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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兄长和妹妹,能亲近成这样……

    在昏睡咒的作用下, 元虚舟久违地一夜安睡至天明。

    醒来时,他已经被安置在了自己卧房。

    月晖琴上的封印还纹丝不动,她竟没恼羞成怒, 直接将他扔地上不管。这让他有些许意外, 但又觉得是情理之中。

    她若想把妖力拿回去, 就必须像这样, 和他虚与委蛇。

    昨夜的记忆只清晰停留在元汐桐伸手将他回抱住,偏头将脸贴近的时刻。但他的思绪被锁在更黑更深的地方, 那里荆棘丛生,稍微动一动都是大逆不道, 会刺得人血流不止。一点点贴面的温情根本无法令他解脱。

    床前帷幔没有放下, 从窗缝漏进来的阳光锥子似的扎进他的眼睛,他抬手遮了遮, 眉梢掩在指缝下, 是有些木然的神情。

    也带着些厌弃。

    不知是对眼下的情形还是对如今的自己。

    习惯了每日将日程排满,每时每刻都不松懈的神官,只在床上赖了一盏茶的时间, 便闻着鸟喧声料理好一切,来到呼风神殿。

    恰逢明霞神官送来一份册子,里头记录的是这次修士考核所要抽调的星官的名字。她来此是想问问元虚舟的意思。

    修士考核已经进入到第三关,此关名为“游尸九野”, 是神宫针对前来取得三界令牌的修士们设下的最后一关试炼。所谓“九野”,是指按照方位将二十八星宿划分为钧天、苍天、变天、玄天、幽天、颢天、朱天、炎天和阳天这“九野”。(注)

    因秘境太过庞大, 所以每个方位都需要有一名二十八星宿对应的星官来压阵, 名单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闯过这一关的修士将会由大神官亲授三界令牌。如今玄瞻大神官不在神宫内,便由元虚舟代理。

    其实,元虚舟在当星官的那三年, 头两年也被抽调进入秘境压阵过。

    按理说,星官们在秘境之内,若是觉得闯关的修士是可造之才,几乎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意思意思就让过了。

    但元虚舟这人吧,自小对自己要求高,也不觉得以同样的标准对别人叫“要求高”,他压阵时,几乎是完全不讲情面,能从他手里通关的修士寥寥无几。直接后果便是那两年神宫令牌派发率极低。

    第三年时,玄瞻大神官考虑到通过率的问题,说什么都不让元虚舟这煞神进去压阵了。

    明霞神官此次递过来的名单中,除了最重要的九名压阵星官,还需要若干星官一齐进入秘境听差,负责一些小关卡。

    元虚舟扫了一眼压阵的名单,替换了几位正在外面出任务,赶不回来的人选,便将名册还了回去。

    “其余听差的星官你决定就好,”他说,“不用给我过目了。”

    明霞神官却道:“原本这等小事也是不需要问你的,但除压阵星官之外,进入秘境的星官人选皆是随机抽调,但今年抽调的机构里,有藏书阁。”

    藏书阁新进的星官,是虚舟神官那位帝都来的妹妹,灵力据说很是低微,也不知能不能胜任。

    元虚舟“噢”了一声,难得沉默了片刻,才回道:“那我先去问问她。”-

    踏出神殿门,明霞迎面撞上姗姗来迟的姬照。

    姬照见她一脸惊诧,忍不住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当然是怪事。

    明霞将他扯到一旁,神神叨叨地说道:“那死小孩……竟然有克星?”

    不同于自小在神宫长大的姬照,这位天市殿神官来落星神宫的时间比元虚舟还要晚。那一年元虚舟七岁,而明霞是当年星官遴选正儿八经的第一名,此后亦在二十八星官里摸爬滚打了近十年才坐上神官之位。一开始,自然对所谓“天定”的大神官不太服气。

    一个金尊玉贵的冷脸娃娃而已,她都已经可以拘十方之魂了,这未来的大神官才堪堪进入玄楼象,能打倒是很能打,就是不知何时才能独当一面。

    虽然后来,明霞也算是见识到了何为碾压级别的天赋,因而对这个与自己差了辈分的小孩有所改观,但口头上的称呼却始终改不了。

    幸好元虚舟从不计较自己在世人嘴里的评价,这等无关痛痒的黑称也就随她去了。

    “克星?”姬照沉吟片刻,“你说的是……虚舟的妹妹?”

    “啊……你知道啊?”

    “多少了解一点吧,”毕竟元虚舟也算是姬照带大的,“他小时候只要来神宫,最惦记的也就是他妹妹。那小姑娘没有灵根,从不允许离开帝都,所以每逢出任务,他必定会从当地寻些礼物带回去。”

    虽然元虚舟在十五岁那年闯了大祸之后,再也没提过这个妹妹,也看不出来有几分惦记。但若说是“克星”,除了她也没别人了。

    “可是,兄长和妹妹,能亲近成这样吗?”

    明霞仍是不解。

    她在入神宫之前,出身于一户灵修世家,头上也有几个兄长。她的父亲极为专制,只有最优秀的孩子才能受到他的青眼,受到最严苛的教导,所以她与家中兄弟姊妹的关系绝对称不上融洽。为了争抢资源,勾心斗角是常事。

    帝都那种以强者为尊的地方,这样的风气只会更盛。权力顶层的人物们,哪还有一点真心?孩子那么多,择个最满意的工具来培养才是维系家族荣耀的必要手段。

    或许是,这位未来的神官长觉得自己妹妹反正构不成威胁,才会对其如此纵容?

    不过是决定要不要将元汐桐调入秘境待上一段时日而已,这么简单的事情,还得问过对方的意思。

    不得了了。

    “哥哥和妹妹不能这样亲近吗?”姬照却问。

    明霞看着他,想起他是个由神宫抚养长大的孤儿,瞬间又觉得自己真是该死。

    她和一个孤儿讨论什么亲情呢?

    “算了,”明霞一脸愧疚地拍拍他的肩膀,“晚上请你喝酒,来不来?

    这下姬照读懂了她的意思,他轻笑一声,问道:“明霞神官这是在……安慰我?”

    明霞:“这么明显吗?”

    “很明显,”姬照点点头,“不过我大概是不需要这种安慰的。人生堕地,便有见闻,一有见闻,便为所阂(注)。明霞神官觉得我无父无母十分可怜,不过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待事物而已,说不定对我来说,无亲无缘反倒比明霞你所享受到的那份亲情更自在呢?”

    人总是会对自己认知以外的事物抱有成见,正如明霞自己对于兄妹之情的见解一样。

    谁说这世上不能有兄妹亲近成这样呢?

    她站在原地思考了一番,茅塞顿开:“姬照神官不愧是自小就长在玄瞻大神官身边的通透人。那这酒我就不……”

    “酒还是要喝的。”

    他笑嘻嘻地,将她的话截断。

    行吧,明霞心想,共事这么多年,这人作为神官来说整个一固若金汤,也不知究竟是性格使然还是无象心法修得好。

    说起来他这是修到第五重了吧?

    晚上得让他多喝点,不然他一张嘴又得给她上课。

    明霞正打算告辞,姬照却又想起了什么,张口道:“捕神蝶已经送到天市殿两日了,那公孙家的公子最近有什么进展吗?”

    “进展没听说…8以4吧1六9陆三…”明霞这几日工作重心都在演武场的修士考核上,对于客居在自己神殿的帝都小公子没那么上心,只是神殿的主管星官阿岩每日会向她报告其动态。

    “阿岩今早来报,公孙皓提着捕神蝶去了藏书阁。”

    *

    “这便是传说中的捕神蝶?”

    藏书阁外,小池塘边,一双少年一站一坐,身姿如画。

    锦衣的小公子捏着一把碎石正在池边打水漂,身着星官服的少女则坐在石桌旁,盯着石桌上的笼子,神色凝重。

    四处□□艳丽,一对浑身湛蓝的彩蝶正趴在笼子里,模样很是没精打采,围绕在蝴蝶周围的光雾也已消失不见。

    还未到藏书阁开门的时候,元汐桐来这么早纯粹是夜里做了亏心事睡不着,再加上屋子里放着属于公孙皓的星傀,也没法继续安心待下去,晨起便约了公孙皓过来,欲交还给他。

    当然,还给他之前还是要物尽其用,又将自己好好打扮了一番,还勒令其又将院子给洒扫了一遍。

    那天夜里,她躲在衣柜,对于捕神蝶只闻其名,没有目睹真容。

    所以她有些难以想象,这两只蔫儿了吧唧的蝴蝶就是元虚舟千辛万苦去极北之地弄回来的东西。

    “是啊,捕神蝶靠吸食三界之内连通的气为生。极北之地,妖力魔气尸气祟气混杂,自然可以为捕神蝶提供充足的养分。但神宫之内只有清气徘徊,禁制之上连浊气都很少,它们没有食物,饿了两天,还能活下来已经不错了。”公孙皓打出一个六连漂,回头本想炫耀一下,却见元汐桐根本没看自己。

    一口气顿了许久,他才接着道:“你兄长还指望这两只能繁育呢!”

    这下元汐桐总算分了点目光给他:“这……的确是件麻烦事……”

    元虚舟想要在神宫内培育捕神蝶一事,那天夜里她已经隔着衣柜得知,也明白这不是公孙皓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捕神蝶珍贵,三界之内不论是修士还是妖魔,都对其引路之能力趋之若鹜。

    作为捕神蝶食物的三界连通之气,没有人能真正弄清楚究竟是什么,只能指望在某些妖洞或者魔窟寻到。可若是贸然将捕神蝶带到那种地方喂食,暂且不说究竟撞没撞对地方,万一被有心人觊觎,落入歹徒之手,这责任可就大发了。

    神宫有神宫的考量。他们宁愿就这么让公孙皓无能地养死,也不会允许他私自将捕神蝶带出神宫的。

    元汐桐望着石桌上金银丝结条的笼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清早的太阳照在少女的珠钗上,晃得公孙皓眯着眼移开目光,片刻之后又移回去。他见元汐桐面有愁容,不禁安慰道:“我已经差人去各处的妖魔栖息地捕捉那里的气了,带回来一个一个试吧……”

    若是不行,那也算是尽了人事了。

    笼子里的两只蝴蝶各自趴着,触须耷拉下来,眼睛半闭。元汐桐将手指探进去,试图像抚摸其他灵兽一般,去触碰其中一只的触须。

    不防手指却像被针扎了一下,她倏地抽手,看到自己食指指尖竟冒出了一个细小血点。

    她这是……被咬了?

    余光内忽有光雾浮现,透过笼壁望去,只见方才咬了她一口的捕神蝶,竟扑闪着翩翩粉翅,在笼子里飞舞起来。另一只没来得及咬她的,仍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公孙皓还在远处打水漂,元汐桐没有声张,再次探手进去,将渗血的手指送到另一只捕神蝶跟前。这只蝶倒十分懂事,没再咬她一口,而是将触须搭上来,沾了沾她的妖血。

    这过程极快,加上元汐桐一直很沉默。待到公孙皓又打完一颗石子,回头再看过来时,那两只捕神蝶竟奇迹般地恢复了精神,在笼子里又是飞又是发光的。

    “你……你对它们做什么?”公孙皓一脸惊骇地奔过来,“为什么它们突然间饱了?”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要像那天晚上亲我一样,也……

    捕神蝶能被自己的妖血喂饱一事, 元汐桐不算特别意外。

    鹓雏是南荒羽族之主,囊括的羽族不仅有数千种鸟类,还有一些带翅膀的昆虫。

    这样说来, 她的妖血的确还算有点用。

    面对着公孙皓的发问, 元汐桐也没慌。指头上血洞极小, 此刻血已止住, 但她还是不动声色地遮了遮,装出和他一般惊诧的模样糊弄道:“哪里饱……咦?竟然真的饱了!”

    这公孙皓心思单纯, 在她这里从来讨不着好。如法炮制的骗术,无论几次他都能上当。

    只要能装得比他更理直气壮。

    果然, 他见她一副实在摸不清状况的模样, 便没再追问下去,而是捧着笼子自言自语道:“难道是藏书阁地势偏, 神宫的禁制没那么强?”

