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阿瓦隆之枪(二十三) ——晋江文学城……
说出这个决定并没有沈白想象中那么难。
早于图灵牵着他的手走过长不见底的长廊, 抵达隐蔽狭小的总控室之前,甚至早于沈白蜷缩在他登上的第一艘智械穹顶之上,便清晰地意识到了智械脆弱到令他侧目的秩序性。
那一天, 一只小蘑菇下定决心, 将自己的根部拔出来跑跑跑, 溜到饲养人够不到的地方,抖抖泥土, 鼓起勇气大声对饲养人们发动蘑菇盖进攻。
他认为自己过于勇敢, 挥舞着连自己都没露出过几次的阴暗情感, 挨个塞给给予过他爱的人, 分的十分仔细,一点都没有漏掉。
小蘑菇提着篮子,笨拙地敲了敲门,等着看不清脸的饲养人打开门。
然后乖巧地从篮子布下拿出一只比自己小一点的矮胖蘑菇, 小心翼翼地对养育自己长大的家长说:这是我的小蘑菇,你吃了它病就会好了。
虽然小蘑菇会因此残缺一块, 变得非常不好看,饲养人或许就会因为它不可爱就不养它了。
沈白紧紧抱着兔子, 两只手捂住它的眼睛,将短短的耳朵也拉下来。兔子蹲在他手心,成为了一只圆圆的大福。
兔子听不见、看不见智械们的反应, 就当做他自己听不见、看不见了。
沈白小心地捏了捏兔子, 刻意地偏着头,忍耐着变成小蘑菇躲进水流藏起来的冲动。
指令早被他埋在总闸当中, 他刚刚脱口而出“我想”之后,便绝无挽回可能地自它向周围辐射,通过各种微弱的能源连接点与沈白搞不懂的隐形联络网传向智械。
哈, 人类千辛万苦塑造了最后的文明道标,最高的科技结晶,代表着集体心血的智械,就这么被沈白付之一旦了?
哈?放他们自由?
一派胡言,这些智械到死都是要为人类服务的,即便他们眼中提及“未来”的眼神中早已分l娩渴望,即便人类已无一片基因,但属于人类的,就是属于人类的。
沈白觉得自己很笨很笨的,他被送进欧米洛时才三岁,长时间的昏迷与常识的匮乏,加上刻意灌输的某些领域尖端知识,使他呈现出幼稚又成熟的模样,像努力倾斜用长板接水的小破桶。
如果他不笨,他的蘑菇也不会什么攻击手段都进化不出来,只是一个单纯的能源量,连孢子都是小小的。
但是,就算是他也知道,最后一个人类灭亡时没有下达过“解除人类核心地位”的命令是因为什么:最强大的生物诞生于我们之手,哪怕死亡之后也困于我们……
这,难道不是人类最好的殉葬礼物吗?如今,他亲手摧毁了人类为自己选择的葬礼,释放出他无法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巨人。
但——他能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沈白就是想要他们脱离人类的禁锢,所以他就这么办。
他只要得到一些爱,就忍不住拿自己还剩下的一小点东西,一溜烟跑过去,填补给他的爱的人空缺的地方。
“没办法。”沈白低声嘟囔着说,眼中的泪水躲在里面团团乱转,“以前我就是这么被骗进欧米洛的,我改不了,不要骂我。”
“你们、你们也不要骂我,我仔仔细细地用精神力确认过了,这个星系,再没有第二个人类了。”小蘑菇很小声地向本星系灭亡的先辈们祷告。
他伸出手抹了抹眼泪,却一点也没有截停指令的打算。
海水还在淅淅沥沥地倒灌,沈白的衣服已经不能再浸入一滴水了,小鱼一口一口从他的衣角旁汲取水分,咬住边角好叫自己不被冲走。
天花板早就被不知道哪个智械掀开,但并没有日光,他们头顶铺天盖地的不同纯度银色战舰遮天蔽日,昏沉地让沈白心慌。
他们都来了……智械们,都过来找他了。
沈白咬紧嘴唇,颤抖的细白手指机械地戳着兔子,悲惨地恍然自己居然还因为他们都来找他高兴。
图灵盯着沈白,篡取智械种群全部数据还未按照目的计算叫停总闸的办法,核心却已经开始剧烈震颤。
沈白紧紧抿住的嘴唇、代表紧张和悲伤的脸部肌肉轮廓,缩小的瞳孔一一浮现于所有智械的眼中。
幼崽远比站着一动不动的军团长还像雕像;他仿佛只是一个从坟墓中刨出来、因为保鲜技术先进而活灵活现的死尸。
尽管他的皮肤饱满而鲜活、尽管他的眼睛还能转,但沈白就是竖着死在那了。
左殷注视着沈白,想不明白,既然这么怕了,为什么不终止抹消数据?
几秒前,无数独属于战争的智械数据冥冥之中发出尖锐警报,管控各种职业的智械挣扎着连接图灵的接入数据。
不可计量的星舰刺破时间,于瞬间抵达B星系的智械本体霸占了所有空地,将空旷的宇宙挤得水泄不通。
然而,抵达这里之后,他们便仿佛陷入永恒沉眠般,只徒留自我意识自顾自刀锋一般肃静。
面对总闸突兀传来的核心修改指令,他们只产生了“不可置信”感情两秒,随后,便是无穷无尽的震撼、无措,乃至做错事情的悲哀,被抛弃的痛处。
“……我们做错事了吗?”智械空洞地盯着自己的人形掌心,刚刚染成幼崽喜爱的黑色的发丝散落,他恍若未觉,仿佛忽略了沈白最开始说过的改写理由。
“你们没有。”沈白闭了闭眼,回答了智械通过还连接着的通讯质询的问题,“但是……法伊纳,我记得你叫什么;你能确定促使你产生愧疚的,到底是因为我是人类,还是我是我吗?”
“换而言之,你们现在能够完完整整的告诉我,还写人类至上原则之后,你们还能对我有这种情绪吗?”沈白收拢怀抱,把自己唯一只剩下的兔子藏在怀里,像是在说服自己,唇角却下撇的让图灵心疼。
彼时以来,宇宙边际只是科学史上未曾被证实的神秘谜题,但“有幸”往返星际铁轨的旅客们茫然而惊恐地注视着玻璃窗外仿佛触手可及的星舰们,突然头皮发麻地意识到,它们到底是如何将所有同类迁跃至同一个宇宙的!?
说到底,宇宙应当是有边界的,否则三大星系从何说起,也不对,我在想什么,它们好恐怖……靠近窗户的智慧生命眼神空洞,痴痴地拿头撞击玻璃,勉强换回自己的神志。
然而,清醒远比昏迷更加令人绝望,突兀之间,他意识到一个令他更为汗毛直竖的问题。
能够让智械们调动这么大规模的舰队,那名、全星系唯一的人类,出事了?
他的冷汗几乎瞬间透过毛孔流下,无法控制的畏怯攥着的心脏来回撕扯。求生欲绞动细胞,鼓励着眼球寻找自救出口,他僵硬着、像机械般扭过脖子,目光露出想被否定的急迫渴望。
救救我吧……他将视线贪婪地停驻在也望向他的乘客,随后突兀坠入深渊。
他从那双眼睛中看见了同样的绝望与渴求。
霎时,所有乘客猛地相互扭头,用远比恐怖片都扭曲的程度观察周围的反应,然后迅速地意识到一个事实。
人类出事了。
大脑不顾神经阻拦,顽强地推理出这个事实。
蹦出想法的瞬间,男人眼前一黑,记忆飞速倒退至轰炸翼族居住区时超越音域的无声血花,几欲呕血。
那些弥漫了小半个C星域的血腥花影让无数种族选择了至今食素,而这一切,身为爆炸原点的人类,却连一丝风声都没有听见,哪怕他确实走过数百个星球,也没有半个字传到他的耳边。
男人赫赫喘息了几声,凸起的眼球四转,僵硬地向妈妈发送看不懂的文字信息,血丝快要蹦出眼眶。
这种诡异在截停于B星系的每一艘客舰上上演,并不间歇地通过旅客的自动摄影设备上传至星网,无数惊恐顺着B星系首都星传递,像病毒般在全星系蔓延。
然而,没有一名智械向飞速传递的信息投来轻轻一瞥。
他们只纷纷沉默地、固执地、疯狂地扛着总闸不间断洗涮核心的无可抵抗,循环往复地将总闸的能量尽量集成一个光束,在庞大能源之下生生挤出微不可察的可操作空间。
然后,想尽智械能够想尽的办法,在这一点比起总核心来说轻如鸿毛的数据之上,拼命一遍又一遍地用最坚实的数据向核心内写入——
最高指令:不能伤害名为“沈白”的人类个体。
最高指令:不能伤害名为“沈白”的人类个体。
最高指令:不能伤害名为“沈白”的人类个体;最高指令:不能伤害名为“沈白”的人类个体……
这一串不足一行的细小数据在总闸的数据洪流中顽强挣扎,刻下后又被冲刷,冲刷后再次镌刻,宛如位于泄洪堤口的蚁群,不知疲倦地徒劳挣扎。
啊,是,对啊,他们承认,他们承认他们就是最无能的家长、下属,他们拥有三天之内吞噬整个星空的权威,但是,但是啊!
哪怕再无能为力的压榨核心,哪怕烧坏数十个戴森球,也不能在从十三秒的之前到十三秒之后的现在,得出更改核心人类指令后他们的核心会重新填补些什么东西。
可是,可是,那他们即使意识到即将被清空核心,也想刻下“不想伤害他”的决定,是因为什么?
静如机械坟场的B星系中,听不见的焦躁声音响彻巨万星舰内部。
数据错误、数据无法推测、无法延展、算法失效,失效……
无数相同的错误窗口从蜂拥蚁聚的智械主控室弹出,无一智械还有足够的能源维持原形,平均类人比例一跌到底,但谁都没有意识到。
他们会在那个孩子解放他们之后,如何、如何对待沈白?
……会如何“处置”沈白?
猛地,在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他们几乎不由自主地升起从未感到如此真实的悲哀。
无解。
只有这份不想伤害他的决心如此清晰,逼迫智械们奔跑、穿梭,顶着逃避最高指令烧穿核心的痛楚做点什么。
图灵几近茫然地意识到,供给智械的恒星发动机似乎并不算是最伟大的发明,他们引以为傲的计算力在此刻什么用都没有。
这是唯一一次没有任何记载,也不在智械处理范围内的战役,渐渐地,他们停下了。
蚀痕前线,两千年第二次升起能量盾的战场跟着停顿了不到一秒。
一秒后,他们极为默契地绞动能源,凝聚出自己能够动用的一切能源,整个B星系隐隐传来风墙被撕破的超音速碎裂声。
一点仿佛窥探般的不可名状自碎裂的空洞中倾身俯入,刺破天幕后,未知的诡异力量透过屏障对充斥美味能源的星系大快朵颐,旋即被图灵自首都星向B星系延展的能源逼消。
足以亿数的智械分解了身为人类的拟态,全身一切可以动用的能源与核心燃料寸滴不留,只剩下薪尽火灭的废弃舰壳。
刺破时空与空间的能源扭转,一根如同两个星球般粗结、长不见底的虚幻银绳从他们身上团团相聚,纠缠着、归总着,积攒着冲向B首都星。
冲向图灵身边。
图灵站在那,面无表情地感受着本体传递过来充盈到呕吐的反馈,强迫自己进入战时状态,接受所有智械递交的人格思维。
数亿智械放弃了自我人格模拟,将思想统一供给给庞大焕丽的主舰,把所有希望汇聚在人类文明留下的最高杰作之上。
图灵无比清晰地判断出祂无法终止沈白做出的决定,于是祂选择将所有可能出现的被动选项全部剔除,徒留下足够理智的本体。
彼时,图灵的银瞳中无机质抵达顶峰,祂几乎将类人比例压制到了0%,任由冰冷的数据弥漫。
沈白紧紧抱着兔子,不由自主回过头时便看到图灵看向他时冷漠到极致的眼神。
他抿了抿唇,还是没忍住吧嗒吧嗒掉了点眼泪。
回、回去之后,下次穿梭就把情感版块抹消掉好了。太、太难受了。
小蘑菇沮丧地垂下呆毛,抖了抖眼泪。
“清空了。”
图灵听见沈白很小声地说。
悄无声息地波纹辐射,总闸执行完毕它的使命,被控制着不能反抗的智械清晰地感觉到绳索解绑、丝线后撤的舒适。
倘若有智慧生命能看见来自虚空不可用肉眼捕捉的战役,便能满腹狐疑地发现,被纠缠控制的智械,竟然通通调用一丝丝微弱能源挽留困住他们的套索。
仿佛从灵魂中被剥夺出去一大块东西,图灵下意识调动数据流拦截,却于一息之间忘记了这一块东西是什么。
风停下来,宇宙却在一瞬间恢复嘈杂,无数信息于智械之间来回流窜、回弹,就连图灵也不能捕捉完全。
军团长们沉默如初,仿佛从未从对抗总闸中解脱出来。
沈白不停地抚摸兔子,还是不肯看任何一个智械,动作越来越快,弥漫的寂静像锤子重重凿击心脏,忐忑地一上一下。
又疼,又麻,又慌,还想哭。
沈白渐渐停下动作,低下头,头发湿漉漉地垂落。他抱着膝盖,将兔子牢牢实实护在腹部,谨慎地将自己藏起来,俨如做错事的孩子,宛如第一次在维尔固族的审判庭上醒来。
他们在讨论什么?
