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冠冕之上(十四) 二更
沈白半夜吃瓜吃的很开心。
但无数经验告诉我们, 瓜田的中心人物距离自己过近时,瓜还是不要吃的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瓜可能就会延续到自己身上。
清晨六点半, 别墅却仿佛已经被全然唤醒了, 愉悦的人声回荡在每个地方。
三楼客厅, 沈白呆滞地躺在修的手心,摇晃着自己的小尾巴和小翅膀, 迷茫地抬起眼睛注视着修。
他旁边围着伯恩、安德森和副官, 表情都不那么正常, 外围的亲兵们似乎更激动一些, 直直盯着他。
沈白呆滞地眨巴眨巴豆豆眼,盯着修:“你是说,我昨晚情绪过于激动,所以、所以变成了真正的幼崽形态?”
修双手捧着一团沈白, 平静地点了点头。
“早晚都会有这个过程的,宝宝。”军团长轻轻摸了摸沈白, “经历过原形态幼年期的虫族才能平安长大。”
停顿了一会,他困惑道:“你应当在生理课上学过一些?”
沈白沉默了一会, 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谁知道、谁知道虫族的幼崽形态是一只毛毛球啊——”
一只黑煤球般的团子从修的手心跳起来,单边黑色羽翼奋力煽动着,一根细细的尾巴摇晃着保持平衡。
幸好他还是有眼白的, 否则小团子一眼望上去就是一只黑煤球。
他左摇右晃地激动飞着, 一腔不敢置信与茫然无从发泄。
……正是昨晚笑过之后睡觉起来的沈白。
昨晚看修他们几个的笑话太过于兴奋,早上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全。
沈白刚想要翻个身, 便突然发现自己似乎陷入了一片十万平方米的大床中。
他怔了一下,自然而然地摇晃着小尾巴,煽动小翅膀飞了起来查看。
……飞了起来。
飞?
沈白的大脑处理了一下这个事实, 才惊恐地发现自己能飞了。
随后,候在门口的亲兵便看见一只小黑团子猛地撞开门,胡乱蹿了一阵,最终撞进他怀中。
亲兵恍惚了一阵,带着温柔又幸福的微笑抱住了沈白:“您返回幼年状态了?”
……总之,这就是沈白发现自己变成一只小团子的全过程。
而现在,赶到客厅的修不赞同地注视着沈白,纠正道:“是我们虫族的幼年期,而非虫族的幼年期。”
“重要吗。”沈白发出绝望的声音,“镜子在哪里?”
亲兵殷勤地将一面不算高的镜子放到沈白面前的桌子上。
沈白郁闷地晃了晃毛茸茸的小翅膀,摇摇晃晃地落在桌子上。
这一下,他徒然感到周围的虫族仿佛看见刚刚学会走路的幼崽一般,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
沈白:“……”
他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又看。
刚好能双手捧起来的黑团子,眼睛仿佛琉璃珠一般亮亮的,左背长着一只毛茸茸的翅膀,尾巴也是毛茸茸的一根。
盯了一会,沈白叹了口气。
他正在和修几个人吵架。
这种他自己看起来都觉得可爱的形态,到底怎么才能吵起来啊?
沈白由衷认为现在他只会被放在手中反复揉搓。
好像他开始先输了一次般。
他抖抖毛毛,怀疑地盯着修:“真的只是情绪激动引起的形态转变吗?没有其他因素?”
修的视线随着沈白移动,连声音都很轻:“嗯,虫族总要度过幼年期的。”
沈白不太高兴地站在镜子面前,“最近早餐粥中都苦苦的,晚餐的主食更苦,以为我不知道吗,是不是和我这种形态有关系?”
沈白盯着镜中小小一团自己,忍不住再一次滚动身体撞了一下修。
“宝宝,你误会了。”修轻声道,手轻轻挡着桌边,防止沈白滚下去。
沈白摊着脸:“哪里误会了。”
修解释着:“早餐比晚餐的药量多,早餐更苦。”
沈白:“……”
副官低笑了一声,摸了摸沈白:“是稳定精神力的药剂,我想如果你的药剂学有好好上课的话应该能尝得出来。”
沈白注视着镜子中的一团小煤球,还是忍不住抖啊抖。
就在这时,镜中一只小小小小的白色蘑菇从他头顶“蹦”的一声冒出来。
沈白盯着镜子徒然一僵,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头顶的蘑菇。
小团子头顶正中央顶着一颗柔软的小蘑菇。
修沉默地注视着他的蘑菇,半晌才道:“是的,精神力在这个时期也是不稳定的。”
沈白此时仿佛死了一般,一脸安详地注视着自己头顶那根袖珍白蘑菇。
“可以掰下来吗?”沈白微笑着、狰狞地问。
伯恩笑了一下:“可以。”
他伸出手,将小煤球头顶正中央的小蘑菇拔了下来。
“啵”的一声,不痛,没有任何感觉。
伯恩珍惜地揉了揉那颗白蘑菇。
沈白稍微松了一口气,无情地忽略了自己刚刚被揪下来的蘑菇。
本来他现在的样子就不怎么有说服力,如果再顶个笨蘑菇,那……
下一秒,他突然意识到头顶痒痒的。
大事不妙的预感徒然浮现,沈白猛地看向镜子,便刚好亲眼目睹了自己刚刚被拔掉白蘑菇的地方,若无其事地蹦出来一只五颜六色的小蘑菇。
沈白:“……”
守在一旁的伯恩忍不住哈哈大笑:“植物类的精神力在幼年期虫族身上长出又拔掉,便会再长出来,哈哈哈……宝宝可爱……”
沈白闭了闭眼睛,终于忍不住跳起来直直撞向伯恩.
沈白安详地蹲在修手心中,眼中是看淡一切的平和。
他单方面宣布和修几人的吵架暂时封存,等到他变回来之后再继续。
雪依然在下,别墅中的暖风吹得很温柔,本来是装饰意义的电视响着娱乐频道的背景音。
其他虫族仿佛恢复了充斥着秩序与规律的值守,几乎不见人影,只能偶尔看见他们匆匆经过。
这么想的话,这个形态其实也不错。
沈白平静地忽略了第三十只仿佛不经意路过他身边,抚摸他毛毛和小翅膀的手。
那只手甚至摸了摸他头顶的淡灰色蘑菇。
是的,他的彩虹蘑菇在撞伯恩的时候撞掉了,现在长出来的第三颗蘑菇。
修低声哄着幼崽:“小蘑菇也很可爱。”
沈白晃了晃尾巴,“如果不是长在我的脑袋上,那我也觉得很可爱。”
“幼年形态要持续多久?”
“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军团长直起身子,淡淡地瞥了一眼落地窗。
一抹血溅在窗户上。
站在楼梯口的亲兵无声地后退消失,再出现时对着修点了点头。
修收回看着亲兵的视线,垂眸注视沈白。
沈白盯着电视看。
半晌,幼崽突然小声说:“我想出去看看,你知道我说的是哪。”
修抚摸沈白毛毛的动作停住了。
他缓缓收回手,沉吟了一会,又瞥了一眼室外。
沈白蹦跶了一下,抬起头看向修:“我能听见你们动手的声音。”
“今天、昨天。刀锋嵌入血肉的声音,骨肉被撕碎的声音,我都能听见。”
沈白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问道:“我能数清楚到底有多少人在接近我之前死去。他们是为我而来的吗?”
修嗯了一声。
军团长平静地说:“权力、金钱,更换军团长的利益冲突,以及部分被控制体……”
沈白垂下眼:“为什么全部都瞒着我?”
修似乎组织了一下语言,一字一句都是经过筛选的:“我知道你能听见。”
沈白嗯了一声,眼中没有惊讶。
“你听见,是你的实力强大。可我们将你卷入血腥当中,是我们的失职。”
军团长淡淡地说,“我一直知道你能听见我们处决人的声音。”
沈白沉默了一会,也瞥开眼:“我也知道你们知道我能听见。昨晚死了四十五个人。”
修笑了一下,长发落在沈白的翅膀上:“所以我们只是在相互隐瞒。这一次我应当不用去扫雪了吧?”
沈白抖抖小翅膀,眨巴着眼睛不说话。
“你愿意去看吗?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修的声线很平稳。
“都处理完了,我去看什么。”沈白忧郁地煽动小翅膀,从窗户处飞出去。
他飞的歪歪扭扭,不出意料的碰掉了头顶的小蘑菇。
……第三颗小蘑菇掉了!
沈白瞪大眼睛,连忙努力煽动小翅膀,叼起自己掉落的小蘑菇飞回别墅中。
他要看看第四颗小蘑菇是什么样,才肯飞出去见人。
万一是一颗奇形怪状的蘑菇呢?
那他就立刻宣布第四颗小蘑菇死刑!
第92章 冠冕之上(十五)(捉) 暗角……
伯恩的私兵中, 大约一半人拥有过后嗣。
出于照顾与扶持幼崽的考虑,他拨给沈白的二十五人都当过父亲。
沈白第一次目睹这二十五人站在他面前时,下意识注意到的并非他们沉默而肃穆的气场, 而是历经过长久的岁月沉淀而而温和的眼神。
他看见的这些人仿佛并非他的亲卫, 而是他的长辈。
当时伯恩站在旁边看了眼怔愣的沈白, 唇角一勾。
他认为自己选对了。
至少幼崽很喜欢他们。
只不过他失算的是,沈白并非一只在军营中长大的虫族幼崽。
幼年化形时期的幼崽大多十分好哄, 对环境的适应能力也逐步上涨。
只要给它们一柄袖珍小剑, 再扔到世界意识的幼年体豢养场中, 派两个人守着就完事了。
而现在, 被精挑细选出来的五十多个精英中的精英却只能对着眼前这只小黑球幼崽无可奈何。
他们围着小小一只沈白,视线停在他身上。
沈白被捧在手心中喂奶。
他小小地煽动了两下翅膀,整只球一扭,将视线瞥向一侧, 表明了自己不配合。
中年男子的军装被抓扯的略有凌乱,他无奈地揉了揉额头, 双手举着沈白小黑球,用带着些胡渣的下巴蹭了蹭。
他的佩剑靠在一边, 出了鞘,甚至还带着血液,顺着血槽流淌在明亮的地板上, 一直淌入厚重的地毯中。
本就殷红的地毯吸饱了血液, 仿佛用力挤压便能如同潮水一般涌出深红色液体。
阴沉的铁锈味弥漫在整栋别墅中,曾经能看见雪的落地窗几乎寸寸都弥漫着血液, 喷溅式的痕迹层层叠加,将整个屋子渲染成令人胆颤的恐怖鬼屋。
沈白还能听见别墅外几乎没有停过的兵器碰撞声,想也知道有多少条大白虫子在别墅地下蛄蛹。
沈白在三楼听得心痒痒。
本来装可爱的时候, 为了自己小心经营的柔弱人设忍着不碰剑就很难受了,现在居然还要忍着!
好想下去砍点东西。
沈白咂摸咂摸嘴巴,忧郁地叹了口气。
但这些都和现在小小一只沈白毫无关系!
这群家伙——修、伯恩……别管是谁,包括他的亲兵们,提都没提过让他去外面围观一下战场。
沈白暗自咬牙。
如果他还是人形,肯定早就自己长腿跑出去了,但现在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攻击力的小软球!
还是长了半边翅膀的残疾球!