    那看来以后得多来。

    笼子里的捕神蝶振翅的姿势突然停顿了一下, 四只眼睛皆像看傻子似地瞅着他。

    元汐桐见状,赶紧从他手里接过笼子,转移话题道:“先别说这个, 近日我有一不明之事,不知向何人请教。你公孙家既是御兽世家,想必对各种灵兽的习性应是如数家珍,也定然能为我解惑。”

    这郡主突然这么客套, 让公孙皓有些不习惯,举手投足亦跟着拘谨起来。

    “如数家珍谈不上, ”他缓缓在她身边坐下, “略知一二而已。”

    元汐桐知道,他这话说得自谦过头了。

    自小被当作公孙家未来家主培养的少年,武力虽平平, 但御兽一门,她敢说,这神宫内,再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懂的人。

    “那对应的妖族,你也懂?”元汐桐眨眨眼。

    “这是自然。”

    虽然确定四下无人,但元汐桐还是压低了声音:“那你知道,凤族在生妖骨时,该怎么遏制除食欲以外的,其他欲望吗?”

    自打她来了神宫,她这妖骨的长势就有些不受控制。食欲增大倒没什么,关键是面对元虚舟时不自觉冒出来的,其他的念头,很容易坏事。

    可娘亲不在身边,通讯也不便,她没个人商量,便只好出此下策问问公孙皓这送上门来的帮手。

    元汐桐自问这话说得委婉,勉强也处于学术探讨的范畴,但公孙皓仍是被她的好学给震惊到了,呆坐在原地好半晌,才回道:“郡主的意思是说……凤族若是为妖,生妖骨时,会伴随着食欲出现一些不可控制的欲望,比如说,像你的兄长希望捕神蝶……嗯……繁繁繁衍一样?”

    不是,好端端地又提起元虚舟干什么!

    元汐桐皱了皱眉头,轻斥道:“你别复述我的问题!直接告诉我解决办法!”

    奇怪的是,被她这样凶一嘴,公孙皓非但没翻脸,反而自在了不少。他想起昨日在她手里见到的那根凤羽,没立马回答,而是先问道:“凤有五种,凤凰,青鸾,鹓雏,鸑鷟,鸿鹄,你指的是哪一种?”

    “这还有区别?”元汐桐沉默片刻,果断道,“那你每种都说一下!”

    没想到少年却蓦地笑了,像是存心吊她胃口似的,起身踱了几步,做出沉思状,待到她一脸期待地仰着脑袋,将目光完全停驻在自己身上时,他才清了清嗓子说:“据我所知,凤若为妖,在生妖骨时,只有食欲会增加,没有其他异常现象。如果有人告诉你,除食欲外还生了些其他的欲望……”

    他没察觉元汐桐的脸色已经有些微妙,自顾自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那他一定是在骗你——”

    “你胡说!我……”元汐桐一时冲动,喝断他的话后,自知失言,绷紧牙关没继续往下讲。

    娘亲怎么会骗她?这种事情,为什么要骗她?

    不可能!

    一定是他学艺不精,在胡说八道!

    那厢公孙皓瞧见她这么激动,心中亦有些纳闷。但他想的却跟元汐桐内心所想完全是两回事,“郡主这般激动,莫不是有什么凤族的男妖在蛊惑郡主?谎称他在生妖骨,实则是在伺机……”

    事关女子清白,后面的话他没贸然说下去。

    但意思表达得足够清楚了,至少元汐桐已经听得面色通红。同时心中也不免产生了小小的动摇。

    无疑她是觉得奇怪的,一直以来她就对这个说法隐隐觉得奇怪,但对娘亲的信任令她不想去深究。

    可此时此刻理智已经悄悄抬了头。

    她想,既然食欲增强带来的后果是无差别的进食。她变得不再挑剔,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那照这个思路,欲*念产生时,她也不会只想亲近某个特定的人。

    元虚舟可以,公孙皓理应也可以。

    可是……可是,她看着公孙皓那张俊俏出尘的脸,明明十分爽目,却提不起半分要和他亲近的兴趣——当然他肯定也不会想要亲近她。

    从小他们就看对方不顺眼,能坐在一起好好说话已是奇观.

    但这件事若真是娘亲在骗她,暂且不论原因是什么,她如今可是实实在在地伺机轻薄了元虚舟好几回!

    丢脸丢大了……

    现在她去死一死还来得及吗?

    “郡主?”

    仙鹤在水面上起落,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挥了又挥,元汐桐的眼珠子不觉跟着动了动。半晌,她才终于反应过来,尽力装出个言笑晏晏的模样,解释道:“没有什么男妖,你别多想!我就是从话本里看了个故事,向你求证一下!”

    公孙皓家中有几个堂妹,也喜欢看些奇奇怪怪的话本子,嬉笑间也尽说些话本子里听来的胡话。元汐桐这样一说,他自然表示理解,也跟着笑起来:“我就说呢,怎么突然提到妖族!”

    微风映袖,小池边有盈盈笑语不时传到藏书阁门口。

    门口正伫立着两道颀长身影,皆身着素白印金神官服。

    “汐桐星官与公孙公子原是旧识吗?”姬照侧过头看向身边人。

    清霜未散,年轻神官的面容亦透着冷意,漆黑瞳仁印照着不远处少女的笑脸,片刻之后,才不咸不淡地应道:“宗学时是同窗。”

    姬照恍然:“所以是青梅竹马。”

    他对元虚舟的沉默浑然不觉,驻足静静地盯着那二人看了一会儿,想说他妹妹和他长得不太像,话到嘴边又觉得,这样的话元虚舟应当从小听到大,于是转而夸赞道:“你妹妹笑起来很好看。”

    “她没在笑。”元虚舟垂下眼。

    这不是她真心的笑。

    但意识到这一点,却并没有令他有几分愉悦,反倒生出了一股隐隐的不快。

    他和姬照是分头过来,各有目的。在藏书阁门前撞见时,池边的少男少女已经结束了关于妖骨的讨论。站在一起的二人,皆是细条条的身姿,玉白的面庞,颇有两小无猜的意思。

    也颇为刺眼。

    他这个妹妹,今日的装束甚至比昨夜还要用心。

    正打算挪步过去,那边元汐桐已经瞥见了他。

    兴许是他来得不是时候,她装出的笑容凝固在嘴角。接着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神竟有些心虚地躲开。

    呵。

    她最知道该怎么让他不爽。

    公孙皓的目光本来就停在元汐桐脸上,她一走神,就特别明显。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到藏书阁大门前站着的两位神官,便及时止住话头,冲着远处遥遥施了一礼。

    “我兄长应是来找我的。”

    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元虚舟这么大早便亲自前来,想必是因着昨夜自己用昏睡咒撂倒他一事,找她麻烦或是别的。她有那么大的把柄在他手上,当然不敢怠慢他,让他久等。

    于是元汐桐拍了拍公孙皓的肩膀,丧气道:“我先走了。”

    踏出几步,又回头,很是依依不舍地说:“你那两个星傀还在我院子里洒扫,过两个时辰你就将它们唤回去吧,借用了一夜,我也过够瘾了。”

    话虽这么说,明显也是没过够瘾的样子。不然她也不会一大早就吩咐星傀给她又换了个时兴的妆面。

    “这便不需要了?”

    公孙皓被她反复无常的态度弄得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再看向那边来找元汐桐的元虚舟,神情似乎并不是那么轻快。但他只当是神官一职需要言行端肃,再加上五年前那件事,令其性情大变。

    身居高位之人,哪能还像少年时期那般将什么都放在脸上呢?

    一双星目从年轻神官身上收回来,公孙皓并未多想。

    “嗯,还是谢谢你。”元汐桐没再说别的,垂着头往回走。

    这般情态落在元虚舟眼里,不仅仅像做了亏心事被抓包,还莫名多了股难舍难分的意味。

    而姬照是第一回 与元虚舟的妹妹打照面,瞧她也像是瞧小孩一样,笑呵呵的。元汐桐与他见过礼,他端出长辈的模样问了几句在神宫可还适应,简短交流一番后,便朝着公孙皓走去。

    元汐桐的目光顺着姬照的脚步溜了一截,才转过身拿出星官令,将藏书阁的门打开。

    “请吧。”她没抬头看身边沉默不语却完全无法忽视的年轻神官,只做了个手势将他请进去。

    阳光灌进藏书阁,平日里一开大门就要冲上前来的书精们竟全无动静。

    二人沿着青色釉面砖往里走,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元虚舟要去的是第九层,神官长的专用读书室。元汐桐跟在他身后,一层、两层地往上。四壁都点上了凝光球,代替易燃的蜡烛被安置在烛盏里,隔几步一盏,日夜长明。

    脚步声寂寂地在楠木楼梯上回响,愈往上走,周遭愈安静。

    迟迟等不到他兴师问罪,元汐桐有些沉不住气,率先开口:“我昨夜又没得手,哥哥犯不着一大早就跑来。”

    说罢,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得手”这个词用得着实微妙。

    可以说,方方面面她都没得手。

    已经走到第七层,元虚舟踏上去,回身看着元汐桐紧跟着踱上来,脸上带着一丝不甘。

    她究竟在不甘什么?

    他不找招呼地过来,又打断了她什么?

    内心的不满一寸一寸上浮,元虚舟的脸色也愈发沉郁。他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腕,五指收紧。

    再也没有耐心一级一级往上爬,他拉着她瞬行至第九层的神官长读书室。禁制无声解开,又悄然收拢,将少女的惊呼声吞没。

    藏书室内尚未掌灯,四下一片昏黑。

    元汐桐被人抵在墙后,双手亦被死死扣住,动弹不得。鼻尖挤进男子身上好闻的香味,他俯首,分明是怒极的样子,说话的语气却带着笑:“原本我并不是为昨夜之事而来,不过,阿羽是在怪哥哥……打扰到你了,是吗?”

    男子的呼吸很近,融融地晕在她脸上。她被他突如其来的攻击性吓得忘了挣扎,心砰砰地跳着,在黑暗中寻找他的眼。

    额头却突然被抵住。

    是元虚舟的额头触了上来,说话的声音也跟着压低:“若不是我来这么早,也不会意外发现,原来在这神宫之内,除我之外,妹妹还有想要利用的人。”

    面对公孙皓时,元汐桐当然不是真心在笑。

    但他这个妹妹,自小便是任性到不会对无关之人假以辞色的性子。当她装出一副乖巧伶俐的模样时,必定是对人有所求。

    “我没有……”元汐桐摇头否认,但话说到一半又理亏地吞回去。

    她原打算说自己没有想利用公孙皓,她和公孙皓之间坦荡得很。但这不就是变相承认自己在利用元虚舟吗?

    虽然这的确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但老实承认却太伤人。

    说不出来,她下意识别过脸,下巴却被元虚舟强制掰回来。

    渐渐适应黑暗的眼睛,看到他眼底情绪浓黑,有极深的孤独积淀在内。她看懂了,因此舍不得移开。

    “你打算怎么让公孙皓心甘情愿地被你利用?”他问。

    没等到她的回答,他竟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然后闭着眼睛凑过来。在她略显惊惧的目光中,缓缓低头。

    “是要像那天晚上亲我一样,也去亲他吗?”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话说出口时,四目都有些怔愣。被他强行掰过下巴的元汐桐,珠钗随着扭头的动作大幅度摇曳,细碎的声响如同花枝在喃喃轻语。

    不安和缭乱在黑暗中发酵,缠得人喘不过气来,下一刻就要乱了方寸。

    也许早就已经乱了。

    在元虚舟退开之后,非但没有松开钳住她下巴的手,反而伸出一指,用指腹压在她唇上来回摩挲时,就已经完全乱了套。

    “还是说——”

    他的手指移向她的耳垂,五指张开将她的脑袋掌住。掌心热得像在冒火,将她整左只耳朵都包裹进去,于是元汐桐半边脸都像被架在火上烤。

    “要更深一点?”