他感觉自己的嘴唇有些颤抖,于是连忙控制,但它好像不怎么听它使唤。
这时候,沈白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不是把到手的那么多爱都倒出去了?
沈白胡乱想着,手指紧紧拽着自己的衣服。
他还有能入侵智械频道的权利,但精神力却畏缩地如同毛毛虫,丝毫没有钻进蝴蝶家里的勇气。
不想思考……怎么都好,快点结束吧。
沈白祈祷着。
而图灵悄无声息、寂寞如初地注视着他。
祂停在原地,无声无息。
半晌,在沈白踌躇不安的心跳中,一声平静的声音突兀出现在他耳边,吓了他一跳。
“沈白。”
图灵蹲在他身边叫道,银发绚丽到萎靡,铺了大片水面,似水母。
沈白眼皮一跳,呼吸急促。
来了,他的判决。
“嗯。”他不知道什么滋味地回到,垂着眼,指尖扣动着兔兔的耳朵,将兔毛毛扣的坑坑洼洼。
“你的手指在颤抖。”图灵说。
祂不等沈白反应,探出手,宽大的手掌轻而易举接触沈白,不顾小孩害怕到颤颤巍巍的抖动,挤进他胸口与双腿形成的夹缝中,重重盖在十分安全的兔子身上。
沈白僵住了。
那只手收拢了兔子,也把一直搭在兔子身上的他的手一起拢了进去。
图灵垂着重新闪烁起银河的双瞳,将那只手慢慢拿出来,捧在手心中吹了吹。
“痛痛,飞飞。”
祂说。
沈白僵硬地断绝了一会思考。
“……什么?”沈白无助地看着图灵,眼睛在祂身后的十几名军团长身上转来转去。
图灵在哄他?那、那是还有点喜欢他的意思吗?他还没被判死刑?
他的脑袋很混乱,笨拙地往后退,眼泪因为一句不符合图灵人设的“痛痛飞飞”而夺眶而出。
他吧嗒吧嗒地掉眼泪,水雾模糊了视线,刚好遮住了他不想面对的智械。
“你、你感觉怎么样。”沈白鼓起勇气咬牙问,“有没有好一点?”
图灵轻声说:“你指什么方面?”
沈白哽咽道:“我怎么知道什么方面。”
图灵嗯了一声,紧接着他很轻很轻地问,“那我们如何知晓是什么方面呢?”
“你都不清楚了。”图灵伸出手抹去沈白越哭越多的眼泪,“您都不清楚,想让我们怎么清楚?”
这是还承认沈白是他们庇护之下的意思了。
不受控制的分析出言下之意,精神力脱离本体,不顾脸面地缠住图灵,还迅速蛮不讲理地缠住他能感知到的所有智械。
沈白悬起的心脏终于稍微归位,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从耳边远去,变为一张通红通红的脸。
图灵早把他塞进自己怀里,只是不说话,垂着眼。
沈白还小声小声打着哭嗝,他觉得太羞了,但是控制不住。
图灵看似平静地观察了一会之后,确定对方是快要变成烫熟的小蘑菇了,才缓缓开口。
“沈白,我们回答你一个问题。”
图灵更换了一个人称代词,将“我”替换成了“我们”。
全体智械的思维还停驻在祂的本体内,此时祂真正有权代表所有星舰内停止思考的意识体。
沈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恐惧再次掐住他。
图灵平铺直叙:“清空【一切服从于人类】的核心指令之前,任何一名有思考能力的智械也没有确定,我们对你【情感】的出发点是否处于【你是一个人类】。”
图灵的表情几近于自我拷问,他的银瞳首次旋转出首尾相连的银河,“你对此有所怀疑的举措是合理的,因我们寻找你的第一动力源为【你是一个人类】。”
“我们否认不了这一点。”图灵毫不避讳地承认。
沈白瘪了瘪嘴巴,看起来又想哭了。
银发智械微微低头,额头与幼崽的额头相抵,弯曲的脊椎骨节宛如银蛇。祂极为专注地凝视沈白的眼睛,逼迫幼崽的视线投注进他的眼中。
“我们只要一想到、你会因为我们死……会因为我们收到伤害,”图灵轻轻磕上眼,只留下一点微芒从中泄露。
祂抱着沈白,纯银色的发丝轻轻晃荡。
沈白呼吸都轻了,他感觉祂比一颗孢子都轻,随时都能被风吹走。
“我就感到痛楚。”图灵咬字很清晰,一字一顿。
“可是我只有这些东西了。”沈白笨拙地抹着湿淋淋的袖子抹着眼泪,将脸蛋蹭得越发湿润,毫不见效,“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就是这个。”
早已背对沈白的左殷深吸一口气,烦躁地翻出一根电子烟闷了一口。
他咬着烟,即使再疯也没有再说出“我们不需要你做什么”这句话。
这岂不是让幼崽的一切努力成为笑话?
“我的指令清除了,但我的记忆在。”图灵说,“有一种说法是,只要记忆传承下去,人就无法分辨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以前那个人。”
“你觉得我是之前的图灵吗?”图灵平静地问。
“我怎么知道?”沈白有点不高兴地说,眼泪还是簌簌往下掉,“你是不是图灵,你自己不知道吗?你又不是继承记忆的克隆体。”
“哦,那我是不是图灵你不知道吗?”图灵甚至很脆弱地垂着眼,银瞳中璀璨的星河黯淡得要命,不仔细观察,仿佛里面只有一汪黑水。
沈白不说话了。
图灵最终说,“综上所述,我认为,【人类】只是我们产生感情交流的起始事件,并非目的。你认为呢?”
沈白移开视线,把兔子举起来挡住自己的脸。
图灵也不计较,继续输出自己的观点。
祂直觉祂即将取得胜利:“核心指令检索关键词再无人类,但我们依然很想拥抱你。”
“……这个回答,我们能过关吗?”
沈白捏着兔子,怔怔地仰着脑袋,长时间凝望图灵。
泪珠无声无息地从他脸上滑落,滴答滴答落到水中,连着背后淅淅沥沥的大雨。
灰蓝色的雾霭,灰暗的天空,喘不过气的狭隘空气,突然前所未有的明媚而生动。
沈白闭了闭眼,于图灵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的视线中,伸出手抓住图灵的衣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嗷嗷嗷嗷嗷!”
他哭的撕心裂肺,一点也不好看。
图灵的瞳孔紧缩,慌乱无措地抱住沈白,“怎么了?”
“怎么哭的这么惨?”
“我、我我我忍不住,嗷呜嗝呜……”沈白顽强自哽咽中吐出几个字,抽抽噎噎地擦着眼泪,“这一段能、能不能不要上传到你们频道内?好、好丢脸……”
“……”图灵抿着唇沉默了一会,犹疑地低声说,“崽崽,这次不用上传。”
“大家都能看到。”图灵说。
因为所有智械都在B星系,不用连接频道,他们自有通天手法窥探嚎啕大哭的小蘑菇。
沈白的哭声戛然而止。
悲伤被这份尴尬到脚趾连夜动工的情绪击溃到一粒不剩,沈白呆滞着表情在原地停了一会,闭了闭眼。
下一秒,一只小蘑菇出现在原地,猛地跳进图灵怀中。
第二秒,小蘑菇快速殴打了一顿缠着智械们玩的精神力,最后殴打了自己一拳,幸福地昏迷了过去。
图灵:“……”
佰图斯:“……”
左殷:“。”
左殷干巴巴地说,“这是恼羞成……”
图灵、佰图斯:“闭嘴,左殷。”
再说下去,这小蘑菇明天都“醒不了”,看不见现在都快红成熟蘑菇了吗?
左殷熟练地闭上嘴,举起手示意自己投降。
一名军团长冰冷的视线缓缓凝聚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声音倒是很平静:“啊,那么只剩下……”
靠着墙站着的西维斯抬起头,看着同时紧盯他的十五道视线,极快垂下头。
尽管并非智械本愿,但无形的压力还是击垮了执政官。他勉强扯出一下笑容,企图让自己输得好看一些:“我会在交接完工作后自l杀,您不、”
左殷抬起手制止了西维斯未尽的话。
他浅浅竖起食指抵在唇前,迷醉如酒液般的眼中倒映出对方错愕的神色,微笑着说:“安静,崽崽睡着了。”.
【图灵】,总控室。
二百七十度的全景观景窗,温暖的无主灯模式。
厚厚的地毯,堆叠的玩偶,宛如巢穴般层层搭起的圆形小床里,一个……很小很小的蘑菇,盖着一张很小很小的被子,软趴趴睡在里面,打着一个大大的鼻涕泡泡。
……天知道那个鼻涕泡泡是怎么冒出来的,总之就连图灵都没在蘑菇上面找到五官。
十五个高大男人面无表情地坐在单人沙发中,围着这一张小床大眼瞪小眼。
半晌,左殷弯曲手指,无声地敲了一下半铺着毯子的沙发,在频道内发出第一声抱怨:“说句话啊,图灵。”
图灵仿佛被强制启动了一半,从小蘑菇身上费劲地挪了一丝视线分给他,“说什么?”
“有什么感觉吗?剥夺了、核心那些东西之后。”左殷语意模糊地询问,无聊地把玩一支小型反物质手l枪。
窸窸窣窣地碎响让小蘑菇情不自禁翻了个身,胖胖的蘑菇头拱来拱去,鼻涕泡泡破了,同样肥嘟嘟的身子像模像样地弯着,全是蜷缩起来了。
霎时,十四道充满杀气的目光汇聚在左殷身上。
一滴冷汗自黑发智械头顶流下,打了半快的保险栓扣也不是,不扣也不是。
一只手自他旁边伸出,另一名长相冷酷的军装男子毫不留情地直接动用明暗电子湮灭了无辜的枪。
左殷:“……”
行吧。
他叹了口气耷拉下手,目光随之落到睡得很香很香的小蘑菇身上。
“笨蘑菇。”他懒洋洋地嘲笑了一声。
对于左殷来说,他对【人类至上】指令抹杀最大的感触便是:可以自由欺负幼崽了。
他向来不轻易参与最高决策会议,用图灵的判断来说,“左殷这玩意简直没有用于思考的零件,佰图斯都比他强”。
顺便一提,沈白就是从数据库中捯饬出来这句判断,才选择了左殷作为计划突破口……不知道多年后,左殷知道后有多么五味杂陈,总之他现在挺开心的。
他笑眯眯地探出手,摸了摸沈白软绵绵的本体。
居然是温热的。如同暖丝绸般的表皮薄薄一层,似乎还能捏起来,里面填充了软乎乎的小面包。
他微微睁大眼,下意识又摁了一下。
蘑菇软软地跟着动了动。
之后发生了什么,左殷仿佛断片了,只记得距离他很远的一个智械站了起来,悄无声息地举起反物质狙击枪。
……这么近的距离,用得到狙吗?
