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请命
很快,谢裕当众悔婚又被太师陈砚当众退婚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太师陈砚门下文人墨客颇多,在朝中说得上话的文官史吏,或多或少都受过他的教诲,即使是将他称作北晋儒生的信仰象征,也不为过。
此事一出,退婚的陈家还没表态,那些试图搭上陈氏的关系或者是想借势踩谢裕一脚的人,却是忍不住了。
当天夜里,无数的奏折如漫天雪花一般被送进了宫中。
这还只是小部分,因为皇帝萧景睿有恙,更多的折子则送进了东宫之中,萧行云之所以急匆匆离去,或多或少也与这件事有关。
但无论如何,只要皇帝与太后一日未发话,谢裕就始终是北晋的摄政王。
众大臣虽然可以对他不满,可以上奏弹劾,可就算是萧行云代为监国,没有萧景睿的命令,也不能撼动谢裕一分一毫的实际势力。
他所失去的,只是人心。
可这世上最难拥有的,也是人心。
先前便因谢裕功高盖主违背圣令率先回府一事,朝堂之上起了争执。文人武将本就是相看生厌,更何况谢裕行事极端,在回府一事之前,众文臣早就对他积怨在心,不满他以雷霆手段服众。
此次谢陈退亲一事便如导火索一般,彻底点燃了众人心中的不满,一场轰轰烈烈的请命运动由此拉开了帷幕。
第二天清晨,还没到上朝的时间。
就有许多自发上街游行的文人学生堵在宫门之前,拦住了进宫上朝的车架。
宫门之外,很快就挤满了人群,官员学生围在一处,被侍卫团团围住,简直是乱成了一锅粥。
武官懒散,大多都是压着时辰上朝,此刻尚未抵达。只有那些满肚子礼义廉耻的穷酸文臣,又多是太师陈砚的门生或是其门生的门生,借着闹事学生的东风,干脆就当街一跪,双手拿着芴板,也开始请命。
直到姗姗来迟的将军大呵一声“成何体统”。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再闹事的通通抓起来!简直是胡闹!”
“老夫今天就算是舍去这一头乌纱帽,还就非就跪在这里,锉一锉你们这些野蛮之人的火气!”
“你这老匹夫,谁说是野蛮人?!”
“呵,谁急了,老夫说的就是谁!!”
两个加起来年过一百的文武官员,竟然如三岁小孩一般,在宫门前当场吵了起来!
围守的侍卫面面相觑,互看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中感到了迷茫,便只能装出听不懂话的模样,摆出更加凶神恶煞的面孔威慑,站着没动。
不知过了多久,处了一夜弹劾谢裕的公文的萧行云才闭上眼睛,就被范志伟大叫着摇醒,换了衣服在脸上拍了两下清水就算净面,匆匆赶到了宫门现场。
沈蔺向来觉浅,萧行云房间那头的烛光一暗一亮,他便有所察觉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再一翻身,才又重新睡了过去。
*
“夏大人,李将军,二位这是在干什么?”
“太子殿下,您可算来了,您倒是来评评!”
跪下地上的夏季廉喜极而泣,率先梗着脖子喊道。
“殿下。”
武官向来看不惯文官的惺惺作态,李韦常心中不屑,只是拱了拱手向萧行云行礼,没有多说。
“夏大人,还有诸位大人,跪在宫门门口像什么样子,有什么话不能在朝上说?快快起身。”
萧行云扶着为首的夏季廉,抬眸对众人说道。
“太子殿下。”
侍卫首领见萧行云匆匆赶来,生怕担上一个“做事不力”的罪名,凑到萧行云的耳边,言简意赅的将事情交代了。
“本宫知道了,”萧行云声音镇定,转头吩咐道:“底下跪着的都是肱股之臣,围着可以,先把兵器收了。还有这些学生,若是他们再有异动,抓几个为首起哄的按律处置,其余人重拿轻放便是,注意尺度,别逼得急了。”
哪朝起事,不是这些普通学生最难以处置,自以为忠孝仁义,实则被人当枪戏耍都浑然不知。
处的重了,怕是伤尽天下读书人的心;处的松了,却又怕他们油盐不进卷土重来,继续闹事。
不只是侍卫首领头疼,萧行云看似运筹帷幄,实则也头疼得很,心中没底。
他软磨硬泡地劝了好半天,夏季廉老泪纵横,差点泪洒当场,终究是扶着萧行云的胳膊,颤颤巍巍地起了身。
有了夏季廉做这个出头鸟,剩余跪着的大人虽然依旧气愤,可在朝堂之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多少有点眼力见儿,明明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不管心中如何思量,到底是跟着起了身。
卖太子萧行云一个面子又何妨?
唯有那些涉世未深的读书人还在坚持。
“多谢太子殿下,可是学生有学生的坚持,我们要为太师请命,为陈小姐不平!”
“对!我们就要跪在这里请命不平,陛下一日不下旨处置摄政王,我们就一日不起身!”
身后的学生纷纷举起手臂附和。
萧行云:“……”
愚昧,愚不可及!
他本就睡了两个时辰心中烦躁,又在夏季廉那好言好语地劝了大半天,又磨去一层脾气,听了学生这段慷慨激昂的发言,萧行云心中无半点触动,甚至变得更加冷漠。
他微微有些恼了,不愿再会这些人的行径。
便对侍卫首领说:“爱跪便让他们跪着,按本宫先前说的那般做,注意点分寸,别闹出人命。”
“是,殿下。”首领厉声颔首。
*
这件事情闹得太过沸扬,哪怕是萧行云有意在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依旧不可避免地传入了太后和萧景睿的耳朵。
自上次萧景睿仙人湖落水一事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又是被北蛮君主送来的无耻信函气得咳血,已经是好几日没有上朝,将朝中的大半事务渐渐移交给了萧行云。
好在萧行云也算是开了窍,成长速度惊人,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听了昨日谢陈大婚还有今晨宫门请命一事,萧景睿觉得自己才刚刚将养好些的身体恢复怕是够呛。
兹事体大,这件事情萧行云镇不住,需得他亲自上朝。
恰好是有传话的太监着急忙慌地跑来了,被大监陈贵打断,尖声询问:“何事禀报?”
“太后娘娘传了话来,今个儿要垂帘听政,与陛下一同上朝。”
“知道了,退下吧。”
陈贵又是将话递到萧景睿处,萧景睿为准外袍身形单薄,此刻他看起来,不过是一个有些苍老又再正常不过的中年男人,瘦削的身体担不起这江山。
“去安排吧。”
萧景睿无故有些沧桑地想。
云儿啊,父皇老矣,何时才能将这江山社稷交到你的手里。
而内忧外患,天下并不安定,你又真的能扛得住吗?