    第33章 第 33 章 元汐桐对元虚舟来说,是……

    元汐桐对元虚舟来说, 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天定的神官长,呼风印加身。既是荣耀,亦是枷锁。

    他拥有的东西那么多, 究其根本, 因他本人而来的寥寥无几, 只有血缘带来的羁绊才是真实的。

    父亲、远在天矩山的母亲, 还有,与他共同流淌着父亲血液的妹妹。

    可笑的是, 原本他以为牢不可分的羁绊,到头来也终究不属于他。

    他不是秦王亲生的孩子。

    这是他在升任神官的前不久才知道的事实。他的母亲, 九凤族的公主, 在被赐婚给秦王之前,就有了情郎。

    那个男人出现得突然, 消失得也蹊跷。

    除了给母亲腹中留下一块肉, 便什么都没留下。

    秦王对此心知肚明,可他心善,不愿因此给九凤国招致灾祸, 便假意与母亲奉旨成婚,生下孩子之后才找了个机会和离。

    原本他是要被母亲带回九凤国抚养的,但呼风印的存在,却让他从此失去自由, 只能以未来神官之名,待在适合他的位置, 留在大歧。

    孑然一身, 与虚名相伴才是他的归宿。

    虚舟、虚舟。

    玄瞻大神官将他赐名为“虚舟”,既期盼他今后能深藏若虚,为天道所佑, 又提醒他一切皆如镜花水月,切莫心生虚妄。

    用心可谓良苦。

    可惜他,哪一条都没做到。

    落星神宫,从建立起就代表着世间礼法。

    他们奉行的并非扬善,而是除恶,最大限度地维护世间的秩序。

    因涉及到神宫秘辛,故极少有人知晓,呼风印带来的枷锁,并非只是象征意义上的那尊神官长之位,更多在于字面意思上的,流淌在经脉里的枷锁。

    每一任被呼风印选中的孩子,在获得无上力量的同时,亦须承受这份力量的反噬。步入幽夜象之后,每逢太白蚀昴时,周身灵力便会顺着经脉倒流。三魂七魄尽乱,每一寸骨血都像被一刀一刀地凌迟,整整三天,身心皆坠阴司。

    太白食昴周期为八年,所以这种反噬,每八年会发作一次。

    境界越高,受到的反噬越强。

    管弦阁杜撰的话本子,总喜欢将携带呼风印的神官长散尽修为一事归咎于情爱,世人也多偏好这种风花雪月的故事。

    但能成为神官长的人,哪个是省油的灯?若以佛门相比,他们便是只杀不度的金刚,怎么可能单纯因为情爱舍身,抛下权力顶峰的一切?

    世间万物皆有法则,凡胎-肉-体若想孕育逆天神力,必须经受逆天之苦。

    他们能熬过第一个八年,第二个八年,可当境界越来越高之后呢?随之而来的反噬越来越强,幻痛残留在经脉中,在此后的无数个日夜里,都会被折磨得不得安宁。

    很长一段时间内,落星神宫的神官长,过而立之年后几乎都是走火入魔的状态。

    唯有,散尽修为可解。

    管弦阁编写的痴男怨女的故事,或许实有发生过一两桩,但更多的,是神宫为掩盖真相而放出的消息。

    数百年来,坐上神官长之位的前辈们都试图找到方法来破解呼风印带来的反噬,可惜都是治标不治本。

    最有效的,当属百年前,玄瞻大神官的师尊根据上古时期留存的古籍《神超无象》而创的心法——无象心经。

    此心经上半本有清心荡秽、洗涤灵源之效,神宫内人人皆可修习,但下半本,才是真正的无象心经,只有携带呼风印的大神官才能修习。

    无象心经可以最大限度地缓解经脉倒流带来的反噬,只是,正如之前所说,世间万物皆有法则。这一次,从呼风印的反噬中逃脱出来,需要付出的代价是——太上忘情。

    坐在大神官的位置上,真正的变成一尊瑞气腾腾的摆设。

    如此说来,这样的代价,对大多数人来说,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损失。

    元虚舟第一次被呼风印反噬,是在五年前,离开帝都的马车上。

    他在演武场当着天子与朝臣的面,将邢夙的臂膀砍断后,被关了两个月禁闭。

    硝烟渐起的帝都,各方势力都在拉扯。

    大歧天子深谙制衡之术,作为未来神官长的元虚舟不仅仅是他最喜爱的侄子,还是敲打皇后及长公主一脉,以及威慑以邢磊为首的朝臣的利器。

    但再受宠的棋子,终归也只是棋子。

    锋角猛露,罔顾君威。

    天子心中亦是震怒。

    臣利立而主利灭(注2),在元虚舟该当如何处置上,无论是哪方势力占据上风,于天子而言都不满意。

    整整两个月,天子都没有给出任何态度,就这么将此事搁置着,中间隔了个极为清冷的年。

    元虚舟还是代罪之身,过年都被关着不准踏出房门。他自幼聪慧,自然明白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无关他本身。

    他掐着时间点向天子自请流放,天子方才松了态度,降旨以昭天下,堵悠悠众口。

    风口浪尖的两个月,元汐桐没有来看过元虚舟一次。

    颜夫人告诉他,元汐桐本就才生出灵根,境界不稳,又因目睹邢夙被断臂,急火攻心,当场晕倒。秦王府深陷舆论漩涡,人多嘴杂,所以她与秦王商议过后,连夜将她送至了郊外的庄子里静养。

    这是对的。

    明哲保身是对的。

    他的阿羽很聪明,也很心狠。这样即使他不在帝都,也无需担心她会被流言所累,受人欺辱。

    天子诏令公布之际,恰逢太白食昴的特殊时期,玄瞻大神官亲入帝都,欲将元虚舟护送回他的母族天矩山。

    早春时节,清晨的草面上全是霜,呼吸时牙齿咯咯作响,四面都透着寒意。但刺骨寒意很快被激愤的人群所驱散。

    元虚舟的流放地在天矩山,他的母族。

    自罚三杯一般的好去处,虽给足了九凤国的面子,但此举却无异于将元虚舟架在火上烤。

    察觉天子真正用意的镇国将军邢磊,早早便差人聚集了城中百姓,在元虚舟出城之日将秦王府团团围住。不为别的,只为将这位未来大神官的名声踩落谷底,再不翻身。

    是推波助澜,亦是泄愤。

    饱含憎恶的痛骂翻越高高的院墙,落在大门后,秦王府众的耳中。

    府内仆役深知小王爷的为人,与人理论的本事早已娴熟,闻言本打算开门对骂,却被元虚舟抬手制止。

    十五岁的少年,还在长身体,本就如抽条的柳枝般清清瘦瘦,现下轮廓看着更是锋利苍白。这两月以来,他虽处于足不出户,被严加看管的状态,但他耳目、神识皆在。

    故意要直面骂声,他并未将那些声音屏蔽。

    反正,听多了,也就无所谓了。

    无所谓到,即使骂声此起彼伏地蹦到他眼前,他也能面无表情,置身事外,如同别人口中所描述的那般,像个真正的孽障。

    秦王和颜夫人送他到门口,原打算跟着他一起出城,却被元虚舟婉拒。

    “已经够给父王添麻烦了,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就好。”

    秦王这段时日,为元虚舟之事奔走游说,眼窝都深了许多。闻言他摇了摇头,拍着元虚舟的肩膀道:“做儿子的不就是来讨债的,你去神宫之后,还能找爹爹讨几次债?这次是爹爹没本事,还是你娘亲出面,圣上才同意让你回天矩山暂避风头。”

    元汐桐在庄子里静养,没有到场送行。颜夫人主动解释:“阿羽她……身体还未恢复。”

    “嗯,我知道,”元虚舟点点头,“这种场景,我也不愿让妹妹看见。”

    “我会写信回来的,等妹妹身体好些了,劳烦颜夫人将信交给妹妹。”他说。

    该交待的皆已经交待,玄瞻大神官在一旁示意时辰已到,该上路了。

    帝都之内刻有阵法,只有天子鸾驾才能在空中飞,其余王公大臣皆须车马行道,直至出了城门才能正常飞行。

    从秦王府到朱雀门这一段路,被人堵得水泄不通。即便是有官兵开道,也比平时花了足足三倍的时间,才正式驶出城门。

    金星将昴宿遮蔽,从方才起便面色苍白得不正常的元虚舟终于捂住心口栽倒在车厢内。玄瞻大神官见状,果断护住他周身经脉,以减缓灵力沿着经脉逆流带来的苦楚。

    每一寸骨头都传来锥心之痛,恍惚间元虚舟似乎听到了元汐桐的声音。

    他拉住玄瞻的袖子,颤抖着声音问道:“师尊……我妹妹,是不是在附近?”

    玄瞻却不答。

    他抽手,从摄八方中掏出《无象心经》的下半册,对着蜷缩成一团的元虚舟说道:“若是痛到已经产生了幻觉,不如从现在起开始修炼无象心经第六重。”

    又是一阵锥心之痛袭来,元虚舟咬着牙,面对车厢缓了许久,才喘着粗气回道:“不是……早跟师尊说过了吗?弟子还有……未竟之事,可不能……从现在起就变得和师尊一样。”

    师尊是什么样的呢?

    世人对于神官的所有想象,几乎都能从玄瞻身上找到对应的特质。冷静强大,形容端肃……他代表着权威和力量,几乎没有情绪波动,是护卫中土的工具和兵器,是世间至理,修士中最接近神的存在。

    相较起来,在帝都之内,作为皇室子弟被人看着长大的元虚舟,太像个活生生的人了。离经叛道、疏狂矜傲,他的优点和缺点,甚至连软肋都那般明显。需要挫锐解纷,才能和光同尘。

    从神坛跌落到谷底的少年,眼下正因太过强烈的反噬,而痛到龇牙咧嘴。

    怎么看都还是人味十足。

    并且抗拒着变成世人期待的模样。

    “是吗?”像是一早就洞悉了他的答案,玄瞻并未强求,“那你现下便只能这么生生受着了,三天,为师会尽量保你性命。”

    豆大的汗珠从少年额头上滴落,面对着玄瞻不痛不痒的冷笑话,他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回应,只能缓缓将眼睛闭上,企图就这样静静地熬过去。

    车帷被风吹起,透过窄小的缝隙,玄瞻往外看了一眼,旋即又收回目光,设下禁制隔绝车窗外的声响。

    因此元虚舟并不知道,距离马车十丈之遥的地方,有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一连用光了身上所有的瞬行符,跑掉了一只鞋,一瘸一拐地终于在马车腾空之前快要追上来。

    但她对着马车唤了许多声“哥哥”,都没有得到回应。最后终于力竭,哭着跌倒在地。

    拉着车的四头骏马张开双翼,嘶吼着奔向空中。

    身体痛到极致,元虚舟的心却异常平静。

    他甚至模模糊糊地在想,幸好,妹妹没有来送他。

    被父王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倒没什么,但妹妹从小就爱哭,若被她看到,怕是连眼睛都要哭瞎。

    这种想法,虽在后来已经被证实是他自作多情,但在当时,他的确是,最放不下她。

    这是哥哥对妹妹的放不下。

    是“元”这个姓氏带来的亲缘。

    离开帝都的这五年,他给元汐桐寄了许多封信,从来没有得到只言片语的回复。他虽然渐渐地也觉得不悦,但理智地想,那时她年纪小,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对邢夙的恼怒大约也只是逞一时意气。

    而他作为兄长,非但没引她向好,平息事态,反倒在一旁煽风点火,令她与倾慕的男子之间关系降到了冰点,还令她在帝都失去庇佑。

    他怕是……真的毁了元汐桐一桩姻缘,因此她责怪他,也是情有可原。

    但邢夙绝非她的良人。

    即便是隔了五年,再次直面自己做过的事,元虚舟也依旧这么认为。

    所以在浮极山时,他恼她恼到失去理智,百爪挠心,连带着这五年来积压的不满一起,对她态度差到极点。

    他想过元汐桐身为炎葵唯一的血脉,有她自己要完成的使命,必不会真的甘心被困在将军府的后宅,接近邢夙或许另有目的,但他仍旧害怕她一时昏头,被邢夙的皮相所迷惑。

    毕竟她已经被迷惑过一次。

    他当了她那么久的哥哥,那至少要负起做哥哥的责任,在真正割舍掉亲缘之前,妹妹都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他要为她的人生做好打算。