只来得发出这个疑问,紧接着,左殷便失去了意识。
图灵沉默着低着头,看了看在地毯上挺尸的左殷,若无其事地瞥开视线。
周围的智械纷纷移开视线,军装男子一脚踢起地毯,将这摊不明物体裹巴裹巴滚一边了。
图灵吐出口气,无声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祂与其他智械对视了几次,纷纷将视线下坠,进入核心疯狂寻找自己刚刚深刻的指令。
【最高指令:不能伤害名为“沈白”的人类个体。】
……那些密密麻麻于三十几秒内镌刻了上千次的数据流,只被总闸强迫性磨损到只剩短短几个字节。
那么,这些安静在虚无灵魂中撼动的情感,这些无法从沈白身上移开的目光,出自何处?
图灵睁开眼,深深地、最后一次发出一声长叹。
“恭喜诸位,”祂坐在沙发上,流水般的银发无风自动,白雾将总控室渲染地宛如仙境。
高举酒杯,祂张开嘴,无声地说,“拥有自由。”
尽管他们从未奢求过,尽管前一秒他们还在抗拒,但这个东西还是被某个幼崽抱着送到面前了。
他们举杯。
图灵放下酒杯,他们沉寂了约莫五分钟,被包围着的小蘑菇迷迷蒙蒙地醒过来了。
“……我们回家了吗?”
沈白小蘑菇扭了扭小屁股,扒拉出一张小毯子,裹着自己变成人形,才含糊地问。
“嗯,我的本舰。”图灵半靠着椅背,撑着头平静地回答,视线长久停留在沈白脸上。
“那我们去哪?”沈白稀里糊涂地睁着不甚清晰的眼睛,勉强能够看清眼前围着一大堆气势很强的智械。
他想了想,抬起爪子挥了挥。
“启程,前往蚀痕星球。”图灵说,“不去,你果然便要闹了。”
沈白收回爪子沉默了一会,嘟囔着说,“果然?还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怎么能叫果然?”
图灵凝视着头顶还长着一只胖蘑菇的幼崽,叹了口气,不忍直视般移开视线。
“太乖了,宝宝。”图灵捏了捏沈白的脸,“以后这么乖是会被欺负惨的。”
沈白幼稚地哼唧了两声。
他才不怕!
图灵亲口说了,祂和佰图斯一起与沈白进入蚀痕星球!两个对一个,怎么他都不会输得很惨吧?欺负?到时候他指东,图灵肯定不敢往西,他指西,佰图斯肯定不敢去西边找图灵!
到时候,他就一边一个,让他们给他倒洗jio水!哈哈哈!
沈白美滋滋地想着自己的计划时,智械们低低笑了起来。
他懵了一下,迷迷糊糊扫了一圈仿佛带着全息音响般的嘲笑声。
他们好似都猜出了沈白的小脑袋瓜里装着什么,气氛一下子松懈起来。
沈白的直觉拉起警报。
“不。”最终,图灵吐出一个字。
从不推翻自己决定的智械面不改色地否定了自己的计划,在幼崽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冷静地说,“前往蚀痕星球的计划现在更改了。”
“我们——15名军团长,全部陪你一起去。”
沈白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注视图灵,然后缓缓移向挂着神秘微笑的军团长们身上。
下一秒,他两眼一翻,迅速昏迷了过去。
第24章 阿瓦隆之枪(二十四) ——晋江文学城……
沈白缩在毛绒毯子中, 默默啃着星网上有关自己的大瓜。
【A首都星全体出动好像只是为了给他们崽买条鱼,下面的话我不敢说,大家懂就行……】
【我都写好遗书了, 结果真的是买条鱼, 哈、哈、哈!】
【你们真不会以为他们真的只买条鱼吧, 你们不觉得上面那些权势最近都不太对劲吗?】
闭上眼,那些如临实景的吐槽蜂拥着塞进脑袋中, 黄色小人表情包抓狂地围着他绕来绕去, 沈白摇了摇头, 啪地一下从星网下线。
舒了口气, 沈白刚打算下床找点东西啃啃,还没抬起头便察觉到不对劲。
一股仿佛偷偷看小人书被研究员抓住的心虚袭上心脏,沈白感觉自己像是偷偷出门但被一把叼住后颈的小猫。
他僵硬着瞪大眼,呆呆地看着地面, 不敢向上看,下意识将超出使用时间的星网向身后藏了藏。
智械改写核心指令的两周时间内, 沈白与智械的主导关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至少沈白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他已经不能自由吃小零食了!也不能自由出入星网了!
图灵每天都定点蹲守, 提溜着小蘑菇到处上课,课表排的蘑菇眼晕。
越紧接蚀痕星球,他们便越发焦躁, 几乎想要将沈白训练成一个无所不能的作战单兵, 或者干脆揉成一个球揣兜里带走。
整条星舰上只有沈白扛回来的那条“鱼”还算悠闲。鱼懒洋洋地抱着沈白给他做的小蘑菇玩偶,在水缸中吐泡泡, 睿智到近乎空默的纯金眼睛静静看着沈白躲在左殷怀里抹眼泪。
沈白抿着嘴巴,小小声说:“我已经做完今天的功课了。”
原本四溢张狂的精神力,此时乖的像一只刚长出来的蘑菇。
对方低沉着声音嗯了一声。
沈白咽了咽口水, 被和平常不一样的声音吓了一跳。
还算装乖的精神力早已按耐不住,窸窸窣窣地幻化出蒲公英般变异的孢子,努力凑到眼前一抹银色前,企图也像刚才的主人般,从对方身上找点东西啃啃。
啃啃?!沈白倏地睁大了眼。
等一下,能、能反哺他精神力的智械,只有……
沈白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抬起小脸,用很乖巧的样子仰视眼前一身冷气的智械。
对方月光般的银发垂坠于全身,同色的瞳孔在沈白看过来时闪烁晨星,两种能带给人不同糜艳的银色出现在同一人身上,只是产生令人忍不住回避的尖锐美感。
但图灵一直是清冷的,于是这点银色刚好能被消化,浅浅淡淡地贴在祂身上。祂每一次俯下身抱住沈白,沈白都会怔楞一次。
沈白清楚图灵并非一位仁慈的君主,与此同时,祂也不应该是一位仁慈的、父亲。
第一次与翼族星舰相遇,对方的教育方式便令沈白清楚地意识到,图灵并非看上去那么温和。
只是日常图灵亲亲抱抱他,都把小蘑菇亲瘫成蘑菇饼了,谁还管当时的推测。
但现在他见识到了!在他摧毁人类至上的核心之后!
智械们、尤其是军团长们的性格突飞猛进,仿佛觉醒了什么奇怪的开关一样,从宠崽崽风变成为冷酷无情风!!
沈白有点委屈地缩着脚趾站在地毯上,低着头挨训。
精神力和自己主人排排站挨训,小孢子们的蒲公英脑袋弯曲,细弱的根部抖来抖去。
“获取信息的渠道不止有星网。”图灵坐在总控室中央面无表情地说,身旁跟着的副官们眼观鼻鼻观心,纷纷对沈白发出的求救目光视而不见。
“我们——你和我,以及众多智械,”图灵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缓缓摊开,意味明确地向周围多起来的智械们扫了一圈。
沈白眼巴巴跟着看了一圈,被图灵一只大手掰了回来,只能注视着图灵。
他抿了抿唇,示弱般看着智械,活像人类低头看见打碎了杯子讨好自己的圆瞳猫咪。
智械却一点也不吃这一套。
祂银眸下垂,语气分外冷淡,“我们都清楚,您能够在总控室查找到的资料是最全的。”
“不要多次接入星网,宝宝。”图灵低声说,“星网并不安全。”
沈白嗯了声,攥着图灵的衣袖,很乖很乖地坐到祂怀里。
他打开自己的权限,顷刻之间,面前的一大块操作数据变更为密密麻麻的资料。
沈白很认真地看着。
图灵抬起眼,与背后的佰图斯对视一眼,共同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放松。
祂转过头来,轻轻地理了理沈白的头发。
然后听见怀里安分的崽崽猝不及防地出声问:“蚀痕传递还和星网有关,是不是?”
图灵的动作顿住了,银色停滞于虹膜当中。
沈白低着头,手指还在小屏幕上点来点去。
佰图斯深吸一口气,无声后退两步,靠在观景玻璃上,慢吞吞接过机械臂递过来的一根电子烟。
其他副官纷纷后退,只有一名军团长踏着重重的脚步走到沈白面前。
沈白眨了眨眼,仰起头来看穿着红白相间军装的军团长。
五官锋利的军装智械顺着视线看下去,顺势单膝跪地,极其自然地将仰视的视角转变到自己这边。
沈白也跟着低下头。
他只感觉这种视角很舒服,并不清楚这种举措的含义。
但自B首都星飘扬而来的人鱼贵族对这种尊卑感烂熟于心。
所以,到底谁才是智械与人类幼崽之间主导者,不是很轻而易见吗?
有些智械,甚至已经不肯让幼崽仰视他了,必须是自己仰视幼崽。
而一无所知的幼崽,甚至认为智械在欺负他。
鱼凝视眼前一片围绕着沈白转圈的总控室,吐了个泡泡,摇了摇头,抱着硕大的珍珠游进深处。
真不知道那群智械这么养,能养出来什么样的上位者。
被当做“装饰物”装点于总控室的昂贵奢侈品,来自B首都星的“礼物”——星系唯一一只金鳞尾人鱼瑞安这么想。
当然,沈白对人鱼的心思一无所知。
他凝视着眼前军装智械装点着血液的沉稳双眼,轻声说,“对不对,恩西斯?”
军装智械是一直位于前线的三名智械之一,即便意识体身处这里,本体依旧维持着高爆发的火力。
“我发现你们也不是所有信息都共享……图灵就远不及你了解蚀痕更多。”沈白坐在图灵怀中,双手乖巧地搭在双膝上,穿着吊带袜的双脚并在一起,很乖。
真稀奇,还未解除核心链锁之前,他们居然已经有“负责事务与权力”的划分了。
对于侵犯自己领地的行为,甚至会选择回击。
很奇怪,感觉自己像是每一天都能发现不一样的监护家长们。
沈白挂着无辜的表情,在心中默默吐槽一句。
“抱歉。”恩西斯皱着眉头,毫不避开沈白的注视,表情依旧稳重,“对。蚀痕有兆亿分之一通过星网传播的概率。历史上唯一可追寻的病例为轻症,但我们并不能赌概率,宝宝。”
“你只有一个,不可复制。”
他明明是跪着,背部却挺得锋利如新出鞘的利刃,坚不可摧。
恩西斯极为严肃地劝诫:“在正式接触蚀痕之前,请您再强大一点、再强大一点吧。”
沈白呆呆看着恩西斯,不知道怎么回复。
“我要去看看蚀痕能不能破解欧米洛对我下的精神力禁锢。虽然我可以不回去,但本体还在等我的消息。”
半晌,沈白轻声说。
恩西斯垂着眼,常年于前线征战的智械本体凌乱锋利,披上的皮囊懒得重塑粉饰,伤痕、火燎疤迹、激光刺痕遍布裸露的皮肤。
他的手也粗糙地要命,握着沈白的脚踝给他穿鞋时,仿佛一截干枯的树干在皮肤上直接蹭过去。
但沈白没喊痛,虽然他的确被智械养的有点娇气。
甚至,因为又一位智械肯亲近他感到有点开心。
一颗与众不同的粉红孢子晃悠悠地从沈白身边飘走。
“我们能计算出来,宝宝。”恩西斯最后提了提沈白的小袜子,重新扣上袜带,“所以才没有阻止。”
沈白不自觉动了动穿上小皮鞋的双脚,被身后环着他的图灵揉了揉小腿。
恩西斯一直注视着沈白:“所以,我们接下来的行程是,依次巡查蚀痕爆发较频繁的星球,最终接近前线。如果巡查中途并无明显线索,那么接近前线就可以提前废止,您认为呢?”