半小时前,他偷偷从窗户边上溜到外面,连大虫子的影子都没瞧见,就被某位亲兵的无情铁手揪回了屋子。
虽然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
“韦斯顿……不想喝,好苦。”沈白闷闷地斜过去视线,看了一眼另一名亲兵手中拿着的小奶瓶。
小奶瓶看着人畜无害,玻璃瓶中晃荡着宛如液态奶的液体。
只有沈白自己知道那里面的东西有多苦。仿佛聚集了全世界最苦的东西般诡异的味道,揪住人的舌头不散,哪怕冲再多水都残存在嘴巴中。
韦斯顿叹了口气。
他抬了抬眼,看向那名拿着奶瓶的士兵,眼神平淡而冷漠。
士兵却默契地将奶瓶藏到了身后,保证沈白左看右看也找不到它。
眼看那只奶瓶确实不见了,韦斯顿才低下头揉了揉沈白头顶新长出来的小白蘑菇:“幼崽期食用其他食物更苦。”
他从小桌上掰了一半樱桃递到沈白嘴边:“宝宝可以试一试。”
沈白小毛球甩了甩尾巴,一口叼住半颗樱桃抿了抿。
似乎尝不出什么味道,樱桃的清甜似乎都被摘掉了,留给沈白的只有软滋滋的果肉。
但仔细咂巴咂巴有一点细微的甜味。
沈白松了一口气,刚想报告自己的发现,就徒然发现口中的果肉似乎着火了一半烫起来。
他只是愣了一秒,那半块樱桃就似乎在短短瞬间经历了数百年的发酵腐烂,仿佛有人在这半颗樱桃中加了上百瓶苦味剂,散发出一股令人喉头翻涌的味道。
沈白猛地转过身,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飞到垃圾桶旁呕出那块果肉,眼神痴呆。
一旁的亲兵默默将准备好的温水凑到沈白嘴巴旁,又好笑又心疼地摸了摸他。
韦斯顿带着白手套的双手搭在腿上,无奈地注视着有气无力的沈白小毛球。
半晌之后,他叹了口气:“幼年期只有这一个坏处。如果实在不想食用你可以幻化出你自己的蛋壳,那么我们之后便可以使用你的蛋壳作为幼年期的储备食物。”
沈白抖抖毛毛哈了一声:“蛋壳?”
韦斯顿点了点头。
“有些幼崽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日子,会在幼年期中途诞生出一只实心的蛋。蛋可以磨成粉冲泡作为食物,是甜的。”
沈白猛地跳起来蹦到韦斯顿怀中,急促地问:“蛋怎么生出来?”
韦斯顿不急不忙地捧住小团子,平静地说:“使出全力想象自己能生出蛋,就能在某一天醒来的床上发现它了。”
沈白抽了抽嘴角:“啊?”
韦斯顿沉吟了一会,轻声道:“……或许是某些不可描述的,唯心主义……?我并不是很清楚。我只是在某一天清晨发现我的孩子床上诞生了它。”
当时,他的孩子就是这么和他说的:“我实在不想再喝一口那个叫人崩溃的东西了”。
韦斯顿曾认为他的孩子无理取闹,直到他自己出于好奇尝了一口。
……也不是、不能下咽。
跟随第一任军团长出征的那段岁月,他连世界意识的皮肉都吃过,这种东西根本……
韦斯顿闭了闭眼,默默揉了揉沈白的小蘑菇:“宝宝加油,它的确很不好喝。”
沈白悲愤地扭过头去,用小毛球背面对着韦斯顿,仿佛一朵阴暗的小蘑菇。
他自己变成了一颗球不说,还要自己生一个蛋?
怎么不让修直接生一个蛋给他吃呢?
沈白阴郁地瞥了一眼被血液挡的严严实实的窗户,又瞥了一眼韦斯顿靠在沙发上的剑,无能狂怒地气了一会。
好一会之后,沈白平静下来,安详地想自己如何才能、生出来一颗蛋。
韦斯顿注视着沈白,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膝盖。
大多数围着沈白的中年士兵垂下的眸子都深沉而平静,他也一样。
韦斯顿冷淡而静默地注视着自己佩剑,又轻轻看了一眼背对着自己生闷气的小崽子。
他回想起数万年前自己那个小崽子的幼年期。
那小崽子似乎也像沈白一样,在某段时间不知道为何一直生气,但也不和他明说。
直到他的妻子某一天实在烦得不行,松口允许才三岁大的幼崽揪着袖珍小剑前往世界意识豢养场“玩”,他才意识到问题出在哪。
孩子长大了,孩子想见血了。
可是沈白并不喜欢战斗,他一开始并没有打算用养育他的孩子的经验来养育沈白。
韦斯顿又叹了口气。
可是沈白已经看了六次他的佩剑了……
韦斯顿又看了眼倒在自己腿上的沈白小毛球,右手慢吞吞伸出,用拇指与中指捏住沈白,像捏一个毛线球一般转过来。
懵逼的沈白对上韦斯顿的视线。
中年男人温和地问:“去下面的狩猎场看看吗,宝宝?”
停顿了一会,韦斯顿十分给面子地补充:“我想带你去看看。”
沈白的眼睛亮了起来。
韦斯顿!好人!
是韦斯顿想要带他去下面的,他自己可没有要求哦。
沈白狠狠点了点头,尾巴悠闲地摇晃起来。
韦斯顿轻声笑了笑,垂着眸子,似乎连看窗户都懒得看,抬手握住手边的佩剑挥出一道锋芒。
带着玻璃碎裂的清脆声音,整面玻璃整整齐齐碎成大小一致的十六块,坠落在地上时还有几块保持了原型。
韦斯顿一边起身,一边平静地注视着外面几近血色的太阳,打算今晚重新整理一下幼崽档案。
到底是谁说幼崽不喜爱战斗的?
年长者不动声色地用余光观察显露出几分兴奋的沈白,眼中的淡漠与细微的谴责几乎要流露出来。
他并非对沈白产生这些情绪,而是对暗中数十个记录沈白成长轨迹的人。
沈白一直知道有人记录着他的生活。
这些记录会在幼崽的成年礼上装订成册交给他,作为他的回忆录使用。
他很清楚沈白以前可能是装作不喜欢玩剑的,可是沈白能装的出来,别人就看不出来吗?
对一个出生不算多久的孩子,看不出来他是真不喜欢那东西还是假不喜欢?
韦斯顿轻微冷笑了一下。
他行至窗户前,捧着沈白的双手轻轻往外一递,沈白果然煽着翅膀晃悠悠跑下去了。
“再见啦~”
沈白雀跃地、头也不回地跑走了,毫不顾忌身后的亲兵。
韦斯顿平静地注视着沈白落进其他士兵怀中。
溜一会也好,他现在也有事要处理,而且不能让沈白知道。
别墅内平静了一会。
“对不起。”片刻后,他身后一名本属于修手下的士兵突然道,声音带着些堵塞的嘶哑。
仔细观察的话,便会发现他与韦斯顿有六分相似。
他是沈白经常接触的剑术老师中的一个。
倒不如说,正是因为他是令沈白印象深刻的剑术老师之一,才能被选进沈白的亲卫队。
韦斯顿淡淡地扫了一眼自己的孩子。
他平静地说,“我用十年军功将你保送到幼崽的剑术老师职位,你连他真正喜不喜欢练剑都看不出来?”
士兵沉默地低着头,声音很低,里面藏不住情绪,溢出轻微的自责:“他隐藏的很好,太好了。”
年长者不置可否,轻轻抚摸自己的剑。
“是你自己求我,想办法让你去他身边的。”男人的表情很平淡,在旁人观察看来似乎只是在和身边的人普通交谈。
“倘若你做不到在他身边立足,我想……”韦斯顿似乎思索了一会,不动声色地抚摸着剑柄,瞥了一眼自己的孩子。
“我想,威姿埃特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威姿埃特必然会留在沈白身边,成为他的副官。他的副官将拥有一半调动亲兵的权力,你想被他超越吗?”
“不想,父亲。”士兵轻声道,“他只是幸运了一些,仅此而已。”
士兵看向窗户外在士兵肩膀上蹦蹦跳跳的沈白:“我会往上爬的……宝宝。”
第93章 冠冕之上(十六) 褪色
北境, 深夜,地下。
人造的星辰闪烁着远比真是天空明亮的光,悬浮于训练场之上的宽阔走廊空无一人, 寂静如坟。
不急不缓地脚步声从漆黑的走廊尽头传来, 军靴踏在坚实地板上的声音悦耳清脆, 打破了宁静的夜晚。
不及成年人模样的年轻人从黑暗中走出,稍显长长的绿发斜搭在左肩上, 眼神平静而疲惫。
月光透过整侧玻璃窗落下投影, 在地面上划出明亮的格子, 年轻人的影子一点点割破它们, 又复原它们。
他刚刚从上城区本家的宴会回来,周身带着的昂贵熏香与酒雾还弥漫在空气中。
繁复的交接与无尽的试探背后,只有他自己只身站于舞台之上。
即便他几乎掌控了整个上城区,但他结束宴会之后的第一个想法依然是……
回到军团。
哪怕他在那里甚至没有资格拥有一栋独立别墅。
可他深刻地理解, 在这个世界当中只有军团才是“真实”的。
“……”安宁的夜色当中,年轻人于中途停下脚步, 垂眸注视走廊内侧的小阁柜。
未曾被使用过的锋锐佩剑在阁柜的刀架上闪烁着寒光,冰冷的威胁气息从锐端弥漫出来, 仿佛他深吸气就能吸进满口血腥。
这是被放置在走廊中最危险的一把剑,它的血槽旁雕刻着三个正,标识了第一次见血斩杀的世界意识个数。
十五只。
威姿埃特考核的那一天, 那只实力不足世界意识幼年体十分之一的甲壳虫, 已经足以令他的佩剑濒临卷刃,可有的剑初次试刃便是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峰。
威姿埃特静静注视着这柄剑, 半晌之后缓缓握住它。
霎时间,剧烈的嗡鸣从剑身一路传到他的手心,以撕扯整个臂膀的力度挣脱他的掌心。
它在不甘心被掌控, 它在反抗。
开刃就饮着世界意识血液的名器暴躁地挣脱凡人的控制,连看他一眼都不屑于。
肌肉被撕裂的闷痛从皮肤底下传来,牵扯着全身的脏器与血管拧成一团抹布,几乎令人呕吐的疼痛令威姿埃特眼前发黑,但他就是没松开手。
听说沈白已经能握住副官的剑了。
……听说沈白已经能握住副官的剑了!
然后呢?
他呢?
哈,是。他现在反手就能使三个城区的电源与水源通通切断,让它们变成死城;如果他坚持,他甚至能够决定三个城区接下来几百年的征税额度,随意玩弄无数人的希望与绝望。
然后呢?
有什么用吗?
这些东西,有沈白身边一个副官的位置重要吗?
威姿埃特的呼吸急促起来,密密麻麻的黑点如同蚂蚁般爬上他的视网膜,死死握着剑的右臂仿佛被锯断了一半,自小臂之下毫无知觉,剩余的部分痛到让他想要亲自锯下。
握住它!!
握住它!
“………………”他低着头,一声都没有吭,湿漉漉的绿发滴下冒着热气的汗珠,藏在混乱发丝的表情倔强而艰难。
千万缕不曾被记忆捕捉到的涟漪顺着活跃于空气的精神力传递到剑身,隐隐透出几分黯淡的白光。
接收精神力的长剑似乎停顿了一瞬息,但威姿埃特并没有注意到。
它在品尝什么感情一般,好奇地吞吃着裹挟着记忆的精神力,转瞬之间将年轻人的底子吃的一干二净。
威姿埃特喉头滚动,久未进食的胃蠕动了两下,连水液都吐不出来。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威姿埃特几乎认为自己死在这处地方了,那处嗡鸣声才渐渐停息下来。
……停下来了?为什么?