……
皇极殿上,萧行云却是没有萧景睿的这般多愁善感,他只是有些诧异,出了谢裕和请命这档子事,父皇要亲自上朝在他的预料之中,而祖母居然也要垂帘听政,他实在是没有想到。
在殿中等待的过程中,文武两派又是蠢蠢欲动,不太安生。
压着时间点,谢裕来了。
他定是知道两派因为他与陈氏一事闹得不可开交,可是萧行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谢裕脸色无常,连步伐都是一贯的不急不缓,半点都没有被困扰到的样子。
陈怡和太师陈砚昨日就跟在萧行云的车架下打道回府。
萧行云收回视线,谢裕这番气定神闲的模样,也不知是装的高深,还是真以为自己可以一手遮天,仗着有免死金牌在身,并不在乎。
有消息灵通的小太监跑进了殿内,凑到萧行云的耳边传话。
这是他早在宫中留下的人脉。
萧行云一脸漠然地听了,示意那人退下。
谢裕一来,宫门口的那些书生便散了。
说是自己散了倒也不贴切,谢裕是能上朝持剑的,他那把长剑微微出鞘,锃亮的光影一照,为首的还要负隅顽抗,一回头,却见自己身后那些口口声声说着“粉身碎骨也要请命”的同伴跑了,咽下一口口水,也是一溜烟地走了。
只能在谢裕进宫后又召集了群众,发表了一通震撼人心的讲话,众人听后纷纷不齿自己刚刚的怯懦行径,又浩浩荡荡地跪下了。
趋利避害,真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这些看起来只会死读书的书生并不傻。
萧行云可能好说话,可是谢裕提剑,一不小心便会真的脑袋落地……
萧行云沉思的功夫,夏季廉、李韦常二人竟是当着谢裕的面又吵起来了。
不只是他二人,二人的背后还站满了文武各派支持的官员,只有中立的占了一小撮,站在最中间的位置,谁也不远得罪。
萧行云听了一耳朵,这次不是因为谢裕和请命一事,竟然与靖逆将军沈阔一事有关。
夏季廉:“你们这些武官,有什么脸面说我们是穷酸文人,装出一派不争端的样子。当年靖逆将军操纵科举一案,不就是你们这些莽夫整出的幺蛾子?!”
靖逆将军沈阔,直到今日,依旧是许多武官心中的一根刺,甚至有文官拥护,认为沈阔就是被人陷害,压根没错。
当年一股脑儿诋毁沈阔的人近几年来好像在朝堂之上消失了踪迹,质疑之声越来越多。
只是木已成舟,事情又已过去多年,这毕竟是上一个皇帝时候的恩怨,萧景睿不愿,无人可以替他翻案。
一听夏季廉拿沈阔做文章,李韦常纵是有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第六十二章 削爵
“老夫就是再说一遍又如何!当年靖逆将军把持科举一案人尽皆知。哪怕你这匹夫今日将剑架在老夫的脖子上,老夫也要——!”
夏季廉瞳孔一缩,倏地没了声音。
一柄三尺长剑骤然出鞘,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夏季廉双腿一软,无意识地做了一个吞.咽喉结的动作,薄薄的剑刃贴着他的肌肤,锋利异常,很快就划出了一道红痕!
红珠似线,顺着夏基廉的侧颈滑下,缓缓滴落在了剑锋之上,而剑柄的那一端,谢裕右手执剑,神情冷漠,扯着嘴角,挽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夏大人怎么不继续说了?”
夏季廉喉咙一紧,视线下移,看到剑锋上尚未滴落在地的鲜红,脸色瞬间煞白,说不出话来,只能祈求着谢裕的右手稳当些,别让他的性命交代在这里。
“老……老夫……”
夏季廉呢喃两句。
谢裕轻笑一声,收回了剑,漫不经心地敲打着。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说出口之前,夏大人可要思量清楚了。”
夏季廉得以保存一条性命,仍然沉浸在恐惧的余威中,此刻脸色几番变幻,他既震惊于谢裕真的如此胆大包天,敢在朝堂之上当众出剑重伤命官,又自残形愧于自己方才说出的大话,让他在百官之前丢尽了脸面。
他是被同袍扯着袖子拖下去的。
文官一列气氛沉闷,只有以李韦常为首的几名武官,在心中大喊“大快人心”,又迫于局面不能表现得太过放肆,暗自欢喜。
诚然,谢裕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般淡定。
天知道他这一天焦头烂额,是怎么过得。
发生了退婚一事之后,与他交好的朝中官员深觉此事利害,顺势留了下来,几人在书房之中絮叨半天,一片唉声叹气,却未商量出结果,最终谢裕说自己有了法子才将他们送了出去。
谢裕好不容易将官员尽数打发了,却被告知沈蔺已经跟着萧行云回到了东宫,不只如此,青衣也跟着去了,萧行云还将他安插在沈蔺身边的暗卫尽数拦了回来。
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一事实,刀七又是来报,在京郊别院呆的好好的孙昱突然生了自缢之心,还好下人发现,被人即使拦了下来,性命无虞。
被此事一闹,谢裕就更加无暇追到东宫去。
毕竟现在对他来说,孙昱可能是他最后一张可以栓得住沈蔺的心的筹码。
……
“陛下、太后驾到!”
明黄色的衣摆在金砖铺成的瓷面上摇曳逶迤。龙椅之后,架上一具屏风,珠帘垂落,又被一只保养得体的手轻轻掀开。
端庄华贵的九凤配饰在太后的盘发之上泠泠作响,她一抬手,拢去了鬓角散落的几根银丝,妆容雍容,还是那副一丝不苟的模样。
而对比之下,萧景睿正值壮年却气血两亏,双目浮肿,不是一般的憔悴。
拜见之后,是大监陈贵照例询问:“有本启奏——”
“陛下!”
萧景睿眉心一跳。
果然是有大臣跳了出来,绘声绘色地列举了摄政王谢裕的七大罪状。
“……目无法度,在朝堂之上当众拔剑重伤官员,此为其七!”
“陛下!我北晋向来以礼仪兴邦,摄政王此番作为,却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恕臣直言,摄政王德不配位,难当大任,恳请陛下下旨处罚,还天下读书人一个公道!”
“恳请陛下下旨!”
群臣跪扶扣首。
重压之下,萧景睿坐在龙椅之上,虽患病疾,除了苍白了着,脸色依旧沉稳如水,看不出态度。
纵是萧景睿有心割去谢裕的一应势力,可谢裕毕竟是从先帝萧景明在时就崭露锋芒之人,就怕没有将他连根拔起,反而被谢裕的爪牙抓住机会,反噬一口。
“摄政王,对此七宗罪,你可有话要说?”