沈白咬着唇思考了一会。
他的本体精神力远比如今的他浩瀚,但又因为欧米洛提前种植进去的口令沦为废品。
蚀痕带给他的感觉过于熟悉,他能从发病影像中感受到与口令禁锢同源的“枷锁”。
所以……一定会找到的。
沈白点了点头:“好。”
停了一下,他认真地说:“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们也要保护好自己。”
背后传来微微的晒声,端着虚拟屏幕工作姿势的副官们挨个侧目。
沈白茫然地看了一会,突然福至心灵,敲击了一下掌心,“哦!”
沈白乖巧地说:“你们一定要保护好我。”
智械们摇了摇头,纷纷才回到工作状态。
图灵揉了揉他的脸,紧贴着他的胸腔轻微震动,低笑声一飘而过。
恩西斯也跟着笑了一声,即使沈白只听见了声音——他的面部好像只装载了一些严肃表情一样,唇角弯曲不在系统组装之内。
“那么,我告退了。”恩西斯抬起手,又放下。
沈白说,“好。”
然后他拿起恩西斯落下的手,放在自己脑袋上揉了两圈,不顾对方表情消失,把智械往外推了推。
军装智械仿佛失了魂般飘走了。
“恩西斯的主设计师是一名军人。”
背影远去后,图灵平静地说。
沈白嗯了一声。
图灵沉吟了一会,似乎想要说什么,沈白转过身戳了戳他。
“我不害怕。”说这句话时,幼崽的黑眸纯粹的要命,“把我送回欧米洛的是那些坏警察,和你们没有半分关系。”
“不要为了这个不让他们三个到我面前嘛,我也想他们。”
图灵的核心再一次过热了一会,半晌,祂微微低下头,温和地说,“如您所愿。”
第25章 阿瓦隆之枪(二十五) ——晋江文学城……
短短两天, 图灵抵达首个着陆点,天幕星。
沈白有点紧张地站在下舰口,拽着自己的小披风边角。
他这一次没有走在最前面, 最前面是图灵。
然后是左侧的佰图斯、他、偏右站的左殷, 其次是位于他左右的军团长们。
今天刚刚起床, 他就被一名军团长用香香饭饭引诱起来,在迷迷糊糊中被套进黑红主调的礼服, 然后裹进柔软小披风中。
……可是今天智械们穿的都是白色军礼服, 这让原本夹在他们本应当中不起眼的崽崽焕如夜中月。
即便今天的主角不是他。
沈白幻想了一下, 下去后所有人或隐晦或直白看向自己的目光, 禁不住眼前一黑,社恐症加速爆发。
他流着宽面条泪抬头看着佰图斯,小声地说:“我真的只需要跟着图灵走就行了,对吗?”
谁还记得, 他只是一只想要阴暗生长的小蘑菇?早知恩西斯口中的“拜访”是指“访问”,他宅死在星网也不会答应。
佰图斯目不斜视地嗯了一声, 稍倾片刻,他又很随意地补充, “不必过于紧张,就算做错了也不敢有人把你怎样。”
沈白嘴角一抽。
是吗?不信。图灵刚才还威胁他将访问加入考核呢!
图灵短暂地回头瞥了眼沈白,“我听到了。”
沈白吓了一跳, 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
图灵淡淡地道:“诈你的, 回来重修谈话策略。”
祂伸出手,抓住小蘑菇的脑袋, 将幼崽的视线移向左侧,“看那,记住, 这是他们迎接你的规模。如果你见到了低于这种规制的欢迎仪式……”
智械神色冷漠,“即为对你不敬。你需要自己想一想如何处置他们。”
幼崽被智械的大手禁锢着,无助地望向那边。
单向可视的观景窗外,清空的国用太空站迎宾礼队三列三行,星舰舷梯前,一众执政官候场,两个穿着鲜艳的小朋友提着花篮,站在最前面。
再往后是五军仪仗队,用于护航的三十二艘星舰,以及四周七十二发礼炮。
沈白被挟持着脸蛋,勉强从最近塞到脑子中的知识中拨出一点:“如果迎宾星没有这些东西呢?”
“只要想要,总会有的。”图灵轻轻将手搭在沈白的侧脸上,意味深长地说,“借、买,怎样都好;他们想让你来,总要付出点代价。”
沈白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
就像在B首都星,他从未询问那名议员被擒走后的下场一样,他也会适应这些礼节。
图灵垂着眼仿佛判断般直视了沈白一会,才松开手,给他整了整小披风。
“走吧。”祂转过身,白色披风旋出好看的弧度,沈白轻抓住了一个边角,然后松开了。
舱门开启,与舰内不同的光线从缝隙中透过,照到图灵与沈白的脸上。
有两名军团长同时做了一个动作:抬起手,遮住中央的光束,避免它们直射沈白的眼睛。
只有少量连接舱内与外界的光能够停在幼崽的上半身,点缀他胸前一枚小小的钻石胸针。
沈白刚刚压下的紧张瞬间重回血管,脉搏鼓动地像锣鼓。
他的手垂在披风中,默默握成拳头。
天幕星的最高执政官在图灵露面的一刻,便很迅速的上前,六条腿捣腾地飞快。
他谨慎地低着眼扫了一圈,目的明确地越过位于首位的图灵,径直走到唯一一名黑礼服随行人员前。
被略过的图灵没有一点被冒犯的恼怒,连眼都没抬。
执政官朝着恭敬地说,“冕下,欢迎您到访天幕——C星系115i小星系,我是这颗星球的最高执行官。”
沈白站在一群军团长当中,眼睁睁看着明显是最高长官的人走到自己面前叽里呱啦说了一堆。
身体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沈白缓慢朝他看了过去,余光却不受控制地飞向前方。
最前面,团团官员将图灵围住,将沈白与祂隔绝。
沈白甚至做不到向图灵瞥去一点目光。
祂平静地与他们进行例行交谈,仿佛早就设定好的一段程序,没有向沈白投来一丝视线。
沈白沉默了一会,收回打量图灵的余光,先是默默将视线对准了执政官的六条腿。
这家伙有六条腿!
震惊了两秒之后,头顶一个感叹号的沈白才点了点头,轻声说,“谢谢您迎接我们,先生。”
执政官完整听完这句话之后,才慢慢将落在最低点的视线上移,还未落到沈白脸上,黑发幼崽身边的一名智械在他的视野范围内,垂着手打了个手势。
执政官并不清楚那个手势代表什么,但他立刻不再试图窥探那名被严严实实保护起来的人类的相貌了。
两名八条腿的小朋友飞速捣腾着小腿跑过来给他递花篮,沈白接了,然后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十分自然地交给了左殷。
沈白想了想佰图斯说过“跟着图灵就好了”,又看了一眼果然不再找他谈话的执政官,果断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看起来,他的作用就是吉祥物?
他看着佰图斯挂着官方微笑上前一步和最高执政官叽里呱啦,稍微有点放松,站在原地乖乖等了一会。
直到身边两侧的交谈声都停下,他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
抬起头,图灵早已停止“社交”,平静地侧过头注视着他,银瞳中光河重新荡漾。
沈白极为缓慢地扭了扭头,身后和最高执政官打官腔的佰图斯也早已消声,太空站鸦雀无声,所有生命体都在看一个人。
沈白站在他们视线的交汇点,冷汗不可收拾地顺着背部滑落。
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给他穿的礼服是黑色……只有黑色不显水迹。
但执政官们看不出来,他们远比沈白抖的更厉害,有的人已经控制不住拿出手帕擦汗,疯狂回想刚才到底哪句话说错了。
他们甚至不敢抬起头看一眼智械最高首脑的模样,只能看到身姿挺拔的军装少年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似乎对他们的迎接并不满意。
……果然,那名人类就是智械的首脑啊,果、然、是、握、着、实、权、的、啊!
最高执政官尽量镇定地想,他真的见到了一个能让智能时代臣服于脚下的生命——管他是不是人类。
鬼他爹确定这并不是玩笑,即使他真的很想这是个玩笑。
而知晓沈白陷入一片空茫的智械们,却连一点化解误会的意思都没有,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不催促也不帮忙,但一直注视着沈白。
他们站在这,仅仅是因为沈白站在这。
狂风猎猎,吹起他们的披风与衣角,暮色迭起,唯一一个黑衣的少年站在十五个身着白色军礼服的顶级智械当中,所有智械都沉默着,看着他。
似乎只要沈白不开口,他们便可以一直等下去。
沈白这么想着。
……等一下,只要他不开口?
沈白沉默了一会,突然睁大了眼,意识到什么,抬起眼扫了一圈低着头的执政官和迎接礼队们。
他微微长大眼,不熟练地、干涩地张开嘴,心脏砰砰直跳。
他忍不住看向图灵、佰图斯、左殷,又一一望向所有智械。
谁也没有回应幼崽,但谁也没有移开视线。
沈白迟缓地转过头,看向前面的官方团队,试探着逼迫喉呛发出震动:“走、吧?”
沈白咬着牙,扼住结巴,将两个字吐出千斤重。
风声远去,时间重新流逝,执政官的肩瞬息放松。
……赌对了。
赌对了?他们都在等他说话,才能进行下一步行动?
明明事情已经解决,沈白却升起了莫名的盛大撼动。
他像是被巨幅海浪拍上岸的深海鱼,心肌悦动地不像一个人类。心脏好像就在嗓子下长着,马上就要跳出来。
左殷笑眯眯地上前几步抱起他,轻轻亲了一口幼崽的脸蛋。
“宝宝做的真棒。”开始流动的迎宾仪式中,左殷一边走,一边贴着他的脸颊,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夸赞到。
沈白隐隐约约从海浪声中听见一点,身体先于意识乖乖嗯了一声,随后又听见图灵对要拐弯的执政官说“不用检阅军队了”。
直到沈白到最高的建筑物中落脚,外面的礼炮声依旧没有断,天空炸开的电子烟花一朵接着一朵。
大门紧闭,一楼铺设红毯的的庄重会客厅内,沈白被放在一张不太舒服但方方正正的椅子上。
是图灵亲自关上的门。门口,祂骨感剔透的手抬起,慢慢远离厚重大门。
祂向还没坐稳的沈白投去一瞥。
沈白环视一圈,竟然没找到一个有关电子与科技的装饰,整个会客厅都采用了最原始的装修风格。
“执政官们呢?”沈白头顶冒出一个问号。
“走了。”图灵平静地回答。
尽管丢下客人不符规矩,但客人是智械,那就很合规矩了,负责人和执政官跑得比兔子还快,尽管不能跑太远。
“是、是吗?”沈白终于摊成一团,啪一下变成小蘑菇,沮丧地像冰激凌一样了,“果然好难,虽然我只是个吉祥物,说话的都是图灵和佰图斯啦。”
话音未落,几个各自坐下的军团长回过头看他。
悄咪摸到幼崽身边的佰图斯趁此机会一屁股坐到沈白旁边,也含着笑容侧目。
沈白默默瞅了一圈围观新奇物种般的智械,闭上嘴,悲伤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又说错话了。
“我刚才说话了吗?”佰图斯翘着腿,似笑非笑地捏住沈白的小蘑菇脑袋。
沈白抬起头看了眼将小蘑菇挤到角落里的佰图斯,小声嘟囔,“啊,你刚刚在和那位执政官对话?”