他茫然地抬起头,注视着那把剑。
反射着月光的剑锋丝毫未变,但对着所有人无差别释放的威压却无影无踪。
威姿埃特很清楚,它并非失去了肆无忌惮的冰冷气息,而是单单不再对它释放了。
威姿埃特脸色凝重地站起来,沉重而呆滞的手臂依旧痛的要命。
它似乎认主了。
哈?
意识到这个消息瞬间,威姿埃特的脸色变了又变,右手反肘,目视斜侧刃。
明明是他先去拿了这柄剑,但他却仿佛从未想过自己能成功一般难以置信地注视着它。
“为什么?”他低声问。
长剑安安稳稳地待在他手心,仿佛一具死物。
它早已将自己的肚子填饱。
尽管看在这家伙坚持了这么久的份上,勉强承认他还算配得上它,但还是连一丝好脸色都欠奉。
威姿埃特脸色莫名地注视着老老实实待在自己手中的无鞘佩剑,半晌才缓缓抬起头,看向玻璃外明亮的月色。
星星安安稳稳地蹲在天上,偶尔摇一摇,晃一晃,闪一闪。
夜空明亮的要命,仿佛天穹之下并非训练场,而是一望无垠的原野。
吸收了精神力的佩剑慢吞吞地反哺,如同吐息一般加倍返还精神力。
威姿埃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强行灌食的孩子,撑得想要呕吐。
但他没做声,甚至享受这种感觉。
他无声地凝望着星星,缓缓微笑起来。
“原来‘剑允,军团允’是这个意思啊。”他轻声道。
他轻轻抬起右手腕,恍惚着对着玻璃挥下一剑。
风声略过,玻璃完好无损,似乎威姿埃特刚刚的攻击毫无作用,可笑的很。
威姿埃特却轻笑起来,毫不犹豫地折返拐弯,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走后近乎一分钟,玻璃外训练场才仿佛经历了什么地震,无声地、毫无威胁的、丝滑地裂开一条恐怖的地缝,将训练场上的一切都吞了进去,又无声地合上,仿佛从未裂开过。
整个训练场干净到极致,月光照的地面泛着白光。
夜晚落幕,明日升起。
明日又落,月亮颤颤巍巍地亮起微弱的光芒。
第二个深夜,陆陆续续从加训场回来的新兵都经历了来到军营之后最恐怖的事情。
他们都见到了威姿埃特。
提着一柄无鞘的剑的威姿埃特。
从豢养世界意识的区域只身一人走出来、提着一柄不停滴血的剑的威姿埃特。
宛如鬼魅般提着剑的幽灵没有任何招呼,便缓缓从黑暗中现出身来,在他们脑中疯狂响起的警报声中走过来。
他仿佛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同,微笑着同他们打过招呼,庞然交叠的精神力与出鞘的剑压混合在一起,促使他们不得不低下头,身体僵硬。
滴滴答答的血液顺着剑尖一路走一路落,威姿埃特恍若不知,轻笑着同每一个特意自己加训的新兵颔首。
剑无名,也无鞘。
他还穿着刚刚从宴会上回来时黑红交织的军礼服,装饰用的佩剑早已不知道扔在哪里,全身上下只有右手拿着一把全新的剑。
威姿埃特提着滴血的剑,从本届新兵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
他近乎平静地看着往日还打成一片的同届仿佛默契一般分成两排,中间刚才空出一条路。
他的路。
威姿埃特轻轻看了一眼人群,在右侧找到了塞西利亚。
他低着头,威姿埃特看不清他的表情。
威姿埃特淡淡地移开眼,心中再没有当初在第二考核场遇见塞西利亚的波动。
他现在不在乎塞西利亚是什么表情。
威姿埃特站在宛如摩西分海一般的人群中,表情几乎如同所有虫族士兵一样平静。
他其实什么也没变,只是在一夜之间突兀明白了军团长……
算了,明白沈白、明白了整个军团的想法。
——军团向来“只注视每届的第一名”;沈白也是。
他现在也是。
威姿埃特笑了一下,缓步向前走,路过每一个同届新兵,目不斜视。
一旁的新兵的额角挂着冷汗,余光瞥见一名黑发军官站在威姿埃特身后。
他怔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这是看管豢养场的虫族军官。
军官的唇角挂着一丝很轻很轻的笑容,注视着威姿埃特的眼中有些许欣赏。
徒然之间,即便是新兵也清楚了一件事。
威姿埃特现在已经与他们不同了。
他缓缓侧过头,凝望那名绿发少年的背影。
渐渐地,所有新兵都意识到了。
威姿埃特在拔出佩剑到走出豢养场一共二十九个小时。
在一丝风吹草动都如同惊天巨响的军营中,他一战成名。
威姿埃特不在乎。
现在他仿佛与世界隔着一层轻薄的膜,一夜之间翻倍翻倍再翻倍的实力令他双眼蒙着白布,他清楚自己应该沉淀一些东西,但具体是什么,大脑又疯狂的阻止他探寻。
他垂着眼站在自己的房间前,最后一次打开自己房间的门。
明天他就不在这里住了。
尽管并没有通知下达,但威姿埃特心中丝毫不怀疑这个事实。
他缓缓抬起眼,最后一次扫视自己的房间。
三秒后,心中陷入一片奇异死寂的绿发少年仿佛被什么吓到了一般,在一瞬间活了过来。
他上前一步,猛地甩上门,瞳孔微缩,怔怔地盯着前方铺着小绒毯子的客厅桌面。
桌子略高,但很小。
威姿埃特不在上面放东西。
但现在,桌面上却凭空出现了一只……
毛绒绒的小黑球。
小黑球似乎没有发现他来了,还眨着豆豆眼,四脚朝天撅着四只爪子,软软的单翼垫在身下,尾巴一晃一晃的。
好像自己和自己玩的很开心。
威姿埃特清晰地看见了那四只晃来晃去的爪子底部柔软的粉色肉垫。
很可爱的一只、一只小黑球。
不,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这只小黑球身上带着沈白的精神力。
威姿埃特手一松,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发出无能狂怒的声音。
小黑球似乎终于听见了动静,努力扭动胖乎乎的身体看了看他,豆豆眼弯成一条线,奋力将自己翻转过来。
“……”威姿埃特的面容扭曲了一瞬,缓缓吐字:“你是、沈……殿下的……?”
“是、他送给我的吗?你?”
威姿埃特的呼吸急促起来,直接跨过躺在地上的剑,双手捧起沈白,眼中的泪水几乎要落下来。
抬起眼刚准备开口的沈白:“……?”
沈白沉默地盯着威姿埃特,好好的盯了三分钟。
他盯着快要哭出来的预备副官,头顶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虽然但是,这种情况下贸然开口介绍他是沈白,多少有点不礼貌了吧。
总之先安慰一下他。
沈白面无表情地晃了晃早上新长出来的四只小爪爪,叹息一声。
好的,他先想想修平时是怎么搞定自己副官的。
等一下,好像一直都是副官搞定修。
笑死,根本没有参考经验。
……所以到底该怎么办啊!威姿埃特真的哭了!
第94章 冠冕之上(十七) 星星
“什么?”
刚刚从被窝中爬出来的勤务军官沉默了一会, 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慢慢捏紧了笔,脸色狰狞:“威姿埃特,请你再重复一遍。”
“我想申请第一钟塔的独栋别墅, 现在, 立刻, 马上。”威姿埃特站在距离军官不远不近的距离,脸上的表情很平淡。
他腰间的剑依然还没鞘, 明晃晃的挂在外面, 仿佛一种无声的威胁。
一只圆滚滚的东西塞在他胸前, 一截毛茸茸的尾巴露在外面, 如同逗猫棒般晃来晃去。
正是被威姿埃特塞在衣服中,还叼着小饼干的沈白。
接受了这种小圆球身体之后,沈白竟然感觉也好不错。
不用自己走路,还能随时和别人贴贴。
他的两只前爪如同松鼠一般捧着小饼干啃啃。
小饼干是软香的, 带着淡淡的奶味,里面的果酱好吃到咬舌头。
这似乎是上城区私人供养的果园中的东西, 不过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果园并不属于斯坦家族。
沈白嚼嚼小饼干, 慢吞吞地想。
……也对,威姿埃特现在是整个上城区的君主,独吞一个果园岂不是小事一桩。
威姿埃特好厉害。
沈白弯了弯眼睛, 抱着饼干晃了晃脚脚。
威姿埃特马上是他的副官了, 所以还是越厉害越好。
顶着军官杀人的目光,威姿埃特表情平静地将小毛球往军服里藏了藏。
军官盯着平静的绿发新兵半晌, 深呼吸了一口气,把手中的笔重重拍在桌子上。
他其实对威姿埃特印象很好。
从进入军团便打的特殊药剂,一路上的测试从未掉出过第一名。
这已经足够在实力为上的军营中被人尊重了, 更何况他还握住了那把剑。
军官瞥了一眼威姿埃特腰侧的无名剑。
它与虫族士兵使用的所有剑并无二致。
这只是代表着他能够真正踏入虫族的世界,而并非一块凡铁。
但仅仅如此也……
军官抬了抬眼。
眼前的新兵仿佛如同每一个普通的新兵一般,穿着整整齐齐的军装,站的笔直,训练记录完美。
只是他步入房间转身关门的瞬间,军官看见他的背部还残留着厚重的血迹。
他不确定那是谁的血迹——是世界意识的、其他人的,还是威姿埃特自己的。
转过身站定之后,军官沉默而无语地发现了他随便藏了藏的小毛球。
“我以为你在凌晨三点二十五分零十八秒,将我叫醒是有非要我转批的重要事务,只是更换等级住所,这么点事……”军官咬牙切齿地道。
他不相信威姿埃特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可现今的事情令他实在困惑。
他的胳膊搭在桌子上,指了指墙上的挂钟:“麻烦你睁一下眼睛,目前是凌晨三点四十五分零五十一秒。”
“看在你即将晋升的份上,私藏宠物我就不追究了,房……”
“没有私藏。”威姿埃特慢吞吞地打断他的话。
他缓缓挂起一个微笑,垂落的眸色中闪烁着令军官直觉不妙的矜持与炫耀。
威姿埃特缓缓伸出手,轻轻捏住那团小毛球,将他提出来。
带着小饼干啃的沈白失去了温暖的巢穴,纳闷地抬起头来,四只爪爪在空中游泳。
恰巧与军官对上视线。
沈白叼着小花造型的奶油饼干,与脸色扭曲的军官四目相对。
他嘴里还嚼着小饼干,带着小饼干都一动一动的。
“……”威姿埃特另一只手抵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一声,仿佛第一次向别人炫耀一般步不自在:“这是宝宝给我的礼物。”
军官的表情扭曲了。
宝宝?军营里只有一个宝宝。
这一下,黑发黑眼的军官看威姿埃特又不爽了。
曾经的欣赏和友善在这一瞬间消失,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哼了一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一叠文件。
他随手抽出一张交给威姿埃特:“给,走,马上,现在。”
威姿埃特一点也不在乎军官的脸色,他似乎只是为了炫耀小毛球,拿着文件便走了。
当天晚上,还没有得到晋升指令的新兵连夜搬进了第一钟楼,并给自己的家族打了一次通讯。
早上时,令军官百思不得其解的搬迁理解终于在这时候浮现了。
威姿埃特的新别墅。
沈白颤巍巍地窝在柔软的架子上,四只爪爪通通压在身下,仿佛一只黑球。
威姿埃特眯着眼睛,微笑着抬头注视极高的复杂爬架……上的沈白小毛球。
爬架占据了整个别墅的客厅,从四面的墙面连接到楼梯、桌子、沙发,似乎整个客厅都是和爬架一起设计的。
威姿埃特将整个客厅设计成了能让沈白自由来回的大型玩具。
沈白刚刚被威姿埃特放到最高的爬架上,眼中满是带着团团小问号的痴呆。
“喜欢吗?你能飞,所以做的搞了一些。”他的声音很轻,似乎怕惊扰了小小的软球。
沈白沉默地又缩了缩,小心翼翼往下看。
即便他会飞,可使用这个毛茸茸的身体,真的很想装一装柔弱欸。
小毛球想了想,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怯怯看向威姿埃特。
没能威姿埃特反应过来,门突然被打开了。
威姿埃特的表情瞬间淡下来,眼睛滑过去。
第一钟楼的别墅在特殊时间内,可以被任何一名有资格出入第一钟楼的人打开,除此之外防御力堪称顶级。
威姿埃特没有听见任何警报声,可门为什么打开了?