萧景睿摆出样子询问。
谢裕站在第二阶台阶上,眼风凌厉,直直抬眸与萧景睿对视。随后他转过身去,视线下移,看向那名被推选出来列举罪状的忠义大臣。
大臣梗着脖子,纵是身处下位,也要不甘示弱地抬头与谢裕对视。
“后面几项,本王认了。”
群臣惊骇,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之声四起。
“肃静,肃静!”
大监陈贵维持秩序。
好不容易等人声平静了,谢裕又说:“不过前面的几项罪状,例如中饱私囊,夸搜民脂民膏,屯兵自拥,本王不认。”
谢裕掷地有声。
“启禀陛下,关于这罪状之一中饱私囊克扣军饷,臣有话要说!”
李韦常上前进言,萧景睿应允。
“吴大人怕是在书斋之中呆了太久,还真有以为行兵打仗一事有那么简单,是看看兵书就能学会的。”
太师陈砚告假称病没来上朝,吴喆吴大人,便是刚刚推选出来列举七宗罪的太师门下弟子之一。
李韦常憋屈了太久,此刻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说话,简直是火力全开。
“若是真那么容易,都不用我们这些武将了。吴大人拎着您那孔孟圣贤,上战场之上去感化敌军,实在不行,再带本佛经上阵,念得敌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取胜,岂不美哉?!”
武将立刻哄堂大笑。
吴喆听出他话里的嘲弄,脸色青了又青,面红耳赤地回怼:“你这匹夫,到底想说什么!”
“本将是想说,带兵打仗一事,不是你们这些只会死读书的文官想得明白的!克扣军饷中饱私囊?倒是将好大的一顶帽子扣在了王爷头上。”
“每年虎啸营的军饷是多少,武器的打造修补的费用又是多少,更不用提赋闲在家者的例银,在战场之上丧命的士兵家属要给多少抚恤金,这么多的条条款款,吴大人没有带兵打过仗,算的清吗?!”
“这些具体条目,自有吏部的人去清算。难道我堂堂北晋,还会苛刻了诸位将军,发不起军饷吗?!”吴喆据力争。
萧行云些许怜悯地看向吴喆,无声地叹了口气。
如今的天下总体而言还是太平盛世,不如前朝一般多灾多难战祸频生。
盛世之中,向来是重文轻武,本来武将手握兵权就引得上位者忌惮,底下人见风使舵,萧景睿虽未明文颁布条令,可是吏部那些将钱看成是自己的抠唆人精,又怎会轻易放过这个捞钱的机会。
乱世之中说不定还会定量放饷,如今山河无恙,别说是克扣了大半,就是按发放也算不错。
这本身就是吏部与这些武将之间的不成文规定。乱世多发饷,平时饱私囊,如今却被吴喆轻飘飘地挑到了明面上,还被一向连莽撞出名的李韦常拿住了话头……
果然,李韦常下一句,便是大声质问吴喆:“吏部给虎啸营发放的那些军饷,怕是连维持他们的日常开支都不够,更何况虎啸营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消磨了北蛮的志气,所需要的军饷数目远远大于吴大人的想象。”
“王爷便是将陛下赏赐的那些金银都贴进去还恐怕不够,还要自掏腰包补贴大半。私吞军饷?李某人愚钝,吴大人倒是来说说,私吞的是哪里的军饷?!”
“你!”
“够了。”
萧景睿沉声打断了二人说话。
“陛下,谢裕做事向来敢作敢当。只要是谢裕做过的,不论对错,谢裕自然会承认。”
谢裕冷笑一声:“只是如今某些人看我身陷囹圄之中即将失势,便将什么脏水都扣在了谢裕头上。”
“寒的不是谢裕的心,是虎啸营众多曾随我出生入死将士的心。”
众人一时沉默。
从屏风之后传来一道庄严的声音:“众位卿家,今日就事论事,谈论的是谢陈两家与文人请命一事,这些话,不妨留在日后的朝堂争论。”
太后递下一个台阶。
谢裕却是偏偏不按常出牌:“众位大人既是如此担忧本王私吞军饷、屯兵自拥。陛下,从今日起,谢裕请命交出兵权,撤下虎啸营统领一职。”
“什么?!”
“这这这……”
那些文官做好了对谢裕口诛笔伐的准备,却是未曾想到还未破磨嘴皮,谢裕却是如此干脆利落地自请交出兵权。
“如此,众位大臣可满意了?”
吴喆颇有几分心虚地低下了头。
依附谢裕的几位大臣暗道此计真是妙哉,不仅可以打消陛下的疑心,还能顺道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反正虎啸营跟了谢裕这般时日,早就有了情感。只要谢裕根基未动,偃旗息鼓个三五个月,总能重新拿回兵权。
“摄政王,”连太后都皱了眉头,有些看不下去地开口:“兵权一事毕竟事关重大,有些文官不识战场事,语气难听了些,也是难免,不必介怀。”
却没想到,谢裕的下一句却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除此之外,谢裕自请削去摄政王一职,向陈氏、太师赔罪,以平天下文人之愤。”
谢裕语气轻松地说。
在轻飘飘的两句话之间,兵权、爵位这两张免死金牌就被谢裕这般容易地交了出去。
几位大臣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脑子嗡嗡得响。
把自己的底牌尽数交出,这到底算哪门子好主意?!王爷是急火攻心,一时糊涂了吗?!
第六十三章 他的画卷
今日,萧睿景本是打定主意在朝堂之上为难谢裕,再借天下文人不忿之势,削去谢裕的王爵之位,断他一臂。
可萧景睿和底下那些文臣千算万算,就连自认是最了解谢裕的萧行云都没想到,谢裕竟会反将一军,抢在众人面前主动请辞削爵,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太后有些疲倦地闭了眼睛。
她今日听政,便是因为或多或少猜到了萧景睿的心思,害怕这些大臣急功近利逼急了谢裕,更怕萧景睿为了给太子铺路,手段太过激进,自己也好从旁周旋一二。
可请命一事,本是谢裕有错在先、文人占,谢裕此招一出,本是削去一个爵位便可平息众怒的事件,他偏偏又交出了兵权,如今两袖清风,身上尽是些闲职,倒是隐隐扭转了风评……
会咬人的狗不叫。
太后神情幽深地目视远方。谢裕这般干脆利落地放权,便是将自己保命的底牌尽数交了出去。
若是下一次,谢裕又犯了什么过错,再是天下人请命,群臣群起攻之,谢裕退无可退,再见之时,是不是就不会如此平静地相望于大殿之上,而是谢裕领着三千铁骑,彻底踏破了这北晋皇城?
