最后瞧了一眼身后的寺庙,索性抬起脚步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山下去了。
若是此行能成功抵达山脚,她有八成的把握能寻摸到之前见过的那块药田。
而方才闻人珏所透露的,兰泽那边已经接到了信件,算算时间闻人策也应是快要到了。
如今返回去,她并不一定能有把握逆转局面。
所以,只能赌这一把。
赢,则逃出生天。
败,则以命相陪。
不论结局,落子无悔。
第49章 风狂雨横 是拘于笼子,还是放养于天地……
骤雨又起, 山腰堆雾。
天际乌云密布,可见度极低,季书瑜无法使用观星的法子进行辨路, 是以只能通过观察周遭的树木,一边凭着来时的印象据直觉而行。
可眼下山土被雨水浸湿, 湿滑无比, 而地上亦只有野草与碎石能够防滑, 起到的作用微不足道。不注意间便能叫人绊个跟头,被滑坡带出数丈之远。
因此这条通往山脚的险路, 需要她打起十分的精神去应对。
季书瑜将长长的裙摆撕成一根根长布条,将之缠绕于闻人珏的躯体, 另一头则固定在自己身上, 又折了一截粗木作杖, 用来探路或清理路障,防止摔跤打滑。
皇天不负有心人,冒雨闷头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她身上的衣裙已是被野荆破开了许多道口子, 方才寻到了一条勉强能供两人通行的荒废山道。
季书瑜弯下腰身, 带着背上的闻人珏小心翼翼地避开头上一片横斜生长着的怪树枝条,动作缓慢地从树影底下一点一点向下挪动,
可尽管她下坡时已是足够的小心, 然而因着身上多承受了一个身长腿长的成年男子的重量, 途中还需顾忌四周的锋利枝条, 到底也难避免会有失去平衡的危险。
未等她看清楚眼前的景象, 脚边突然出现的一个小石堆,如若戏耍一般将她的杖顶了个空,季书瑜脚步不稳, 身体失了平衡,竟是被狠狠地绊下了斜坡,
木杖脱手,二人的身体翻滚而下,径上锋利的石子于皮肤上留下道道划痕,血珠刹那显现,这痛感刺激的季书瑜神思愈发清晰。
她抬眸望向前方的道路,但见转角处长着一棵粗壮结实的树干,其枝条锋利而繁多,可枝叶却甚少。
若是真的碰了上去,不是断骨便是破相,反正足以令二人的现况雪上加霜。
季书瑜眉心微跳,手脚并用地减缓二人下滑的速度,一边艰难地抬手从袖中取出短刃横于身前,用尽全身的力道刺入一旁的木杆之中,极尽所能方才使得二人的身体急停于树干跟前一尺之远。
胸腔中那颗心脏狂跳,她伏于地面吐出一口浊气,刚抬起头来,但见一侧锋利的无叶木枝正险险地直对着她的双眼,若是方才再晚一步,只怕之后他们二人当真再也无法走出这片山林,只能困死于此处了。
衣衫湿漉漉地紧贴于皮肤,她无暇猜想那到底是被泥水还是雨水打湿的,凌乱的鬓发微洒,被沾湿些许后贴于颊侧,更是显得肌肤如失了血般的苍白。
体力飞速地流逝,季书瑜躺于地面缓了片刻,睁着杏眸望向前方少有光亮的山道入神。
他们二人今日当真能成功下山去么?