他的手轻轻动了动,搭在剑柄上,目视门口。
随后,他的脸色僵硬了。
修站在门口,双手搭在手杖上,无比平静地注视着威姿埃特。
不知道看了多久。
……军团长。
哈?
威姿埃特瞳孔一缩,第一时间看向沈白。
他从来没有忘记在第二考核场那一天,军团长是怎么把沈白从他手上抢走的。
所有人都知道军团长如何重视那个孩子。
那么,他会把小毛球也抢走吗?
他要反抗吗?
威姿埃特的大脑有些充血,握着剑柄的手爆出青筋。
修淡淡地扫了一眼堪称重修装修了一遍的客厅。
半晌之后,他微笑起来,向沈白的方向伸出手。
威姿埃特沉默了,握着剑柄的手臂僵硬地仿佛没有知觉,心中骤然升腾起麻木的疼痛。
他轻轻地看向沈白。
小毛球还蹲在爬架上,乖乖巧巧的。
……他会飞走吗?飞向谁呢?
而沈白顶着威姿埃特的视线抖了抖毛毛,欢快地煽动翅膀。
哎呀。
努力煽动小翅膀的沈白无奈地想,修过来凑什么热闹?
第95章 冠冕之上(十八) 熬鹰
“军团长。”威姿埃特闭上眼俯身行礼, 半长的绿发垂落下来,挡住了他的表情。
他的拳头紧紧抵在胸口处,再抬起头来的眼含着淡漠直视修, 一眼也没看沈白, 似乎对他起飞的方向毫不在意。
修注视了一会威姿埃特, 平静地移开视线,十分自然地伸出胳膊, 紧接着沈白便停在上面。
小黑球矜持地抖了抖翅膀, 尾巴一甩, 如同倒挂的钩子般勾着修的手臂。
威姿埃特的呼吸浅显地停顿了一下, 紧接着恢复正常。
他目不斜视地垂着眼,贴着双腿垂落的手稳如金铁,连颤抖都没有。
然而他心中密密麻麻的悲哀与无言的痛苦已经如同疯草般撕破血肉发芽生根。
明明是沈白先把他的佩剑拔出来的,但他已经进入军团四个月连沈白的影子都没有见过。
这只小绒球是他能接触到的唯一一个与沈白有关的东西, 也成了沈白仍在关注他的唯一一个证明。
他想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被空置如此之长的时间,也不明白上层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态度。
这只小绒球似乎在昨夜成为了“沈白庆祝他真正加入军团”的礼物, 代表着支撑他追寻的沈白的支柱。
他不想知道自己失去这个小毛球他会怎么样。
恐怕那些被强行忽略已久的恐慌与痛苦会如同洪水一般冲进心脏,将他的整个人都埋在深海中吧?
可那是军团长, 是沈白的血亲,是沈白的教导者,是他的长官, 无论如何, 他都比威姿埃特有资格决定这只小毛绒崽的去留。
并且……
虽然小毛绒球身上有沈白的精神力,但它到底是不是沈白送给他的礼物还是个未定数。
倘若它只是沈白落在他房间的呢?
他能以什么方式将它留在身边?
威姿埃特沉默地站在那里, 眼神一如既往的平淡与冷静,身影古板如石块,一动不动。
修垂着眼, 淡淡地注视着乖乖巧巧停在他胳膊上的小黑球。
“乱跑。”他平淡地开口。
沈白不情不愿地甩了甩尾巴,瞥了眼威姿埃特,慢吞吞地啾啾了两声:“你过来干什么?”
小黑球吐字结束的一刹那,修十分愉悦地目睹威姿埃特的瞳孔收紧。
……哈?小绒球是、沈白?
威姿埃特的大脑猛地停止思考,下一刻又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强烈而复杂的多种情绪中,绿发少年压抑了无数次感情,才勉强思考过来。
这种绒球形态恐怕是虫族的……本体?
不,这种事情能让他知道,是不是代表他进入了沈白和修的领地范围?
即便不明白事情原委,他的心脏还是狂跳起来,喜悦几乎要他将淹没在沙滩上。
他抬起眼,看向那只毛绒绒的沈白,情不自禁放松了眉目。
修低声笑了起来:“看看你和他怎么样。”
修再一次愉悦地看见威姿埃特的身体又僵硬了一些。
军团长知晓沈白与他的接触。
这一刻,威姿埃特全然确定了沈白变成小绒球来他房间以及之后的一切动作都属于试探行为。
“你的饼干吃完了?”军团长淡淡地道。
“嗯。”沈白懒洋洋地晃了晃尾巴,“快出去,我要和威姿埃特一起看星星。”
“现在是凌晨八点。”修提醒道。
沈白从修手臂上一路歪歪扭扭地飞到威姿埃特怀中。
绿发少年下意识抱住小绒球,茫然地看着修瞥了他一眼,随后不急不缓地敲了敲手杖:“威姿埃特。”
“是。”
“下次不需要在他面前伪装。”修淡淡地道,不管威姿埃特什么反应,径直走出房间。
徒留下茫然表情尽失的威姿埃特,略有无奈地低头看着沈白。
“我的演技很差吗?”他抱起沈白。
沈白点了点头:“不是。”
威姿埃特:“……”
那您点头做什么。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和沈白说话。
他没忘记沈白刚才那句“出去看星星”。
在他步出别墅的那一刹那,天空骤然阴沉,夜幕推着白日往前赶,终于在沈白看见它的第一眼完美的伪装好。
星光点缀在上面,夜晚的一切都披上了蓝光,仿佛白天只是人们的臆想。
为了幼崽的一句话,强行令本已形成自然节令的天色改道,不论之后如同衔尾蛇般接连麻烦,修也当真能做得出来。
然而威姿埃特丝毫不惊奇,无比平静地抱着沈白走向第一钟塔的野草地:“小饼干也是替换过的吗?”
沈白点了点头。
从头到尾,他在进入威姿埃特卧室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有了结局。
小饼干被替换成蛋壳粉糅合水果制作的高替,亲卫兵将沈白身侧围的结结实实,心理侧写团将威姿埃特围的结结实实。
仅仅是因为沈白想来看看威姿埃特,仅此而已。
不过……
“也?”沈白纳闷地问。
“您检查了我的起居室,随后……”
沈白面无表情地用尾巴拍了拍他:“停。你怎么感觉我会随意进出你的卧室?”
“其实您自由出入我的卧室,我也不会介意的。”威姿埃特平静地说。
“……那不是一点隐私也没有了吗?”沈白心情复杂。
威姿埃特站在广阔的草地中,将沈白放到充当公园长桌的玻璃桌上,沉默地注视了一会天色,才慢吞吞回过神来:“是吗?”
“我以为您很习惯侵略下属私人空间的相处方式。”
沈白听了这话没忍住扬起笑容,小小一只团子从威姿埃特怀中这边滚到那边,笑的一抖一抖。
在察觉到自己当真能从这只小团子身上看出来“情绪”这个东西之后,威姿埃特微妙地沉默了一会。
他叹息了一声,轻声抱怨道:“这种方式的试探也太过分了吧?您空置了我整整四个月——”
沈白晃了晃小翅膀:“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的确在进入军营之前就有将他划到身边的意思。
但……之前他并不知晓自己虫族幼崽的身份,每天都绞尽脑汁如何推进军团高层的攻略进度,更别提去看看威姿埃特了。
他早已想好,等到他能在军营中立足时,倘若威姿埃特愿意,那就将他提到自己身前。
在此之前就只能委屈威姿埃特自己胡乱思考一些有的没的了。
谁知道他真的是虫族的幼崽!
于是在客观、外人眼中而言,沈白是能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对任何人提出将威姿埃特转移到自己身边的要求。
只要沈白提及,修就会做。
事实上,沈白现在想了想,修没有自己动手将威姿埃特提上来的原因,就是因为等待沈白做决定。
他没有插手幼崽自己事业与班底的意思,除非幼崽自己求助。
偏偏沈白什么都没做。
只有威姿埃特自己清楚他听过多少“下一任军团长是不是决定舍弃本届首席”的背后私语。
他听到早已麻木,听到自己都产生了某种偏向于坏处的猜测,才会在那个从觥筹交错的晚上试探着拿起走廊上的那本剑。
威姿埃特从回忆中抽身出来,微笑着对上沈白躲闪的视线。
他不带任何负面情绪地笑了一下,单膝跪在地上,平视沈白。
沈白默默后退一步,挪开视线。
虽然他不清楚威姿埃特刚刚想了什么,但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他现在不太敢看威姿埃特的眼睛。
站在威姿埃特的角度来看,他做的却是非常过分。
……在威姿埃特眼中,他是军团长收养的孩子,是整个虫族军团都放在怀中的珍宝。
他能够随时探望威姿埃特,只要他想。
然而,明明沈白差一点便折断了对方的佩剑,而且也透露出许诺副官之位的意思,却又对进入军营的对方不闻不问……
——这不就是刻意熬鹰吗?
沈白悄悄看了威姿埃特一眼。
威姿埃特似乎一直等待着他看出来,顺势调整了一下表情,眼中带着三分难过、三分失落、三分自嘲与一分谴责。
他轻轻笑了一下,微微垂下眼,绿发柔顺地垂落在肩膀上,衬得他仿佛失去了层层铠甲,柔软的吓人。
沈白却被惊的跳了起来。
……威姿埃特自幼受到的是贵族教育!
他的表情管理成绩单是满分!
沈白相信最后那一点点不似十分胜似十分的谴责才是威姿埃特想要表达的中心思想!
注视着威姿埃特略带谴责的目光,即便沈白前期当真认为自己是一只无权无力的小可怜,也不由得升起一股浓烈的心虚来。
听说威姿埃特打的还是特殊药剂,副作用极强,可能会全身痛上几十年。
沈白没由地更加心虚了。
他干巴巴地注视着威姿埃特,绞尽脑汁地思考了一会。
“……你想要什么?”