思至此处,太后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她柔了语气说:“摄政王,私吞军饷一事既然是个误会,陛下明察秋毫,自然会还你清白,又是何苦……”
谢裕不卑不亢地打断了她的话:“多谢太后关怀,只是谢裕已经不是摄政王了,非如此不能安心。”
“唉,”太后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偏生性格如此执拗,又是何苦——也罢,哀家不再劝你。只是你虽削去了摄政王一职,可并肩王之下仍为皇亲。你虽为异姓封王,可是这些年来为了朝廷鞠躬尽瘁,哀家和陛下都看在眼里。”
“太后娘娘的意思是?”说话的是方才从惊恐中缓过来的夏季廉。
太后不悦地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地说:“哀家几句絮叨还未说完,便有大臣急着插话。怎么,听我老婆子啰嗦几句,诸位卿家如此不愿?”
“微臣不敢!”
夏季廉今日实在是憋屈得紧,他不过是随意询问几句,怎么又触了太后的霉头。
“哀家的意思是,谢裕虽不再是我朝的并肩王,可仍然是北晋的皇族亲室。这般解释,诸位卿家可听懂了?”
“太后!”
大臣惊呼,连萧景睿也微微侧过了身子,皱起眉头:“母后?”
“哀家活了这把年纪,如今竟是连这种小事都不能做主了?”
“咳咳……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见太后油盐不进,是一副要铁了心立谢裕为亲王的意思,萧景睿只得又转过身来,摆出一副帝王的威仪姿态。
“太后说的话,诸位大臣可听清了吗?!”
“这——”
底下的文臣各个都是人精,交头接耳一番,显然不愿如此轻易地放过谢裕,又不便出列上言,尽在等着吴喆与夏季廉表态。
吴喆与夏季廉互看一眼,纷纷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甘心”之意。
“儿臣谨遵太后懿旨。”
第一个朗声接旨的,竟是昨日才与谢裕发生争执的萧行云!
见太子领头接旨,吴喆与夏季廉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能也不情不愿得弯下了腰,朗声接旨,百官顺而次之。
见萧行云出头解围,太后的眼中微微流露一丝赞许。
这孩子倒是个聪明的,不像他的父皇一般目光短浅。若不是萧景明自小便身体不好英年早逝,太后也不会转而扶持本是庶子的萧景睿上位。
看到萧行云,太后心里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昨日云舒来报,她的孙儿竟是与谢裕在王府之中,为了一个人发生了争执,况且那人还是一名男子,据说是谢裕府中的一普通门客。
这本是一桩小事,萧行云在变得如这几月一般沉稳前,他在京城闹出的笑话也不算太少。虽然多是些风流韵事,折损了皇家的颜面,可太后念及萧行云少年心性,贪玩也是难免,皆是由着他去。
可是昨日一事,却是让太后不得不在意了起来。因为他们所争执门客的姓氏太过特殊,姓沈……而近日靖逆将军府一案又是被人无端翻了出来。
太后思来想去一晚,还是难以心安,总疑虑这两件事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系,更何况两人被冠以一姓,终于打定了主意。
……
见众人没再反对,谢裕交出兵权,被降为亲王一事已是板上钉钉。
退朝之后,宫门以外,还有不服气的书生请命要闹。这一次,却是被得了太后命令的御林军毫不客气地拿下,押解进了大牢之中,闹事的人群纷纷散去。
谢裕来时风光,去时,却颇有些世人弃他为敝履的意味。
只是还有一层亲王的头衔在,拥有其他几州最荒芜的几块封地享受新鲜蔬果。
“摄政王府”的牌匾很快被人摘下,置换成了“亲王府”的样式。虽然依旧风光,可与之前的牌匾相比,难饰寒酸。
亲王无权处政务,谢裕回府后,已经有六部派来的几位官员等在庭院,等待交接谢裕手中仍剩的几门差事,包括各地矿产的分布地图,通商口岸的货物流通清单等等。
自此,谢裕手上有关国政命脉的事务交了个一干二净,算是彻底脱离是“摄政王”的职位。
“殿下呀,我的好殿下。”
谢裕看上去满不在乎,真正发愁的只有梁顺。
虽然这人瑕疵必报、眼里不能容人,不是一个称职的管家,但是对谢裕,倒也难得算得上一片真心。
在府中休沐的这几日,反正亲王只是一个打发闲人的职位,上不上朝都没什么所谓。谢裕索性递了三四封折子,向萧景睿告了接下来一月的假,尽情地去赛马游玩。
“殿下呀,不过是被削去了摄政王一位,咱们根基还在,日后东山再起也不是问题,您可千万别自暴自弃。”
看着谢裕一天天自甘堕落下去,梁顺看在眼中实在是心痛,每天数不清要絮叨多少遍。
谢裕每次安慰人的话都一样,不走心且敷衍。
“知道了,梁伯。”
沈蔺原先住的房间已经成了谢裕最近的卧房。
他端着酒壶与杯盏,斜躺在软榻上,坐姿慵懒,懒洋洋地倒下一杯酒。
“殿下啊!”
梁顺急得恨不得替他去上朝。
“您总说时候未到,到底什么时候才算到了时候。”
“嘘。”谢裕千杯不醉,今日纵马狂欢一场,却是有意要让自己醉了。
这房间之中的事事物物,似乎还残留着沈蔺居住过的痕迹。
从第一次抱着沈蔺将自己的鼻尖埋入他的脖颈开始,谢裕就发现沈蔺的身上有一股独特的体香。
不算太过浓烈,但胜在清新好闻,拥有一种神奇的安抚人心的力量,谢裕每次凑得近了都能闻见。
许是日日与沈蔺同眠,谢裕只知道他的身上有这一股好闻的气味,却从没有注意过久而久之,沈蔺所使用过的床单被褥,也渐渐染上了这种香味。
这是谢裕搬进这间房间的第一晚,在床上一夜无眠时无意发现的。
酒气上脸,谢裕眼前的视线便有些模糊,偏偏脑中清明一片,思维更加活跃。
无声的思念在疯涨,谢裕一向克制自己的情感流露,今夜,却是突然有点想见那个人……
初时,只以为这样的日子是平常。
沈蔺不过是他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一个人,却说自己无处可去,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那时的他还不像现在这样百依百顺,更或者,谢裕察觉,或许沈蔺从来没有对他真正的百依百顺过,哪怕是真正倾羡的那几年,他后来的温顺恭敬,不过就是自保的一种伪装手段。
谢裕不信人心,对于沈蔺没有由来的示好自然不屑。
这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爱恋,仅仅是因为一个人救了一个人这么简单。
就算有,又能持续多久,还能偏偏落在谢裕的头上?