    邢夙配不上她,那么,公孙皓呢?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用这样的字眼去形容和元汐桐的关系,明明他元虚舟才是更贴切的那一个。

    正常的兄长,会为接近妹妹的男子不够优秀,别有所图而感到担忧。

    明明元汐桐并未和公孙皓有什么亲密的举动,可无端他就感到嫉妒。

    是了,是嫉妒。

    元汐桐,他的阿羽,本该与他是最为亲密的人,但他只能站在哥哥的位置上,嫉妒着她身边出现的每一个、每一个男子。

    因为她与他们之间,有任何一种可能。

    这样的可能,只消瞥上一眼,都足够让元虚舟觉得有-悖-人-伦。

    重逢以后,他提心吊胆地渴望着元汐桐的每一次接近,明知道她别有用心,但他并不想制止。

    等他感觉到无聊了,他会把她想要的东西全都给她。

    他现在就觉得无聊。

    沉湎在假惺惺的克制中,尽心扮演着清心寡欲,端方君子的角色,真的……好无聊。

    也许,他从骨子里就是个坏种,血液里写满了离经叛道四个字。呼风印不该选择他这样的人成为宿主。

    灯火完全熄灭的藏书阁第九层。

    元虚舟钳住元汐桐的下颌,不顾一切地吻上去时,内心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般清醒过。

    他想,他的行为不配用爱来描绘。

    爱是要跟诗和画、风和雪相关的,要两不疑,要无穷好,要在阳光下耀目生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在逼仄黑暗的小阁楼里,似乎下一刻就要葬身在深渊。

    掌心握着的精巧头颅,此刻正因害怕而轻轻颤抖。

    香风裂鼻,珠钗不安地晃动,晃得他心头蹦出恶意。

    他伸手,将元汐桐揉进怀里,滚——烫的气息一并挤过去,喂到她唇间。

    只要他想,他和阿羽之间,可以更加亲密。

    无论她愿不愿意。

    反正他担了那么多的骂名,如今不过是再多一桩而已。

    第34章 第 34 章 用力一点也没关系。……

    钳制住元汐桐的胳膊的手松了劲, 但这并不表示她获得了自由。

    反倒是另一种容不得半点反抗的压制。

    年轻神官高大到过分的体格逼近她眼前,他身上好闻的香味像暴雨奔袭,而她是只纸鸢, 在顷刻间被浇得变形, 走样, 软塌塌的好像下一刻就要碎掉。

    本就昏暗的视线被遮得半点天光也不漏, 她的后脑勺被他扣住,脑袋就这样被掬在掌心, 动弹不得,只能顺着他的力道忠诚地冲他扬起脸, 承受他突如其来不打招呼的吻。

    是堪称粗暴的吻法。

    像凶兽扑面而来, 捕食的技巧却很生疏。他以前亲过元汐桐那么多次,从来都只像是大猫给小猫梳理毛发, 不会有任何其他的意味。不会像这样叼住她的唇瓣, 或轻或重地啃咬。

    牙齿与牙齿相碰撞,有血腥味在嘴里蔓延,他却愈加兴奋, 手指隔着元汐桐的两腮将她的牙关卡住,于是那张丰盈红润的嘴便张出又惊又爱的一道口,等着被什么东西擘开,塞进去。

    他思索片刻, 很恶劣地,用上了舌头。

    元虚舟当然是有攻击性的, 力量、出身、相貌……天道赋予他太多的偏爱, 没有人在拥有这么多特权的情况下,眼睛还能不长在头顶上。但他身为未来的神官长,自幼被教导要虚怀若谷, 所以他尽量不让这份锋芒展露得太明显。

    他最好的脾气都给了元汐桐。

    在王府里,面对妹妹时,他是温柔调皮、值得信赖的兄长,在她开心时逗她,她伤心时哄她。

    五年过去,他已是个成年男子。

    虽然他不像以前那般事事顺着她,但她仍旧执拗地,在一点一点地试探他的底线,以证明自己在他心里还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高高在上的神官,不该像她们妖族一样,被欲*望裹挟。

    凭着一腔冲动亲过元虚舟之后,她从不期盼他会有所回应。

    或者即使是回应,也应当如同小时候那样,小打小闹,点到即止,在面颊、额头、眼睛处撅着嘴巴碰一碰,轻轻柔柔地抱做一团,又若无其事地分开。

    所以在真正被元虚舟压在墙边亲的这一刻,元汐桐突然感觉到巨大的恐慌。

    牙关被卡住,张开一道容他侵入的小口,唇瓣被挤压,口腔被剐蹭。一张不大喜欢说真话的嘴,里里外外都在被男子品尝。呼吸如同沸开的水,烫烫地晕在彼此脸上,津液都要被压榨干净。

    后颈处竖起根根寒毛,不知究竟是太过兴奋还是太过害怕。她想不明白,直往后缩,却被男子率先发觉,握住脖颈的大掌张开,半是安抚半是强迫的摩挲。他的面孔压下来,似乎觉得躬身的动作有些吃力,又伸手在她腰背处托了一把。

    这下她才像只被完全束缚住的猎物,只能绷直了身躯迎凑上去,引颈受戮。

    藏书阁顶端的藏书室,因主人许久都未造访,连书籍上产生的粉尘都凄凄地趴着,四下静得不能再静。

    元汐桐直到这时知道,原来舌头交缠时,可以发出另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羞耻声响。津津水声伴着她小幅度挣扎时,从喉头溢出的嗡嘤声,还有他同她一样,完全乱了节奏的喘息声。

    中途有一次实在喘不过气,元虚舟只是稍稍退开一寸,随即用额头抵住她的脸平复呼吸,她竟下意识地想追吻过去。

    并且巴望着他能再次亲上来。

    用力一点也没关系。

    她喜欢他这样。

    她喜欢。

    她喜欢哥哥,喜欢元虚舟。

    好喜欢好喜欢。

    可哥哥对她呢?他如今这样,只是想找点刺激吗?是他当神官当得太无聊,所以兄妹的身份能令他更加兴奋吗?还是说,只是单纯想借此来惩罚她,让她吸取教训,从此远离他,不要再打他或者其他东西的主意?

    衣料在窸窣摩擦,一点春心在胸腔翻腾,结缭得她整个人都是乱的。

    抵在男子胸膛上的双手,完全不知该怎样使劲才对。不知道究竟是该在他贴近时往外推,还是在他退开时往里扯。

    嘴唇和舌头都没了知觉,一直在发麻,她还沉溺在这种不受控制,无法抗拒的感觉里,说不出话来。嘴角流出的津液被元虚舟很体贴地擦干净,接着,面颊被他贴脸蹭了蹭,一如昨夜她对他做过的那般。

    她恍然回神,动了动眼珠子,终于艰涩地开口:“昨天,你根本就没睡着,是吗?”

    是自恃她没办法解开禁制,所以一直在冷眼旁观她做无用功?

    “睡着了,”似乎感受到她内心在计较些什么,他侧过脸,轻轻在她面颊上印下一个吻,“在这之后就睡着了。”

    生平头一次尝到滋味的神官动作没停,继续沿着她的面颊,将吻落向她的下巴。

    “若只是想要惩罚我……”耳畔却传来元汐桐微弱的反抗,“现在这样够了吧?”

    他的鼻尖悬在她面上,呼吸率先缠上来,人却顿住没动。

    “惩罚?”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紧跟着笑了一下,“究竟是谁在惩罚谁啊?”

    她待在他身边,他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每一时一刻,对他来说都是惩罚。

    于是他近乎无情地忽略她的请求,再次吻上去。轻轻柔柔地,一下一下地从她的下巴移向耳后,“是妹妹别有所求,先接近我的,不能你说够就够。”

    浓烈到极点的占有欲,若是不经撩拨,他永远不会觉得不正常。

    现在不过是,终于明白,不加掩饰,直白地而坦诚地在她面前暴露而已。

    这就受不了了,是吗?

    他将代表着神官长之位的太一戒摘下,收进摄八方。

    然后张嘴将元汐桐那颗早已被他揉搓得通红的耳垂含住,听见被他一句话噎得气咻咻的姑娘,在这瞬间从喉咙眼里发出一声轻嘤。

    她羞耻于自己的反应,立马用牙齿咬住嘴唇,试图阻止自己再发出什么声音。但捧住她脸颊的手却悄然挪过来,顶着她的牙齿将她的唇瓣撬开,伸进嘴里将她的舌头也按住。

    已经完全不受她控制的舌头在此刻正循着本能绕着那根指头缠磨,发出的水声听起来饥渴无比。

    意识到这一点令她感到有些绝望,因为在这一刻她突然明白过来,为何娘亲要骗她。

    什么妖骨产生别的欲望,这都是假的。她的欲望,从来都只为元虚舟而生。他做她哥哥时,她就只喜欢他,黏他黏到要在他怀里筑巢。知道他不是自己哥哥后,她害怕他。

    这种害怕,无关他本身,而是害怕从此以后自己再也无法和他亲密无间,没办法享受这世间独一份的好。

    一直以来,她都是这么自私又蠢笨。

    她被自己狭小的心胸折磨,被困在名为“愧疚”的巢穴中,任由这份感情悄悄变质。

    她脑子钝,察觉不出来。娘亲却早已知晓,有所防备。

    大荒的妖,向来活得恣意,爱和恨都简单明了。可大歧的神官不一样,他们不是可以用来爱慕的对象。妖族和他们牵扯在一起,双方都不会有好下场。

    娘亲是在防着她意识到自己对元虚舟的心意,所以才会这样误导她。正如这五年来,娘亲从未向她透露过,落星神宫也藏着一件灵器,就这样任由她以为今后和元虚舟会再不相见。

    若那时娘亲便告诉她,终有一日她要来到落星神宫,重新利用哥哥一次。或许还会为他带来灾祸。为这个原本不是她哥哥,却因为一场精心策划的复仇,而无辜承担了做哥哥的责任的人带来灾祸。

    恐怕她这个不成器的女儿,早早地便会心生抗拒。

    少女的心事愁肠百结,在想明白娘亲用意的这一刻,忽然变得十分无助。

    还有些委屈。

    指尖发软,脚尖也在发软。

    嘴角流津,腿心也在流津。

    忽张忽合的一双眼,朦朦胧胧,在眼尾凝结出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又滴在元虚舟的下巴上。

    他愣在原地,终于停下来,也终于清楚地听见元汐桐吸鼻子的声音。

    他将手指从她嘴里撤出,唇瓣却仍紧贴着她的耳畔,不肯挪开。

    只是元汐桐的泪珠好像止不住了,小溪似地流下来。像小时候受了些许气,总得跑到他面前无限放大,哭得声泪俱下。

    不同的是,这次的委屈,是由他带给她。

    而她也没有放声大哭,只是咬着牙,似乎对他恨极。

    “这么讨厌吗?”