最终沈白妥协地叹了口气。
威姿埃特低声笑了起来。
月光之下,绿发少年与青草仿佛融为一体。他跪的很低,脊背从未像现在这一刻低过。
沈白小绒球在玻璃桌上蹦跶了一会,才转过头看着他。
“我知道你是斯坦家族的。”沈白小声说,“我也大概知道你想要什么……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
无论如何,客观上沈白都不论缘由的空置了威姿埃特整整四个月。
而现在他收获了他的果实:一只只对他温顺的、实力强大的、忠诚的鹰隼。
他理应为威姿埃特补偿些东西。
沈白默默看着威姿埃特。
威姿埃特嗯了一声。
威姿埃特温和地道:“显而易见。”
沈白已经有点不高兴了:“你确定要用自己四个月的不公境遇来交换你母亲重新掌权,自此之后我与你之间再无相欠?”
威姿埃特点了点头:“显而易见。”
他停顿了一会,竟然笑了一下,眼中的璀璨星光沉淀在眼底闪闪发光:“这个意思我是在前一个月上城区第二次宴会中透露出来的。”
他仿佛找到了星星一般,惊奇、满足与喜悦一并在脸上浮现:“您竟然真的在关注我。”
沈白摆了摆尾巴,眼神中的光平淡下来:“家族的荣耀远比你自己重要吗?”
绿发少年抬了抬眼,眼神近乎是温柔的。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这样我就完完全全是您的人了。不必担心自己的副官还有另一个归属,您不应该开心吗?”
“是啊,如果这是我做的,我自然会开心。”沈白恹恹地说,“可这是你主动做的,你主动和那边撇清关系,我就不高兴。”
仿佛他是在担心沈白先动手过火,才自己切干净联系一样。
“抱歉。”威姿埃特低声道,“我实在找不到两全的办法了。”
他的背几乎与青草融为一体:“母亲抚育我,家族供养我。您给了我此生唯一的机遇,我不知道该选择什么。”
“……但我早已决定归属军营,所以我只能祈求您原谅我,而不是祈求母亲原谅我。”
沈白本来在眼巴巴追着萤火虫玩,听见这句话才回过头看了一眼威姿埃特:“这是我今天听过你说的最顺耳的一句话了。”
威姿埃特很无奈地弯起一个笑容:“是。所以您进我的卧室也没有关系。”
“……那还是不必了。”沈白瘫着脸蛋说。
他的控制欲还没那么强,真的。
第96章 冠冕之上(十九)(捉) 锋芒
上午十点, 晴,微风。上城区。
“……庆典推迟?”
庞然耸立于高山之上的古堡当中,一位身着西装的男子从办公桌后抬起头来, 皱起眉头注视自己的下属。
他放下手中的笔, 瞥了眼密密麻麻的日程:“是军团那边传来的消息?”
下属垂着眼, 双手捏着开启的信封,倒扣在桌子上推向男人, 沉声道:“是。少爷传来的情报说, 军团会在三天后公布这条信息。”
“……是吗, 三天后?我很清楚的记得, 今日距离殿下的庆典只有不到五天时间了。”男人面无表情地拆开信封展出信纸,眼神微冷。
两天时间够做什么?
难说这次压着消息是否为军团试探他们情报快慢的刻意行动。
本次军团的庆典一共合作了六个家族,即便他们的确是共赢关系,但倘若庆典时间推迟, 变动带来的合作机会还是要靠抢。
并且,他们在民间的公安宣传已经进行了不短时间, 紧急截停舆论并不算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他的眼神缓缓移向寡寡几字的信纸:“什么原因?”
下属缓缓摇了摇头:“不清楚,少爷这一次是通过民用渠道传回消息的, 我们并没有碰面。”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确保男人已经看完了信,才继续说, “内线查到的信息来看, 斯坦家族应该在两天前就收到消息了。”
难怪他们莫名其妙收缩了在上城区北面的警戒规模。
男人脸色平静地将信纸放到桌子上,敲了敲桌子:“哦, 比塞西利亚传回消息更快。威姿埃特坐到副官的位置了?”
“是的。”下属垂下眼。
“……”男人闭上眼,脊背不自觉紧绷,半晌才慢慢放松下来。
下属沉默了一会, 才轻声说:“塞西利亚少爷很努力了,同辈中……倘若不是横空出世了一个威姿埃特……”
男人淡淡地道:“我知道。”
下属想表达的意思是“威姿埃特”才是这一代权利争锋中的变数。
可真正的变数是谁他们都很清楚,只是谁都不曾挂在口中说出来,哪怕这里只有他和下属两人。
……如果那个黑发的孩子没有出现,今日未必是斯坦压着——
男人猛地睁开眼,强行将自己的想法压下去,心脏猛烈跳动,似乎要通过咽喉呕出来。
他将来会效忠于那个黑发孩子,他的孩子也会。
男人狠狠攥住钢笔,哆嗦着扭转笔尖朝着手心,随后用力。
下属的余光瞥见男人的自虐行为,张了张口,最终还是紧紧闭上了。
但仅仅半分钟过后,看着依旧不松手的男人,他还是忍不住道:“请您住手吧,求求您……”
他疾步走过去,弯腰拿取角落的医疗箱,站在办公桌后的男人身旁,却也不敢上前阻止。
男人沉默了很久,才缓缓松开笔尖。
下属松了一口气,打开小箱子取出碘伏和纱布绷带。
“我只是好奇。”男人淡淡地看向左侧镂空的窗户,任由下属抿着唇低头处理的自己的伤口。
巨幅玻璃窗外是无尽的城市。
上城区包含两亿人口,两个下城区共四亿人口,其中的复杂程度不必多说。
他收回视线,垂眸注视自己渗血的掌心:“我只是很好奇,他到底是能让我们这些东西真心臣服于他,还是……”
下属默默不言,将药粉撒到男人掌心,裹上纱布。
男人闭上眼。
冰凉的药水在掌心流淌,随后附上柔软的纱布。
这种感觉在幼年时经历过许多次。那时候他还握剑,经常受伤,也为了进入军团努力过。
后来他还是释怀了。
有些人天生不适合习武,只适合玩弄政l治。
他没有进入军团,但他的孩子还是被选中了。
对于上层来说,本家的孩子被军团选中意味着某种投资成功,意味着至少一百年内家族的兴盛长久。
一百年之后,那就真真正正是军团的人了。
——送进军团的人大多都会留在军团。
他并非普通民众,利益与权力的交叠能让他摸到那些隐隐约约的机密文件。
永生、实力、药剂。
很少有人可以拒绝军团永生、实力与权力三管齐下的诱惑,依旧为家族服务一生。
军团甚至不需要做任何事,摆在眼前的诱惑便足以令所有人在漫长的时间中投向他们。
可一百年的庇护期已经足够长,值得他们耗费心血培养特殊人才送入军营。
总的来说,这也算是与军团默契而不言的的非零和博弈罢了。
……不过,这一次是斯坦家族先赢吗?
男人睁开眼睛,不甘与痛惜一闪而过。
下属放下医疗箱退回原位,刚想开口再说什么,门却被突然敲响了。
男人还未抬眼,门就被迫切撞开,一位穿着休闲衣服的下属喘着气关上门,靠在上面急声:“boss……急……”
男人冷静地说:“深呼吸,站起来,别坐下,说。”
还没脱掉伪装衣物的下属捂着心脏摇了摇头:“确切消息,斯坦家族的话事人重新变更为了斯坦夫人。”
男人的瞳孔猛地一缩,豁然站了起来:“哪里的消息?”
什么意思?
是威姿埃特被放弃了,还是他自己选择了加入军团,从此不问家族事务?
不,不,倘若威姿埃特被放弃了,斯坦家族早就群龙无首,而非斯坦夫人重临话事人。
但是,如果是第二种猜测——
哈?斯坦家族辛辛苦苦打进去的最昂贵、最重、最有效的一颗钉子成了废物?
那位殿下人格魅力当真那么大?哈?
下属的呼吸平复了一些,支撑着自己站起来走向男人,将手中的密函双手奉上:“来自……沈白殿下的亲笔密函。”
男人的脸色诡异起来,夺过密函打开。
雪白的纸张上,属于军团的钢印落在顶端,明风纸独有的触感昭示着信纸主人的另一层身份。
单单供给军团高层使用的明风纸……
男人一目十行地扫过密函,最终缓缓将眼神定格在最后一行文字上。
“……后日可会见。”
男人猛地合上密函,眼神带着剧烈地欣喜与忐忑:“好。我们未必输。”
看样子,这位殿下似乎并不认可军团长如今放任一切自由发展的政l策。
是打算制衡一下吗?这当真是对应他来说最好的结果了。
不过,为何会见地点是下城区?
第97章 冠冕之上(二十) 情报
与此同时, 军团。
馥郁的无边花园中,雪色小花亭中的圆桌上放着一叠不薄的文件。
沈白与修分别坐在两侧,花亭四周薄到透明的花瓣仿佛被反重力吸引一般往上飘, 蔓延到天际、铺满地面的花如同水彩一般晃人眼。
漫天花瓣如同雨点与雪混合而成的点彩温柔地飞转, 萤火虫般的光点闪烁着光芒。
毫不夸张的说, 倘若这个星球有一个地方能称得上仙境,那么只能是这里。
这是当初军团秘密为沈白建造的花园, 但今天是沈白第一次来这里。
——带着文件。
啊!文件!
一想到这, 被几近虚幻的美景吸引的沈白就想炸毛。
刚想说些什么, 便被仿佛不经意飞进嘴巴里的小花瓣堵上了。
沈白呸呸两声, 便听见身旁的军团长淡淡道:“能吃的。”
沈白咬牙将带着点甜味的花瓣嚼碎:“是不是你故意吹到我嘴里的!”
修不置可否地垂头晃着自己的酒杯。
不止飞进沈白嘴中的花瓣,沈白眼前违反物理定义向上飞的花瓣全部出自他手。
他的精神力早已在三个日子前浸透了土壤与植物,终于在今日沈白抵达花园的前一瞬松开抓着大地的手,如同雪花般消失在骤然飞舞的花瓣中。
只不过, 今天的军团长也没有长嘴。
沈白不清楚,当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总之, 幼崽是不会把眼前景色的一点点功劳安到军团长身上的。
沈白闭了闭眼,愤愤地将一杯冰水扒拉到自己手边, 恹恹地垂眼看着文件。
“好麻烦。”他低声抱怨。
修平淡地说:“可你不是挺喜欢的吗?”
沈白叹了口气。
是,他曾经的确暴露过对权力的兴趣,可那是建立在他认为自己不是虫族幼崽的前提上。
他需要一些东西来确保自己的地位。
现在, 他能靠虫族唯一幼崽的身份躺平并且享受生活至少五百年!
如果能躺, 为什么要动脑?
沈白早已整理好了最近的行程。
按道理说,近半年能交到修手旁的文件只有他的庆典准备汇报与常规总结。
基于某些常理, 总不可能让沈白自己准备自己的庆典活动。
如此看来,最起码沈白这一段时间十分清闲,不可能有任何“家长塞给幼崽的”练手活动。
如同沈白所想, 他的成年庆典并没有交给他。
随后,在沈白打算好串门所有高级军官并挂在他们脸上荡秋千的时候,一份任务档案摆在了他早餐的桌子旁。
沈白的笑容当时就有点维持不下去了。
注视着幼崽仿佛痴呆一般的表情,一旁陪伴他的军官似乎很想笑,但最终在沈白愤愤的眼神中憋了回去。
一想到那名军官扭曲着脸憋笑的模样,沈白“邦”的一拳砸在桌子上。
修刚刚放下的酒杯被震动的桌子弹起来,一点酒液溅到他整整齐齐的军服上。
修:“……”
他不得不提醒道:“宝宝,威姿埃特在那边,你有什么不满可以转头,我是无辜的。”
沈白阴沉着脸:“我对你不满。”
修困惑极了:“为什么?”