谢裕向来不信自己拥有这样的运气。如果真的有,上天也不会让他眼睁睁地看着阿娘在父亲的尸首旁自刎,再是城破国灭,无数的哭喊声和喷涌而出的血迹,一度是他曾经的梦魇。
后来,他的心肠越来越冷,活下去的目的却是越来越纯粹——复仇,他要为自己死去的父母,为自己的百姓和国都复仇。
两国交战,百姓何其无辜。
这是他心里冒出来的念头,也是他看到沈蔺奄奄一息的在躺在火海之中,脑中第一个出现的念头。
他动了恻隐之心,便是这么一点点恻隐之心,日后却让他无尽后悔。
刚从温室出来的小少爷,总是娇气的。沈蔺虽然不说,底下的兵士难得见谢裕救人,却不可能不说。
那几年,是他被编入沈唤之的麾下,最为艰苦的几年,也是沈蔺最拥有少年心性的几年。
他突然忘记了后来的沈蔺,是个什么模样。只记得逐渐长开,沈蔺的容貌更加出众,是个温顺,偶尔又会抵触的性子。
他记起自己好像给沈蔺画过一副画卷,也是在这样一个幽深的夜晚,接近天亮,他兴致大发,突然起了念头,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番,等沈蔺回屋就开始落笔。
“画卷,画卷?”
谢裕突然从榻上弹起。
梁顺没听清他嘴中嘟囔,凑过去问:“殿下,您在说什么呢?”
“梁伯,”谢裕捂着脑袋,有些偏头疼。
他压下火气,忍着脾气问:“我的画卷呢?”
第六十四章 这是谋逆大罪
谢裕这势头来得又疯又急,态度转变之快,简直让人心惊。
梁顺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画卷,见谢裕强忍怒色的躁郁模样,不敢耽误,在房中环顾了一圈后,从瓷缸中抱出几卷卷轴,小心翼翼捧到了谢裕面前。
“殿下,您要找的画卷,可是这些?”
“啪嗒”一声,谢裕手中的酒壶杯盏落在了地上。
梁顺将那些画卷摊在了桌上,谢裕眯起眼睛,距离不算太近,只能摇摇晃晃地起身,步伐很是凌乱。
梁顺看得心悸,伸手就要去扶,却被谢裕用力挥袖,一把将他甩开。
到了圆桌旁边,谢裕的动作大刀阔斧的动作却是逐渐变得畏手畏脚起来。
他甚至无意识地摩挲起指腹,微微抿起嘴唇,呼吸变得沉重。
谢裕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想在那一张圆桌上看见什么。
看见以往沈蔺的温顺面庞,看见沈蔺微微红着眼眶,看见他的笔触,他在这屋里写下的每一个字?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动作僵硬,有一种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爱惜与希冀。
然后,是一大片的空白和几笔堪称是鬼画符一样的字符闯进了谢裕的视线。
谢裕心中一沉。满桌的画卷之中,根本没有什么他画的沈蔺,更没有什么沈蔺亲手留下的笔墨!
滔天的怒火冲垮了谢裕为数不多的智,在烈酒与愤怒的双重加持下,谢裕眼前的事物都在细微的颤动。
君子不器?
在那几笔如狗爬一般的字符微微蠕动起来时,谢裕从高处落眼,竟是从其中隐隐看出了这四字。
好像一瓢冷水突然泼在了谢裕头上。
谢裕眉心一跳,才从角落里,艰难地辨认出了“青衣”二字。
青衣是落魄孤儿,被卖进府时年纪尚小,又是个低贱的下人身份。梁顺自然不可能劳神费力供他们读书识字。
沈蔺既教青衣识字,青衣大字不识,笔画都不一定分得清,只能照猫画虎一般去描,这才写的这般抽象,不可能没有摹本。
他将那些冗杂的画轴拨到一旁,任由掉在地上被酒水打湿,终于在被压在最下端的画轴之上,看见了那四个既是熟悉又显陌生的清秀大字——君子不器。
君子不应拘泥于手段而不思考其背后的目的。
原来从沈蔺搭上萧行云开始到他被接进东宫逃离王府,这一切早有预警。
谢裕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好像瞬间被人抽干力气,只能将那副大字抱在怀中,脱力在软榻之上,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晚。
这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夜。为了找到那副记忆中的画卷,王府中大半的人口被梁顺半夜强制征集了来,谢裕下令,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那幅画卷。
直到王府中的其他场地被一一排查干净,只剩下沈蔺的这一方小院还没有被人仔细搜查。
谢裕终究是松了口,摆手让其中三个无明显气味的下人进了院子,开始查找。
这本来也算一件容易事,毕竟画卷实物在那,除非被人带走,又不可能凭空消失。
三人尽心尽力地找着,看到一处视线死角,正欲移动橱柜,谢裕冷冷地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别动这屋里的摆设物件。”
三人趴下身子查看床底,有人伸了笤帚去勾,谢裕又是语气不悦:“别靠近床榻。”
三人异想天开,猜测画卷是不是被埋进了土中,挑着铁锹要挖地皮,谢裕又是面无表情:“别动院里的一草一木。”
三人:“……”
因为谢裕时不时地挑刺阻挠,本是半个时辰就可以结束的搜查,三人却是硬生生地折腾了一晚。
直到天边翻起鱼肚白,一夜没睡的三人被谢裕嫌弃碍事之后,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
结果自然可想而知,那画卷早在沈蔺让青衣回屋拿玉佩的时候被他认定为贵重之物,跟着沈蔺一起被接到了东宫,怎么可能会在谢裕的府中找到。
青衣为此还颇洋洋得意,以为自己机智过人,殊不知沈蔺如此作为只是因为那画上的内容太过羞耻,沈蔺一时恼怒才将它与玉佩一同锁了起来。
天色大亮的时候,谢裕醉意散去,难得有了困意。
梁顺一把老头子跟着折腾了一眼,身子早就招架不住,见谢裕有意睡觉,自然欢天喜地。
眼见着谢裕正要入眠,这个时候,沈诚嘉却是突然来了。
不同于上次见面沈诚嘉一头惟帽遮遮掩掩的模样,这一次,沈诚嘉却是手握太后懿旨,跟着穗禾大大方方走进正门。
……
临行前,太后将沈诚嘉请到了主殿,语气充满忧心,握着她的手心开始絮叨。
沈诚嘉神情专注,偏头听得认真。
末了,她反虚握住太后的手心浅浅一笑。语气还是一贯的温柔:“太后说的这些,诚嘉都记下了。”
太后与她说了这么多,沈诚嘉心里跟明镜似的。