心底隐秘的生出几分绝望之感,她轻咬唇,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去多想。
如今庆心也在山中,她做事又向来小心谨慎,若是发觉庙中的异常,定然会想办法来寻人的。
眼下还有希望。
雨丝淅淅沥沥,从高空中飘扬而下。
她直起腰身,继续迎着那迎面飘来的雨点闷头往前走。身体若棉花般疲惫绵软,可那雨丝打在身上却是细密如针刺一般疼痛。不消几刻,那裸露于外头的肌肤上便浮现出了条条红痕,如若被荆条抽打过一般叫人瞧着触目惊心。
耳边的
风雨声呼啸而过,除却风穿林的枝叶簌簌之声,便也只剩下山鸟游荡时的鸣啼之声。
这鸟声莫名有些熟悉,可季书瑜却无暇回想了,身后之人的身体逐渐变得同周遭环境一般冰凉,指腹碰触他肌肤时甚至能感到沁骨的凉意,简直令人心惊。
她索性将闻人珏放下,令他靠坐于树干旁,一边从裙子的破口处拨了一根线丝,置于闻人珏鼻下观察。
数了几息后,隐隐能看到线丝在飘动,可次数极少亦不连贯。他此时的鼻息已是微弱近无了,状态糟糕的似乎随时都可能会咽气。
季书瑜抬手拍了拍他的脸颊,提声唤道:“别睡,闻人珏,醒醒,你还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重复了几遍,似乎是感知到了她的声音,那形容狼狈的男子眼皮微动,却仍然未能给予她任何回应。
但也只是这一点的反应,也足以令她稍感安心,心生鼓舞了。
前路长道漫漫,漆黑无声。然而她并非是一人独行,此时此刻至少还有同伴在同她一道前进。
心中的疲惫之感去了几分,仔细瞧了瞧天色,但见头顶的云雾略散开了几许,她方才起身带着闻人珏继续往前方走去。
二人身影相贴,透过那单薄的衣物,能极为清晰地令彼此感知到对方身体的温度。
方才滑坡时受到了冲击,昏迷许久的闻人珏眼皮微动,微微恢复了几分意识,迎着胡乱拍于面上的细密雨丝,艰难地睁眼。
此处光线不佳,视线中他只能隐隐瞧见女子那圆润小巧的耳垂,与上头挂着的轻轻晃动的耳坠子。
那琉璃珠子于夜光下依然剔透光亮,晃动间映射出些许奇特的微光。
闻人珏眼眸微动。
这应是母亲转送给她的吧。
这珠子本是他从偏僻东海寻来的珍物,专门请人制成了一对耳坠子,送给母亲。
虽然他本就没想过她可能会佩戴,可不曾想,今日竟能于自己嫂嫂身上看见了它佩戴时的模样。
……
果真是很漂亮,这耳坠子很衬她。
正巧自己屋中还留存有诸多珍奇的珠宝,若是她能喜欢,他倒是很想亲自为她打上一幅头面。
那些珠宝,就得配她这般的女子才是。
他口舌干燥,莫名觉得心脏跳的厉害,只觉得是自己许久未曾进过食的缘故罢。
头脑间思绪繁杂,那串耳坠子上的玉珠摇晃着轻拍上他的面颊,留下一串不似痒更不似痛的奇异之感。
感受到女子又一次滑落于地面,抬手艰难地拉扯着他起身,闻人珏思绪微沉,想要自行直立起身来,可到底是腿脚软绵无力,实在有心无力。
他尚且未能平衡住身体,却被一只手臂径直拦住了腰身,那暖意划过腰际,带来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全感。
“醒了?”
清润的女声于嘈杂风雨声中是意外的清晰,闻人珏略感不自然地侧过头去,轻抬眼皮看向她的双眼,正要开口回应,却又听她继续说道:“省些力气,你且仔细听听,这山间的鸟鸣声你熟不熟悉?”