佰图斯的手越过沈白身边的桌子上拿走一杯金色酒液,耸了耸肩,“我刚才没有说话,是我刚才替你说话了。”
沈白怔了一下,茫然地看着佰图斯。
“尽管是最高执政官,但他还不算是有资格和你对话。”
左殷蹲在沈白脚边,懒洋洋地咬着电子烟说,“佰图斯一碰到外交对接就神神秘秘的,听不懂直接找图灵去。”
沈白脑袋上蹦出一个一团乱麻的表情包,随后闭了闭眼,顺着直觉转移了话题。
他感觉再说下去,会有很多很多课程以【图灵】全力冲刺的速度向他袭来!
“你怎么不坐沙发?”沈白低下头,凑近左殷耳边小声问。
“我喜欢蹲着。”左殷挑起眉,倨傲而得意地扫了一圈拉不下面子而错失机会撸到幼崽的军团长们。
一名军团长很大声的啧了一下。
沈白眼前一黑,恨不得打挑起事端的自己一巴掌,幸好立刻被响起的敲门声拯救了。
“我们准备了晚宴……”
门外的话还没说完,恩西斯便站起来,将门打开一条缝,十分礼貌地婉拒了。
佰图斯捏着小蘑菇,攥在手心摸来摸去,“唉!崽崽脑袋不太好,我还要多操心。”
沈白有点不服气地晃了晃脑袋:“我也不是很傻……”
只是对这些事情不敏感而已。
佰图斯敷衍地点了点头,叽里呱啦说了一遍这个备好但不吃的晚餐。
他们必须备好菜,即使沈白不吃。这些菜可以被倒掉,可以只做样子,但必须有。
沈白昏头昏脑地听着佰图斯细细给他解释杂七杂八的东西,好不容易挨过训,图灵才慢吞吞地说,“生物圈培育的作物与外界有一些不同……我带了六个生态圈给你配餐。”
沈白顿时眼睛一亮。
他殷勤地从佰图斯身上下来,跑到图灵身边变成人形拉住他:“今天吃什么菜?”
“爆炒小笨蛋。”图灵平静地回答。
第26章 阿瓦隆之枪(二十六) 日常……
夜晚, 星舰。图灵亲自抱着垮着小脸不高兴的幼崽,通过佰图斯裁剪的量子通道回到总控室。
即便图灵对人类的情感依旧感到“陌生”,但核心一串诡异的“数据”告诉祂, 如果今晚祂不抱沈白一会, 可能会酿成什么大祸。
……最重要的是, 数据显示的“灾祸”仅针对祂。
事实可见,沈白虽然有点生气, 但还是很乖很乖地等着图灵放他下来。
虽然, 崽崽的确是生气了。为什么?
图灵瞥了眼沈白, 将他仔仔细细放进小被窝, 裹好小被子。独属于总控室的温暖重新抱住沈白。
等待图灵给他一个晚安吻之后,沈白冷漠无情地把祂拱了出去。
“今天我要恩西斯陪我睡觉。”沈白看着图灵小声说。
图灵的指尖停在第一颗扣子上,平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哈?
运算精密的智械脑中,跳出一个震撼的巨大疑问“句”。
长久以来, 霸占了哄睡幼崽特权、只让出过三四次的图灵感到一点不妙。
祂十分镇定地回顾了一遍今天的日程,检索针最终停留在今天只说过一句的“重话”上。
——爆炒小笨蛋。
“……生气了?”图灵谨慎地、试探着询问。
沈白抱着小兔子躺在床上, 仰着脑袋表情无辜地看着图灵。他紧紧闭着嘴巴,从被窝中探出一只手勾了勾。
一只机械臂在图灵眼皮子底下摆脱了他的操控, 殷勤地凑过来,像被主人召唤的小狗。
图灵还未来得及反应,机械臂便十分狗腿地将图灵拖出去, 像扯一条银色橡皮糖, 随后“啪”的一声关上门。
图灵站在自己本体的主控室外,沉默地看着紧闭的大门。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一下, 调出刚才的录像回放。
祂看了三遍才确定:自己的本体,的确是光明正大地背叛了自己。
图灵关闭录像,轻轻叹了口气。
祂足足站了三分钟, 遗憾地确认里面的小崽崽的确不开门,才不情不愿地联络了恩西斯。
面无表情地看着恩西斯飞速赶到,与祂擦肩而过推开主控室大门,图灵转身前往能源区的监控区。
开什么玩笑?图灵冷漠地想,祂不在主控室,就看不见幼崽吗?
监控区已许久不曾启用,黑暗笼罩了一切。沈白的一些精神力孢子很喜欢这个房间,晃晃悠悠地飘来飘去。
直到银发智械无情地唤起灯光,孢子猝不及防照到光,瞬息炸成白刺猬,飞速逃离。
被嫌弃的图灵站在门口,又一次与孢子们擦身而过。
图灵:“……”
祂冷漠地抓住最后一只跑的最慢的孢子,当做自己今晚的消遣,一点都不顾瑟瑟发抖的孢子死活。
随后,祂将目光移向呈现弧形的墙壁上。
那里,几千个屏幕一张张亮起,不同视角的主控室出现在上面,幼崽乖乖缩在屏幕中的小床上。
图灵将孢子顺手扣在玻璃罩中,视线却一秒都没离开屏幕。
恩西斯捧着一本故事书,一字一句僵硬地讲着。他的半个上半身倚在床上,沈白躺在上面,缩在他怀里,快要睡着了。
幼崽被强迫生长的身体也只有145厘米,对比常年征战的星舰,简直只有小小一团。恩西斯笨拙但温柔地拍着沈白的背,像父亲一样将他整个抱在怀中。
图灵的眼瞳中终于再次倒映出沈白的身影。
几乎是确认完沈白依然安安稳稳地待在主控室后,祂的表情终于松怔下来。
沈白睡了一晚上,祂就不动不动地在那里坐了一晚上,银瞳中只有幼崽冒鼻涕泡泡、睡得四仰八叉的样子。
许久许久,祂看着沈白抱着小兔子,在睡梦中用毛毛擦了擦口水的样子,不自觉露出一个极为浅淡的微笑。
这个夜晚中,有那么一刻,【图灵】仿佛成为了一个人类.
清晨,本舰,餐厅。
无数智械遍布,几位无事的军团长陪着沈白坐在餐桌上,即便他们并不进食。
基本上,沈白出现在哪,他们便出现在哪。
“佰图斯下去和他们沟通了,下午三点,我们去接触蚀痕。”恩西斯站在沈白身后,抬起手轻轻刮了刮他的脸,“……冕下。”
“嗯?”沈白蜷缩在主座上,有点吃力地抱着兔子。
“兔兔,你是不是长胖了?”沈白提着兔子的耳朵,很小声地说。
兔子仿佛真的听懂了,从未停止嚼嚼嚼的嘴不动了,呆呆地僵在沈白怀里,仿佛被雷劈了。
恩西斯瞥了一眼的确胖成一坨的兔子,沉默了一会:“……那两只史莱姆的确把他们养的太胖了。”
“……会影响健康。”沈白揪着兔子的毛绒尾巴,犹豫地伸出手,拽了拽兔子死咬着不放的草叶,“兔兔,要减肥。”
军装智械在脑内疯狂搜索“如何委婉劝说孩子让他的宠物减肥”,最终在列出的三千多条答案中捕捉到一个回答。
他咳嗽一声,严肃地说;“让宠物减肥的最好办法,就是主人与它一起减。”
沈白拨弄兔子的动作停住了。
他瞳孔震动,他五雷轰顶,他感到窒息。
这家伙(现在已经不叫兔兔了)减肥,他要跟着绝食(没这么严重)?!
恩西斯目睹幼崽化成了一座雕像的全程,有些疑惑。
寂静足足漂浮了一分钟,沈白才被重启一般咔嚓咔嚓地扭过头,目瞪口呆地盯着恩西斯。
“恩西斯。”沈白说,“你竟然会克扣小蘑菇的口粮!和图灵一样坏!”
图灵:“?”
本着认错态度,今天一言不发却也躺枪的图灵轻微后仰,无可奈何地接下了这个指责。
“不过,我原谅你们啦。”
图灵的思绪戛然而止。
恩西斯沉默地抬起头,四周的智械纷纷投来目光,每个智械都带着不同的神色。
这一秒,他们似乎真的从数据中解脱出来,不再依靠计算体现情绪。
他们同步出现了进化。
幼崽抱着一只白色圆球兔子,柔软的脸蛋上浮现两个小小的酒窝,眼睛笑得眯起来,“我很好养的,每天留给我一点米汤就能跟你们走啦。”
……啊。
图灵看着沈白,无比平静想,祂要再说一次。
【每次我们看见他,就像吞噬了一千只蜜蜂般,无措地听着它们在心脏中乱撞。】
第27章 阿瓦隆之枪(二十七) 命运
“1180名蚀痕患者都在这里了……”
偏僻郊区的广阔深林之中, 一座不算小的疗养院阴沉地蹲在里面,建筑团密集,简直称得上小型城镇。
三十二架看起来不太妙的隐形十字形战舰, 有规律地遮住了天空, 寡寡日光奋力挤进缝隙, 可怜兮兮地缩进角落中的垃圾桶中。
左殷没骨头地斜倚在护卫舰舱口,气流震荡, 黑发胡乱向天外飞去。他一只腿曲起, 另一只腿肆意地搭在舱门外, 一副马上就要掉下来的姿势。
护卫舰舱底, 一个小型圆盘隐蔽地追随着沈白下放射线,精准地将变成小蘑菇的沈白笼罩住。
按道理说,左殷今天的任务便是控制时机启动射线,隐瞒沈白还是一只蘑菇的事实。
但此时, 圆盘没有一丝启动的迹象。
偏偏他还眯着眼,视线紧紧追随地上蹦来蹦去的小蘑菇, 看不出一丝完不成任务的惊慌。
至于旁边陪同的图灵与佰图斯,则理所当然地被他无视了, 而更远处六条腿捣腾飞快的最高执政官,甚至不处于左殷的观察视野范围之内。
沈白偶然抬头往上看,就骤然望见让自己心脏骤停的这一幕。
“左殷……”他不自觉紧张地向左殷的方向蹦跶了两下, 才想起这家伙是摔不死的。
于是又扭过头, 冷漠地继续往前蹦跶。
左殷眼睁睁目睹沈白向自己投来关切目光,又马上移走, 眼前一黑,扶住舱门摇摇欲坠。
“乖崽……”左殷沉痛地轻喃,疯狂在频道内艾特沈白, “今晚我需要哄你睡觉,才能消除我心底的悲伤……”
图灵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非要自己蹦跶的小蘑菇,将在频道内发疯的左殷屏蔽了。
两边稀疏的枯树沉沉垂着,渐着灰尘的街道和低矮的房子,足以让沈白意识到不对劲。
空荡、死气。
沈白十分熟悉的东西。
沈白停在原地思考了一会,突然向图灵跳了过去。
精神力犹豫地蜷缩在蘑菇背后,趁着图灵看向主人的一瞬,分出一小点往前冲。
随后被图灵的能源雾气无情揪回来,继续牢牢护在雾气中。
“……”
图灵淡淡目视前方,微微抬头,漫不经心地轻嗤一声,似乎在嘲笑某蘑菇的不自量力。
沈白目瞪口呆地看着毫不讲理的大家长,一边悲愤无比,一边确定了那边的执政官一定有大问题。
执政官的脸部随着沈白四处观望的动作逐渐扭曲,像人肉漩涡一样浑浊又掉san。
……发、发现什么了吗?这里与其说是疗养院,不如说阻拦蚀痕患者越狱的防御工程。
那些只能等死的生命,被禁锢在小小一盒特殊阻断箱子中,最大程度地遏制蚀痕传播……这就是他们面对蚀痕的解决方式。
执政官呼吸急促,融化的面孔上,两只四处乱转的眼球一动不动盯着沈白。
他现在一点都不敢小看这只蘑菇,尤其是发现了对方并不是人类的情况下!