无非就是担心将谢裕逼得太紧他会起兵谋反,念着她与谢裕有一段交情,而今又在京城为质翻不出天,让她去安抚谢裕的情绪,顺便再探探沈蔺一事。
出来的时候,沈诚嘉在外头,又是看见了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这几个月来她无比熟悉的身影——戚裳。
黎县水患一事结束,戚正阳告老还乡,早已离开了京城。如今在这京州,又是戚裳孤身一人,又因为本就位分低下贬无可贬,又有沈诚嘉的几分相助,依旧位列美人。
因为水患一事沈诚嘉出手相助,虽然过程曲折,结果并不尽如人意,可戚正阳总归保下了一条命,戚裳对沈诚嘉敞开了心扉,逐渐与她交心。
这对沈诚嘉来说本是一件可行可不行的事情,戚家的势力实在太小,实在帮不到她分毫。只是习惯了温良贤淑的人设,沈诚嘉又不排斥和戚裳相处,这才与她往来频繁了些。
可后来,出了父女二人出宫相见,沈诚嘉被萧明宜当场抓包一事。
因着萧行云的一番话,沈诚嘉几乎从来没有迷茫过的人生轨迹硬生生模糊了好几天。
沈诚嘉每天都在思考,她对戚裳是不是真的与对旁人不一样,如果真的不一样,又是出于什么原因。以及……沈诚嘉十八年来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竟然会輕Tuan问自己,她到底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这个可怕的猜测在沈诚嘉心里成型之后,戚裳每次来找她,沈诚嘉虽然没有表露过来,却开始不自觉地观察戚裳的一举一动,刻意的回避戚裳的好意与每一次触碰接近。
久而久之,戚裳就是再愚笨的人,也该察觉出来了沈诚嘉虽然嘴上没说,却在有意避着她,不再经常在她面前讨嫌。
可诸如这般沈诚嘉刚刚从太后宫中出来就看见了戚裳尚未藏匿身形的事情实在发生了太多遍。
沈诚嘉有些哭笑不得。
她一时不知,是戚裳真的笨手笨脚拿捏不住时间,还是故意要露出一片衣角好让她看见。
怀揣着这样不定的心思到了谢裕府中,沈诚嘉自认了解谢裕,知道谢裕对沈蔺的心思绝对不止他发现的这么简单,可真真切切看到谢裕为了沈蔺性情大变的模样,沈诚嘉的心中还是微微吃惊。
成大事者,情字是大忌。
沈诚嘉无数次地告诫自己,谢裕也无数次的用行动告诫她。
从意气风发到怅然若失,居然真的只需要一个人的离开这么简单。
沈诚嘉向来是对话本上的那些情情爱爱不屑一顾的。她从来不在嘴上言明,可当三五小姐聚在一处,为了京州新出的话本爱情潸然落泪的时候,沈诚嘉的心中没有感动,只有疑惑。
看见谢裕的这一眼,沈诚嘉才算明白了,话本诚不欺她。
“裕哥哥。”
“郡主?”
因为沈诚嘉的这一来,谢裕入眠泡汤,倒是迅速起身了。
他将沈诚嘉引到了书房之中,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裕哥哥这是……一夜没睡?”
谢裕灌下一口浓茶以后才舒展了眉头,“不妨事。”
谢裕这人疯劲来的快,进入状态倒也很快。
他确实没有诓骗梁顺,他在马场虚度了这么多天,是在等一个机会。
等一个太后自愿将沈诚嘉送到他的身边,两个人可以这般说话的机会。
谢裕是因为沈蔺被萧行云带走一事愤怒,甚至产生了一些疯狂的念头,可他并不是彻底的晕了头。
如今的他无权无势,只能靠那些年留下的余威震慑他人,纵算有心推翻这政权,将铁骑开进北晋东宫,直接将沈蔺捋回自己身边再以北晋皇室的血祭奠他的父母百姓,他也得有兵可调才行。
而他如今最有可能借到的势力,就是沈诚嘉的父亲威猛大将军沈唤之驻扎在西北方向的十万大军。
十万大军,足够他从边境杀回京州,夺回自己本该拥有的一切,为那早已经在历史长河中被磨灭的国家立起一块墓碑。
而如今的问题在于,他该如何说服沈诚嘉,再让沈诚嘉去说服他的父亲。
这是谋逆大罪。
第六十五章 献艺
自谢裕失势之后,除了少部分大臣静观其变没有表态站队,来东宫的人向萧行云表忠心的人络绎不绝,可谓是踏破了门槛。
这一日,萧行云刚从书房送走两位喜欢高谈阔论的大臣,范志伟端了一碗汤盅入内。
“呦。”萧行云从堆积如山的公文中抬着眼睛,开玩笑道:“你这是,转性了?”
“殿下,您这是什么话!”范志伟嚷嚷道,将汤盅粗暴地摆上书桌,顺手地扫落了书桌边缘的奏章。
萧行云:“……笨手笨脚。”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一捞,拍去奏章上的灰尘重新放上了桌。
“不是,殿下,这也能怪我?!”范志伟大惊失色道,“您看看您这书桌,都乱得什么样子了。”
不同于萧行云平常表现所出来的风度飘飘,他的书桌,不只是乱,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五花八门的各类奏章没有分门别类,被随意地摆放在了桌上,只留下了小小一块空间供萧行云赤墨批注。奏章的两侧,萧行云最钟爱的折扇当然必不可少,旁侧还配了几条款式不一的流苏垂坠。还有一切杂七杂八的文房四宝,茶盏杯具,乱糟糟地叠在一处。
萧行云一时语塞,随后摆出一副严厉面孔,佯装叱责:“你家殿下什么时候也能轮到你说三道四了。”
“啊是是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嘛,您常挂在嘴上的——这银耳羹可是膳房刚刚送来的,您趁热喝。”范志伟跟了萧行云这么多年,一眼就看穿他的装腔作势,十分不走心地恭维道。
萧行云打开盖皿看了一眼,别过了眼:“膳房今日怎么送这个?”
萧行云嘴挑,这是东宫中人尽皆知的事情。
“这……”范志伟尴尬道,最后贱兮兮一笑,摆出一个“您懂得”的表情,“其实吧这银耳羹,本来就不是膳房特意为您做的。”
范志伟咳嗽了两声,“这银耳羹,是您新安排的那位想喝,膳房才特意做的……只是恰巧多做了一份罢了。”
萧行云失笑道:“沈蔺?他最近胃口不错?”
范志伟点点头:“是比刚来的时候好了不少,养了几天,身子也不像原先那般消瘦了。”
“沈公子身边那个叫‘青衣’的随从还真是机灵,有时候公子都未说想吃什么,他却一眼看了出来,巴巴地就往膳房来了。”
萧行云多看了范志伟一眼,难得握住了汤匙搅拌一番,喝了一口甜汤。
“是比你机灵多了。”
范志伟:“……”
不带这么踩一捧一的。
趁萧行云拧着眉头小口喝汤的功夫,范志伟撸起袖子,本想将那乱成一团的书桌收拾收拾,睁大眼睛看了半天,实在是无从下手,只好讪讪放弃。
“殿下,”范志伟叹了口气,突然担忧道:“您这书房这么乱,让其他大臣看了去,如何对您心悦诚服?”