    唇瓣感受到的全是湿意,元虚舟闭上眼,自嘲般地笑了笑,诚恳地道歉:“抱歉,阿羽。”

    这样说着,他却揉了揉她的耳垂,顺着她的脸继续吻上去,一直吻到她的眼角。

    是熟悉的亲昵动作,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明朗可靠,不管什么情况下都能挡在她面前,将她护好的哥哥。

    可哥哥根本不明白她到底在委屈些什么。

    或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只是觉得自己孤立无援,进退两难。

    怪哥哥太粗暴,怪娘亲的隐瞒。

    总之她只是想找个人来责怪,来获得短暂的喘息。

    而元虚舟也的确给足了她时间,搁在她腰背的手,没有再用力挤压,只松松地将她圈在怀里,堵在墙边,一边低头去吮吻她的泪珠,一边等着她平复下来。

    这一刻他又温柔得要命,仿佛方才那个凶到要将她吃进肚里去的人不是他一样。

    可是,被用力亲过的嘴唇,被轻柔啃过的下巴,还有被捏在指尖把玩过的耳垂,无一不在发麻发烫,中了毒一样,要化成一滩没用的水。

    应该要放开了,但她的手指仍抵在他胸上,提不起力气来推拒。

    只好压抑着心声抬眼,以期盼着他能先放开她。

    可她的表情,太糟糕了。

    在黑暗中也能精准视物的年轻神官,看到被他禁锢在怀里的元汐桐,今早才盘好的发髻被揉散,珠钗歪歪斜斜,眼看就要掉下来。他干脆伸手将其摘下,却没打算还给她,而是在她湿漉漉的眼神中,将那根珠钗收进了怀里。

    “不要这样看我,”他说,“我道歉,并不是因为愧疚自己冒犯了你,而是为我心中并无歉意而感到抱歉。”

    他好像忘记了自己是个神官,做了坏事也理直气壮。

    乱妹的罪名他已打算一力承担,他是受人唾弃的,声名狼藉的哥哥,她是被他逼迫的,无辜的妹妹。她从没引诱过他,是他自己,心生杂乱,执迷不悟。

    但她这样看着他,这算什么?

    于是他伸手将她的双眼捂住,饱含深意地再次重申:“不要这样看我,阿羽。”

    这样他会误以为,她很期待他做这种混账事。

    神殿的钟声穿透紧闭的门扉,远远传过来,滞涩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

    元虚舟掐指将四周的凝光球点亮,他后撤一步,正打算放元汐桐走。

    贴在他胸膛上用作抵抗的,属于元汐桐的手却突然将他扯住。

    他怔怔地看向她,她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睁着才哭过的一双眼直直地与他对视。

    “继续……”她说。

    元虚舟花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她究竟在说什么。

    “继续?”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继续下去会发生什么,你知道吗?”

    压抑着情绪的目光,将她完全笼住。

    这让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变得无比艰难。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似的,双手揪住他的衣襟朝他贴近:“继续的话,哥哥可以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吗?”

    她太无耻了。

    明明是她不满足,明明是她想要继续。但她却自私自利地想将错误全盘推到元虚舟身上,以此让自己变得心安理得,逃脱责任。

    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会下意识地……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决定。

    真是毫无长进。

    第35章 第 35 章 继续的话,哥哥可以把我……

    “继续的话, 哥哥可以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吗?”

    她这样残忍地说完后,所有的情绪都止住了。

    藏书室的柔光晕在元汐桐主动迎凑过来的脸上,花柔玉净的面庞, 已被角角落落地吻到粉融香透, 睫毛上挂着几滴未来得及擦干的泪珠, 轻颤时微微闪动, 楚楚地像是能织出几场迷离惝恍的幻梦。

    但元虚舟却清醒地知道,这样的举动对元汐桐来说, 不过是一场交易。

    他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她的手指还在细微战栗, 似乎做出这一决定对她来说亦是艰难无比。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拿到东西走?”他的情绪冷下来, “迫不及待到被逼-女干也无所谓?”

    逼-女干……

    这样丑陋的词汇,被他毫不粉饰地说出口, 连带着他不加掩饰的欲望一起, 直白地暴露在她面前。是对自己的行为厌弃到了极点,带着强烈的自毁倾向,所以完全不想辩解。

    也不想求得什么宽恕。

    元汐桐从小就没听过他说这么粗俗的话, 在她印象中,哥哥虽然会玩闹,有脾气,跟孤高出尘、光风霁月完全沾不上边, 但身为皇室子弟与未来神官长,他向来是谨言慎行的。

    所以这句话赤裸裸地灌进她的耳中时, 她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和他之间, 并不存在血缘关系。

    他不是她的哥哥。

    但元虚舟的身世,关系到大歧皇室的秘密,牵扯众多, 所以娘亲一直也没和她交待说清楚。这不是她一张嘴告诉他真相就能摊开来说的事情。

    更何况,这道维系着彼此的血缘关系带给她太多太多的好处,她承担不起他知道她不是他妹妹所带来的后果。

    所以她过了许久才避重就轻地答道:“我早些回到南荒,与哥哥各归其根,才是我必须要走的路……还望哥哥成全。”

    觉与未觉时,渐次有差别。

    几天前她还嫌一个月太短,此时时刻她却觉得一个月太长了。

    长到她对他的情根,会深扎进地底下,长成参天大树,拔出来就活不了的那种。

    毁了自己也毁了他。

    所以她不能再这样继续和他纠缠下去了。

    娘亲是对的,不管她想做什么,都必须速战速决。

    “好一个各归其根……”元虚舟偏过头,发出一声自嘲的笑,“你娘给你多长时间?”

    元汐桐不答。

    他便自己开始猜:“半年?”

    “……”

    “三个月?”

    “……”

    “一个月?”

    元汐桐眼神微动,于是他明白过来:“啊,原来是一个月……你连一个月都不肯再多待。”

    他将元汐桐的手从自己衣襟上扯下,这瞬间,他的五指收得很紧,却又在她真正感觉到痛之前,松了力道,牵着她那只胳膊安置回她身侧。

    在他抽手的那一刻,她的手里突然多了一样东西。

    是一个铃铛。

    磅礴妖气被锁在铛口,化作一片小小的妖云,里面似有闪电在穿梭。

    这正是她要找的那件不知是何物的灵器!

    元汐桐怔怔地抬手,眼睛一下看向铃铛,一下又看向在她面前已经退开了几步的元虚舟,一时摸不准他究竟是何用意。

    就这么……给她了?

    好不容易汇聚起来的义无反顾,就这样强行偃旗息鼓。说不出是遗憾还是什么,明明她不用付出任何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但一颗心反而被攫住了似的,有些空落落的。

    那她现在是该说谢谢吗?可她刚刚才对他放完狠话……

    “紫虚铃,里面装着你要的一部分妖力,你可以拿走。”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纠结,元虚舟这样解释道。

    可没等她将那声“谢谢”说出口,他又接着说:“可是阿羽,落星神宫不像秦王府,这里不是你们妖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所以,就算你拿回妖力,若我不放过你,你一样走不了。”

    这样温柔亲切的话语,却在毫不留情地告诉她,她的想法有多单纯天真。

    这算什么?

    先施舍给她一点小恩小惠,然后提醒她,缺乏经验,妖骨又未长成的幼年鹓雏,即使是完全体的妖力汇聚在她体内,也不是他的对手,是吗?

    从小元汐桐就生活在哥哥的光芒之下,她心里明白他并没有夸夸其谈,也知道对于她来说,从来不会有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东西,所有的胜利都要靠自己争取。

    早已经做好了准备的事情,她并没有觉得难堪。

    相反,她低下头,一点也没推辞地将那只铃铛收进袖中。再抬头时,已经收拾好情绪,以退为进般轻声道:“哥哥不会这样做的。”

    第36章 第 36 章 给他了,就是他的。……

    “为什么不?”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 他转过身,走向藏书室中央的书案。那里陈设很简单,一张长桌一把交椅, 隔着几尺还摆了一张榻以供休憩。

    “你娘为了她的复仇大计, 选中秦王府筑巢, 不就是为了在未来的某一天将我, 也将落星神宫算计进来?”

    元汐桐跟过去,听见他继续说道:“我知道, 我在被流放之前的那段时日,你和你娘都在惧怕我会识破你的真身, 所以一直在想尽办法让我能提前离开。你无意中促成了这个局面, 所以炎葵也就顺水推舟,在我被关的那段时日里, 将水越搅越浑。”

    这件事情, 元汐桐本就理亏,所以她辩无可辩,“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元虚舟在书案后坐下, 靠着椅背,不再看她。

    “你放心,事情既已发生,我不会回过头来找你讨债, ”他的语气中有淡淡的释然,“相反, 我该感谢炎葵, 将你生在了秦王府,让我多了一个妹妹。”

    炎葵能在南荒领主的位置上坐那么久,靠的自然不仅仅是一身妖力。因此即便是跌落谷底, 她也有办法能东山再起。

    这着实令人敬佩。

    她在秦王府这么多年,笼络的又何止是秦王的心。

    从她怀上元汐桐的那一刻起,恐怕就已经布好局,要让落星神宫未来的神官长为她肚子里那块肉保驾护航。

    即使那时候元虚舟才三岁。

    现在回过头来,他已经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元汐桐那样密不可分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人为操控产生。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给他了,就是他的。

    他根本不在乎源头是虚情还是假意。

    元虚舟敛眉看向自己的手指,那里原本有一圈戒痕,现下戒痕在混乱中几乎被她的齿印覆盖。

    表皮虽未破损,但很痒。

    痒到钻心。

    “五年前,游戏规则由你们制定,我默认,并且遵守,”他终于偏过头,对上元汐桐极为复杂的眼神,“但是,从你踏入落星神宫的这一刻起,游戏规则得由我来定。”

    细碎的脚步声绕过桌案,停留在他手边。

    伶仃细瘦的一道身影,比他坐着高不了多少。他微微抬眼,看见元汐桐的嘴已经扁成了一条线。

    像个小鸭子,依旧很可爱。

    不近女色的神官虽没有和这个年纪的姑娘相处的经验,但他记得自己妹妹发火前的征兆。

    因此左脸结结实实地挨了她一巴掌时,他第一反应是居然是感到安心——她的脾气一直以来都没有变,所以他觉得安心。说实话,早在墙边他说出冒犯之言时,她就应当动手才是。

    忍到现在,还真是辛苦她了。

    片刻之后,他才拱了拱舌头,舔向口腔内渗着血的伤处。

    元汐桐是下了重手的,一定要让他感觉到痛。

    她嘴巴不利索,身手倒是快若鬼魅。

    十七岁少女的脾气,是连她自己也摸不清楚的秘密。前一刻她对元虚舟还满怀愧疚,这一刻就能因为他口不择言而心生愤怒。

    再加上方才他对她的那番看扁,她一边挑剔一边委屈,心情起伏不定,像暴风雨来临前的云,一瞬间能翻滚成好几个形状。她又变回了小时候那个,不停对着哥哥鸡蛋里挑骨头的妹妹。

    元虚舟白净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几道指痕,他却只是瞥了她一眼,不跟她计较似的,抬手轻轻蹭了蹭,一笑了之。

    那样的笑容,在元汐桐看来甚至透着一丝纵容。

    太过分了,不由她就想到,倘若这人顺顺利利地在帝都长大,也不知道究竟要惹多少桃花债。

    他不能这样笑,她要他再也笑不出来。

    带着一点豁出去的决心,她直接抬腿,试图跨坐在元虚舟身上。

    椅角在地上划拉出一声响,是元虚舟下意识地蹬了一下腿,将椅子后挪。他站起身来,将元汐桐整个人端在桌上,双手在她肩头扣紧。

    她被他扣得动弹不得,又比不得他手长脚长,奋力伸手去够他也够不着。挣扎无果,只好愤愤地抬腿踢了他一脚。

    这一脚,倒真像回到了小时候,他一时兴起捉弄她,她闹不过他,只好撒泼耍赖的场景。

    “规则?”元汐桐嘴唇颤抖,“好啊,那哥哥告诉我,我该遵守什么样的规则?”

    元虚舟却没第一时间回答,他避开她的目光,后退几步,看着透出微光的窗棱,正准备说些什么,位于藏书阁底层的阵法却突然被人驱动。

    藏书阁大门被彻底推开。

    另外两位星官终于……在午时到来之前,上工了。

    第37章 第 37 章 你要找的第六份妖力,在……

    因修士考核在即, 藏书阁的门庭倒是不复以往冷清。

    自元汐桐带着元虚舟踏入藏书阁后,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修士,在门口三三两两凑做一堆。

    演武场上的比拼已将大多数人淘汰, 剩下的都是竞争三界令牌的佼佼者。

    此次进入游尸九野压阵的二十八星官, 是其中的九名, 但人选不会提前公布, 作为考核对象的修士们便只能瞎子过河般地尽可能做好全面的准备。

    组队是必须的。

    三界令牌虽稀少,但不是只有一张。他们没必要为此争个你死我活。

    这些修士们几乎人手一本小册子, 册子里详细记录了神宫现任二十八星官们的绝学。有些绝学简直是闻所未闻。而藏书阁七层以下的书海对修士们开放,这当口, 修士们都想过来查查资料找线索, 以免在幻境中遇到时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楚怡星官穿过人群,行至门口, 见大门半掩着, 里头连个人影都没有。她微微一愣,不禁有些狐疑:“汐桐星官去哪里了?”