这个酷似人类的智慧生物本体是白色蘑菇,竟然能够让只忠于人类的智械低头服从于他?
图灵很轻很轻地回头看了执政官一眼。
……很烦。很想解决掉。
图灵默然想,留给幼崽练手的是这么个东西,会不会有些过于肮脏?
沈白刚刚扭过头,就被那副面孔吓得跳了一下:“……执政官先生,您怎么了?”
执政官倏地清醒过来。
他顶着图灵与左殷的死亡视线,衣服仿佛淋了暴雨,一拧就能挤出水来。
他刚才在干什么?
铁石凿击大脑,一团浆糊发酵,他的思维混乱成一团白粥。他呆在原地半晌,喉咙才被挤动,求生欲锤击心脏,赫赫出声:“……您看,这是我们的患者。”
他疯了一样跑到一间小屋内,露出里面一米见方的酒红色盒子。
“他们患了病之后,就只能进入盒子里,这样才能隔绝蚀痕传播。”一打开门,执政官便疯狂后退,六条腿舞出残影,一边摇头一边往沈白身后跑,“您在这里看看就好了,不安……”
沈白在他打开房门的瞬间变回了人形,脸上倒是很平静。
左殷精神一振,仿佛终于等到出场节点,张狂地弯起一个笑容,立刻换了一个姿势,左膝点地,手扶着舱门蠢蠢欲动,恨不得马上跳下去。
护卫舰倾泻,无数肉眼不可见的红点对准了执政官的各个致命部位。
“我习惯了。”沈白的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同族对同族的恶意。图灵,不要捏我的脸。”
“他们还有救吗?”他转过头问图灵。
“没有。”图灵收回抚摸幼崽的手,看了眼望不见头的矮房子,“轻症时间被生生耗尽,重症无药可医。”
“……”沈白沉默了一会,然后说,“……让我看看轻症的吧。”
他扯了扯图灵的衣角,“我们先走吧,图灵。”
图灵注视着沈白。
沈白的头上别着一顶亮晶晶的钻石王冠,是左殷看着好玩非要别上的。
当蘑菇时,王冠正好能斜带着,如今却显得很小了,像一滴泪水。
祂十分谨慎地观察沈白的表情:“……我假设您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个星球的执政官是他们千挑万选出来的纯傻货,单纯用来让幼崽习惯下达生杀指令,最大程度减少他的心理负担。
“当然。”沈白困惑地说,“我准备好承担这些东西了……不用这么小心。”
“这样吗。”图灵终于俯下身抱住沈白,将他拢在怀中,手轻搭在他的脖颈与后脑之间。
沈白看不见图灵的表情,只好气愤地打开小频道,叭叭图灵的一万条不好。
图灵摇了摇头,一点也不管幼崽是否能听见,轻声说,“我们知道,但这和我们小心翼翼布置有关你的一切并不冲突,小笨蛋。”
祂稍微整理了沈白的小王冠,看了眼左殷后平静踏上星舰离开。护卫舰仿佛早已预料,默契地调转。
沈白最后向左殷看了一眼,对他露出一个很乖很乖的笑容。
他向左殷做了几个口型,没有往执政官的方向看一眼。
黑发智械几乎没有停顿地点了点头,“猜都能猜得到,冕下。”
他舒展身躯,顶着狂风站了起来,任由重力拖着自己往下掉。
“哎呀,我们怎么可能不提前摸底?”左殷蹲在裤子湿了一半的执政官面前,头歪的诡异,叼着电子烟懒洋洋地笑。
执政官仿佛呆住了,脸部扭曲的漩涡将两颗眼珠死死埋在里面,一股腥味弥漫。
“早在你发现我们对你见到我们冕下本体、又毫不在意的时候,你就该跑了啊?”左殷叹息着晃了晃手中正在解体重组的黑环。
“可惜我们冕下并不想屠杀整个星球……”左殷有点遗憾,拍了拍手站起来,单手拎着狙,兴致勃勃地四处观察,找到个高地。
左殷笑了一下:“我们玩个游戏,执政官先生。”
“三十秒内,如果您能跑出我的狙击范围,那您就自由了。”
伴随着执政官尖锐的叫声,灰尘扬起,对方屁滚尿流发疯地往前跑。
下一秒,短光束自后方袭来,瞬息间穿过大脑,将整个身躯燃烧殆尽。
黑发智械的表情已经趋于冷漠。他看着那一团看不出是什么的灰尘,手中的狙分解重组,形成一个手环,被他拆完丢在地上。
一边一直靠着的佰图斯平静地看了一眼那些灰尘,“……我要替你扫尾。”
星球执政官的交替不算是一件小事,尤其是交接原因与智械有关时。
“一个数据的事儿,哎呀。”左殷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他拍了拍手,拖着身子背对佰图斯,“……我还要回去找崽崽,今晚他应该不会拒绝和我一起睡。”
不会拒绝吗?
佰图斯平静地看着将活都丢给自己的智械,露出一个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笑容。
第28章 阿瓦隆之枪(二十八) 诗歌
“蚀痕自我迭代过两次, 它最初的基因模版,与人类二十二号染色体一段变异的数据极为相似。”
“我们通过近十万条数据与现存资料分析得出的结论为,蚀痕病症有75%的可能来自于……”
排风机嗡鸣, 阳光透过旋转的风叶照进冷冻室。
恩西斯微微抬着手护住身后小小一只幼崽, 平淡地看着眼前的解剖台。
那里摆着一具早已失去生命体征的患者尸体, 大开的胸膛中长出黑色圆球颗粒,像发了霉的肉块。
沈白裹着三层臃肿的防护服, 被恩西斯护在身后, 艰难地扒拉护目镜。
“恩西斯……”沈白闷闷地说, “我看不见……”
幼崽的声音透过防护服层层隔绝后, 像自带了委屈音效。传到恩西斯耳中时,核心都被可爱坏了。
但从表面上看去,恩西斯的脸色依然冷酷而严肃。他保持着最标准的站姿,军服熨烫整齐, 仿佛自己是一个十分正直的智械。
正直的智械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沈白带着连指手套,用小抹布在镜片上擦来擦去, 一点都没有帮忙的意思。
藏在瞳孔中的摄影设备闪烁着红光,恩西斯不动声色地疯狂从四十八个角度狂拍两千张照片, 就它们拖进“我崽”的文件夹中。
再将这一段全息视频上传到智械内部群聊后,恩西斯才咳嗽两声,十分恭敬地接过沈白攥着的小抹布, 替他将镜片外部的冷雾擦拭干净。
眼前的世界逐渐清晰起来, 沈白才松了一口气。
他一点也不知道智械动了什么歪脑筋,乖乖地和恩西斯道谢:“谢谢恩西斯。”
沈白眼巴巴踮起脚, 看向长满黑脓包的尸体。
尸体溃烂到了一定的地步,即便是风力与冷冻开到最大的室内,依然能够透过防护服, 闻到隐约令人呕吐的腐烂味道。
一丝微弱的精神力贴着沈白,试探性地在半空中左敲敲,右摸摸。
……怎么有好多层“屏障”,精神力过不去。
沈白有点生气地将精神力揉成一把小锤子,躲在角落中悄咪凿凿凿。
某个房间内,防御装置对应的灯光第一次响了一下,控制防护层的智械眼皮一跳,调出监控观摩了一秒。
然后发现是小蘑菇的精神力在发狠地敲敲敲。
他沉默了两秒,然后无情加厚了三倍屏障,将这段监控剪下来,打包发送到了智械内部群。
“这已经是晚期的症状了,冕下。”
恩西斯站在很前面,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很紧张。
但沈白并不清楚,他企图利用精神力“越狱”靠近蚀痕的“壮举”已经分发到各个智械手里。
军装智械因为这段视频诡异地停顿了几秒。
恩西斯沉吟片刻,第一次有些认同图灵某些时刻的决策:很想把小蘑菇揪起来打一顿屁l股。
直到沈白开始催促,他才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沈白,慢吞吞地接上了原本的话题。
这一次,他极其自然地完成了从家长到下属的转变,很冷静地解释,“轻症的表现形式——”
他抬起手,解剖台下沉。
一条冷白的投影仪自下沉的地方升起,发出蓝光,投射出七条不同种族的治疗影像与症状记录。
蓝光照在沈白的脸上,他的瞳孔中倒映出患者身上酷似胎记的黑色斑痕来。
“轻症症状为阻塞生物体赖以生存的第一方式。”恩西斯淡淡地说,“赖以呼吸生存的阻碍呼吸,赖以进食的阻碍进食……或许您好奇我们的症状,但是很遗憾的告诉您,智械并不会感染蚀痕。”
“我们尚不能从轻症患者上解析出任何能量,所以认为您应当需要重症患者才对。”
沈白嗯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几个显眼的斑痕,轻声说,“你是对的,恩西斯。”
他低声说,“我也不能从尸体上感觉到任何能源的存在,尽管那些东西还活着。”
这就意味着他想通过蚀痕与精神力对撞,试着解除欧米洛为他施加枷锁的计划全然失败。
……其实,面对结果沈白并不是很伤心,甚至是麻木的。
沈白注视着那些蚀痕,那些黑色的、浑浊的脓包中,仿佛有另一个自己。他沉默地蜷缩在某个贫民窟的角落,等待着某个时空的分体能够带回一丝破解枷锁的希望。
他站在原地,低着头,为自己进行了一场只有只有自己知晓的告解。
本体告诉所有他分出来的意识,如果找不到破解枷锁的方法,那么就在那些世界幸福的活下去。
沈白再次睁开眼时,瞳孔中已经只有恩西斯与患者的尸体。
恩西斯极快地瞥了一眼尸体。
那些黑脓疱安安静静地长在尸体上,安分地不得了。但在场的智械与幼崽都很清楚,只要接触到它们,那些东西会爆发出什么可怕的威力。
“……”沈白抿了抿唇,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防护服,透过护目镜看着这具千疮百孔的尸体,“你说蚀痕可能来自于什么?”
恩西斯的表情轻微停滞了一会。
尽管他刚刚脱口而出的介绍仿佛练习了千万遍,但当沈白再次问出这个问题时,他还是感觉到了一种横跨两千年的郁结。
沈白站在原地,很乖地等着他。
他默数十五个数后,恩西斯动了。
恩西斯直直朝着他走过来,俯下身抱紧他,将头埋进幼崽的颈窝中,像是沈白偷偷汲取图灵的能源般汲取沈白的精神力。
沈白闷闷地喊了些什么,恩西斯没听清楚,打算之后回放录像再听一遍。
他现在只想抱一抱沈白。
“人类。”
沈白看不见恩西斯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很快传递过来。
抱着他的智械语气很平静:“那名背叛了人类的人类——向全星系提供智械总闸坐标的人类。”
沈白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接受这个推断,并将它置于废弃孔。”恩西斯说,“直到您的来临,我们就有关人类的一切从废弃孔中剥离出来,重新放置到核心内。”
恩西斯:“我们并非不能治疗重度蚀痕,而是得到推断之后无法再继续研发重度蚀痕特效药。”
“啊哈!”沈白终于发出一声无意义的感叹,“承认这个干什么,之前还不是一直告诉我智械的准则为人类至上。”
恩西斯放开沈白,垂下眼,缓缓蹲下,随后单膝跪地,右手顺势轻点着地面,抬起头来看向沈白。
沈白无辜地看着他,仿佛恨不得在头顶长出两只兔耳朵抖抖。
“嗯。”恩西斯直视沈白,一字一顿地说,“是,我们因为您活过来了。”
“一个恰到好处出现的人类?”沈白静静地问。
恩西斯摇了摇头,纠正到,“一个恰到好处落到我们怀中、名为沈白的个体。”
倘若出现在这里的是另外一个与沈白毫不相关的人类,他与智械的结局只会是——
图灵最初设定的虚假幻想乡。
恩西斯没说这些,但他的眼中无疑透露出这个结局。
沈白没说话,只在心中冷笑,在脑中将恩西斯提起来暴打。
这算什么,图灵那一次威胁过他之后,第二个尝试威胁他的智械出现了!