萧行云诧异抬眸,用锦帕不紧不慢地擦拭嘴角,问道:“本宫为什么要让他们对自己心悦诚服?”
“不是吧殿下。”范志伟鄙夷地投去目光,露出一个“你是不是傻”的表情,“自然是为了日后……”
范志伟含糊不清了几句,压低声音道:“如今裕亲王失势,那几个皇子又是不成器的,明眼人都知道……”
“连你都明白的道,你以为你家殿下会看不出?”萧行云反问。
“殿下这是何意?”
“谢裕今日失势,那些大臣可以对本宫示好站队。若是日后本宫失势,你以为这些人该当如何?”
范志伟挠了挠头,“殿下您的意思是,那些大臣都是靠不住的?”
萧行云收回视线,淡淡道:“还不算太笨,只是这书桌,也确实需要找个机会收拾一番。”
说着,萧行云了衣袖,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萧行云边走边问:“之前交代给你的事情,都可办完了?”
“之前交代的事情?”范志伟皱着眉头思考了半天。
萧行云沉默一瞬,随后怒不可遏地提高了音量:“就是在沈蔺屋外交代你的事情。”
“哦哦,”范志伟恍然大悟,“您说遣散夫人那件事啊。”
他大力拍着胸脯,神情得意:“自然是办妥了。那些长相差强人意的发了三月赏银,已经全部送了回去。”
萧行云一愣:“本宫是让你将那些没有一技之长或者学艺不精的送回原处,谁叫你将长得不好看的送走了?!”
“而且,”萧行云发现盲点,更是敲了敲范志伟的头,不悦道,“你家殿下眼光卓绝,哪里会将长相差强人意的人带回东宫?”
“哎呦,您别急,我的意思是,是将那些技艺不精又相比于其他夫人长相差强人意的都送走了,还按照您的吩咐,让她们加紧排练呢!”
范志伟“嘿嘿”一笑,“再说了,长得好看些,您瞧着也养眼不是?”
萧行云白他一眼,“这些话别在沈蔺面前说。”
范志伟抿紧了嘴巴点头。
*
听闻萧行云这几日忙着接待大臣脚不沾地,沈蔺略有所知,因此被下人客客气气请去了花园,说是萧行云的命令的时候,还颇有些意外。
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园中搭起戏台,圆桌之上摆着果脯蜜饯,两侧站满下人,萧行云还未来。
沈蔺不知道这是上演的哪一出,只是喝了银耳羹后,春日有些犯困,因此一到花园就寻了个方凳落座。
青衣也不见外,挖了一手果脯就开始进食。
“公子,您快尝尝!”青衣眼睛一亮,又从盘里挖了手果脯塞进沈蔺手心,“比咱们上次上街买的好吃多了。”
沈蔺握着满手的果脯,吃下不是,放回盘中也更不是,又听见青衣自言自语地说:“只是吃多了有些腻歪,要是有些坚果瓜子中和中和就好了。”
沈蔺:“……”
思虑了片刻,沈蔺还是将果脯放在了桌上。
青衣眼尖地扫见,嘴里塞着食物含糊不清地问:“公子你怎么不吃啊,真的好吃!”
“青衣。”沈蔺转过了头,难得正色道:“咱们入出东宫,本就是客人,更应该知礼数些。”
“你以后不要再跟膳房说我想吃什么什么,特意麻烦人家做了送来了。”
“怎么了公子,”青衣睁大眼睛咽下了果脯,“您看看您都消瘦成什么样了,再不补补可怎么是好。再说了,太子宫里的人都可友善了……”
“青衣。”沈蔺微微加重语气打断他的话,“就算太子宫里的人脾气再好,咱么也不能——”
“青衣说得没错,你想吃什么直接跟膳房说就是,这本就是他们的分内之事,不必介怀。”
一个如玉石般清澈温润的声音在沈蔺的背后响起。
沈蔺没想到自己与青衣的几句对话竟被萧行云尽数听去,微微羞赧,起身行礼。
萧行云伸手一扶,没待沈蔺施礼完毕,亲自扶住了他。
“坐吧。”萧行云语气温和。
沈蔺跟着坐下,青衣与范志伟则是站在了一边,大眼瞪着小眼。
“殿下,沈蔺知道您是关心我的身体,可是膳房一事——”沈蔺还欲再说。
“东宫不像皇叔府上,规矩诸多。平时里下人有什么想吃的,只要与膳房说明,膳房也会尽心竭力地准备,更何况你是我亲自请到府上的贵客。”
“殿下说得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萧行云大气不喘,睁着眼睛说瞎话显然是十分熟稔。
“范志伟,你来说。”
“啊?”
范志伟头脑放空,正在思考府里的哪个夫人姿色最佳,冷不丁地被叫了名字,范志伟一愣,就对上了萧行云包含威胁的眼神。
范志伟:“……”
他也不管萧行云在说什么胡话,既然叫了自己,无脑附和自家殿下总是没错的。
于是范志伟火气全开,脸不红气不喘地开始夸赞萧行云英明神武,直把萧行云听得十分受用。
“你看,”为了让沈蔺心安,萧行云又说,“连范志伟都这般说了,这不是特意为你开的先例。”
沈蔺:“……”
他从范志伟那一段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中,好像并没有听出这层意思。
不管如何,见萧行云态度坚决,范志伟又是昧着良心说了,沈蔺也当自己没有听出不对,没有再反驳萧行云的话。
暖洋洋的日光照的沈蔺十分受用,仿佛整副骨头都被照得酥软了些。
好半天,两人都没有说话,尽情享受着这日光。
还是沈蔺率先开口:“殿下今日兴致大好,将我喊来花园,总不能只是为了晒太阳吧?”
萧行云眯起眼睛,也懒洋洋地说:“自然不是。”
“你在屋中带了这么多天,想必都闷了。今日本宫特意在院中安排了几场演出,给你解解闷。”
沈蔺还真没正儿八经地看过什么表演,闻言微微一笑,笑道:“果真?”
“自然是真的。”
萧行云眼中含笑,“我骗你干什么。”
沈蔺又问:“那那些表演的人员现在在何处?”