修手底下的军官嘲笑他,他四舍五入记在修名下不可以吗?
沈白冷哼一声:“自己猜。”
修微微皱眉。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沈白。
披着黑斗篷的幼崽扯着自己的斗篷不放,似乎这样就可以遮住自己的脸。
修觉得这样的幼崽其实挺可爱的,沈白也很认同。
不如说就是沈白如此认同,所以才扒拉着斗篷不放。
他两天前一觉醒来便直觉有什么不对劲,坐起来之后才后知后觉自己重新能够进行“坐”这个动作了。
他恢复了人形,但也没有完全恢复。
屁股后面毛茸茸的尾巴和背上毛茸茸的单翼依旧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沈白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忍不住抖了抖小翅膀,摇了摇小尾巴。
眨巴着圆润杏眼的幼崽盯着自己的翅膀和尾巴看了好一会,转过身叫了威姿埃特进来。
威姿埃特踏入客厅的第一眼,瞳孔便骤然放大,蠢蠢欲动揉捏沈白脸蛋的表情仿佛长在脸上。
沈白笑眯眯地观察了一会威姿埃特的表情,便瞬息变脸猛地将他关在门外,平静地披上了斗篷。
……他是喜欢和人贴贴、吸人不错,但他也不想二十四小时被人吸!
若非他恢复了人形……的一半,他绝不会发出会议密函。
开玩笑,用那个毛绒球开会!?
他沈白还要不要面子了?
当时修没有插手沈白的决策。
倘若当时沈白并没有变回人形,他到真想看看沈白如何处理这次小活动。
修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如同墨水般的长发散落在桌子上。
他换了个动作,手臂搭在扶手上,侧着身子看向沈白:“无论如何,你现在应当规划后天的事情了。”
十分拙劣的转移话题。
沈白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修,随后拿起文件。
但转移的很成功。
修交给他的任务总结起来十分简单。
安德森交给他一份被世界意识控制的人物名单,他只需要在名单中找出那个最初最控制的母体。
“只。”沈白顶着资料,再一次低声重复了一遍,“这根本不是给幼崽练手的任务难度吧?”
修思索了一会,善解人意地说:“找不到也没有关系。你才这么小,很正常。”
“激将法对我真的不管用。不可以给我配一个智囊团吗?”沈白心情低落。
“已经在组建了。”修平静地说,“具体的数据整合要看你这一次任务的处理报告。”
“过早的智力辅助会干扰你本身的判断。在你形成自己坚定不移的价值观与世界观之前,智囊团不会给你。”
言下之意是别想走捷径。
沈白再次恹恹垂眸。
修注视了沈白一会,徒然无声低笑起来。
他、伯恩、军团的所有人,在亲卫队上交“关于幼崽拥有对武力与权力的强烈追求的假设”之前,便隐约能察觉到沈白最初与表现出来的柔软毫不相符的特性。
但幼崽不想表达出来,他们也权当做眼瞎,只是偶尔隐晦捏着限度逗弄一下。
尽管沈白如今似乎不太想处理文件,但也只是“不想处理文件”本身,而并非厌恶权势。
在这个方面,幼崽甚至已经有了自己的风格,比如说——
是威姿埃特亲自将密函递交转接给塞西利亚的家族的。
威姿埃特知晓那封密函是什么内容。
事实上,信纸上的字迹便是沈白打好稿子之后,威姿埃特润色撰抄再寄出去的。
修不甚清楚威姿埃特眼睁睁注视着自己家族的竞争对手拿到好处是什么心情,但他很清楚这是幼崽对下属脱离掌控自己行动的某种报复。
……这不是根本不需要教吗?
不过……
修注视着沈白半晌,才伸出手隔着斗篷抚摸了一下他的脑袋:“适可而止。”
尽管时间可以弥补一切,但初见的印象依然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影响大多数判断。
威姿埃特毕竟是沈白内定的副官,尽管是正式的处罚也应暗中进行。
他并未明说,但沈白却理所当然地理解了。
沈白叹了口气:“我知道。威姿埃特没说什么。是吧,我的副官?”
站在花亭边缘的绿发少年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微笑着说:“是的。我对您偏向其他家族没有怨言。我很高兴您能做出有利于您本身的判断。”
沈白仰着脑袋:“看!”
虽然他知道威姿埃特说的是场面话,可就是很好听嘛!
修沉默了一会,无声地瞥了眼自己身后的副官。
副官耸了耸肩,无声开口:别想让我这么支持你。
修轻轻啧了一声,慢吞吞移开视线。
回想一下幼崽这一路上对威姿埃特的一系列举动……
按照民用终端上的流行语言来说,这孩子就是被他家孩子pua成这样了吧。
得不到副官如此坚定支持的修似乎十分冷静地想。
威姿埃特随即垂下眼,微笑中带上一些失落与坚强:“这一次推迟的庆典北方的赞助商订单能让斯坦全部拿下吗?我想为您做点什么……”
心情大好的沈白笑眯眯地挥挥手:“给你一半,余下一半分散出去。”
威姿埃特思索了一会,觉得也不错。
修:“……”
修平静地想,他收回刚刚那句话。
威姿埃特看起来过于合沈白的心意了。
该死的,他以后不会要天天看见沈白和威姿埃特呆在一起吧?
啧。
第98章 冠冕之上(二十一)(捉) 开端……
“我有一个疑问。”威姿埃特跟在沈白身后, 右手搭在佩剑上,目不斜视地穿过密宗禁地。
露天的书柜宛如参天巨藤般遮挡天际,沈白与威姿埃特穿梭在它们其中, 仿佛两点墨一般微小。
宛如螺母贝壳般的楼梯仿佛没有尽头般连接着一个又一个独立的巨藤, 无尽的威严与浩然从空气中浸出水来, 滴落在任何一个经过于它们之间的人身上。
除了沈白。
威姿埃特抬起眼轻轻看了一眼披着黑色斗篷的少年。
即便隔着隐没身形的斗篷,少年的背影依旧闲适, 仿佛威姿埃特头顶那能将人吞吃殆尽的书山字海只是沧海一粟。
即便他之前还没有威姿埃特经历的多。
威姿埃特垂下眼眸, 仔仔细细地品味自己刚刚初进密函禁地, 望向那些宛如通天塔般巨型书架时的震撼与恐惧。
宛如簇拥海浪的鱼群与蟹群般重叠的书籍起起伏伏, 它们有的似乎耐不住寂寞,偷偷从异形书柜中跑了出来,在空旷的走廊懒洋洋地漂浮着,偶尔煽煽摊开的书页。
他当时的思维都呆滞了一会, 在“自己是否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与“书产生了自我意思,军团是否掌握了超越维度的力量”之间疯狂攒簇。
威姿埃特印象中这间“档案室”从未存在过, 更何况这些堪称“生命”的书页。
沈白显然不清楚身后绿发少年心中的弯弯绕绕,他只察觉到威姿埃特走的似乎有些不稳。
……难道是昨晚修的副官叫威姿埃特神神秘秘做什么事情, 导致他没休息好?
刚刚从花亭出来并解决掉所有文件资料的沈白头顶浮起一个问号,随手将一本悬停在半空中的书拿在手中:“问。”
威姿埃特回过神来,只字不提自己刚才的疑问, 只是将自己憋在心中许久的问题说了出来:“既然您已经恢复人形, 为何还要推迟庆典?”
沈白抚摸书脊的手指停了一刻,稍加思索:“啊……你想知道什么?”
沈白垂眼扫了扫殷勤飞到他手边的书, 书哗啦啦将自己翻到扉页,沈白定睛一看,上面写着:《论男人酒后挥刀自宫背后的合理心理动机(案例1003册)》
沈白:“……”
沈白:?
他瞬间将威姿埃特的提问放在一旁, 默默地伸出手将开心摇晃自己书页的书无情合上,眼眸停在封面上的作者署名。
作者:伯恩
沈白大感震撼:?
伯恩?哪个伯恩?
你是说现任军团长的父亲、前任军团长的那个伯恩?
你是说那个三言两语能玩死上城区、能在世界意识成年体堆中一只手挥剑一只手玩魔方的伯恩?
沈白将书翻开,再合上,再定睛去看作者。
命运并没有眷顾沈白,只见作者后面跟着的那两个字,赫然是:“伯恩”。
“杜撰的吧,他会写这些东西?”
威姿埃特听见沈白似乎不敢置信地呢喃了一句,他上前几句与沈白差不多并肩,刚刚抬起头想观察情况,便被沈白很快摁下去了。
威姿埃特低着头发出一声疑惑的问询。
沈白咳嗽了一声,尴尬地将书往背后藏了藏:“机密文件……”
威姿埃特眨巴了一下眼睛,马上闭嘴不稳了,右特意往后退了两步。
沈白阴沉着脸侧过身,背对着威姿埃特拿出那本书,颇有一种诡异的“家里孩子擦屁l股差点被其他家长看见”的感觉……
他悄悄打开一页,刚刚想仔细研读,便看到了第一个案例解析。
案例调查对象:修。
沈白:“…………”
他恍惚了一下,轻轻掀十几页,直奔下一个案例。
第二个案例调查对象:安德森。
沈白狠吸一口凉气,马不停蹄地翻到第三个案例。
果不其然是副官。
沈白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终闭上眼睛,怀着诡异的心情将书丢回空中,假装自己没有接过它。
另一本书却大喜,抢到机会蹿进沈白怀中拱来拱去,沈白怀着恍惚的表情低头一瞧,下意识寻找书名与作者。
下一秒,他清醒过来,想了想刚才看见的书名,徒然感觉怀中的书都烫手了起来,眼神瞬间瞥向空中,刻意地忽略了书名,毫不留情地将它扔了出去。
他不想再看见另外一本这么令他找不出形容词的书了!
伯恩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写下那本书的,沈白不太想去探究。
此刻他才真真正正将修口中“发了疯”的父亲与伯恩对上号。
沈白闭上眼都清楚修他们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所以这本书的诞生大概率来自伯恩的某种报复。
虽然他理解修想表达的意思是在某些特定情况下伯恩会非常偏激,但沈白在看到这本书之后,打定主意将伯恩拉进慎重对待人员的行列中。
无论怎么样,他不太想被伯恩也写进书中。
算了,他一点都不想被伯恩写进书中!!
……话又说回来,照这个顺序看来,伯恩看不顺眼的居然有一千多个吗?
这个数量过于庞大了。
啧,到底是伯恩惹了他们,还是他们惹了伯恩,沈白不准备一探究竟。
他以自己的私心揣摩应当是前者(……)。
沈白深吸一口气,握住拳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全当那些往自己身上扑的书不存在:“继续说。”
威姿埃特察觉到沈白自己的事情处理完了,才抬脚跟上他。
“是。”绿发少年沉吟了一小会,轻声道,“您是知晓了上城区那些事情,所以才推迟庆典的吗?”
沈白头顶冒出一个问号。
哪些事情,大家能不能不当谜语人?