闻人珏闻言果真顿住了未出口的话语,屏息凝神,依着她的指令去捕捉耳畔的声响。
等待了几息,耳畔再度传来鸟鸣之声,其穿透力亦是极强,于群山中回荡许久而不去。
季书瑜起初并无所觉,只是那鸟声持续的时间太久,且群山中只有此一道鸟鸣,单调的异常。因而她这才迟钝地回想起来,闻人珏身边豢养有一只翠鸟。
那鸟略通人语,极富灵性,之前于鹿鸣山寨中闻人珏以唇语告知了她此事,言她可以借助这条渠道同他联络。
……而后来,援兵赶来的速度也确实证明了,这翠鸟的小脑袋着实灵光的过头了。
可先前能唤翠鸟来辅助她,是因它从未就跟丢过他们,而眼下,她却不知该以何法子唤那鸟过来。
闻言,闻人珏抿了抿苍白的唇,答道:“确实是我的信客。我衣襟中有一枚竹哨,劳你取出吹响它吧。”
如今他状态不佳,吹哨之事便也只能由季书瑜代劳了。
季书瑜十分自然地照做了,抬手从他衣襟中摸索出那节竹哨,置于唇边。
正当她准备吹响竹哨之时,忽而想到了什么,又停住了手上的动作,面色略有几分迟疑。
未待她开口,闻人珏却如知晓她心中顾虑一般,解释道:“无须担心,这并非寻常之哨,声音近似鸟鸣,不会引人发觉的。”
即使发觉了,二人如今也已经行出了这般远的路,附近都是高大树木可作掩饰,山庙中的那些人即便是要寻摸过来也需费上好一番功夫。
季书瑜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鼓起腮帮子将手中的哨子吹响。
霎那间,哨音回荡于风声雨声之间,其音异常清越响亮,若不仔细辨认,果真是难以察觉这并非是鸟鸣之声。
二人停留于原地等待翠鸟的回应,两双同样带着疲惫的眼意外对视上,气氛略有一瞬的凝滞。
听到远方传来了回应般的鸣啼声,季书瑜轻咳了一声,似没话找话一般问道:“小叔这鸟当真是颇有灵性……妾身想问问,您平日里是将它关于笼中驯养,还是由它于山林之间肆意穿游,随意放养的?”
她这话本是无意的疑问,可这下意识的思索角度,却令闻人珏隐隐品出了另一番含义。
若是寻常闺阁女子,见到通人语的禽鸟只会觉得稀奇,顶多问问它的来处与价格。
可她却问他,饲养这鸟儿的方法是什么。
是拘于笼子,还是放养于天地?
闻人珏神情微妙。
这便关系到调教禽鸟的技法了。
禽鸟如何生来便能通人语?若是想要做到将蛮物驯养至这般灵巧,不花费大功夫如何能成?
其中需以秘术长期进行调教,财力物力精力缺一不可,所用的技法亦是极为私密的东西,并非是能随意同外人透露的东西。
她会这般问,他属实是没有想到。
可眼下,闻人珏也并不想浪费自己的精力,却只为说些玩笑话欺瞒戏耍她。
第50章 草木皆兵 唯一能听得见的,便也只剩下……
他顿了半晌, 方才气息不稳地答道:“初时需以囚笼拘束,进行选、蹲、换 、架、盘、提等调教之术,待禽鸟逐渐温顺, 即可除去笼子放飞了。若是小夫人感兴趣,日后我可亲自为你调教一只。”
秘术虽是不能吐露, 但她若是喜欢, 他也乐得花费些许功夫, 送些稀罕物哄得美人高兴,也能使得二人从前于山寨中留下的隔阂悉数消融。
……倒是预想之中的答案。
见他不肯再多说, 季书瑜也识趣的不再多问,神情若有所思。
未过多久, 头顶上空中传来一阵落叶簌簌之声, 她微抿唇, 循声望向树顶。
视线中,一只羽翅极大的青蓝色翠鸟扑棱着翅膀,灵巧的穿过茂密枝丛,之后又似一枚青叶飞旋着下坠, 徐徐落于闻人珏的肩头。
一如初见时那般, 歪着颗毛茸茸的脑袋斜视于她,口中发出一连串的清脆啁啾之声。
“那接下来该怎么做?”季书瑜问。
闻人珏将自己腰间的系带递了过去, 示意她用匕首将其截成两段细丝, 一圈圈缠于翠鸟双足之上。
“成了, 之后它会领人过来寻我们。”
掌心微抬, 翠鸟张开翅膀再度飞入树丛之中, 不过几息便彻底无了踪迹。
“送出的消息短时间内难以传达到,不如我们继续往下走吧。”季书瑜将手臂的袖子捋高,一边说道。
纤细腰身以下的裙摆皆染满了尘土, 灰扑扑不见原本的花色。
她费了极大的功夫带着他走出很远的路,神情中的疲惫如何也掩饰不住,就连身上裸露于外的肌肤也被划出了道道血痕模糊的口子。
可即便是如眼下这般狼狈的姿态,那双明
眸却仍若为春水洗濯,似池中菡萏,洁而不染,灼而不妖。
“若你觉得身子不适,我们便去前头寻个树少的地方歇息片刻,如何?”