萧行云说:“不急,太阳晒得太舒服了,再让她们等一会便是。”
众多等待献艺的美人们:“……”
第六十六章 我会待你好
念白抑扬含顿挫,唱腔委婉透激昂。悠扬戏腔在美曲词义中流淌。
范志伟办的这事还算靠谱,留下来的美人不光技艺出众,连容貌都是个顶个的拔尖。
今日谱一首小调,那台上的美人环肥燕瘦,姿色神情各不相同,或冷艳清贵,或端庄自持,掐如百花争奇,尽态极妍。
皓日当空,举手投足之间,美人香汗淋漓。一股不知名的幽香窜入在场几人的鼻尖,萧行云抬眸,又是一阵暗送秋波,缠绵黏糊的眼神在他周身流转,不由揩过鼻尖转过头去,神情略显尴尬。
范志伟站在萧行云的身后咧开嘴角,神情如痴如醉,两眼恨不得陷入其中,十分沉醉。
青衣余光瞥见了一滴晶莹的液体,他转过头去,疑惑地凑上前问:“你怎么哭了?!”
沈蔺与萧行云纷纷转过头来。
范志伟抬起手背在嘴边一抹,傻呵呵地笑:“一个没注意眼泪从嘴角落下来了,大家莫怪,大家莫怪。”
沈蔺三人:“……”
还是萧行云习惯了范志伟时不时的抽风举动,他挑了几个卖相好的果脯放进沈蔺手心,见怪不怪道:“他这人就这样,习惯就好。不必管他。”
“殿下说笑了。”
沈蔺看戏看得认真,见一只手伸了过来,很自然地就把吃的接了。
知道蜜饯甜滋滋的味道在他的嘴里化开,沈蔺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身边只坐了萧行云,东西也是萧行云刚刚递来的。
萧行云神情惬意:“好看吗?”
沈蔺诚实地点了点头:“没见过这种演出,好看。”
“没见过?”萧行云略微诧异,随后又是转过脑筋。
谢裕视沈蔺为他的所有物,平常不让沈蔺出府也就罢了,又怎会费心带他看这些。
萧行云的心中划过一丝怜惜,他温柔地说:“你若是喜欢看,以后时常让她们来表演便是。”
唱得口干舌燥还不能反驳的众美人们:“……”
萧行云还要补刀:“若是看厌了这出,本宫还能让她们编排些新曲目。”
这是拿她们当哄新人的工具了。
美人们再次集体无语。
沈蔺淡淡一笑,意有所指地说:“谢过太子殿下好意。只是依沈蔺看来,美人若无知己相识,才是辜负,太子殿下觉得呢?”
那些美人之所以表演卖力,不过是因为萧行云在此想博一个青睐。
沈蔺是借着他的东风看了一出好戏。他知进退,当场便委婉拒绝了。
“美人需要知己相识,那你呢?”萧行云语气依旧温柔,却是再问了一遍,不给沈蔺留下丝毫退却的空间,“先生在京州孤身多年,从无良人相伴,是否也会生出心愿,想觅得一知己相伴?”
因为始料未及,沈蔺微微睁大了眼眸,脑中有片刻失神。
萧行云这话堪称直接,他知道萧行云对他有意,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成功逃出了谢裕身边。
可萧行云一向是个善于把握尺度的人,自从他明白自己上次操之过急之后,再也没有提起此事,反而给了沈蔺足够的空间去消化体会,并非强逼。
这是沈蔺在谢裕的身边从未体验过的。
戏腔之声依旧,只是天地之间好像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所有的浮华都被尽数略去,成为掠影。
不知不觉间,萧行云靠得离沈蔺极近,这些话几乎是他贴着沈蔺的耳朵说的。
这让沈蔺生出了一种耳鬓厮磨的错觉,不由得两颊生霞。
青衣张大了嘴,范志伟被他一拉,目光也从美人身上脱离,看得忘神,一时不备眼泪又从嘴角落了下来。
沈蔺想退,可背后就是石桌,面前又是萧行云流光溢彩的眼眸,无比专注认真,映出他的身形,好像满心满意的只能装进沈蔺一人。
沈蔺的心脏不由自主地跳动了一下,他有些干巴巴地说:“能相识太子殿下这一知己,沈蔺此生——”
“嘘。”
萧行云伸出一根手指虚虚抵住他的嘴唇,轻轻一笑。
“我不想听这些客套话。”
沈蔺只能被迫听着萧行云剖析自身。
“其实从皇叔府上第一次看见先生,我就知道,你说得那些说大多是在说谎。”
沈蔺虽猜到萧行云会知道,可就这样被明晃晃地摆到了明面上,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捏了把汗。
“当时我就想,先生真是一个有趣的人,明明知道自己所说的话前后不搭,被我戳穿以后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可还要用那一套漏洞百出的说辞来吸引我的注意力,这是为什么?”
沈蔺想要张嘴说话,萧行云却是没移开手。
萧行云问:“因为你必须要赌,谢裕当时不在府上,我是你最好的选择,对不对?”
沈蔺愣着没动。
萧行云反而是笑得更开怀了,他温柔地几簇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了沈蔺脑后,“怎么不回答,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的问?”
这次,沈蔺诚实地点了点头。
看着沈蔺略显呆滞的神情,萧行云哈哈一笑,管弦之声不知道在何时停下,美人们被有眼力见的下人们带走,现场安静地双方都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察觉到沈蔺些许的紧张,萧行云又是蓦然一笑,微微拉开了些距离,但高大的身形依旧覆盖在身上之上。
青衣捂住眼睛,拉着看热闹正欢的范志伟地跑出花园。
小声嘟囔道:“简直没眼看。”
范志伟一步三回头,还不忘将那些站立两侧等待伺候的宫人悉数叫走。
这一次。在偌大的花园中,真的被几人营造出来了一个密闭的小空间,让沈蔺进退不得,只能直视萧行云的眼睛。
“还记得初见那日我赠与你的玉佩吗?”
沈蔺点了点头。
萧行云调笑:“没丢?”
沈蔺:“……”
“接下来的这些话本宫只说一遍,先生可要听好了。”
萧行云一改之前的轻佻作态,刚刚他是有意开了个玩笑,让沈诚嘉放松心情,不要太过紧张。
“从第一次见面起,我便惊艳于先生的容貌,本宫当时就想,这世上还有这般绝色的人是我未曾得见的?”
“说来惭愧,从那时起,我心里就生出了一些要将先生从皇叔身边夺走的念头。再到后来,与先生相处的时间越久,我越发敬佩于你的镇定从容,被你的颦笑投足所吸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你在皇叔府上的生活并不好,只希望你过得开心快乐,妄想成为你的知己,喜怒相随。”
萧行云叹了一口气,又是献上笑容。
“我知道,我之前是不着调了些,在京中的名声不好,是个草莽太子。”
“先生若不信我,也只能怪我自作自受无可厚非。”
“可沈蔺——”
萧行云第一次这么郑重其事地喊他名字。
“我心中赤诚一片,这天下难道还有不许浪子回头之事吗?”
“你若是考虑好了,尽管拿了玉佩来找我。”
萧行云虔诚走郑重地说:“你若是不反感,何不给彼此一个重新认识的机会?”
“我会待你好,比那人待你好上千百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