他推迟庆典明明是为了找出那几个被世界意识操控的上城区贵族。
沈白曾提议过借庆典引出世界意识,但被修与伯恩双票驳回。
他们很在乎沈白的庆典,伯恩甚至笑着说,沈白可以在自己的庆典上做这些事试一试。
他不确保军团会因为数万年唯一一个幼崽不完整的初生庆典发生什么。
于是沈白不得不退而求次,选择了推迟庆典。
如今他沉默了一会,干巴巴地学修的话术:“继续说。”
威姿埃特叹了口气,挺直的脊背都有些弯了。他摇了摇头,双眼仿佛被疲惫浸透了:“我原以为没有任何人察觉的,结果您还是知道了啊……抱歉,的确是我的错。”
在威姿埃特看不见的前方,沈白头顶的问号快要堆成山了,躲在斗篷下的脸紧紧皱在一起。
“你又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了?”沈白警惕地问。
他像一只被夺过榛子的小仓鼠,见着人第二次做出相同的动作便跳起来飞奔到窝中。
威姿埃特有一瞬息觉得自己仿佛被小仓鼠踢了一脚。
……也好,没有真生气。
于是他挣扎着辩解一下:“我从未对不起您。您不要调笑我了。”
他只停顿了三秒,便十分流畅地说了下去:“上城区涉及水源管理的世家组织……”
沈白叫停了他:“等会。”
披着斗篷的少年终于回过头来,怀疑地注视着威姿埃特:“水源管理?”
“嗯。”威姿埃特道,“自从上次的大雪过后,上城区的所有水道便一直处于过载状态,已经向六个下城区泄洪区排过五次了。”
“世家组织官方的通报是……雪灾使他们不得不启动蓄洪区。我上一次前往上城区便是为了此事。”
沈白的脸色已经平静如水了。
如今正是盛夏,上一次的大雪分明是指修为了哄他而人工降下的。
可是那场雪是计算过承载阈值,在保证不可能造成天灾人祸的情况下释放的。
也就是说,这些世家组织在借助雪灾肆意淹没下城区——为了不知晓什么利益,或者……
“什么时候开始的?”沈白问。
威姿埃特看了看沈白的脸色回答:“17天前……您没有关注这件事?”
难道不是因为这件事推迟庆典的?
沈白没说话。
他没有关注?
那他这一天天上的民生课、批的民事文件都是什么?水吗?
……好了,这一次沈白是真的生气了。
威姿埃特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再说下去了,只是低头,注视着脚下一片洁白泛光的地板。
“很好。”他听见沈白沉默半晌,轻轻拢了拢斗篷,垂下的眼眸中闪烁出一丝十分微妙的情绪。
黑发幼崽笑了一下,轻声道:“现在我们要查一查,为何开闸泄洪这件事,军团连风声都没有听见了。”
第99章 冠冕之上(二十二) 回忆
“宝宝。”
“……宝宝?”
沈白闭着眼睛装作小蛋卷, 蜷缩在床上假装没听见门口的呼喊。
他将被子再往上拉了拉,盖住自己的脑袋,将自己催眠成一只吃了睡睡了吃的小蘑菇球, 恨不得一辈子长在床上。
昨日知晓泄洪隐瞒事件之后, 这件事俨然早已不属于沈白应当处理的范畴。
为此他从修那边得到了三天假期, 正在绝赞休假中。
至于军团如何忙碌起来,不关沈白任何事。
拉上窗帘、使用精神力遮挡暗中亲卫眼线、锁门一气呵成之后, 沈白卷上被子, 丝滑地打开终端, 丝滑地切出游戏, 想了想又打开番剧,随后打开小说。
他可以一边打游戏、一边看番剧,还可以空出心思读小说。
一心多用是身为虫族的基础自我修养,自从沈白知道还有终端这种东西存在后, 回基地第一个提到日程中的课程便是它。
沈白面无表情地将地狱级难度的BOSS一套连招弄死,顺手翻过十五页小说, 六页漫画。
远在数亿万光年之外、另一个时空的本体曾热爱过一段时间这些娱乐活动,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放弃了。
本体珍藏过一张漫画残页, 后来也烧毁了。
沈白理所当然地好奇自己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只是现在看来……
沈白垂着眼关闭游戏,再次打开另一个游戏。
他几乎是快速而麻木地打通关, 随后再次打开另一个游戏。
仿佛只是宴请小时候没有拿到糖果的自己而疯狂买空了一个货架的糖果, 结果到家才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失去品尝糖果的兴趣了。
买空糖果,只是不甘心, 只是执念而已。
到手之后才感觉到无比的失落与怅然。
……再一次打通了。
沈白抿了抿唇,沉默地打开另一个游戏,注视着终端的眼眸中什么情绪也没有, 只有固执到倔强的、憋着气一般的坚持。
他感觉不到当时拿到漫画残页的快乐。
但他直觉倘若当真承认了他其实并不喜欢这种娱乐,便仿佛自己曾经认定了十几年的信仰一文不值一般,连同自己曾经的人生都失去了某些意义。
沈白皱了皱眉头,停下手中的动作,沉默地注视着BOSS的箭矢刺穿了操控主角的心脏,大大的处决二字后紧跟着血淋淋浮现在屏幕上的失败。
他盯着屏幕中躺在地上的主角一会,慢慢再次点了一次读档。
好想本体。
沈白想,好想靠在本体怀中,让本体抱着自己,或者他抱着本体,两个人就这么死在一块算了。
他翻了个身,将枕头垫在自己下巴处,趴在上面打开下一个游戏。
……于是理所当然地通宵了。
太阳升起最后一丝被地平线遮挡的金光时,沈白终于后知后觉从大脑中提取到困意,打了个哈欠之后秒睡。
幼崽的唇角依然是平的,脸蛋蹭着枕头,挤出来的一点软软的脸肉依然躺在肥美的枕头上。
黑暗袭来,外头的仰头侵染不到他的梦境,意识渐渐模糊。
沈白幸福地坠入了梦乡……
坠入了三分钟梦乡。
三分钟后,邦邦邦的敲门声便撬开了沈白的脑子。
刺痛与迷茫一同漫上脑子,沈白闭着眼睛拨了拨枕头,企图压下声音。
然而门外的声音依旧锲而不舍地响着。
“……”沈白与自己的意志对抗了一会,还是慢吞吞睁开眼睛。
强制大脑开机夺回意识的一瞬间,沈白仿佛看到了远方闪着白光的天堂。
“抱歉……三分钟之内若无回应,请恕我无礼。”门外的声音低沉下来,尾音急促而焦躁。
沈白不情不愿地拱了拱被子,直觉外面应当是自己的亲卫队。
要穿好衣服。
沈白这么想着,手却乖巧地缩在被子中,双腿也乖巧地缩在被子中,一点也没有动。
沈白努力地使唤了它们一分钟,十分无辜地放弃了。
它们不想动,关沈白什么事情?
“进。”他一边说,一边努力用最后一丝力气坐起来,睡衣的边角堆在床上。
“打扰了。”听见了里面回话,亲卫的声音放松下来。
一声轻响之后,长发及膝束成高马尾的黑眸男人半握着佩剑,很快将视线定格在沈白身上,眼神微微一滞。
沈白懒洋洋地靠在床上,毛茸茸的小羊睡衣将他团成了一个球,模仿小羊毛毛卷卷的睡衣上还带着一个小尾巴,被幼崽压在屁股底下。
被做成软布的小羊角立在睡帽上,将幼崽装饰成了仿佛小羊崽一样的可爱生物。
亲兵已经来不及思考沈白这幅样子该不该他看见了,只是下意识的将门大力合上,挡住身后同伴的目光。
被挡的严严实实什么都没看见的同伴发出疑问的抱怨声,砸了一下门。
沈白慢悠悠抬眼看了看他。
亲兵露出一个微笑,死死抵着不停震动的门,眼睛仿佛长在沈白身上一般:“早上好,宝宝。”
沈白嗯了一声,扒拉了扒拉自己的睡帽,连同小羊角一起拿了下来。
“什么事?如果是早餐的话就……”
“冒昧打断您。”亲兵礼貌地笑了一下,“我知道您通宵玩了终端,但是我还是希望您认真回想一下今天的日程。”
沈白的呆毛立了起来,困惑地啊了一声,然后又反应过来亲兵的前半句话,震惊又慌张的啊了一声。
不可能,他明明隔绝了所有窥探手段……
还有今天的日程?今天什么日程?
不是放假吗?
不愿意反应的大脑混沌的一团糟,沈白发了会呆,还是放任自己继续呆滞下去。
反正亲兵会说的。
他躺平也没有关系,只是……
“不要告诉修。”沈白眨了眨眼睛,软润的眼睛湿漉漉地注视着男人,小声撒娇道。
这是承认熬夜玩终端了。
“哦,原来真的是通宵了。”他注视着幼崽笑了一下,“我会禀报军团长的,宝宝。”
沈白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注视着男人。
诈他!?
男人的脸上还带着如浴春风的笑容,说出的话却残忍的要命:“或许任课老师对您讲过,幼崽尚不能撑过长时间的注意力集中作业。您可以在特殊时期使用特殊技巧不眠不休,只是用在熬夜上……”
“只是一天。”沈白小声反驳。
“有一当然有二,除非您发誓从此之后不会再熬夜使用终端了。”
沈白闭上了嘴巴,闷闷地拉起被子。
男人盯了一会幼崽,自如地收起微笑,折回正常士兵的表情。
这话他本不该说。
他只是沈白的亲兵,偶尔可以抛却这层身份,作为沈白的半个长辈陪他玩闹。
但这些近乎劝诫的话依然处于越权的边缘之上。
只是昨晚沈白的精神力整整包裹了卧室一个夜晚。
整整一个夜晚,沈白处于他们的感知之外,他们焦躁也是理所当然。
鬼知道他们用了多大的勇气才没有强行打开沈白的精神力屏障进去看看幼崽到底有没有事情。
哪怕幼崽熬夜熬到如此脸色苍白的地步,他们也不太能阻止。
……事实上现在他们能阻止,但沈白成为军团长之后便不能了,所以现在他们也不会阻止。
男人叹了口气,手从佩剑上放下来,转而说起自己最初的目的:“今天军团长给您放了假,但您别忘记了,您亲自订下了今天的日程,前往下城区与斯佩弗兰德家族谈判的。”
沈白骤然瞪大了眼睛,哈了一声。
他勉强从自己脑袋中扒拉出日程表,果真在三天前发往上城区的密函中扒拉出来了这句话。
谈判。
与本届考核第二名的家族的谈判。
——塞西利亚得到了本届考核第二名,也能称得上是斯佩弗兰德家族获得了本届考核第二名。
只睡了三分钟、额头甚至冒着虚汗的幼崽呆呆地注视着男人,半晌慢吞吞发出一声虚弱的可怜呻l吟。
“茜尔安……呜呜,抱我走,我要抓紧补觉QAQ……”
第100章 冠冕之上(二十三) 仪仗
沈白昏倒了一路。
茜尔安抱着他换了好几个姿势, 中途上直升机、起飞都没能叫醒他。
高马尾的军官抱着小小一只裹着斗篷的幼崽,食指弯曲轻轻蹭了蹭小孩的脸蛋。
发现幼崽当真没有戒备地沉入梦乡后,他便开始新奇地左蹭右蹭, 甚至拉起幼崽的一只手玩。
他们并不是一架直升机直奔下城区的, 前后都各有三架配机, 里面是沈白的亲卫队。
这架飞机中也有,都坐在茜尔安身后。
他们面无表情但阴气沉沉地盯着抱着幼崽的茜尔安。
茜尔安对自己背部如针般锐利的视线察而不觉, 谨慎地捏着沈白的爪子一根根掰开看, 打量他的手距和握距, 推算最适合他的佩剑类型。
他可以依靠沈白亲卫队的身份插个队, 指导沈白的剑术,甚至其他武器的使用手段。
……十分完美的推测。
他近乎满意地放下沈白的爪子,从自己的世界中脱离出来,随后与沈白对视了。
还握着沈白胳膊的茜尔安:“……”
沈白:“……”
沈白摊着小脸:“你在干什么?”