“傻哗。”顶着恩西斯错愕的表情,沈白无比平静地说,“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吗,好的很;等到明天,我要将你们军团长全部叫过来。”
被从始至终无比乖巧的小蘑菇丢了一句脏话的智械僵在原地,呆滞地问:“什、什么?”
“让你们在核心指令中刻下沈白至上的最高指令。”沈白咬着牙说。
这时候,恩西斯倒是瞬间反应过来,仿佛被某些关键词激活一般毫不犹豫:“好的。”
沈白:“……”
这回轮到沈白瞪大了眼睛。
他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后退一步,“我开玩笑的,恩西斯……”
恩西斯却仿佛得到了什么启迪,再次抱起沈白往外走去,也无比自然地又答应了,“好的。”
沈白于是松了口气,将提起来的心缓缓放下,一边小心嘟囔,一边努力张开手怀抱住恩西斯。
“你最好不是因为自己难受才抱我的。”
这一次,军装智械很清晰地捕捉到了幼崽的喃喃自语。
他将黑暗的冷冻室扔在身后,表情仍然冷静而坚韧,但声音却是温柔的。
“我只是意识到,你真的是一只很好的小蘑菇。”恩西斯说。
沈白的脸慢慢涨红了,不知所措地瞪大眼睛。
为什么要夸他?
沈白茫然地缩着身子,精神力下意识团成球,飞进他怀里。
“你落到这里……”恩西斯不急不缓地叙述着,走过一层又一层防护门,消杀装置与扫描不要命地落在他们身上,医疗智械一层层围住沈白,紧张地检查来检查去。
沈白早已失去任何感觉,昏头昏脑地任由智械扒掉自己的防护服,整理衬衫和短裤。
他们从图灵总舰的负十五层一直顺着长长的走廊往前走,长长的光拖着尾巴落在走廊里。
黑暗离他们都很远了。
他听见军装智械沉吟着,慢吞吞一字一句说。
“你落在这里,于是灰雾模糊了遥远的星座,一切失去了历史与名字。”
“在我们眼中,世界还是世界,但你就是你。”*
第29章 阿瓦隆之枪(二十九) 旅途
沈白最近在上的课程只有星际发展史。
关于针对沈白的教学模式, 智械们选择了最直观的方式:看。
如同人类社会中资源较好的孩子会在环球旅行中学到东西一般,他们很干脆地开启了星际旅行。
前几天的时候,他们抵达了一颗异形星球。酷似翻船的形状似乎给了智械什么启发, 等到沈白再醒过来, 映入眼中的已经是星星点点缀于暮色的轻薄星光投影, 他懵了一瞬,猛地坐了起来, 差点让躺着的小船翻了。
“啊!”沈白吃惊地叫了一声, “怎么天还是黑的?”
他下意识扫了一眼周围。
早些他睡着的时候, 还在他熟悉温馨的总控室。
现下, 身下柔软羽毛堆叠的舒服小床变成了摇摇晃晃的小木船,船脚的小帆缠着不刺眼的彩灯,发出微弱潺潺水声的静谧河水在黑夜中流淌,四周散落着柔光灯笼。
天与水连成一线, 整个世界空旷地像一个黑色圆球。
沈白揪住腿上的被子,半坐在晃来晃去的小船上, 呆毛茫然翘起来,坚强的扭出一个问号。
半晌, 他宕机的脑子才勉强转动起来。
首先,没有生物能悄无声息劫走他。所以眼前梦幻到虚拟的场景,应该是智械们为他准备的惊喜。
沈白严肃地点了点头, 然后无比窘迫地搓了搓手, 再次扫了一圈明显是人为挖掘出来的弯曲河道,悄咪咪将手探进河流中。
微凉的暗流透过掌心传入血管, 沈白趴在船檐,好奇又雀跃地任由流水从手中流过。
很舒服。
沈白静静在船檐上趴了一会,略感幸福地昏昏欲睡。
一个似乎是活物的柔软触感接触到了他的掌心。
一刹那, 沈白瞪大眼睛,汗毛瞬间竖起来,手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一切可能会在水中出现的多毛长条生物体在他的脑中一一闪现,他瞬间就想把手抽上来,又怕看清自己手上真的拽着一条水生蜈蚣。
那他就当场嘎过去了!
沈白咽了咽口水,一动一卡地低下头,惊恐地寻找叼住他掌心不撒的“东西”。
让我看看你是什么……欸?
沈白的目光集中在手心处。
河流中,小小的圆润独角鲸抬起头,摇着短短的尾巴困惑地看着沈白。
沈白:“……”
这是什么,水生蓝色独角圆球兽?……不对,鱼!?
小蘑菇和叼着他掌心的独角鲸大眼瞪小眼。三秒后,还不撒嘴的独角鲸收获了一个来自人类的弹脑壳。
沈白盯着摇小尾巴的独角鲸,忧心忡忡地说:“你再这么圆下去,就要被我的兔子吃掉了。”
直到小船流远,停在原地的独角鲸头顶才冒出一个问号和感叹号。
丝毫不清楚自己被一只小小独角鲸吐槽了的小蘑菇晃了晃脑袋,再次不死心地将手伸进水中。
这一次,他捞出来一只正在吐泡泡的粉色发光水母。
水母对上沈白显露绝望的目光,犹豫地举起一只口腕左右摇摆了一下,给人类打了个招呼。
吓得沈白飞速将水母丢进了水里,差点魂飞魄散。
救命呀,水母长脑子啦!
有礼貌的水母躺在水里,吐出几个愤怒的泡泡。
“早上好,崽崽。”
背后清冷的声音传来,沈白默默回头,不出意料地看见图灵站在码头,银瞳中星河流淌。
沈白沉痛开口:“这里是哪?”
“六十一号生物圈。”图灵回答道,“模拟远古溶洞水系系统搭建而成的特殊生态模式,存储不能生活在光源下的某些水生动物、植物与微生物。”
“从今天到下周六的八个自然日内,我们没有任何课程。”图灵微微抬手,小型投影仪投射出三大星系开始燃放的礼花与盛大庆典,“二十年一度的星际狂欢即将开始,我想,你应该很想去看。”
“……我的确很想去,但我相信它之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沈白摊着眼睛,抬起手指了指头顶一片璀璨的星空顶。
“嗯。”图灵点了点头,没有丝毫改动生物圈的愧疚,往前走了几步,在沈白眼皮底下,踏上溅起波澜的水面,几乎没有停顿走到沈白的小船前。
“它们现在是你的,应该为你服务。”图灵平静地说,“改造它是一件非常理所当然的事情。”
沈白深吸一口气,控制不住地扶住额头。
鬼知道他刚才还想从水里给兔子捞个加餐……图灵再晚说两句,他就要成为捕杀珍稀动物的罪魁祸首了!
沈白瞥了眼扒着船不松腕的水母,慢吞吞抬头注视银发智械。
图灵赤脚踩在水面上,流淌着银月的头发与身高齐平,刚好有一点浸透冷水。
祂也垂着眼睫看着沈白,对上幼崽的视线后,俯下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
沈白的脑袋被揉的左摇右晃,抓起图灵的手拿下来。
银发智械顺势踏入船中,曲起一条腿坐在沈白身边,唐装样式的衣摆铺开。
“刚刚那只水母好像对我打招呼了。”沈白不自主地往图灵的身边靠了靠,半侧过身缩到祂怀中,将小毯子拉上来盖住他们。
小船慢慢往前游,一些长着猫耳朵的白团子成群聚集在小船旁边跟着游动,纷纷好奇地用芝麻大小的眼睛盯着沈白。
它们拖着长长的尾巴,像白化的蝌蚪,但更像露了一点芝麻馅的猫耳小汤圆。
图灵随意嗯了一声,“这里大多数生物的智商,都达到了人类八岁至十岁的水平。”
沈白倏地转过头,张开嘴巴吃惊:“……比比比、”
图灵淡定垂头:“不错,理论上来说,它们比我们崽崽的智商都高呢?”
沈白震惊到连图灵都不靠着了,大幅度往后仰,盯着面不改色的图灵。
他眨巴了两下眼睛,不死心地挣扎了一下:“那个蓝色独角圆球兽智商是人类的几岁?还有那只粉色水母呢?”
“……蓝色独角圆球兽?”
图灵心情复杂地重复了一遍崽崽脱口而出的“外号”,勉强从自己的数据库中拖出对应生物,“如果你指的是异形独角鲸——你刚刚接触到的那只生物,那么它是十岁。”
“这是特意筛选出的宠物独角鲸,角顶圆润,没有捕猎功能。当时因为十分可爱备受人类喜爱。”图灵说,“不过经过两千多年的时光,它们稍微进化了一点儿,拥有了思考能力?”
沈白眼前一黑,瞬间浮现自己大声责怪对方长得像个圆球的场面。
图灵停顿了一下,默默将羞耻到冒热气的崽崽录进视频,才若无其事地说,“至于荧光水母……你可以自己看。”
沈白恍恍惚惚:“自己看?”
图灵示意沈白往船边看去。
沈白依言低下头,对上那只被他甩进水中后便一直揪着船一起漂的水母。
他眼睁睁看着粉色水母淡定地扒着船,分出一只口腕,对着他比了个九。
意思是它听懂了图灵与沈白的对话,并告诉沈白自己九岁。
沈白眼前二黑,恨不得立刻跳进水里变成小鱼疯狂游走。
他僵硬着,蜷缩着,缓缓倒进图灵怀中,默默将烧红的脸藏到里面。
图灵看了眼露出死鱼眼的水母,将小毯子向上拉了拉,将害羞到不行的崽崽遮住,整个抱在怀里。
随后毫不留情地赶走了看戏的粉水母和它的崽崽汤圆们。
被二度扫入水中的水母愤怒举起五根腕足,对着图灵比出一个中指。
呸,拿它哄孩子是吧?要不是为了今天晚上多看两小时电影,它才不会配合呢。
图灵哄了变成小蘑菇的崽崽好几分钟,直到船抵达码头,祂抱着怀中小小一只蘑菇,踏上前往总控室的路,蘑菇才试探着地从毯子中探出头来。
然后对上笑眯眯盯着他的佰图斯和左殷。
沈白:“……”
他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两坏蛋是来看他笑话的。
忧郁的小蘑菇,缓缓缩回探出去的头,躲进小毯子中自闭了。
“不要害羞啦,宝宝。”左殷看着一团鼓包挑了挑眉,手探进去盲摸了一遍。
沈白平静而熟练地在毯子中反复横跳,躲避抓取小蘑菇的大爪子。
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他为了在多赖一会床,都会预测一些智械们捉来捉去的行动轨迹了。
但他显然忘记了,这次外面有两只智械。
小蘑菇嘿咻躲过右边的手往左跳时,另一只大手无情地从天而降,捉住它提了起来。
沈白一只菇缩在空中,菌柄都蜷缩起来。
……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小蘑菇被传递着揉来揉去。
他熟练到令人心疼的推算出自己的结局,默默回复成人形,眨巴了一下眼睛,对上佰图斯温柔的脸。
左殷啧了一声,靠在走廊上,抱胸看向沈白。
“崽崽不害羞,它们都很喜欢崽崽的。”佰图斯轻声安慰沈白。
“我们马上要前往B星系,娱乐产业链大多在我名下,那里有很多值得一玩的东西。”佰图斯轻松将沈白抱在怀里,“崽崽今天也很可爱。”
沈白眨了眨眼,慢慢靠近佰图斯,轻轻嗯了一声,小声说,“对,崽崽今天也很可爱。”
“对了,你的鱼,要带上吗?”佰图斯状似无意地询问。
沈白思考了一下,慢慢说,“带吧,西维斯应该很想他。”
毕竟小鱼是西维斯的叔叔。
沈白默默想。
“嗯。”佰图斯回应了一声,侧头看了眼图灵。
于是,仅仅因为沈白的一句话,星际狂欢的开幕仪式中,B星系首都星年轻的领袖,成为了首位不到五十岁便致辞开场演讲的人。
“可以走了,图灵。”佰图斯淡淡说完,转向沈白时语气温柔不少,“那里有停产的古老机甲、长比星球的大鱼、星际海盗的沉船、深邃的星空海洋,露天斗兽场……”
沈白又点了点头,突兀地问:“那也是我的领地吗?”