    身后的容语跟上来,拿出星官令, 嵌入门内,彻底将禁制解除。她一边示意身后的修士们入内,一边回道:“躲哪里偷闲去了吧,这几日我看她精神也不大好, 年轻人,喜欢当夜猫子很正常。”

    纷乱的脚步声随着大门禁制被催动的动静一起涌入内堂, 第九层图书室内, 盛放在琉璃盏中的凝光球忽然微微一闪,因夜里耗费了太多精力探寻灵器所在,导致白日精神不济而被称作“夜猫子”的元汐桐亦跟着僵住身躯, 凝神细听。

    的确是来人了,来的人还不少。

    已经练就了能屈能伸技能的元汐桐即刻收兵,装作无事发生似地从桌子上蹦下来,虽然表情看起来仍是不太服气,但彼此也知道,这场对话只能到此为止了。

    “我下去了。”她说。

    “嗯。”

    元虚舟闷闷地应了一声,却在她即将转身之际叫住她。然后走上前来,沉默着替她整理头发。

    蓬松的发鬓被他拆开,重新梳过。只是梳头的手艺仍旧生疏,指尖在她发丝间穿行了许久,也只给她梳出个双螺髻。

    从前他就只会这个。

    被他顺走的珠钗,他没有还回去,就这样让她素着。少女本就生得又娇又俏,情绪上头时,一张脸更是唇含豆蔻,眼带秋波,教人望一望就想揣进怀里。

    元汐桐转过身,对上元虚舟的眼神。二人第一反应俱是闪躲了一下,而后才硬着头皮迎上对方的目光。

    元虚舟脸色不太爽利,因为心头的恶念还未得到纾解,就被强行打断。

    要不干脆将她关起来算了……规则不规则的,反正由他说了算。

    他这样想着,却看到元汐桐从袖子拿出那只他自己心甘情愿送出去的铃铛,完全没有恋恋不舍地,像是只在乎这玩意儿一般问道:“哥哥,铃铛给我了就不能反悔了啊。”

    元虚舟:“……拿走。”

    突然这么好说话了?

    元汐桐抬手摸了摸他替她梳好的发髻,继续得寸进尺:“那哥哥替我护法,我就在这里将妖力吸收,可以吗?”

    这总在他允许范围之内吧?

    元虚舟不过是给她梳了一次头,她便自动忘记了他放过的那些狠话,只记得方才他讨她欢心的举动,又将他看作了最信赖的哥哥。

    即使这个哥哥是个十足的禽、兽,在这种情形下,最想做的还是将她关起来……

    年轻神官站在原地,百无禁忌地放任内心的恶意蔓延。

    他就这样看着元汐桐,喉结滚动,然后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神官长藏书室的禁制又被加固了几层,元汐桐会意。从善如流地盘腿坐下,将铃铛下悬挂的妖云放出。

    紫虚铃直冲房顶,庞大的妖云瞬间将藏书室填满,角角落落地充塞,不留一丝缝隙。带着强劲破坏力的闪电不停地在妖云之内穿梭,噼啪声响被困在元虚舟设下的禁制中,只能于室内缭绕,四壁的书架以及书架上的物件几乎要被撕裂成碎片。

    好在元虚舟出手及时,磅礴灵力化作一道道金光锁链,一圈一圈地缠住妖云,缓缓收束,将奔袭的闪电引向锁链,不然元汐桐真怀疑整座藏书阁都会被这份妖力掀翻。

    她没再耽搁时间,立时盘腿在原地坐下,运行周天。

    妖云感应到元汐桐的召唤,以江河之势直往她头上奔涌,兜头罩下,将她整座身躯淹没。

    元虚舟眼神微动,看见丝丝绿光于厚重妖云中显现,维持秩序般负载着妖云旋地而起。云层间隙透出元汐桐专注吸收妖力的身影,他放下心来,后退两步,静待着她将紫虚铃中的妖力吸收完毕。

    随着电闪雷鸣声的消弭,元汐桐的身影也愈发清晰。

    笼在她周围的厚重妖云缓缓灌入她体内,化作薄雾,轻纱般散去时。一片光华璀璨的羽毛骤然于她肩后浮现,打着旋嵌进她的衣物之内。

    “四片羽毛,对应四件灵器,是吗?”他问。

    元汐桐低着头,轻轻点了点头。佯装出来的气势也弱了一些,是内里散发出的拘束。

    似乎接受自己是半妖之身是一回事,但真正在他面前展现出属于半妖的那一面,又是另一回事。

    负载着妖力的灵器,落星神宫有两件。

    除了她还没拿到手的月晖琴之外,还剩下最后一件。

    联想起元汐桐这段时日的所作所为,以及对邢夙那份蹊跷的热枕。元虚舟突然问道:“你要找的第六份妖力,在镇国将军府?”

    第38章 第 38 章 四片羽毛,对应四件灵器……

    已经被吸光妖力的紫虚铃铮然落地, 发出一连串脆响。

    元汐桐自觉此事已经没有必要瞒他,便老实答道:“之前在,眼下已经不在了。邢夙先我一步离开帝都,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也许已经将昭天玉交到了千颉手里, 也许在酝酿着别的计划。个中凶险, 她自己明白, 但不想对元虚舟多说。

    哥哥决不能再牵扯进其中。

    镇国将军府本就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她和母亲的妖族身份横竖已经暴露, 哥哥身为未来的神官长,尽全力保下秦王府或许很艰难, 但总归不是问题。但他若再次因为她, 被将军府抓住把柄,牵扯出他的真实身世, 那才叫全军覆没。

    她不愿意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 站起身来,避开他的目光,转而问道:“哥哥之前说, 来这里不是要兴师问罪,那是想做什么?”

    他似乎,是为了什么正事来找她。

    墙壁上凝光球洒下的淡影重新将她笼住,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于她来说只是片刻的偷闲。现下她得了好处, 又很没良心地开始着手纠正这些偏差。

    试图将彼此拉回正轨。

    元虚舟顿在原地,半晌, 才从鼻孔发出一声轻笑, 顺着她的意思说明来意。

    明日一早,便会进行最后一项修士考核,藏书阁的三位星官皆被抽调进入游尸九野, 负责一些小关卡。

    他问她愿不愿意。

    诚然元汐桐并不打算在这里久耽,但本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想法,该她负责的事务,她也不会推辞。而且,以往都是她被选拔,被挑剔和被凝视,这一次是站在选拔者一方,虽然需要她的地方不多,但这也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

    她很想尝试一下。

    只有一个问题——

    “我需要在里面待很久吗?”她问。

    “最多三日,”元虚舟说,“所有参与考核的修士都必须在三日之内通关。”

    “噢……”她松了一口气。

    这副时间紧迫的模样落在元虚舟眼里,怎么看怎么碍眼。正打算挥挥手让她离开,却又听见她问道:“哥哥也会一起进去吗?”

    “想我跟着一起,是舍不得月晖琴?”元虚舟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好心提醒,“你才将紫虚铃的妖力吸收,胃口别太大了。”

    接二连三地吸收了太多不属于自己的妖力,虽有妖脉可以承载,但炼化还需要时间。她妖骨尚未长成,现下根本无法再承载更多的力量。

    元汐桐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听他的语气,他是不会跟着进去的。也是,身为代理神官长,自然要在幻境之外主持大局。

    只是眼下她的胃口却不是他以为的那方面。

    进入到幻境中,不知何时才能出来。

    元汐桐垂了垂脖颈,将略微惆怅的情绪遮掩住。再抬头时,已经是有些自若的模样了。

    她退到门边,将木门拉开,向他告辞:“如此,那我先走了。”

    门外有修士们在阶梯上来回走动的声响,还有飞身攀上木梯,在浩瀚木格间查找资料的动静,嗡嗡细语夹杂其中,渐渐清晰可闻。

    藏书阁顶上的天窗已开,漏下强烈的日光,照得元汐桐眼睛眯了眯。

    短暂的喘息已经结束,这是她即将要回到的现实世界。

    她回头,看到元虚舟还站在藏书室内,如同置身于昏暗的茧壳。

    他一直在看着她。

    “哥哥……”她叫了他一声,语气中不自觉饱含了许多的不舍。

    “嗯,”他轻轻应了,片刻之后,才说道,“去吧。”-

    沿着楼梯一路下行,到最底层时,元汐桐的心跳已经恢复正常。

    她在心里想得很好,若其他二位星官问起她为何不在,她便如实告知元虚舟的来意。其他都是她自己的事情,她什么都不必向人交待。

    元虚舟的禁制设得牢固,妖云方才闹出那么大动静,楼层的隔板也只漏了些灰尘下来,专心翻阅书籍的修士们根本没意识到任何蹊跷。

    容语星官见到元汐桐从第九层下来,转身对楚怡恍然一笑:“原来是虚舟神官来了,人家兄妹两个在说体己话呢!”

    楚怡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还未来得及答话,便看见平日里最爱叽叽喳喳地书精们忽然神经兮兮地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嘀咕道:

    “才不是什么体己话!元虚舟那小鬼进来时脸色可沉了!”

    “对对对!他肯定生气了!”

    “好可怕啊,要吃人一样!”

    ——说这话的书精被另外的书精撞开:“就你躲得最远!还可怕呢!”

    “你没躲!”被撞开的书精满嘴的不服气,“你没躲你怎么不跟上去?”

    “我有病?我跟上去听他骂人?”

    “……”

    “阿羽,好可怜啊,肯定被骂惨了吧……”

    隔着老远的距离,元汐桐便看到方才还躲得连影子都不见的书精们又飞了出来,在空中舞作一团,其中两本似乎还打了起来,在空中张开封皮互相推搡,撞得连书页都掉了几张。

    她走上前去,不知为何,楚怡和容语看她的眼神竟隐隐带着同情。

    元汐桐:“……”

    虽然不知道她们在想些什么,但既然没有一个人开口问她方才的行踪,倒省了她不少事。

    《神超无象》没和书精们混在一起,它悠悠晃到第九层,从早已大敞着的藏书室门口飞进去,竖在桌案上,对着坐在书案后执笔批阅公事的元虚舟说道:“好久不见了。”

    的确是好久不见了。

    自元虚舟三年前成为二十八星官,成日风里来雨里去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藏书阁消磨过时光了。

    这座藏书阁,他小时候在这里念过书写过字,钻研过术法,还揪过老是在他耳边吵吵嚷嚷的书精们的书皮,封住它们的嘴让它们三天不能说话。

    那些书精怕他怕得要死,但每次他一来,又喜欢围着他。

    就跟喜欢围着现在的元汐桐一样,因为想借着活人之口,去探听神宫外的世道。

    《神超无象》要更为特别一些。

    作为一本岁数比铸造藏书阁的梁木还长的古物,它虽时常会有些为老不尊,但总不会被小辈给吓住。

    更何况,无象心经脱胎于它。神官长在修习心经时,还需仰仗它在一旁提点。

    “这次前来,是决定要修习无象心经了吗?”书精问道。

    第39章 第 39 章 捕神蝶失窃

    “不, ”元虚舟摇摇头,“还不到时候。”

    书精抖了抖封皮,读书室又被设下一层禁制, 以确保接下来的对话不会走漏风声。

    “虽然距离下一次太白食昴还有三年,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三年内你就高枕无忧了, ”书精说, “无象心经是要靠时间来修炼的,每重进阶都要花上至少一年时间。以你现在的境界, 到反噬那日,没个第八重心法根本压制不住。”

    呼风印这么多任宿主, 年纪轻轻就灵力强到元虚舟这个地步的, 也着实少见。

    很难说这究竟是得益于呼风印,还是他本身血脉便适合修行。

    倘若他没有被选中成为下一任神官长, 说不定单纯作为袭承爵位的王公而活, 会要比现在恣意许多。

    但,谁的一生不是被推着走呢?