茜尔安无辜地微笑:“将您的手臂放回毯子中。”
沈白抽了抽嘴角, 默默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拢了拢斗篷。
他根本没盖着毯子, 塞哪边的毯子里?
沈白刚想说什么,后面坐着的士兵中心却猛地传来一阵响声, 水杯都被“Duang”的一声震的飞天,紧接着就是一个人猛地站起来,拉开舱门跳了下去。
沈白眼皮一跳, 猛地够着舱门, 眼睁睁看着那人在空中诡异的借力扒上另一架直升机的凹陷区,闷头坐在上面迎着冰冷的寒风抽烟, 脖颈一侧的烧伤张牙舞爪,仿佛也在风里燃烧起来,甚至看起来让他更加邪性了一些。
他察觉到沈白在看他, 深深地吸了口烟之后微微侧过头,淡淡地看向沈白,安慰般弯了弯唇。
沈白:“……”
确认完人没事之后,沈白扭啊扭啊缩回茜尔安怀中,小声问:“他怎么了?”
茜尔安看了一眼窗外宁肯坐在另一架直升机外仓也不愿意再待在这里、咬着牙盯着他不放的士兵,再次露出无辜的微笑:“不清楚呢,宝宝。”
可能是妒忌到不行了吧?
可他只是执行长官给他下达的“抱幼崽睡觉”的任务,他什么都不清楚呢。
茜尔安想着,慢吞吞地随意说:“您别看他这样,他很受女士们的欢迎,还有很多男士也喜欢他。”
沈白哇哦了一声:“是长得很好看吗,比修都好看?”
茜尔安微微一顿,喉结滚动了一下,谨慎地避开了这个话题:“因为他的一项研究。”
沈白歪了歪头:“?”
这个说法好诡异。
某些研究能令人名垂青史是真的,可因为这项研究备受人类喜爱……?
茜尔安组织语言:“他新发现……不,他改良……了一个物种。”
沈白好奇地追问:“什么物种?”
茜尔安沉默了一下,回答:“将夏天吸血的蚊子改造成了夏天吸脂肪的蚊子。”
沈白:“!”
小小一只幼崽发出震撼的惊叹声,看向外头抽烟的男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男人咬着烟头瞥了一眼扒着窗户,用亮晶晶的眼睛注视他的幼崽,装作看不见一般无动于衷。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努力睁大眼睛,让瞳孔更加闪动一些,一只手在斗篷中掏啊掏,掏出一个肥肥胖胖的兔兔耳朵发卡戴在头上。
男人的脸色依然冷淡,眼神却控制不住地移向沈白,仿佛被线牵引着一般。
三秒后,他仿佛反应过来了,懊恼地想要收回视线,却发现沈白看着他笑了起来,于是又将视线放了过去。
沈白将发箍放在一边,看着一脸不肯承认自己被小兔幼崽吸引的男人,在茜尔安怀中小声笑了一路。
“还有三十分钟到。”茜尔安将不停动弹的幼崽半护在怀中,平静地报时.
稍前段时间,第三下城区。
与上城区临近的主城区。
这里尚且能称得上干净整洁。
斯佩弗兰德家主早早在这里扩建了一座专门用来与沈白会面的别墅。
只用来与沈白会面,之后立刻拆除。
沈白在密函中说“在下城区见面”,但他绝不敢真正让沈白踏足肮脏的街道。
预计还有三个小时那位便到了,他本应早已准备迎接仪式,可现在却坐在办公室中烦躁的想杀人。
面前的长老还在喋喋不休。
“根本就是一个不受重视的棋子,你还看不出来……?你到底在浪费咱们家族的资源干什么……”
“他不受重视?你是说,那个黑发黑眼的孩子?”斯佩弗兰德家主几乎要气笑了,站起来在办公桌后面来回走了几步,转过头看向不服气的长老,像看一个傻子。
长老冷哼一声:“不是吗?他没有特殊资源,也没有特殊待遇,我们听闻有关那个沈白的所有情报都是最基础的少主保底,反而真正有用的资源倒是一点也没有显现出来。”
直到现在,沈白也并未在上城区公开露过面。
按道理说,尽管世俗意义上下一任军团长的人生轨迹在军团一致决定公开之前应当处于完完全全的封闭状态,但……那是“按道理说”。
他是理应暗中与上城区的掌权者有交流的。
先于平民接触到资源、获得平民接触不到的资源,本就是属于贵族的特权。
面见军团长、下一任军团长也当然属于特权之一,更何况他们与军团之前真切存在利益纠缠。
长老仔细思考过很久,越发觉得自己很正确:“我从未见过哪家继承人直到快成年了,还没有在宴会上露过面、被家族当场承认的的。沈白可没有被”
斯佩弗兰德家主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下意识瞥了一眼门口。
沉默已久的下属仿佛会读心般突兀开口:“我确保没有任何监控存在,家主。”
他停顿了一会,眉头微微皱起:“如果有的话,那必然也是我们解决不了的了。”
家主嗯了一声,肩膀放松下来,再次将视线滑至长老身上,嘲讽地笑了。
“没有公开承认过沈白的继承人地位”?
哦,那本届军团选拔之后轰动整个上城区的中心塔宴会算什么?
算军团莫名其妙给这群八百年没有休息时间的总裁、家主、官员安排的放松派对?
单独接见军团长的斯坦家族,为何哪怕在斯坦夫人被褫夺了家主之后还沉默不言,不肯走漏当时一点风声?
有的人真他l妈是傻子,无论如何也扶不起来。
主位上的男子在心中慢条斯理地讽刺了一声。
“没有资源?是吗?”
“您那一支应当没有出过少主吧……不,有。”
斯佩弗兰德现任家主仿佛苦苦思索了一会,才恍然大悟一般敲了敲手心,“哦,已经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长老的脸全然黑了,阴沉地盯着坐在主位上的男人,握着烟斗的手青筋毕露,颤抖地仿佛得了绝症。
斯佩弗兰德家主轻微地冷笑了一声,垂着眼皮批阅了一份文件,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后才听不出什么情绪地开口:“什么不需要资源?”
家主平静地计算着:“如你所知,他有一个亲卫团,人数不明,都是精英。”
“一位士兵需要至少三十年的战斗经验与三亿两千万的支出才能培养成才,我们算三十人,这是上城区两百万人,再加上下城区六百万人行政区域二十年才能攒出来的GDP。”
下城区一大条软软香香的面包足够两个人吃一天,只卖三个硬币。
这个亲卫团单独的财富意义已经足以令六百万人饱食两千天。
斯佩弗兰德家主停顿了一会,将批改完的文件放到一旁,继续计算:“他有一个单独规划他日常课程的团队,只针对他做分析。
“还有一个负责教导他的团队。他还有一个独立负责他饭食餐点的团队。”
“他用的剑一天一换,身后一定有一个专门为他服务的武器团队。他从不接触政l务但上手极快,一定也有一个智囊团。”
“他接触到的、看到的、用到的,是我见过但不能拥有的,或者我连见都没见过的东西。”
“总之,他的身后有零散两千人,全员精英。”家主注视着长老逐渐睁大的眼睛,内心宛如死水一般平静,“这甚至没有计算两千人背后的服务人员。”
“哪样东西不需要资源?”
不需要长年累月的计算,单单计算这些团队一个月的财务支出、管理支出与各种隐形支出已是一笔天文数字。
“也只有军团能供得起这样的资源规模。”
所有的东西一样一样,但拎出来出来一件都足以压垮一整个根系不浅的大家族。
长老嗫嚅了几下嘴唇,终究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被震撼到失语,还是不服气地道:“餐点团队我们还请不起?”
家长几乎要冷笑出声了:“你已经沦落到要拿这个比了吗?我们家族没有落魄到和别人比厨子。”
“不过,独属于下一任军团长的餐点团队中负责‘打捞抓捕食材’的几十人手中放出的被刷下来的生食,起拍价五十万。”
“倘若你能组建出这样一支团队为我们服务,或许我可以考虑让你搬来本家。”他讥讽地笑出了声,合上钢笔压在批完的文件上面。
紧接着,他抬起手微笑着示意长老看向门口的位置:“您今天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吗,那您可以走了。”
“我刚刚派了车来接您,这边请。”默不作声站在家主身后的下属不动声色地接过话题,抢先上前一步,半引半强迫地托着长老向外走。
长老的手臂被死死男人的下属死死掐住,被迫拖拽着往前走,气愤地道:“放肆!你敢动我?我好歹也是斯佩弗兰德的长老,你算什么东西,一条狗!”
下属的脸色都没有变一下,反而主位上垂眼端起茶水的男人笑了一下。
“倘若您对我的下属有意见,大可在下周议会上提出来。不过,侮辱的词汇或许不该出现在您口中。”男人遗憾地叹了一口气,靠在椅子上交叠双腿。
他看了眼自己的下属:“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一个披着黑斗篷的少年与一位身穿军装的高马尾男人站在门口前。
少年被斗篷遮住了小半张脸,但露出来的下半张脸上笑容已经尴尬到挂不住了,显然刚才不知道听到了哪出。
他背后跟着的男人肩膀上的军衔很高,目光冷淡而平静,挺直的脊背像漫天大雪中松柏,宛如遒劲的黑木疏影。
仅此一眼,斯佩弗兰德在场的所有人都能确定这是当初衔接过上城区粮食安全作业的军官。
有他的谈判军团几乎无往不利,天知道那些集团到底让了多少利,偏偏还卡在他们能接受的最后底线之上,又偏偏哪怕如此层层“剥削”下来利润依然高额的可怕,让人心甘情愿合作下一期。
下属的腿下意识一软,靠着身边呆滞的长老才勉强站稳。
他的目光垂落在身前一步位置的少年身上。
很明显刻意凸显的主从关系。
下属很清楚这种站位,他经常在家主身边站在高马尾男人的位置。
……这位少年是军官的长官。
不,不不不,这是给他写密函的、今天会面的……
下一任军团长。
斯佩弗兰德家主的冷汗霎时塌穿了整个背部,他下意识的反应不是慌张站起来,而是僵在原地很长时间没有动。
大脑甚至不愿意思考眼前的场景,自欺欺人地假装这是幻觉。
他感觉自己停止了很长时间的思考,但疯狂报警的神经却猛烈地冲击大脑,后知后觉但非常快速地催促他反应。
现实当中,斯佩弗兰德家主只在僵硬了两秒之后猛地站起来低头行礼,然而谁也不知道他在短短时间内经历了远比远古物种大爆发还要缤纷复杂的恐惧时光。
沈白站在门口,被遮住的眼中满是无奈:“我无意参与你们的家事,但我需要澄清一下……”
“我的餐点团队残次品的起拍价并非是五十万。”
长老呆呆地注视着沈白,赫赫的声音宛如残风。
沈白神奇地从长老身上读出一些败落后的骄傲中来,仿佛只这件事便能让他重新挺起胸膛。
沈白盯着长老,微笑着说:“是五百万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