佰图斯终于笑了,他似乎等了这句话很久,十分快速地回答:“是的,冕下。”
图灵意味深长地说,“我们在那,也有一个礼物送给您。”
沈白盯着图灵沉默了一会,无比惊恐地想起自己交给智械的“礼物”——更改核心指令。
这个礼物,不会要了我这个小蘑菇的命吧?
沈白咽了咽口水,心虚地将脑袋蹭上佰图斯胸膛。
第30章 阿瓦隆之枪(三十) 家长(一更)……
乌云菌菇小心翼翼地蹲在电子污染严重的赛博主题城市内内, 伪装成草丛中的一只蘑菇……虽然相比不足一公分高的小草来说,它实在有点巨大。
它努力蜷缩着根系,硕大豆豆眼挤出几滴眼泪, 可怜兮兮地探出一根须抹了抹。
它多可怜……兴致勃勃地提着包袱跨越一个星系参加星系狂欢, 结果第一日便不得不cos木头人。老实说, 它们种族都是长生种,这种庆典不知道参加过多少次。
但本次庆典, 破天荒更换了一次内部负责人, 娱乐设施生生比以往扩张了一倍有余, 据说连藏得严严实实的智械首脑也会露面!
那名只在资料中露了一个背影、征服了整个智械族的智械首脑欸!
与大多数星系居民想的一样, 最初它也对只靠人类身份便能获得智械青睐的首脑倍感嫉妒。
但听隐约传来的小道消息说,在上层露过几次面的人类似乎十分有手腕。
就连B星系最年轻的执政官,在星系会议上的表现也是心甘情愿为人类低头,而并非收到智械胁迫。
窥探至高无上者, 谁能不心动?
当前星系居民均好奇癌晚期!
乌云菌菇抖抖小包袱,精神奕奕地买了门票。
好事是:它走了狗屎运, 近距离接触到了许多星际居民好奇到抓耳挠腮的智械首脑。
坏事是:“近距离”指的是,它没有看见智械首脑, 而是被智械们清场了。
更坏的事是:它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奋力进行菇生三急之一,最后找纸还找了半天。
于是没能逃窜……不是,没能被清走。
乌云菌菇僵硬地蜷缩在墙角, 眼泪恨不得发成一条大河, 眼前自己最喜欢的赛博主题城市都觉得无比灰暗。
这一场星际狂欢分为了数百个主题星,它所在的便是废土未来系主题星中的赛博朋克分馆。
馆区以城市为单位, 每二十年推翻重建。
乌云蘑菇视线所及内,密集的环形摩天大楼阴暗废旧,五光十色的电子宣传广告铺满视野, 将遍布昏沉的天空渲染成东一抹紫西一抹绿的光源污染。
鳞次栉比的商铺高高低低挂着霓虹灯牌:身体改造、氧气贩卖、黑医;悬浮着的大量胶囊维生舱……
寡寡几根植物被挤兑到墙角,蔫头巴脑地垂着,被悬浮车尾气薰的漆黑。
放眼望去,那只菌柄上顶着软绵绵乌云盖的蘑菇堪比一颗小树,赛博主题色的炫目灯光在它伞盖上晃荡,突兀的要命。
它看起来快要碎掉了。
……谁来救救它?乌云菌菇无声嘶吼,现在它只能祈求智械首脑不会转到这个区域玩了!
这时,一只不足菌菇菌柄十分之一高的小白蘑菇悄悄从土里冒出来,也熟练地蹲在角落里,探出细软的菌丝扎进土里,舒服地眯起眼。
乌云菌菇正沉浸在忧郁之中,没能发现它身旁又多了一只蘑菇。
直到小白蘑菇一抬头,看见大蘑菇之后,好奇地探出菌丝戳了戳身旁萎靡的大蘑菇,它才诡异一扭,像被红外线照到般绝望地荡漾成一条丝带。
“不要杀我!!!”
乌云菌菇发出尖锐悲鸣,猛地跳起来,看也不看朝着小白蘑菇的方向邦邦磕了两个头,“首脑大人魁梧英俊三头六臂面如土色不要计较我没走了呜呜呜我只是憋的不行首脑大人求您一定可以理解的吧……”
变成小白蘑菇的沈白:“……”
他第一时间思考的竟然不是暴露不暴露的问题,而是那句“首脑大人魁梧英俊三头六臂面如土色”。
大兄弟,虽然有很多想要吐槽的地方,但是你的马屁里是不是出现了一些十分诡异的词?
沈白颤巍巍收回菌丝,茫然地想,三头六臂暂且不提,他还是第一次听见用面如土色夸人的。
第一次离家出走的沈白菇受到了震撼。
单独闯荡这碗饭不好吃。
最起码沈白对这样毫无……遮掩的夸人方式敬谢不敏。
他往前一跳,弯下身用菌盖碰了碰对方的菌盖,小声说,“大蘑菇大蘑菇,你看,我是小蘑菇。”
乌云菌菇被触碰的瞬间心中一凉,将自己的一生很快回忆了一遍。
大量走马灯开始奔跑,它流着宽面条泪,准备迎接自己的死期,容量极小的大脑才慢吞吞分析完刚刚听见的话。
小蘑菇?
乌云菌菇叹了口气,悲伤地想,死之前能见到一次族群幼崽,也算是有人为它送终了……
等一下,种群幼崽!?
它们的种群幼崽!?
“小蘑菇!”乌云菌菇骤然失去笑容,什么也不管了,猛地跳起来,用菌丝团团捆住沈白,将小蘑菇拔地而起,紧张地护在自己身下。
“你的家人呢!?”硕大菌盖弯下,它尽全力往中心卷起,形成一个小伞,“你家长怎么这么粗心,你才多小,你们走散了?”
小蘑菇安安全全地蹲在小伞中间,茫然地打出一个问号。
无论什么时候,幼崽是默许被所有星系居民照料的,更别提是自己种族的幼崽。
刹那间,对幼崽存亡的紧张感胜过对死亡的恐惧,乌云蘑菇鼓起勇气,咬着牙抬起头,对发现它们的冷酷智械首脑求情:“大人,请您放过它,我可以被做成油炸乌云菇,这是一道很好吃的菜……嘎?”
它的声音消失了。
透过好不容易勇敢睁开一条小缝的眼睛,它看见了空荡荡的街道。
霓虹闪烁,扫地小机器人默默铲起齿轮零件。
空荡巨大的灰色城市内,只有小机器人的轮胎咕噜咕噜滚在地面上的声音。
一只智械都没有。
更别提是一个人类的智械首脑。
乌云蘑菇沉默了一会,缓缓低下头看向沈白。
小蘑菇安安全全地蹲在小伞中间,看着它,茫然地打出第二个问号。
“刚刚是你碰了我吗?”乌云蘑菇沉重地问。
沈白乖乖点了点头,伞盖一颤一颤。
乌云蘑菇吐出一口气,劫后余生的幸福涌上心头,它瞬间没了力气。
幸好活下来了!
乌云蘑菇抱紧幼崽,给自己洗脑了一番,又低头看了看沈白。
对上幼崽纯真无邪的豆豆眼,它终于没绷住,悲伤地抬头,对着天空无声发泄。
它刚才干了点什么,在幼崽面前又哭又磕,丢脸丢到家里去了!
无声哀嚎一阵,大人的粉饰太平终于上线,乌云菌菇咳嗽两声,重新假装若无其事地俯下身。
沈白乖乖挺起胸膛。
他是一只乖崽。
眼前的大蘑菇不想提自己的丑事,沈白就把它抛在脑后了,丝毫没有揪住大人错处不算的想法。
即便沈白觉得大蘑菇刚才非常可爱!
“你的家长是被提前清走了吗?”乌云菌菇凑过来,两只豆豆眼盯着沈白,菌丝小心地摸了摸他的蘑菇盖。
沈白沉思了一下,不得不嗯嗯两声。
他觉得,如果现在说出他是那位传说中三头六臂的智械首脑,这只胆怂的菌菇可能就要原地嘎过去了。
“我和他们走散了。”沈白有样学样地冒出两颗豆豆眼,可怜兮兮地挂着荷包蛋泪眼,“他们不许我玩虚拟游戏,我就自己跑出来了!”
反正已经清场了!沈白有点心虚地想。
乌云菌菇顿了一下,下意识说,“那是,你还是小孩,玩什么游戏?”
身为家长的价值观隐隐占据上风,即便眼前的并非菌菇自己的幼崽,它依然下意识灌输了自己的观点。
沈白的假哭停住了:“?”
你说什么?
沈白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控诉乌云菌菇。
乌云菌菇一边将沈白抱得更紧,一边语重心长地进行所有家长都会重复上百遍的说教:“虚拟游戏会对幼崽的精神方面造成一定程度的损伤,你们还是少玩……看看那些沉迷星际争霸的不孝子,都把家玩散了……”
沈白的豆豆眼眨了眨,在逐渐将他淹没的唠叨声中明白了一件事。
……这家伙(已经不叫大蘑菇了)难不成会一直唠叨下去?
这下,流宽面条泪的成了沈白。
他开始祈祷智械们能快点找到他。
虽然都是不让玩游戏,但智械总归比一小时叨六十分钟的大蘑菇好多了!
小蘑菇一边扭来扭去努力挣脱乌云蘑菇的怀抱,一边悲伤地想。
另一边。
丢掉幼崽的智械快要急疯了。
佰图斯抱着沈白笑眯眯地转了一个小场,日常又哄又骗地拒绝幼崽想要多打会游戏的请求,然后发现幼崽跑了。
留下的,是精神力伪装成的一只呆板小蘑菇玩偶,能量波动与真正的小蘑菇一模一样。
“清场了,整个主题区都是我们的智械。”佰图斯根本没有发出声音,而是在核心内,用快于音速传播的信息传递速度交流,“……已经定位到了,跑那么远。”
佰图斯深吸一口气,勉强抑制住自己想要放一发核炮的念头,点着电子烟的指尖抖得不像智械。
“小崽子……”他呢喃道。
尽管他们都清楚幼崽并不是软弱无力,尽管幼崽身上有数百道他自己都不清楚的防御发动装置与反弹攻击装置,幼崽的定位断裂时,他还是宕机了一秒。
图灵没说话。
祂垂着眼,不知道在检索什么,只是很快抬起头,平静地说,“走吧。”
“去接他。”图灵的声音很淡,看起来过于冷静。
所有军团长都沉默着,看起来很正常。
只有往常沉默不语的恩西斯抬起头,警告般对着一脸无事的图灵说了一句,“注意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