    想到这里,书精接着说:“而且, 落星神宫建立几百年,前前后后换了这么多位神官,呼风印会反噬一事,并没有那般密不透风。你的弱点在这里, 有心人若想对付你,他们不必等到天象到来那天便可动手。”

    书精口中的“他们”究竟指谁, 元虚舟心里有数。

    他淡淡一笑, 回道:“多谢前辈提点,不过,我还没有掉以轻心到不对此做任何准备, 况且,下一任呼风印携带者还未降生,前辈不必忧心我现在就会弃神宫上下于不顾。”

    这话说的……

    好像它关心的只有落星神宫的死活一样。

    虽然也没错啦。

    书精欲盖弥彰地咳嗽两声,找补似地开口:“玄瞻云游之前,将你托付于我,我理应对你行监管之责。”

    “嗯。”元虚舟随意应了一声,态度十分的油盐不进。

    书精被噎了半晌,才悠悠开口:“是因为阿羽吧?”

    元虚舟没说话,但书精知道他被自己戳中了。

    “她跟你描述的,不太一样。”

    “啊,是吗?”元虚舟垂下眼,心里想的是元汐桐的确和小时候不太一样了。

    小时候,每到入冬时节,元虚舟都要离开帝都,前往落星神宫修行。隔着老远的日子,元汐桐就开始闷闷不乐。

    到他离家那天,更是把自己关进房里不出来,一定要他哄上许久才肯放他出门。

    其实她也不是要拖延他多长时间,只是小孩子喜欢耍赖,因知道自他出门起便是一个日子连着一个日子的等待,所以要趁他在时多给他点苦头吃。

    忽然有一年,她懂了点事,在他出门那日并没有把自己再关起来,期待着他来哄。而是早早地和颜夫人一起,等在院中。临行之前,她送给他一只丝织布袋,上面绣着她近日来的女红成果——一只嘴巴扁扁的小鸭子。

    布袋是用来装狼毫的,刚好可以嵌进他的多宝盒文具箱。

    元汐桐的画工很好,和书画有关的学问她都很擅长。唯独这只小鸭子形态幼稚到质朴,是好早以前她在他脸上画过的图样。

    神宫的夜晚很静,窗外细雪无声地下,书精们全趴在书架上打盹。

    他在藏书室画阵法,笔袋就摆在手边。

    在某一个时刻他走了神,突然有个书精飞过来,在他耳边问道:“阿羽是谁?”

    阿羽……

    元虚舟回过神来,看到被凝光球照耀着的阵法图上,山石间隙赫然被他写下了“阿羽”两个字。

    神宫内人人皆知他在帝都有个妹妹,但他们不知道她的乳名。

    也许是这日他心情好,他将那张没画完的阵法图摆在一边,重新换了一张纸,提笔时很耐心地说道:“阿羽是我妹妹。”

    书精们难得见他语气这般温柔,顿时盹也不打了,擦了擦眼睛飞过来。它们见他的多宝文具箱里多了个绸缎笔套,上面还绣着一只极为幼稚的小鸭子,不禁打听道:“这是你妹妹送的吗?”

    “你妹妹怎么从没来过神宫看你啊?膳房那个小厨子的妹妹还经常来看他呢!”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书精们一旦活跃起来就是有这点不好,一句话接着一句话往外蹦,各个都不甘示弱。

    元虚舟也不是次次都会扯它们封皮的。

    至少这次没有。

    他杵着脑袋心想,阿羽的确是从没来过神宫看他,但他不怪她,因为他知道她想来也来不了。

    至于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一个……自记事起就不怎么快乐的孩子。”彼时他是这样说的。

    “阿羽对你来说很重要吗?”又有书精问。

    重要啊。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

    但这话他没有说出口。

    那时他最希望的,就是她能够稍微快乐一点,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

    明明年少时有着这样天真无私的想法,却在长大之后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他竟然在拿她最想要的东西要挟她。

    这段记忆乍被《神超无象》提起,元虚舟很轻微地恍惚了一下。

    书精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它自顾自叹了一口气,说:“她不是普通的妖,在神宫内留不长的,纵然是舍不得,也得早点舍下才好。”

    神超无象当然知道元汐桐是妖。

    妖、精、鬼、怪,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同类。

    物之性灵为精,神宫内灵器充沛,死物得了造化生出灵性者每个阁子都有那么一两个。藏书阁原本只有《神超无象》一个书精,但这里地处偏僻,人烟稀少,书精觉得无聊,便一挥手将自己同个格子间的书全给开了灵智。

    除此之外,还有寄居在砚台上的笔童,各种花精树精……

    只不过修士考核季到来之后,神宫内人多眼杂,这些精怪们为避免惹麻烦,都老老实实在待着,装回了死物的模样。

    书精们见元汐桐第一眼就对她格外亲近,是因为感受到了她身上同类的气息。这些精怪们最是护短,对它们来说,人才是异类,所以即使它们嘴碎到让人烦,元虚舟也丝毫不担心它们会将元汐桐的来历给抖出去。

    “我决定了会再来找你。”

    最终,元虚舟这样说道。

    仅有的片刻恍惚被他收了个干净,过分年轻的面容又沉静下来。

    他起身,走出藏书室,下到修士们奋力查找应对之策的那几层,看到他们手上几乎都捧着一本小册子,翻动时展露出神宫现任二十八星官们的名字。

    “这本册子是谁做的?”元虚舟走到一人身后,问道。

    那人背对着他,只当是没钱买资料的竞争对手要过来偷师,当下便大力合上册子,往袖口里一揣,回过头来毫不客气地说道:“林诚!你要的话找他去买,五十金——”

    他本打算说五十金一本,却在看清来人的面容时将话噎了回去。

    神官袍,又这么年轻……

    那不就是太微神殿的……

    “虚舟神官。”他一脸讪讪地低下头,内心痛骂自己怎么嘴就这么快。

    他们来进行考核的修士,虽和落星神宫的神官们明面上没有上下级隶属关系,但修士令牌和以后来往三界的一切事宜都得仰仗神宫,所以有些修士即便对元虚舟这位未来的神官长心存不满,也绝不敢当着他的面表现出任何不敬。

    这名修士自然也听说过元虚舟十五岁时的“壮举”,但他出身平民,和帝都盘根错节的势力全无牵扯,对于这位以顽劣闻名于世的未来神官长亦没有好恶可言。

    来神宫这么多日,主持考核工作的一直是天市殿的明霞神官,这次是他第一次和元虚舟这么近距离打照面。

    惊慌之余,还有些震惊。

    他不禁抬起头又瞟了元虚舟一眼。

    传言中这位离经叛道的神官,有着一副绝世姿容,因此大家私底下都在猜他不过是仗着有呼风印加身,才会这般恃才傲物,实际上应该是个花拳绣腿。

    花拳绣腿?

    修士暗自苦笑……

    只一眼,他就明白过来,眼前这名落星神宫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神官,绝不是沽名钓誉。

    他简直要被这群人给坑惨了!

    修士定了定神,火速为自己找补:“敝人方才不知是虚舟神官,多有冒犯,还请虚舟神官见谅。”

    “无妨,”元虚舟没和他计较,只是确认道:“册子要找林诚买,是吗?”

    “是……我们都是找他买的,”修士十分机灵地将自己的册子双手奉上,“如果虚舟神官想要的话,把我这本拿走就好了。”

    元虚舟伸手接过,草草翻了几页,又将册子递回去:“多谢,不过我用不着这份资料,你留着好好准备吧。”

    说罢他不再停留,直接走了,留下那名修士在原地,劫后余生般拍了拍胸脯-

    修士林诚,年方十九,无门无派,乃生长在槐江山的一名散修。自幼机敏,天资聪颖。

    此时他正和一起组队的修士们坐在藏书阁后的小山坡上,商量着明日的打法。

    他在册子上划出了最有可能出现在游尸九野内的九名星官,并作出了一番合理分析。围绕在他身边的修士们几乎都露出了心悦诚服的表情。

    坐在他右手边的一名素衣少女对此不感兴趣,耳朵虽一字不漏,目光却看向远方。浮空岛的崖边有三处小院,分属藏书阁的三位星官。她看到,其中一处院子门外,正缓缓走过来两名星傀,看样子是要去搭乘穷奇拉的步辇离开。

    因为它们已有两日未被注入灵力,无法自行腾风。

    “小琢。”

    林诚突然出声,将少女的注意力拉回来。他点了点地图上「幽天」的方位,“如果我没猜错,这里林木茂密,有利于你操控影子,你可以将灵力保存到这时候再施展。”

    “嗯。”她点点头,“我都听你安排。”

    属于公孙皓的两名星傀乘着步辇回到天市神殿,这小霸王却将房门紧闭,不知在里头捣鼓什么东西。门窗缝隙渗出一股寒气,源源不断。冰层顺着门窗往上生长,越积越厚,直至将整座房间完全冰冻。

    六个星傀齐刷刷站在门外,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进去打搅。

    一刻钟之后,冰层乍然碎裂。锦衣公子紧接着破门而出,一张玉面已然被冻成青白色,身体还不住地发抖。

    星傀们团团围上去,递褥子的、递火炉的、递姜茶的……过了好一会儿,公孙皓才渐渐缓过来。

    虽说大部分蝴蝶都是在春季到秋季之间产卵,但捕神蝶生长在极北之地,需要在极寒的环境下才会交尾。公孙皓是想着,方才它们莫名其妙饱餐了一顿,正是精力充沛之时,假若能将极北之地的环境模拟出来,或许能有意外之喜。

    谁知没等到它们被骗过,公孙皓自己便差点被冻成冰雕。

    算了,也不算毫无进展,下次再试试。

    公孙皓倒是挺乐观。

    他唤来两个星傀,吩咐它们将装着捕神蝶的笼子送还至天市神殿的主管星官阿岩手上,夜里由神宫看管。自己则拍了拍手,朝着膳房走去。

    肚子饿了,填饱肚子要紧。

    次日卯时,游尸九野准时开启,所有参与考核的星官们先行入内。

    元汐桐打着哈欠,跟在容语和楚怡身后,一边听着她们向她嘱托注意事项,一边往回望。

    神官们还未到场,她没见到元虚舟。

    踏过结界时,她蓦地想到,神官们在幻境之外评判修士们的表现,会通过水镜进行观察。她在幻境内,虽是作为考核方,但她……不还是被凝视着吗?

    突然压力倍增是怎么回事?