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夜幕中闪过一道微弱的白光,而耳畔隐约的雷鸣之声,也在时时刻刻地提示着他们,于雨夜的山林间行走是一件极为冒险的事。
……
听着少女的疑问,闻人珏睫羽微抬,静默的注视着她。
他其实仍旧不明白,她到底是因何缘故而执意要救他。
若是一直寻不到出去的法子,她又是否依然会如眼下这般,与他相伴于风雨之间,不离不弃?
她慧黠又坚韧,青春鲜活得像是日光下最为明媚的一汪活泉,缓缓淌过他晦涩的眼前。
而他是口干舌渴的旅人,偶然得以窥见这一池的清澈,很难不去渴望触碰这清甜的澧水甘霖。
很难不去渴望去靠近。
他不自觉地贪恋着这份来之不易的体验,却因害怕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而不敢将它出之于口。
最后只得将它藏匿于心中反复品鉴,借着反复回想二人昔日为数不多的几次交集,来揣度她的心。
“如今外头的雨才小了些,不若趁此时机继续往下走吧。”季书瑜对于他心中荡开的涟漪毫无所觉,凝眸观察了一番远处的云层,如是说道。
天色太过昏暗,并不能令人直观地看见远处的景象。他们方才已经在山中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此时的位置估摸着距离山脚处也已较为接近了。
闻人珏对此提议并无异议,只是之后不论季书瑜如何劝说,他都不肯让她继续背着自己行走了。
她如今已是精疲力尽,他既然不能帮上忙,那能替她减轻一点负担,而不是成为一个纯粹拖累她脚步的累赘也是好的。
见他执意要如此,季书瑜也只得作罢,于一侧的树丛中择了两根更为结实粗壮的长木作杖,一边扶住他的肩膀,领着人小心翼翼地往山下走去。
同样染满尘灰的血色衣摆随风轻曳,若红蝶扑翅齐飞。
漫漫长路,似永无尽头。
寂静暗夜中,唯一能听得见的,便也只剩下彼此间那急速跳动着的心跳。
……
偶尔照亮整个山谷与江面的霹雳雷光,是危险,亦是机缘。
黎明之前的夜色最为阴沉,一道刺眼的白光乍然划破天际,将山脚下的景象照的格外清晰。
走出密林,眼前苍穹之下是一小片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的屋舍,其中水田颇多,生活气息颇为浓郁,及富避世农舍的宁静恬适之意。
另一侧的高山上又有山泉汩汩而下,于山脚处汇成一条溪渠,围绕着众屋舍良田,滋润其中众多生灵。
有屋舍,就有人。
季书瑜如释重负地轻吐出一口长气,面露喜色,正想要同身边之人开口说话。
可侧过头去,视线之中却见闻人珏不知于何时已紧闭上了双目。他的躯体不自觉地打着寒颤,额上布有一片细密的汗珠,对于周身的动静竟是毫无察觉一般。
似是被魇住了一般。
她心猛地一跳,伸手探上闻人珏的额头,而指腹传回的温度也证明了她的猜想。
“闻人珏,醒醒,别睡!”