    不过幸好她的职责较轻,不需要和修士们对打,不然她还真没把握在面对攻击时不泄露出妖力。

    辰时一刻,参与考核的修士们抵达幻境外,站上属于自己的传送位。

    与此同时,天市神殿内。

    一名星官在晨起巡逻时,发现捕神蝶失窃。

    第40章 第 40 章 真安逸啊,这座神宫。……

    槐江山, 传说中天帝的园圃。

    南望昆仑,西连大泽,灵气充沛, 乃不少修士大能避世的好去处。林深处更是洞府连着洞府, 邻里之间吵个架都能闹到地动山摇三天不止的地步。

    仙山福地, 生活在这里的人, 身怀异能者多。

    林诚出生在猎户之家,这家祖上出过几个修士, 都不是什么大人物,说出来名头还没专给大歧皇室进贡皮毛的祖父响, 可见林家血脉里就没那个求仙问道的命, 倒不如就这样踏踏实实地在槐江山里,靠山吃山。

    林诚排行老二, 上头一个大哥勤劳踏实, 下边一个妹妹聪明早慧。身为中间那个孩子,虽平时受到父母的关注会少点,但一家人也算和美。

    少年手脚灵便, 极小时便能拿着大哥用旧的弹弓,学着大人们的样子,伏击林中的山鸡野兔,甚至是皮毛珍贵的小狐小貂。

    动物在他眼里, 分为「未开灵智,可以吃」与「开了灵智, 不能吃」两种。

    因为阿爹说过, 万一猎到修士们养的灵宠,白忙活一场不说,还容易惹麻烦。

    修士们的确很麻烦, 林诚心想,打起架来随便抬手一挥,就能毁了大哥和阿爹勤勤恳恳挖了好多天的陷阱。

    所以他时刻谨记着阿爹的教诲,不要去招惹修士们的灵宠。

    不凑巧的是,七岁那年,有只不足一尺的小蛇自己撞进了他设在屋外的网兜陷阱里。他一看那小蛇通体雪白,蛇皮莹润的模样,当下心里就一咯噔。

    还没来得及走过去将其放了,那小蛇果不其然张嘴便用人语开始呼救。

    语未竟,一道清光拔地而起,林诚捂着眼睛后退几步,从指缝中看见一白胡子老翁于清光中冉冉而现。老翁一脸心疼地将小蛇从网兜中捧起,搂在怀里连声安慰过后,才吹眉瞪眼地将目光转向他,指着破烂不堪的网兜问他究竟施了什么术法,竟能将他的灵宠给兜住。

    林诚被问得一脸茫然,木着脸摇头不语,小小的身躯却挺得笔直。

    老翁冷静下来,绕着他转了一圈,少顷之后面上竟浮现出一丝讶异。

    但他什么也没说,就这么抱着蛇走了。

    怪老头一个。

    彼时的林诚对修士印象不大好,只觉得这一人一蛇都不怎么友善。

    后来倒是接连又遇见好几次。

    白胡子老翁坐在树梢,一边逗着倒挂在树干上的莹白小蛇,一边看着林诚用自制的泥丸将盘旋在空中的神鹰打落,冷不丁扔过来一句:“根骨不错。”

    一般情况下,话说到这份上,机灵的人都已经颠儿颠儿地跪在他面前要求拜师了。他心里还在想,得好好向这稚子解释一下,自己已经答应了关门弟子不再收徒,但这小孩儿要是真想学点东西,他也可以勉为其难地指点几招。

    但林诚被放养惯了,爹娘的重心全在大哥和小妹身上,没仔细教过他人情世故,他自己对修道一事又兴趣缺缺,满脑子只想着待会儿还要打几只山鸡回家烤了吃。所以他完全没领会这句话里隐藏的含义,只抹了抹额上的汗,遥遥冲着那老翁点了点头,权当回应。

    兴许是那老翁隐居得实在无聊,好不容易找到点乐子,不想轻易放过。

    总之,不知道从哪天起,林诚就莫名其妙地被老翁领进了门,稀里糊涂地学了一身修士的本领,一晃长到了十九岁。

    大哥接过了阿爹的衣钵,成了槐江山最擅捕的猎手,而小妹在私塾读了几年书,诗词书算皆精,立志长大要当一名女夫子。

    唯独林诚没想明白,自己今后该活成什么样。

    只是再当个普通猎户,感觉有些不适合。爹娘也一致觉得,他不该再留在这槐江山。

    恰逢落星神宫进行一年一度的修士考核,白胡子老翁便建议他去试试,若是能拿到三界令牌,于三界间游历一番,说不定能找寻到适合他的活法。

    去往落星神宫那日,前来送行的人除了几个家人,就只有白胡子老翁养了多年的灵蛇阿茶。

    阿茶还是小时候看见那副模样,身长不足一尺,又菜又嘴碎的美丽废物一个。

    它是来替白胡子老翁递信的。

    林诚虽未正式行拜师礼,但和老翁好歹也有十几年师徒情谊在,老翁说,他的关门弟子在落星神宫掌事,若林诚有需要,可以将他的信物递上,对方看在他的面子上,绝对会对其照拂一二。

    信物是一根骨笛,被林诚妥帖收藏在乾坤袋中。

    少年带着极少的行李,身背一柄长剑,一路游历着来到了落星神宫。

    槐江山没有仙门,只有仙人洞府,几乎个个都是独占山头,看起来气派非凡。白胡子老翁的洞府也是,什么好东西都有。

    但比起落星神宫来,那些洞府却显得毓秀有余,富贵不足。

    举大歧之国力,花了几百年建成的神宫,散布在一座一座的浮空小岛上,哪里都是金砖玉砌,琉璃瓦殿直侵云霄,实实在在的仙人居所。

    从槐江山一路走来,林诚也途径过几个像模像样的仙门,但如今的大歧,对修士的管控十分严格,不管是哪门哪派出身的修士,若想通过正当途径越过中土,去往大荒,都必须来落星神宫进行修士考核。

    就像他如今要做的事情一样。

    登上几千级台阶后,引路的是带着白面具的星傀,一直到进了接引殿,才见到几位主事星官,给前来试炼的修士们登记名册。

    “真安逸啊,这座神宫。”

    登记完名字,分配好居所后,林诚走出殿门,兀自望着云海里似乎在游动的小岛凝神,还未看清楚岛屿究竟是因为阵法而动,还是像传闻中那样,是由神龟驮着游动,耳畔却突然听得这样一声意味不明的感叹。

    他转头,瞧见一名身着男装的姑娘的侧脸。

    她方才在殿内引起过一阵小小的骚动,名字似乎叫什么“小琢”,是无姓之人。

    有好事的男修瞥见她写下的名字,也不知存着什么心,竟然一脸邪笑地高声唤过来几个同伴,将她团团围住。

    其时林诚正站在她右侧的登记桌旁,在被人用肩膀推挤之前,便立刻退开几步,将空间让出。

    他不是爱管闲事的人,自小父母不爱管他,他也学会了不要去管别人死活,阿猫阿狗都与他无关。所以即便是骚乱就发生在他身边,他也跟个王八蛋一样,铁石心肠地选择了袖手旁观。

    与他一同旁观着的人还有殿内负责登记的几位星官们,几双眼睛似乎要通过这番初印象就将修士们排出个甲乙丙丁来。

    “这位姑娘,用个化名就来登记,还穿男装?真的是为了取得三界令牌吗?”

    “看起来很弱的样子啊,是想分到女修住所还是男修住所啊?刚好哥几个房里还空一张床位,不如——”

    这人的话并没有成功说完,脖子就被一道影子给死死绞。住不过一瞬而已,他的面色就因为缺氧而呈现出猪肝色,眼珠子直往外暴。

    其余几名男修见状,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正欲拔剑。但拔剑的手却突然变得有如千斤重,低下头,只见数道黑影如鬼手一般从小琢脚下散开,直直缠上剑柄。几人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听见佩剑“哐当”几声掉落在地的声音。

    再抬头,那名出言不逊的同伴已经气若游丝。

    在他的脖子快要被掐断之前,站在一旁看戏的星官们终于出手,将小琢的术法打断。

    “落星神宫不论出身,不问来处,通过试炼者皆能获得三界令牌,这位姑娘若不愿透露姓名,神宫自然也不会过问,但神宫不会包庇明显德行有亏之人,所以诸位,”一名星官悠悠转向那几名男修,“请回吧。”

    男修们被当场请出神宫,人群散去,站在登记台前的小琢却一脸平静,自若得好似方才发生的一切皆与她无关。

    能惹出这番骚乱的女子,必定是个外表极为惹眼之人。

    是的,小琢长得很漂亮,即便是身着最普通的布衣,也是宜嗔宜喜春风面,教人一眼难忘。

    在一旁等着登记的修士们,虽没再明目张胆地看她,但目光却不自觉地瞟向她的背影。

    这般热闹的场面,只有一人逆着人群,事不关己地朝着殿外走。

    站在高处的天市殿主管星官阿岩走下台阶,翻开登记的名册,手指点在“林诚”二字上,若有所思。

    不欲搅合进麻烦事的林诚,被麻烦主动搭话时,人还有些茫然。

    小琢转过脸,冲着他露出一个笑,眸光却没有任何笑意。

    嗯?

    他挑了挑眉,忽然意识到,这姑娘在某种程度上,和他算是同类。只是不知道,她是出于什么目的,又是为了谁,才会来到这座神宫。

    这里对于大歧王室的子弟们来说,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起点,但对普通人家而言,却要先受得住几十年潜心苦修,才够得着几千级台阶之上的门槛。

    那几个被赶出神宫的男修,纵然是自己心术不正,但,德行有亏……又有谁能亏得过稳坐在太微殿里的那位未来神官长呢?

    “是啊,真安逸啊。”

    林诚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

    一直到游尸九野开启的那天清晨,他仍旧是这样认为的。

    黎明之前的天空,像一块墨蓝色的绣花缎子,缀着几颗星辰明明灭灭。

    参与考核的修士们来得积极,辰时之前,几乎就已经全员到齐。这般积极性衬得神宫的众星官们动作愈发迟缓拖拉。不止星官,高台之上,三位神官连影子都没看到。

    或许是重要人物总喜欢踩着点出场,不然不足以证明自己的排面。

    第一个到的神官是姬照,那人总是端着副笑容,亲和力十足,似乎神宫上下谁都能和他搭上几句话。

    接着出现在高台上的神官是明霞。跟姬照比起来,她的脾气堪称火爆。世人皆道医者仁心,但医修和单纯的医者却不一样。医修们因为见惯了生死、血腥与杀戮,对待生命反而比一般修士要更冷漠残忍。

    医修出身的明霞,厌蠢,亦厌弱,受伤的修士们面对她时,总是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不小心被她劈头一顿骂,落下不可愈合的心病来。

    林诚自入神宫起,便一直连胜,纵是受些伤,也都是皮外伤。用不着劳烦医修来治,所以对于明霞的凶名,只闻其声,未曾亲身体会过。

    最后一关试炼,每个进行考核的修士都有属于自己的专属传送位。金光闪闪的名字悬挂在传送位前,进入结界之后,关卡成绩还能及时回传,按照高低排列。阵仗给得足,大家亦摩拳擦掌,面色兴奋,只等着进去之后大展拳脚。

    自行组队的修士们最后再确认了一下分工,以确保被传送进结界后,不管处在哪个位置,都能迅速集结。

    林诚的传送位处在坎六,小琢在乾一,二人沉默着并肩走了一段,然后各自在自己的位置站好,等待着大阵开启。

    东方天色微明,四野空旷,只有风在耳边呼啸。传闻中难度系数极高的“游尸九野”,是独立于这方空间的异世界,若非借助特定的法阵,谁都不知道究竟在哪里,怎么去。

    林诚望向高台,三把神官椅,此时仍旧是空了一把。但看姬照和明霞那副悠哉游哉的模样,似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日晷走向辰时一刻,元虚舟却还没出现,松懈得有些不对劲。

    林诚不动声色地看着姬照撩了撩袍角,站起身来,俨然一副主事者的模样对着众修士交待了几句,随即结印开阵。

    八方阵眼尽数开启,金色光墙直冲天幕。十六名修士似弩箭离弦,一个一个地化做一道虚影,消失在传送位上。

    与此同时,天市殿的主管星官阿岩蓦地闪现在明霞身后,神情焦急地弯腰附耳,说了句什么。

    哈。

    终于反应过来了吗?

    林诚轻轻翘了一下嘴角,透过模糊的光墙,看见明霞目光锐利地往自己身上扫了一眼。接着,坎六位的光墙竟陡然哑火,他的身体被一股大力猛然拽住,强行阻止了传送。

    那股大力拽着他直往地上摁,他反应极快地释放出灵力反推了自己一把,将力道泄了大半。只是,电光火石间,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发觉自己的脖颈和四肢全都被细细的光绳束缚住,一道身影瞬行而来,欺身将他压住。

    “砰”地一声,是一只大手将他的脑袋抓住,直往地上撞的声音。

    青砖被砸出一个大洞,更别说人的脑袋,立时就血流如注。

    真狠啊。

    林诚从喉头吐出一口鲜血,听见来人咬牙切齿地问道:“孽畜!你竟用我长生派的功法对付我。师父真是老糊涂了,才会觉得你是可造之才!”

    脑袋上有血往脸上渗,滴落在林诚的眼皮上,他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轻声回道:“不是你说,什么时候我能赢过你一次,你才会高看我一眼吗?现在,我从你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捕神蝶偷走,这样,算赢过你吗?明霞神官。”