她二话不说地将男人的胳膊架于自己肩上,带着他快步往前方屋舍而去。一路上聚精会神地扫视过那一片片的土地,最后停留于一处院门外植有延胡索与诸多唤不出名字的药草的屋舍,抬手叩响房门。
敲了半晌的门,屋舍中方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有脚步声向门板处靠近,嘟囔道:“这天还没亮呢,是谁在叩门啊?”
因为隔着道门板,彼此之间的声音听得并不真切,更是难依据声色分辨男女老少。
见里头迟迟未有动静,亦无开门的迹象,季书瑜此时也顾不得心中的顾虑了,只得开口提声唤道:“实在对不住,方才观您屋舍外辟有药田,因而妾身便猜测这屋舍的主人可能通晓医术,故而过来叩门求医。”
“求医?”
“是,妾身同伴在赶路的途中意外被毒草割伤了,如今昏迷不醒,冷汗不止,妾身十分担心他的状况。”之后,她又补充道,“妾身带了足够的酬金,可以全部给您……望医师能够出手相助。”
那人闻言顿了半晌,方才半支开了一条门缝,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向外头,眯眼问道:“你们是来灵岩寺供奉的香客?如今不过辰时吧,你们如何还在外头行走?”
季书瑜垂下眼眸,一边流利地对答,言道:“您说的不错,我们确实是来此地礼佛的香客。只是不幸,即将到达宝山的时候突然落了雨,那土地忒过湿滑,马车意外陷入了土坑之中久久难脱出……我们别无他法,这才决定徒步行走过来,可上山尚且需要许久呢,因而只得向您求助,叨扰片刻了。”
她静默地等待着屋中人的回话,见他久久不曾言语,攥紧的掌心之中悄然生出一丝薄汗。
片刻之后,那门缝终于被打开,伴随着尖利地‘吱哑’声响,露出后头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者面容。
他鬓发花白,眼眸亦是浑浊,可苍老的脸上并无任何的表情,只抬眸往她身侧的男子扫视了一圈,缓慢地点了点头。
“可以,进来吧。”
得了屋舍主人的准话,季书瑜连忙向他道谢,背着闻人珏往屋内进去。之后又按着老者的指引,将人放在了靠近窗侧的一张竹榻之上。
“有劳您先为他看看。”她退后几步,将榻边的空位置让了出来,“他身体时冷时热,症状已是持续了有一会儿了。”
老者并未多言,上前几步为闻人珏进行搭脉,待过了半刻钟后又仔细查看了一番他的瞳孔,双眉微蹙。
他眼珠微转,望向季书瑜,问道:“倒是种奇特的毒……你可还记得那毒草长的什么模样?是什么颜色?有没有采摘一株带过来?”
坐于一边竹椅上休息的季书瑜抬眸瞧他,回应道:“不太记得了,方才只顾着避雨,并未仔细留意身边的草木,更没有采摘。”
闻言,那老者摇了摇头,叹气道:“那可不成,若是连是何种毒草都不知,那老夫又该如何为他根治毛病?”
见她神情略有犹豫,他又言道:“我观你们二人装束不凡,出行时应是有随从跟着的吧?不若去唤他们过来帮忙,一道出去寻那伤了公子的毒草。”
屋舍内光线微弱,豆大的烛火被细风吹动,摇晃若水波。
女子微微侧首,眼眸中倒映出跳跃着的火光,面上带出一个歉意的笑,解释道:“这却不成,此行队伍中一共驱了六辆马车,可带的随从却只有几个,而要他们将几辆马车挨个从泥坑中拉出,再赶过来……那恐怕还需要费上几个时辰。不若这样,您也不必有太大的负担,眼下没有毒草,您只消给他配一帖寻常的止疼解毒汤药就成。”
她面上神情无害,只是宽大袖底之下的纤手缓缓把住了短刃刀柄,指节力度之大隐隐透露出几许苍白。
形势所迫,短短两日内她已经历了太多的变数。眼下已着实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单纯的草木皆兵之感,还是出自本能的防心了。
无论这人有没有异心,是为财,还是为旁的什么,她都必须要成功救下闻人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